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软倒下去的头颅被一只苍白的手托住。
接着, 有一根颤抖的手指,慢慢来到了他的鼻间。
几息之后,那只手缓缓收回, 轻轻顺了顺他的背部。
萧钦时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他泛青的脸色逐渐褪去,但脖子上的指痕却已经转为紫红。
他伸手蹭了蹭,仿佛要把那些痕迹抹去, 但两下之后,又微微缩起了手指。
穆云间的手耷拉在地上,蹭上了些许泥土。
萧钦时看了一阵,缓缓把它拿过来,将贴身的里衣袖口扯出来, 蹭了蹭他的掌心。
对方掌心柔软,手指也是细细软软, 只是指腹覆着薄茧, 略有些粗糙。
他看向穆云间的脸。
这是男人。
是皇子。
穆云间逃走之后,他一直在想, 不能让对方落在别人手里, 无论是杀是剐, 必须由他亲自执行。
他恨他, 怨他, 想要把他碎尸万段。
可他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怀里,他心中却只有恐慌。
他骗了他无数次,他全信了, 唯有那次说真话, 他没有信。
他是男人,是皇子。
他说从未喜欢过他, 都是真的。
什么未爱之人。
穆云间永远也不会爱他。
他想放过他的……
他为什么又过来惹他。
蕲州,南城,白韶山,海外群岛……
呵。
他就在这里,还想骗他去别的地方。
他巴不得他滚的远远的,巴不得再也不见到他。
真想把他掐死啊。
他再次看向穆云间的脸,眼眸幽幽地垂着泪。
真想掐死他啊。
穆云间……为何不逃的再远一点,为何要被他找到。
他没有太子妃了……
一旦,穆云间的身份暴露,他便连名义上的太子妃,也没有了。
族谱之上,穆云间的名字,会从萧钦时三个字旁边,被朱笔划掉。
父皇,一定会,赶尽杀绝。
……
穆云间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醒。
耳边传来山泉的叮咚声,熟悉的叮咚声,让穆云间意识到自己依旧还在山洞。
他嗓子疼的厉害,缓缓睁开眼睛,撑起身体。
下一瞬,他的表情就像见了鬼。
黑衣男人背对着他,面对朝外流淌的溪流,静静伫立。
喉咙被扼住的恐惧一瞬间把他包裹。
如果他死了便也罢了,既然没死……当然不愿再经历一次死亡。
穆云间咳了一下,又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强忍着喉头的不适,努力往后挪动身体。
白衣在泥土上摩擦出灰色。
立在溪旁的人回过了头,黑衣黑发,脸庞苍白。
穆云间避开视线,眼珠慌乱地乱转着。
萧钦时定是觉得掐死太便宜他了,所以才会放过他。他接下来要怎么对他……紫衣大哥,早知道不该来找他的……
穆云间瑟缩着,实在忍不住了才发出沙哑的咳嗽,只一声,便立刻停下。
“君公子。”萧钦时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方才是我冒犯了。”
穆云间;“……?”
他一脸茫然,没反应过来。
“方才我犯了癔症,把你认成了太子妃。”萧钦时道:“你说的对,你是男子,不可能是我的太子妃,我应该去别处找找,蕲州,南城,白韶山……呵呵。”
穆云间还是呆呆的,没弄懂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萧钦时的情绪太平静,平静的有些诡异,话尾的笑声也有些意味不明。
穆云间说不出话,只能静观其变。
萧钦时上前,穆云间猛地再次后退,泛红的眼眶里,剔透的眼珠无声地颤动着。
恐惧之情溢于言表。
他身后便是石头,已经无法再退,双腿都蜷了起来,白衣之上,灰尘更盛。
像被吓坏了的兔子。
萧钦时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前,穆云间下意识张嘴,想要说话:“……”
我错了。
对不起。
他想求饶。
但嗓子哑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脸贴在石头上,手指抠在上面,眼泪汹涌而出。
如果非要死的话,他想要一个干净利落的死法。
而不是被做成人棍。
他此刻满心皆是后悔,他就不该出来找萧钦时。
他以为萧钦时真的放弃了从他身上寻找太子妃,可萧钦时哪里有那么傻,他为什么会觉得,三年之后,萧钦时还是那么傻……
最傻的是穆云间。
可穆云间却没有犯傻的资本。
只是一次,他的命运就要完全被改写。
听说人彘要先把手掌和脚掌截去,使其不能走路,然后要被挖去双眼,使其失去光明,还要剃掉眉毛和头发,用暗药使其不再生长,然后再割掉舌头,扎聋耳朵,丢在粪坑里,没有手掌和脚掌的人无法再站起来,但味觉和嗅觉却还存在,永远都只能像猪一样在恶臭的粪坑里拱来拱去……
这一刻,未来命运真实地呈现在了眼前,穆云间忽然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他心里一片冰凉,当即就想拿头去撞石头。
却忽闻身边人开口:“对不起。”
穆云间:“?”
“君公子可以放心。”萧钦时在他面前蹲下,取来旁边的木棍递给他,道:“最多三日,我就会离开关州。”
穆云间:“……呃。”
他被萧钦时托起手臂扶起,却忽然又是一阵腿软,跌坐下去。
他:“……”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他全身都瘫软如泥,脖子上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穆云间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了。
萧钦时也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他会吓成这样。
他看着大气儿都不敢喘的穆云间,慢慢重新蹲下来,轻轻把他抱了起来。
穆云间:“嗯……”
他恐惧地看了萧钦时一眼,听他道:“今日是我之过,我送公子下山吧。”
穆云间的脑子像是有一团苍蝇在嗡嗡叫。
萧钦时喊他君公子……萧钦时还说,最多三日,就会离开关州。
……为什么?
他已经抓到他了,为什么不杀了他。
还叫他君公子?
不,这肯定是计策。萧钦时折磨人得手段多得很,不能随便相信。
萧钦时抱着他穿过冬日枯黄的树林,脚踩在微微深陷的腐叶,垂眸望向怀中之人。
穆云间即便被抱着,也是一副仓皇不安的样子,他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正在扣着指甲,原本圆润的指甲隐约被抠出血丝。
“君子陶。”
穆云间并未听清他说什么,但萧钦时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他便条件反射地仰起头来,表情怯懦而乖顺。
抠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萧钦时道:“我确实是认错了人,今日才会害你至此。”
穆云间睫毛一动不动,还在乖乖听他讲话。
“以后不会了。”萧钦时道:“你既然是君子陶,我便再也不会纠缠你,也不会再伤害你。”
穆云间:“……”
发不出声音。
不过就算能发出声音,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钦时一路把他送到了小院门口,穆云间自己扶着墙站稳,还在乖乖看他,一副等待吩咐的样子。
“……”萧钦时张了张嘴,慢慢道:“我会命人送来伤药,你进去吧。”
穆云间没有动。
萧钦时顿了顿,道:“那我先走了。”
穆云间还是没有动,只是几乎瞧不见一般,点了下头。
萧钦时将手背在身后,五指克制地攥紧,道:“走了。”
这一次,他没有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穆云间的视线之中。
穆云间双腿站立不稳,顺着墙滑落下去,仍未从死亡的恐惧之中回过神。
萧钦时离开不久,院内的房门被拉开,巩紫衣低头,看到了缩在门口的人。
“公子……”
穆云间仰起脸看他,巩紫衣脸色一变,当即蹲了下来:“你……”
穆云间想说没事,却实在没忍住,扁起了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真的好可怕。
差点就死掉了。
呜呜呜呜呜呜。
萧钦时……他做梦都不想再见到萧钦时了……
穆云间被扶进屋内不到一个时辰,就发起了高烧。
今天的事情确实把他吓得够呛,烧的昏昏沉沉的时候,脑子里还是萧钦时那张索命一般的面孔。
巩紫衣为他换了干净衣服,坐在床前为他换下额头的帕子。
他静静守了一阵,起身回房,抽出了藏在床板夹层里的刀,坐在院子里,慢慢擦拭起来。
驿馆内,刚刚随萧钦时一起回来的杀刀二人聚在一处。
“殿下怎么又发起呆了?”挨千刀说罢,没听见回应,拿肩膀撞了真该死一下。后者回神,道:“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也魂不守舍的?”挨千刀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挨千刀挑眉。
“……我看到殿下,抱着君公子。”
挨千刀:“?”
“不光一路把他送回家,连门都没进就回来了。”
“……难道他,真是我们太子妃。”挨千刀缓缓站直,双目微瞠,道:“若是这样的话,他当年逃跑之事……”
“不是。”真该死道:“殿下喊他君公子……应该不是,我觉得不是。”
他反复强调,表情看上去十分凝重。
挨千刀回神,思索道:“若殿下这么喊他,就应该不是。”
毕竟萧钦时的性格,他们是了解的,若真的被一个男人骗了感情,这会儿不发疯就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还有闲心坐那儿发呆。
可殿下怎么会去抱一个男人……?
发呆的人忽然动了,他打开了一个装着药物的小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瓶药。
顿了顿,又拿出了一瓶。
然后他看着箱子里的药,再拿了一瓶。
合上箱子转身之后,又转回去打开,挑来挑去,拿了第四瓶。
活血化瘀的……消肿止痛的……润喉的……还有安神的……
应该差不多了。
他把药放在腰间黑色袋子里,又伸手抚摸了一下身上的木牌。
那上面有一个孔洞,但当年略显毛躁的孔洞边缘,此刻也已经变得光滑无比,上面的每一寸刻纹,都染着一层油润。
萧钦时收回视线,转身走了出去。
“殿下。”真该死行礼。
挨千刀熟练地跟上他,萧钦时却忽然开口:“都不必跟着。”
两人同时:“?”
萧钦时语气平静:“我去城里逛逛。”
第42章
到了晚上的时候, 穆云间幽幽转醒。
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绪上激烈的起伏也逐渐平稳了下来。
屋内一灯如豆,穆云间一转脸, 就看到了巩紫衣的面孔,这张隐约带着些颓废之意的脸上,只有一只眼睛是完好的,可他的心却一下子定了下来。
“大……咳咳咳……”
嗓子依然还在疼, 穆云间被他扶着坐起来,巩紫衣已经道:“不必多言,先吃点东西。”
他煮了软烂的白粥,取来勺子,轻轻吹了吹。
穆云间眼圈微微红了一下。
在另一个世界, 他也总是独自一人,身边每个都有家, 只有他没有。
如今与同样独自一人的巩紫衣在一起, 才真正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他没有扭捏,就着巩紫衣的手喝了口粥, 但脸立刻皱了起来, 喉咙疼的就像在吞刀片。
“多少吃一点。”
穆云间只能忍痛又喝了一些, 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他也的确有些饿了。
随着饭食下肚, 理智也渐渐回笼。
见他情绪缓和,巩紫衣去拿了纸笔,还有穆云间自制的画板放在他面前, 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穆云间想起洞中之事, 想起那张阴森癫狂的脸,心中又是一阵发颤。
他拿起笔来, 手抖了片刻,逐渐变得坚定:“萧太子以为我是太子妃,认为我男扮女装骗他感情。”
穆云间这个身份,他一定要完全甩掉。
从身体到心理,无论是暗示也好,扮演也罢,以后只能是君子陶。
萧钦时没有当场杀死他,那他就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他回忆今日洞中之事,曾经对萧钦时的那一点愧疚也已经消失无踪。
唯一让他有些茫然的是,萧钦时为什么不杀他,后来还要改口叫他君公子?
他心中隐隐有一个想法,却不愿意承认。
萧钦时这种人,说他犯了癔症,觉得君子陶就是穆云间,只怕他爹妈都不会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他本来就挺神经质。
何况这话还是萧钦时亲口对他说的。
身为君子陶,他今日本不该出去找萧钦时,只是因为他还无法甩开属于穆云间的那段回忆,但如今,萧钦时疯狂的样子让他退避三舍。
他再也不会对萧钦时心软了。
巩紫衣也从他的笔力之中看出了决心。
他本想问,我们要不要离开关州?
但现在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君子陶也许会不知所措,但却不会为了躲避萧钦时离开关州,他只会不解,不明白萧太子到底为什么会那样。萧钦时今日放过了穆云间,就从另一个方面证明君子陶不是穆云间,否则,以萧太子的疯狂程度,为什么不把人直接杀了?
他日后若是反悔,想从君子陶身上找穆云间的影子,就必须拿出证据来。
……除非他还要用强。但一旦发生这种事情,就是鱼死网破,不死不休了。
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巩紫衣忽然伸手,握住了一旁的窄刀。
穆云间这才意识到他将这把藏了多年的刀拿了出来,他立刻伸手按住了巩紫衣的手。
如果他现在是君子陶,那巩紫衣就必须是君子阳,他若是巩紫衣,便是穆云间再死鸭子嘴硬,也只是自欺欺人。
“有人来了。”巩紫衣道:“我把刀放回去。”
萧钦时是翻墙进来的,一眼看到穆云间那个瞎子大哥坐在屋檐下,正在慢慢的磨一把菜刀。
他微微放轻了脚步。
这瞎眼的家伙究竟是谁?萧钦时看着他磨刀霍霍的身影,眉心慢慢拧出一道折痕。
有心想问些什么,又想到他答应穆云间会离开。
问的太多,反而会给他带去危险。
而且,穆云间既然是男子,与其他男子在一起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萧钦时盯着他,压下心中涌起的诡异不快。
滋啦——
那磨刀的声音忽然重重响起,让人有些牙酸。
萧钦时脚步一顿,那声音又平和而均衡。
他继续向前。
刺啦刺啦刺啦——
巩紫衣重重地来回擦着刀的两面,萧钦时因为那动静再次停下脚步,略显疑惑地朝他看去。
巩紫衣站了起来,来回在手里玩着刀,他似乎有些技艺不精,那刀忽然一下子从手里飞出,直奔萧钦时而来。
他条件反射地往侧面闪开。
巩紫衣侧耳:“谁?”
