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衣息昏睡了三日才醒来。
醒来的时候已日落西沉, 夕阳的余晖从支摘窗内洒落进屋内,正巧落在床榻前摆着一只团凳之上。
团凳之上还坐着个郑衣息无数次在梦里梦到过倩影,只着一件素色薄衫,乌黑的鬓发上只簪着一支梅花玉钗, 未施脂粉, 面容疲惫。
可依旧美的惊心动魄, 如旖旎春日里最烂漫的娇花一般让郑衣息移不开目光。
如今他身上那股嗜骨的痛意已然淡去,只是四肢依旧绵软无力。
烟儿恰坐在他身侧的团凳之上,杏眸未阖,整个人笼罩在一股说不清的疲惫之中。
她坐姿弯弯扭扭, 手里还拿着一柄团扇,瞧着是在照顾病中的自己。
郑衣息的心中霎时被喜悦填满,嘴角的笑意浮动,已然是忘了昏迷前遭受的这一场苦痛。
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攥住烟儿的皓腕, 可是伸了伸手后, 却发现自己无力去攀附烟儿, 只能徒然地落在了床榻边沿。
这点响动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烟儿,她睁开眼后,便见郑衣息正满眼热切地望着她, 那缱绻的眸光如附实质,仿佛要将她的皮肉凿穿一般。
烟儿心里既是盈着恨, 又是盈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愧。
她理不清心内的思绪, 便不想与郑衣息视线交汇, 只颓然地垂下头。
“烟儿。”郑衣息唤她。
烟儿无所遁形,只能抬眸望向郑衣息。
四目交汇间, 她率先败下阵来,眉目闪烁着张了张嘴。
双喜告诉她了, 郑尧得知郑衣息被灌下绝嗣药的时候勃然大怒,更是扬言要将郑衣息身边伺候的人都打死。
在刘氏的蓄意挑拨下,郑尧便迁怒到了烟儿身上,已是将丁管事叫到跟前,要他把烟儿打个半死后再发卖了才是。
那时的郑衣息已疼的不成人形,可还是出言求了郑老太太,保下了烟儿的一条命,也不必让她再受打板子的酷刑。
听了双喜这番话的烟儿止不住地发抖,心里即是庆幸陆植已安然无恙,又是感叹刘氏的心狠手辣。
烟儿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后悔她实在不该与虎谋皮,只是当初陆植被刘氏的人带走,眼瞧着就要没了性命。
她别无选择。
这辈子已是欠了陆植那么多的情,不能再添上这样一桩。
烟儿不怕刘氏的磋磨,只是不想让陆植因她丢了性命而已。却再没想到郑衣息会回护她。
在给那一盏茶里下药的时候,烟儿已是想过了自己的后果。她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从中换取陆植的生机。
她预想过郑衣息盛怒之后会如何处置她。
杀了她,或是将她打了板子发卖。
一切怒意她都能承受。
只是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如今的郑衣息,他明知那茶碗里下了毒,可还是义无反顾地喝了下去。
喝下去的理由那么简单和直接——只是为了让她不再恨他。甚至还在叶国公要发落她时,忍着痛护下了她。
郑衣息的所作所为就好似圆儿所说的那一番话一般,是在真真切切地爱着她。
爱。
这个词太过沉重,上一回烟儿不仅伤了心,更是损了身,这辈子都再难有子嗣了。
所以烟儿不敢去相信圆儿的话,也不想去相信郑衣息的爱。
她避开了郑衣息灼灼的目光,只抬起手朝他做了一个手势。
虽只是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可却是烟儿难得的示好,郑衣息自然高兴,当即连自己身上的酸痛也忘了,只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朝着烟儿笑道:“多谢你照顾我。”
这一句说出口的话不仅话音里染着温柔,他望向烟儿的目光则愈发柔意似水。
烟儿只觉得万般不适应,身子发颤的厉害,作到一半的手势停了下来,眉目里竟是多了几分畏惧。
她愣了一会儿神之后,才鼓起勇气望向了郑衣息,而后无声地告诉他:“放我离开吧,我们两清了。”
烟儿因为落胎的缘故此生不能再有子嗣,如今郑衣息也被下了绝嗣药。
他们两人都不会再有子嗣,如此,也算是两清了。
她不愿再去想那些夹杂着无数爱恨的前尘旧事,也不愿再去猜郑衣息的心思,她只想离开郑国公府,去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烟儿的话语映在郑衣息的眼里,却是她要出府去与陆植双宿双飞。
方才的喜悦与温柔霎时不见了踪影,郑衣息凝眉望向了烟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会放你离开。”
他的回答简单明了,语气更是坚定无比。
烟儿眸中的光亮霎时黯淡了下去,只剩几分微弱的光芒。她望着郑衣息严肃的神色,心里荒凉一片。
几息之后,她倏地从团凳上起了身,赶在郑衣息说话前去梨花木桌案上端了一碗药过来。
郑衣息接过了那一碗药,喝下后才说了一句:“这是我的最低底线。”
是在说不能放烟儿离开一事。
他灼烫的视线紧攥着烟儿不放,整个人既是在忍着身上的疼痛,又因烟儿的靠近而欢愉不已。
而烟儿也好似是认了命,漫长的沉默之后,她无声无息地点了头,转而再拿起了团扇,替郑衣息扇风。
只扇了两下,郑衣息便撑着手臂夺过了烟儿手里的团扇,言辞万分真挚地说:“以后你不必做这样伺候人的活计,我会给你个名分。”
话音甫落,烟儿便回忆起了上一回郑衣息说这样的话时的场景。那时他让烟儿给他生个孩子,还允她了贵妾的位份,说要与她一生一世不分离。
可结果呢?她几乎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烟儿听了这话之后许久没有抬头,郑衣息便也在心内叹息了一声,只说:“没有两清,我还欠你许多。”
若是可以,他怕是恨不得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烟儿瞧上一瞧,让她明白他如今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对她好,这份爱意也真挚无比,不掺任何虚假。
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烟儿不敢再信他了。
况且情爱一事太伤身伤心,她与郑衣息之间有身份上的云泥之别,若是再一次将自己的心交付出去,后果她承担不起。
所以烟儿只能装傻充愣,恨意淡去了不少,却是不肯回应郑衣息。
他为主,她是仆。若是换不得这一世的自由,就以主仆的身份相处。
“烟儿。”郑衣息轻唤一声,好似是对烟儿的沉默感到十分不满。他骨子里就是一副强势、占有欲极强的性子,虽是刻意去学陆植那副温柔、老实的模样,可还是会有些狠厉之色从话里话外倾泻而出。
他也是当真想用这一出“苦肉计”来搏得烟儿的芳心。刘氏的阴谋浅显不已,那绝嗣药的把戏已闹过几出了,他喝下去仅仅只是为了烟儿罢了。
烟儿落胎一事一直是郑衣息心上的针刺,如今他也不能再有子嗣了,那些愧怍和忏悔也能就此消散一些。
他做了十足十的准备,甚至还让双喜和圆儿去烟儿面前说了许多好话,可即便如此,烟儿还是不肯原谅他。
郑衣息心中虽有些气馁,可想着日子漫长,便也说服自己安了心。
*
明辉堂内。
刘氏一言不发,正跪在明堂中央,平日里伺候的丫鬟们都不见了踪影,屋内只剩下她与郑尧。
“我知你恨息哥儿,可大房只有他一个男丁,若是你想保住自己的富贵权势,还是要早些想通才是。”郑尧到底是对刘氏这个嫡亲含愧,说出口的话也漾着几分柔意。
而刘氏却是一言不发,眸光只落在明堂旁博古架里摆着的虎头鞋之上,倏地,她麻木不已的视线里仿佛淬了毒,比激涌而出的泪意先一步涌出来的是深切的恨意。
“是他杀了我们的嫡子,是他!是郑衣息!”刘氏几乎是嘶吼着出声道,她太过失态,已然忘了该在郑尧面前扮演一个仁善慈爱的嫡母,只以最歇斯底里的语调宣泄着压抑多年的恨意。
“刘氏!”郑尧铁青着脸开口道:“注意你的身份!”
刘氏的这颗心浸在无边无际的毒意里久了,已然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多少个午夜梦回,她梦到了她抱着自己乖巧可爱的嫡子,醒来时怀中却只有被泪水浸湿的枕头。
杀子之痛。
她焉能不恨?
