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不,颅内不断传来低语,总是听不真切,如果定神去听,头立马就胀痛起来。


    时值三月,春日已至,风吹开金镜湖上薄雾的时候,便可看见底下的鱼儿也雀跃起来,但姜狸的心情却如同死灰。


    她往嘴里塞了块糕点,摸着手臂上的软肉,愤愤地盯着湖面,压抑着脑内那些絮絮叨叨和阵痛,将其当作白噪音,尽力无视。


    来到这个连智脑都没有的地方已经三天了。


    这里没有高楼,没有枪炮,当然也没有组织的威胁,也没有在死线前必须除掉的目标。


    这个世界空气清新,生活悠闲,甚至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如果只是来度假的话,那真的非常不错。


    可惜。


    这具身体太过孱弱。身高比起以前矮了十多公分不说,双手常年握枪养出来的茧都不见了。


    更别提她曾引以为傲的肱二头肌,现在全变成了软塌塌的白肉。走起路来脚步虚浮,稍稍跑动两分钟就要倒在侍女身上大喘气。


    对于常年在枪口赌命的人来说,这体格能提供的安全感可以说为0。


    原主留下的记忆也是断断续续、前后颠倒。


    经过姜狸这几天对记忆的拼凑和另外搜集到的信息,大概知道原主是大丰朝的三公主,也叫姜狸,算不上受宠也不见得被冷落,无论是贵人还是奴才都没有特别相熟的。


    身为皇帝的女儿在宫里存在感却几近于无。


    因此,今日主动邀约姜狸的大公主显得十分可疑。


    在宫人口中,大公主姜遥是大丰朝最华贵的牡丹,一颦一笑尽显风度。


    现在,这朵牡丹屏退了宫人,与姜狸面对面在湖心亭里坐着。


    “阿狸,你还好吗?”姜遥往皇妹的盘子里又加了块蜜饯,见姜狸面色不佳,小心翼翼地问道:“听说近日你屡犯头风,可唤过太医了?是我莽撞了,将地点安排在室外,要不到我宫里去,也暖和些。”


    姜狸知道,自己的头风和普通生病没什么关系,更像被邪神附体了。


    “看过了,只说了些要多休息的囫囵话。”姜狸咽下糕点,回过头去看她。


    绫罗层叠,钗环摇曳,大公主受到的荣宠是显然易见的。


    所谓红气养人,姜遥的脸庞如同无暇的暖玉,眉间淡淡的忧愁竟也充溢着春光,为她取食糕点时伸出的手指骨节分明,泛着好闻的香气。


    有种生来就该不事劳动,受人瞻仰的尊贵。


    自从穿越到这里,姜狸几乎没有见到过丑人,就连她自己也从凶神恶煞变成了一副茕茕白兔的模样,外表和体力一样弱小。


    但皇姐的样貌在这之中更是出类拔萃,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


    很像游戏里的ai建模,在姜狸看来有种非人感。


    姜狸盯着对面这张脸,冷不丁凑过去一点,边描摹她的脸,边试图用乖巧的声音问:“姐姐,您今日来,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预料之外的靠近,姜遥不觉被盯得一愣。


    “确,确有一事要拜托阿狸。三日前,阿狸不是在父皇那讨了赏,得了出宫的令牌吗?我想拜托你带件东西去萧府。当然,如果妹妹身子欠佳不打算出宫,也不碍事的。”


    !


    在听到“萧府”这个词的瞬间,姜狸的心脏就立马揪着疼。


    她甚至都未能理解萧府是什么地方,那些散碎的记忆里也没有这个地名。


    心为什么疼?


    这是她本该知道的地方吗?


    她之前有为皇姐夹带过东西吗?


    她来之前领了赏?


    原主打算出宫?


    大公主还瞧着她看,姜狸忍住疼痛维持着讨好的笑,强装镇定地灌了一口茶。


    她对这个世界知道得太少,必须要多获取信息。


    她垂下眼眸,掩盖表情,谨慎地问:“我无事的。只是,萧府是?”