“……”萧钦时没有说话。
反正这货是个瞎子,以他的手段,定能把人骗过去。
巩紫衣听了一阵,估计是没听到什么动静,他慢慢循着刀的方向去摸索,萧钦时往旁边绕了绕,目光嫌恶地看着他笨拙的手脚。
看来这个瞎眼哥哥是穆云间从路上遇到的江湖人,只是这武功也太不入流了点,能保护得了穆云间么?
他脚步轻巧地避开对方,推开了穆云间的房门。
穆云间正坐在床边,拿着画板在上面画着什么。
察觉到动静,他转脸来看。眸中先是划过一抹惧意,接着是愤怒和冰冷。
这个因为犯癔症就差点把无辜的他掐死的疯子,居然还敢过来。
穆云间张嘴就要喊人,萧钦时先他一步,道:“我是来给你送药的。”
穆云间咳嗽。
他这嗓子,如今也喊不了人。
喊不了,但眼睛还能瞪,他克制着心中的畏惧,让自己表现的十分愤怒。
这反应让萧钦时有些发愣。穆云间当时吓成那样,他已经做好对方会怕他的准备,毕竟是穆云间欺骗他在先,后来又跑去骂他滚远点,便是,便是他当时反应过激了一些……穆云间不是应该心虚理亏么?
怎么,怎么好像,从头到尾,全都是他的错一样。
萧钦时犹豫上前,从袋子里取出药来放在他面前,道:“我答应给你送药。”
不是答应派人送药么?派的就是您自己?
穆云间压下心中蔓延的嘲意,认出那是尹迎风喜欢用的药瓶,尹迎风的药,应该能让他少受不少罪。
穆云间在把药扔出去和留下之间权衡了一下,咳了一声,拿起笔来,心绪不稳地写:药送到,殿下请回。
举起给萧钦时看。
萧钦时:“……这里面有四种药,你知道分别是用在什么症状上的么?”
穆云间按捺着,再写:那就请殿下说明。
君子陶往日也是谦和有礼的人,若是真把药砸了,有几分表现过度的意思。他就算再讨厌一个人,也不会拿物件去撒火。
萧钦时便拿起一个绿色药瓶,刚要开口,又看了一眼穆云间一眼。
“要不,我给你写下来吧。”
穆云间:我记得住。
“我还是给你写下来。”萧钦时道:“若是,若是你用不完,日后可以先放着。”
他说着,看了一眼穆云间手里的笔。
穆云间攥着,瞪着,眉头锁着。
萧钦时转身去到窗前,找他桌上的笔,仔仔细细写下每个药瓶的用法。
小红瓶:消肿止痛。
大红瓶:活血化瘀。
白瓶:安神安眠。
绿瓶:清凉润喉。
回头看了一眼穆云间,后者还在看着他,眉头一点都没放松,显然希望他早弄好早滚蛋。
萧钦时:“……”
他审视了一下纸上言简意赅的字,觉得有必要做一些添加和扩充。
小红瓶:消肿止痛。用于各种扭伤、刮伤、撞伤、擦伤……导致的持续红肿。
回头看一眼穆云间。
大红瓶:活血化瘀。用于身体表面的各种淤青淤紫淤黄淤黑淤……
想不到了。
回头看一眼穆云间。
转回去继续:适用于掐痕指痕勒痕撞击等痕迹,有较好的迅速散淤效果。
回头看一眼穆云间。
白瓶:安神安眠。疏肝健脾有利于情绪平复防止噩梦可以睡个好觉。
转脸又去看穆云间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的表情已经从不耐烦变成了嫌恶。
萧钦时:“……”
他抿了抿嘴。
拿起了上面的纸,走过去给穆云间看。
穆云间大眼一瞟,只有前面四个字是实在的,后面全是水货。
他对着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萧钦时站在他床头,道:“我三日内,便会离开关京。”
穆云间继续保持请的手势。
他态度冰冷无情,萧钦时顿了顿,嗓音艰涩:“日后,若无要事,便不会过来了……”
穆云间收回姿势,在纸上写:祝殿下一路顺风。
萧钦时的一只手背过去,他脚尖转向门口,又转过来,道:“君公子,可是还在责怪我今日鲁莽。”
穆云间似乎笑了一下。
责怪?他何止是责怪。那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躲不掉原著的结局,都已经准备放弃挣扎了。
但他很感谢当时萧钦时把他掐成了哑巴,否则穆云间被那么一吓,估计直接跪下给他磕头认错乞求原谅了。
他还要感谢萧钦时,把那个一往情深的单纯少年从他脑海之中彻底赶了出去。
萧钦时在他心中死了,穆云间在萧钦时心里,也应该死掉。
“关于夜明珠之事,我明日,带人登门道歉,不会让你被关州误会。”
穆云间摇头。
画板上白纸黑字:不必登门,殿下直接发告示还我清白便好。
萧钦时看着那行字,乌黑的眼珠又去看穆云间。
那眼神里,隐隐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穆云间与他对视,心头忽然一个激灵。
尽管有意掩饰,穆云间依旧没忍住,他拧着眉,奋笔疾书,再次举起。
那字体笔力遒劲,略有几分狂放凌乱之意,衬着穆云间略显审视的面孔,直直击在萧钦时的内心——
殿下,莫不是因为我与太子妃相似,就喜欢男子了?
萧钦时瞳孔微微震动,因为这行字而后退一步。
不……
他,他不喜欢男子。
他只是喜欢穆云间,只是,只是喜欢穆云间。
他再次看向穆云间,神情愣怔。某个瞬间,此前少年梦春,那具朦朦胧胧的身躯,忽然有了实体。
“胡,胡说……”萧钦时一个转身,自窗口跳了出去。
外墙竖放的几根竹子哗啦啦地倒了下来。
“谁?!”巩紫衣立刻站起来,挥手向动静处甩出菜刀。
萧钦时呼吸急促地躲开,身影有若失蹄黑猫,狼狈地窜上屋顶,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穆云间掀开被子下床,在窗口处往外去望。
巩紫衣也摘下了目上白纱,眺望远方夜幕。
真该死和挨千刀在驿站门前走动,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路口忽然出现一道身影,萧钦时脚步急促,神情慌乱,活像白日见鬼。
挨千刀:“殿下这是……”
“通知所有人!”萧钦时忽然开口,眼神空茫,色厉内荏:“即刻启程!离开关州!”
真该死疑问:“立刻?!”
“立刻!”他凶狠的瞪过去,说话就像要吃人:“马上!”
挨千刀和真该死都有些莫名其妙。
萧钦时往日自比阎罗恶鬼,阴森湿漉,让人一见惊心。
何时有过这种样子……简直,简直跟……
“莫不是在哪个河边发癫,被自己吓到了吧……”
第43章
萧钦时送来的药的确好用, 穆云间擦了几日,果然见到那瘀紫肉眼可见的淡了。
巩紫衣出去采买了一次,回来之后告诉穆云间:“萧太子走了。”
彼时, 穆云间正专心致志地坐在院子里推着刻刀,听到声音,有些惊讶。
他这几日一直睡得不太安稳,那日萧钦时看他的眼神太过熟悉, 穆云间故意点醒,其实多多少少有点试探的意思。
萧钦时偏执异常,从未想过他会是男子,想来也不可能接受得了太子妃是男人。
也是在那一刻,穆云间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死。
以萧钦时的能力, 明明可以轻松扭断他的脖子,可却仅仅只是把他掐到窒息。
那不是他的错觉, 是真的, 萧钦时给他的台阶,选择了放过。
他潜意识里其实已经接受了, 清楚自己必须成为君子陶, 不能再让萧钦时看到穆云间的影子。
萧钦时应当也不会想要从一个男人身上看到自己心上人的影子。
可刚刚从生死关头醒转的穆云间依旧记得他那副可怖的模样, 他不明白, 萧钦时那样的人, 怎么可能那样轻易原谅他?
如果他依然是穆云间的话,是还要继续接受他这份好吗?
他接受不了。
当时穆云间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看着泪如雨下的男人, 死亡的那一刻, 他觉得萧钦时哭的那么可怜,被他杀死真是自己活该。
但从死亡的边缘回到正常的生活, 穆云间认为那一刻他居然还在怜悯萧钦时,才是他最大的悲哀。
他只有成为君子陶,才能把穆云间的一切都完全放下。
君子陶和萧钦时,以前没有过交集,以后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只会讨厌萧钦时,却不会再同情他。
穆云间想了一阵,还有些不信:“他当真走了?”
“当真。”巩紫衣道:“夜明珠的事情官府也发了告示,说太子当时是抓错了人。告示贴了四日,他是四日前的晚上紧急离开的。”
“四日前,那不就是……”
穆云间眼珠微转,忽然笑出了声,道:“真没出息。”
萧钦时居然是被他吓走的!!!
这家伙平日里凶神恶煞,一副神魔勿挡之势,未料竟然被他一句话给吓得落荒而逃。
穆云间憋在心中的火气当即顺了下去,他立刻从雕板前站起,道:“今日买了什么?”
“就猜你要庆祝,买了只鸡,还有些排骨,做顿好的。”
穆云间立刻撸起袖子,兴高采烈:“我来烧火!”
他接着又道:“咱们半只鸡红烧半只鸡炖汤如何?”
“都依公子。”
穆云间直接去了门口,抱了一捆木柴进来,又道:“再过几日就要过年了,咱们抽个时间去采买年货吧!”
“好。”
“之前一直不敢张扬,如今萧钦时已经来过,我们都还活着……”穆云间顿了顿,道:“我想今年多买一些灯笼,再将咱们门口密集的竹林砍一下,清出一条路来,然后挂一条路的灯笼,你觉得如何?”
“他真的不会再来了么?”
穆云间想了想,道:“应该不会了吧,他这次回到西京,山高路远,路上就算是快马,不吃不喝一直赶路也得二十多天,除非他疯了才会再往这儿来。”
这里又不是现代,来回高铁几个小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萧钦时这一走,两个人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见面了。
巩紫衣略作思索,似乎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道:“即便他再过来,我们有没有路也不打紧。”
萧钦时又不是没来过。
穆云间笑出声,道:“正是。”
他一边烧着火,一边开始认真想着自己未来的规划。之前初到关州的时候,穆云间其实仅仅只是想要糊口,一开始只是与胭脂铺子做了些小生意。
但古代的时间实在有些难熬,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铺天盖地的八卦新闻,穆云间每日光是做些小盒子,根本无法打发时间。
一时技痒,这才开始做一些精雕细琢的小东西,未料拿去天音坊之后,居然真的有许多人喜欢。
在现代的时候,他的手艺其实也被师父表扬过,但是大部分的人都在关注他的脸和演技,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东西,摆在房间书架上的诸多雕品,也只是用来被公司立人设和宣发。
如今技艺出名,自然志得意满,心中欢喜。
但木雕这种东西,又不能每天闭门造车,穆云间便想着去拜访一些老师傅取取经,也意外知道了关州木匠们微薄的收入。
这才有了设计小雕盛景的想法。
只是没想到,居然还阴差阳错成了关州城的特色。
他其实不怎么想一直留在关州,这里风沙太大,空气太干,即便山中稍微好上一些,可一旦进一趟城,回来脸上就是一层暗黄的沙尘。
但靠近西京的地方,又不能去。
南方虽然四季如春,可蛇虫蟑螂又太肥硕。
海边虽然风景开阔,可又实在太晒。
北境呢,刚刚平定,虽说穆云敬死了,但穆云间却清楚,穆云敬只是一个小反派,书里还有一个大BOSS,这些日子以来,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不知道是死是活,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搞事情。
思来想去,穆云间又有些颓丧……
还是留在关州吧,大不了,明年他再呼吁大家多多种树!
关州哪哪都不好,但没有跟原书里的人物有任何牵扯,就是一等一的好。
那厢,萧钦时快马加鞭,一路前往西京,路上就像是有鬼在追一样。
每次驿站休息的时候,不是在廊下发呆,就是在石椅上发呆。
他这次过来因为想着实行抓捕,带了几十个高手,人多了,自然就会有人拖延一些速度,搁在往日,萧钦时只怕会不悦,但现在,他根本没有时间想这许多。
走走停停,一路回到西京的时候,却还是连元宵都没赶上。
放大家都回去休息,萧钦时走回了太子府。
出去三年府中一如既往,何孑在门口热烈地迎接了他,殷勤地问:“殿下终于回来了!奴才们已经准备好了热汤,殿下可要放松一下?”
暖池里雾气萦绕,熟悉的黑蔷薇屏风在雾气中渗出几分幽暗。
萧钦时走到池边,宽衣入水,微微向后仰头,放松下来,
恍惚之间,身后似乎进来一人,接了盆水,细软的手指抚过他的长发,把他的头放在盆中,素指撩起水浇在他的发间,轻声细语:“这样可以么?”
萧钦时缓缓睁开眼睛,怔怔望着对方犹带稚嫩的脸庞,然后,那张脸逐渐有了些变化,褪去稚气与娇艳,变得风流又秀雅。
萧钦时拘起水泼在了脸上。
是男人。
那张脸固然还是很美,但却已经褪去了所有的女气,那并不是他的太子妃。
太子妃……
他已经没有太子妃了。
萧钦时失神落魄地从汤中起身,披着湿漉漉的长发,缓缓行出。
他望着太子府内熟悉的一切,徐徐转过曲折的长廊,一路回到主屋。
他立在屋内站了一阵,看着他伏过的桌案,睡过的大床,坐过的椅子,还有倚过的朱红木柱。
手指擦过上方,仿佛还能穿过时光抚摸到对方的温度。
忆起他那时胆小又惶恐的模样。
低笑一声。
缓缓行向后面的通房,伸手拨开门帘。
小床上仿佛躺着一个人,听到他的动静,撑身而起,揉着眼睛朝他看了过来。
萧钦时走过去,伸手——
对方却又忽然变成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君子陶。
他缩手,人影在眼前散去。
穆云间是他的妻,君子陶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匠人。
他是男子,这辈子也无法成为他的妻。
萧钦时缓缓蹲在床头,双手交叠在床板上,把脸靠上去。
脚边忽然有了什么动静,他低头去看,床底下钻出了一条油光水滑的小狗。
四目相对。
“希望它以后长得再胖一些,就叫千斤吧……千斤,千斤,好不好呀?”