“我已是瞧在自己的身份上,瞧在郑国公府的名声上,才只给他下了绝嗣药,而不是那摧肠烂肚的毒药。”刘氏道。
郑尧听了这话之后,霎时勃然大怒,他想出口斥责刘氏阴毒不慈1,可想起年幼的嫡子死时的惨状,这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皆是沉默。
终于,郑尧长叹了一口气,只说:“二房的庶子们没一个能立得住的,苏氏这一胎又生了个嫡女,能支撑郑国公府门脉的人,只有郑衣息。”
说罢,便扬长而去,离开了明辉堂。
*
绝嗣药的风波之后,郑衣息在澄苑内养了半个月的身子,而后又去御前司当值。
太子时常来澄苑与他下棋,如今却是半句也不再提与宁远侯府的婚事,只与郑衣息商论着该如何处置刘贵妃新生下来的皇子。
上月里,年近四十的刘贵妃又为陛下添了个皇子,这可把陛下给高兴坏了,大笔一挥便将刘贵妃封为了皇贵妃,位同副后,与皇后娘娘一起协理后宫。
这还不止,皇上还封尚了刘贵妃的母家,将刘贵妃的胞兄提拔成了兵部侍郎,掌了实权。
更别提如今的五皇子是何等地圣恩隆重,朝堂内外,宫闱里外的排场与气势比太子还要再张扬几分。
而这时的宁远侯府也“慧眼识珠”,苏卓将五皇子请到府上,痛饮了一番之后,便定下了幼女与五皇子的婚事。
太子听得这消息后盛怒不已,几乎把东宫书房里的所有器具都砸了个干净,发泄了一通后才赶来了澄苑。
郑衣息如今的心不在朝堂之上,听得太子的抱怨之后,便也无比泰然地与他说道:“臣有一法子可解殿下燃眉之急。”
太子对郑衣息的态度又热络了起来,只说:“何法?”
“当年鞑靼进犯的时候,五皇子率兵出征。领了赫赫战功归京,可正这等功劳他才会得了陛下的青眼,一举被封为了亲王。”郑衣息道。
提及此时,太子心里便无比恼怒。这些年他在政务之事上勤勉不已,对于臣下们更是礼贤下士、百般谦让,唯独在领兵打仗一事上被五皇子压了一头。
他心里实在是恼怒,这才会想尽法子笼络父亲是一等国公的郑衣息。
“是了,老五就是靠着这点本事才入了父皇的眼里。”太子颇为嫉妒地说道。
郑衣息听后笑道:“可若是五皇子根本就没有立下那些战功,而是在西北屠.杀平民,以次充功、欺瞒君上。不仅犯了诛九族的杀民充功之罪,更是犯了不可饶恕的欺君之罪。”
这等罪名若是能安在五皇子身上,自然会让他永生用世都翻不了身。
可是谈何容易?西北边关太子可没有人手。
“可父皇如此宠爱老五,怎么会相信?”
郑衣息不疾不徐地说道:“白纸黑字、证人百姓摆在陛下面前,他一定会信。”
“什么人证?”太子已然激动不已,说出口的话音里染着几分尖利。
要伪造一份五皇子字迹的白纸黑字十分简单,可这个人证却实在是困难。
“刘恩伯嫡子刘向荣,当年曾随着五皇子一起去边关出征。”郑衣息掷地有声道。
太子一愣,旋即便望向了郑衣息,只说:“是你嫡母的亲侄子?”
“正是。”郑衣息笑了笑,眸中划过几分冷厉之色。
刘氏实在是太碍眼了一些,今日能对他下手,将来说不定就会伤害烟儿。
该早些解决了她身后的刘家,这才能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世上。
第62章 见他
外头风起云涌, 烟儿却只蜗居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心情愉悦时侍弄侍弄石阶旁的吊兰,心情烦闷时便只躺在塌上闭门不出。
她与郑衣息之间的相处方式愈加怪异,既是没有如胶似漆的亲密之感, 也没有疏离淡漠的冷淡。
用圆儿和双喜的话来说, 便是:“奇奇怪怪的两个人。”
只是郑衣息却对此处之泰然, 比起前段时日烟儿对他冷漠到几乎算是无视的态度,如今的和平相处已然弥足珍贵。
他几乎是把自己私库里所有值钱的器具都送到了烟儿手里,不管她想不想要,都一股脑地送了过去。
目睹了一切的双喜在背地里感叹道:“话本子里说的话都不假, 一个男人若是心爱一个女人,身上的钱便都会给那个女人使。”
烟儿却是一副轻渺淡然的性子,虽是收下了郑衣息送来的所有器具和银票,那些富贵到奢靡的钗环首饰也是束之高阁, 从不取用。
圆儿见状便好声好气的劝她道:“如今满府满院里都在说世子爷中了姑娘您的道, 把您说成了个千年狐狸精, 连老太太也在房里念叨了好几回,说都是因为您,咱们世子爷才遭了这一劫。”
话音甫落。
烟儿抬起头, 握着绣绷的动作一顿,她静悄悄的瞧了圆儿一眼, 扬起一个宠辱不惊的笑容。
也正是因为这个笑容, 让圆儿霎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姑娘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自然也不会在意府里的风言风语。
即使那些下人们把她议论成了洪水猛兽,亦或是千年的狐狸精转世, 她都不在意。
圆儿又陪着烟儿说了会儿话,这才端起了午膳的食盒, 蹑手蹑脚的走出了正屋。
才走到回廊之上,去见一身淡墨色对襟长衫的郑衣息正从角门的那一头匆匆而来,他嘴角边还漾着些笑意,整个人便如温润如诗,没有半分从前的戾气。
圆儿侧身朝着他行了个礼,然后一边念叨着一边走去了耳房。
才撩开耳房的帘子,便见双喜正坐在小木几上吃花生米。
圆儿忙走过去拍了一下双喜的肩膀,可把他吓了个半死,捂着心口道:“我的姑奶奶,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
“谁叫你偷懒,躲在这儿吃东西不去干活。”圆儿如此娇嗔道。
如今她渐渐的身量抽条了一些,一张肥嘟嘟的圆脸也露出了微尖的下巴形状,从前还只是个娇憨天真的小女孩,如今却隐隐的露出几份妩媚清秀的模样来了。
双喜本是打算像旧时一般捏着她的双颊,可一伸手触及到那圆儿脸上那莹润滑腻的肌肤,便倏地脸上一红。
他僵硬的放下了自己的手,不敢拿正眼去看圆儿,嘴里道:“你可知宁远侯府与五皇子定下了婚事。”
圆儿一听立马瞪大了眼睛,“那位苏小姐先头不是还说非世子爷不嫁吗?”
“我哪儿知道那么多。”双喜边说着,边神神秘秘的凑到了圆儿身旁,“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这桩婚事可离不开我们世子爷在背地里的助力。”
圆儿听了这话之后,眼睛瞪得越发大了,整个人好似陷在了无边无际的疑惑,当即便喃喃自语道:“世子爷怎么还掺和进了这样的事?”
双喜连忙朝她做了几个手势,后见她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便道:“咱们世子爷这样做,都是为了烟儿姑娘。”
圆儿一愣,旋即便听双喜继续说道:“烟儿姑娘可是有大造化的人,将来说不定不止脱个奴籍,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
郑衣息走进正屋的时候,烟儿还在望着知摘窗外的风景出神。
见他来了,她才不舍得收回了目光,将杏眸里的留恋掩下。
郑衣息知晓烟儿在溪花村里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本是囚笼里的金丝雀,一朝得了自由翱翔在天地之间,便愈发向往着自由。
金石玉器、钗环首饰,甚至是府邸田铺,只要烟儿想要,郑衣息统统都能给她。
可偏偏给不了她自由。
所以此刻的郑衣息只能装作没有瞧见烟儿眼底的伤心,走上前去像个没事人一样,与她说道:“太医说你不能吹冷风。”
烟儿的思绪被打断,回身见郑衣息正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心猛的往下坠,她点了点头以示对郑衣息的回应。
“过几日等你身子再好些,我带你去京郊那儿赏花,好不好?”郑衣息说出口的话里装着能溺死人的柔意。
烟儿只觉得万般不自在,却又无处躲避,只能迎着郑衣息的目光做了两个手势。
大抵是在告诉郑衣息,她不想去京郊那儿散心。
郑衣息听罢不过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笑着和她说:“太医说你的身子再仔细调养一段时日,将来说不准也能再怀上子嗣。”
子嗣之事,是郑衣息心里无法触碰的伤痛。他只能想尽办法调养好烟儿的身子。
至于他自己,则没了所谓。
烟儿听罢疑惑的瞥了郑衣息一眼,如今她实在是摸不透眼前之人的性子,便也不敢把他的话当真,只点了点头敷衍了过去。
而郑衣息却朝着烟儿更加贴近了几分,如今他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咫尺,微微一动,便会跌进彼此的怀里。
不能再怀有子嗣一事一直是烟儿心上的一根刺,于她这般卑微、命如蝼蚁的人来说,能有个血脉相连的子嗣,也是贫瘠短暂的一生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可是我不能再有子嗣了,烟儿,你明白我的意思。”郑衣息如此说道。
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即便太医治好了烟儿的身子,她也不能再有子嗣了。
烟儿闻言眸子里的光亮立时黯淡了下去。
这是她早先就预料到的事,原也没什么好失望的,只是心口处却久久的萦绕着一股苦涩与伤心。
陆植那憨厚可靠的模样也时不时地出现在她脑海中。
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她就成为了陆植的妻子,从此过着男耕女织、闲适自在的日子。
到底是意难平。
郑衣息紧盯着烟儿,见她一副郁郁不开怀的模样,心里纵使再不乐意,也只能对她说:“明日我带你去看看陆植,好不好?”
