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故陵王府。


    府上张灯结彩,半点儿看不出天色已晚,连风涧道那一方地的夜幕都被映得发亮。


    高挂起的灯笼透出红光,小厮丫鬟来往皆面带笑意。


    因着他们知道,殿下今日要迎一个新人过门,很是高兴。他们做下人的,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也得开心些。


    虽未明说,但何人不知,所谓新人,就是故陵王新迎的妾室。


    老故陵王前年薨殁,其独子左颂世承爵。


    幼时被过分宠溺,承爵后无法无天,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


    就连现在这迎的妾室,都不是女子,而是个男子。


    “那可是骠偲侯,黎大将军!”


    一个身体微胖的尖声太监攥着手帕,站在府门口叫喊:“你们可都上点心,莫让从神京来的将军看低了!”


    多少带了点幸灾乐祸。


    “神京来的又如何?还将军呢,被殿下迎进门,不照样伏低做小?”正清扫纸屑的小厮凑到太监身边谄笑。


    他动作没有丝毫懈怠:“公公可知这将军什么来头?从未见过殿下如此大阵仗。”


    太监话中嫌弃,面上却是满意一笑。


    “谅咱家同你说了,你也听不明白。”


    他门儿清得很,他家主子就是冲着羞辱这将军去的,明面上做好看些,关起门来还有谁能管得着?


    他掰着手指,煞有介事道:“黎将军乃英雄少年,十八岁初战便驱退敌人数……数、数十、百?”


    主子是如何说的来着?


    “黎筝瑞将军,十八岁初战便驱退敌人数百里,俘虏万人众,被皇上亲封骠偲侯。”


    一道温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主子!”太监一吓,忙不迭上去迎接,“主子您怎么出来了?!”


    小厮惊得差点把扫帚丢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手。


    “见、见过殿下!”他扶着扫帚,连声道。


    外圈的人皆俯身行礼,门口顿时鸦雀无声。


    故陵王一袭绛红近玄的罩衫,并未戴冠,修长身影森然出现,散下的墨黑长发仿佛鬼影。


    身上繁复装饰异常之多,链条相互交错,撞击出声。


    略微背光看不清他面色,却隐隐将五官轮廓勾勒出来,眉眼生得像是个女人。


    故陵王,模样古怪,性子也喜怒无常,稍不得他心意,就要丢掉性命。


    左颂世淡声道:“大胜回朝那日,皇上亲封,距今已过两年。然他勾结外敌,被打入大牢,只是证据一直未搜查出,否则黎氏早该诛九族。”


    太监反应极快,接话道:“圣上龙颜大怒,让狱卒严刑伺候,算算日子已有三月。”


    那黎将军再如何身强力壮,这么长时间,估摸着也要被熬死。


    他家主子,近日忽然不远千里亲自上疏,说是念在黎将军劳苦,且今又无确切证据,不如好生待着将军,以彰显皇上宅心仁厚。


    主子还说,皇上在意此事,是为天下万民安康,他感念至极,愿为皇上分忧。


    他备好一队车马红木轿舆,外挂帐帏,随行十余人,愿接黎将军回府上好生休养。


    无奈工期紧张,赶出的轿子窄小,走正门有损王府形象,只能委屈黎将军从侧门进。


    为向黎将军赔罪,他特意带一套衣物前来。


    花钗大袖,绛红为底,纁色包边,上绣金丝祥文。


    只要是懂事的人,都能明白主子是什么意思。


    主子哪是要黎将军休养,分明就是把黎将军从神京,抬回自己府上当侍妾嘛!


    皇上准了。


    让个侯爷给男人做妾,闻所未闻!皇上也定是想看出好戏,才会应允。


    此番举动,既讨好皇上,又能羞辱这将军,还多了个泻火玩意儿,一箭三雕。


    主子真是聪明绝顶!


    听见太监的话,左颂世点点头。


    太监见状更来劲了,又道:“管他是什么将军,最后还不是得应一声黎夫人?”


    他假作低声,实际左颂世与那小厮皆能听见。


    小厮配合着笑出声,太监也跟着笑呵呵的。


    他偷偷去看主子。


    主子嘴角只是象征性的弯一下,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兴。


    太监倒吸一口凉气。


    难不成说错话了?


    察觉太监犹疑的目光,左颂世偏过头。


    若是原装的故陵王,的确是相当快活。


    可他不是。


    他是穿书来的。


    巧的是,这本书他很喜欢。内容不说一字一句地背下来,那也是滚瓜烂熟。


    更巧的是,他穿到了这个和他同名同姓的,即将要迎娶黎筝瑞的异姓王身上。


    而黎筝瑞是男主。


    且不说在一本大男主爽文里,让男主给另一个男的做侍妾,不知原作者是怎样的恶趣味。


    文里的左颂世,可是不折不扣的炮灰反派,最后理所当然会被男主给弄死。


    先是被黎筝瑞一剑刺进胸膛,还没断气时,脸被故意划得血肉模糊,最后被丢到菜市场,被百姓侮蔑唾弃。


    看书时觉得过瘾,可一想到自己以后会是这个下场……


    笑不出来。


    救救,好痛,我不想死。


    我想回家,公司也行。


    不过是熬两天夜,改最后一份文件时实在顶不住,稍微眯一会儿,醒来就在这里了。


    这都什么事啊!


