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怎么都想不到, 这个没有名字的嫌犯“新进士”,会是齐宣正!
说实话,赵泽对齐宣正的印象, 一向挺好的。
小时候, 齐慕先教导他与兄长两个皇子。
兄长与齐宣正年龄相近,又都师从齐慕先, 几乎是一起长大。
赵泽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 他从小跟在两人身后。
齐宣正对他们兄弟都很恭敬, 对他亦很不错。
齐宣正不但平时会教他功课,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也都紧着他,赵泽就像有两个哥哥一样。
此时, 齐宣正披头散发, 神情狂妄而凶煞,虽在大理寺狱中被关了几日,但面对在场群臣, 他气焰丝毫不减,一副无人能耐他如何的样子。
这与赵泽认识的那个宽容知礼、有如兄长一般的齐宣正,简直天壤之别!
要不是亲眼所见, 赵泽打死都不会相信,齐宣正在外面竟然会有这样一面!
赵泽万分愕然,但紧接着就是恼火。
这恼火里既有对齐宣正阳奉阴违的, 也有对“萧寻初”的——
饶是他再没有身为天子的心眼,到这个时候, 也反应过来——
“萧寻初”提出让他假装大理寺正来审案, 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临时起意、随性而为, 而是别有目的!
“萧寻初”想要让他看到一些以皇帝身份绝无可能看到的东西,而赵泽以前从未见识过的, 就是眼前这副乱象!
赵泽心中百味交杂。
此景固然让人震惊,但他一向将“萧寻初”当作推心置腹的好友,此时令他不舒服的,还有被朋友算计的感觉。
赵泽下意识地侧头,往堂后看去——
谁知这一看,他又愣住了。
只见“萧寻初”早已毕恭毕敬地双膝跪地。
“他”面上波澜不惊,像是提前就料到天子一看到齐宣正就会明白“他”打得小算盘,但即使如此,“萧寻初”仍然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丝毫没有畏惧。
“萧寻初”双手放到身前,然后低下头来,俯身,深深将额头磕在手背上。
这是谢罪,亦是表明决心。
赵泽呆愣,然后,慢慢回过味来——
也是。
“萧寻初”若不如此做,“他”还能怎么办呢?
这嫌犯是齐宣正,将一切都串联起来——
难怪整件案子,没有人敢提所谓的“新进士”的名字。
难怪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最近宣称先后抱病休息,连上朝都不去。
难怪他一升堂,生病的大理寺卿就又跑出来了,非阻止他继续审理不说,还口口声声说是在救他。
难怪这么大个大理寺,没有一个兵吏敢去传嫌犯上堂!
上是齐慕先和大理寺卿压着,下是小吏心生畏惧不听指令,“萧寻初”这个大理寺正,坚决审理那无疑是与上下所有人为敌,若不审理,那是玩忽职守、官官相护!
连大理寺卿和少卿见这情况都跑了,只剩“萧寻初”以五品官之身抗下这么一桩案子,“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
只是,他赵泽贵为天子,当齐慕先的儿子犯下大事时,满朝文武,除了萧寻初,居然没有一个人将这事告诉他!
梁城这帮官员,究竟瞒了他多少?
官员们每日都汇报说方朝四海安宁、歌舞升平,但这天下,当真歌舞升平吗?
重重疑虑涌上心头,赵泽下意识地侧目,去看齐慕先——
饶是现在任谁都很难相信,齐慕先特意跑来大理寺、特意提出要监审此案,会对自己儿子犯下的事毫不知情,但毕竟是从小敬重的老师,赵泽内心还是怀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希望一切只是凑巧,希望齐慕先是真不知道齐宣正已经被扯进这样的凶案中。
仿佛相应赵泽的期待一般,齐慕先并没有急着为齐宣正的撑腰,相反,他看到齐宣正后,脸上的表情居然确实很惊讶!
“正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齐慕先适时地拍案而起,一副不可思议之色。
“你不是说你为了你母亲,正在外地祈福吗?!”
“父亲,我……”
齐宣正没明白父亲为何这反应,一时呆滞。
“逆子!你这逆子!”
齐慕先颤着手指指向齐宣正。
“你母亲尸骨未寒,你竟然……你竟然……”
话说到这里,齐慕先忽地捂住胸口,抽搐两下,倒在地上。
“同平章事大人!”
“大人!没事吧?”
齐慕先一倒,众人都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以大理寺卿为首的官吏纷纷围上去,想要扶住齐慕先。
就连赵泽都大吃一惊,一声“相父”就要脱口而出,看到垂在自己面前的帷帽白纱,才勉强止住口。
但他仍担心地冲过去,问:“齐大人,你不要紧吧?”
齐慕先浑身颤抖,看上去十分痛苦。
他拼着一丝气力,颤抖地指向齐宣正,道:“他……让他给我过来……”
话完,齐慕先双目一闭,不动了。
“同平章事大人!”
“齐大人!”
齐慕先年事已高,又刚经历丧妻之痛,若是当真受了儿子的刺激,身体状况不是闹着玩的。
电光石火之间,赵泽脑海中已经转过许多念头。
这时,大理寺卿把上齐慕先的脉,道:“还好,还有气,只是被气晕过去了,但脉搏有点虚。”
大理寺卿看向头戴帷帽的赵泽,迟疑说:“小萧,既然你非要主审此案,那你看……?”
赵泽是真心关心齐慕先的,他匆忙一想,马上道:“休息!马上休息!将齐大人送去后面的屋里歇歇。至于齐宣正……先让他去照顾他爹吧,门口派人守着便是。
“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死者毕竟是乐女,齐宣正……应该罪不至死。万一齐大人有个三长两短,好歹齐宣正在场,能听完他父亲交代的事情。”
大理寺卿一听这话,眼神一动。
但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只应道:“行,那就按你说的办。”
*
大理寺内一阵兵荒马乱,赵泽那边暂停升堂了,其他官吏们则搀扶的搀扶、搬抬的搬抬,费了老大的劲,总算将齐慕先送到后面的屋子里休息。
大理寺遇到紧急情况或者大案的时候,不时会有官员会在此处留夜,因此也有可供官员们休息留宿的临时屋子,齐慕先就是被搬进了这里。
齐宣正一路上哭得那叫一个惨,先前的嚣张是半点都看不见了,只顾着撕心裂肺地喊:“爹!爹啊!儿子错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直到陪齐慕先进了屋,齐宣正仍是大声哽咽着,哭声屋子内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他边哭,边对大理寺卿使了个眼色。
大理寺卿一拱手,配合地退出屋子。
房门一关,他又从袖中摸出银子,赏给左右的小吏。
这些小吏一路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先前他们连传唤齐宣正上堂都不敢,此时更是安静。待拿了大理寺卿的钱,他们主动就往前走了数步,离屋子几丈远,一副不闻不问的态度。
大理寺卿遂满意,自己去守在院口,防止有人靠近。
*
屋内,齐宣正一边夸张地哭着,一边敏捷地仔细四周门窗,等确认周围人都退开了,他才去轻推床上的齐慕先,道:“爹,爹!人都走了。”
齐慕先缓缓睁眼,见只有齐宣正一人,从容地坐起身来。
齐宣正见状一喜,当即奉承道:“爹,太好了,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但齐慕先左右瞧瞧,蹙眉,略显疑惑地道:“那萧寻初就这样放我们进来了?他自己没跟来?”
“对,那人这回还蛮识相的,自己就往后堂另一方向去了,这样正好。”
齐慕先凝了片刻。
他说:“那个戴帷帽的人,对我的态度倒比萧寻初本人温和。”
齐宣正一惊:“那人不是萧寻初吗?!”
齐慕先道:“多半不是。”
说实话,齐慕先一来,看到主审官头上竟然戴了个夸张的帷帽,也相当意外。
他第一反应,“萧寻初”为了抢在群臣向皇上上书前解决此案,即使身体有问题,仍然不顾一切地以最快速度升堂。
不过,齐慕先很快意识到没那么简单。
这个主审官尽管故意假装声音沙哑说话,以模糊两人嗓音方面的区别,但哪怕不考虑声音,他的语气、说话方式、为人处世方式,还是和“萧寻初”差太多了。
要是换作“萧寻初”,绝无可能在堂上那么轻松就放他们父子俩过来,甚至连跟都没跟来看看,还轻易说出齐宣正“应该罪不至死”这样的话。
看来“萧寻初”也不傻,知道亲自审这桩案子肯定会有大问题,还专门找了个笨蛋替“他”背锅。之后“萧寻初”只要说自己是受人胁迫,就能轻易将罪责推得干干净净。
这会儿不用说,定是那个主审悄悄去找“萧寻初”,商量接下来怎么办了。
不过……这个替“萧寻初”背锅的人究竟是谁呢?一般人能有这种能耐和勇气吗?
不知为何,齐慕先隐约觉得这人有些地方让人熟悉,他对自己和齐宣正也似乎更宽容。齐慕先原本以为,需要费更多劲才能有和齐宣正单独对话的机会。
齐慕先心思缜密,不会错过一丝危险,他头脑飞转,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猛然坐直,道:“快,有我们的人在外面,你马上出去问一下,赵泽这会儿真的在宫里吗?”
“赵泽?!爹你怀疑戴帷帽的那个是赵泽?!”
齐宣正大惊失色,一瞬间就面色苍白。
“要是赵泽那不是——我刚才在外面还——”
“快去问!”
齐宣正不敢耽搁,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子。
没多久,齐宣正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折了回来:“没收到赵泽出宫的消息,大概不是。”
齐慕先眉头微松:“但不是赵泽,又会是谁?”
“管他是谁!反正不是赵泽就行!”
齐宣正不禁又得意起来。
这时,他一下子在窗边跪下,膝行至齐慕先身边,抓住齐慕先的手,道:“爹!时间紧迫,别想这些没意义的事了,快帮我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爹,你一定要救我啊!”
齐慕先思路一沉。
有一句话齐宣正说得没错,在这里休息的时间十分有限,必须将注意力放在刀刃上。
齐慕先暂且回过神,他看向齐宣正,道:“正儿,讲真话,现在的情形对你来说不容乐观。我本想在阻止大理寺升堂,在升堂之前就找人将你换出来,或者直接把事情捂住,但现在……事发突然,就连现在你我单独相处的机会,我本来都没有十足把握。”
齐宣正心头一紧,忙问:“爹,那、那我该怎么办?”
齐慕先说:“既然已经升了堂,那将这件事完全捂住已经不可能了。时间紧迫,我也还没找到可以替你顶罪的人。
“现如今,你要洗清罪行很难,我们只能换个思路,尽可能想办法减轻你的罪行。”
齐宣正脸上一白:“我现在可是秘书少监啊!势头正好!若是认下这罪,我今后的仕途……”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齐慕先劝道。
“有官做没官做,不能只顾当下,还要计之长远。”
“你这事捅出去,皇上一时生气难免,但你仔细想想,乐女是贱籍,名声又差,而你是个风流倜傥的四品官,不过是在年轻气盛时一时气愤,惩戒乐女时不慎致其死亡,说是意外也行。只要你之后几年都行为得当,再做点好事,重新塑个善人的名声,真会有人觉得这是个很大的污点吗?”
“这几年你老老实实蛰伏起来,但你与天子毕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等过个几年他气消了,我们打压打压其他官员,给你空个合适的位置出来,先说这位置其他人都当不好,再多提提你的名字。
“你有天子对你的情谊,还有我坐镇,到时候再让天子将你官复原职,难道很难吗?”
“本来你按理也是要丁忧几年的,算不上什么损失。”
齐宣正心中一动,好像没那么不甘心了。
齐慕先对他招手,示意他靠近,然后道:“其实在赶来这里之前,我派人多少去做了些准备。不过这萧寻初动作太快,我能做得也不多。
“正儿,你听着,等下回到堂上,你……”
齐慕先对着齐宣正的耳朵,如此这般了一番。
齐宣正对自己无法完全脱罪一事,还是多少有些不满,但听完齐慕先的安排,他对后面的事情有了底,表情多少轻松了一些。
然而齐慕先交代完这部分事,仍是愁眉不展。
他略顿了顿,又开口对齐宣正道:“对了,正儿,我且问你个事。”
“什么?”
齐宣正抬头。
齐慕先问:“你在大理寺狱的这段时间,可有听人谈起萧寻初调查此案的细节?比如说,他在调查尸体的时候,有没有从那乐女身上……搜出什么?”
第一百二十二章
齐慕先的语气超乎寻常的严肃, 他紧紧盯着齐宣正,目光深邃幽深,让人难以看出目的。
齐宣正一怔。
他知道父亲这样问他, 这必是个重要细节。
齐宣正心想这说不定会对他减轻罪行有利, 便绞尽脑汁回忆起来。
“我这两天是有听见狱卒聊天。”
他说。
“好像说,从那女的怀里搜出一封空白的信, 什么都没写却很小心地带在身上, 怪得很。”
齐慕先声音低沉:“确定是空白的吗?”
齐宣正点点头。
齐慕先神情肃然。
齐宣正看到父亲这般神情, 不由问:“爹,那是什么,很重要吗?”
齐慕先不言。
齐宣正费解道:“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齐慕先抬手捏了捏鼻梁, 泛黄的眼底有数夜没睡好的血丝。
他声音比往日低哑,带着齐宣正不太理解的阴郁。
齐慕先道:“不该你管的事别多问,你处理不了。”
*
同一时刻。
后堂另一间屋子中, 赵泽屏退众人,单独与谢知秋见面。
门窗紧闭,赵泽身着五品官服, 缓缓摘下头上的帷帽,神情肃穆。
谢知秋跪在赵泽面前,伏身叩首, 一言不发。
赵泽此刻心情十分复杂。
谢知秋道:“微臣知错,请皇上恕罪。”
赵泽想用手指点她, 但在屋中焦虑地转了半天, 最终还是收了手, 长叹一声。
“哎!”