本是心如死灰的烟儿立时身子一颤,望向郑衣息的目光里染着浓浓的不敢置信。
“只要你乖乖的待在我身边,我会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郑衣息嘴角虽还在笑,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第63章 死
半月后, 正值郑衣息休沐,他便信守诺言带着烟儿去瞧陆植,出门的时候正好在京城正街遇上五皇子府的人马。
那些小厮和侍卫们都挑着铺满喜字的聘礼,正有条不紊地往宁远侯府行去, 一路上引得行人们侧目, 街坊四邻之间皆是对这桩婚事的议论之声。
郑衣息却面不改色地骑马, 时不时往身后瞧一眼,确保马车里的烟儿无恙。
陆植如今还在溪花村。
只是今日过后,郑衣息便会赐给他白银千两以及离开京城的路引和文书,保他一世富贵的同时, 也要他永永远远地离开京城。
但凡是个神智清明的正常人,也知晓他该选择哪条路。
白银千两于郑衣息来说不过是书房博古架上的一只青玉瓷瓶罢了,可于贫苦百姓们来说,却是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钱财。
所以, 郑衣息能笃定, 陆植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后, 郑衣息与烟儿才到了溪花村。此时已近晌午,不少溪花村的村民们都已立在道场上扯起了家常,遥遥见一辆香车宝马缓缓地向陆植家中驶去, 为首骑马的那人更是天人之姿,说不尽的矜贵清傲。
村民们都止住了话头, 目光纷纷朝着郑衣息望去, 心里都在揣测着贵人驾临溪花村的目的。
片刻后, 郑衣息翻身下马,动作一气呵成, 便画本子上头写的朗逸郎君一般夺目动人。
他走到了马车旁,将里头打扮的无比富贵奢靡的烟儿扶了下来, 这时几个溪花村的村民们便认出了烟儿的身份,当即便大惊道:“这不是陆植家里的那个哑巴吗?”
当初那个怯弱的哑巴已全然变了模样,乌黑的鸦发上簪着滴翠凤钗,行动间那鸽子蛋一般大小坠下来的累珠摇曳着晃动姿态,身上的衣衫衣摆处还绣着金丝细线,遥遥一瞧,称得上一句花团锦簇、富贵逼人。
郑衣息攥紧了烟儿的柔荑,牵着她走进了陆植的家中,只是方才推开屋门觑见里头的景象后,他便飞快地用大掌蒙住了烟儿的双眼,并道:“你先别进去。”
被蒙住眼睛的烟儿疑惑不已,可郑衣息攥着她皓腕的力道大的不得了,若是她想挣扎,只怕是会弄伤自己,所以烟儿只能乖乖地背着门站着。
郑衣息脸色铁青地把双喜唤到了他身前,又点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们,指了指里头道:“把里头的尸体处理一下。”
他说话时也染着几分厌烦,眉宇里蓄着深深的愁闷。
他已是想了许多法子来威逼利诱陆植,总要让他尽早离开京城才是,只有他富贵地安享一世荣华,烟儿才不会日日夜夜地念着她,才不会心怀愧疚。
可是如今陆植死了,他的计划落了空。
并且更糟糕的是,往后不论他如何对烟儿好,也无法再比过一个死人了。
被郑衣息半搂在怀里的霜儿听得“尸体”二字后先是大脑一片空白,而后身子便不可自抑地颤抖了起来,手里握着的帕子已被冷汗浸湿。
她不敢相信,可泪水还是如汹涌的潮浪一般落了下来。
“你先别哭。”郑衣息蹙着眉道,此刻他心里又烦闷又恼怒,已是恨不得把杀害陆植的幕后真凶千刀万剐。
因烟儿整个人好似呆愣得失去了神智一般,郑衣息瞧了心里便不得劲,也实在是担心,便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放回马车里后才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问那些村民们。”
陆植是什么时候死的,近来有没有可疑的人来找过陆植。
那些村民们都是胆小怕事之人,一见一身华服的郑衣息向他们走来,便争先恐后地往后面躲去。
谁知郑衣息一和那些村民们打照面,便从袖袋里抽出了十数张银票,嘴里只说:“一条消息就是一百两银子,把你们知晓的事都告诉我,这些银票就是你们的了。”
俗话说的好,鸟为财死、人为食亡。方才还战战兢兢不肯正眼去瞧郑衣息的村民们见了那一叠厚厚的银票,便什么都不怕了。
“贵人是要问我们什么?我们定是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中一个会说些官话的村民笑着对郑衣息说道。
郑衣息脸色无比冷厉,他本就生的比寻常人高大英武几分,如今抿着嘴阴沉着脸的模样更有几分凌然的气势,他问:“最近你们谁见到陆植了,或者有没有在溪花村里撞见眼生之人,亦或是深夜的时候听到什么异常的响动。”
话一出口,村民们俱是一怔,而后一个个便都绞尽脑汁地回忆起了这几日溪花村的异常。
还是方才那个奉承郑衣息的村民先答话,“好似是半个多月前,我曾见过一回陆植,那时他模样瞧着有几分憔悴,和他说话也不理睬我们。”
“最近倒是没有瞧见什么生人,不过那一日有个男子在刘寡妇家里探头探脑……”一妇人如此说道,可是她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另外几个村民便推搡了她一把,不让她再往下继续说。
那妇人眸光闪烁,嘴巴颤动了一番之后还是没有再往下说下去。
可是这些村民们如此异样的举措已是引起了郑衣息的怀疑,他也不与他们多费口舌,而是拿出了自己别在腰间的匕首,狠厉地横在了那妇人眼前。
“说。”一字之内,已是载着蓬勃的怒意。
那匕首削铁如泥,从妇人的鬓发处游移到她的脖颈之地,虽未用尽全力,可也几乎要割破那妇人脖间的皮肉。
一夕之间鸦雀无声,不仅是那个妇人颤抖着不敢说话,另外几个村民们也收起了插科打诨、再顺走些银票的心思。
眼前的这位贵人杀伐果决,一瞧便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刘寡妇靠着皮肉生意过活,时常会带着些陌生的男子来我们溪花村。”便有村民如此对郑衣息说道。
眼瞧着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消息来了,郑衣息便按照承诺的那般赏给了村民们银票,而后才走回了马车旁。
此时的小厮们已把陆植的尸首抬了出来,虽已是在尸首上盖了块白布,可还是能依稀从那白布的形状上瞧出陆植的身形来。
而烟儿此刻被泪意吞噬,她只是掀开帘子瞧了一眼,便瞧见了被小厮们抬着的陆植。
本是那么高大健硕的一个人,如今却只能无声无息地躺在白布之后。
烟儿眼前的视线已被氤氲而起的泪意充斥着,她此刻还是不愿意相信陆植已死的真相,只能尽力去舒长自己的呼吸,才能让她不晕眩着昏过去。
可即便如此,那过分急促的呼吸已还是染上了两分哭腔。
可那几个抬着陆植尸首的小厮们不知怎么跌了一脚,那白布便也顺势滑落了下来,陆植毫无血色的面容猛地撞进了烟儿眼中。
她的脑袋处突然传来一阵钝痛之感,起先只是一阵细细微微的痛意,而后则旋起了一阵刮心般的痛。
那痛从脑袋里钻了出来,重又钻进了骨髓之中,翻涌着让烟儿哽咽出声。
她明明是个哑巴,哭不出来声音,此刻也只能哭出些嘶吼的声响,不伦不类、不清不楚,却能从中听出锥心的痛。
郑衣息的脚步一顿,他停在了马车前方,静静听着烟儿宣泄心中的苦痛,却是一句话都不曾说。
*
圆儿留在澄苑,本以为今日郑衣息与烟儿必会到日暮西沉的时候才回府,却没想到她们会这么快地赶回澄苑。
郑衣息几乎是半搀半抱着将烟儿带进了澄苑,圆儿立在回廊上想走上前去迎接烟儿,可却是瞧见了烟儿红肿的好似烂桃子般的双眸。
第64章 愚笨
陆植的死, 如同在初雨开霁的天际里洒下一点阴霾的种子,本已是觑见了一丝天明,可转瞬间却又被阴云覆盖。
郑衣息连日来心情不佳,在御前司当值时更是与同僚们多有争执, 双喜的活计便愈发不好做了些, 整日里皆胆战心惊的厉害, 生怕说错了话后惹恼了郑衣息。
而烟儿从溪花村回来以后便病了,即使太医来看诊之后说她只是心病,并不需用药,可郑衣息还是如临大敌, 吩咐圆儿等丫鬟好生照顾烟儿。
半月后,郑衣息派出去抓捕刘寡妇的线人们总算是递回来了些消息。
陆植死后,那刘寡妇便预备着潜逃出京城,谁曾想却躲不过郑衣息布下的天罗地网, 在毗邻京城的一处县城里被郑衣息的人寻到了。
起先那刘寡妇什么都不肯说, 等郑衣息亲自卸了她一条胳膊后, 刘寡妇才如实交代。
杀死陆植的人是小武。
就是从前在澄苑伺候的小武,后因言语中对烟儿多有冒犯,被郑衣息下令打了几十大板后赶出了澄苑。
谁曾想这厮如此命大, 生生熬过了这几十大板之后便被刘氏收买了过去,领命去溪花村与刘寡妇搅和在了一块儿, 这两人一个领命行事, 一个对陆植深恶痛绝, 便想出了给陆植下毒的毒计。
而陆植回溪花村的那几日里,每一夜都睡不安稳, 不得已只能饮酒来消磨神智。
那一夜他醉的不省人事,小武便与刘寡妇一起掰开了他的嘴, 将那一碗□□给他灌了下去。
陆植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
而后小武便彻底消失了,不仅不曾来赴刘寡妇的约,连他家里的母兄也说好几日不曾见过他了。
刘寡妇断了一条胳膊,霎时被那股痛意磨得满脸是泪,可见上首的郑衣息眉目冰冷,那狠厉的目光仿佛要把她凿穿一般,她就连哭也不敢再哭了。
“我都是被那个小武哄骗的。”起先刘寡妇还高声为自己辩解,可见郑衣息一言不发,她说话的声音便也越来越微弱。
郑衣息盯着刘寡妇凝神思索了一番,见她有意地敞开了胸前的衣襟,不停地向他递着媚眼。
