闺阁女子给独居外男下拜帖, 这着实有些惊世骇俗。
就算大夏男女大防并不算严苛,但这种类似于幽会的行为传出去也足以让叶可可被唾沫星子淹死。
玉棋很害怕。
玉棋很慌张。
玉棋在认真考虑去夫人那里告密。
好在叶可可也没打算自绝于大夏,及时制止了来自贴身丫鬟的“背刺”, “把表哥身边的黄芪叫来, 让他带着表哥爱用的帖纸和印鉴。”
反正宋家在上辈子都作过初一了, 让宋运珹这辈子再当十五也没什么,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 债多了不愁,不就是在天子眼皮子低下勾搭一下他不喜欢的堂弟嘛,造反都干过了,对表哥来说小意思啦——叶可可觉得这很合理。
只是她如今披头散发的样子要见外人确实不太妥当, 就托叶茗帮她简单梳了个发髻, 换了件杏色的外衣。等到叶可可准备完毕, 玉棋也带着人回来了。
只不过,同她一路来的不光是黄芪,还有一枚不太受欢迎的挂件——宋运珹。
自打被叶夫人下了禁足令,宋运珹就没出过偏院大门, 每日收诗会拜帖收到叠了个蝈蝈窝,奈何就是出不去,有心想要爬墙吧, 又担心二姨真的一个失手打断他的腿, 正憋得难受呢, 就听到玉棋来他院里借印鉴。
作为印鉴正了八经的主人, 去关心一下表妹动向, 以免她年少无知,行差踏错,后悔莫及——宋运珹觉得这很合理。
于是, 宋运珹和叶茗,就在叶可可院里胜利大会师了。
已经躲了叶茗数日的宋运珹看到蹲在表妹房内的女子,整个人顿时就傻眼了。不过与他预想不同的是,叶茗仅是瞥了他几眼,就兴趣缺缺地告辞了,仿佛之前半夜逼到他爬树逃生的不是她一样。
宋运珹这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叶可可倒是觉得不出意料之外。
叶茗之前对宋运珹死缠烂打,除了有点上辈子的意难平外,主要还是求生的欲望盖过了情感上的芥蒂,如今她把话说开,破开了前世的迷障,再去看这位前世的“夫君”,过去的种种膈应浮上心头,自然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都不是个儿。
叶可可估摸着,两人之所以没打起来,主要是叶茗上辈子临死前成功给宋运珹戴了绿帽子,出了闷在胸中的一口恶气,算是互相扯平了,否则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宋运珹想不明白叶茗为何对自己从热络到嫌弃,但他还是诚实地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到坐在外间的表妹,就把这点小插曲给忘到了脑后。
只见他快乐地搬了个绣凳,再快乐地挨着叶可可坐好,双手往前一叠,上半身趴到了桌上,还不忘用肩膀捅捅身侧的少女,“你要我的印鉴干嘛?”
“给男人下拜帖。”少女回答得非常坦荡。
宋运珹一下子坐直了,“给谁?”
“给魏王府。”
青年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他的左半边脸写着“哥哥不同意这门婚事”,右半边脸写着“小白脸不得好死”,话涌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是想捅宫里那位肺管子?”
“不,”叶可可耐心纠正,“是你捅宫里那位肺管子。”
宋运珹顿时哑口无言。
见他段时间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叶可可示意黄芪将带来的东西放下。黄芪办事向来细心,玉棋喊他拿上帖纸,他便带来了不止一种,分别在桌上铺开,还不忘介绍一二,“若赴宴者有官身我家少爷会用洒金的;同乡文生的话,还是这种有青竹的用得多;要是送予各家小姐,会再用香料把紫藤纹样的薰上一薰……”
被抖了老底的宋运珹心如死灰,深切感受到了被叛徒打入内部的危害。
叶可可左挑挑、右拣拣,脸上是盖不住的嫌弃,“说真的,姨夫到底是怎么忍受你这品味的?”
然后她从其中勉强挑出了一封带暗纹的丢给黄芪,让后者就着玉棋备好的笔墨,往帖子上落笔,“照夜兄敬启,愚弟……”
“停停停!”眼看黄芪还真的照办了,宋运珹连忙跳起来,冲到了案前,伸手挡住了三人,“秦晔那小子今年才二八!我都二九了!”