赵泽百味交杂,甩甩袖子, 对谢知秋道:“算了算了,你起来吧。朕知道你也有你的难处,你若不这么做,朕又怎能知道朝中百官欺瞒朕竟已到这等地步?”
“多谢皇上。”
“不过……”
赵泽将袖子背在身后,又来回走了两圈,转对谢知秋道:“萧爱卿,我看齐宣正这事,要不还是点到为止吧。”
谢知秋抬眸看向皇上。
赵泽道:“齐宣正孝期流连烟花之地确实德行有损,还闹出了人命,着实不是一个朝廷命官该有的行径。
“但他毕竟是相父的独生子,相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让相父太难做。
“照朕的意思,不如就对他严厉斥责,革除全部官职,五年不得复用,然后让齐家给乐坊一定赔偿。当然,朕下次上朝时,一定会对群臣好好说说这事,让他们不敢再效仿齐宣正之行。”
谢知秋默然。
半晌,她说:“齐宣正本来正该丁忧,五年不得复用,于他而言并不是很重的惩罚,恐无法起到儆效尤的作用。”
赵泽道:“你说的,朕也明白。但若不这般,还能怎么办?齐宣正是相父唯一的孩子,朕总不能因为他一时酒醉误杀一个贱籍女子,就将他杀了吧?”
谢知秋道:“依照律法,良籍殴打贱籍至死,应徒刑一年。齐宣正自知犯错却试图隐瞒,理应罪加一等,加杖责一百。
“且春月姐妹本是良籍,是受人拐骗才会被卖到此地,理应复籍,若照良籍来算,即便齐宣正有官身,也该流放两千里。”
实际上,即便如此,齐宣正的罪也不算重的。
如果情况相反,是下人殴打主人,那么无论对错、是何缘由,主人只要有伤,下人就会被处以绞刑。贱籍殴打良人,更是再加一等罪。
赵泽则头疼道:“萧爱卿,是律法大,还是朕大?你平时是听朕的,还是听律法的?
“忘忧,朕知道你正直,朕不是有意责怪你。但你看今日堂上,相父他一看齐宣正被压在公堂上,当场就气得晕倒了。
“相父年纪大了,身体经不起折腾,要是真照你说的这么处置齐宣正,将他的独子下了大狱,相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谢知秋说:“圣上应该看得出来,齐大人今日并非偶然在此。齐大人公事繁多,平时忙得脚不沾地,怎么就偏今日到大理寺来,非但主动要求监审,还凑巧撞上齐宣正上堂?
“若齐大人对齐宣正犯下的事早已知情,又怎会在刚才晕倒?臣想,多半是齐大人知道一旦对簿公堂,齐宣正的身份再难以瞒天过海,这才出来帮忙。
“他会有这样虚弱的表现,想来一是希望大理寺外的百姓听到传言后,舆论上能对齐宣正宽容一些,二则是……如果此案传到圣上口中,他希望皇上能念在旧情,也不要对齐宣正过于苛责。”
谢知秋说完这番话后,屋内良久安静。
“这朕……当然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赵泽才缓慢地开口。
“忘忧,平心而论,人都是有私心的。”
“相父从小看朕长大,对朕有教导之恩,他还是方朝的老功臣,这些年方朝风调雨顺、四方安平,离不开相父日夜操劳之功。于情于理,朕都该对他的孩子网开一面。”
“齐大人会拼命想要保住自己的孩子,也是人之常情。即便是朕……亦是如此。”
“忘忧,朕今天不以皇帝的身份压你,你我就和寻常朋友一般,开诚布公地聊聊。”
“朕之前听忘忧你说过,你从临月山上下来之前,也有与你关系十分亲近的师父与师兄弟。那你告诉朕,如果今日公堂之上误杀风尘女子的,不是齐家之子,而是当年与你关系亲密的师兄弟,而你师父跪在你面前求你放自己的师兄一马……甚至有可能求你的不是你的师父师兄,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和兄长,你能不能真做到铁面无私、六亲不认,只按律法判刑,不夹杂哪怕半点私情?”
“……”
谢知秋道:“臣……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不敢说自己在同样的情景下,一定能做到圣人一般。”
赵泽拍拍她的肩膀,道:“朕知道,你能理解朕的。”
然而,谢知秋不等赵泽说完,已经“噗通”再次跪下,道:“皇上才是天子,此案既已交到圣上手中,圣上要如何裁决,微臣自不会干涉。
“不过,臣身为臣子,亦有臣子该做的事——那便是将此案的全貌展示在皇上面前。
“皇上了解全部后,无论做定夺什么,臣不会有半个字异议。”
赵泽一顿,道:“照你这么说,此案还有内情?”
谢知秋问:“先前审案时,圣上可有留意到乐女桃枝证言时,她说那天晚上,春月好像演奏得特别卖力,因此才会被齐宣正挑中?”
赵泽颔首:“是这么说,这有何不对?”
谢知秋说:“先前在牢狱中,齐宣正也曾证言,春月对他投怀送抱,他才会选中春月,将她留在屋中单独相处。”
赵泽道:“齐宣正一面之词,为给自己推脱,他自会如此说。”
谢知秋否认:“不……依臣之见,单就这个细节,齐宣正可能说的是真的。”
“——!”
在赵泽出乎意料的眼神中,谢知秋从袖中取出那封空白书信,道:“这一件证物,就是桃枝口中,春月从墙后男子那里得来的书信。
“臣之前觉得此物可疑,没有将其留在大理寺中,而是随身携带,现在,愿请皇上过目。”
赵泽疑惑地接过。
但他将信取出,前后翻动,意外道:“怎么一个字都没有?”
谢知秋道:“皇上日理万机,若是有人特意给皇上送来空白的书信,皇上会想到什么?”
赵泽身为一国之君,又在宫中长大,对一些平民百姓不知道的机密知识,是有了解的。
他只一愣,就反应过来:“这是密信?”
一个乐女身上,怎会带有密信?
赵泽当机立断,在屋中找了找,打开一个茶壶,将信直接泡到水中。
不久,信中文字浮现出来。
“……怎么不是汉字?”
赵泽一看,先是皱眉,但只须臾,他便恍然大悟:“那乐女春月是北地十二州来的,北地十二州被辛国占后,推行辛文,如果是给她的信,汉字她倒未必认得。”
他转问谢知秋:“萧爱卿先前态度笃定,想必是知道信上的内容了,这上面写的什么?”
谢知秋仍是跪着,道:“回圣上,恕臣不敢说。”
赵泽奇道:“你对朕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我是朋友,单就你今天干的事,朕要真想给你治罪,你还跑得了吗?”
谢知秋仍旧不言。
从谢知秋的沉默中,赵泽觉察到她对待这件事可怕的严肃,终于意识到其中恐怕还有大问题。
赵泽试图缓解气氛,故意开玩笑道:“总不会是齐家父子勾结外邦意图谋反,辛国的线人给他们传消息,结果齐宣正喝醉酒没认出自己人,反将人打死了吧?”
谢知秋:“……”
赵泽脸色大变:“萧爱卿,你不要吓朕。”
谢知秋俯身叩首道:“这么大的罪名,臣怎敢自行定论。更何况臣的辛文水平十分粗浅,不过囫囵读之,难以窥清全貌。
“其中内容如何,还请陛下寻真正的译官来翻译。另外,因事关重大,臣建议陛下选三名以上译官,且三人的家乡、师承、为官履历不可有重合之处,以免译官们同气连枝,再发生类同于今日大理寺堂上之事,妄图欺瞒圣上。”
赵泽听得脸都白了,当即叫来有福,让他速速回宫找人安排。
只是,他才刚安排完回屋,外面就有人上来敲门,道:“寺正大人,齐大人那边已经休息好了,您看今日还要继续审吗?”
赵泽心不在焉,直到外面的人又敲了三下门,他才回过神来——
“审!干嘛不审!”
赵泽咬牙。
“我倒要看看这案子还能扯出点什么来。”
说着,赵泽将帷帽往头上一戴,就要往外走。
这时,谢知秋忽然想到什么,一顿,追上去扯住赵泽,道:“等等!”
“怎么了?萧爱卿,你还有什么忘了告诉朕不成?”
谢知秋明眸一动,说:“并非一定会出事,但或许……还是防范于未然。”
言罢,谢知秋对着赵泽耳语一番。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半刻钟后, 赵泽回到堂上。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一回到公堂,非但看到齐慕先已经到场, 还看到堂下跪了十几个陌生男子。
这十几个人, 赵泽没见过,谢知秋给他的小册子上亦没提到。
他愣了愣, 下意识地转过去看堂后的谢知秋, 却见谢知秋皱着眉对他摇了摇头, 显然也不知情。
于是赵泽问齐慕先道:“齐大人,这些人是……?”
齐慕先表情古怪地一笑,说:“不瞒萧大人, 这些都是在乐女春月生前与其有牵扯的人。”
“——!”
齐慕先方才一见齐宣正被押出来, 便是一副大惊失色、难以承受之貌,但此时,他已经在后堂收拾好衣冠、恢复成平时德高望重的齐相, 不复先前狼狈状。
不过,齐慕先面上仍有愧色,一副惭愧之态, 道:“方才老夫……哎,老夫实在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会背着老夫做出这种事来, 吓了一跳,这才失态……抱歉, 让萧大人见笑了。”
因为谢知秋在后堂的一番话, 赵泽此刻有些多疑, 没有冒然接口。
但齐慕先继续道:“老夫先前休息的时候,已经狠狠教训了这个逆子!这事无论实情如何, 他终究是犯下大错!朝廷命官留恋花街柳巷已是不该,他竟还在孝期犯下这等糊涂事!
“这些,老夫哪怕有意为他遮掩,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推脱不了。
“等大理寺盖棺定论,老夫定会亲自去向皇上负荆请罪,这都是老夫教子无方。今后,不但老夫这逆子不配做秘书少监,纵然是老夫这同平章事,老夫也没有脸再当下去了!”
齐慕先这话说得极重,让赵泽大吃一惊。
说实话,虽然他被谢知秋鼓动了一番,对齐家父子产生了一点怀疑,但谢知秋的话,他也并没有全信。
自赵泽有记忆起,齐慕先就是他父亲身边深受信任的能臣,后来又全心全意地辅佐他的兄长。
此案多半是有一些问题的,但一边是数年来教导他、帮助他的师长与发小,一边是与他不过交好数月的年轻臣子,相比之下,赵泽内心还是更偏向齐家父子一些,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动。
所以赵泽一听齐慕先竟要辞官,当即就有些急了,几乎想要立即恢复皇帝的身份,劝他不必如此。
赵泽好不容易才凭理智抑制住这种冲动,收敛地道:“齐大人何至于此?新帝登基还不久,若是没有您这样的老臣辅佐,江山如何能稳固呢?”
赵泽话音刚落,齐慕先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底似有审视之色。
齐慕先矜持地道:“萧大人这话严重了。皇上聪慧仁德,没有老夫,亦自有百官辅佐,单老夫一人,算不得什么。”
他话到此处,话锋又是一转——
“不过,说老夫偏心也好,心怀侥幸也罢,这桩案子,毕竟事关老夫独子。据老夫所知,老夫这逆子虽不是事事毫无纰漏的完人,可平时也知事守礼,断不是会随便杀人之人。”
“关于此案,老夫也想查个水落石出。”
“所以刚才老夫醒来,教训完那逆子,立即就派人出去查,看有没有其他此案的知情者。没想到老夫的人出去一问,光是在大理寺外,就有那么多人自称与乐女春月相识!”
赵泽顺着齐慕先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那十余人皆是男子,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最老的一个瞧着有六七十了,年纪最小的约莫才十七八。
赵泽看不出这些人之间有什么联系,疑惑地问:“你们都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率先拱手行礼道:“回大人的话,不瞒大人,小生便是月儿的情人。”
赵泽心头一惊,心想这难不成就是在墙后给她递信的那个人,正要询问,不想他还没开口,其他男人已经急了起来——
“你胡说,我才是小春月的心上人!”
“你们别血口喷人!月儿冰清玉洁,怎会与你们有牵扯!我早已与月儿交换定情信物,我早已到处在筹钱,本是约定了,下个月就要接她从乐坊出来的!”
“什么?!我也早已在筹钱,要给春月赎身的——”
“你们都胡说八道!我才是——”
赵泽没料到才这一句话,这群人居然就要打起来,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用力一拍惊堂木:“都给我闭嘴!到底谁才是春月的情郎?”
“——当然是我。”
“——正是在下。”
“——自然是小生。”
十几个男子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一旁监审的大理寺卿见状,嗤笑一声道:“萧大人还看不出来?这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八成是这春月生前为了离开乐坊,四处留情撒网。这么多人,都能打四桌麻将了。”
齐慕先轻轻叹气,未作评论,只说:“乐女春月的案子在梁城闹得沸沸扬扬,老臣心想大理寺今日升堂,若是有认识她的人知道,说不定会在外面等消息。本以为运气好能找到一位两位,没想到光是在大理寺外一问,就来了这么多。”
赵泽见此景,则愣了愣。
他在替萧寻初出来审案前看过案宗,也看过验尸报告,知道乐女春月尚未破身,仍是处.子。
正因如此,其实在见到齐宣正出来之前,他对春月是略有些怜惜的,觉得她出淤泥而未染,不是寻常风尘女子,也觉得为她伸冤的自己十分正义。
但眼下,赵泽一见有这么多人与春月的关系不清不楚,心中一沉。
其实在谢知秋拿出密信,告知他春月身上有这样的东西时,他就有些错愕,隐约觉得会和这种事情有牵扯的,不是个简单的女人,而现在又见春月居然勾搭了这么多男人,更是应证了他先前的想法,对这个女子的观感忽然就下降了。
赵泽面色微冷,拍惊堂木道:“你们不要吵,一个一个说!”