他心绪十分复杂,一是嗤笑于陆植这个蠢货竟会死在这么腌臜的一个妇人身上,二又是不明白刘氏的用意。
陆植命如蝼蚁,实在是不必刘氏如此费心。
可她偏偏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只是为了杀死一个陆植。
郑衣息心不停地往下坠,思绪翩翩间已是明白了刘氏的用意。
*
烟儿病了的这段时日里,郑老太太身边的绿珠来瞧了她一次,如今在三爷房里做通房丫鬟的连霜也备了厚礼上门,除了这两个有头有脸的丫鬟外,连明辉堂的大丫鬟白芍也来了澄苑正屋瞧她。
圆儿对明辉堂的人多有戒心,只横插在白芍与烟儿中间,不肯离开正屋半步。
只是已许久不管事的李嬷嬷却忽而冒了出来,冷着脸将圆儿撵出了正屋,以一个莫须有的名头绊住了她。
待四下无人之后,白芍才说明了她的来意。
“太太已是给陆植备下了路引和文书,也如我们当初说好的那般备下了厚银,只可惜陆植命薄……”
烟儿缓缓地抬起头,似乎是想去分辨白芍话里的真伪。陆植的死让她痛不欲生,她如今还能留存着一口气,也不过是靠着想为陆植报仇雪恨的念头罢了。
她这一辈子过得太过坎坷,与陆植在一起的日子是她灰暗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一点光亮。
若不是因为她,陆植不会卷入到这些阴谋诡计之中,更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所以她恨自己,更恨杀害陆植的幕后真凶。
烟儿躺在床榻上久了,整个人的脸色便显得格外的惨白,只是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却依旧攒着鲜亮的火苗,此刻便一眼不眨地注视着白芍,好似要把她肚子里的那点算计窥探个清楚。
白芍稳了稳心神,顶着烟儿灼热的目光,状似感慨地说道:“我们都是做奴婢的人,自该知道命数都不由得自己做主。只是我与陆植接触不多,却也知晓他是个仁善之人,实在是可惜了。偏偏碍了旁人的眼,如今死的这般悲惨……”
一声长叹,再配上微红的双眸,已是将戏演得九分足了。
可烟儿不仅不接茬,甚至眸色平淡的好似一滩死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白芍也知晓说多错多的道理,临走前只在烟儿跟前撇下了一句,“你可还记得在澄苑伺候过的小武?”
若是不说这一句话,烟儿兴许还能信她两分。如今如此刻意地提到了小武,便着实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了。
等白芍离去后,烟儿也长叹了一口气,敛下浓密如蒲扇般的睫羽,也顺带着将所有的情绪掩住。
时隔许久,她才算是明明白白地知晓,那日刘氏要她给郑衣息下绝嗣药时的计谋有多浅显无知,分明是把她当成了粘板上的鱼肉,肆意玩弄罢了。
她阖上杏眸,不敢再去回忆。
不多时,郑衣息下值回了澄苑。
他静悄悄地走进正屋,见烟儿正躺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高悬着的心也松泛了几分。
即便他有意放缓了自己的脚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榻边时烟儿还是睁开了眸子,递过来的视线不算疏离,反而还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
郑衣息本就天性聪颖,更兼他花了不少心思去了解烟儿神色之间的含义,如今只需瞧着烟儿眉颦间的弧度,便能窥见她心里的思绪。
他缓缓地走到烟儿面前,衣摆勾到了她垂在罗汉榻边的柔荑,上好的滑腻云锦打断了烟儿的思绪。
她方才思绪混沌时已是想到了郑衣息,忆起刘氏利用她给郑衣息下的绝嗣药,忆起陆植死去时毫无血色的面容,最后涌上心头的则是方才白芍欲言又止的面容。
多思多想的后果便是她清晰地明白自己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能被利用、亦能被弃如敝帚的棋子。
这大宅门里到处是勾心斗角的人精们,且他们各个位高权重,盘算着的阴谋诡计都是杀人于无形的快刀,而底下的奴仆们则是被主子们推出来的棋子。
有用时略微地嘉奖一番,无用时或是杀了、或是卖了,全凭主子的心意罢了。
想到陆植的悲惨结局,以及刘氏命白芍来给她下眼药的行径,烟儿心里只觉得恶心的厉害。
她作势要呕,而身侧的郑衣息却先一步揽住了她的上半身,轻抚着背替她顺气。
第65章 计谋
刘氏此番的计谋不仅没有让烟儿记恨上郑衣息, 反而给了郑衣息一个与烟儿坦诚相待的机会。
陆植的存在如一层灰蒙蒙的薄雾,遮挡住了两人彼此相望的视线,郑衣息本以为自己与烟儿之间已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谁曾想刘氏的挑拨行径会让他“柳暗花明又一村”?
烟儿自觉被刘氏当成了蠢人, 勾起她对前段时日给郑衣息下绝嗣药一事的歉疚, 与郑衣息相处时愈发柔和。
郑衣息也把刘寡妇嘴里所说的话统统告诉了烟儿, 并以最严酷的誓言赌咒发誓道:“这事与我没有半分关系,我甚至已有大半年不曾见过小武了,更不可能指使他去杀了陆植。”
说出口的这一番话虽还算是平静,可是那双炙热的眸子却是紧紧攥着烟儿不放, 里头有恳切、有祈求、更有哀怜。
他由衷地希望烟儿能相信他的这一番话语,可却又不敢表现的太过迫切,以免徒增烟儿的疑心。
只是他也明白,自己做过许多让烟儿伤心、失望的错事, 她若是不信自己, 也是应该的。
正屋内的气氛有片刻的冷凝。
郑衣息从一开始的满心期盼到一点点灰败了心, 最后则自嘲一笑道:“你不信我,也是应该的。”
话音甫落,一直不曾出声的烟儿却是伸出手轻轻地缚住了郑衣息微微发颤的手掌, 而后便在他怔愣的目光下,朝他莞尔一笑。
*
这几日郑衣息的心情极佳。
双喜这个身边人得了不少赏赐, 起先还高兴的不得了, 可后头连他给郑衣息倒杯茶都有赏钱拿, 他便有些受宠若惊。
后来圆儿与她说了正屋内叫水一事后,双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家世子爷得了肉吃, 这才会心情如此愉悦。
圆儿与双喜的关系越来越好,两个人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纪, 已是在不知不觉中对对方起了些朦朦胧胧的情愫。
“你真听见了?”双喜笑着问圆儿,他生的还算清秀,笑时嘴角还有两个小梨涡。
今日天气也不算闷热,澄苑庭院里的杏花树迎风绽放,抖下些粉雾般的碎花,洒落在圆儿肩头。
双喜一时看迷了眼,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圆儿瞧,直把圆儿瞧的双颊通红无比。
“你瞧什么?”她羞赧不已地问。
双喜挠了挠自己的头,答道:“自然是在瞧你。”
“没个正经儿。”圆儿嗔怒一声之后忙用旁的话语来掩饰她心里的羞怯,“我当然听清楚了,咱们姑娘瞧着松软了许多,可见是世子爷的诚心感动了她。”
这几日郑衣息的确是留宿在了正屋,不过也只是与烟儿同床共枕罢了,并未入巷,只是寻些甜头吃吃罢了。
他如今极有耐心,自然不会心急。
只是他坐怀不乱,烟儿却是坐不住了。她已是下定决心要为陆植报仇,可是却苦于没有法子。
若她与苏烟柔一般是出身侯府的嫡出千金,替陆植报仇可是轻而易举,可偏偏她只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巴,能倚仗的也只有郑衣息罢了。
他与刘氏本就有血海深仇,还有那绝嗣药,也是刘氏使了毒计逼迫她下在了茶碗里。
她大抵是相信了郑衣息说的爱她,所以才会在郑衣息进正屋安睡的第三日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此刻,云雨方歇。
郑衣息一脸餍足地躺在镶云石架子床上,身侧拥着的是不着寸缕的烟儿,她正躺在郑衣息的臂膀上,浓密如蒲扇般的睫羽挡住了她清明的眸子。
“过几日我再去替你打一支东珠做成的玉钗。”郑衣息面庞雀跃,此刻只怕是想把全天下的宝物都捧到烟儿面前来。
烟儿神色寂寂,待心潮平复之后,才伸出手作了几个手势。
大意是在告诉郑衣息:当初绝嗣药那件事,是她做错了。
绕指柔般的话语如春风般飘入郑衣息的心间,他本就不恼烟儿,如今更是心软成了一滩池水。
他说:“你没有做错。”
“是我犯下了错事,让你受了苏烟柔的磋磨。你不能再有孩子,我自然也不能再有,这本就是一件无比公平的事。”郑衣息道。
烟儿一愣,再没想到会从郑衣息嘴里听出“公平”二字,这个词来的太过突兀,以至于让她忘了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话。
郑衣息的变化似乎不只是体现在嘴上。
只是如今陆植的这一条人命牢牢地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也没有心思再去想情爱一事。
时至今日,陆植的尸骨于埋藏于溪花村旁的一处坟地里。烟儿却还是想不明白,刘氏为何要杀了陆植。
仅仅只是为了挑拨她与郑衣息的关系吗?一条人命难道就只值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吗?
