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燕青离京的时候, 秦晔才刚到他肩。
有一回两人在街上碰到,半大的小子瞪着一双漂亮的凤眼,拔剑指着前来羞辱的贵戚, 雌雄莫辨的脸上写满了“不屈”。
从那一刻起, 他就觉得这小子有骨气。
那股气扎根在他的骨髓, 撑着他整个人,即便是扒皮抽骨都卸不掉那股傲劲儿。
于是, 在少年把那些酒囊饭袋打得屁滚尿流后,他跑过去问他要不要学剑。
嘿,他可是今科的武状元,要论禁卫剑术, 没人比他更好。
……他二姐不算在内。
秦晔那时候还没有官衔, 一招一式全靠自己摸索, 有便宜师父自己撞上来,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想起自家“保皇派”的立场,姜燕青摸了摸下巴,决定偷偷的教。
他陪那小子玩了整整三个月。
在第四个月开启的那一日, 他扔下剑,告诉他自己要上战场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姜家从不养孬种。
不孬的姜燕青告诉不孬的秦晔, 自己一定会立下不世之功, 光耀门楣。
他做到了。
他成了新的定军侯。
可他回不了京都了。
在姜燕青心中, 秦晔永远是那个倔强的半大小子, 因此,当他看到身量与他差不多的少年手持弓箭,隔着大军与他遥遥相望, 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好箭法。”他最终如此说道。
“定军侯。”像是感觉不到周遭的敌意一般,秦晔回敬了他。
“你们绕道西南竟然只比我慢上一步,看样子西南官场尽入宋家之手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姜燕青感叹道,“全国三十六卫,有十卫于你而言已经形同虚设了。”
“是十六卫。”秦晔纠正道,“江南土地兼并严重,军士破产逃亡者甚多,江南六卫早就名存实亡了。”
“你小子这点怎么跟我二姐夫似的。”姜燕青一边嘟囔,一边将头盔戴回了头上,嗓门一下子提了起来,“整军!列队!”
在军士的齐声呼应中,他如是说道:“我管你是十卫还是十六卫,我们姜家从不养孬种。”
城外大军压阵的消息传来时,叶可可正在梳妆。
她换下了穿了两个多月的宫装,换回了来时的那身衣裳,唯一的例外,是从叶茗的家底里挑的一只石榴石簪花。
与其他部件相比,这只簪花除了簪头点缀的一小块石榴石外,也就是金色的花托勉强还能打一打眼。
“这套头面还是你帮我买的呢。”叶茗对着那只不起眼的小簪子皱眉,试图给她换上更为华美的步摇,“咱们得穿出气势来!”
“不了,还是这个顺手。”叶可可拿着步摇给她比划了一下,“你看,挡手呢。”
叶茗神色复杂地看着堂妹将步摇放回梳妆匣,说道:“你确定他们今日会来找咱?万一他们有事耽搁了呢?”
听到这个问题,叶可可放下了点唇的胭脂,反问道:“茗姐觉得,为什么崖山卫能这么快就到京都?”
听到这个熟悉的反问句式,在祸国妖妃系统幸灾乐祸的笑声中,叶茗恨不得给嘴贱的自己一巴掌,最后还是自暴自弃地答道:“因为宋家在西南的势力太大?”
叶可可眨了眨眼,道:“势力再大,这天下还是大夏的天下,一府之臣难道无一人忠于天子?西南群山围绕,地势险峻,不利于大军行进,反而利于小股游击,就算总兵倒戈,当地官员拉些游兵散将略作阻拦,崖山卫也来不了这么快。”
叶茗抓耳挠腮,“那是因为魏王世子太好看了,大家都舍不得打他?”
她自己都觉得这纯属胡扯,谁知叶可可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道:“虽然这是未曾设想的道路,不过倒是说出了我的心声。”
“叶!可!可!”叶茗磨着牙,“你就是故意埋汰我吧!”