萧钦时站了起来。
恍惚了一阵,离开了这小小的通房。
千斤摇着肥硕的屁股,跟在他身后走出。
这时,何孑忽然从外面转入,手中捧着一封信:“太子殿下,这是公主离开西京之前让老奴交给您的。”
萧钦时打开了信封。
受萧不容的影响,她写起书信来十分直白。
第一句就是质问: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还背着我自己跑去关州?!
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一直不回我,我行李都收拾好了,母后都不许我出京!!
凭什么去个破关州也要跟你一起啊!
都怪你,害我在西京憋了那么久。
接下来终于进入正题:我本来不想去关州的,但既然你都去了,想必那小雕盛景的确值得一看。
我向父皇请命,要和楚煦一起去请君子陶雕一副贺寿图,等五月里祖母寿辰之日送给她。
下面是一段畅想:听说那君子陶不光手艺闻名关州,长得也是风流俊雅,你可见到了?
罢了,你肯定还是不会回我,若他当真生的如传言一般,兴许还能与我成就一段金玉良缘,把他拐回来给你当妹夫。
祝我马到成功吧。
萧钦时盯着面前的信件,捏着薄薄纸张的手指逐渐有些发白。
他脸色铁青地看向何孑:“这封信,是何时送来的?”
何孑瞧着他的脸色,心中打鼓,道:“是元宵那日。”
“元宵?!”
“正是,元宵的第二日,公主便与楚少将一起离开西京了。”
“十日了……”
萧钦时转身,瞳孔收缩,脸色越来越阴沉。
穆云间,穆云间不能是他的妻,可他,却会成为别人的夫……
成为,女人的夫君。
呵。
他要成为别人的心上人,会有别人,在他心中扎根。
萧钦时什么都不是……
他只能揽着那身从未被穿过的婚服,看着族谱上那个从未与他行过夫妻之礼的名字,孤独终老。
不,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穆云间是他的妻,无论他是男是女,都只能是他的!
他不杀他,不是为了成全他和其他女人的金玉良缘!!!
……可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死。
他是前朝皇子,甚至假扮女人接近皇室,无论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他都会死。
穆云间会死。
萧钦时仰起脸望着房梁,他睫毛浓黑,在扩张的眼睑上像外伸展之时,犹如一根根黑刺。
衬得瞳孔中的那颗黑曜一般的眼珠,格外空洞可怖。
穆云间会死……
……
死又如何。
他出神地想了一阵。
扩张的眼睑缓缓收缩,他逐渐镇定下来。
神色冰冷森寒。
穆云间就算死,也只能跟萧钦时在一起。
第44章
打春的时候, 关州又下了一场大雪。
穆云间裹着大氅捧着手炉坐在屋檐下,透过院门看向门口蜿蜒的小路,那路两侧挂满了红灯笼, 明艳艳的,红红火火,还带着浓郁的过年氛围。
萧钦时走了之后,果然再没有任何消息。
自打穿越以来, 这是穆云间过的最舒心安逸的一个年。
他看到自己未来的人生就像那挂满灯笼的小路一般,悠扬中充满着宁静的氛围。
这让他心中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
“嗯?”正餍足后仰在躺椅上的穆云间忽然发出疑问,他微微坐直,看到那小路尽头,缓缓行来一个青衣男子, 对方手持一把竹黄色的木伞,伞上缀着漂亮的红色梅花。许是察觉到主人的注视, 青衣人徐徐将伞往后, 露出了一张温和俊逸的脸。
看来是闻名而来的客人。
穆云间从躺椅上起身。
那男子见了,便将伞递给了身旁的绿衣女子, 遥遥拱手。
穆云间也急忙回礼。
同时前往院门迎接。
“可是关州名匠, 君子陶, 君公子?”
这人开口, 嗓音醇厚柔和, 眼尾含笑,略略冲散了点端庄自持,隐有几分桃花之相。
“名匠不敢当, 正是君子陶。”穆云间道:“敢问阁下……”
“在下是北境来的商客, 想来关州做点小生意,刚租下了一个门面, 准备里头放些讨巧的物件,听说君公子技艺高超,特意前来拜访。”
“请。”穆云间近日得闲,也没什么事,便把他领进门,倒了杯水。
这青衣公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仔仔细细把自己的衣摆抚平,这才伸手递上了名帖,穆云间未料他这邀请居然如此郑重,接过来看了看,上面写着他准备邀请穆云间做的事情,还有自己的名字。
凌霄。
“凌公子。”穆云间在他对面坐下,将名帖放在桌上,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道:“不知公子想做什么?”
“凌霄。”这人开口,纠正穆云间,道:“请公子唤在下全名。”
穆云间:“……抱歉,凌霄公子。”
这人似乎有些强迫症,不知为何,穆云间脑子里隐隐觉得这性格似乎有些眼熟。
这人纠正之后,又变得笑吟吟:“在下准备在关州开一间最大的青楼赌坊,需要公子做一些应景的版雕,这是草图。”
他身旁婢子取出一物,递给穆云间。
穆云间被青楼赌坊四个字震了一下,他前世只在演戏的时候去过夜总会,来到古代之后更是清静无为,连那种地方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他没有收那东西,道:“公子,要开青楼?”
“正是。”这人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我瞧着这关京污浊晦暗,也没什么上得台面的东西,幸得公子这一手高超的手艺,才有几分样子,我愿意与公子联手,做些有益关京的雅事。”
……原来青楼在你们古人眼里是雅事。
看出穆云间的犹豫,这人又淡淡使了个眼色,婢子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银票。
穆云间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一千两……
这,这家伙到底什么人,出手如此阔绰。
“这是定金。”
定金?!
凌霄道:“待事成之后,还有三千两。”
还有三千两?!
除了刚来那会儿,跟着萧钦时混的时候,穆云间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三千两,他可以在关州城里买四套大院子!
就算是在西京外城,也能勉强买个小院子了。
他平静地坐着,逼迫自己把视线从上面收回,告诉自己,他要这么多钱其实也没什么用,整天待在山里,够吃够喝就行了……
但是,但是,这是钱啊。
攒着不用也是香的啊。”咳。”穆云间镇静地道:“看看草图吧。”
婢子很有眼力见地把草图打开,摊在桌上。
穆云间蹭地一下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眼珠子猛地往周围转去。
我去,我去,我去。
凌霄挑眉,似乎未料到他竟然反应如此之大。
“君公子……?”
“这,这个,我我做不了。”穆云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耳朵跟脖子全都是红的。
应该想到的,青楼里头,应景的东西能有什么?
凌霄微微愣了一下,唇角缓缓上扬,哈哈笑出了声,道:“君公子,今年多大了?”
“二,二十了。”
“二十了。”凌霄从桌前起身,微微偏头来看他,道:“也到娶妻的年纪了,公子,可有心仪之人?”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之意,穆云间稍作镇定,抿唇道:“凌霄公子,你这个草图,我刻不了。”
这时,凌霄身边的婢子忽然猛地往后面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神情有几分疑惑。
凌霄手中的折扇敲了敲掌心,道:“这也不过是些助兴的东西,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人家画师画得,你如何就刻不得?”
穆云间清楚现代艺术里面也有不少这种东西,尤其是西方最为出名,若是叫他欣赏,倒也不是不能,只是这些东西,要经过他的手然后坦露在大众面前,却是做不到。
“我不太擅长此道。”穆云间只能这样说。
这时门口缓缓进来了一个拄着木棍的人,穆云间急忙跑了出去,伸手扶住巩紫衣,道:“家里有人来了。”
巩紫衣朝着墙拱了拱手。
穆云间把他的手正过来对着凌霄,凌霄便也还了一礼。
穆云间道:“这是我兄长君子阳,凌霄公子,你的单我接不得,请回吧。”
“这就下逐客令了?”凌霄的神情似乎有些遗憾,道:“公子真的不考虑一下?这日后挂在我那店里头,借着我手下那些姑娘的花容月貌,公子说不定能扬名天下。”
“做不了。”穆云间把巩紫衣扶进屋内,皱眉道:“这些东西,我欣赏不了,您的店里,我也不会去,我也不需要借姑娘们出名。”
凌霄无奈笑了下,让婢子收起草图,道:“公子之冰清玉洁,实在让凌霄大开眼界。”
穆云间:“……”
老阴阳人了。
“不过,公子对钱财不屑一顾之品性,也实在让凌霄佩服,凌霄想与公子交个朋友,可好?”
“……来到这个小院的,只要没有恶意,就都是我的朋友。”
“那等在下的店面开张之日,还请公子登门剪彩。”
“到时候看吧……”穆云间没直接答应。
凌霄没有多留,转身走出了小院,行出竹林的时候,忽然发出几声朗笑:“这个君子陶,真是有意思。”
“主人不请他了?”
“他既然不愿,也没必要强人所难。”这人和和气气地道:“咱们另请高明吧。”
婢子笑道:“这不像是主人的风格。”
“我们初来乍到,还是不要得罪当地人。”凌霄想起方才那人跳脚赤红的脸,又是一笑:“好多年未曾见到这般……”
他眸子微微暗了暗,却又忽然止步,偏头望向小院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他那个大哥……似乎是个会武之人,你可瞧出什么端倪?”
“未曾。”婢子道:“但君子陶只是个小小匠人,听说他们也是从北境逃难来的,他那哥哥的眼睛也是在途中瞎的,想必不是什么高手。”
“这瞎眼之人,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凌霄转身,婢子即刻举伞跟上,冒着薄薄的雪片,声音渐远:“主人说的是被那蠢货刺瞎眼睛的刀客?”
“是啊……也不知那可怜人身在何处,有没有找到当年逃跑的小公主。”
“穆云敬被小疯狗剐的时候他都没出现,想必中了埋伏,早就死了。”
他们一路下了山,院子里,巩紫衣一直屏息等到那脚步声彻底离开,才猛地摘下了目上白纱,大步走出,道:“他找你何事?”
“他说要在关州城里开个青楼赌坊,想让我做些版雕挂在里头。”
“不可与他走的太近。”巩紫衣脸色微微变幻,道:“没想到,他居然没死……也是,他那种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死。”
这话一出,穆云间忽然也是心中一凉。
不会吧。
他都跑到西北来了,居然还能遇到书中人物。
凌霄……难怪他那不经意的强迫症看上去那么眼熟,书中的最大的反派,搅弄全书风云,当年亲自出手设计萧钦时中心魔盏,后来又围困萧不容的人,不就也有这些特征。
穆云间顺着巩紫衣的话道:“他是谁。”
“穆澈。”巩紫衣庆幸自己方才来到院中看到对方的婢子,便及时退出去在眼上缠了白纱,道:“他是您祖父在外的私生子,这些年来,一直在辅佐穆云敬,支持他东山再起。”
果然是他。
穆云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个幕后之人,还是出现了。
这些事情要从原书开头讲起,穆澈是穆凛老爹在外面跟一个青楼女子生的,自幼便在青楼长大,但他娘一直告诉他,他爹是天子,所以打小就一直教他贵族礼仪,一直把他藏着掖着,那青楼里的其他阿姨也都护着他。
穆澈也清楚这一点,从小就很听娘的话,用心读圣贤书,想着长大之后可以被接回皇宫,可以做个王爷,辅佐兄长,逐鹿天下。
后来他娘死了,青楼倒了。他便起身去了西京,想要认亲,可他十分不幸的遇到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穆凛。穆澈那会儿只有十来岁,还算单纯,上去便管对方叫哥,拿出了亲爹留下的信物。
穆凛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阵,收下信物把他接回了太子府。
穆澈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到了,未料却遭到了穆凛的折辱与毒打。
穆凛逼他钻自己的胯,还命下人在他身上浇污秽之物,约上几个狐朋狗友,把他是自己父亲私生子的事情拿出来哈哈逗乐。
“这种玩意儿,也配说自己是皇子?”那些年里,穆凛一直在告诉他:“你就是粪坑里的蛆,泥潭里的虫,你娘是妓,你就是婢,这辈子,也别想成为孤的兄弟。”
穆澈饱受折辱多年,才终于从穆凛手下逃出,强迫症也是在那个时候得的。
后来,他眼睁睁看着羞辱自己的人登上了大位。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搅弄整个皇朝,他寻来多名美艳女子送给穆凛,哄这本就不怎么聪明的玩意儿沉迷享乐,又暗中鼓舞其他有野心的王爷谋朝篡位,后来,战事便起来了。
穆澈那个时候已经是全国青楼赌坊的龙头老大,手中金银无数,他日日睡在金银粪土之中,脑中却时常忆起当年被折辱的事情。
谁有野心,他便送钱给谁,搞得到处一团大乱,家不家国不国。
他准备趁乱挟持某个王爷登基,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萧不容会从乱世之中杀出来。他费尽心机,却给萧不容做了嫁衣,助他登上了皇位。
后来,他手里有了穆云敬这个蠢货,又利用对方多次出手,比如登基之前行刺萧钦时,利用齐啸虎的仇人请君入瓮,后来的后来,他又在山中围困萧不容,击杀楚阳。
如果不是穆云间意外来到这个世界,萧不容即便登上皇位,杀死穆澈,身旁也早已没有了可用之人。
当真是独享无边孤寂。
“公子在想什么?”
穆云间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今日第一次见了这大反派,固然知道他是原著之中手段最阴险,城府最深沉之人,穆云间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原著之中,他被萧不容拉弓射死的凄惨模样。”公子。”巩紫衣道:“不能让他知道您是穆家人。”
巩紫衣的提醒让穆云间心中猛地一哆嗦。
是的,如今穆云敬死了,穆澈只是私生子,没有足够的号召力可以起义,可要是让他知道,穆云间是个男子,还曾男扮女装从萧钦时手下逃脱……
“他,他来关州,为什么?”