烟儿心痛如绞,既是为陆植的死愤懑不平,也为了这不公的命运。贫苦百姓们的一条命,竟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们玩弄人心的筹码。
她恨刘氏,此番定是要刘氏付出该有的代价。
思绪涌动时,烟儿朝着郑衣息靠拢了几分,半边身子几乎是攀附在了郑衣息的肩头,肌肤相触间让郑衣息心口一颤。
方才偃旗息鼓的欲.念又冒上了心头,他瞥一眼鬓发还未干透的烟儿,到底是忍住了作乱的心思,只说:“你想与我说什么?”
四目相对时,烟儿先败下阵来,她低头做了个手势,而后便见上首的郑衣息说:“是说刘氏迫你给我下绝嗣药的事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语便把那些腌臜的隐秘说了出来,仿佛那日疼的几乎丢了半条命的人不是他一样。
纵使此刻的烟儿有许多的话要说,可撞进郑衣息那双漾着缱绻柔意的眸子之后,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唯一的筹码就是自己的身子,委身于郑衣息并不是一件多么令人折辱的事,况且她有所图谋,本就是不占理的那一个。
所以此刻的烟儿神色并不如何自然,那裹着汗的鬓发正紧紧贴合在她的脸颊一侧,露出几分娇媚的疲容来。
□□好之后,她本是打算有样学样地与刘氏一般挑拨她与郑衣息的关系,可没出口的时候却见郑衣息已目光灼灼地望了过来。
“我都知晓。”
“你想让刘氏付出代价,为陆植报仇,是不是?”
烟儿愕然,一刹那忘了回话。
郑衣息朝她倾身俯去,大掌攀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薄唇覆在她莹白滑腻的脖颈中,唇齿间勾出些旖旎的味道。
“好。”
“我帮你。”
第66章 离开
月明星稀, 夜风习习。
烟儿由圆儿扶着坐在了门扉倚槛处,她虽然素面朝天、未施脂粉,却与寂冷的月色清辉融为一体。
“爷去明辉堂的时候没有带上竹骨灯笼,姑娘可要去接他?也能显出您的好处来。”
圆儿也是一片好心, 这几日烟儿与郑衣息的关系融洽了许多, 同起同卧不说, 更是连用膳都凑在了一处。
眼瞧着烟儿好似是认了命,扎根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之中,成为郑衣息手边豢养的金丝雀。
那便要做这些金丝雀里活的最好的一个。
本以为烟儿不会拒绝她的提议,圆儿兴致勃勃地从耳房里拿出了两只竹骨灯笼。
谁知烟儿一瞧那骨节分明的竹骨灯笼, 便霎时红了眼眶,泫然欲泣的模样里染上了几分神伤。
圆儿提着竹骨灯笼愣在了原地,既是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只万般局促地说:“姑娘, 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
不就是忆起了死去的陆植, 他们二人在溪花村里安宁度日的时候,陆植也曾亲手给她做过这么一只精致的灯笼。
削了厚厚的几节竹子,手上也被刺下了不少伤痕, 虽没有金丝细线作摆,也没有软烟罗为布, 可依旧如此精巧动人。
烟儿想, 纵使眼前的竹骨灯笼价值不菲, 在她心里却也远远比不上陆植亲手做的那一个。
半晌后,烟儿终于抵御住了那股排山倒海般向她涌来的悲意, 她生生忍住了泪水,转而朝着圆儿莞尔一笑。
如今她处处仰赖郑衣息, 也只有靠着郑衣息才能为陆植复仇,所以她没有拒绝圆儿的提议。
只见烟儿接过了那两只竹骨灯笼,当即便从团凳上起身,欲往廊道上灯火明焰处走去。
才走了几步,便见廊角的拐角处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抬头一瞧,便见郑衣息镀着夜色而来。
此刻的他似是心思雀跃的厉害,往日里冷厉凝滞的眉宇间尽是松泛之意,嘴角浮现了两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步伐松快,脚步轻巧。
一走上廊道的时候,郑衣息便瞥见了一身月白色素衫的烟儿,眉眼里弥漫着的笑意越发深重。
“这么冷,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他语气温柔,连责备的话语里都带着亲昵之感。
烟儿尚未动作,郑衣息却上前将她揽进了自己怀中,宽阔且温暖的胸膛紧紧地包裹住了她。
“我们回房。”他拥住了烟儿,仿佛拥住了这世上的珍宝。
不多时,圆儿和其余伺候的丫鬟们都悄然退出了正屋,给两位主子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郑衣息心思浮动,一双炙热的眸子正紧紧攥着烟儿不放。
他方才开了荤,又是好不容易才重又得了烟儿的欢心,正是难舍难分的时候,不过是与烟儿四目相对一番便心潮澎湃。
烟儿不过望了郑衣息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图,她先是一愣,而后认命般地攀附住了郑衣息的肩膀。
衣衫褪去、香肩半露,清辉月色下一颦一笑皆是摄人心魄的风情。
郑衣息仿佛饮用了来自西域的曼陀罗花汁,每每对上烟儿,便方寸大乱去,清明神智不见所踪。
而烟儿则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那打着结儿的襟带并不繁复,只需轻轻一扯便能窥见曼妙。
郑衣息方才还一心热切,可借着屋内影影绰绰的烛火,他撞见了烟儿忍着屈辱的神色,以及她轻咬着下唇的不虞。
他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盘冷水,那满腔的热意霎时不见了所踪,半晌后郑衣息握住了烟儿的柔荑,仔细摩挲后叹道:“我想要的不是你的身子。”
说话时他的目光正游移在烟儿的心口,意思再明显不过。
自始至终,郑衣息想要的都是烟儿的心,他为她殚精极虑,为她谋划复仇大计,甚至为她背上与整个郑国公府为敌的罪名。
为的不过是能夺回她的心,就像从前没有陆植的时候一样,烟儿满心满眼都只装着郑衣息一人一样。
“郑尧明日就要回西北戍守边关了,陛下既是十分信任他,又十分忌惮他,此番必然不会轻易将他放回京城。”郑衣息如此快意地说道。
这话背后的含义再明显不过,那便是郑国公郑尧不能再做郑衣息的主了,他只要想好万全之策,刘氏必死无疑。
屋内寂静无比,烟儿正坐在郑衣息的双膝之上,两人相隔只有咫尺,唇齿交缠间尽是未尽的情意。
郑衣息凝望着烟儿清凌凌的眉目,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春水,望的久了,心口便生出了一股痒意。
便见他笑着轻啄了一下烟儿的丹唇,这个吻只是浅尝辄止,没有半分情.欲的意味,只是突然想吻她。
而烟儿却只是清清冷冷的回望着郑衣息,虽则没有作出半分抗拒之意,可是整个人却木然的厉害。
郑衣息不过片刻失神,霎时便又压下了心内的气馁之意,他笑着与烟儿说:“我已有完全的法子,也为刘氏布下了天罗地网,此番她必死无疑。”
他对刘氏痛下杀手,非但是为了搏得烟儿的欢心,更是为了抱挤压已久的母仇。
于嬷嬷死前百般劝诫他,要让他放下心中的仇恨,从此自由自在的度日。
只是他却迟迟放不下心中的执念,那些被人看清的日子,那些活的尚且不如卑贱奴仆的日子,那些被郑尧百般轻视的日子。
郑衣息寻不到缘由,如溺死在汪洋大河里的无助之人,不明白那些血缘至亲为何会对他弃如敝帚。
若是生母还在,他岂会如在世浮萍一般任人欺凌?
所以他不得不去憎恨刘氏,一旦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咎在刘氏身上,他心里就好受了许多。
起码不必再日日堕落在无边的仇海之中。
只是这些年为了挣上世子之位,为了夺得郑老太太的欢心,为了让全京城的人都知晓郑国公世子的大名。
郑衣息已是殚精竭虑,日日活在权谋之中,他又如何能开怀?
似乎与烟儿在一起的日子,方才是他最高兴、最惬意的时候。
他已错了一次,这一次的错误让他差一点永远失去了烟儿,往后则再也不能犯错了。
若要郑衣息说一句心里话,这日复一日的算计已是让他疲累无比,郑尧给他的压力也让他喘不过气来。
还有东宫太子,那也是个狼子野心之辈,一旦他登上帝位,郑衣息也不知晓他能不能如愿挣到个从龙之功。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带你去江南,好不好?”