叶可可笑了,“茗姐,别生气。”
“那你就少气我!”叶茗没好气道。
就听叶可可道:“你看,你和我吵架也好,斗嘴也好,祸国妖妃系统都没拦过,既不帮你,也不帮我,西南群臣与它也没什么不同。“
祸国妖妃系统张狂的笑声一下子卡住了。
“因为,无论套上何种名头,魏王与秦斐之间,都是家事。”
叶可可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微微出神。
“秦斐的名声已经坏了,拥护魏王又为时已晚,与其吃别人的残羹冷炙,还不如静观其变。”
“魏王赢了,他们是顺应天意。”
“魏王输了,他们是形势所迫。”
“除了少数几个傻子,没有人会为秦斐豁上性命。”
可偏偏,那几个傻子也是秦斐除之而后快的人。
“可是定军侯可以不打这个仗啊!”叶茗抓了抓头发,急得像只陀螺,“他学西南那群人不行吗?!”
“这就是为什么西南群臣只是西南群臣,定军侯却始终是定军侯。”叶可可说道,“对天子尽忠,这就是定军侯府贯彻的生存之道。”
“好一句对天子尽忠!只是不知道,叶小姐是否也有令舅为大夏赴死的觉悟!”
一道突兀的男声打断了姐妹俩的对话,随着兰华宫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一道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数月不见,道虚已大变了模样。
没有了故作和蔼的笑容,也没了藏污纳垢的袈裟,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头顶长着一层极短的发茬,身上穿着黑白相间的古怪道袍,一双眼睛仿佛淬了毒,半点没有往日得道高僧的影子。
“本王先前劝过小姐莫要自误,可惜小姐不听,”他连自称都改了,“否则也不必落到如今的境地了。”
“笑话。”叶可可一眼都懒得赏他,“本朝延续至今,能以王自称的仅有魏王、宣王两位殿下,你道虚不过一介前朝余孽,也敢以本王自居?也不知道你封的是苟且偷生的王,还是仰人鼻息的王?”
这话显然戳中了道虚的痛处,只见他脸颊肌肉抽动,将原本慈眉善目的面相毁得一干二净。
“叶小姐别的不说,一张利嘴倒是肖似令舅。”他咬着后槽牙说道,“不过陛下已经承诺,只要能保大夏度过此关,便封我为一字并肩王,世袭罔替!”
“哦?这样你就满足了?”仿佛看稀奇一般,叶可可偏过了头,扫了男人一眼,“先前在招提寺哄人造反的劲头呢?”
道虚闻言面上一僵,眼角余光撇向身后的银甲禁卫,嘴上强辩道:“秦晔狼子野心,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本王当时不过是在替陛下试探一二!如今证明,本王所料不错,只恨当日没能揭开他的假面,为陛下除此心腹大患!”
“奇怪。”叶可可笑了,“我又没说你当日是在哄谁,怎么就不打自招了呢?”
此言一出,道虚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大概是意识到多说多错,他不再与叶可可废话,而是指着叶茗对禁卫说道:“把她带去储秀宫!”
“凭什么?”叶茗当即反对,“我可是陛下亲封的才人!”
“才人又如何?”道虚冷哼一声,“不光是你,其他两个被封的后妃也照样得去!”
他讥讽道:“你们这些后妃平日不事生产、锦衣玉食,除了争风吃醋、生养孩子,还能做点什么?本王今日可是给你们个机会,让你们为国尽忠,应当感激涕零才对!”
“至于你——”他看向叶可可,眯了一下眼睛,“太乙贵人命格尊贵,自然是不用跟那群凡夫俗子挤在一处,本王必将亲自护送小姐早登极乐,看这大夏万寿无疆。”
“是吗?”叶可可闻言一挑眉毛,“只是住持这腿脚恐怕不大利索,你送我登极乐……莫不是要趴在下面供我踩?”