*
此时,谢知秋躲在堂后,看到这一幕,亦有惊讶。
不必说,这些人多半是齐慕先安排好的。
但她没想到,齐慕先居然会来这一招。
看这情形,齐慕先多半放弃将齐宣正完全摘出此案了。
但放弃证明齐宣正完全清白,不意味着不能给他减轻罪责。
想要减轻一方的量刑,最简单的方式莫过于污蔑另一方的名声。
只要证明受害者自己也不干净,便可以往她身上推卸掉部分责任。
死者杜宁枝原本是个乐女,这对齐宣正来说是利好的。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杜宁枝是被拐骗到乐坊的,原是良籍女子,真要深究,她是可以恢复良籍的。一旦按良籍量刑,齐宣正的罪名会比杀害一个贱籍女子重很多。
因此齐慕先首先要避免的,就是杜宁枝被恢复良籍。
他必须要证明,此女水性杨花、品性不端,哪怕一开始是被迫的,现在从行为上来说也已是货真价实的烟花女子,这样才能从道德层面减轻齐宣正的压力。
谢知秋感到一阵不适。
她亲身调查过乐坊,知道乐坊女子过着怎样的生活。明明是一个让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到头来却要怪里面那些受尽苦难、走投无路的姑娘不知检点,实在让人作呕。
但此刻堂上有权审案、有权品头论足的都是一群大老爷们,他们视之为理所当然,自然不会从这个角度考虑。
谢知秋躲在不起眼之处,姑且静观其变。
*
此刻,接受赵泽审讯的一个男子正说道——
“我与春月相识,是在今年三月。”
“那天乐坊风和日丽,杨柳依依。”
“我本是过去吃酒,却在经过乐坊一个小院时,正好看见一个小乐女正在院中练习古琴。她弹得不算熟练,但模样娇俏可爱,一见到我还红了脸,我对她笑了笑,她便躲到树后面去了。”
“谁知当晚,我要离开时,就被她撞了一下,还塞了一封信到我怀里,信中没有写字,只有一幅画,画的竟然是我。”
“从那以后,我们便时常见面。”
“春月还没有正式留客,但除了练习乐器,偶尔也会出来陪客人喝茶吃饭,我就常选她的名字。”
“我见她单纯清丽,与寻常乐女不同,逐渐对她有了真感情。”
“她说她妹妹体弱多病,又哭诉乐坊鸨母对她不好,还有一些客人对她毛手毛脚。我对她有情,自然心疼她,给过她几次钱。”
“后来,她便开始要求我出大价钱赎她。”
“我算是个闲散少爷,手头虽然有些闲钱,但多是父母给的,若是让父亲知道我拿钱买乐女,非打死我不可。我便对她说,赎身只能再等等,让她别担心,我不是迂腐之人,即使她被其他客人碰了身子,我也不会因此嫌弃她的,让她安心在乐坊等我,等过两年我手头钱攒够了,自会赎她。”
“谁知听我这么说,春月对我就冷淡了很多。”
“我真心爱她,心急如焚,心知这是我之前拒绝赎她之故,便四处奔波筹钱,已经很久没去乐坊。”
“再听到春月的名字,竟是这桩轰动梁城的大案子!”
“我心如刀割,自然想知道是何人杀了春月!所以特意来大理寺这里等判案结果,没想到便被齐慕先大人的人请进来了。”
另一人则抢着道:“他说得不实!春月早已与我海誓山盟,怎会还与这人有染!
“我早在上元节时就识得春月,那日我心情不好,一个人在乐坊喝闷酒,春月提着一盏花灯而来,笑着将灯送我,还说我长得像她梦中见过的人,我抬头见她在灯火中笑靥如花,便对她动了心。
“之后,我们每月初一十五都会见面。我家中没什么余财,因此不可常去乐坊,有时也会隔着墙说说话。春月对我向来温柔,纵然我没钱,也愿意背着鸨母与我见面。你们说,她爱的不是我,还能是何人?”
大理寺卿听了浅笑,问:“她难道没向你提过想要赎身,和你长相厮守之类的?”
那男子脸色一变,既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只一本正经地道:“身为男子,为心爱的女人赎身,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还需要她提?但我手头没有现钱,好在老家有一处祖宅,只要卖了,应该能凑够赎身的钱。不过我家乡离梁城较远,若要变卖,来回不大方便,现在还没能脱手罢了。”
此人之后,又有数人说了他们的经历。
大多都是机缘巧合识得春月,与春月情投意合,然后又给过春月钱,还有不少人正打算给春月赎身之类。
桃枝在旁边听得脸色大变,叫道:“不可能!我和春月每日都在一起,情同姐妹,她绝不可能同时认识这么多人!她要是能和这么多人见面,我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大人,他们绝对是在撒谎——”
“住嘴,公堂之上,无人询问,哪儿有你一个贱籍女子说话的份!”
不等赵泽开口,大理寺卿已经一声怒喝制止了她。
大理寺卿直接道:“此女擅自开口,蔑视公堂秩序,来人,掌她的嘴!”
“大人!春月她真的没有——”
桃枝面色苍白,求助地看着戴着帷帽的“萧大人”,想要为春月辩白。
这时,差吏已要上前去打人。
在赵泽阻止之前,反是齐慕先先开了口,道:“寺卿大人反应不必过激,此女认为自己与春月感情深厚,此举情有可原。不过,春月背地里做的事,想来也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知道,依老夫看,此案还有内情。”
大理寺卿当即附和:“同平章事大人说得对!依本官看,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显了,这位名为春月的乐女,为了给自己赎身,曾四处引诱哄骗男子,还从他们那里私讨钱财。
“像这样的女子,碰上齐公子这样的大鱼,怎会轻易放过?
“本官是看着齐公子长大的,齐公子性情温和、品行端正,就算偶尔会犯错,但绝不是那种会轻易杀人的人!
“那晚齐公子虽然与乐女春月共处一室,但说不定也是受春月哄骗,纵然有错,也情有可原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赵泽此时有点摸不清楚情况, 毕竟谢知秋不肯告诉他那密信上写了什么,他对全局的掌控能力有限,听他们一言一语, 逐渐有些摇摆。
这时, 大理寺卿又道:“萧大人,我看现在应该再听听齐公子的说法, 以免有不公正之处。”
现在局面大变, 赵泽不能再按谢知秋的册子行事, 不知所措,听大理寺卿这样说,就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 那再传疑犯齐宣正上堂!”
*
这一回, 没有人再跳出来阻止赵泽传齐宣正。
不久,齐宣正双手扣着镣铐,老老实实地到了公堂上, 除了不跪,与寻常囚犯无异。
只见齐宣正站得如松笔直,一双眼睛坦然赤诚, 虽然他在牢中关了几日略显狼狈,但此时,他收敛起之前那般嚣张的表情, 作谦和文雅状,乍一看倒有了几分气节不屈的文人风骨。
齐宣正礼貌地拱手道:“在下齐宣正, 见过萧大人。”
“——!”
赵泽之前在公堂上第一眼见齐宣正的时候, 只见他嚣张跋扈, 简直与地痞流氓无异,这才大吃一惊。
但此刻, 齐宣正竟状态大变,完全恢复成了过往赵泽熟悉的模样,甚至颇有翩翩公子的风度,前后反差之大,令赵泽错愕。
齐宣正自己似乎也知道这样很古怪,还笑了笑,主动解释道:“抱歉,萧大人,我是初次遇到这种情况,之前情绪太过慌乱,方才失态,现在我已经恢复平静,可以叙述当晚的情况了。”
言罢,齐宣正便竹筒倒豆子般开始吐露“实情”,但这个时候,他说出来的话,竟与先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首先,我必须要向萧大人认错,我之前在狱中对萧大人的证言,由于当时太害怕、太想撇清关系,所以说得并不是实话。”
“实际上,我与春月早已相识。之前我说,那晚我是心情不好,恰巧有相好前来相邀,这才去了乐坊。其实,过来邀请我的人就是春月。”
“我与春月此前在乐坊见过几次面,她那时常说仰慕我的学识才华、想向我请教诗文。我见她年纪小又好学,便偶尔会提点她一二。我承认我以前去乐坊,是有心情不好的浪荡因素,但自从我重新定亲之后,已经收敛很多,尤其是对春月,她多次比较逾越的邀约,我都坚决婉拒。”
“那天晚上,我本来也是想拒绝的。毕竟我母亲刚刚过世,我实在不该再去那等地方。”
“但春月托人对我传话,说她对我情根深种,要是我当晚不去,她就割腕自尽。”
“这不可能!大人,他说得绝对是假话——且不说春月根本不可能这么做,按照乐坊的规定,这根本就——”
不等齐宣正说完,旁边的桃枝已经不顾大理寺卿的威胁,大声叫起来。
但大理寺卿一个眼神,立即有差役上前,用布堵上桃枝的嘴,还毫不犹豫地用绳子将她双手绑了起来。
桃枝奋力挣扎,却被对方用力一踹,扑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齐宣正眯眼,暗自一笑,回头又彬彬有礼地道:“我想人命关天,那春月有时情绪会过于激动,我怕她真想不开去割腕,这才对家里找了个借口,匆匆赶去乐坊。”
大理寺卿就像没听到桃枝先前的反驳一般,只问齐宣正:“那你见到春月后,又发生了什么,怎么会闹出人命来?”
齐宣正道:“我与春月见面后,便让她单独留在房间里,本是想劝她不要再来找我,但春月却一个劲地灌我酒,我禁不住她劝,喝了几杯,头就开始发昏。
“然后,她就开始往我怀里靠,试图脱我衣服,求我替她赎身。
“我说我婚事已近,为家族名声考虑,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为乐女脱籍,她就一改之前的温柔款款,对我破口大骂,说我若是不帮她,她就将我孝期来乐坊的事到处传扬,彻底败坏我的名声,让我连官都当不成!
“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有错,所以当时也有点急了,就推了她一把。
“春月一见我推她,情绪更加失控,尖叫地将花瓶砸到我头上,然后又拿起烛台。我当时被砸得头疼难忍,见她拿起如此危险的东西,当然要上前阻止。
“她本来是想拿烛台扎我,但见力气抵不过我,就改为扎自己,还说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说我强迫她不成,又施以暴力。
“我百口莫辩,便与她争夺烛台。她当时是将烛台指向自己的,由于场面已经十分混乱,我怕她又伤到自己,只得将她的双手拉高。
“恰在此时,我听到外面有很多人来的声音,若是外面的人当真进来,这情况我真是无法解释得清,慌乱之下便松了手,谁知春月自己也用了十二分力气,我这里一松,她整个人就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接着只听一声惊叫,她就倒在地上不动了。我过去一看,春月和烛台叠在一起,我握住烛台,本意是想拿开,谁知一用力,反而将烛台拔了出来!血喷溅而出,吓了我一大跳。
“再后来,就是外面那群人闯进来了。
“各位大人,我说得可是句句属实啊!”
他话说完,不等赵泽反应,大理寺卿已经抢着道:“原来实情竟是如此!这其实不能算是凶杀,应该只是一桩意外吧!”
齐慕先说:“纵然如此,我这逆子也有处事不当之处,还是该重重罚他。”
大理寺卿道:“但这春月急于从乐坊脱身,不择手段,齐公子被她缠上,难免有迫不得已之处。我认为,此案应该各打五十大板,酌情给齐公子减刑。
“若不然,今后有人想要污蔑朝廷命官,只要随便往自己身上捅几下,再大喊就行了,岂不是太轻松了吗?天下官员官威何在?若无官威,何以管理民众啊?”
这二人一言一语,已然想将这个案子定下来。
赵泽听得古怪。
其实他觉得春月品行不端,多半是真的,一个女子带着妹妹沦落乐坊,想要出去,病急乱投医是很可能发生的事。这种事情,对女子而言毕竟名声不好,桃枝也未必知道。
不过,纵然如此,齐宣正说的那种死法也未免太离奇了,而且大理寺卿和齐慕先根本连细查都不打算细查、证据都不打算找,就打算直接认定这种说法。
说实话,赵泽内心还是偏向保下齐宣正,但他见这群官员居然真的连知会都不打算知会他一声,就要做主不分青红皂白把齐宣正护下来,还是隐约生出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赵泽道:“既然两种说法有出入,那么请仵作来仔细验伤,应该就能知道究竟是乐女身上的伤究竟是她自己扎的,还是别人扎的了吧?”
大理寺卿当即回头白了他一眼,说:“萧寻初,你到大理寺才几年,你有经验还是我有经验,这种情况我看一眼就知道了,还用得着你这么麻烦?”
齐慕先倒是没有明着与他抢做决定的机会,但也回头笑了笑,道:“萧大人,你毕竟还年轻,听一听年长者的建议,总没有损失。”
赵泽迎上齐慕先的视线,身上一冷。
不知为何,齐慕先明明是笑的,他却从这视线中丝毫感不到暖意,齐慕先给他的感觉,也比平时更有压迫力。
但赵泽对齐慕先还是有些发怵,齐慕先这话无论是对萧寻初说,还是对“赵泽”这个初次审案的新人来讲,都没有毛病。
赵泽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这时,赵泽听到后面隐约有用笔杆敲墙的声音。
他转过头去,只见谢知秋站在阴影中,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
然后,谢知秋对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是时候了。
赵泽心中一动。
他暂时没管大理寺卿与齐慕先的话,清了清嗓子,从袖中取出那封空白信,问堂上那群男子道:“既然你们都说自己是春月的情郎,那我问问你们,有见过这东西的没有?”