    那文件明天开会还要用!


    如果真能回去,时间会不会自动流逝?回去时现代已经过了多久?还会是自己熟悉的模样吗?


    好不容易让养父母满意了些,公司也才刚接手,不能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况且我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总该回去的。


    左颂世敛眉,在旁人看来更加不可向迩。


    虽然我本不想接他们的班。


    胃有点疼。


    黎筝瑞则完全不同,从小就是被宠着长大的。


    虽生于书香世家,他却对文墨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只喜欢舞刀耍枪,后院里不知堆了多少他练坏的兵器,还总偷跑去校场看人演武。


    他爹怎么说都不听,最后还是放他跟车骑将军去真正的疆场见见血。


    本以为能把黎筝瑞吓回来,谁知他一战成名。


    家人原本的无奈掺了不少骄傲,只能由着他去。


    若父母也能多理解些自己的想法,该有多好。


    蓦地意识到周围人都在候着,左颂世对那些仆人一扬下巴。


    “干你们的活。”


    轻飘飘的,听不出情绪。


    府里人均知这是殿下发怒前兆,小厮立即跑远了低头打扫。


    左颂世看向那太监。


    太监咽了下口水,抬起手就要往自己脸上扇巴掌。


    “奴、奴婢愚钝,不该乱说话,奴……”


    左颂世微不可闻地叹口气,止住他,臂环上装饰用的珠链打在太监肩上。


    “孤今日心情好,不同你计较。”他懒懒道。


    话音刚落他便咳嗽两声,手上的扳指抵着门框,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知道,自己这个贴身太监叫高大蛾,是原主给他起的怪名字。


    高大蛾的特点也很明显。


    发觉自家主子情绪不对时,无论对错,他二话不说就会扇自己耳光。


    因此他最得原主心意,留作贴身太监。他对原主倒也忠心,常常和他家主子一起作威作福。


    高大蛾一愣,继而堆笑道:“主子宽宏大量!主子见多识广、才高八斗,连神京的消息都知晓,咱们这些愚夫愚妇根本比不得。”


    左颂世无奈一笑,心底盘算着后面的剧情。


    总之,先活下来,才有机会找到回去的方法。


    他知道黎筝瑞的性格。


    嫉恶如仇、爱憎分明。


    谁对他好,他便涌泉相报。


    只要善待他,打消他的戒心,保住一条命不是难事。


    做好打算,左颂世发觉高大蛾仍在继续说着。


    “主子,奴婢给您端碗补汤来,一会儿洞房时才好……嘿嘿。”


    左颂世啧了一声。


    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原主在书中的设定,是身子弱,而且那儿有问题。


    本来他不说,也没人知道。


    偏偏虚荣心作祟,抓了这么多美女帅哥到后宅,都只能看看。


    被他抓着的苦命人面上怕他,背地里却嘲笑他,他也不知道。


    最近那病好不容易治愈,高大蛾又非要提到“补汤”。本是正常关心,原主反而被戳到肺管子。


    左颂世细长眉毛一挑,狭长眼尾扬得更甚,慢悠悠吐出几个字。


    “你觉得本王不行?”


    高大蛾浑身汗毛立起,抬手就要往自己脸上扇:“不、不是,主子……”


    “吓唬你的。”左颂世摆摆手,止住他。


    不知他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掉。


    高大蛾僵硬地放下手,面上表情仍是呆滞。


    左颂世没工夫理会高大蛾疑问的目光。


    他歪歪斜斜地靠在门框上,脖颈上各有粗细的链子缠在一块儿。


    站久了腰酸腿疼,本想休息一下,却硌得人怎么都不舒服。


    “他人才刚从牢里捞出来,血味霉味沾一身,光看着就想反胃,还跟他洞房?孤品位何时变得如此之低!”左颂世不耐地冷哼一声。


    “做做样子罢了,真以为孤什么都能下得去嘴?”


    高大蛾来不及说话,就听见不远处的敲锣打鼓声。


    左颂世循着声音方向望去。


    来了。


    轿厢窄长,像口竖棺材。


    扛花轿的四人有气无力,轿子时高时低,似是在爬坟坡。


    左颂世眉头一跳,猛然收紧。


    也太不上心了。


    他盯着在夜色和灯火交织下,磕磕绊绊愈发靠近的花轿。


    纷乱舞动的轿帏后,左颂世猝不及防对上双眼睛。


    愤恨、不甘、仇怨,连同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如他的主人般缩居一隅,死死地藏在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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