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半,人间渐渐沉入黑暗,地府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黄泉路两边的彼岸花随风摇曳,散发着微弱柔和的红色光芒,无边无垠,与天连成一片,和天际的长明灯光交相辉映。


    鬼城城门大开,城里灯火通明,鬼声鼎沸,冲散了秋天的萧瑟。


    晚上是灵魂的活跃期,来地府转生的人也多,地府三部九司里人来人往,井然有序。


    尤其审判三司之一的判官府。灵魂们有序地排着长队,等待着府内判官对自己生前进行审判,再在判官府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前往孟婆府饮下汤,去转生门进行转生。


    钟萦一手提着顺路买来的咖啡,走工作人员通道,一开门,迎面就遇上了沈平安,正整理着桌面,看样子是才来。


    沈平安看到她出现微微一愣,身体比脑子反应快,微笑着轻轻点头算作打过招呼,笑意还未浮现在眼底,眼睛向下一扫,那点笑意火速消退得一干二净:“受伤了?”


    钟萦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左臂,才道:“哦,你说这个,小伤。”


    “……”沈平安觉得脑袋上的孔都在出气,“小伤?”


    钟萦把咖啡放到桌子上:“被怨灵抓了一下。黑白已经帮我包扎过了,过不了多久就会痊愈的。”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平安:“算工伤吗?”


    沈平安觉得脑袋上的孔不够他出气了,得再多戳几个,免得憋死,咬牙道:“不算。”


    人死后都会受到指引来到地府转生。但有些灵魂因为执念过重,不愿离去,就会变成危害人间的怨灵。怨灵倒也可以直接让黑白无常索了去,带到地府慢慢解决。但索了几次,出了问题。就算把怨灵带到地府,也只是强行镇压,他们还是不愿意转生。很多怨灵只是执念深重,没有做错事,因此镇压他们的举措也不妥。这一方法并不能解决根本上的问题。


    解铃还须系铃人。灵魂因为执念而变成怨灵,也就必须解开执念,才能把怨灵带回地府。


    这也就是钟萦的工作。


    解开怨灵的执念,送他们轮回转生。


    只是昨晚上遇见的怨灵执念分外深重。抓捕的过程不算困难,可没想到整个过程中一直安安静静的怨灵,突然奋起反抗,发起攻击。她知道自己打不过黑白无常两人,便直直地冲着钟萦袭来。


    钟萦是判官,在地府里只是个文官,武力上远不及黑白两人。袭击又突然又猛烈,还不等她防御,小臂传来细细的痛感,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抓伤。


    黑白无常两人制服了怨灵转头一看,钟萦小臂上开了一个大口子,直接能看见里面的森森白骨,血流如注,触目惊心,吓得两人忘了这只是化形的身体,这么大的伤口两天就能愈合,连痕迹都不会留下,手忙脚乱地找纱布伤药来给她包扎。


    一直折腾到下午才睡下。


    钟萦摸着自己被裹成粽子的小臂,怎么看怎么滑稽,被逗笑了,心里暗道,这包扎手法可真是够差的。说:“没事的,没伤到灵魂。”


    他们死后,变成魂体状态,想要入住地府鬼城,必须先化形,得到一具身体。身体与常人无异,一是可以作为一道屏障保护灵魂,二是能够为钟萦这样需要前往人间工作的人提供便利,不受白日的限制。鬼的灵魂只有拳头大小,寄存于化形身体的心口处。灵魂是世间万物存在的根基,只要灵魂不受伤,身体上受的伤就都会痊愈。


    沈平安手里拿着她塞过来的咖啡,头疼道:“不是一次两次了。”


    钟萦:“嘿~”


    卖萌无用,他皱着眉道,“再这样——”


    “扣工资。”钟萦伸出两个指头,熟练地说,“这是你这个月第二次,今年第七次说这话了。”


    沈平安气不过,将手中的书本卷成圆筒,敲在她的头上,恨铁不成钢道:“你还知道!”