道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眼看是被气得不行,还是他后面的禁军统领看不下去,俯身提醒道:“王爷,来时太后可有吩咐,莫要耽误了吉时。”
他不说还好,一说道虚脸色更加难看。正如叶可可所言,他这“王爷”当得名不正言不顺,全靠控制秦斐得来。他自己说时尚且没有什么,如今听别人说来,当真刺耳无比。
“无需你多嘴!”他从嗓子里挤出了这句话,“本王……自有分寸!”
禁卫统领闻言面上也是一冷,竟直接越过了道虚,走到了叶可可面前,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叶小姐,卑职皇命在身,”他顿了一下,“得罪了。”
“大统领且慢着,可可还有几句要跟家姐交代,请您宽容些许。”叶可可答道,“我们一会儿就好,一定不会误了陛下和太后的要事。”
说完,她站起身,抬手帮堂姐抚平了衣衫上因动作而叠起的褶皱,轻声说道:“等此间事了,我去开宗祠,给你上族谱。”
叶茗怔怔地看着她,眼圈慢慢地红了起来。
“别哭,茗姐,”叶可可用拇指抹掉了她落下的泪珠,“你可是宠冠六宫的才人娘娘。”
“合该让别人哭才是。”
◎52.第 52 章
叶可可第一次踏上了东宫的土地。
这座曾归属于历代储君的宫殿在先太子死后便被伤心欲绝的皇祖封存, 成为了这皇宫内院的一处禁地。
数十年来,在旁人心中,这里始终保存着先太子生活过的痕迹, 甚至有传言说, 先太子的幽魂的曾在此宫中现身, 徘徊在咽气的床榻前。
不过现在看来,废弃的东宫可能早就私下易了主, 徘徊的“太子”的未必是太子。
“东宫乃潜龙蛰伏之地。”道虚得意洋洋地显摆着肚子里的那点墨水,“于王朝而言,乃龙气生发之处,就如人之童稚, 是好是坏皆无定数, 是行移花接木、逆天改运之术的最佳所在。”
叶可可顺着他所指的地方望去, 就见东宫内苑目之所及之处皆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远远看过去像一只只蚯蚓,以格外扭曲的姿态缠绕在了一起。
而在这“蚯蚓”大军的中央,则站了一个人。
“娘娘。”
连翘回首, 脸上挂着宛若画出来般的笑容。
它第一次没有打扮成内侍的模样,反而穿着一件怪模怪样的衣裳。那件衣裳通体都由细细密密的藤条编织而成,松松垮垮地罩在身躯之上, 细瞧之下甚至能看到从上面抽出的绿色嫩叶和星星点点的残余花瓣。那与其说是衣裳, 还不如说是连翘身躯的一部分, 起码叶可可瞧了半天, 没看出它脖子与衣领处有任何衔接的缝隙。
“连内侍, ”她眉头微皱,发出了批评,“你怎么能不穿衣服就出门。”
连翘对这话倒没什么反应, 反而是道虚脸又是一抽。
“叶小姐恐怕还没弄清自己的处境。”他像是在努力压抑着怒火,声音有着不自然得紧绷。
“我很清楚啊,”叶可可轻巧地走向连翘,“你们接下来就要把我抽成人干,用来延续秦斐的江山嘛。”
“哦,口误,”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应该说是道虚住持的江山才对。”
“叶可可!你少在那儿疯言疯语!”
道虚一边训斥,一边瞄了一眼押送二人来此的禁卫军,额头的青筋几乎要跳出来。往常被押来此地的祭品哪个不是惶惶不可终日,偏偏这次就碰到叶可可这么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怪胎,简直句句都点在他的死穴上。
“抱歉,”叶可可貌似沉重地点了下头,“忘了你已经不是住持了,被罢免了嘛。”
眼睛死死地盯住神态轻松的少女,道虚呼吸沉重,用力靠到了椅背上,显然若不是身上的伤还未好全,他非得跳起来不可。
“你们都去宫外守着,”对着禁卫军,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仪式结束前,都别让人靠近。”
禁卫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没有人动。
道虚额头青筋鼓了起来,“你们是要抗旨吗?!”