他话音刚落,那群人中还真有一人,眼神微微一动。
只见那人立即出列,道:“大人,这封信是我见过。这原是我写的,在案发当日,我曾与春月约定见面,也是在当时将这封信给她的。”
“你就是桃枝撞见的那人?”
赵泽狐疑道。
“你说是你写的信,但这纸上怎么什么都没有呢?”
那男子道:“大人有所不知,为了防止我和春月的事被鸨母发现,我是专门用祖传的墨水写的,要特殊方式才能显字。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将信给我,我给大人展示一下。”
“哦?”
赵泽想了想,将信交给张聪,示意他拿过去给男子。
男子接过信,在手中转了转,忽然,他掌心一翻,等手中的信再转过来时,就有了墨迹。
信上,赫然是一首情诗。
他说:“大人请看。”
然而,他话音未落,抬起的手腕忽然被张聪一把握住!
接着,不等男子反应,张聪将手探入男子袖中,使劲摸了摸,还真翻出一封空白信纸来。
张聪大喊:“萧大人,您所料不错,还真有人在里面浑水摸鱼,试图偷换信纸!我们应立即采集此人的脚印,看是否与先前行窃大理寺的贼人相符!”
那男子脸色大变。
说时迟那时快,他竟是个练家子,当场就要去抢张聪手上的信纸,并与之缠斗起来!
在场之人都没料到会出这等变故,大理寺卿惊得跳起,立即就要去扶齐慕先,道:“同平章事大人快走,这里面竟有暴徒!”
谁知他正离开桌案之时,那两人已经打到了堂前,大理寺卿下意识地往后躲,却撞到了赵泽,赵泽伸手挡了他一下,大理寺卿正在紧张之中,竟反手还击,而他这抬手一掀,竟一把打掉了赵泽头上的帷帽——
恰在此时,张聪制服了男子,而那男子则从张聪手中撕走了三分之二的信纸。
张聪一手施力,试图将男子按在地上。
男子见事不好,一把将信纸塞入口中,下一瞬,他就被张聪死死摁在地上!
“大人!他吞了证物!”
张聪抬手去掰那人的下颔,又道:“已经咽下去了!”
然而,满堂鸦雀无声。
张聪回头,才发现赵泽头上的帷帽掉了。
齐慕先、大理寺卿和齐宣正这几个认得出赵泽脸的,早已跪下,其余差吏和所谓的证人见此情形,大抵也猜到这人的身份,齐刷刷跪了一片。
空气凝肃。
这时,一人施施然从后堂走出来,捡起赵泽落在地上的乌纱帽,拍了拍灰,戴在自己头上。
谢知秋对赵泽行官礼,但还不等俯身,就被赵泽扶起。
在赵泽的授意下,谢知秋对张聪道:“吞了就吞了,没什么大事。”
言罢,她又对在场官员道:“真是对不住各位大人,其实今日是圣上爱民如子,亲自出来考察民情,专门不辞辛劳地专门来审这桩轰动梁城的奇案。没想到凑巧诸位大人也都这么感兴趣,还特意过来监审,一不小心也被牵扯了进来。
“幸好诸位大人一向为朝廷鞠躬尽瘁、表里如一,人前人后表现都没有差别,这才能让皇上充分一睹大家的风采。
“特别是大理寺卿大人今日的表现,晚辈在后堂看着都不由为大人拍手叫好,像这样的官威真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晚辈实在佩服。”
在场一众人中,齐慕先表情还没什么变化,但大理寺卿早已满头是汗、面无血色。
第一百二十五章
由于其他人都被这个变故惊住, 一时无人敢动,唯有谢知秋在向赵泽简单请示后,就泰然自若地开始主持全局。
她先扶皇上在主位上坐下, 之前躲在后堂的有福连忙跑出来为赵泽整理衣冠。
然后, 谢知秋一指那吞下证据的男子,道:“此人在公堂之上混淆视听, 试图作伪, 还有意偷换证据、袭击圣上, 将他押下去,严加审问,势必要问出他背后主使之人是谁!”
“是!”
张聪大声应道, 抬手去逼那男子走路。
那男子被压住后, 表情纹丝不动。
此时听到谢知秋的话,他也没太大反应,一双眸子晦暗低沉, 与先前装作春月情郎时的能说会道已经完全不同。
不过,他也没有普通人那样的慌乱。
哪怕被当场擒获,他看上去仍如死水一般安静。
当经过谢知秋时, 谢知秋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始终低着头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像不打算对任何事做出反应那样。
谢知秋一顿。
但她很快回过神。
安排好那男子,谢知秋又走向桃枝。
桃枝先前一直被绑着, 还被封住了嘴, 只能无力在旁边拼命挣扎, 双目已然含泪。
她是被大理寺卿下令限制行动的,自然没有人敢理她。
而此时, 谢知秋在众目睽睽之下,淡然地走过去,在她身边跪下,亲自为桃枝松开绑缚她的绳子,又取下她口中的白布。
有赵泽坐镇,满堂默不作声,默许了谢知秋的行动。
赵泽先前头上戴着帷帽没看清,这会儿视野清晰了,往那方向一瞥,倒不由被桃枝的容貌吸引,多看了两眼——
桃枝的妆发都被先前差役的蛮横行为弄乱了,几缕乌发搭在脸侧。
她是个圆脸,肌肤饱满白皙,此女明显性情胆怯,大约被反复发生的变故吓得有些懵,眼眶发红,但她眼泪竟硬是含在框中打转,始终没有掉下来。
能被上等乐坊挑中精心培养的姑娘,容颜气质都有过人之处,她这般表情,在赵泽看来,可谓梨花带雨。
明明是个如此柔弱的女子,在这案子中却对自己的好友表现得异常忠实坚韧,在这么多朝廷重臣的施压下都没有心生畏惧,甚至连见了他这个皇帝,都没有完全被吓倒,倒与常人不同。
此时,桃枝口中的布一被取出,她就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直直望向谢知秋,迫不及待地道:“萧大人,春月不可能做他们说的那些事的!
“按照乐坊的规定,我们每回陪客回来都会被搜身,鸨母怕客人私下给我们打赏,所以不会让我们有机会攒私房钱。我们只要身上藏了东西都会被拿走,春月就算想要赎身、想要给妹妹治病,也不会选这样明目张胆的方式跟客人要钱的!
“再者,春月在那晚之前,根本没有见过这位齐公子,怎么能送信邀请他来乐坊?春月以割腕要挟,也是无稽之谈,乐坊怕乐女自杀,房中只要是稍微尖锐的东西都会被收走……”
桃枝之前没机会说话,好不容易松开了口,将憋了一口大气没说的话一下子全吐出来了。
谢知秋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谢知秋回头道:“诸位大人,我看证人说的有道理。现在也证明了这些男子中至少有一人说的是假话,是另怀目的。那么关于乐女春月的品行,还应该再做考虑才是。”
大理寺卿回过神。
大理寺卿此刻满头是汗,已经没了之前有恃无恐的从容。
有皇帝坐在身后,他顿时束手束脚了许多。
但他同样清楚,要是这桩案子能按之前他说的那样判成还好,要是真让谢知秋将齐宣正的老底掀了送去大牢,那他会被齐相记恨不说,在皇帝面前也颜面尽失,那才真是前途尽毁。
于是大理寺卿提振精神,摆出底气十足的样子开始质问谢知秋:“这证人说的难道就是真的吗?没准是春月早就找到了藏东西的地方,这才能肆无忌惮地要钱。至于割腕就更好解释了,春月本来就没有想真割,只是哄骗齐公子过去罢了。
“萧大人平时难道就这样断案,只靠听一面之词?”
谢知秋道:“那我也问问,桃枝与死者春月朝夕相处、情同姐妹,对乐坊的规则也更为了解,她说的话诸位大人不信,而这群外面随便找来的人作证,大人们倒是一听就信,会不会太草率了一些?”
大理寺卿道:“这桃枝可是贱籍女子,极有可能谎话连篇!即便她没有说谎,这等从未离开乐坊、目光短浅的乐女,也极有可能错判。而在场这些可都是良籍男子,不少人还识字读书,哪一方可信,一目了然!”
谢知秋说:“看来我说服不了大人,大人也说服不了我。既然如此,本官有一个想法,谁说的是真话,一试便知。”
言罢,她又让人去叫张聪。
张聪今日很忙,刚将那吞证据的男子关进牢里,转头又被谢知秋叫回前堂。
谢知秋对张聪耳语几句。
大理寺卿不安道:“萧寻初,你怎么总用你自己的人,不是想耍什么花样吧?”
张聪走后,谢知秋道:“寺卿大人放心,今日皇上也在,我若是耍了花样,问出的结果大家不服,请诸位大人尽管提出质疑。我可不会因为有人提出异议,就堵住对方的嘴的。”
大理寺卿:“……”
不久,在张聪的安排下,差役们抬了一具面覆白布的尸体上来。
谢知秋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将白布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半,露出女子年轻的面容来。
她对那群男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走近,道:“你们都靠近一点来看看。既然你们都是春月的情郎,想必与她很熟悉。
“春月遇害那天晚上,面部出现了一处明显异常,与平时有一些区别,但不多。
“普通人可能发现不了,但只要是与春月关系亲密的人,一定能看得出来。
“你们都来认认,要是能分辨得出,我就相信你们说了实话。”
男子们面面相觑,踌躇半晌,才陆续慢吞吞地上前。
一群人围着尸体,仔细分辨了很久。
在谢知秋的反复催促下,才终于有人吞吞吐吐地道:“她唇角残留的唇脂颜色,好像和平时常用的不同。”
其他人纷纷“对对对”地附和。
谢知秋道:“不对。”
众人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说:“她眉间原本有颗痣,现在好像不见了。”
一群人又“对对对”地附和。
谢知秋面无表情:“不对。”
大理寺卿等得烦躁,道:“萧大人,这都是一群男人,对女人的装扮哪儿有那么了解,就算他们分辨不出,而桃枝分辨得出又如何?你这提问对男子来说,未免有点苛刻吧?”
谢知秋扫了大理寺卿一眼,没吭气,只对桃枝招了招手,道:“桃枝,你来认认。”
桃枝在旁边等得早就急了,一听谢知秋叫,赶忙跑过去。
然而她一看白布下的尸体,人就呆了。
桃枝错愕地道:“大人,这具尸体根本不是春月。”
大理寺卿:“……”
谢知秋颔首。
这时,张聪挥了挥,让后面的差役又抬了个人上来。
谢知秋指了指另一具尸体,道:“那才是春月。这位是前些天另一位头部被楼上掉下的锐器意外砸伤致死的可怜女子。”
言罢,她看向大理寺卿,问:“寺卿大人,分辨一个陌生女子和情人的长相有何不同,对男子来说,很苛刻吗?”
“……”
谢知秋一指那帮男子,言辞严厉道:“皇上,诸位大人,这群人根本不认识死者春月,竟言辞凿凿说自己与死者有染,污蔑他人名誉不说,更是扰乱公堂、欺君罔上的重罪!应该严惩才是!”
谢知秋将这罪名按得极重,她话音刚落,这群人已经齐刷刷跪下,磕头求饶。
赵泽这会儿回过神来,亦是暴怒,道:“天日昭昭,公堂之上,你们竟敢当着朕的面撒谎!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其中一人见事不好,忙说:“回、回皇上,我们其实不是乐坊的客人,而是赌坊的客人,并且都欠下了巨额的赌债。
“老板是谁我们不知道,但是赌坊上午有人托话跟我们说,让我们今日到大理寺来,如果有谁问起,就声称自己是死者的情人。只要能瞒天过海,事成之后,就会出钱把我们的赌债一笔勾销。
“赌坊催债的手段了得,我们本来也都是倾家荡产、走投无路,要是不做这缺德事,就是死路一条了!
“其实我个人也很同情死去的乐女,只是我也上有老下有小,这么做实在是迫于无奈,求皇上恕罪!求皇上恕罪啊!”
一群人此起彼伏地磕着头。
“你、你们……”
赵泽正在气头上,指着他们,半天说不出话。
谢知秋委婉地提醒他道:“皇上,这幕后之人可以通过赌坊找这么多债务缠身的赌徒做事,想来本身应该就与赌坊有牵连,我建议派人去查这个赌坊。”
赵泽回过神来,立即道:“查!快去查!”
皇上的话没人敢不听,他话音刚落,便有差役排成队,一齐出大理寺去了。
赵泽传完令,长出一口气,但同时,怀疑的种子亦不可抑制地从他心中滋长出来。
他不由偏过头,去看左边的齐慕先。
然而,他刚一转头,就发现不知何时,齐慕先已经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缓缓在堂前跪下。
赵泽见状,吓了一跳:“相父,您这是做什么?”
齐慕先情绪平静,却满面悲戚内疚之色,道:“皇上……臣罪该万死。是臣护子心切,才会死去寻找其他证人,以至于让这些伪证之人有可乘之机。
“老臣身为朝中重臣,竟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害皇上听了一番谎言,这是老臣之错啊!还请皇上降罪。”
说实话,赵泽这时心里最怀疑的就是齐慕先。
毕竟齐宣正是本案最大的嫌犯,而这些证人,除了那个抢信的,似乎都在试图为齐宣正洗脱嫌疑。而齐慕先是齐宣正之父,他真的会放着儿子不管吗?
可是齐慕先现在主动跪下来请罪,倒让赵泽不知所措。
赵泽道:“相父快起来,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朕不会轻易下决断的。相父大人还是起身,坐下休息吧。”
“……哎。”
齐慕先长叹一声,好不容易才被人扶起,送回座位上。
而这时,大理寺卿则谨慎地看了齐慕先一眼。
他面色苍白,但还是道:“萧寻初,你这般,或许是说明了出来作证的人中并没有春月的情郎,但春月毕竟是个乐女,先前有人目睹她在乐坊中有人隔墙传信,总不是作假的。
“再者,包括乐女桃枝在内,其他证人的证言,也确实说过,乐女春月曾有对齐公子献媚之举。齐公子家底殷实,而乐女春月又急于脱籍,她想方设法对齐公子进行要挟,两人再起冲突,并非没有可能。
“当天的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就算那些男证人都是假的,你要如何证明,齐公子说的就是假话呢?”