第67章 擒拿
烟儿没有回答。
郑衣息静静等了一会儿, 见她只是扬着那双透亮的杏眸望着自己,垂在身侧的柔荑没有半分动作,便也敛下了眸子,淡声说:“安寝吧。”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 郑衣息出门之后, 明辉堂便来人传唤了烟儿。
刘氏如今是郑国公府的主母, 她的传唤烟儿没有胆子推拒,只是在临行前圆儿好声好气地劝她,总要忍过这一遭,不能意气用事。
烟儿朝着忧心忡忡的圆儿一笑, 以手势告诉她,自己不会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儿。
本以为去明辉堂后会有一场不见硝烟的大战,谁知居于高位的刘氏只是含笑着与烟儿说,“过几日府上会办一场花宴, 到时未来的世子夫人会上门赏玩, 你小心些伺候。”
烟儿听后也不曾惊讶。
虽则郑衣息曾允诺过要娶她, 可是那话与稚子之间的玩笑话没有任何的区别。
他是钟鸣鼎食的大族里的世子爷,而她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云泥之别,不足以涵盖两人之间的身份之差。
娶妻一事, 不异于天方夜谭。
两日之后,烟儿也从奴仆们的嘴里问出了那位要嫁来郑国公府的小姐的身份。
原来那是刘氏母家的内侄女, 闺名叫晚晚, 听闻是个兰质蕙心、端雅灵秀的大家闺秀。
这些事本是与烟儿无关, 她该照旧做好自己的活计,可偏偏那一夜里郑衣息的允诺之声总是回荡在她的脑海之中。
“我想娶你为妻。”
“待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一起去江南,好不好?”
这些话究竟是出自他的真心, 还是一时意气使然,烟儿已经分不清了。
陆植的仇未报之前,她已然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些情爱之事。
烟儿的反应如此平淡,可郑衣息知晓了此事之后却勃然大怒,若不是双喜等人死死拦着,只怕早已冲到明辉堂去与刘氏对峙了。
郑老太太也对此视而不见,她知晓自己这个长媳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是嫡母给儿子选妻实在再合适不过,她这个祖母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再者刘氏虽有私心,可那刘家小姐却是个招人疼爱的大家闺秀,与先头那个飞扬跋扈的苏烟柔不同,是个柔善纯良、娇娇滴滴的大小姐。
倒是与郑衣息十分相配。
“老大媳妇,是准备熬死了息哥儿,把大房的所有事物都牢牢攥在她的手心里呢。”郑老太太如此感叹道。
一旁的绿珠正捏着团扇替郑老太太煽风,嘴边还不忘说道:“大太太打的是什么心思,咱们这些下人心里也门清,更何况是世子爷?咱们世子爷遭了劫,她再给世子爷寻了个自己母家的妻子,这是要把我们世子爷给架空了。”
“哼。”郑老太太虽有心想偏帮郑衣息,可想起那日他在荣禧堂不管不顾地嚷出了旧日里的隐秘,便又不肯再为郑衣息说话了。
绿珠见郑老太太住了嘴,便也识趣的略过了这个话题。
*
郑衣息阴沉着脸坐于书房翘头案之后,方才研墨写下了一封信件,吩咐小厮们立即送去东宫。
除了东宫之外,他还写了一封信件,则是让一个暗卫悄悄送去五皇子府上。
从前他以为为太子抛头颅、洒热血,为他的千秋大业殚精竭虑,也能换来太子的倾心相待。
可如今想来,这些久居高位的人眼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权势和算计。
甚至于在郑衣息最难过消沉的那段时日里,太子所做的就是不断逼迫郑衣息去迎娶苏烟柔。
即便苏烟柔与五皇子已有了夫妻之实,即便满京城的人都在笑话他郑衣息是个活王八,即便他一点都不想娶苏烟柔。
可太子还是不断逼迫着他。
即便他左右逢源,也是被逼迫至此。
在书房里久坐了一个时辰之后,郑衣息才觉得自己胸腔内盈润着的怒意消弭了不少,他起身往正屋的方向走去。
此时的烟儿正在梳理这一月澄苑的账目,听得郑衣息零碎的脚步声后,便猛然抬起了头。
她鬓边的碎发轻轻落落的洒在耳畔,虽然未施脂粉,可明艳的就像出水芙蓉一般摄人心魄。
郑衣息走进她身边之后,便不管不顾把她拥进了怀里,头倚靠在她的颈窝处,狭小的团凳根本容不下两个人的身躯。
烟儿叫苦不迭,想拍打郑衣息的肩头让他松开自己,却反被他握住了手腕,呼吸间已被他捏住了下巴,再然后便是如翻江倒海般袭来的热切的吻。
她被搅弄的无法呼吸,双手无处安放,只能无力地攀迎住郑衣息的双臂,依托着他给与的热切方能有几分喘息的机会。
这不是烟儿头一次与郑衣息有亲密接触,可从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密不可分、如胶似漆。
况且如今还是在白日,正屋门前仍有不少奴仆会无意中路过,若是往里屋里瞟去一眼,瞧见了这一幕……
意识到这一点的烟儿立时开始了死命的挣扎,只是她的这点气力在郑衣息面前便如小猫小狗在挠痒痒一般,实在是无足轻重。
只是郑衣息念她一向比别人脸皮更薄一些,吻的尽兴了之后便也只能松开了对她的桎梏,改而将她抱在了自己膝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莹白的脖颈瞧。
“你是不是很高兴?”
烟儿又羞又恼,而后又被漫上来的羞愤所主导,望向郑衣息的眸光里尽是不虞。
她怎么会高兴?如此白日宣.淫,传出去只会被人百般耻笑。
郑衣息见她脸上浮起了羞恼之色,连耳垂都泛起了粉色的红晕,一时便绷不住笑了,只说:“我说的不是刚才我亲你这回事。”
烟儿一愣,回身望向郑衣息,见他正好整以暇地注视着自己,方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
他是在说刘氏给他安排正妻一事?
“让我来猜猜烟儿心里在想些什么?”郑衣息将烟儿的神色尽收眼底,嘴角边显出一抹染着讥诮的笑意,一边好整以暇地望着烟儿。
他的手也随着话语覆上了心口之地,霎时让烟儿的双靥烧红了起来。
“报完仇,我再娶了世子夫人。再多一年的功夫我就会厌了你,还了你卖身契,放你自由对不对?”
话音甫落。
烟儿倏地垂下了头,被窥破了心中隐秘的她浑身不自在,连在她心口处作乱的手掌也顾不上阻拦了。
“爷的好烟儿,那位刘小姐进不了门,我也不会娶除你以外的人。”郑衣息边说着边覆上了烟儿的粉唇,轻啄了一下才放开了她。
*
三日后,郑国公府果然办起了花宴。
刘氏花重金从城东的花卉铺子里买了不少名贵的花种,一是预备着给上门赴宴的客人们赏玩,二也是为了显出她内侄女的好处来。
刘晚晚其人,最为钟爱兰花,整日里钻研古书典籍,倒也被她钻研出了个侍弄兰花的法子来。
此次花宴,刘氏便想让内侄女在花宴上大展风采。
所以一大早刘氏便派出了身边的陪嫁婆子们,让她们先去刘府将刘晚晚接到郑国公府里来,算着时辰,刘晚晚也该到了才是。
刘氏在花厅里一边待客,一边不停地喝茶。往门口的方向张望了好几回却还是没有瞧见刘晚晚的身影,她心里升起了疑惑,便以内急为理由悄悄走出了花厅。
这时那几个被她派出去的婆子们才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只见那几个婆子们个个汗流浃背,脸色惨白无比,遥遥地瞧见刘氏之后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喊道:“夫人,方才锦衣卫去了刘家,已是把刘家所有的男丁都擒拿了,女眷们也下了狱。”
第68章 求
郑国公府的这场花宴不欢而散。
刘氏的父兄以及内侄统统下了狱, 女眷们还好些,交了钱财出去总能保住自己的清白。
刘晚晚因姿色出众,没少受到狱卒的调笑,只是却无人敢上前去进犯她。
刘氏花了不少银钱疏通, 只是刘家此次犯的事儿与五皇子有关, 朝中的门生和旧日的同僚们都只能装聋作哑, 不敢在立嫡大事之前站队惹圣上不快。
刘家一倒,五皇子以民充敌、滥杀无辜、以此顶功的行径便兜不住了。东宫等的便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纷纷出动人手百般弹劾五皇子。
即便有生母刘贵妃作保,五皇子的地位还是岌岌可危。
郑国公府也受了刘家的牵连, 不仅郑衣息的婚事被搁置了,连带着郑容雅与朱家的亲事也告吹了。
郑容雅日日在家中以泪洗面,郑老太太心疼孙女,便把她唤到了荣禧堂, 好声好气地劝解了一番。
谁知这郑容雅满心满眼地只装着朱家三郎, 一门心思想要嫁去朱家做朱家妇, 如今郑家受了刘家的牵连,朱家弃了木石之约改聘其余人家的小姐。
郑容雅受不住这等打击,便趁着丫鬟们打盹的时候, 偷偷拿了根绳子意欲上吊,幸而被廊道上的婆子瞧见了, 赶忙把她救了下来。
这也把郑老太太和苏氏疼坏了, 嘴里咒骂朱家人无情无义的同时, 还数落着郑容雅的蠢笨。
最后还是郑衣息出面连恐带吓地骂了一通,郑容雅才收起了寻思的念头, 整日只枯坐在自己的闺房里,半步都不肯出。
郑老太太自诩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虽则如今郑国公府受了刘家的牵连,可到底没有损伤根骨,至多半年的功夫便能安然度过此劫。
只是对于刘氏来说,娘家的倒台无异于灭顶之灾,她虽写信给了去往西北的郑尧,可心里却明白郑尧不会在此时归京,更不会为了她的娘家与圣上、东宫作对。
即便他回来了,又能如何呢?