叶可可从善如流,“照夜贤弟敬启,愚兄……”
“可可啊,看男人不能光看脸……”宋运珹苦口婆心。
叶可可很惊讶,“男人这种东西,搞回来摆在家里好看不就行了,难道还有其他什么用处?”
宋运珹:“你怎么越来越像我娘了……不对!男人其他方面的作用也很重要好么!也、也不对!听为兄一句劝,那种小白脸一看就靠不住!”
叶可可更惊讶了,“你还有脸说别人?”
“不是啊!可可!”一直被打脸的宋运珹跳脚,“要是被发现了!我娘真的会冲到京都来打断我的腿的!”
“哦。”叶可可非常捧场的应和,“黄芪,给我上!”
宋运珹看着撸起袖子往这边走来的自家书童,十分崩溃,“你到底是哪边的啊?”
“来之前夫人嘱咐过了,如果少爷在殿试前都老老实实待在寺里,那就都听少爷的,”黄芪一板一眼的回答,“如果少爷没能遵守约定,当少爷和表小姐起了冲突,听从表小姐的吩咐。”
娘!你是我的亲娘啊!
面对步步逼近的黄芪,宋运珹闻言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转身、提袖、沾墨、落笔一气呵成,在帖子上走笔龙蛇。
俗话说得好,打不过……他加入还不行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
来自江东宋家的拜帖在晌午前被送到了魏王府上。官家拿着花里胡哨的拜帖,差点就挠破了头——宋家给魏王府送什么拜帖?得失心疯了?
他倒是有心想打开看看,奈何这帖子一看就是找专人订做的,一旦启封就无法复原,虽说世子爷没自由天下皆知,但看在主仆名分上,怎么也不能做得太难看。就在他摸着下巴瞎捉摸的时候,一旁的门房凑了过来,小声说道:“小的听说这宋大公子向来行事不太着调,说不得就是听说了世子的名声想看个新鲜,毕竟谁不知道世子久住哨所,很少回府,可见二人关系也不怎么亲近。”
“再说了,江东宋家听着名头是大,也不过是乡下的一个豪族。那江南六省再富庶,也不过是有钱的乡下人,甫一进京,想找个皇亲国戚凑个近乎,难道不是常事?”
官家一听,觉得这宋大公子真是吃饱了撑的,可要往下深思,又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索性派人将拜帖送去了哨所——一个不受宠的质子和一个纯属来游历的公子哥,难道还能在天子脚下翻出花来?
于是,向来在京城交际圈就是个隐形人的秦晔,就收到了这张堪称特立独行的拜帖。然后,他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之扔了出去。
“世子爷,”跑腿的小厮傻了眼,“这、这不合礼数啊……”
秦晔只回了他一个“滚”。
叶可可一直在家中等到日落,也没见回信,自知这拜帖石沉大海,不由感叹秦晔还是跟印象里一样难以接近。
难不成,还真的要冒险跑去哨所堵他?
很快,叶可可便否决了这个想法。北衙十六卫乃禁军,驻扎之地守卫森严,更别说外围还有金吾卫巡视,只怕她刚露出个接近的苗头,就能被逮个正着。
她瞄了一眼剩余的帖子和笔墨,“要不就让表哥多写几封吧?”
“小姐,”玉棋试图挽救宋运珹岌岌可危的名声,“秦王世子如此不假辞色,显然并不想与表少爷往来,就算死缠烂打……恐怕作用也不大呀。”
“不,”叶可可扁了一下嘴,“他知道是我让表哥写的啦。”
不等玉棋把心中的疑问问出口,少女便解释了起来,“秦晔当初被抱到京都的时候,连乳名都没起呢,一直被‘小世子’、“小世子”的叫到三四岁,还没有个正经大名,太妃心疼孙子,抱着他求到了太学,正巧我爹在给太子上课,索性充当了一下开蒙师傅。”
所以,秦晔的名和字,都是叶宣梧给起的。
名为晔,通“烨”,光明灿烂。
字为照夜,光耀黑夜。
无论哪个,都与先帝的本意相去甚远,若非干这事的人是叶宣梧,很可能当天便会身首异处。可以说,若是没有后者横插这一杠,小世子是必然会沦落到在戾、哀、幽等恶谥里挑个字用的境地里。
早在招提寺相遇,叶可可就觉得这位魏王世子对自己的态度简直称得上“友善”,与惯常作风大相径庭,更别说诗会上,他还用花瓶砸了对她出言不逊的文生,行动之果断,简直堪比她亲哥。等到他在法场上替她解了围,叶可可终于按抐不住,跑去问了娘亲,才知道原来老爹当年还干过这么头铁的事。
因为扎了先帝的心,除了绕不过去的名讳,秦晔的表字在京城基本无人敢提,不过宋运珹倒不用在意这个——毕竟他是江东人嘛,初来乍到,不懂行情也很正常。
是以,叶可可将“照夜”二字写在了封皮上,以期秦晔能看懂这个明晃晃的暗示。
秦晔看懂了吗?