“大师此言差矣!”叶可可打断了他,“要先有圣旨才能抗旨,陛下和太后都不在此,他们抗的难道是你道虚的旨吗?”
“陛下……”道虚咬牙切齿道,“陛下身体不适,太后娘娘正在照看他。”
“那真是奇了。”叶可可笑道,“要拿我续龙气,真龙天子却不在,那龙气要续给谁?是续给这棵完全没把自己当成人过的树妖还是续给你道虚?”
道虚气结,张口欲驳,却听连翘说道:“自然不是续给奴婢的。”
“妖孽,住口!”见禁军中骚动又起,他厉声喝道,“难道你忘了是靠谁的恩典在活吗?!”
连翘低着头,没有接茬。
见状,道虚继续道:“若是没有先皇的圣裁,你不过是兰华宫一颗普普通通的连翘树,连诞生灵识的差点,更遑论化为人形!”
“所以,它得承你道虚的情,对吗?”叶可可把话接了过来,“因为建议先帝启用它连翘的,不就是你吗?”
道虚闻言猛地回头,眼睛如箭,嘴唇死死地粘在一处。
“我姑且一说,你姑且一听,咱们来看看我猜的是对还是不对。”叶可可笑咪咪地说道,“先帝不过一介凡人,哪里会挑选妖精,自然要仰仗你道虚高僧,而你精通观气之术,不仅能观人,还能观他物,发觉此间有妖将出,便顺遂推舟,赚了这个白给的人情。”
“连翘成精乃外力所致,自身不成气候。它离不开龙气,自然任你指使,替你做事,即便是后来的君主想要甩脱你的不能,是的不是?”
沉默许久,道虚冷笑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叶小姐觉得这能救你一命吗?”
“别急,反正吉时未到,我总得做个明白鬼。”少女巧笑倩兮,“先帝去后,留下孤儿寡母。太后一生在后宫沉浮,骤然担起重担,怎能不怕?”
“她心中有怖,自然容易偏听偏信。”
“正好我爹是个油盐不进的榆木疙瘩,你便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我爹,是个傻子。”她露出了一丝苦笑,“他只知如何做事,却不知如何为臣。”
“人心向来隔肚皮,太后守着一个人人觊觎的皇位,哪敢轻信于人?他越能干,太后越怕露怯,反而不如那些把柄在手的庸才使得得心应手,可偏偏他就是个铜豌豆,令她无处下嘴,只能日渐忌惮。”
“而你,”她看向道虚,目光炯炯,“与他恰恰相反。”
“于太后而言,你得先帝信赖,为他谋得皇位,天生便比旁人更近一点,更重要的是,你乃前朝余孽,天生不容于大夏,只能依仗遗训苟命——”
“她觉得,她能牵住你。”
“你如今的就耍耍嘴皮子了。”道虚冷声说道,“照你这个说法,我的忠心何用质疑?”
“忠心?你可别逗我笑了。”叶可可耸了耸肩,“在这皇城之中,只怕是一只老鼠都比你更懂这两个字。”
“连翘,我问你,”她看向身畔的妖精,“秦斐是从何时开始吃药的?”
“从五年前的七月初七起,”连翘答得流利至极,“陛下每晚都会进一碗补药,为了配药,太后每月会请道虚师父进宫一次。”
“那药是什么药?”她又问道。
连翘轻笑:“掺了点符灰的水而已。”
道虚阴沉地看着他们,斥道:“荒唐!”
“是啊,多么荒唐。”叶可可的跟着赞同,“这世上哪有能让人性情大变的药,不过是你找的借口而已。”
“可是陛下……”听到这里,禁军统领忍不住开口,“确实从那时起……就变了啊!”