“不知。”巩紫衣神色凝重:“但此人心机深沉,野心极大,想必不会甘心常居一隅。”
穆云间立马点头,发誓一定要离他远远的。
同时也在思考离开关州的可能。
还去把家里的钱财都仔细点数了一下,既然这搅弄风云之人来了关州,想必这里不会安宁。
他心中愁苦,觉得自己真是惨,太惨了,好不容易刚刚过上好日子,居然又要颠沛流离。
最惨的是,第二日,那大反派居然又来了他的别院,笑吟吟地又献上一副海棠花开的草图。
“我买了个宅子,想请公子雕一副木屏风,这图,应当做得了吧?”
穆云间:“……我近日,可能,没时间。”
“公子,莫不是嫌弃我这开青楼之人,觉得污秽?”
他眼眸透亮,话语里有些调侃和逗弄,唇角似笑非笑。
穆云间想了想,道:“公子误会了,只是我最近还要为胭脂铺子画盒样,春季当上新品了。”
“原来公子还会绘画。”穆澈一下子来了兴趣,“可否为在下画一副人像?”
“……”这倒也,不是难事。
穆云间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为他画了副像,对方便乐呵呵地摇着扇子坐在阳光下,半眯着眼睛,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
心中有些嘟囔,明明是超级大反派,但看上去还不如萧钦时来的可怕。
萧素素和楚煦一路游山玩水,走马观花,到关州的时候,已经是碧草如茵,盛江旁的柳枝皆抽出了新芽儿。
她让楚煦带人找了个明客栈住下,自己溜出去逛了一阵,白日里小雕盛景那边没什么人,据说到了晚上才会热闹起来。
逛了小半日,回到客栈的时候,楚煦已经给她铺好了床铺,见她一脸怒意,不由一愣:“怎么,这刚到地方,谁又惹你了?”
“君子陶!”萧素素愤怒地道:“他竟然是个花花公子,青楼嫖·客!!!”
楚煦:“啊?”
“听说他时常往返青楼赌坊,日日与那青楼的姑娘们混在一处!这种人做出来的东西,如何能献给祖母?也配登大雅之堂?!”
她愤怒地道:“恶心!肮脏!不知羞耻!最烦这些不守男德的家伙!什么小雕盛景,我看是名不副实,贻笑大方!”
手中长鞭啪地拍在客栈的地面,木地板当场皴裂开来。
“还有脸以美男子自居,一个男人连自己的贞洁都受不住,真是下贱!银荡!!”想着自己一路奔着对方的美名而来,萧素素就想把整个关州都掀了:“走,现在就走!什么玩意儿,也配得上本公主跑这么久!”
楚煦被她爆发的脾气吓到,道:“可是,方才我接到消息,太子明日便能与咱们会合了。”
“哼。”萧素素道:“还不如我兄长来得忠贞,我嫂嫂失踪之后,他不惜与其婚服成亲,也要让嫂嫂的名字进入族谱,更是天南地北的找了整整三年,一日未曾忘记过她,甚至这些年里,连与同龄女子说话都没有过!”
“君子陶这个垃圾,与我兄长比起来,实在是不堪入目,谁若是与这种人婚配,真是倒了大霉!”
楚煦咳了咳,道:“你说的没错。”
“倒霉催的。”萧素素道:“怎么这世上的男人,都是如此肮脏。”
“……我没进过青楼。”
“你敢进?!”萧素素又一鞭子抽了过来,楚煦急忙躲过,听她正义凛然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若敢做出毁我三观之事,我定与你绝交!”
楚煦:“我,我定向太子殿下学习,做个忠贞之人。”
此刻,忠贞的榜样,正策马疾驰,马匹刚刚跨过关州地界的石碑。
他的身后,是哈赤哈赤跑的气喘吁吁的灰黄小狗。
小狗已经大变样,一身浑圆的肥膘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变得干瘪不少。
这忠贞之人在前方勒紧马缰,拧眉看向后方:“没用的东西,若非等你,我早已见到他了。”
千斤:哈赤,哈赤,哈赤,哈赤。
第45章
关州城不比西京, 没有灯火长明的习惯。
萧钦时赶到地方的时候,整个关州都已经陷入了沉寂,街道上空无一人, 两侧只偶尔有几户人家屋里亮着光,还能听到几声幼儿啼哭。
他来到萧素素投宿的客栈,敲响了店门。
小二迷迷瞪瞪地过来开门,便见外面一人一狗, 人面无表情冷淡阴郁,狗嘛……脑袋尾巴还有四肢都分别指向了六个方向,肚皮贴着地面,舌头在外面伸着,眼睛已经有点翻白。
“客官。”他当即想起来, 道:“可是苏小姐的朋友?”
萧素素跟店里打过招呼,有个朋友这两日回到, 要安排到上好的客房。
“嗯。”萧钦时径直走进来, 道:“马要喂上好的草料,不得怠慢。”
那只狗不知路上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继续保持刚才的姿势, 一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的样子。
小二心中惊诧。
倒是见过有人带马赶路, 未听说过带狗, 还是这种到人膝盖的小狗。
正想着, 那人已经开始踩梯上楼,察觉小狗没有跟上,又转过脸来, 表情阴森:“你是死了吗?”
小二心里一哆嗦, 暗道这竟是个阎王爷。
还当他是在说自己,正要上来给他倒水, 便见那狗挣扎着撑起四肢,摇摇晃晃地跟了进来。
它走的东倒西歪,口水随着摇摇晃晃的舌头荡来荡去,跌跌撞撞地往楼梯上爬去。
如此听话懂事,不知这一路受了多大的磋磨。
那阎王爷直接上了楼,又偏头来看他,不等他开口,小二一个激灵追了上去,道:“我带您去客房。”
一边说,一边绕过那辛苦攀爬的小狗。
阎王爷到了客房,又递给他一锭银子,道:“明日早上,我要看到一件白色长衫。”
小二见钱眼开,急忙应下。阎王爷也是财神爷,也算好事。
他简单指导之后走出门,小狗已经来到了门前,小二让开脚步,准备让它进去,却见它直接在外面趴了下来,继续朝向六个方向开始喘气儿。
下楼梯的时候,听到阎王爷的门已经被关上,伴随着一句:“给它弄点水。”
转脸,便看到小狗已经被关在了门外。
第二日,萧素素一早起来,便见到一间客房外面趴着一个灰黄的小狗,她心中一喜:“千斤!”
千斤睁开眼睛,恹恹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动弹。
萧素素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背,担忧道:“怎么瘦这么多,兄长是不是少你吃的了?”
正说着,房门已经被打开,萧钦时一身白衣,神色冷淡,道:“还是不够瘦。”
千斤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一个激灵撑起了身子。
萧素素一时没懂,道:“这大老远的,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锻炼一下。”
“你一个人骑马都够累了,再抱着个它。”萧素素叹了口气,道:“嫂嫂留下的小狗你都如此珍视……”
萧钦时下楼,小狗立马跟上他。
客栈已经准备好了早膳,兄妹俩坐在桌前用餐,楚煦很快也走了下来。
萧素素素来是个不喜欢束缚的,这次来关州虽然带着圣旨,但如今并未暴露,她准备先走走看看,等到离开的时候再去找节度使宣旨。
当然,这只是来之前的想法,她现在根本连宣都不想宣了。
萧钦时把肉都撕给千斤,一边简单吃着白粥,一边道:“你们的事办的如何了。”
他这哪壶不开提哪壶,萧素素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似乎连提起君子陶,都觉得跌份儿。
“兄长有所不知。”出门在外,几个人都暂时没有暴露身份的想法,楚煦便未喊太子:“那君子陶作风不太端正,时常出入青楼赌坊,与其老板来往甚密,素素看他不惯,说就当白跑一趟,正要带着旨意回去呢。”
萧钦时表情微怔:“青,青楼,赌坊?”
“正是。”萧素素接口,义愤填膺,道:“他还跟里面的姑娘厮混,一去就是一整夜,有时候甚至好几个姑娘!”
“哗啦!”手里的粥被重重放在桌子上,勺子里面发出声响、萧钦时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色变幻不定,眼中已经溢出滔天怒意。
萧素素见状也唰地站了起来,道:“兄长是不是也觉得这种人的工艺不配出现在祖母寿辰之上?!”
萧钦时踢开椅子,转身便走,萧素素急忙追上:“兄长……”
“不许跟着。”他制止了萧素素,快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还吃?!”
桌子底下的小狗疯狂的啃着肉质鲜美的鸡大腿,听到声音也没放开。
“再吃?!‘萧钦时挥袖,一道劲气横扫,小狗顿时跟鸡大腿一起咕噜噜滚到了墙边,听他怒道:“跟上!”
小狗:“……”
它咬起自己的鸡大腿,不甘心地跟上萧钦时的脚步。
萧钦时转身向前,心中的疑问和怒意同时翻滚。
情绪告诉他穆云间不是这样的人,上次他来关州的时候,穆云间还是关州人口中温文尔雅的公子名匠,怎么转脸回来,就变了个风向?
可理智上,他却明白,穆云间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可能会对萧钦时守身如玉。
他之前那样克己复礼,大概是因为担心被他找到,苦苦隐藏,如今他已经放过了他,也自关州离开了,穆云间自然就彻底放松下来,暴露本性也是人之常情。
男人……
他攥紧手指。
男人,果然都没一个好东西。
清晨露重,穆云间出门的时候,重重打了个喷嚏。
他一路下山,穿着短打,拿了铁楸,乌发在脑袋上挽成了髻,由粗布发带随意地缠着。
穆云间今日要跟大家一起去种树。
自打来到关州,每到春日,穆云间都会去种树,一开始只有他自己,后来他逐渐有了名气,每到这个时候,大家都会整齐划一地随他一起种树。
种的都是一些长得比较快的树种,这两年来,树旁边经常有人玩耍庇荫,关州城的风沙也肉眼可见的变少。
到地方的时候,不少人已经开挖了,穆云间过去跟大家打了招呼,自己扛了根树苗,沿着一开始计算好的轨迹开始挖坑。
来关州之前,他没想到自己会喜欢种树,眼看着不远处原本的黄沙地如今绿树如茵,心中便油然而生出一股满足之感。
穆云间猜测,再过十年,关州城里怕是一点黄沙都瞧不见了。
这让他觉得日子越来越有盼头,动力也便十足了。
“来那么早。”熟悉的声音响起,穆云间直起身看过去,便见穆澈也穿了短打,笑吟吟地支着一个铁楸,道:“怎么了,都认识那么久了,每次见到我还是那么意外。”
“凌霄公子今日不忙?”
“我一个老板,有什么好忙的。”穆澈走过来帮他扶了一下树苗,道:“倒是君公子,越是相处,越是让我刮目相看。”
“如何见得?”穆云间往里面埋着土,额头溢出细密的汗珠儿。
他近来确实跟穆澈走的有些近,但没办法,这人每天上赶着往他身边凑,若非确定自己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他都要怀疑穆澈是不是已经知道他就是当年逃跑的小公主了。
“怎么说呢。”穆澈也拿穿着粗布鞋的脚帮他踢着土,道:“越是见到你,我越喜欢你。”
穆云间:“……”
他表情诡异地仰起脸,穆澈先是微笑,而后大笑,道:“君子陶,你这个人,当真好玩,好玩的很。”
“……”穆云间继续埋土,无奈道:“还请凌霄老板不要开我玩笑。”
“其实我心中对君公子也有些内疚。”穆澈似真似假地道:“最近公子与我走的比较近,我听着,大家都似乎是误会了,怎么一传十十传百的,不是你与青楼老板走得近,而是跟里面的姑娘走得近了。”
穆云间也知道自己最近的名声不太好,但他也没办法,总不能挨个去捂嘴吧。
“你知道连累了我的名声,还不离我远点?”
穆云间把树旁的泥土踩进去,开始去挖下一个坑。
穆澈在他旁边开始挖。
“我说过,这关州城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更没什么好看的景色,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公子这么个好看的人,比我那些姑娘还要漂亮,我如何能舍得远离?”
还是这张脸惹的祸。
穆云间白了他一眼,道:“未料凌霄公子也是会被皮相所惑之人。”
他可不相信穆澈是单纯为了他的脸,只是如今也没发现其他的什么端倪,只能暂时顺其自然,至于离开关州的事情,也暂且搁置了。
穆澈听闻,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笑着去挖自己的坑。
倒也不是单纯的皮相,他只是觉得君子陶这个人,有些与众不同的气质。他明明生活在这个世界,但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与繁荣之都比起来,他过于清雅,与关州比起来,他又过于矜贵,与他那个瞎眼大哥一比,他似这凡间最温柔的画,与自己这个人一比,他又干净纯粹的像天池山的水。
最让穆澈忍不住关注的是,他看自己的眼神。
他时常觉得君子陶仿佛身居世外,他居高临下却又温和悲悯,似乎已经将他的过去与未来全部看穿。
可他却看不透君子陶。
穆澈自幼长在青楼,见过无数的人,不说一眼洞察人心,但只要有心,相处几日也总能看得明白一些。
但他都认识君子陶快两个月了,却一直无法看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有时候好像有些怕他,但又似乎有点同情他,有些时候他很疏远,但不经意的某句话,却又能直指他的内心,就像他已经认识他了很久。
这让穆澈有些抓心挠肝,好奇不已。
穆云间挖好了坑,又去拿树苗,扶起来栽在坑里。
如此这般干了快两个时辰,他才准备回山上吃饭。
穆澈的婢子却已经将马车驶来,从上面拿下了小桌与食物,穆澈坐在旁边,笑着跟他招呼:“一起吃。”
走回去确实还需要许久,穆云间想了想,跟穆澈吃饭都好几回了,也不多这一顿。
便坐了过去。
那厢,萧钦时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这片刚刚栽起来的小树林,他将自己藏在一颗自然生长的大树后面,探头去看穆云间。
……穆云间身边,真的有一个女子,在伺候他吃饭。
他蓦然想要走出去,质问他,吓唬他,看他还敢不敢……
但脚步挪出,却又退回。
穆云间如今是男子,他也是男子,穆云间不是他的妻,他也不是他的夫……他要以何种立场去指责他?