叶可可觉得,他懂了。
想起老爹挂在嘴边的“事缓则圆”,她决定,再等上一等。
这一等,就等了三天。
三天后,宣王府在城郊包了艘画舫,广邀宾客游湖踏青的事就传遍了京都。
作为兰平郡主官方认证的手帕交,叶可可不仅拿到了请帖,还获得了一封主人家亲笔写就的碎碎念。
与张扬跋扈的外表不同,兰平私下颇有一些小女儿心思。在信里她冲叶可可大吐苦水,说是百花宴夺魁之后,她娘就把她关在王府里,天天学一些没甚么意思的经济事务,就连往日一向疼爱她的宣王也站到了王妃那边,对女儿的求救视而不见。这次的游湖踏青便是她这些日子学习成果的大检验,一方面为了向在京中众人展示郡主的能力,另一方面,也好借此机会相看一下各种才俊,以免将来被赐婚还两眼一抹黑,不过为了照顾女儿家薄脸皮,宣王也拉了几个子侄去凑数,以混淆视听。
叶可可知道,这就是她等待的机会。
像是老天爷也愿意给她面子,游湖那日,是多日来的第一个晴空万里。初春时节,草长莺飞,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叶可可刚下马车,便觉得微风扑面而来,青草香气与湖水特有的细微腥气夹杂在一处,混出一种难得的新鲜感来。
“这船还是小了点,”紧跟着她下来的兰平郡主嘟嘟囔囔,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停在湖畔的画舫,“要是能借二表哥放在别院那艘就好了……”
本着皇家与宋家无言的默契,宋运珹并不在此次出游的行列之中,叶相还在宫里批阅试卷,叶夫人不放心女儿独自出行,又不好硬加进年轻人的活动中,宣王得知后便主动提起让叶可可跟着自家车队,这才有了前面一幕。
主家按惯例都是早到的。兰平带着叶可可上了装点完毕的画舫,安排她在留好的位置坐下,才急匆匆的回到岸边,指挥家仆在草地上摆起了家什。少女先是对着一池碧波发了一会儿呆,等到有嬉闹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才发现岸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因有男宾在场,女眷们戴着各色帷帽,娇花皎月般的容颜在纱帐后若隐若现,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每当有适龄男子经过便发出清脆的哄笑,时常把对面臊得不行。叶可可往常也混迹在她们之中,很是知道这群千金小姐端庄假面下的德性,正准备打量一下那些反被调戏的青年才俊到底姓甚名谁,就发现身下的画舫不知何时竟开动了起来,载着她向湖中心游去。
叶可可不由得站起身,推开舱门向着船头走去。这画舫颇为高大,足够三层楼那么高,兰平郡主先前安排她在最高的阁楼,此时想要下去不得不费一点功夫,等到少女小心翼翼地挪到船头的平台,才发现船已不知何时来到湖心,正以船尾冲着岸边。
她心下了然,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就见一只手自湖中伸出,搭在了船舷之上,随着“哗啦”一声,一个人伴着初春的湖水跃上了甲板,不是秦晔是谁?
少年穿着与身份极不相符的麻衣,吐掉了咬在嘴中的秸秆,束起的黑发湿淋淋地贴在脖颈上,配上艳红的嘴唇,倒像是吸人精气的水妖。
“站在风口不凉么?”叶可可歪了歪头,觉得自己年纪尚小,可看不得这个,于是提议,“咱们来里面谈?”