短短几日功夫,刘氏便苍老了十岁,身边伺候的丫鬟们个个担心不已,身份比寻常丫鬟高上两分的白芍便对刘氏说:“若不然夫人去求一求世子爷,咱们府里也只有世子爷能与东宫说上话了。”
话音甫落。
本就郁愤难当的刘氏霎时抬起了淬着毒意的眸子,朝着白芍的滑嫩姣美的脸蛋便扇去了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明辉堂正屋之内,让屋内伺候的丫鬟们俱都身子一凛。
这可是刘氏第一次对白芍动手。
被打的脑瓜子嗡嗡作响的白芍立时跪在了地上,美眸里泫着泪,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
“夫人息怒。”
刘氏恼火的胸膛不断地上下起伏,只是除了巴掌以外,她却是说不出半句反驳白芍的话语来。
没错,整个郑国公府能与东宫说上话的人只有郑衣息。
要想救她的娘家,似乎只能去求郑衣息。
可她怎么愿意?那可是杀了她孩子的仇人,多少个午夜梦回,她恨不得吃他的肉、剥他的皮、喝他的血。
白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这时刘嬷嬷则悄然走进了正屋,把盛怒的刘氏扶到了紫檀木扶手椅里,又板着脸数落了白芍几句,白芍这才哭哭啼啼地退了下去。
而后刘嬷嬷才温声规劝刘氏道:“夫人何必与这小蹄子置气?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国公爷虽想把她带去边关解解闷,可夫人您不愿意,国公爷不也没把她带走吗?”
刘氏听罢只是摆了摆手道:“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在意这个?”
郑尧的宠爱于她而言半分不值,所以她才会把白芍推出去伺候郑尧。
刘嬷嬷笑得愈发柔和,只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夫人您是奴婢此生见过最聪明的人,自然能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事涉立嫡一事,且有刘贵妃为五皇子作保,五皇子必然性命无忧。圣上只会迁怒我父兄,这一遭怕是难过了。”刘氏边说着边落下了两行泪,她细长的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手掌肉里,可却是察觉不到本分痛意。
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听得刘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而后与刘嬷嬷说:“随我去澄苑。”
*
郑衣息已在澄苑内候了刘氏好几日。
这一日又是等到了日暮昏黄的时候才从书房内走了出来,才刚踏足廊道,却迎面撞上了刘氏与刘嬷嬷。
他倏地敛起了笑意,眸光紧紧落在与他遥遥相对的刘氏身上,眸子里的得意已悄然爬上了眼梢。
“母亲。”一声染着讥讽之意的称呼,混杂着能冻死人的冷厉,青天白日的让刘氏出了一身冷汗。
她硬着头皮走到了郑衣息身前,朝着他笑了笑,“母亲有话要和你说。”
郑衣息回身朝着书房的位置挥了挥袖子,等刘氏迈步走进书房之后,便给双喜使了个眼色。
双喜上前拉住了刘嬷嬷,笑着说:“嬷嬷随我去耳房吃些果子吧。”
刘嬷嬷自然不能跟着刘氏一起进书房,只是她担心自己的主子,一边被双喜拉着往耳房走去,一边时不时地回头张望。
书房内。
郑衣息坐在了扶手椅里,正含笑打量着刘氏。母子十几载,这是刘氏第一次走进他的外书房。
冷汗涔涔之余,刘氏不忘左右环顾书房,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讥诮之意。
郑尧嘴上说着厌恶这个儿子,可却把私库里的大多器具都送来了澄苑。
只是此刻刘氏不能把心思用在此处,她勉力收起了心内的嫌恶,抬眸望向了郑衣息,“母亲今日过来是有件事要求你。”
郑衣息好似十分讶异,愣了一会儿之后才哂笑道:“母亲竟还能有事来求我?儿子可要洗耳恭听了。”
话里明晃晃的讥讽意味。
“我母家遭了劫,太子那儿可否请你转圜一回?总要保你舅舅表哥表妹他们的性命才是。”刘氏没了法子,只能厚着脸皮如此对郑衣息说。
她已预想过郑衣息会如何回答,左不过是嘲讽她一回,亦或是将她辱骂一回。
总之不可能会痛快地答应此事。
可出乎刘氏意料的是,郑衣息笑着盯了一会儿刘氏,对她脸上浮现的祈求与哀切神色十分满意。
“好。”
一声答话让刘氏猛地抬起了头,旋即撞进了郑衣息不怀好意的眸子里,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翘头案之后,毫不遮掩自己笼在自己外.围的森然恶意。
“母亲不高兴吗?”郑衣息说话时笑意不达眼底,眸中露出的寒芒仿佛要把刘氏凿穿一般。
刘氏局促地攥着手里的帕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不是不高兴。”
是不敢相信。
郑衣息怎么可能会这么好心?
仿佛是在作证着刘氏的疑惑,伪装的笑意淡去之后,郑衣息终于露出了他的爪牙。
只见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刘氏,说道:“只要母亲服下这药,我就会去东宫求太子对刘家网开一面。”
第69章 复仇(上)
对于刘氏来说, 这笔买卖几乎可以算是稳赚不赔。
仅仅只是让她服下面前的药,兴许就能让刘家人得以保全性命,即便刘氏心中再多疑惑,此刻也只能呆呆地望向郑衣息, 眸中写满了无措。
郑衣息将刘氏的犹豫与害怕尽收眼底, 而后便残忍地一笑道:“母亲若是不愿意, 就罢了。”
他游刃有余地收回了那一瓶装着药丸的瓷瓶,而后便似要离开书房一般从扶手椅里起身,俨然不给刘氏有任何犹豫的时间。
而刘氏也被郑衣息的决绝所逼,立时便把那瓷瓶攥在了手心, 说出口的话语带着浓浓的颤栗,“你可会食言?”
她心里已然做了决断。纵使知晓郑衣息不安好心,可刘氏又能如何?她能在这内宅里搅动风云,却是不能在朝政上使出什么力来。
她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刘家败落, 也不能瞧着自己父母双亲、兄弟姐妹们丢了性命, 昔日的门生姻亲们因为东宫的缘故不肯施以援手, 如今也只有郑衣息这一条路了。
刘氏视死如归般地握住了那一只瓷瓶。
而郑衣息则只是轻轻一笑道:“母亲该明白,如今不是我求母亲服下这药,而是母亲服下药后求我救刘家。”
他立在了不败之地, 只要刘氏有求于他,他就能拿捏住刘氏的命脉。
漫长的沉默之后, 刘氏也终于听出了郑衣息话里的冷然, 在那一刹那间, 她只觉得自己立在了万丈悬崖的末端,前方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而郑衣息就是将她逼上悬崖的人。
刘氏的脑袋里的怔愣只持续了一会儿, 很快她便忆起了出嫁前夕慈祥和蔼的父母双亲为她添妆的景象,那时的母亲鬓边微白, 攥着她的皓腕说道:“囡囡要一生平安喜乐。”
那是生她养她的爹爹和娘亲,为人子女者怎么能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爹娘死去?
“我会把这药服下。”刘氏讷然抬头,望向郑衣息时正巧撞进他满是得意的眸子里。
而后,她便顶着郑衣息灼灼的目光,放那瓷瓶里的药丸服下。
艰难地吞咽之后,她的身子微微发颤,身形已是难以维持下去,只听她说:“还请你一定要遵守诺言。”
郑衣息不过是冷哼了一声,而后便越过了刘氏,往书房外走去。
等郑衣息离去后,刘氏才好似被抽走了全身上下所有的气力一般颓然地倒在了地上,她面色胀红不已,双手不断地去攀附自己的喉咙,想让那药丸倾吐出来。
只是如今已于事无补。
*
自从那一日之后,刘氏便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将往素一个康健的人变成了一具躺在床榻上的行尸走肉,郑老太太亲自下帖子请了好些太医来为刘氏诊治,纵使那些太医们医术了得,却也诊治不出来刘氏的病症。
白日时,郑衣息在刘氏榻前侍疾,一到日落黄昏的时候便回澄苑,一刻也不肯多待。
郑老太太为此很是感叹,本以为是刘氏娘家的剧变让她遭受打击后一病不起,又如何知晓会是因为刘氏与郑衣息做了交易的缘故?