何况,那日他走的时候,对方冷漠疏远的神情依旧近在眼前。
低头看向脚下。
小狗跟着他走了一路,终于有时间开始吃自己叼了一路的鸡腿。
萧钦时蹲了下来,看着灰黄小狗吧唧啃肉的模样。
然后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慢慢洒在了它的身上。
千斤短暂地停下了啃食的动作。
萧钦时撒完了土,又从腰间取出水壶,对着它浇。
千斤:“?”
小狗乌溜溜的眼珠里写满了疑惑。
再撒点土,再浇点水,脑袋上也来点儿。
本就不怎么干净的小狗越发脏兮兮,毛发粘连不均匀,让它灰黄的皮毛看上去更加磕碜。
萧钦时停下了手。
千斤知道他忙完了,继续低头去啃……
嗯?嗯?!
小狗的鸡大腿呢?!
一只修白的手捏起那只鸡腿,对着穆云间的方向扔了过去。
千斤的脑袋跟着鸡腿转,然后疯了一样冲了过去:“汪,汪汪汪呜——”
第46章
马车停在了沙地里, 旁边是几排新栽的小树苗,树根下面是湿漉漉的水痕。
远远看去,幼嫩纤细, 很是喜人。
大部分人都已经走了,他们并非跟穆云间一样每日都会来,只是偶尔过来种一颗,凑个热闹, 也有游子来这里与穆云间合种,主打一个参与。
穆澈身边的婢子叫卷丹,近来与穆云间熟识,知道了他的口味,为主人布菜的时候也会帮他。
穆云间道谢, 接过盛了米饭的碗,卷丹朝他看了一眼, 略略垂眉, 又退去了穆澈身旁。
穆澈摇了摇扇子,扫了他俩一眼, 忽然道:“子陶贤弟。”
穆云间:“谁是你贤弟?”
“哈哈。”穆澈也不觉得脸红, 道:“子陶至今都未娶妻, 可是没有能入眼的姑娘?”
“这倒不是。”穆云间夹着菜, 道:“只是觉得缘分未到。”
穆澈折扇合拢的规规整整, 扇子转动一指,道:“贤弟觉得我身边这卷丹如何?”
卷丹的脸当场一红,急忙低下头去, 拿公筷的手都抖了起来。
穆云间也愣了一下, 正色道:“凌霄老板,还是不要乱开玩笑, 辱了姑娘家的名节。”
“她日日与我这等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名节可言?”穆澈道:“倒是公子这样清雅之人,若肯娶她,当是一段良缘。”
穆云间道:“莫胡说了。”
“怎么能叫胡说。”穆澈也认真道:“你如今老大不小,正是娶妻的年纪,卷丹虽然大你两岁,但性子稳重,还会武功,平日里照顾我是无微不至,若能娶她,是你的福气。”
卷丹似乎也有这个心思,转脸朝他看了过来。
江湖儿女,多少有些不拘小节,她眼眸纯正,似在等穆云间的话。
穆云间:“……我暂时,没有成家的想法。”
穆澈继续道:“那可以回去考虑一下,卷丹随我出生入死,却只有纯粹的主仆之仪,如今还是好姑娘,若能嫁给子陶为妻,我也算给她找了个好归宿。”
他这话说的已经不算委婉,穆云间只好道:“与卷丹姑娘没有关系,只是我……”
这时,卷丹忽然凌厉抬眼,一掌击出,本该直接落在穆云间脚边的鸡腿打了个回头,往后退了半米。
一只分外磕碜的灰黄小狗疯了一样跑过来,叼起了那只啃了一半的鸡腿。
然后转过去,屁颠屁颠地回去找萧钦时。
“什么人。”卷丹站了起来,喝道:“居然敢打扰主人用膳?!”
那树后面没有人出来,只有露出半只屁股的小狗,在低头吃鸡腿。
“罢了,想必是遛狗的。”穆澈示意她不必如此激动,穆云间庆幸这只突如其来的狗打断了这个话题,随口开始扯闲话:“饭后我把剩下的几棵树浇一下水,就要回去了,凌霄老板呢?”
看出他的躲避,穆澈没有继续为难,道:“我啊,自然是去温柔乡里,喝点小酒,睡个好觉。”
萧钦时站在树后面,看着非得把鸡腿叼到他身边才啃吃的家伙,眼中划过一抹杀意。
该死的东西,真是废物。
千斤终于把剩下那几口全都吃了,顺便嚼吧嚼吧,连骨头一起咔咔咽下,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起狗脸看他。
萧钦时眼睑微收,杀意有如实质。
他千辛万苦把这狗东西带来这里,就是为了有机会可以接近穆云间,未料这厮竟如此无用。
他缓缓蹲了下来,思索着要不要把对方的狗腿拧断,扔到穆云间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以对方那心软的性子,定会将它捡回家照顾。
白衣之下,瘦削的手指缓缓伸出,就在即将拧住对方的狗腿时,千斤忽然有若醍醐灌顶,猛地嗷了一声,扭头沿着方才追踪鸡腿的路线跑了过去。
穆云间已经用完了午膳,瞧见那小土狗又一路狂奔而来,微微有些愕然。
这小狗停在了方才鸡腿坠落的地方,开始拧着屁股来回转圈,不断闻来闻去。
像是在找寻什么遗忘的东西。
穆澈也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狗,道:“鸡腿不是给它叼回去了,如今是干什么呢?”
“不知道。”穆云间也一脸好奇看着那磕碜的小东西,那东西急的在鸡腿那里来回转圈,嘴里发出有些抓狂的叫声,十万火急的像是后面有鬼在追。
灰黑树皮的侧面,几根骨节修长的手指缓缓伸出,萧钦时自后方露出半只眼睛,面无表情地观察。
那死狗还在那里转圈,一边转圈,一边嗷嗷地叫,甚至开始扒拉下面的泥土,不断拿鼻子嗅来嗅去。
但它毕竟只是一只狗。
弄不懂人类蜿蜒曲折的心肠。
更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养主人突然想要取它狗命。
它只知道,如果找不到对方想要的东西,今日回去非死即伤。
“嗷呜嗷呜嗷嗷嗷——”它仰起头,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
几步远外,坐着一个粗布短打的人,正微微偏头,疑惑地望着它。
千斤停下了大张的狗嘴。
几息之后,它犹犹豫豫地冲着穆云间走了过来,用鼻子不断轻嗅。
穆云间好脾气地张开双手,看着它围着自己转圈,忍俊不禁:“你这小家伙,干什么呢……嗯,给你闻,找什么呢,我身上有什么你想要的,嗯?”
千斤追着他闻啊闻,忽然抬起两只前爪,搭在了他的膝盖上,乌溜溜的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穆云间笑着伸出手,小狗试探地舔了一下他的手指。
几息之后,它忽然汪呜汪呜地叫了起来,疯狂地把头往穆云间怀里拱。
后面的两只脚也一起上了他的身。
卷丹:“……这小狗,倒是会挑人占便宜。”
穆云间被拱得笑个不停,道:“哪里来的小狗,是挺会粘人。”
穆澈挑了挑眉,道:“瞧它这样子,倒像是把你当主人了。”
“怎么会,我可没养过……”他忽然一顿,低头看腿上这只缩在他怀里不肯出来的家伙,小狗又仰起脸来看他,眼珠湿漉漉的,活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可没养过什么小狗。”穆云间皱了皱眉,把话说完,又看了看它身上灰黄的毛发,抓着它的前蹄掂量了一下:“还挺沉的,一身腱子肉,不像是流浪狗。”
一边说,一边看向小狗方才跑过去的大树。
穆澈也随他看过去,道:“卷丹,去请主人出来。”
卷丹当即飞身而去,身影落地之后,一阵疾行,绕着树转了一圈儿。
没人。
她仰起脸,一跃上树枝。
重新回来之后,摇了摇头,道:“没有人。”
“看来对方武功在你之上。”穆澈思索,又看向那狗,道:“你准备怎么办,带回去?”
“自然不可。”穆云间道:“这定是家养的狗子,否则哪里吃的上鸡腿,若我带回去,主人稍后来寻怎么办?”
一边说,一边把小狗放下来,道:“去找你的主人。”
小狗呜呜地拿脑袋蹭着他,穆云间笑着拍了拍它的脑袋,道:“去吧。”
小狗还是不走,穆云间叹了口气,转脸对凌霄道:“饭吃的差不多,我得回去了,有些犯困。”
穆澈也知道他有午睡的习惯,道:“也好,我让卷丹送你回去。”
“不必。”穆云间道:“我走回去就好,饭后百步走,不容易积食。”
正要上前的卷丹停下了脚步。
穆澈道:“这小狗怎么办?”
“我先带着吧,正好还有一排树没有浇完。”
“也好。”穆澈没有停留,随卷丹上了马车。
他离开之后,穆云间又朝四周张望了一番,低头看了一眼那小狗,道:“你主人可真够不负责的。”
他拎了水桶,去附近放着的、马车拉来的大水桶里面舀了水,把剩下的一行树给浇了。
干活的时候,小狗一直跟在他身边跑来跑去,看上去十分欢快,偶尔穆云间回头与它说两句话,它还会一边跳一边发出汪汪的叫声。
弄完最后的工作,他伸了下懒腰,道:“走吧,送你去找主人。”
小狗听不懂太复杂的话,看他摆手,就高高兴兴地追在他身后。
不远处,一块石墙后面,白衣人缓缓行出,眸子隐有波光流转,唇角上扬。
他步伐轻快地追上了穆云间的脚步,远远地缀着,思索稍后上门寻狗的时候怎么样表现才更加合适。
穆云间拎着铁楸,一路走向城门,来到了熟悉的守卫身边,喊:“李大哥。”
“君公子!”对方一拱手,道:“又去种树了?”
“嗯。”穆云间道:“想拜托你个事儿,这小狗应该是城里谁家跑丢的,主人现在可能还在城门外,稍后应该会从这里经过,我想让把它栓这儿,等主人过来,肯定能看到它。”
“小事儿。”守卫一口应下。
穆云间道:“有绳么?”
看到他拿绳的时候,千斤开心咧开的嘴忽然就闭上了,它下意识就想跑,却被另一个守卫一把抱了起来。千斤开始左右挣扎,张嘴大叫:“汪汪汪汪——”
“听话。”一只手在它脑袋上拍了一下,千斤疯狂辱骂的举动停下,发出呜咽。
穆云间把绳子给它套在脖子上,亲自将他拴在旁边的一棵树上,道:“乖乖等你主人来接。”
说罢,重新拿起自己的铁楸转身,小狗又在后面疯狂叫了起来,只是这一次从辱骂变成了哀嚎:“嗷呜——嗷呜——”
穆云间从城门口离开,前往山里。
后方,白衣人缓缓行出,一直注视着他的身影远去。
萧钦时自然不可能亲自去领狗的,随便找了个乞丐,给了他点银子,撕下一块布料让人把认生的千斤接回了身边。
不久后,一人一狗坐在山脚下,白衣人白肤黑发,分外冷淡。
千斤往后小幅度退着,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像是在解释自己的办事不力。
“你还是日子过的太好了。”萧钦时语气平静,徐徐取出了一把刀,道:“若不凄惨一点,他是不会收留你的。”
家里的柴用了一个冬天已经完了,穆云间下山种树的时候,巩紫衣就去上山砍柴。
穆云间回到家里,简单洗脸洗脚换上了柔软的里衣,便窝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如今心无旁骛,睡的很好,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被一阵汪汪的声音吵醒。
山里没狗……只有鸟。
伴随着哗哗的扒门声,那声音还在继续,疯狂之中透着几分凄厉。
让穆云间想到今日那个磕碜不已的小家伙。
难道主人没把他领走?但城里离山中这么远,也不该能找到这儿啊。
他打了个哈欠,满心迷惑地从床上下来,趿拉着软底拖鞋,懒懒地走出去,打开院门。
一只小猪……不,是被完全剃秃,除了脸部和四肢还剩下一些短毛,连耳朵和头顶都变成粉红色的秃皮小狗。
春寒料峭,穆云间无法相信,哪个缺德狼掏的居然会把狗剃成这样。
这山中如今还有些湿冷,没有皮毛保暖,这小狗在外面一夜,哪怕不冻死也得搞一身皮肤病。
他蹲了下来,被冻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抖的小狗立刻一头扎在他怀里,还在高声嗷嗷地叫,像是在凄厉的控诉。
穆云间轻轻把它拢在怀里,往外走了几步,远远地看了看。
眉头微拧,神情若有所思。
他的手摸了摸小狗柔软的皮肤,小狗还在哆嗦着,兴许是担心又被他扔掉,还不断讨好地仰起脸舔他下巴。
穆云间把它的脑袋按下去,站了一阵,转身进了屋里。
院门被关上。
旁边盖着油布的谷堆后面,白衣人再次走出。
他望着被关上的门,静静听了一阵,小狗的控诉在逐渐消失。
嘴唇情不自禁地咧开,乌黑的眸子闪闪发光。
第47章
给小狗剃毛的人显然不是特别专业, 穆云间把它抱回去之后,才发现它身上有一些细小的伤口。
他拿药简单为小家伙处理了一下,便先把小狗放在了一床软被子里, 在屋里找了一些从城里买来的棉花套子,取出针线比着对方前腿到后腿之间的缝隙做了个筒子,勉强算是给它围住了光秃秃的腰身。
但脑袋和屁股上就没办法了。
他针线活并不好,还不如巩紫衣, 只是这些年里自力更生,总要什么都会点儿。
“过两日找裁缝给你做一套全身的。”穆云间拍了拍它的脑袋,表示安慰。没有皮毛之后,小狗的皮肤有些柔软。它扭了扭,又来趴在穆云间腿上, 耳朵耷拉着,显然还在委屈。
穆云间垂着眸子望着它。
这小狗如今剃了毛, 看不出什么样子, 但穆云间还是想起了当年忘忧小筑外面那只瘦骨嶙峋的狗。
那只狗初见的时候瘦的皮包骨头,后来在他身边养了一阵, 倒是比之前胖了些, 但却远远比不上现在。从中午来看, 两个小家伙的皮毛倒是有些相似。
但……西京距离关州那么远, 小狗这么一点点, 自己肯定是不可能跑过来的。
而那个家伙,年前刚走。这绵绵几千里跋山涉水的路,纵然骑马也得累得半死, 总不至于刚到西京就又过来?