叶可可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难道你们就没想过,真正的关键不是那碗骗人的符水,而是每月进宫的人吗?”
“只要从那时起,秦斐就变成了道虚的傀儡,那他自然就可以符合所有人的期望了。”
此言一出,禁军统领勃然变色。
“普通人家尚且望子成龙,何况是当朝太后?”叶可可道,“可她越强势,秦斐的性子就越立不起来,秦斐立不起来,那这天下又怎么坐得稳?”
所以,她病急乱投医了。
即便叶可可没有说透,在场诸人的不难猜出这后半句话。”妖言惑众!”道虚一拍身下的轮椅,指向叶可可,对着禁军统领喝道,“吉时已到,还不将这妖女拿下!”
禁军没有人动。
他厉声喝道:“你们是要造反吗?!”
还是没有人动,唯有叶可可的声音继续响起:“你觉得太后她不知道你的小动作吗?”
“知子莫若母,日日相处的儿子有没有换一个人,你真觉得她觉不出吗?”
“她只是下不了贼船了!”
“她给他娶妻,她帮他生子,她佯装沉迷于你的戏法,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日!”
“荒唐!”道虚的火气的涌了上来,“那她为何不斩了我?!”
“因为即便你因伤中断炼制,秦斐永远的不会好了。”
叶可可平静道,“哪个臣子会效忠于一具活傀?唯有用人命去填,才能守住他的皇位。”
“这宫中人各有心思,”她嗤笑一声,“唯有你道虚是个笑话。”
“自以为能霍乱这大夏江山,是个执棋之人,的不过是别人手里的棋子而已。”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道虚猛地看向禁卫诸人,“难道事到如今,你们还想摘出去?!”
那禁卫统领面颊抽动,手渐渐摸上了腰间的佩剑,然而还没等他手指握住剑柄,便被一根藤条穿透了胸口。
在飞溅的鲜血中,那藤条将在场禁卫一个接一个串起,将他们悬挂于半空,只留垂落的四肢微微摆动——简直就像花朝节的挂红一般。
与此同时,布满东宫的咒文如水纹般波动了起来,而在“漩涡”的中央,铺着石板的地面裂开了数道缝隙,最终塌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吉时已到。”
连翘机械地说道,无数根茎从地底涌出,将洞窟拓成了竖井,而在深井之中,隐隐有龙吟传出。
道虚驱动轮椅上前,一把抓住叶可可的手臂,将她向那深洞中扯,口中道:“他们不动,本王就自己来,凡夫俗子,还妄想——”
他的话没能说完。
男人张了张嘴,抬手摸向喉间——鲜血顺着锋利的簪尾滴下,而那镶有石榴石的簪头就像是一颗明珠,嵌在了喉头之上。
◎53.第 53 章
道虚死不瞑目的尸体坠入了深井之中。
叶可可抬头, 对上了连翘空洞的双眼。它已经彻底失去了人形,变为了由枝蔓组成的聚合物。
窸窸窣窣地声响传来,有藤蔓缠上了少女的双腿, 试图将她往深井中拉。
于是她扯过了挡在身前的造反大师系统, 在早已刷屏的“是否反击”中按下了“是”, 将整个面板掷入了井中!
“凡间事就该凡间了,”她低笑道, “我此生不求仙与妖。”
话音未落,身畔的连翘突然发出了一声高昂的惨叫,深井之中龙吟声一停,取而代之的则是喷涌而出的烈火!
皇宫在颤动!
储秀宫中, 叶茗一个踉跄跌到了地上。旁边的秀女们一个个被震得东倒西歪, 不时有摆件跌落到地上, 脆响之后留下一地碎片。
“碰!”
有类似树根的东西穿透门窗,斜插进了殿内。
秀女们发出了连声惊叫,推挤着往里退,原本围着储秀宫的禁卫也不知去了何处, 此时竟不见踪影。有人大着胆子靠近了宫门,然而还未走到,就见那树根上蹿出了数股火苗, 噼里啪啦地燃烧了起来!