谢知秋面色未变。
她说:“寺卿大人先入为主的观念太强,觉得这春月是个乐女,所以人际关系必然有问题,她与外界的男子交谈,还从对方手里拿了信,也一定是感情问题。寺卿大人有没有想过,这封信有可能涉事更大呢?”
大理寺卿一愣:“什么意思?”
谢知秋道:“若那只是一封情信,怎么会有人费那么劲,还要专门闯入朝堂来换掉?
“寺卿大人,树下乘凉是好,但最好凡事还是搞清楚前因后果,若不然,容易被一叶障目,又被人当了枪试。”
言罢,谢知秋对赵泽身后之人点了下头,小太监有福很快捧出一个茶壶来。
茶壶盖打开,里面水已经被倒空了,但信纸还保持着湿润,上面文字尽显。
谢知秋道:“这才是那封真正的白纸信。多亏皇上英明神武,一眼就看出这是密信,并亲自将其浸泡于水中,让内容显现了出来。
“关于上面的文字,皇上也特意安排了译官前来破解。现在这个时间,译官差不多该来了。”
赵泽颔首,道:“传译官!”
不久,三名译官被传上公堂。
得知皇上希望让他们破译纸上的辛文,三人忙小心翼翼地将纸从茶壶中取出,摊平在阳光下,仔细辨认。
然而,三名译官只是匆匆看了几眼,就大惊失色,纷纷跪下磕头。
赵泽因为谢知秋之前死活不肯说,心里就有点烦躁了,看这三人也同样的反应,不由懊恼道:“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但说无妨,朕恕你们无罪。”
终于,一名译官战战兢兢地道:“回圣上,这是一封交易承诺书,写信之人与辛国使者协议,只要辛国以每年三万斤五石散作为交换,就会向辛国献上边域五城,还有……还有我朝天子项上人头!”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五石散。
顾名思义, 是一种由五种石头制成的药物。
最初由东汉名医张仲景发明,用于治疗邪寒入体导致的疾病。
但后来,人们发现服用五石散后, 人会变得面色红润、神开目朗, 外貌更为漂亮,同时, 五石散还能让人产生迷幻效果, 飘飘欲仙。
于是, 人人争相服食,在魏晋大为流行,名士们无人不食, 甚至成为身份气度的象征。
直到唐朝药王孙思邈极力反对五石散, 呼吁自己的弟子及世人发现五石散的药方,立即将其焚毁,此药才逐渐绝迹于世。
到本朝, 五石散真正的药方已经失传。
尽管坊间有流传五石是“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或者“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之类的说法,但这都只是含糊的记录, 少有人能真正配制出来。
这种药物具有成瘾性,一旦成瘾,将难以摆脱。
方朝境内由于医者们多年自发焚烧五石散药方, 如今已经难寻,但要说域外是不是还有残存的药方遗漏, 谁都说不好。
赵泽一听竟然有人想用他的人头来换这种东西, 面色大变。
尽管这封密信现在被截住了, 而且谢知秋一破译出上面的内容,便辗转用这种方式告诉了他, 但赵泽还是一阵后怕!
赵泽怒不可遏:“是何人!究竟是何人写的这封信!竟敢与敌国勾结,意图害朕!”
此信一出,这桩案子顿时从一桩简单的乐女被杀案,上升成了密谋造反案。
大理寺卿头脑全懵,全然没想到本来只是想向齐相卖个好,结果竟会被扯进这种大乱里。
他抬头去看其他人,只见齐宣正神情灰败、满面惊愕之色,宛如一脚被踢进水里的耗子,而齐慕先的表情也相当不好看,可见是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情。
大理寺卿这下断然是不敢再替齐宣正说话了,忙道:“皇上,能写这种信的,定是朝中之人。大理寺有能够鉴定笔迹的专人,只要验明信上的笔迹,再对比朝臣奏折,想来定能找到写这封信的逆贼!”
赵泽问:“辨别笔迹要多久?”
“这……”
一旁的译官替大理寺卿道:“皇上,这封信是辛文所写,且字迹断裂生疏,还有不少错处,要用辛文笔迹对比汉字的奏折,恐怕不易。
“不过这信的末尾还印了一个拇指印,只要找到与之相符的指纹,想来便可定罪。”
但是验指纹和验笔迹一样,须得大量时间才能完成。
要赵泽放任一个想要他首级的人在外面逍遥这么久,显然是一种折磨。
这时,谢知秋道:“皇上,臣有一个想法?”
“什么?爱卿快讲。”
谢知秋道:“臣早年阅读古书,曾在一本医书上读到,五石散药性浓烈,气味刺鼻。服用者如果长期服食,身上难免留有气味,如果想要遮盖,就要使用大量草药或者香料遮掩。
“书信这人,竟用圣上与城池去换五石散,恐怕是药物成瘾、病入膏肓之人。
“所以臣斗胆猜测,此人身上就算没有明显的五石散气味,恐怕也会有浓烈的草药或者香料味。
“此人既然敢提出这种承诺,想来必定是有机会接触圣上的人。圣上近日,可有在谁身上嗅到过特别异常的气味?”
赵泽心头一顿,说到气味,他脑海中当即浮现出一个人来……
*
此时,裕王已经在逃亡的路上。
他吸食五石散,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他和赵泽性情很像,爱玩好奇心又重,喜欢游山玩水、尝试新鲜事物。
以前,他对自己这个性情单纯热情的侄子,是真心喜爱的。
他觉得赵泽不像皇室的其他人那样整天疑神疑鬼、只会玩弄权术,赵泽有什么就说什么,笑是真笑,生气是真生气,直率又宽容,很好相处,是梁城赵姓里难得的一个能够交心、能够讲真话的鲜活人。
要不是迫不得已,他是不想害赵泽的。
但……
一步错,步步错。
两年前,他代表方朝皇室出使辛国,当地会汉语的辛国大臣接待了他。
待两人关系有点亲近后,那辛国大臣拿出一颗红色药丸,告诉他这就是方国古方,百年前名士中十分流行的“五石散”。虽然这原本是方国的传统神药,但在方国国内已经失传,反而是辛国还留有翻译过的配方。这回见他是贵客,专门拿来招待他。
裕王本就是个玩心重的人,也听闻过五石散的大名,不过他对其只有非常浅层的了解,并不十分精通其药性。
当时他得知失传多年的五石散现在竟然还存在,十分惊喜,心想以前的贵族都用,他大小是个王爷,试一试有什么要紧?
很快,服用过后,裕王果然感到精神大振,非但有了神仙一样的感觉,连外表都如同传闻一样,变得红润有光泽、肤质细腻,比他真实的年龄更为年轻。
那时裕王还觉得可惜——
这么好的药物,怎么国内反而失传了,倒是辛国人拿来给他用?
于是,裕王便开始私下与辛国交换五石散。
起先,他只是用钱财交换。
他是个王爷,受朝廷供养,方朝商业繁荣十分富裕,他有的是钱。
但后来,辛国开始索要情报。
这个时候,裕王已经习惯服用五石散,一旦停药他就会觉得毫无精神,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断不了了。
裕王方知自己陷得太深,可为时已晚。
原本方安宗在世时,方朝年年都给辛国上贡,两国相安无事,辛国也只是讨讨情报。
可是方安宗骤然离世,显然不在所有人的预期之内。
新帝赵泽这个人,没有接受过正统皇帝的训练,过于不按常理出牌,行为难以预料。
尽管他目前还没有表现出明显对辛国的敌意,但他登基才不过一年,竟然就开始重用伐辛将领萧斩石之子萧寻初!
大约半月之前,辛国那边突然断了药,无论是钱还是情报,裕王都再也换不来五石散。
直到辛国的线人送来消息,裕王才明白对方的意图。
他们对赵泽的行为深感不安,想要铲除这个隐患,扶持一个傀儡皇帝来控制方国。
而这个人选,还有谁比既是皇室,又深陷五石散之瘾无法自拔的他这个裕王更好?
这定然不是一时之功,或许需要十年的布局才能完成。
但在正式推他上位之前,辛国向他要了一封“投名状”,那就是哪怕他戒掉五石散,仍可以让人彻底拿捏他的铁证。
裕王按照辛国线人的要求,写下了那封辛文信,并在最后摁下了自己的指印。
然后,他照约定去指定地点交付信件。
裕王的辛国语是开始服用五石散后才开始学的,水平不佳,且他与辛国之间的关系并不平等,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线人的脸。
那天他听到墙后传来流利的辛国语,在梁城,会这种语言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他没怎么多想,就将信交给了对方。
裕王本以为事情万无一失。
直到乐坊案发第二天,辛国那边主动联系他,裕王才知道,昨天晚上出现意外,线人并没有及时拿到他的投名状,昨晚与他对话的是一个北地十二州来的小乐女,而他竟然将这么一封致命的信交给了一个凑巧路过、凑巧会说辛国语的普通乐女!
而那个乐女,不等辛国的线人对她下手夺信,就在当晚被齐宣正所杀,尸体连信带人被直接送去了大理寺!
裕王冷汗当时就浸了一身。
他当机立断派人去大理寺偷信,可又失败。
裕王想来想去,不管信的内容有没有暴露,他都会被辛国视作弃子,万一信的内容被赵泽知道,他更是死无葬身之地,当下唯有逃了。
所以他连行李都没敢收拾,往包里塞了大把的银票,就骑了马往南方飞跑。
可不知为何,不管他跑得多快,心头的阴霾仍如影随形与他相伴,就像早有人盯着他……
*
这个时候,大理寺内,赵泽一面派人去抓捕裕王,一面在与众人讨论究竟谁是本该收到这封信的线人、春月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谢知秋道:“我原本怀疑过乐女春月是否就是辛国线人,但很快打消了念头。
“一来,她身份受限过于厉害,唯一的亲人妹妹又在她身边,我想不到辛国有什么手段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忍受身为乐女这么大的痛苦,去为辛国提供情报。
“二来,如果她是线人,真要接头,想来不会选在表演那天这么紧急的时候。除非齐公子是她的另一个接头对象……不过这样一来,我想她应该不会被齐公子‘误杀’了。
“后来我调查过春月平时的行动轨迹,以及房中的物品,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也没有她与辛国有联络的痕迹。
“所以,她会拿到这封信,我倾向于这是凑巧。因为她会辛国语,被对方误认成了辛国线人。”
谢知秋顿了顿,又往后说——
“不过,从种种迹象来考虑,那天她特别卖力地表演,还对齐公子投怀送抱,应该是真的。”
赵泽一愣,问:“萧爱卿不是认为她并非水性杨花的女子吗?既然如此,她为何要这么做?”
谢知秋转过头,问桃枝道:“桃枝,那天你说其实乐坊里的女子都知道齐公子的身份时,你是怎么描述他来着,再说一遍。”
桃枝一愣,乖乖地回答:“齐公子是贤相齐慕先之子,是当下风头正盛的齐氏门下三君子之首,当年他还为了安定圣心,主动放弃状元,品行十分高尚。
“在乐坊的客人里,他既年轻又英俊,出手大方,口碑很好……”
谢知秋颔首。
她说:“在表演之前,春月曾对她妹妹说,她知道了一个大秘密,事关天下兴亡、方国安危,必须要告诉君主。要是顺利的话,不但能保住君主的性命,说不定,以皇上的仁德,还能帮她与坊中姐妹脱籍从良。”
慢慢地,她看向齐宣正。
齐宣正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如坐针毡。
谢知秋用沉静的眸子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道:“齐公子是春月在乐坊里能接触到的名声最好、官位最大的客人。
“所以,她判断将这封信交给齐公子,能最快将事实传达给圣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随着谢知秋的推测, 整件案子的全貌逐渐在众人眼前铺开。
那天晚上,乐女春月由于会说辛国语,被墙外之人误以为是接头的人, 于是她意外抢在真正的辛国线人之前, 与裕王说上了话,非但得知这么一桩事关国君命运的大事, 还拿到了关键的证据。
春月是个命途多舛的女子, 身陷泥底, 亦无多少机会掌握学识,但她仍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尽快告诉有能力做更多事的人, 好让对方通知圣上。
她选了梁城素有名望的贵公子, 齐宣正。
她通过卖力演奏乐器、表演歌舞,引起对方的注意,获得与齐宣正独处的机会。她本想趁这个时机将干系重大的密信交给他, 以为齐宣正会好好听她说话。
然而齐宣正满脑子只有酒色,哪怕春月说她有正事要讲,齐宣正也全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只想欢愉享乐,反而因为春月的拒绝而恼羞成怒,觉得区区一个乐女, 被他挑来,竟然还敢抵抗, 实在不识好歹。
一来一往, 两人发生肢体冲突。
春月为了阻止齐宣正的行为, 往他头上砸了花瓶。
而齐宣正的反应则更为过激,用烛台捅了春月数次, 最后头上最重的一下,导致春月死亡。
春月怀中这封信,最终没能由她亲手交出去。
若不是桃枝当晚不顾自己会受惩罚,大闹乐坊,将这桩事闹大,将春月的尸首及时送到了大理寺,说不定此事就会彻底掩埋在无数普通的乐女死亡、失踪案件之中,无人问津。
若不是“萧寻初”坚持调查,且“他”没有放过一个乐女怀揣一封空白信这个看似与凶杀无关的线索,并未将之想当然当作乐女与外人来往的情书,而且“他”家中凑巧有从军背景,知道密信的破解方法,还懂一点辛文,那么这件事,极有可能因为齐家不想节外生枝而草草结案了事,裕王与辛国之间的勾结,将第二次被阴差阳错地掩藏。
赵泽想到这里,越想,脸色越是苍白。
他与裕王叔侄关系非常亲密,两人经常单独相处,裕王甚至是少有的知道他会微服私访的人,两人还会在民间同游。
要是真的哪个环节出了一点点问题,要是“萧寻初”中途放弃没有深究,真让幕后黑手与辛国在一起布线数月、数年,他会不会哪天就突然毫无征兆地被人杀了,自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关键在于,齐宣正直到最后都还在试图说谎,想将这件事情压下来,殊不知他差一点,就害了他这个皇帝的性命!