穆云间摇了摇头, 只能说这小狗遇人不淑,主人看来不太懂养狗常识。
家里现在没有什么吃的, 穆云间取出了自己去集市买的肉干,用水把盐分泡了泡,慢慢撕给小狗:“当零嘴吃吧,晚上才有饭。”
不知道主人还会不会来要狗。
他坐在旁边看着千斤小口小口的吃肉干,未曾留意,后方窗口缓缓滑下一个脑袋朝下的人。对方长长的头发耷拉下来,中央映着一张苍白的脸,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穆云间转脸去拿水,忽然感觉余光好像看到了什么,下意识抬眼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他拿了个碗给小狗倒水,窗户上又慢慢倾泻下乌黑的长发。
穆云间忽然有所觉一般转脸——
窗口像画框一样,映出半截简朴的小院,还有外面高耸的竹林。
穆云间:“……”
他眨了眨眼睛,起身去到自己房间,准备再拿些布料看能不能给小狗捂一下可怜的秃头,忽闻外面一阵狂吠,小狗凶狠地辱骂了起来。
穆云间急忙出去,只来得及看到几缕从窗口拽上去的长发。
他:“……”
什,什么情况。
山里,什么时候,开始闹鬼了?
小狗已经扭着光秃的屁股狂奔出院子,然后站在那个窗口下,龇牙咧嘴:“汪汪汪汪汪汪!!!!”
它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什么吓到一样,肚皮都趴了下去。
只发出颤巍巍的低吼。
穆云间鼓起勇气,伸手从墙边拎了把镰刀,慢慢走到小狗身边。
小狗又倏地支棱起来,凶恶无比,一边跳一边骂:“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穆云间往后退了退,再往上面看去,只见屋顶的瓦片上空无一人。
他放松下来,小狗也逐渐收起了凶相。
院门传来动静,巩紫衣推门走了进来,一眼看到他手里的凶器,道:“怎么了?”
“没事。”穆云间见到他,彻底放下心,道:“就是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屋顶上。”
“这小猪是……”
“小狗。”穆云间解释,道:“不知道谁把它刮秃了。”
巩紫衣点点头,道:“午饭吃了么?”
“跟凌霄一起吃的。”
“那我换个衣服,再做晚饭。”
为了防止小狗发现,萧钦时收敛了所有的气息,等所有人进屋之后,他又缓缓行出墙角,望着地上的那把斧头,挑了挑眉。
瞎子也能上山砍柴?
看来这个君子阳还有什么秘密是他不知道的。
第二日,巩紫衣又是一大早便出去了,他习惯连续把一个月要用的柴都劈好,整理在院门外,方便使用。
但这种活儿,穆云间肯定是做不来的,他顶多能捡一些碎柴。
原定他是今天要去继续种树,但手边突然多了个秃皮小狗,小东西昨天晚上就是睡在他的床上度过的,热乎乎的倒是挺暖和,可总不能白天也一直让它光着脑袋和屁股乱跑。
丑就不说了,主要是真的可能会冻坏。
中午可能会稍微好一点,但山中白天和晚上温差也很大。
穆云间决定带它去城里裁缝铺那里逛逛,让人量身做一件御寒的衣服,顺便再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主人。
萧钦时一大早就又来了山里,在竹林内来回徘徊,思索着怎么样跟对方见面不会特别唐突。
正想着,院门便传来吱呀一声轻响,穆云间背了个筐子,里头放着露出一颗脑袋的千斤,缓缓往这边走来。
萧钦时立刻转脸,做出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但他也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在旁边搜索,自以为是的在找东西。
前方立着身材高挑的白衣人,一动不动,穆云间因此而停下脚步,后方的小狗已经发出愤怒的低吼。
穆云间抬手拍了一下小狗的脑袋,道:“这位公子……”
萧钦时从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没忍住转过了身,眼珠一动不动地盯在他的脸上,嘴边止不住地弯起了一抹笑意。
穆云间,主动跟他说话了。
穆云间的表情却一下子空白了。
他愣愣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对方五官深邃,眼神却十分纯粹,笑容里是满满的雀跃,一点儿都不掺假的惊喜。
随着穆云间逐渐冷下来的面孔,萧钦时的表情也在恢复平静。
“你见我的狗了吗?”萧钦时开口,淡淡道:“它昨天跑丢了。”
预想中的答案变得清晰,穆云间把筐子从身上放下来,道:“是不是你的。”
萧钦时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道:“正是它。”
千斤在里面瑟瑟发抖。
穆云间道:“那还你。”
他转身,萧钦时的眸子危险地一眯,小狗便猛地从筐子里窜了出来,汪呜一声咬住了他的衣角。
穆云间一下子被拽住,低头,是小狗惊慌失措的眼睛。
“你的主人在这里,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又要走,小狗死死拽着他,不肯松开,眼珠已经变得湿漉漉。
穆云间:“……”
他回头去看萧钦时,后者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十分乖巧的样子,轻声细语:“看来它很喜欢你。”
穆云间拧起眉,他就算再傻,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沉默了一阵,道:“那太子殿下,这狗还要么?”
“要啊。”萧钦时伸出双手,语气温柔:“来,千斤。”
千斤一个窜步躲到了穆云间的另一侧,嗷呜嗷呜地蹭着他的腿。
萧钦时无奈缩手,道:“它有了你,似乎不想要我了。”
穆云间低头看向脚下的小狗,小狗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穆云间弯腰把它抱了起来,道:“不知太子殿下可否割爱,将它送给草民养。”
这话正中萧钦时下怀,他眸子微微有些痴,柔声道:“当然可以。”
穆云间便重新把千斤放在了筐子里,背在身上的时候,中途伸来一只手,萧钦时体贴地拎过去,道:“我帮你提着吧。”
“……殿下不是给我了?”
“它喜欢你,我自然要尊重它,只是这是当年太子妃留给我的,我心中还是有些舍不得。”
穆云间无语:“那您拿走。”
“呜呜呜……”千斤在筐里乱扒,可怜的不行。
萧钦时伸手去摸它,千斤立刻把身子缩了起来,全身粉红的皮肤抖得跟波涛似的,发出可怜的哀嚎。
穆云间实在没忍住:“它毛是不是你剃的?”
伸向千斤的那只骨节修长的手慢慢收回,萧钦时想了想,道:“是。”
“这么冷的天,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萧钦时转眼珠,道:“它身上,弄了许多……”他看到了某棵树上流出的透明液体,道:“树胶,只好剃了。”
“全身都是?”
“全身都是。”
“肚子上也是?”
“肚子上也是。”
“……”穆云间无言片刻,明知他说的是谎话,却也没有立场揭穿,只好道:“它现在这样子不行,容易得皮肤病的。”
萧钦时终于转脸来看他,认真道:“那怎么办。”
“找个裁缝给它量身,定制一套衣服,可以护住脑袋和屁股。”
“那我们现在就去?”
谁跟你我们?穆云间心平气和道:“殿下如果把小狗送给我,我便去,若不送,殿下便自己去。”
“送给你。”萧钦时说:“我跟你一起去。”
“您……”穆云间瞪他,眉头又皱了一下,道:“殿下……您答应,不会再来打扰我,也不会再来纠缠我的。”
“嗯。”萧钦时说:“我后悔了。”
他坦白的猝不及防,穆云间心中酝酿的所有指责的话忽然就卡了壳。他木了几息,道:“殿下,您说过,我是君子陶,您会去别的地方找太子妃,这话也忘了?”
“没忘。”萧钦时说:“我就是后悔了。”
“……”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
千斤在萧钦时手里的筐子挣扎着,伸出两根前肢去碰穆云间,穆云间低头,伸手把它抱在怀里,手掌按在它的脑袋上。
好半天,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是后悔,当时没掐死我,还是……”
“后悔让你做君子陶。”萧钦时说:“再也找不到我的穆云间。”
穆云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欺欺人的一切都结束了,萧钦时重新打断了他的生活。
“是陛下让你,抓我回去的?”穆云间没有再继续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嗓音艰涩:“你们预计,如何处置我。”
“他不知道。”
穆云间一愣。
萧钦时开口,道:“穆云间,我不想让你做君子陶了。”
“我喜欢你。”
“我回到西京,还是会想你。”
“我不想杀你,也不想处置你,我就是很想念你。”
“你骗我的时候,把我抛弃的时候,我恨死了你。”
“可是就算恨到要把你碎尸万段,我也还是喜欢你。”
“你是男人,是皇子……”
“我有无数个可以杀你的理由,但我舍不得。”
“即便你不能做我的妻,我也不能做你的夫……”
微风徐徐,竹叶摩梭的沙沙声隐约安静,又逐渐响起,若有似无。
他重新抬眸,一如西京太子府那个喜欢直勾勾盯着他的少年,认真而固执,真诚而渴望。
幽黑眼珠痴痴缠缠,映刻着心尖人的面孔。
“可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第48章
风短暂地停了下来, 竹林的窃窃私语也消失不见。
整个山林都似乎静了下来,在等待他的回答。
哪怕此前就知道他有多么坦白直率,穆云间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弄的懵了一阵。
他看着对方乌黑如曜的双目, 逐渐移开了视线。
听到自己平静地说:“但我不想跟你在一起。”
点漆似的眸子浮上黯然,萧钦时微微抿唇,背在身后的手指无声拉紧。
“我不指望你现在就跟我在一起。”萧钦时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道:“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知道你以前都是在骗我,知道我也不是你什么未爱之人……所以,我一点都不意外。”
怀里的小狗在轻轻舔着他的手指,穆云间垂眸看了一阵,道:“那我现在下山, 你与我避开,稍后再下去吧。”
“为何要与你避开?”
“……你不都知道我现在什么心情了?”
“我知道。”萧钦时看着他, 道:“可我还是喜欢你。”
“……”穆云间哑了几息, 无言地望向前方蜿蜒小路,“萧钦时, 你应该知道我现在的身份有多敏感, 你如果一直跟我在一起, 我一定会被你父皇盯上, 我就没有安生日子了。”
“你还有我。”萧钦时说:“我会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我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穆云间瞪他,道:“你如果真的为我好,就应该离我远一点。”
何止是萧不容, 他身边还有一个穆澈。如果让穆澈发现萧钦时在他身边, 以他的精明,定能一眼明白一切。
穆澈素来是幕后之人, 手中无枪绝不动手,这也是为何,穆家几乎都死绝了,他却能独善其身全身而退。以他的性子,或许不会直接对萧钦时做什么,但却可能通过穆云间。
叫他知道穆云间是穆家人,穆云间接下来的日子就可能水深火热。
“萧钦时。”穆云间近乎恳求:“离我远一点,你可能会害了我。”
“我不会害你。”萧钦时依旧不走:“我喜欢你。”
“但你可能会间接害了我。”
“我会保护好你。”
“你先害我,再保护我,你以为这是在为我好吗?”
“我不想为你好。”萧钦时认真地道:“我就是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
“你……”穆云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眼泪花子挂在眼角,给他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萧钦时大抵也知道惹他生气,微微垂下头去不再看他。但高挑的身影依旧牢牢站在他身边,没有半步离开。
穆云间转身往下走,略微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这一根筋的东西……
他轻轻皱了皱鼻子,感受着身边人轻轻的脚步声,道:“萧钦时,你若当真喜欢我,就应该站在我的角度为我考虑,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过几天安生日子,若是你父皇知道我便是当年欺骗你们的人,他会如何待我?”
“我会陪你一起面对。”
“若他执意要杀我呢。”
“我会不惜一切保护你。”
“若你保护不了我呢?”
“我会陪你一起死。”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想死。”
“……”身后的人寂静下去,好一阵,那嗓音才低低哑哑的出现:“可我喜欢你。”
“穆云间……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那声音压得越来越低:“知道你是男子的时候,我想过放了你,是你非要去招惹我,你明明就在这里,却要把我撵走,都那个时候了,你还要欺骗我……”
他略略缓了缓,继续道:“我差点杀了你。我知道你更加不喜欢我了……那个时候,我想让你做君子陶的,我很难过,很舍不得,但我还是决定让你做君子陶,我怕父皇下令,我就连名义上的太子妃都没有了……”
“但是穆云间。”他说:“我还是很难过,还是很舍不得。”
“你说的我都知道的……我知道我可能会害了你,我知道你可能……会被父皇抓住。”修白的手指攥紧了袖口,他轻轻地道:“可我就是喜欢你,我没有办法离开你。”
“我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延长被发现的时间……我征战三年,手中有兵,还有蔷薇暗影,那是我一手创建,只为我所用。北境是我献给父皇的,那里的将士都服我。若他执意杀你,我便带你去北境,他不能奈我何。穆云间……我是想好了退路的,我不会随随便便害了你,若是我真不慎将你害了,便将命偿给你……”
穆云间沉默地走着,沉默地听着。
仿佛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情绪,怀里的小狗往后看了一眼,又默默把头缩回他的怀里。
穆云间没有回头去看萧钦时,他静静地走着,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声音逐渐安静,只有对方紧跟在他身边的步伐。
“若真害了我,你偿命便够了么?”穆云间道:“到那时我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一点快乐也没有,一辈子跟一个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还要被他害死……萧钦时,你获得了你想要的,那我呢?”