她说完就闭紧了嘴巴,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想的“要不你先加件衣服”到了嘴边就能变成这样,只能怪“色”字果然是刮骨钢刀,铁血如她叶大小姐,也无法做到不为所动。
……表哥,我错怪你了。
“你倒不害臊。”秦晔当然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么一回曲折,径自在太阳下懒洋洋地闭了闭眼,“进舱里会弄湿地板,我就在这儿了。”
“宣王殿下既然愿意给世子行方便,应当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叶可可还想挣扎一下。
“说正事。”秦晔打断了她,“我一会儿还要换衣服去吃席。”
这理由实在无懈可击,叶可可深吸一口气,也不再兜圈子,单刀直入,“世子可知道道虚住持的来头?”
大约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秦晔像是躲避阳光般眯了一下眼睛,转而说了另一件事,“那日躲在箱子里的果然是你。”
叶可可一下子瞪大了眼,“世子是如何猜到的?”
她这副模样一下子就逗笑了秦晔,“诈你一下而已。”
少年说完便取下了头上的斗笠,水珠顺着他的动作四散,几滴甚至飞到了船舱前,擦着叶可可的鞋尖没入了甲板。
“你若是因那日道虚的话而烦心,就大可不必。”他拨了拨粘在额头的发丝,动作颇为漫不经心,“那和尚唯恐天下不乱,最爱危言耸听,那些话不知道说给多少人听过,算不得准。”
少女沉默了一下,“所以世子确实知晓他的来路?”
“小姐费了大功夫找我,不就是认定了我知道?”秦晔习惯性回了句讽刺,说完顿了一下,脸上显出来了点不自在的神情来,再开口就放缓了语气,“道虚这事三言两句说不清楚,这船转上一圈就会回去,不如你先说说想法,我再纠……补充。”
如此耐得住性子的魏王世子堪称世所罕见,叶可可虽觉得稀奇,但到底知道正事要紧,“道虚他……可是前朝遗族?”
看到秦晔一挑眉,叶可可知道自己猜对了。
前朝遗族,是前朝皇室的自称。他们不愿承认大夏的统治,又复国无望,便想了这么一个称呼,以将自己与其他归顺大夏的叛徒进行区分。
当然,大夏人更习惯于称呼他们为“前朝余孽”。
“我姨丈给我开蒙时讲过,太(祖)建立大夏时,前朝最后一任皇帝不到六岁,话才刚说利落,他生母不过是后宫中的一位低位妃嫔,因先皇迷恋修仙被丹药噎死才被赶鸭子上架坐上了皇位。太(祖)众人杀入皇宫的时候,他被生母抱着躲在御座后面,宫女太监们纷纷逃命,竟无人愿在这对母子旁驻足片刻,太(祖)瞧着可怜,就饶了他们性命,安置在京城外的寺庙里,时不时过去看上一眼,也算是给自己树了个警钟。”
这才是招提寺圣心永续、香火不断的真相。
“那座阁楼曾有人长期住过,看其中摆设用具,屋主当是男子却非僧侣。那日世子你所扔花瓶,我表哥说是前朝文物……”看秦晔表情有些古怪,叶可可连忙补充了一句,“他平日是有些没个正形,这方面却从不出错的。”
“不是僧侣却能久居招提寺中,我思来想去,只能落到前朝遗族上。”她继续说道,“那小楼地处偏僻,算不得什么好去处,道虚主持既然想要约世子……共商大计,想必要找个十分熟悉的地角儿,因此我便猜——那阁楼主人就是他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一代的传人竟然真的去当了和尚,还成功混到了住持。
“你想得没错。”听完叶可可的猜测,秦晔十分爽快地给出了答案,“当年那小皇帝侥幸捡得一命,便留在寺中当了个俗家弟子,娶了周边农户的女儿,也算延续了前朝血脉。太(祖)有令,凡我秦氏后人都要以他们为鉴,所以就一代一代养到了今日,在皇室也不算什么秘密。”
“那群家伙在庙里什么都做不成,只能专心礼佛,佛学修为极为出色,又因身份特殊,什么都可说得,历代皇帝都愿与他们多聊几句,到了道虚这代,更是青出于蓝,干脆直接出了家,成了招提寺的当家人。”
“怪不得,怪不得他能与我爹成为故交……”叶可可喃喃自语。
道虚年纪与叶宣梧相仿,秦斐那时年幼,按祖训参拜招提寺不过是走个过场,哪会真的跟道虚和尚谈经论道?只怕……真正和道虚谈论治国经纬的,全都是叶宣梧!