此时,赵泽看齐宣正的眼神,已没了半点以往的情谊偏袒,只余下迁怒和谴责。
甚至于对齐慕先,他好像也感觉不到以前的信任和敬重了。
谁知恰在此时,却见齐慕先忽然暴起!
他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扯起齐宣正的领子,就狠狠甩了两个耳光!
“逆子!逆子啊!真是家门不幸,老夫怎么会生了你这样一个孽畜!”
随着清脆的啪啪两声巨响,齐宣正白皙的脸顿时发红。
“爹?”
齐宣正从没被父亲这样打过,整个人都懵了,但没等他回过神,马上脸上又迎来好几个巴掌。
他趁着挨打的间隙茫然抬头,只见齐慕先自己也泪流满面,一副痛不欲生的神情。
然而,饶是如此,齐慕先的眼神却是无比冰冷,由于千里深的冰窟,望不见底。
电光石火间,齐宣正想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在萧寻初主动说起那封密信前,父亲也要问他,那个乐女身上有没有搜出过东西?
为什么在此之前,父亲要反复确认,那封信是不是空白的?
其实他先前就感觉到,父亲似乎知道很多他不清楚的事,他入狱后,父亲也表现得异常忧心忡忡,好像特别不希望有人细查这桩案子。
难不成,父亲他特别关注此案,特意找理由过来监审,并不仅仅是为了他吗?
齐宣正还没想明白,忽然,他竟看到眼前白光一晃——
齐慕先双目流泪,年迈的面颊上老泪纵横,但眼底满是痛苦的决绝之色。
他拔出了一旁差役身佩的长刀,双手握住,高高举起——
“生下你这样的孽障,是老夫之错。老夫既没能让你生来便能知事懂理,后来公事繁忙,又没有尽到教养之责,这才让你长成这样无法无天的样子。”
“平时你犯错,老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你收拾烂摊子也就罢了,但这一回,你竟犯下如此弥天大错,让天下、让皇上都险些陷入危难之中。”
“哪怕皇上愿意网开一面,老夫也绝容不得你!”
“既是老夫种下的因果,今日,亦由老夫来做个了结。今日,势必要由老夫替天行道——”
“同平章事大人!”
“等等!”
“相父不可——”
哧——
*
远郊。
一支黑羽飞矢从侧面飞出,一箭贯穿了裕王的头颅。
他身下的白马吓得抬蹄嘶鸣一声,忙不迭地甩下背上的行李,往远方逃跑了。
不久,两个寻常旅人打扮的人走过来,踢了踢裕王尸体。
一人道:“死了。”
另一人个子高一点,颔首。
他说:“可惜,裕王这条线搭起来不容易,没想到竟因为这一点小意外废了。记得将他身上会留下破绽的东西都收走,不要让人再从他身上查到别的了。”
“是。”
那人手脚麻利地在裕王尸体上翻找起来。
他一边找,一边问:“齐慕先那里怎么办,本来线人都是他的人,换个傀儡皇帝也是他担心赵泽以后越来越不受掌控,才未雨绸缪给的提议。
“接下来方朝皇帝肯定要下令查乐坊赌坊,虽然一开始都将关系撇得很干净,但难保顺藤摸瓜,会把齐慕先这条线也扯出来。”
齐慕先与辛国是多年合作关系了,辛国皇族对齐慕先甚至比对自己的臣子还要信任,多亏齐慕先多年来一直在方朝坚定主和,辛国才能平安无事地度过数次国内的政治动荡,而不必在内部不稳定时,还要面对外部的隐患。
当初与齐慕先建立合作的是圣天帝,但如今圣天帝已死,其妻李太后掌权,李太后已经自封为承天圣命皇太后,虽然没有登基,不过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就是女帝。
李太后也没有放弃齐慕先这条线,对他甚至比圣天帝死前更为优厚。
辛国与方朝的文化根源并不相同,但两国毕竟是邻国,文化交融相当厉害。
就像出生在雍州的姜凌、出生在十二州的杜宁枝,虽然是汉人,但会因为种种原因学习到其他民族的语言、带有其他民族的习惯一样,辛国由于多年与汉族通商交流、国境内有大量汉人,其本身民族也出现了大幅的汉化。
尤其在吞并北地十二州以后,这种速度愈发加快。
辛国朝廷虽然禁止十二州的汉民学习汉语,但其皇室成员却个个精通汉学。
汉文化在上千年里都是这一地区的主流文化,对周边地区有很强的辐射作用。
辛国为了强大自身,他们在保护自身民族特性的同时,也积极学习了汉族文化强大的部分。
这些年,他们推广了汉族的官制,推广了科举,学习汉族的皇室集权,将原本松散的部落文明强化成了一个力量集中的大帝国。
为了巩固多民族统治,辛国虽以自身民族为一等民族,但同时也任命了大量汉族官员,上一任皇帝圣天帝甚至娶了汉族官员的女儿李贞儿为皇后。
后来圣天帝死,就是这个汉女李贞儿掌权,成了如今的承天圣命皇太后。
说来简直像是命运的巧合,同样是女主天下,方朝的顾太后掌权,几乎也是在同一时期。不过李贞儿的权势更大,地位更稳,掌事至今,无人可以撼动。
其实如今辛国国力已经胜过方朝,但有齐慕先这样有影响力的权臣在方朝帮忙,对辛国来说还是难能可贵的助力。
如果失去齐慕先这条线,还是很可惜的。
那个子高的人道:“齐慕先那里……看他自己了。齐慕先无论是在方朝的地位,还是对辛国来说最有用的,都是他在皇室那里受到的庇护和信任,还有民间的声望。
“这些年来,他帮辛国防止方朝出兵,辛国也为他创造在方朝立功的机会,让方朝的皇帝离不开他。
“一旦失去这些,光凭他这么多年做事留下的把柄、竖立的敌人,还有他多年来相权过大甚至威胁皇权的行为,都足以他死上百次。
“要是成为双方的弃子,他全家九族三代,必定都被斩草除根,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他在朝中纵横这么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其实这次危机,本可以安全度过的。那个乐女要是真将信交给了齐宣正,那这回真是屁事都没有。
“怪只怪齐慕先那个儿子实在蠢得厉害,连齐慕先都不放心将齐家富贵的底细告诉他,他还嚣张得将乐女杀了,现在闹成这样。
“但齐慕先要是这次还能挺过去,他还能让皇上对他不完全失心……那这个人,当然还有继续合作的价值。”
*
此时此刻,一把雪亮的长刀贯穿了齐宣正的身体。
鲜红的血液顺着银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齐宣正瞳孔扩散,呆滞地望着前方倒下,临死前,他只听到齐慕先在他耳边说:“正儿,爹对不起你。”
齐宣正的身体倒在地上,手挣扎地动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齐慕先松开刀柄,浑身是血。
天色忽然阴了下来,云的阴影落在齐慕先脸上,让他悲戚的神情晦暗不明。
齐慕先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双膝跪地,手撑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的血痕。
他对赵泽匍匐叩首,道:“老臣教子无方,险些置圣上于水火之中,今日老臣亲自清理门户,向圣上谢罪。
“不过,杀人偿命,老臣亦罪孽深重,请皇上,赐臣死罪。”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理寺内一片寂静, 数十人站立于此,却连呼吸都显得厚重,无一人敢出声。
阴天雾重, 血液簌簌流淌, 像是雨声。
齐慕先伏在地上,他那清瘦身影已没了往日体面时的仙骨道风, 这样弓起背卑微地跪着, 身形犹如蜷缩, 看上去更像个无助病弱的普通老人。
连谢知秋都被齐慕先的狠绝所震撼。
……齐宣正不是他的独子吗?
齐宣正纵然有错,但凭借皇室对齐家多年的偏袒厚爱,留他一命还是很有可能的。
当然, 齐家日后势必荣宠大不如往昔, 甚至失信于天子,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齐慕先竟能现在就如此决绝?
还是说……
谢知秋心中有古怪的念头一晃而过——
还是说,对齐慕先来说,这世上还存在什么更严重的威胁, 让他容不得眼前的路有丝毫闪失,哪怕是舍弃自己的独子,也必须如此破釜沉舟?
正当谢知秋失神时, 赵泽已从极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急急起身去将齐慕先扶起来——
“相父……相父何必如此?”
赵泽舌头打结, 几乎不知如何措辞。
他说:“宣正哥……宣正哥他确实有错, 朕也确实生他气, 但他事先也不知道其中会有内情,并非有意为之, 罪不至死……”
齐慕先道:“他的确是不知情,大抵自己也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但皇上的性命只有一条,若是今日有人这里疏忽,明日有人那里疏忽,疏忽的次数多了,同样的情况,会不会再发生?
“当年和宗在世时,嘱托老臣务必照顾他的孩子。那时老臣跪在他面前,向他承诺,老臣就算粉身碎骨,也定会极力辅佐新帝、教导两位皇子成人。
“和宗对臣有知遇之恩,这份恩情,老臣永生难忘。保护好他留在世间的两个孩子,本该是老臣此生最重要的职责。
“如今先帝已逝,和宗陛下只剩下圣上您一个孩子了!而圣上您这尊贵的性命,竟差点毁在老臣这个不成器的逆子身上!老臣万死难辞其咎!
“陛下宽容,或许愿意宽恕这逆子一命,老臣却不敢姑息。
“唯有今日严惩老臣这个逆子,今后天下人才不敢松懈,才不敢对自身品行有所放松,天下方能长治久安,方能维持这太平盛世!
“圣上仁德,不愿惩戒,那便由老臣亲自来惩戒!
“我齐家逆子今日失德,是老臣教育不严、家风不谨之过,如果老臣此举,能对天下士人的风气有所警示,能稍起到挽回之用,那么纵然奉上我齐家父子的性命,老臣也觉得值得!”
人死如灯灭,齐宣正一死,赵泽纵然再多怨气也烟消云散。
说实话,赵泽确实有一瞬间气得恨不得打死齐宣正,但齐慕先为了他这个皇帝,比自己还先动了手,赵泽反而被震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他一贯崇敬的相父今日卑服至此,又听他这一番慷慨陈词,赵泽就算是铁石心肠,心中亦不由有所触动。
这一刻,他回想起很多。
想起齐慕先领着齐宣正、兄长还有他,在三月晴天的花树下读书。
想起他雨天集中不了精神,趁齐慕先午睡时,拿剪刀偷偷剪他的胡子。
想起他功课做得差,要受齐慕先责罚,齐宣正挺身而出,为他担下过错。
现在世上将齐宣正、秦皓、萧寻初三人称为齐氏门下三君子,但硬要说的话,他与兄长,又何尝不是齐氏门下之人?
等回过神,赵泽已将齐慕先双手搀起,道:“相父的情谊,朕明白了。其实相父于朕,又何尝没有恩情?
“相父今日甚至为朕痛杀爱子,相父之情,朕千万言难以答谢,又岂能责罚?
“朕幼年丧父,是相父教养朕长大,于朕而言,相父是犹如亲人一般的长辈。如今相父孑然一身,身下无嗣,但朕感念相父多年之恩,朕会亲自……为相父养老送终。”
齐慕先感动万分,饶是皇帝亲自搀扶,仍郑重地跪下,叩首道:“臣……谢主隆恩。”
*
这一日,当大理寺奉圣命再去查赌坊和乐坊的时候,却发现整条街都烧了起来。
这一场大火火势急猛,难以铺面,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好不容易从中逃出来的乐女伙计都吓得哭爹喊娘,然而,也有些人来不及逃生,就此葬身火海,还有些人连尸首都没找到,就诡异地销声匿迹。
而藏在这鱼龙混杂之地的、与辛国有关的线索,全都被这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再难以寻觅。
夜晚,齐府的马车载着齐慕先,还有齐宣正冰冷的遗体,回到了齐府。
齐慕先孤零零地坐在车中,马车已经在门前停了许久,他却仍没有起身下来。
仆从们都低着头站着,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良久,他才开口:“你们将正儿送回家中,我……想再去一个地方。”
“是。”
没有一个人多言,齐府的人似乎都尽量放轻了动作,生怕步子迈得大一点,就会惊扰亡灵。
很快,齐宣正的遗体被送回齐府,而齐慕先则独自一人,又坐着车离去。
车夫熟练地在大道上绕了两圈,沉默地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将齐慕先送到一间茶楼前。
那茶楼还在营业,里面还经营客栈生意。那小二一见是齐慕先,眼神一动,道:“齐大人今日喝什么啊?”
齐慕先说:“来一壶碧螺春,一盘瓜子。”
“好嘞,大人里面请!”
言罢,他就熟练地带齐慕先上了楼。
但等小二再上楼来的时候,手里既没有瓜子,也没有碧螺春,反而带来一男一女。
小二道:“大人,这两位客人没别的位置了,想要与人拼一下桌,不知您……?”