很快, 树根点燃了门窗, 将储秀宫唯一的出口变为了一片火海!
一时间, 尖叫声和哭喊声此起彼伏。
“外面也的烧起来了!”一片混乱之中, 祸国妖妃系统大声喊道,“再不想个办法,你们就要被熏死在这里了!”
想个办法?
叶茗脑中一片空白。
想个什么办法?
她又不是叶可可!
……可可。
对, 可可!
“可可她没拦我!”她叫道,“道虚让人带我走时!她没拦我!”
祸国妖妃系统听糊涂了:“她当时自身难保,哪有空管你?!”
“不!不!”叶茗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叶可可那个讨厌鬼才不会干没把握的事!”
所以储秀宫里一定有生路!
“生路……”
她环顾四周,只看到混乱的人群。
“生路……”
她被不知谁撞了一下,整个人对着大门扑倒了地上!
生路……
“我懂了,”怔怔地望着燃烧的树根,她喃喃道,“是根。”
“什么?”祸国妖妃系统喊道。
“是根!”在地动山摇中,叶茗努力撑起了身体,“连翘是树妖,它只能出现在本体周边!它之所以能在宫里行动如常还知道那么多事,是因为它的根系已经随着龙脉长满了皇宫的地下!”
但是——
但是有一个地方没有树根,就是皇后把她带去的储秀宫内殿!
连翘的根茎还没有延伸到那里!
“证据就是……”她手脚并用地往里爬,“那日连翘不仅走了……还不知道我和皇后的秘密!”
生路就在那里!
可没等到她爬到一半,像是与连翘的生命挂钩一般,来自地底的震动越发剧烈起来。
地面出现了裂痕,宫殿像即将散架一般颤抖,叶茗伸手巴住内殿的门框,不顾满地的瓷器碎片,双臂用力向前一荡——整个人扑进了殿内!
就像她想的一样,内殿里的地上没有裂缝。
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她扑到窗前,推开了窗格——
没有蹿出地面的树根,也没有燃烧的烈火,与屋内相比,屋外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这就是生路!
“所有人都往里面跑!”她对着外殿扯着嗓子喊道,把窗格支到最大,抬腿就往外跨!
叶茗没有翻窗的经验,跨出去的那条腿够不着底,另一条腿又翘在空中,怎么也别不过去,正急得冒汗呢,就感觉有人抓着她的腿给她塞到了窗外!
“你是不是傻?!”推她一把的是某个尚书的女儿,“你不会助跑吗?!”
叶茗刚想反驳“谁家的正经女儿会这个”,就见这位千金小姐无比娴熟地翻过了窗子。
不光是她,听到呼喊声聚过来的秀女们翻窗的动作是一个比一个迅速,等待最后一个逃出生天,火苗甚至没有烧到内殿门口。
“你、你们……”叶茗堂目结舌。
“我们什么我们,”领头的尚书小姐拍了拍身上的灰,“我们又不是生下来就要给人当妃子的!”
而在她们身后,被火舌吞没的储秀宫轰然塌陷。
皇宫塌了!
这一消息随着四散而逃的宫人传遍了京都——其实不用他们渲染,那被火光映红的半边天也胜过了千言万语。
这火烧了一天一夜。
等到最后一丝火苗熄灭,整座皇宫已经化为了灰烬,有幸存的宫人大着胆子钻进了废墟,在面目的非的紫宸宫中发现了太后与秦斐焦黑的尸体——太后在上,秦斐在下,仿佛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想要护着自己的儿子。
“皇上驾崩了!”那内侍撕心裂肺地喊着,“皇上驾崩了!”
这大夏的天……塌了!
“让我出去吧!我家小姐还在宫里!”
相舍之中,玉棋对着守门的金吾卫苦苦哀求。
“你们不是也要进去搜人吗?!”