    姜遥答得很快。


    “是厉国三皇子萧淮舟的萧府。上次你也看到了,他那样可怜,怕是病又要加重了,我恰好得了一株人参,想……阿狸?”


    “无事,无事。”


    后背渗出冷汗,姜狸揪着大腿上的肉,用疼痛强撑着应答:“姐姐是想我出宫的时候将人参带给他吗?”


    “正是。”


    ……


    姜狸几乎是被侍女抬回疏芙宫的,一身大汗淋漓。


    临走时那张煞白的小脸把皇姐吓到了,刚要喊太医就被姜狸咬着牙制止,甚至拒绝皇姐送她回宫。


    她知道心口疼的源头是什么了,因为在听到“萧淮舟”这个名字的一刻,强烈的不甘、愤恨、憎恶从心底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背景音依旧是颅内不间断的朦胧低语。


    这之中还有一种她很熟悉的情绪——杀意。


    这显然不是姜狸的情绪,是“姜狸”的。


    宫人出出入入,斟茶倒水,添火熏香,内外都透着隐隐的不安。


    众所周知,在疏芙宫当值或许难以飞黄腾达,但绝对是轻轻松松,起码不会因为说错一句话就丢了性命。再也找不到比三公主更随和的主子了,若是她出事,意味着宫人们要永久失去一份快乐养老的工作。


    但偏偏向来好说话的主人不让传唤太医,而是任由冷汗顺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往下流。


    姜狸双眼紧闭,躺在床上,却并没有晕过去。


    她在思考,自从穿越发生,有的事她搞清楚了,更多的问题却不断涌现。


    首先,原主去哪里了?


    姜狸自己是在一次狙击任务中被炸死的,可以说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刚穿越来的时候,她也是像这样躺在床上,彼时早上四五点的样子,身边没有人,给了她充足的时间接受并习惯自己的身份。


    其次,原主还在她体内吗?


    如果原主还活着,要求她离开自己的身体,姜狸也觉得理所应当。但三日来无论她怎么呼唤都没有得到回应,只有今日她才感受到这具躯体条件反射般的情绪起伏。


    如果原主已死,是死在睡梦中吗?


    可原主虽然瘦弱了点,却也没有什么隐疾,作为公主养尊处优的样子更不像是会007后猝死。


    再者,萧淮舟是谁?


    已知他是厉国的皇子,却在大丰国都有自己的府邸,还得到当朝大公主的垂爱。


    已知丰国国力大于厉国,总不会允许敌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立个办事处。


    那么,他是质子?质子要被严格看管在皇权之下,但外男要住进宫中一般都是要先净身的,想必他本人应该不太乐意。


    于是丰国在国都划拉了一处宅邸给他,再派侍卫把守,就是萧府。


    这么说,久居皇宫的三公主“姜狸”憎恨常年住在宫外的质子萧淮舟。


    这太不合理,两个基本见不上面的女男应该没什么机会发展出爱恨情仇。


    也不太可能是“姜狸”发现质子的间谍属性后为国除害。


    总不会是得知自己皇姐爱上敌国皇子后替姐斩断情丝吧?原主与大公主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中间应该还有很多故事有待探索,姜狸现在无法调查清楚这份杀意是哪来的。


    不,可能不仅仅是杀意。


    如果原主也当了一回杀手呢?


    姜狸突然起身,吓了宫人们一跳。


    侍女凑上来嘘寒问暖,姜狸接过茶水,敷衍说自己好多了云云,又揉着太阳穴,状若无意地问其中一人:“三天前我好像从陛下那领回了个出宫令牌。”


    被问到的侍女叫流云,正轻拍着姜狸的背:“是的,三天前上巳节宫宴,陛下夸殿下诗作得好,便特意赏了殿下。”


    “陛下不止赏我一人的,这几日头疼记不真切,你还记得吗?”