这么一来二去,叶宣梧不想和道虚成为故交都难。
“世子是如何和道虚相熟的?”她轻声问道。
“那和尚是个假正经,所谓沉迷佛法,不惜出家都是做给人看的,实际上满脑子都是离经叛道,”秦晔嘴角勾出了一个讥笑,“他自己见不得阳光,便四处物色替罪羊、出头鸟,我不过是被缠上的其中一个而已。”
少年穿针引线一般,几句话填补了叶可可推测中残破和缺失的信息,与叶茗的叙述一起,在后者的脑海中逐渐还原出了故事的真相。
就如叶可可先前猜想的那般,“叶相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冤案,只不过这罪魁祸首,是旁人想破头也猜不到的道虚。
太(祖)有言,要后代子孙以前朝遗族为鉴。正是这句话,将前朝遗族代代压在了招提寺,彻底废掉了他们的锐气,但道虚实乃百年难见的鬼才,愣是把这条本朝祖训玩成了自己的保命符——他出家了。
出家人不会再有后代,道虚成为了最后的前朝遗民,也意味着除非他寿终正寝,否则皇帝绝不能轻易杀他,否则就是数典忘祖。
或许先帝不在乎这个,可道虚是看着秦斐长大的,他知道,秦斐能靠着叶宣梧走到今日 ,纯粹是靠“正统”二字,他绝不会动摇自己的根基,哪怕一下。
于是,他获得了一道免死金牌。
只要他没疯到去亲自行刺皇帝,这免死金牌就永不褪色。
他不去杀,不代表不能蛊惑别人去。
道虚行事不算猖狂,但也绝对称不上隐秘。他并不在乎自己的目的是否被宫中察觉——不如说,那样说不定还正中他下怀。否则,他也不会在招提寺阁楼里明知道有人在偷听,还佯装无知无觉了。
道虚要的,是大夏彻底乱起来。
按叶茗的说法,他也确实成功了。
上辈子,应当是道虚四处煽风点火的事被秦斐知晓,后者天性多疑,自然会将矛头对准自己的恩师,怀疑对方是否也有反心。而叶宣梧与道虚来往多年,交情人尽皆知,自知辩解无用,才认下罪责,只求宽恕家眷。
毕竟,秦斐向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有一个不能杀,那起码要杀死剩下的那一个才会安心。
这就是叶家满门抄斩的真相。
叶可可相信,后来秦斐必然回过了味儿,不然也不会那么固执得要她活着,但对于那时的“叶可可”而言,单是“活着”这一事就已足够艰难。
明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叶可可的心却并没有轻松哪怕一分——事态并没有因症结显现而豁然开朗,反而愈发沉重起来。
她知道的实在太晚了。
无法回到过去劝阻爹爹与道虚相识,也无法阻止道虚挑番起事,木已成舟的如今,留给她的是一盘死棋。
至于说服秦斐放下对叶家的猜疑?
她还没有自不量力到这种地步。
叶茗说,叶家抄斩是在腊月,按照案件审理的流程往前倒推,下狱起码是在半年前,再抛去前期种种准备占用的功夫,那么秦斐真正对叶家动杀心………就在今年!
道虚和尚竟然真没夸大其词!
有那么一瞬,叶可可几乎要被这滑稽的命运给逗笑了。忪怔间,有另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
“要是,道虚死了呢?”
死人,自然是没本事四处兴风作浪了。
然而要杀道虚又谈何容易?
他有太(祖)遗训护身,本人又狡诈至极,按理来说,这类人善于忍耐,行事应当谨小慎微,偏偏这道虚做事不计后果,行事不得章法,似乎完全是在随心所欲……颇有些不按牌理出牌的棘手感。
换言之,他难道还有什么旁人猜不透的底牌不成?
见少女久久没有说话,秦晔重新戴上了斗笠。此时的画舫已至湖心,即将折返,他最后看了一眼陷入深思的少女,转身跃入湖中。
落水声惊醒了叶可可,她眺望着只余圈圈涟漪的水面,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将心头涌起的纷扰杂念全部压下。
与来时比,也不知是不是顺风的缘故,画舫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只一盏茶的功夫,湖畔已近在眼前。叶可可甫一踏上岸,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久候的贵女们将她围了个严严实实,七嘴八舌地问着湖上的风景,有些胆大的甚至已结队上了画舫。
“可可!”兰平郡主扒开挡在身前的贵女,挤到了最前面,见到好友完好无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说完,她拉着叶可可走出人群,冲她小声抱怨:“这群船工竟然听错了开船时辰,幸好没出大事,否则本郡主非扒了他们皮不可!”