齐慕先淡淡道:“无妨。”
小二于是领着二人坐下,径自离去。
待只剩下他们三人,那男子倏然抬起头,露出一张颇有异域风情的脸。
这人道:“齐大人,今日辛苦了。这一回,算我们欠你一次。”
“……”
齐慕先未言。
看着这种长相的面孔,有时候会让他想起,三十三年前,那名行刺方和宗的辛国使者的脸。
那是他与辛国第一次合作。
人人都以为,他当初能救到方和宗,成功成为皇上的救命恩人,是坚守多年的时来运转、苦尽甘来,是一位忠心良臣终于等到了他的好运气。
然而齐慕先自己听到这种言论,只会付之嗤笑。
等?
笑话。
等能等得来这种运气?
此前他已经在官场上等了十余年。
那十余年,他矜矜业业,忠诚廉洁,没有做过一件坏事,真心想为朝廷鞠躬尽瘁,为天下谋福。
但他等来了什么?
等来功劳被上级摘走,等来有事替世家子背锅,等来十年做事不见姓名,等来受人践踏、人人鄙薄,等来在陋室中抱着狸儿的尸首痛哭。
这种等,他不想再有了。
那一年,辛国战线吃紧,急需有权势的人在方国朝中引导风向,阻止萧家军。
而齐慕先想要权势。
辛国当时行刺皇帝成功又如何?最多就是让方朝乱上一阵子,说不定反而会让军队因为没了限制,实力太增,改朝换代。
但是,如果能在方朝拥有一个了解方朝局势又对皇上有恩的权臣,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辛国使者用命为齐慕先开路,造出了这样一个权臣。
齐慕先从此步上青云,纵横官场数十年,无人可以撼动。
本就是险中得来的富贵,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条路会险到,必须用另外一个儿子的命来换。
但是,一旦失去皇帝的信赖,一旦与辛国的关系暴露,那齐家死的,就不仅仅是一个齐宣正了。
失去全家全族的性命,还是现在冒险一搏,只一个牺牲掉自己的孩子,以换取皇帝的信任,这样简单的算法,齐慕先当然会做。
只是,虽然会做,却不甘心。
他睁开眼,问男子身边的女人,道:“乐坊里,除了你,怎么还会有别的会用辛国语的女人?”
那女人早已跪下,细看她的脸,正是春月与桃枝所在乐坊的鸨母。
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没有回答。
齐慕先又道:“你明知那对姐妹是从十二州来的,明知乐坊是重要的信息交换之地,若有其他懂辛国语的人,很容易暴露重要计划,为何还买下那样的人当乐女?”
“……”
“……你该不会,是觉得那姐妹二人和你早年的经历相似,产生不该有的同情心了吧?”
“……”
鸨母默了良久,才苦笑了一下,自嘲似的道:“那对姐妹,我若是不留她们,她们就要被卖到更下等的乐坊去了。
“我是从下面爬上来的,怎会不知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我这里好歹是上等乐坊,将她们留在我这,日子好歹会比其他地方强些。”
鸨母喃喃道:“平民以为自己是苦的,殊不知贱籍更苦;贱籍男子以为自己够苦了,殊不知贱籍女子更苦;贱籍女子流落到烟花之地已经够苦了,殊不知贱籍女子里还可以再分三六九等。
“春月以为我亏待她,却不知道那些三四流乐坊的伎女,有多羡慕她年轻又有美貌,可以留在一等乐坊里学手艺,以后还有机会被赎身做妾。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最苦的,但永远有人在更下面。”
第一百二十九章
齐慕先道:“然而就是你这一时心软的不谨慎之举, 害得我们多年筹谋毁于一旦!若是再稍有差池,我们所有人都要被连根拔起,还有谁能活得了!”
鸨母静寂无言。
齐慕先将手中茶盏“咯”地一声轻轻放下, 目光森冷, 道:“犯了这种大错,你应该清楚会有什么后果吧?”
鸨母眼底一片灰暗, 只说:“是。”
本就一生命苦, 别无选择。后来走上这条路, 更可谓步步惊险,如履薄冰。
鸨母心中一片清明。
她这些年来见过的惨事太多,做的事太多, 知道得太多, 也见过许多人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现在花街已毁,人员混乱。
今后,世上还能不能找到她这个人, 恐怕不好说了。
*
同一时刻,赵泽已回到皇宫中。
今日本来不过是微服出巡玩一场,没想到后来却牵扯出一系列事情, 简直颠覆他的认知,以至于赵泽身体已经无比疲惫,可他躺在床榻上, 却双目盯着顶帐,半点睡不着。
他辗转反侧到子夜, 仍旧没有困意, 索性起床, 去书房批折子。
赵泽的寝宫总有内侍官守夜,即使他睡下, 内侍官也是整晚不能睡的。
今晚,许是见皇上心情不好,内侍官大总管董寿亲自在外头守着,他见皇上这么晚还要办事,略显惊讶,但还是恭顺地陪着皇上去御书房。
赵泽在桌后坐下,一见今日递上来的折子数量,就愣了一下,道:“今日的奏折怎么这么多?”
董寿为赵泽掌灯,低眉顺目地如实道:“皇上今日没有上朝,我便照皇上的意思,让朝臣都将奏折留下了。若是皇上早上没有出门,想来他们是有什么事,想要一齐向皇上奏明吧。”
赵泽不在不清楚,但董寿却知道,这一大清早,是有许多大臣带着奏折而来,打算一同办大事的。
赵泽看着阵仗,心里“咯噔”一声。
他有些迟疑地拿起一封奏折,打开看了看。
赵泽先看了一封,然后是第二封、第三封……
随着赵泽的脸色越来越差,下一刻,他骤然暴怒,一把将桌上的奏折全都掀了:“他们怎么敢!居然全都在参萧寻初!这是将朕当傻子忽悠啊!”
奏折里写什么的都有,有说萧寻初玩忽职守、沉溺奇技淫巧的,有说他仕途不正、以奇术蛊惑圣心的,最严重的还有说萧家作风不端,或有犯上谋逆之嫌的。
这些奏折写得言辞凿凿,非但上书人数多,上书的还有不少是朝中大员。
若是赵泽今日没有出宫,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参萧寻初的内容,心里只怕还真要慌张一下。可他今日亲自审理了齐宣正杀乐女案,再看这些奏折,哪儿还能不知道这群朝臣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们非要这个节骨眼上跟萧寻初过不去,分明就是在讨好齐慕先,想要阻止萧寻初审乐女案!
想到这桩案子最后审出来的结果,赵泽气不打一处来,真要着了他们的道,把这事压下去了,他再过几年,焉能有命在?
骗子!都是一群眼里只有功名利禄的骗子!
赵泽怒火中烧,指指地上的奏折,道:“董寿,你将这些奏折给朕整理一下,但凡是今天参了萧寻初的,名字全都给我记下来,朕非要一个一个弄他们。”
“这……奴才……”
董寿提着拂尘犹豫,但他察言观色了一番,还是温顺地应下来,道:“是。”
话完,董寿就弓着身跪到地上,一封一封整理奏折。
过了一会儿,在翻到某一封奏折时,董寿眼神一动,笑了笑,唤道:“皇上。”
“怎么了?”
“朝中臣子,倒也不是人人都想诓骗陛下的。皇上,您瞧这一封——”
赵泽怀疑地转过身来,接过董寿双手递上的奏折。
他翻开一看,只见此人虽然混在其他与齐慕先走得近的官员中、与他们一起上了书,但参的内容却与萧寻初完全无关。
他参的是他这个皇上,内容是说皇上近日看起来面色憔悴、愁眉不展,肯定为了江山社稷过于操劳,这实在太不注意身体了,所以他特意上书一封参圣上,建议皇上每天都要早睡早起、适当休息,可以恰当地劳逸结合,千万不要过度勉强自己。
这内容看得赵泽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隐约能感觉到,这样一封奏折混在其他参萧寻初的奏折中间,这人八成是碍于形势不得不动手,但又不想真的参“萧寻初”,这才写了一封不痛不痒的折子混入其中滥竽充数。
在所有人都试图为齐宣正按下此事时,出现这么一封奏折,倒显得鹤立鸡群。
赵泽眼神一转,却看奏折上的署名。
只见奏折末尾端端正正地书了这么几个字——
侍御史臣秦皓瑾奏。
*
夜半。
当梁城其他官员早已到了归家休息的时辰,大理寺仍然灯火通明,今夜无人敢眠。
谢知秋仍然在她过往做事的屋子里,自皇上离开后,她一直执笔书写,没有停过。
与此同时,屋内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她要不断听取下属、差役送来的汇报,还要不时给新的安排。
谢知秋是齐宣正这桩案子的主审人。
这桩案子后续牵扯出了一系列重案要事,按照常理,像这样的大案子,本该全权转交给大理寺卿。
但赵泽离开前,连看都没看大理寺卿,直接将所有事宜全都交给了谢知秋。
出了这样的案子,大理寺的人接下来两三个月都没想好好休息。
而从其他官员和差役们对谢知秋前所未有小心翼翼的态度来看,人人都清楚,再过不久,这世道又要变天了。
“萧寻初”这个不过二十出头就穿上朱衣的青年才俊,接下来,简直不知要腾霄飞到哪一片云端上。
这一刻,有一人正静静地站在屋外,端详着在灯下书写的谢知秋。
谢知秋感知敏锐,有人这样长久地盯着她看,她自不会毫无觉察。她凝了凝神,终是抬起头道:“谁?出来。”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平稳的脚步声。
一青年身着公服提灯而来,他面容清俊,气质卓然,端的是翩翩气度,只是他望着谢知秋的眼神,却有难言的情绪。
——是秦皓。
谢知秋见他这么晚在此,不免有些意外。
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秦皓道:“今早,我与其他谏官本要一同请求面圣,结果却听闻圣上今日身体抱恙,不上朝不见客,而后又听闻你忽然大张旗鼓地要审理乐女遇害案,我心知会有问题,就过来了。”
“……这么早?”
谢知秋感到一丝异样。
“这么说来,你在我审案时就来了?”
“嗯。我与师父是差不多时候到的,还有其他人也一同过来看情况。不过我们毕竟不是大理寺的官员,所以没有露面,只在后面听了听。”
谢知秋听了了然。
大理寺审案并不完全公开,要是比秦皓品级更低的官员,恐怕就只能和普通百姓一样被拦在外面等消息了。但秦皓好歹有一身夺眼的五品官服,还是齐慕先的弟子,他要进来看,差役多半不敢拦他。
不过,秦皓这么早就到了,居然待到这个点还没走,着实异常。
谢知秋心知她这回算对齐慕先和齐宣正下了狠手,而齐慕先又是秦皓的恩师,秦皓一向对“萧寻初”竞争意识强烈,这会儿没准儿是来找她兴师问罪的。
于是她垂头赶客道:“本官这两日公务繁忙,侍御史大人还请回吧,若有事,可以改日再谈。”
秦皓却没有离开,反在灯下望她,眼神百味交杂。
他说:“这世上少有人会不带偏见地为乐女考虑,更不要说还怀有悲悯之心地不惜与权贵为敌、为其伸冤。
“但在此之前,我认识另外一个人,与萧大人性情相似。
“她小时候就偶尔会问,为何世人一边鄙夷女子见识浅薄,一边又不让女孩与男子一般上学读书;为何世人只会遗憾生女无用,不像男子能够功成名就,却从不给女子入仕科考的机会。
“我想,她若是遇到此案,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说不定也正在心里嘲讽,明明乐坊里都是男子主动去寻欢作乐,为何倒默认被卖进乐坊的姑娘水性杨花、品性不端。”
谢知秋笔尖一停,轻描淡写地道:“是吗。”
秦皓又问她:“你是何时学会辛国语的?还是……他会帮你?”
谢知秋道:“我父亲早年常组织军队与辛军交战,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母亲又是雍州人,熟知外族文化。既然家里人都会,我年少时学过一点,有什么好奇怪的?”
屋内异常安静。
良久,她听到秦皓轻轻叹了口气。
“谢妹妹。”
他忽然出声唤道。
他说:“以前你说想要当官,我只当是孩子的天真戏言。没想到……这身官服,居然真的很合适你。”
“——!”
谢知秋倏然抬头。
秦皓望着谢知秋久违的面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
谢妹妹大抵不知道,自从他基本确定内心的想法以后,看到的景象也稳定下来。
以前他看她和萧寻初,总是一会儿一个样子,晃得眼花。
可此时,在他眼中的谢知秋,已然是她真实的模样。
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身着五品朱色公服,头戴乌纱帽,乌黑的长发,通透的眼眸,面容固然冷淡,但她的眼神十分清亮,令人挪不开目光。
秦皓就这样站在外面,看她写案宗看了一下午。
认真算起来,他已经好多年没能正面看到谢妹妹的容貌了。
不仅是在谢妹妹嫁人以后,其实在她到及笄之龄时,谢家人就开始有意回避让未婚的年轻男女当面相处。
所以,当秦皓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谢妹妹时,竟觉得有点陌生。
但是,她蹙着眉书写到一半,有时仍会不知不觉将笔杆立起顶到脸上,在面颊戳出一个酒窝。
在秦皓看来,这个动作,和她年少之时,对自己要交给甄奕先生的文章不满意的样子一模一样。
时光荏苒。
她依然是谢知秋。
第一百三十章
一时间, 二人都没有开口。
秦皓见她没有极力反驳,只当是默认。
他说:“出了这样离奇的事,你为何没有向我们其他人求助呢?”
谢知秋动作迟凝, 她在继续否认和承认之间思索片刻, 最后姑且搁下了笔。
谢知秋不喜欢无意义的拖泥带水。
她熟悉秦皓的性格。
要不是有十成的把握,他是不会为了这种神怪作祟一样的诡异情况来找她对峙的。
而且, 他此刻的眼神, 也不像是她还有反驳余地的样子。
谢知秋双手交叉抵在唇边, 淡淡地道:“就算说出来,会有人信吗?”