    她完全没有记忆。


    她这里服侍的人不算多,这名叫流云的侍女总在她头疼的时候第一时间问候,想必那天宫宴也伺候左右。


    流云:“回殿下,贵人的事奴婢不敢忘。那日宴会办得好,陛下高兴,赏了各位皇子公主,又夸了太子功课。啊,因为救人有功,也赏了几位近卫。”


    姜狸大胆猜测,上巳宫宴这种能够大秀肌肉展现大国风采又不怕被窃取机密的场合,皇帝定会邀请质子。


    综合皇姐刚刚提到“上次你也看到了”,可以推测质子就是这个被救的人。


    猜不准也没关系,用词模糊一点。


    “没有赏萧淮舟吗?他那天很辛苦吧。”


    流云露出疑惑的神色,很快又眉头舒展,回道:“或许本应该也是要赏的,但萧殿下不慎落水又被救上来后,很快就离开了,应该是怕感染风寒,先行回府了。萧殿下身子骨……不宜走动,这次之后,应该很久都不会再进宫了吧。”


    说着,流云又捧出一碗杏仁蛋羹,姜狸递出空茶杯,接过碗吃了起来,边吃边聊。


    姜狸:“真是可怜。说起来他是怎么落水的,他走之前有说吗?”不是她推的吧。


    “说是不熟宫中布置,自己失足落水了。”


    自己失足?他得病成什么样才能虚空到此。


    姜狸今早在湖边逛半天,也没见哪里有失足的空间。


    姜狸三五口吃完了蛋羹,便说自己要休息了,让侍女们都下去。


    流云觉得奇怪,自己在公主身边很久了,还是第一次和公主聊这么多话。


    不过,变开朗是好事,回头还是要劝劝公主不要讳疾忌医,不要以为她没发现,这几日公主喊着头疼,药却没吃下去。


    殿内终于只剩下姜狸一人。


    第一天已经把寝殿搜过一遍了,原主的生活实在简单,没多少书,没多少首饰,没多少贵重衣物,甚至也没有什么特殊爱好,待人接物也和外表一样,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本来她觉得这样的人设实在无趣,连当游戏里的npc都嫌不够深刻,顶多是潦草添上的背景板。


    但现在,如果是兔子急了要杀人,事情就变得很有意思了。


    姜狸很想知道她的动机和手法。


    她肯定不会把凶器随便放抽屉里,应当也不敢藏在疏芙宫外。


    假设宫内有暗格,且这个暗格不能被身边的宫人发现……


    姜狸重新回到床上躺着,眼睛看向床的顶部。


    自己容易触碰的,难以为人所知的地方。


    一个深宫公主日日夜夜都会面对的地方。


    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睁开双眼的那个时刻。


    最终,在那些繁复的雕花间,在靠里侧的两片飞檐中间,姜狸掏出一支箭。


    准确来说是一支弩|箭,小臂长,箭头带血,血迹已经干透了。


    在看到箭的第一眼,一股懊悔在心底弥散开。


    是原主的情绪。


    弩,确实很适合“自己”这样瘦弱的人搞暗杀。


    那天天气晴朗,无风,宫宴的座位大概率是固定的。


    很适合远程狙击。


    但如果是“自己”用来杀人且成功了,尚且应该不会变态到留下作案工具,提高被告发的风险。


    何况萧淮舟只是落水而无出血,肯定是在某个环节失败了。


    暗杀失败之后,这箭反过来刺向“自己”,“姜狸”带着不甘死去,倒也很合理。


    唯一不合理的地方就是,“姜狸”为何会死在自己床上,为何会身上无伤?


    !


    一直被姜狸当成背景音的颅内低语骤然变大。


    好吵。


    姜狸的头剧烈地痛起来,青筋突出,刚擦干净的冷汗又开始直流。


    她双手捂着后脑,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


    已经感受不到手和躯体的存在了。


    脑子好痛。


    头骨好像被一万把锤子重重地敲击,似乎她的头是鸡蛋,里面的小鸡已经发育成熟就要破壳而出,它全身都长满了喙,不断地啄。


    不断地啄。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消,她的头骨依旧完好,而颅内的声音渐渐清晰——


    “hello,你好,你好,姜狸,能听到吗?”


    ?


    “姜狸,你死在杀他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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