只是没走几步,二人便被闹着要去游湖的贵女们重新拦下。作为东道主,兰平自然不能放着客人不管,但叶可可实在没心情再陪她们逛上一圈,便找了个湖畔的石墩,答应坐在这里等她们回来。
约好了一会儿去玩投壶后,贵女们簇拥着兰平郡主上了船,叶可可目送画舫远去,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竟站了一个人。
这人看着二九上下,个头虽比不上宋运珹,但也比尚是少年的秦晔略高,一身华袍锦服,富贵逼人。他长得并不如何难看,甚至能算清秀有余,可惜目光阴鸷,令人倍感不适。
叶可可觉得,他就像珍宝阁里给玉石估价的商贾一般看着她——准确来说,是看着即将属于自己货物的商贾。
“顾懋。”见叶可可注意到自己,男人说道。
少女怔愣了一下。
见状,男人皱起眉头,十分不耐烦地补充了一句,“我的名字。”
叶可可这才想起来人的身份——顾懋,皇后的亲弟弟,当今国舅爷。
顾家凭借女儿升天得道,顾二少爷也成了京中的红人,只是两家一直没什么来往,她才一时认不出来。
顾懋的“红”,其实还不止于此。
最出名的,其实是与他亲姐皇后的一段公案。
顾老爷当初还在司农寺下层沉浮的时候,是出了名的求子心切,不顾年纪一把纳了一个又一个美妾,明明自己是个老树皮桩子,却成天祸害人家妙龄少女,直到快要知天命了才终于得偿所愿。顾老爷老来得子,美妾自然母凭子贵,在后宅中耀武扬威,顾夫人本也就忍了,谁知眼看着顾懋日渐长大,顾老爷舍不得宝贝儿子受委屈,转脸就闹着要抬平妻,把结发老妻气得差点投湖自尽。
那时候还不是皇后的顾姑娘本有一门娃娃亲,双方青梅竹马,也算一门良缘,结果就因顾老爷宠妾灭妻被男方上门硬给退了,才有了后面参选皇后一事。也因顾姑娘飞黄腾达,顾老爷只能息事宁人,但这顾懋终究还是记到了正妻名下,算成了嫡出。
谁知道,顾懋不仅不对亲姐嫡母感恩戴德,反而四处宣扬说是全靠他福气冲天,才扭转了姐姐的命运,反而变本加厉了起来。
叶可可和皇后从前关系不熟,后来互有疙瘩,本以为跟顾家会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这京中著名的纨绔竟然主动跑来找了她。
没等她张口问对方来意,就听顾懋说道:“都说叶相千金名满京都,我还以为如何国色天香,今日一瞧,也没比春满楼的头牌好到哪儿去,可见那群市井小民没见过什么世面,就会夸大其词。”
“我爹娘还说你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妙,估计也是被那些话给骗了,还是我姐说得对,百闻不如一见,什么事都要眼见为真,不过我姐也是个傻子,只要她肯给姐夫带句话,这京中贵女哪个不是随我挑,偏就她张不开这口,搞得我爹娘一个劲瞎琢磨……”
叶可可听着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从他身上闻到了浓郁的酒气,起身便作势要走。
“我跟你说话呢!你想去哪儿?”顾懋眼睛一瞪,伸手拦她,“你知进退吗?!”
少女后退一步,抬手对着鼻子扇了扇,“哪来的臭鼬,怪熏的。”
“你!”顾懋再不学无术也能听出来这是指桑骂槐,手下意识就抬了起来。
叶可可扫了一眼对方抬起的右手,又瞥了一眼身后的湖,眼睛眯了一下,刚想说什么视线就扫到了顾懋身后,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咽下了想要更进一步激怒对方的话。她刚罢手,就听到一道温润的男声响了起来。
“顾二少。”
顾懋迟疑着扭头,就见一青衫男子立于不远处。
“谢修齐,”他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你来干嘛?”
“酒席上的诸位公子见二少总也不回,让在下来找找看。”
谢修齐嘴上不卑不亢地答着,脚下几步就横插到了二人中间,将叶可可挡到了身后,对着顾懋做了个“请”的动作。
谁知,顾懋却猛地打掉了他的胳膊,讥笑道:“怎么谢公子想学人英雄救美?我告诉你,甭管你姓谢的在那群书呆子里名气多大,在这京城都不管用!”