白衣人缓缓抬起浓黑的眼睫,水润的眸子凝望着前方人的背影,那人影逐渐被上涌的恶意和癫狂淹没,又被强行剥落。
萧钦时偏了偏头,轻轻动了一下鼻头,他认真想了一阵,目光自广阔的天上收回。
嗓音近乎温柔:“穆云间,你近日,可是有了相好之人?”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若有,便是伯仁因你而死,若没有,你自继续功德无量。”
穆云间顿时停下脚步,他猛地回头,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萧钦时,你胆敢……”
“胆敢如何。”萧钦时眼中溢出丝丝缕缕的阴狠:“穆云间,你我在一张床上睡过,互相交换过定情信物,你主动亲过我,你说我是你的未爱之人,你说过,除非你一辈子谁也不喜欢,若要喜欢,只会喜欢我。”
“……”你是三岁小孩吗?!
正常人谁会信这个,何况刚才你都知道那是骗你的了不是吗!
“没有。”穆云间憋屈地道:“萧钦时,你不要随便杀人。”
“那狗呢。”萧钦时道:“你若不许我跟,我便只好把它拿走,但你下次要再见到它,可就不仅仅只是伤个皮毛了。”
“你果然是故意的。”
“当年我要将它扔了,是你非要捡的。这些年来,它日日睡在我的床头,还跑去衣柜里咬我的衣服,一个不留神就跳我的床上撒尿,若不是为了你,我早就把它扔厨房炖了!你以为我是白养它吗?!”
“……”敢情你俩这些年是互相伤害。
穆云间下意识低头看向怀里的千斤,千斤缩了缩脖子,又讨好地舔了舔他的手。
萧钦时看着那条红舌头和白手指的亲密,心中的愤恨和委屈一起,翻滚的更加疯狂,他周身都紧绷了起来,呼吸微微紊乱,双目死死盯住了秃头的狗。
穆云间:“你……”
萧钦时的目光从小狗身上远离,微红的眼眶望向他。
眼中的愤恨和疯狂被忐忑和惶然取代。
“稍后去城中,买一个帽子戴上。”穆云间没有再阻止他,“你若要来找……千斤,要藏好身份,不可公然与我在一起。”
“为何要藏……”
穆云间看他一眼。
萧钦时闭上嘴,道:“嗯。”
两人一路沿着山路往下走。
这小狗虽然小,但也有二三十斤,穆云间抱了一阵,微微甩了甩手。
萧钦时端着筐子,见状道:“放这里吧。”
穆云间的态度软化下来,他又变得相当安静乖巧。穆云间转身,刚要把千斤放里面,小秃狗又立马嗷呜嗷呜地叫,伸出前爪来扒拉他。
穆云间:“……”
他叹了口气,道:“算了吧。”
刚要继续往前,一只手忽然一把揪住了小狗的后脖颈,千斤疯狂挣扎,还是被萧钦时直接丢入了筐子里。
他淡淡垂眸,给了秃狗一个眼神,后者倏地安静了下来。
萧钦时沉默地把筐子背在身上,抬眼看他,道:“走吧。”
穆云间与他继续下山,千斤在筐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时不时从竹编的缝隙间默默看着穆云间。
往日穆云间走山路的时候会东张西望,与每日相熟的鸟儿打几声招呼,主打一个自得其乐。但如今跟萧钦时在一起,他却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只好专注于脚下的山路。
萧钦时也没什么话说,跟在他身边,大部分时间都在扭脸看他。
看他洁白的耳朵,还有干净的侧颜,头发上的乌木发簪,以及整洁干净的领口。
穆云间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提醒道:“山路湿滑,你……”
他脚下蓦地往前一呲溜,整个人朝后倒去。
穆云间心里瞬间有点麻木。
他就不该分神留意萧钦时的动作,对方就算滑一下也肯定能站稳,绝对不会像他这样,简单屈服于牛顿物理。
一只有力的手掌托住了他的腰,穆云间直接被推起来,腰间又是一紧,那只手臂轻轻一勾,他整个人便撞在了萧钦时的怀里。
对方身上是他熟悉的苍兰的味道,清甜宜人。
萧钦时的肩膀两侧被竹筐上面的绳子勒出痕迹,那肩膀微微一动,尚且来不及反应的穆云间,就被他两只手一起搂住了。
萧钦时微微低头来看他,道:“穆云间,你的腰好细。”
穆云间的腰被他搂得原来越紧,人被迫与他贴的越来越近,他伸手撑住对方的胸膛,道:“放手。”
收紧的力道变慢,萧钦时的脸埋在他的脖子里,用力嗅了一阵,低声道:“好香,穆云间。”
“……我说放开,萧钦时。”
萧钦时也懂见好就收的道理,依依不舍地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肩膀,略显哀伤地放开了他。
穆云间吐息,转身飞快地下了山。
到了山下,穆云间随意给他买了个垂纱斗笠盖在脑袋上,这才一路赶去裁缝铺。
穆云间加了点钱,让裁缝明日便弄好,自己下来拿。然后便又迫不及待往城门走去。
前方忽然走来三个貌美年轻的姑娘,透过垂纱,萧钦时认出其中一个正是昨日种树之事为他布菜的青衣女子。
穆云间忽然一顿,一把抓住了萧钦时的手,转身往一侧行去。
不能让卷丹认出萧钦时,可萧钦时又赶不走……
烦死了。
萧钦时先低头看了一眼他握住自己的手,然后又扭脸看了看后面的女子。
卷丹正停在一个摊子前看着饰品,略显疑惑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个背着筐子的白衣人。
她没有放在心上,招呼身旁女子过来:“阿媛,来试试这个簪子。”
那厢萧钦时站在穆云间身后,看他探头去看。
纱帘垂着,看不清他的表情。
卷丹一行人很快从外面的巷子经过,穆云间放下心,道:“走吧。”
两步之后,一只手忽然把他拉了过去,穆云间一头钻进了他脑袋上的垂纱里面,看到了他阴郁的脸色。
“与你大婚的是我。”萧钦时恶狠狠地强调:“第一次跟你亲嘴的是我。”
“跟你睡觉的人也是我。”
“非要论起来,我才是名正言顺的那个。”
“凭什么要我躲着她?!”
第49章
他凶的要命, 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腰,神情里却有难以抑制的委屈。
穆云间无言地望了他一阵,道:“我与她什么都没有。”
萧钦时略显狐疑:“那她为何……”
“君公子。”后方传来声音, 穆云间急忙将他推开,回头笑道:“卷丹姑娘。”
卷丹去而又返,站在外面看着他和萧钦时,似乎有些愣怔:“我还以为是看错了, 这位是……”
“这是我朋……”
一只手直接把他搂了过去,萧钦时的下巴在垂纱中抬了抬,阴森道:“我是他的爱侣。”
卷丹微微张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穆云间。
穆云间的耳根子红了起来,他干笑一声, 有些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卷丹的目光落在环在他腰间的那只手上,又看了看他身边那位白衣青年, 慢慢叹了口气, 道:“原来如此,今日是卷丹失礼了, 告辞。”
穆云间急忙回礼。
等她走后, 穆云间一把将萧钦时的手拍掉, 手指却忽然一痛, 他低头去看, 原是撞到对方手指上的扳指上,眸子顿时一凝。
见到了穆云间的爱侣,卷丹逐渐失去了继续逛街的兴致, 一路回到金玉斋, 便见穆澈正在院中作画。
她提起裙摆走过去,目光落在那画上之人的五官上, 微微一顿,道:“方才,婢子瞧见君公子了。”
“哦?”穆澈扶着袖口,软细的笔尖补充着对方的衣物细节,道:“他今日没去种树?”
“没有。”卷丹道:“与一男子在一起。”
“又接了哪单生意?”穆澈随口问着,略略停笔,后退几步看了看,笑道:“画的如何?”
“主人的画,自是极好的。”卷丹看了一眼:“只是比起真人来,还是欠了些什么。”
听到这话,穆澈也未动气,笑着放下了笔,把自己挽起的袖口拉平,道:“这君子陶着实是难得的风流人物,那身气度,的确很难画出。”
“主人……是不是也喜欢君公子?”
“就凭他那张脸,就很难有人讨厌他吧。”穆澈坐在了石桌前,又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卷丹走过去,给他倒了茶水,双手递上,道:“今日与君公子一起那男子,自称是君公子的爱侣……”
穆澈接水的手一顿:“嗯?”
这显然出乎了他的预料:“男子……爱侣?”
“正是。”卷丹一板一眼地道:“对此,君公子未有反驳。”
“没听说他有断袖的癖好啊……”穆澈眉头皱了起来,道:“莫非是因为我欲将你嫁给他,所以……”
“君公子若要拒绝卷丹,自会直说,不至于到牺牲色相的地步……”
穆澈屈指,摸了摸下巴,道:“那男子可有什么特征?我有没有见过?”
“他带着斗笠,看不到脸,与主人差不多高。”卷丹仔细描绘,道:“一身白衣,但气质有些阴森,人很瘦,听声音,应该与君公子差不多年龄,对了,他手上有一枚雪里红的扳指,成色极好,出身定非富即贵。”
“白衣……扳指……”
穆澈忽然起身,重新取出一张纸来,提笔作画。
一盏茶后,他将朱砂笔移开,那纸上赫然多了一枚白玉色蕴赤红血纹的扳指。
卷丹一眼认出:“就是这个纹路!主人……主人见过此人?他会不会对君公子不利?!”
穆澈静静看了一阵,缓缓转身,轻声道:“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其乐只且。”
“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穆澈忽然大笑了起来,他看向那副刚刚完成的画,画中之人貌若谪仙,美得不似凡尘中人:“君子陶陶!原来如此!君子陶……妙啊,妙啊!!”
出城之后,萧钦时便一把掀了脑袋上的斗笠,他跟在穆云间身边,道:“你为何如此凝重。”
穆云间一路思索,听到声音,忍不住道:“萧钦时,你这次来到底是为什么?”
“我……我是专门来找你的。”萧钦时不擅长撒谎,被他连问两次,吐露实情:“但素素如今也在关州,她接到圣旨,要来请你为我祖母做一副紫檀精雕贺寿图,只是听说你时常出入青楼,与里头的姑娘夜夜厮混,心中不齿,故而至今未曾登门。”
穆云间的表情像吃了黄连:“你,你父皇,见到我做的东西了?”
“嗯。”萧钦时道:“他说你技艺精妙,未料这世间还有如此心灵手巧之人。”
穆云间做了很多东西,但他远在西北,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东西会跑去西京那么远的地方。他迅速思索,他做的东西基本并没有特别突出的巧思,只有一些小小的机关,这些东西他都特意查过书,早在之前,就有其他匠人有过记载的。
古人的智慧可一点都不逊色于现代人。
萧不容就算真的见到了,也不可能一眼瞧出那是现代人做的东西。
这让他稍微放下心来。
萧钦时却还有更重要的问题:“外面传言,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的。”穆云间道:“我只是与金玉斋的老板走的近了一些,他开业的时候邀请我去剪彩,若是出了什么新菜式,会邀请我品鉴一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自然是信你的。”萧钦时心里的疑问刚放下,又生出一问:“那老板为何与你走那么近?”
“关州城里,想与我走得近的多了去了。”穆云间继续往前走,道:“只是这老板尤其厚脸皮了些,我盛情难却。”
萧钦时脸色一变,追着他道:“他如何厚脸皮的?莫不是如我一般……”
“没你脸皮那么厚。”穆云间没好气,道:“人家不会追着我说什么混话,只是想交个朋友而已。”
一阵短暂的沉默。
“他好好的为何要与你交朋友?”
这一点穆云间也无从得知,但这些日子接触下来,穆澈给他感觉并不坏,关州也一切如常,并未因为他的到来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他猜测是因为穆家人都死了,穆澈全身而退,心结或有所解,躲到这荒芜的关州,说不定是为了避开争端,颐养天年。
但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穆澈实际上在想什么,要做什么,都不是他能够左右的。
“应当是见我好相处吧。”穆云间说着,眼看已经要走到自己清理出来的小路上,他微微放缓了脚步,叹息道:“萧钦时。”
“嗯?”
“你若非留在关州不可,最好小心一点,多做提防。”
尽管以他对穆澈的了解,对方已经从穆萧两家的斗争之中全身而退,应当不会主动去寻找萧钦时的麻烦,为自己惹祸上身,可万一呢?
萧钦时想了几息,倏地抬眸:“你觉得那青楼老板认识我,会通过我接近你判断出你的身份?还可能会杀我?”
穆云间:“……”
这厮在不该聪明的时候,总是聪明的过分。
“我没说他要杀你。”
“但近日关州除了他是新来的,闹出动静比较大的,或许有能力对我下手的,再无其他人了。”萧钦时道:“他是什么人?”
“你不用管那么多。”穆云间继续往前走。
他跟穆澈无冤无仇,不能光靠臆测就判人死刑。
“也罢。”萧钦时沉声道:“我今夜便先下手为强,取他性命。”
“你能不能收一下杀人的心思。”穆云间忍不住,道:“人家又没惹你。”
“是你说他对我有危险的。”
“我没说。”穆云间道:“你私自过来,自己仇家那么多,身边又没有带什么明面的护卫,若被人盯上不是很正常?”
萧钦时看了他一阵,忽然弯唇:“穆云间,你担心我。”
他接着说:“不光是我舍不得你,其实你也舍不得我,你当年是形势所迫离开我,如今又是形势所迫要我离开……穆云间,其实你也喜欢我,对吗?”
“不对。”不顾他期盼的眼神,穆云间毫不留情地道:“萧钦时,你当时差点掐死我,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不会跟你这种人在一起,也绝对不会喜欢你……怎么,你又要对我发脾气了?”