金吾卫看看她,又望向化为废墟的皇宫,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而在内院之中,叶夫人穿戴好盔甲,将磨好的长剑归鞘,对等在一旁的管事说道:“我去接应定军侯进城,你在这里守着老爷。”
管家正要应下,就听见身后传来“吱呀”一声,紧闭了两个月的祠堂大门被推开,叶宣梧出现在了门后。
“老爷!”叶夫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比起曾经的儒雅模样,如今的叶宣梧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头发似乎在眨眼之间就白了过半,黑白交织在一起变成了斑驳的灰色,胡子也许久没有修剪,乱糟糟地团在下巴上。
他应当是几天几夜都没合眼,乌青与疲惫几乎要刻进眼睑,衣衫也只是松垮地披着,下摆几乎要垂到地上。
“可可和茗儿呢?”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叶夫人摇了摇头,“陛下驾崩,北衙十六卫乱成一团,宣王殿下已经去宫中料理了,但眼下还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叶宣梧道,“你们留在此处别动,我去去就回。”
“老爷!”叶夫人脸色微变。
“夫人别怕,”他叹道,“我肯定回。”
说完,他迈开步子,向着门口走去。
叶宣梧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重逾千斤。
“老爷……”守在门口的玉棋唤他,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出相舍大门。周边的金吾卫见状动了又动,踌躇再三,还是没有出声阻拦。
就这样,他毫无阻碍地走到了大街上。
往日繁华热闹的中街此刻格外萧条,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偶有行人也是行色匆匆,唯有沿街叫卖的小贩依旧守着清冷的摊位,有一下没一下地打量着经过的路人。当叶宣梧走过时,有人认出了他。
“相爷……”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第三个。
在一片“相爷”的呼唤中,叶宣梧顺着漫长的中街走过了门庭冷落的官邸,走过了不复繁华的闹市,走到了紧闭的城门之前。
“相爷!”守城的将领此刻正在城墙之上,远远看到他,当即就要跑下城墙,却被叶宣梧一个摆手制止了。
“你们都退远些,”他抬头,神情带着某种笃定后的平静,“省得被我连累。”
“相爷您……”
将领的话卡在喉咙里,吐不是,咽也不是。他犹豫之间,就见叶宣梧分开了看守大门的士兵,一个人吃力地卸起了城门上的木栓。他的力气不够,等到将整个木栓卸下,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
然后,他开始拉门。
京城的城门是上好的红松木,包着铁叶子,进深足有35尺之厚,平日里几个壮汉协力才能打开,此时就他一个文弱书生,拉不了几下便要停下来歇一会儿,有兵士忍不住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他厉声喝止:“都别动!这恶名由老夫一个人担就够了!”
于是所有人都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将城门拉开,等到木门真正被拉开一道口子,已是三炷香后了。
叶宣梧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顺着敞开的门缝走了出去。
两军对峙之时,城门的异状根本无法遮掩,很快,穿戴着的套盔甲的姜燕青就出现在了叶宣梧的面前。
“姐夫。”他开口唤道。
“皇宫烧了,陛下没了。”叶宣梧道,“开门迎魏王的是我叶宣梧,不是你姜燕青。“
说罢,他穿过自发分开的北防军,来到了两军之间。此时天色已暗,对面的营帐点起了连片的篝火,几近将这黑夜映成了白日。
叶宣梧仰头望着天际悬挂的月亮,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披星戴月,怀揣着壮志雄心,一路从江南跋涉至此,在落锁的城门外看了一夜的弯月。
也是那一年,他金榜题名,得娶娇妻,前程远大。
“二十年恍然如梦,到最后,只有这月没变啊。”
他喟叹一声,苦笑一下,对着前方的营地,不知不觉间模糊了双眼。
“草民叶宣梧。”
他对着帅帐的方向跪下,额头重重地磕到了地上。
“恭请魏王殿下登临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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