秦皓道:“一开始恐怕难以置信,但你的性情、文采都不是轻易能够模仿的东西, 只要是熟知你的人, 最后一定能认出来。不过……”
秦皓抵住额头。
他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也觉得难以开口。
这不是那么快能接受的事,像他这样自己发现的还好, 若是主动告知,难保对方不会十分惊恐、一惊一乍。知道的人多了,也很容易生出事端, 最严重的就是被当作邪祟,那麻烦就大了。
更何况,看谢知秋的情况, 她和萧寻初交换恐怕有三年多了,应该是在两人成婚之前, 既然他们这么久都没换回去, 这想来不是什么容易事, 其他人就算知道,也帮不上忙。
而且, 单看谢知秋现在的情况,她似乎一个人将所有事情处理得很好,她如今呈现出的状态……也令秦皓感到吃惊。
他说:“你穿这身朱色的官服很精神。不过,依照皇上如今对你的信任,恐怕再过不久,你就能换成紫服了吧?”
谢知秋一顿,道:“有可能,但说不好。”
“……”
“……”
两人之间的氛围颇为怪异。
秦皓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
他知道“萧寻初”为官期间的全部经历,知道那些腥风血雨。
以前,他总觉得女子是没有办法当官的。
谢妹妹是很有才华,在读书上的天赋少有人能及。
但她不知道当官还有很多没有写在明面上的规则,不知道尔虞我诈和利益交换,不知道做官的男人拥有更多权力背后,也要承担极大的责任、面对更大的风险和意想不到的危险,这都不是轻易可以承受的。
他认为谢妹妹只将当官想象成正气凛然地喊一喊仁义礼信、众生平等之类的大话口号,就会人人称颂、万民归心,所以她才会天真地以为,男人能做的事,她也能做。
秦皓不讨厌谢妹妹的主见和野心,尤为欣赏她的才学,只是觉得谢妹妹生活在单纯的环境中,想法并未考虑实际。
但他可以建造一个坚实的堡垒,来保护谢妹妹的这份天真。
他会为她提供优越的物质条件,将风雨阻挡在外面,谢妹妹可以继续抱怨她觉得不公平的地方,但真正的挫折,他会替她来承受。
直到现在,看着眼前的谢知秋,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谢妹妹并不只是在说没有基础的空话,她认为客观环境对她束缚太多,是真的对她束缚太多。
只要将她放在那样的环境下,她一样会审时度势、杀伐果决。
现在再回想过往的很多事,金鲤鱼、月县、天鹤船、齐宣正……
秦皓甚至发现她比自己更加狡猾果断。
她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脆弱。
这世上有很多人叶公好龙,或者表面上说得好听,事到临头又会退缩,不敢面对半点风险。
但谢知秋,她的觉悟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过了很久,秦皓问她:“当初月县那么凶险,你一个人在那里……会害怕吗?”
谢知秋稍凝,半晌才回答:“会怕……很害怕。”
她看向秦皓,乌眸清亮,问:“你该不会说,因为我会害怕,所以不适合做官吧?”
“不……”
秦皓道。
“是个人都会害怕,换作我也会。我甚至会找理由离开,不敢留在那里。”
“……”
秦皓望着灯下的谢知秋,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
他对她的经历有意外、有佩服,但与此同时,也有心疼。
那都是他本不希望谢妹妹有的经历。
如今他已经明白,谢妹妹为什么那么抗拒进入他的羽翼之下。
比起天上的风霜雷暴,无法挥动翅膀对她来说更可怕。
她对理想的追求和对自由的渴望更甚于对危险的恐惧,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她并不畏惧挫折、甚至乐意去经受这些挫折。
她甚至已经证明了,她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战胜它们。
但是,当一只勇敢的战鸟,不意味完全不需要栖身之地。
当她经历困难的时候,也会无助、痛苦、伤心、害怕。
就像任何一个人一样,这种时候如果有人陪伴在她身边、和她商量,一定会比孤身一人好上许多。
秦皓此刻很希望在过去的那些时候,他曾经在她身边,提供自己的力量,为她遮蔽一部分风雨。
但时至如今,这些似乎都已经错过。
秦皓犹豫了一下,问她:“你和萧寻初,现在算是什么样的关系?假夫妻?”
“……朋友。”
谢知秋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如实回答。
但她还是对秦皓补充道:“关系远比一般男女更加亲密的朋友。”
其实不必谢知秋刻意强调,光凭当初的天鹤船,还有谢知秋能条件反射一样脱口说出萧寻初本人的经历和家庭背景,秦皓就能判断出两人合作密切、关系紧密。
依然说是朋友,说明这两个人还没有其他意义上的关系,但从谢知秋的回答来看,恐怕他们之间也不是完全没有暧昧。说不定就是谢知秋本身,并非对萧寻初全无好感。
秦皓无法否认自己的嫉妒。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谢妹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如果当初和你交换的是我,我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谢知秋摇了摇头。
“为什么?”
秦皓有些不甘心地道。
“我和萧寻初,在你眼里,有什么不同?”
谢知秋望他。
“那天晚上,我对他说齐宣正这里的情况,告诉他问题很不好解决。然后,他对我说,他会想办法断绝他与父母之间的关系,让我不用顾忌别的事情,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手去做。”
谢知秋如此道。
她问:“如果换作是你,你会这样信任我的判断,放手交给我决定吗?”
秦皓一愣。
不必多想,他已经意识到他不会。
原因无他,他并不完全相信谢妹妹在官场上的能力,他认为由自己来处理会更好。
至此,已不必多说。
须臾,秦皓道:“我明白了,你说的,我会想想。”
“!”
谢知秋听他说会想,反而有点意外。
稍有踌躇,谢知秋礼尚往来,也问他一句道:“你以后……还是会和齐慕先保持现在的关系吗?”
秦皓抬头:“为什么这么问?”
谢知秋道:“……齐慕先今日虽在最后力挽狂澜、扳回一城,但有了这样一桩事,他与皇上之间嫌隙已生,想要像以前那样坚不可摧,是不可能的。
“齐氏巨船已有裂痕,今后朝中势必再生动荡,若是还乘在这样一艘破船上,恐难抵波涛。”
秦皓闻言一笑,略带自嘲地道:“谢妹妹这样说,难不成,是在担心我?”
“……你我多年同窗的情谊并不是假的。要是我这样说会让你误会,那我以后不再关心了。”
“不。”
秦皓顿了一顿,方道:“我与你不同,不可能说下船就下船。我是师父的弟子,秦家这些年来依附于师父,从我父亲开始,秦家就已经与齐家绑得很紧,现在想要撇清关系,已然不易。”
话完,秦皓又笑了笑,说:“我还想要保护你呢,没想到现在,反倒需要你来替我担忧了。
“不过,谢妹妹,你认为自己不需要人庇护,怎么又将我当作任人宰割的小白兔?
“你放心,我走到今天,靠得也不是运气,若真事到临头,总有办法。”
听他这样说,谢知秋便知,秦皓目前是不打算,也没有办法下齐家的大船了。
她垂眸道:“既然如此,那唯有祝君前途无忧。”
秦皓笑道:“你也是。”
他说完,又问:“夜已经深了,你今日不回将军府吗?”
谢知秋原本是不打算回的,出了亲王谋反的事,大理寺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而赵泽无疑又最信任谢知秋,将所有事都交给她,她责任重大。
不过,被秦皓这样一打岔,谢知秋转念又觉得,有必要和萧寻初见一面,说一下现在的情况。现在离天亮本来也没多久了,她离开一会儿应该无妨。
于是她颔首道:“会回去报个平安,去一下就回来。”
秦皓道:“既然如此,我送你吧。”
谢知秋婉拒:“不必。我现在外表并非女子之身,再说也有张聪护送,你不用担心。”
秦皓却摇了摇头。
“你今日刚得罪了齐相,又牵出事关辛国的大案,不知道多少人对你恨之入骨,想要你的项上人头。即使师父今夜大概还腾不出手来对付你,但别人不好说。有我跟着,其他人至少会多顾忌一点。”
他说。
“你若真是萧寻初,我可能还不会在意你的安危,但秦家与谢家是多年世交,既然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你要让我如何放心?哪怕不论别的原因,只因你是谢家女,为了两家的交情,我也不可能放任你不管。你若实在不愿意我送,我坐车跟在你后面五丈远,等看到你平安回家,我再走。”
“……你可真不嫌麻烦。”
秦皓笑道:“我不过是图个自己安心罢了。”
*
这日,萧寻初原以为谢知秋今晚不会回将军府,但他一直在关心大理寺那边的情况,得知事情闹大、齐慕先手刃亲子,他惊得根本睡不着,干脆在门口等等,明知极大可能只是白跑一趟,还是抱了一丝万一谢知秋会回来的想法。
谁知到了后半夜,寂静的街道上,还真响起了谢知秋马车的声音。
萧寻初本在高兴,可刚一张望,才发现在谢知秋的马车后面,不知为何还跟着秦侍御史的马车。
萧寻初一怔,脸上的笑容忽然少了一半。
不久,谢知秋的马车在将军府前停下,秦侍御史的马车亦在其五丈远处停下了。
秦侍御史远远撩开车帘,往他们的方向望了一眼。
不知为何,萧寻初感觉他这一眼,眼底充满深意,既像是警示,又像对他有难以言喻的敌意。
须臾,秦皓坐回车里,随车离开。
这时,谢知秋从车上下来,萧寻初立即去接她。
萧寻初问:“秦皓怎么在后面跟着你?齐慕先让他来的?”
谢知秋面色平静,如实道:“他认出我了。”
只这一句话,让萧寻初当场僵住。
良久,风中才传来一句:“哦。”
萧寻初说:“外面凉,你快回屋睡觉吧,天都要亮了。”
谢知秋摇摇头:“不睡了,事情很多。我回来跟你说几句,再从家里带几个人手就回去,不久留。”
说着,她意外地看萧寻初,问:“你不担心秦皓知道我们的事,会宣扬出去?”
萧寻初道:“我记得你一直比较信任他的人品,我印象里,他在书院也一直是个正人君子。他对你又……我想他总不至于卑鄙到在这种事上做对你不利的事吧。”
见萧寻初如此心宽,谢知秋亦松了口气。
她对他解释了一下今日朝堂上的情况,不敢耽搁,便匆匆忙忙去做事。
萧寻初和平时一样陪着她,偶尔适时地插手帮她提高一下效率。
只是,当他站在后面看着谢知秋走来走去的背影时,眼神又有一瞬间的不安。
说实话,他对秦皓的出现,比想象中更介意。
以前,他当然知道秦皓一直喜欢谢知秋,但这世上只有他一个男人知道谢知秋的身份,秦皓就算存在,也构成不了什么威胁。
而现在……
毫无征兆地,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知满充满警告意味的话——
“说句实话,秦皓哥当年比你主动多了。”
“就这样下去,你小心姐姐被人抢走。”
萧寻初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了起来,紧了又紧。
*
另一边,秦皓送完谢知秋,就径自回了秦府。
天已经快亮,他也没有睡觉的欲望,只是坐在窗边,仰望无边星空。
得知谢妹妹和萧寻初之间并没有多少实质关系,他其实心情轻松了许多。只是,当他反复回忆那些谢妹妹以萧寻初的身份对他说出来的话,他胸中又不由浮现出别的感受。
这时,小厮从窗外经过,见他迟迟不睡,不由忧心道:“大人,你怎么还没休息?齐大人那边的事情是大,但您总不休息,也撑不住啊!对了,您今日在大理寺都没出来,该不会午饭和晚饭都没吃吧?要不要小的给您弄点吃的来?”
秦皓回过神。
这么一说,他真的感到了几分饥饿。
秦皓想了想,问:“你知道谷糠吗?”
“啊?”
“我想尝尝这个,能否给我弄一碗来?”
小厮大惊失色:“大人您身体金贵,怎么能吃那种粗食!万一吃坏了怎么办!那都是没身份的人才吃的!在咱们府里只能拿来喂马!”
秦皓听他这样说,反而愈发坚定:“我想尝尝。就用喂马的好了,给我烧一碗。”
小厮震惊不已,百般相劝,但架不住少爷死脑筋,他只得去找。
过了小半个时辰,小厮匆匆回来,手里还真拿了点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将食物递给秦皓道:“这是糠窝头,外头早餐铺子正好开门,这是铺子老板自己揣着吃的,我拿钱跟他换来了。少爷您真要吃,尝尝这个就好了。”
秦皓闻言,也就接过来,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秦皓从小吃惯精谷细面,哪里吃过这种玩意?只一口,他就难吃到差点吐出来,根本咽不下去,方知谢知秋形容的“粗糙且难以下咽”一点都不是虚言。
秦皓看着手里的糠窝头,眼神一言难尽。
小厮在旁边看得紧张,见秦皓动作停了,忙道:“好了好了,大人您吃一口试过就得了,小的拿去喂马。”
秦皓却问他:“你吃过这种谷糠吗?”
小厮坦然地笑道:“小的当然吃过了!要不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小的怎么会打小就被卖到府里来?小的家里只能拿谷糠煮粥喝,半天捞不着多少,根本吃不饱。”
但说到这里,小厮又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不过自从进了秦府,小的日子可比以前好多了!少爷您打小脾气就好,不难伺候,老爷夫人平时最多责难两句,不爱责罚下人。小的不但平时三顿都有大白米饭吃,菜里还有肉!
“上回二小姐吃剩几块白糖糕不要,赏给小的,小的就拿回家了。家里那弟妹抢的,哈哈,跟见到饲料的小猪崽似的,真是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
言罢,他略显得意地道:“那些农民哪儿见过秦府里的好东西!要说在咱们村里,说起小的在城里干活,谁不羡慕小的独一份的命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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