叶可可瞧瞧顾懋,又看看谢修齐,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
宣王宴请男客约莫是勋贵、清流各占一半,聚众喝酒嘛,少不得要行酒令,有谢修齐这样的才子在,酒令恐怕行得也是飞花令这样的雅令,这不就是在顾懋这样的纨绔痛点上蹦跶?
怪不得顾懋满身酒气,谢修齐却通身干干净净——他光让别人喝去了。
八成顾懋是在酒桌上实在挂不住脸,心里憋着火,才四处寻人不痛快。
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叶可可当即便要招呼附近的仆从,却听顾懋开口说道:“谢修齐,本少爷不妨把话给你点透,这天子脚下,扔个石子都能砸到一群七品官,我听说你爹娘不过是卖豆腐的贱民,把家里的祖地都卖了才供得起你去读最好的书院,全家老小都指着你功成名就,吃上顿饱饭!既然如此,凡事做前最好想想自个儿配不配!”
这么说着,他用大拇指掐在了食指的第一个指节上,“再这么乱管闲事,就算你姓谢的能把文章写出花来,在捞到一个七品芝麻官当当之前,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以叶可可的位置,自然是看不到谢修齐的表情,但仍能感觉到身前青竹般的青年僵了一下,手指也暗中收成了拳头。
“这不对吧,顾二少。”她笑了一声,从青年身后走了出来,“本朝太(祖)最初不过是个佃户,我外公祖上是个屠夫,我家祖上最穷时也沿街卖过粽子,就连江东宋家最早也是你口中的贱民。”
“也不知道顾二少祖上是何等显贵,才能说出这令我等自惭形秽的话来?”
顾家祖上有什么显贵?全京城谁不在后面骂他们是靠女人的软蛋?
顾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显然是被怼得不轻。
“我要是顾二少,就立马回到席中,该吃酒吃酒,该看戏看戏,以免方才这话传到主人家耳中,那只怕是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呀。”
少女笑吟吟的模样此刻在顾懋眼中简直分外可恨,然而刚才的骚动已引起了不少仆役的注意。由于谢修齐保护的姿态十分明显,不少护卫已把手放到了佩刀上,逼得顾懋只能恨恨放下右手,扭头转身就走,走前还不忘恶狠狠地认下一句“给爷等着”。
叶可可全当臭鼬在胡叫。
顾懋一走,谢修齐紧绷的身体就放松了下来,转身对叶可可行礼,“晚生谢修齐,情急之下冒犯小姐,还望恕罪。”
“谢公子不必如此,”叶可可莞尔,“先前表哥常在我面前夸赞公子学问渊博、品行端正,今日得见,不负盛名。”
谢修齐显然没想到会有这出,赶忙问道:“令兄谬赞,敢问令兄尊姓大名,晚生择日定将登门拜访。”
叶可可露出了混世魔王般的笑容,“宋运珹。”
谢修齐整个人都呆住了。
就在叶可可绷不住要笑出声的时候,男宾席见突然爆发了一阵骚乱。
叶可可循声望去,就见本该回到席间的顾懋呆立在原地,手中拿着一把翻倒的酒壶,而在他对面,穿着绣金玄袍的秦晔胸前湿了大片,不少酒液顺着他白皙的面部滑到湿透的发尾,还止不住的往下滴。
如此一来,竟一点也看不出他刚下过水了。
“好大的威风呀,国舅爷。”抖了抖袖子上滴落的水珠,秦晔轻声说道。
顾懋脸一下子就白了。
他张嘴似是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只能发出急缺的喘息来,比秦晔还要高一指多的身躯,竟隐隐颤抖了起来。
周围鸦雀无声,就连宣王都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似完全不在意顾懋所说的话,秦晔抬手从桌上拿起一坛酒,揪掉上面已经起开的泥封,修长的手指扣住酒坛顶部,反手便将整坛酒砸到了顾懋的头上!
醇香的酒液随着碎裂的瓷坛迸出,劈头盖脸地浇了顾懋一身,在模糊的视线中他隐约看到面前的少年随手扔掉了酒坛的残片,漫不经心地问他:
“知进退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焉湲的地雷,么么哒。
感谢不知眠、满河星、浮世妍清欢、每天飞向月球的泡泡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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