    说罢,他又重重叹口气。


    钟萦揉了揉额头:“你放心,我有数。”


    沈平安却完全不放心,揉着额角道:“你能有个什么数?”


    钟萦默默想:鬼数啊……嘶,这个梗太冷了。


    也不怪沈平安气愤。


    钟萦入职不久,是整个判官府里最年轻的,却是负伤最多的一个。


    上个月,她营救被怨灵挟持的女孩,差点摔下高楼。


    再上个月,她执行任务,强行闯入怨气之中,被暴走的怨灵打的遍体鳞伤。


    ……


    还有最严重凶险的一次,直接被拦腰斩断,全身多处骨折,险些灵魂出窍,就此消散于天地。还好救治及时,但重伤让她在床上修养了小一年。


    仍是不长记性。


    沈平安三番五次地提醒她注意安全,甚至以扣工资来威胁。最开始,钟萦听见扣工资三个字还会痛心疾首,在工作的时候注意一下,但渐渐的,“扣工资”对她来说,也没威慑力了。


    在危急情况下,是来不及思考那么多的,如何救下人质,如何最高效率地镇压下怨灵,不造成过多的破坏,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沈平安作为司长,最希望的是自己的部员们都平安无事。所谓隔行如隔山,哪怕他们都是判官,钟萦的工作性质和他们截然不同,沈平安他们想帮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她回地府的时候再三叮嘱。


    唠叨次数太多,钟萦有次直接道:“你说我工作这么危险,要不和阎王殿说一下,涨个工资什么的……”


    沈平安还真去问过,简单俩字:“不行。”


    钟萦:“呵,社畜就是社畜,死了到地府都是社畜。压榨员工的都不是人。”


    这话倒还真是没错。


    作为地府的社畜,全年无休。顶头上司阎王殿的阎王,也还真的不是人,人家是鬼。


    话是这么说,钟萦对待工作是极其认真负责的,从没出过什么差错,不管怎样的怨灵,她都能把人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沈平安这么想着,视线又被她手臂上的纱布吸引过去,轻叹一口气,正想开口对她进行谆谆教诲,钟萦看穿了他的想法,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大包的糖果,什么口味的都有,把他的两只手都塞的满满的:“吃糖。”


    沈平安推脱不过,全接了过来,还看到一个颜色特别诡异的,拿起来看了好一会儿发现没写是什么味道,闻着也没什么异味,就打开放到嘴里,过了两秒,整张脸都垮下来了。


    泥土味……


    呕。


    沈平安:痛苦面具。


    他连忙转身去找垃圾桶,没找到,只得两三下嚼完嘴里的糖,艰难地咽下去,拿起一旁的水杯喝水,也就顾不上说话了。


    钟萦在每张桌子上都放了,还给路过的小部员们每人发了一些。转头见沈平安皱着眉,吐出一点舌尖,似乎是想要把嘴里的味道除去,忍俊不禁:“没看到陆之韵……他们呢?”


    “郁良今天值完白班就请假说回老家了。”沈平安一边喝水一边道,嗓音还有点哑,“陆之韵他们几个……天冷了,起得晚,这几天她和温行都是踩点到的。”


    “哦。”钟萦应了一声,明显还有话想说,但是偷偷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讲。


    沈平安喝完一杯水,看到她的欲言又止,问道:“有什么事吗?”


    钟萦觑着他的脸色,道:“我来领怨灵案子的。”


    沈平安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有吗?”


    沈平安:“今天没有。我刚刚去看了,没有异化的灵魂卷轴,可以休息了。”


    毕竟怨灵的形成条件也是很苛刻的,除了执念足够强大以外,还讲究机缘巧合,并不是每个灵魂都会变成怨灵。有可能一瞬间就变成怨灵了,也有可能只是灵魂有些许的异样,但异样几天都不会变成怨灵,不需要她出面解决。有时候一天会出现好几个,钟萦就要昼夜不休的处理;有时候几天都遇不上一个,她就会有一个特别长的假期。


    在沈平安说这句话之前,钟萦至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有怎么休息过了,所以假期来得突然,她一时没转过来,愣愣地说:“是吗?”