刘氏这一病,苏氏便当真成了郑国公府内的掌权人,她本就是副贪财爱权的性子,如今更是肆无忌惮、无法无天。昧下了不少公中的银财去补贴自己的娘家。
郑老太太年纪大了,对于管家理事一事也是有心无力。她只希望苏氏不要做太出格的事儿,否则也不想插手多管。
那一日刘氏的病才好些,整个人不似前段时日那般昏昏沉沉,意识清明些以后,她便记挂起了生死未卜的父母亲人。
恰逢这一日刘嬷嬷为她换洗衣衫,她便趴伏在刘嬷嬷耳畔,以无比微弱的嗓音问起了陛下对刘家的处置。
谁知刘嬷嬷一听得此话后霎时红了眼眶,可见刘氏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孱弱模样,便又止住了话头,只能泫着泪说道:“夫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刘氏与刘嬷嬷自闺中相伴至今,彼此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其中的含义,如今刘嬷嬷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后,刘氏的眼泪便如决堤般落了下来。
她已然觉察到了不好的预感。
只是此刻的她全身上下已没有多少气力,只能不断地伸出手去抓刘嬷嬷的衣袖,可因气息孱弱的缘由,那双瘦如枝干的手腕又颓然地跌在了床榻之上。
刘嬷嬷再也忍不住泪意,当即便嚎啕大哭道:“陛下连伸冤的机会都不给老爷太太,已是判下了男丁斩立决、女眷们流放宁古塔的责令。”
话落,再也受不住这股灭顶而来的打击,当即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刘嬷嬷当时正紧紧攥着刘氏的手,察觉到手心一片冰凉之后,她也慌了神,一叠声地让白芍去荣禧堂求助郑老太太。
*
烟儿正坐在紫藤花架上赏景,郁郁葱葱的绿枝点缀着娇艳无比的红花,交相掩映着露出迷人的春景来。
不多时,从角门口疾步而来的郑衣息便上前朝着她笑道:“跟我走。”
劈头盖脸的一句话让烟儿心里无比惊讶,只是忆起这段时日郑衣息的谋划,她的双腿还是不自觉地跟在郑衣息身后,往明辉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郑衣息虽刻意放缓了步调,可步步生风的快意模样还是显露出此刻他的欢喜。
烟儿心里隐隐浮起了一个猜测,只是如今还不敢作准。
临到了明辉堂门前,郑衣息才回身望着烟儿,修长的玉指触碰到了她的皓腕,带着滚烫的气息,说出口的话语里也有难以掩饰的激动,“你的仇如今能报了。”
话音甫落,里屋中便传出了一阵凄厉的哭声,那尖利的哭声仿佛要钻入烟儿的耳中,将她的心房刺的乱颤一般。
第70章 复仇(下)
哭声响起之后, 烟儿仍在愣神之时便被郑衣息攥住了皓腕,被他的大力牵引着走进了明辉堂中。
郑老太太、白芍以及刘嬷嬷都趴伏在刘氏的床榻旁,俱都是一副红着眼无比伤怀的模样,苏氏也姗姗来迟, 一进屋便悲怆出声道:“嫂嫂这是怎么了?”
此时的刘氏已面若金纸, 了无生息般躺在床榻上, 眸光涣散、整个人出气多进气少,瞧着便知性命岌岌可危。
苏氏哭声凄厉,她与郑老太太立在一处,都泪眼婆娑地望着刘氏。
郑衣息进屋时众人的目光只落在他身上一瞬, 而后又望向了床榻上的刘氏,所以烟儿也只是静静地立在郑衣息身后,注视着刘氏慢慢死去的模样。
太医赶来的时候,刘氏的精气神已被方才好多了, 只是太医却摇了摇头, 对郑老太太说道:“国公夫人已是药石无医……如今这般有精神也是因为回光返照的缘故。”
说着, 太医就退了下去。
郑老太太不由地想起她与刘氏做婆媳的数十年,两人之间虽有过许多小龃龉,可大抵还是一对和谐的婆媳, 刘氏这人本性不坏,只是自从嫡子死后便钻进了牛角尖里。
如今这般悲惨地死去, 难免会让人唏嘘感叹一番。
而苏氏眸中虽垂着泪, 可心里却是惬意高兴的很, 一旦刘氏死去,她这个二房的主母就能名正言顺地执掌着国公府的中馈。
刘氏当真是死的好, 死的妙,最好连今日都熬不过去最好。
郑衣息缓缓走到刘氏病榻前, 回光返照的刘氏也第一眼瞧见了他,霎那间,那些深入骨髓、埋在心底的恨意一下子都冒了上来,钻过皮肉、钻过血脉,钻过这数十年蹉跎的人生。
她勉力抬起头,额间青筋凸起,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郑衣息说道:“毒……毒……”
后头的话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而郑衣息不过是扯了扯嘴角,连一分悲伤的情绪都不愿演出来,他淡淡道:“母亲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啊。”
话音甫落。
刘氏便瞪大着眼睛咽了气,走马观花的一生,从大家闺秀到手握权势的世家冢妇,被囿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临到头竟是落得个死不瞑目的结局。
烟儿就立在郑衣息身后目睹着刘氏死去的景象,心里没有预想之中的喜悦,反而还生出了一阵悲凉之感。
她的确是恨刘氏,可她渐渐地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该不该恨刘氏?陆植的悲剧似乎不该只怪刘氏一人,也该怪她自己,怪郑衣息。
刘氏枯萎死去,郑衣息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微微发颤,夙愿得偿,已是让他无力去抵抗向他袭来的喜悦。
漫长的沉默之后,他才压下上扬的嘴角,回身去瞧烟儿的面色。
他本以为此刻的烟儿也定是痛快极了,可回身时只瞧见了烟儿一脸淡然的模样,杏眸里莹润着迷茫、慨叹、哀切,却独独没有喜悦。
郑衣息寻了个由头带着烟儿走到了明辉堂庭院中央,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烟儿:“你不高兴吗?”
为何不高兴?
明明她对刘氏恨之入骨,甚至于无数次地求他手刃了刘氏。
烟儿缓缓地抬起眸子,撞进郑衣息满是不解的眼神中后,竟是从心口生出了一股泪意。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刘氏死去她一点也不高兴?反而生出了一阵荒凉之感?
比起用一条人命换出来的复仇喜悦,她宁可从未认识过陆植,宁可陆植仍做回那个在溪花村自由自在生活的庄稼汉。
若是可以,她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烟儿的沉默已是给了郑衣息答案,他虽不明白烟儿是为何不高兴,可大约是猜到了些端倪。
她本就是个心善之人,先头对刘氏恨之入骨也不过是因为被刘氏逼上了绝路,要她眼睁睁地瞧着刘氏死去,于她而言也是个残忍。
刘氏的丧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郑衣息这个名义上的儿子自然也有许多事要忙,所以烟儿便独自一人回了澄苑。
郑国公府内各处都挂上了丧幡和白布,时不时还会响起一阵哀切的丧乐,没来由地让人心头一紧。
夜幕之时,烟儿对窗而坐,望着头顶上泛着清辉的月色,心里有片刻恍惚。
她明白与郑衣息做交易的代价是什么,一生一世地在这内宅里做被他精心豢养的金丝雀,不仅是个哑巴,还要被折断羽翼。
想明白了自己结局的烟儿心中冒出了极为荒唐的念头,以后她会不会成为像刘氏一样的人?
这样的念头让烟儿浑身发冷。
等黎明前夕,郑衣息总算是忙完了琐事,走回澄苑时却遥遥地瞧见廊道上立着一抹熟悉的倩影。
他的心蓦地一紧,连忙快步走到烟儿身前,用披在自己外头的大氅罩住了她单薄的身子,并道:“照顾你的丫鬟们呢?怎么能让你一人立在廊道上?”
烟儿的身子本就不好,太医已多番叮嘱她不能受冷风吹。
郑衣息已是发了怒,当即就要责罚圆儿等人,幸而烟儿伸出手攀住了他的胳膊,半副身子都倚靠在了郑衣息怀中。
怀中突如其来的温热触感让郑衣息一愣,临到喉咙口的怒意也消弭的干干净净。
“烟儿。”他轻唤一声,嗓音温柔似水。
烟儿也鼓起勇气踮起了脚,学着平日郑衣息吻她的模样映上了他的唇。
郑衣息霎时欢喜得连手脚也不知道放去何处,只能愣在原地徒然地任由烟儿吻着她。
等烟儿移开自己的唇后,郑衣息才反应过来,他伸出手掐住了烟儿不盈一握的细腰,因过分激动的缘故,额头还不慎撞到了烟儿鬓边簪着的那一支梅花流苏玉钗。
流苏与骨额相撞发出了一声闷响,此等细小的疼痛都却是阻挡不了郑衣息此刻的热切。
月色翩舞,郑衣息揽住了他的心上人,一寸一里般地深吻着她,清辉般的月光洒落在两人如玉如珠般的脸颊上,映出人世间最美的光景。
一吻作罢,郑衣息抵住了烟儿的额头,心中的喜悦无法言表,好半晌他才说:“烟儿,我好高兴。”
这一刻,他只以为烟儿是接受了他的爱意,浑身上下的血肉都仿佛僵硬了一般,只能听见脑海里炸开绚烂烟火的声响。
可烟儿却只是抬起了清明无比的眸子,那双眼里哪儿有半分沉沦于情爱的模样,她望向郑衣息,而后便对着他做了一个手势。
手势的含义清晰无比——“能不能放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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