萧钦时把黏连的眼珠从他身上撕开,沉默不语。
穆云间也沉默了一阵,他继续往前走,一直到自家院门口,听着里面的劈柴声,心中稍作安定,才道:“我的确不愿看到你受伤,也不希望你哪天死在关州,但这不是因为你是萧钦时,便是其他人,我也一样会提醒,你把千斤送来我这里,不就是看中了我的心软么?”
“我就是天生的菩萨心肠。”穆云间没有波澜地伸出手:“千斤给我,你回去吧。”
萧钦时睫毛动了动,把肩上的筐子放在他面前,道:“你要一只狗,都不肯要我。”
“它是我当年捡来的,我自然要对它负责。”穆云间拎起筐子,道:“山路崎岖,早点回去,比较安全。”
萧钦时的脚像是黏在了地上:“那日山洞……”
“我知道。”穆云间语气温和:“我欺骗了你,还要赶你走,你控制不住自己……我知道的,我没有怪你。”
萧钦时掀起睫毛,哑声道:“你不怪我,却还是要赶我走。”
“我只是怕你。”穆云间没有看他,他轻轻地道:“萧钦时,我害怕你,我怕哪天不小心惹到你,就会死在你的手上。”
他说的是真的。穆云间惜命,胆小,怕事,懦弱,甚至还有点逆来顺受。他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没那么优柔寡断,一直都清楚哪个选择对自己更好。
他不想得罪萧钦时,但也不想喜欢他。
萧钦时对他的喜欢,以前是负担,以后也是负担。
“我知道,我吓到了你,我以后,不会了……”
劈柴的声音停了下来,似乎有谁在缓缓往院门这里走。穆云间打断了他:“我进去了。”
他推开院门,直接又关上。
巩紫衣站在他对面,等了一阵,才道:“他走了。”
穆云间弯腰把小狗抱起来,走进屋内,巩紫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窗台前,没有多问。
真该死和挨千刀被萧钦时安排在西京做完了一系列的交接工作,晚了几日才到,刚进客栈后院,就闻萧素素一脸疑惑地在跟楚煦说话:“兄长这几日好奇怪,每天早出晚归,在城里一逛一整天,也不知在找什么。”
两人走过去,道:“殿下在何处?”
“不知道,一大早就出去了。”萧素素道:“也不让任何人跟着,这次来关州之后,他奇怪的很。”
“我们去找一下。”两人告辞出门。
中午日头正盛,萧钦时一袭黑衣,腰上挂着一块木牌,还有蔷薇暗影的腰牌,静静地来回走着。
关州贫瘠,素来是鸟不拉屎的地方,近日来往的游客也基本都是附近几个州县的,富人偏多,贵人稀少。
穆澈靠在金玉斋的二楼,望着下方不知道第几次晃过他楼下的黑衣青年,神情若有所思。
楼下的萧钦时停了下来,仰起脸开与他对视。
穆澈微微一笑,友善地颌首。
萧钦时眸色阴郁地收回了视线。
穆澈抖开扇子,眯了眯眼睛。
身旁,卷丹也颦起眉头:“这萧太子,一天来咱们楼下晃几次,腰牌都要甩到人脸上来了,一点都不忌讳,稍微有点眼力见儿的,都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了,也不怕遇到仇人。”
“怕?”穆澈轻嗤,道:“他行事如此明目张胆,怕不是在勾引什么势力动手,若非他只是日日经过,从不上门挑事,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探得了我们的身份。”
“主人行事素来深藏不露,他岂会得知。”
“当年未能除掉这小疯狗,实在是一大憾事……”
“主人若想除他,倒也不难。”
“与他有仇的是前朝穆氏,我为何要除他?”穆澈眸光微转,道:“我有几日未去拜访君公子了?”
“回主人,近五日了。”
“你去准备一下。”
真该死与挨千刀找到萧钦时的时候,便见他正坐在桥边的亭子里,往身上挂腰牌,除了蔷薇暗影的腰牌,还有出入皇宫的太子令牌,骁龙营的虎符,以及西京城防的银色令牌……
两人大惊失色:“殿下,这是做什么?”
萧钦时板着脸,一言不发地把这次来关州带的所有牌子都挂在腰上,还嫌不够招摇,又取出了一个装得满满的钱袋子,里面隐约露出了半个金元宝。
挨千刀上前两步,一把按住了他的手:“殿下,关州偏远,您这次微服过来,没有人知道,若是在这里遇到什么歹人……”
“没有歹人。”萧钦时失落又冷漠地道:“这关州无用之地,根本没有取孤性命之人。”
第50章
山中常雨, 地面湿滑。
这几日里,穆云间除了下山帮小狗拿了一下定制的小衣服,几乎没有出过门。
闲的无事, 他在家里画画图样,想着做些彩色样盒给胭脂铺子送去。
颜色也是他自己调的。穆云间会亲自去山中找朱砂石,再碾磨成粉,混合植物汁水, 做工上的确有些麻烦。
但成品却很喜人,拿在手中,既有木雕的质感,又格外绚丽精致。
这些事情做起来是个不小的工程,但却很能打发时间, 很适合穆云间这种喜欢独处的人。
山中幽静,每逢动手, 便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逝。
当年他为自己取名君子陶, 也是向往那诗经之中的悠然乐趣,其乐无穷之感。
想笑便笑, 想闹便闹, 便是他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最大的追求。
房门忽然被敲响, 巩紫衣今日没有离开, 他有时会编一些竹制品去市上卖, 很便宜,出发点并非为了补贴家用,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这个家, 靠穆云间已经足够支撑。
巩紫衣起身去开了门, 下一秒,一只手倏地朝他伸了过来, 卷丹见面便动手,直取他眼睛上的白纱。
巩紫衣急退,卷丹欺身,不过几息的时间,两人手上已经走了十几招。
穆云间被动静引来,道:“哥。”
巩紫衣迅速抽身,退到了穆云间身侧。
该来的还是来了。穆云间头大地望向穆澈含笑的脸,卷丹也已经退了回去,道:“他武功不低。”
穆澈负手,徐徐行来,道:“当年萧不容在前朝宫中抓了个美貌无双的小公主,为了安抚前朝老臣,他做足了姿态,给了小公主无上荣宠,甚至让他嫁给自己的太子萧钦时,做大靖的太子妃。”
“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跑。”穆澈道:“对于一个美貌的女子来说,依附当局,是最好的手段,而那小公主一逃便了无踪迹,足以证明她有勘破这个道理的心智。”
他一路来到穆云间面前,含笑道:“后来我遇到君公子,第一眼便惊为天人,我时常在想,如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躲在山中做个小小的木匠,日日面对一个瞎眼哥哥。你年轻,手艺好,那日你见到我提出的条件,隐有心动之象,这代表你并非视金钱为粪土之人,你一样如普通人一般,向往荣华。”
“你年年都去种树,说明你讨厌这里的黄沙天,但以你的能力,应当不至于受限于关州这个偏僻之地,是什么导致你无法离开?”
“还有,你刻意疏远我,有时好像还有些怕我,我一个青楼老板,你有什么可怕的?”他指了指穆云间身旁的巩紫衣,道:“巩紫衣,是你告诉了他我的身份,是吗?”
巩紫衣沉默,半晌,才缓缓将眼上白纱拿下,露出的双目里,一只眼睛完好,另一只眼睛蒙着白翳。
“穆云间。”穆澈收回视线,含笑道:“或者,我该叫你一声,皇侄?”
卷丹愣愣在后面看着,神情有些不可思议,还有隐隐的惊喜。
穆云间是穆家人,这就代表着,他与萧钦时没有任何可能,也就是说,他与主人才是一路人!
穆云间神情有些戒备,但还是道:“请进吧。”
“你千辛万苦逃出西京,给自己取名君子陶,看来十分满意如今的生活。”穆澈将卷丹留在外面,后者将巩紫衣也一并拦住。
他进入屋内稳稳坐下,又轻轻展开了折扇,笑吟吟地望着他。穆云间给两人倒了茶水,道:“你既然明白我为自己取名的意思,何必还来打搅我,打破我如今的理想生活。”
“这真的是你理想的生活吗?”穆云间温和地道:“萧钦时年前来了一次,说你盗了他的夜明珠,看来那个时候你就已经被勘破了身份,如今他又来了,想来还是舍不得你,接受了你男子的身份吧。”
穆云间道:“不愧是穆澈,穆家所有人都惨死,只你一人逃出,果真是有缘由的。”
穆澈眼睑微收,笑意却扯的更大,道:“他们的死,是他们自己作的,与我有什么关系?穆云间,我且问你,你对萧钦时可有情?”
穆云间凝望他,道:“你不要想从我身上下手。我对萧钦时无情,无需你动手赶他,我对萧钦时有情,也无需你为我二人对付萧不容,我对你和萧家的恩怨一点兴趣都没有。”
穆澈抿了口水,往后靠去,依然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你除了是那个逃跑的小公主,身上还有很多秘密。你的手艺不是三两年就能学会的,而你三年前才请了个师父教你木雕,这一点,萧不容当年想必也早已排查过,这是你即便名扬关州,却依旧没有被怀疑的主要原因。”
“穆云间,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可我想不通为什么。”穆澈道:“我的身份是巩紫衣告诉你的,但他是个木头,不可能将我如何行事,如何为人,也与你说的一清二楚,可你却能从三言两语,判出我接下来的行动……你能看透我,为什么?”
穆云间愣了一下。
“你知道吗。”穆澈缓声道:“你的存在,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他笑吟吟地说:“萧不容。”
穆云间神色未变,但也借着抿茶的举动掩饰了一下起伏的心理。
能说吗,不愧是穆澈。
活到最后的大反派,他的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都不是普通人,这才是能给萧不容重创的家伙。
穆云间放下了杯子,在他无声的审视下,缓缓道:“此话从何说起?”
“萧不容是突然冒出来的,当年他初有声名之时,我便查过他,他那一手的医术是凭空而来,如你这一手的木雕。”穆澈道:“只是,他不如你谨慎,还知道请个师傅现学现卖。”
穆云间迅速在脑子里思索,怎么解释这件事,然后反应很快的道:“我是天才,不行么?”
“当然可以。”穆澈玩着扇子,道:“我今日来找你,也不是逼你承认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听说萧钦时此次过来,多次纠缠于你,你我同为男子,我多少能够明白,被小疯狗缠上,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他还是个小公狗……”
穆云间嘴角抽了一下。
穆澈懒懒道:“你是我的侄儿,无论你需不需要,我都应该为你解决烦恼,我手里有人,有钱,有能力带你离开关州,到萧不容找不到的地方……看你这样子,应该也是对他不胜其烦吧?”
“我说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穆澈道:“一辈子被他纠缠?穆云间,你知道穆云敬是怎么死的吗?”
穆云间道:“不知。”
“萧钦时固然武艺高强,可他到底太年轻了,单论领兵打仗,两军对垒,他不是我的对手。”穆澈思索着,道:“倘若只是这样,以北境的兵力,我们不至于三年就败了。”
“他……做了什么?”
“他亲自潜入禹城,将他抓上城楼,剐了。”穆澈没有错过穆云间煞白的脸,道:“我的确想过他手段偏激,可能会做出一些极端行为,我以为他顶多在进攻方面激进一些,年轻人嘛,总能理解,但我没想到……他会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剐了穆云敬,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穆云间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能想象,穆云敬的肉从他手里的刀上被刮下来的场面吗?”穆澈摇头,道:“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你,不必吓我,他什么人,我自然清楚。”
“那你能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吗?”穆澈反问,道:“你能接受被这样的人纠缠一生?他偏激狂妄,形如恶鬼,那只手不知剐了多少人,你夜里被那只手触碰的时候,不会做噩梦么?”
穆云间瞪他。
穆澈又缓缓摇了摇扇子,轻轻摇头,道:“你接受不了,云间侄儿,你太善良,太温柔,太美好,与他全然不相配……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清楚,与那样的人在一起,未来会是如何的水深火热……”
穆云间呼吸有些急促。
演员的职业病,让他习惯性地去代入了一下被偏执狂缠住的景象,一幕幕情景在脑中展开,压抑的情绪犹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他爱你时,或许可以把心都挖给你,可若他不爱你之时,你当年所有的背叛,都会成为他心头密密麻麻的刺,你要时刻关注他的情绪,谨慎小心地让自己不要惹怒他,否则他就可能随时爆发,把你掐死……”
喉咙被扼住的感觉重新回到记忆之中,穆云间瞳孔收缩,对方癫狂的模样一如昨日般清晰可见。
“穆云间,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如今还想骗我——”
“我爱你敬你,你却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癫狂的表情中,忽然有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猛地将穆云间砸得清醒。
他平复了起伏的心绪。
萧钦时如何,不需要旁人来点醒。他曾在书外了解过他的一生,知道他在面临许多事情的时候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也亲身与他在一起过了数月。
他见过萧钦时有多恐怖,但也清楚两人亲近之时,他有多纯粹。萧钦时偏执残忍又疯狂,可他也有温柔单纯甚至乖巧的一面。他能在发现自己彻底控制不了自己之后,选择自废武功,就足以看得出他并非善恶不辨,是非不分之人。
他被穆氏抓走之后,受尽折磨,形如厉鬼,疯癫似犬,可也能在虞昭寻到他的时候,瞬间安静下来,听话地合上眼睛,在母亲的怀里安详离世。
面对害自己之人,他从不手软,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恶毒与暴虐。可他对善待自己之人,却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温柔与赤诚。
他生不受辱,死不受荣。一生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恰如一面镜子,映出世间百态。
“萧钦时的确残忍。”穆云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但对敌人,他为何不能残忍?他剐了穆云敬,那是因为穆云敬心思歹毒,害他不浅!可你也说了,我是温和之人,我若不害他,又何须谨小慎微,岂会水深火热?”
他本都要动容了,却忽然又奋起反抗,穆澈略感愕然。
“他偏执,却也纯粹。”穆云间缓缓道:“你予他一枝柳,他便还你一树荫,你予他一道鞭,他自然要十倍讨还。”
他看向穆澈,眼神清晰而坚定:“我与他的事情,无需外人置喙。”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