    “嗯,有的话,我会通知你。”


    “那……”


    “府里我们几个就忙得过来,你不用来帮忙了。”沈平安伸手点了点她的手臂,“把伤养好。”


    假期谁不喜欢。钟萦也喜欢做咸鱼,有假期当然欣然应下:“好嘞。”


    夜渐渐深了,来地府的人越来越多,沈平安也忙碌了起来。


    钟萦离开的时候正巧遇上陆之韵和温行来上班了。两人一路狂奔,掐着最后的时间打上卡,温行倒没什么,他生前体力就很不错。陆之韵累的气喘吁吁,虽然鬼也不需要喘气,但这并不妨碍她撑着墙调整呼吸。


    稍稍平复,陆之韵抬眼看到她喜笑颜开,喘气都忘了:“小钟萦来啦?”


    “来给你们送咖啡……”话没说完,手臂就被人扯了过去。


    她严肃问道:“伤怎么回事?!”


    钟萦任她拉着自己坐下,把白无常裹的“粽子”拆开重新包扎,道:“被怨灵抓了一下。”


    包扎完成,陆之韵还在她手臂上打了个秀气的蝴蝶结。


    沈平安走到打卡器前看一眼,道:“不错,离打卡结束就差一分钟,你这个月全勤保住了。”


    陆之韵一听这话,“嗷”地哀嚎一声,抱住钟萦就开始哭诉,说沈平安早上不叫她,害得她起床太晚都没时间吃饭化妆,只能涂个口红,还是随手拿的色号云云。


    沈平安反驳:“瞎说。叫过,我敲你门三次,敲温行的门四次,你们俩住对门,都没听见?”


    陆之韵把头埋在钟萦肩头:“八点上班,你六点就来敲门,我怎么起得来嘛。”


    说完歪过头,露出一只眼,看着沈平安,眼泪汪汪:“昨天还加班了的。”


    温行在旁边盯着她好一会儿,反应慢半拍地说:“没化妆吗?这不是化了妆吗?看这大红嘴唇,这艳的……挺,挺漂亮的……”声音越说越小。


    钟萦:“……”没救了。


    陆之韵收回盯着温行的目光,继续抱着钟萦控诉。


    沈平安和她共事几百年,早已经见怪不怪,温行生前没遇过这样的人,无论多少次都不会处理,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钟萦给陆之韵拿了一颗糖,先哄着她吃了,安慰的腹稿都打好了,忽然跑来一人,说:“陆判,今日您值班。”


    然后她“哦”了一声,放开钟萦,站起身来,眼角哪里有泪的踪影。她摸摸头,确认自己的造型没乱,捧着钟萦的脸碰了碰:“小钟萦,我走啦。”说完,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严厉地强调:“不许再受伤了!”


    看着钟萦点头应下,把袖子拉下来,遮住伤口。陆之韵这才满意,随着那人去大殿了。


    变脸速度堪比翻书。


    钟萦哭笑不得。既然没什么事了,她在这里也是凭添麻烦,和沈平安和温行到过别,就离开了。


    钟萦不住在地府鬼城。


    工作的性质决定了她不是在人间就是在去人间的路上,如果遇上的怨灵擅逃跑和隐藏的话,一停留就是几天。便干脆给她申请了特权,直接住在她生前的房子里。


    难得有假期,钟萦没有回家,转而去了一家蛋糕店。


    她想吃那家的蛋糕很久了,但总找不到时间买,每每路过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侧目。


    还好时间不算晚,还没关门。店里弥漫着香甜的气息,勾得人垂涎欲滴。钟萦打算在下一个案子来之前几天都不出门,挑了一堆喜欢吃的,付了款,正等着收银员打印小票给她,无意中,余光忽然看见窗外走过一道黑影。


    钟萦蹙了蹙眉,被那抹黑色吸引了注意,随手接过小票,推门快步跟了上去。


    因为……刚刚从店前路过的人,没有穿黑色衣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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