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颂世裹了裹身上的氅衣,收了打开的扇面,衣摆微微起伏,与人共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与杜纵随意客套几番,脸上忽然阴晴不定。
杜纵正高兴着,见面前的主儿表情不对,连忙收声。
意识到杜纵不再说话,他似乎才反应过来,示意杜纵跟着他走。
远离了黎筝瑞的卧房,左颂世才停下脚步。
杜纵不明所以,却也对这性格古怪的王爷习以为常,见他欲言又止,便开口询问个中缘由。
左颂世给高大蛾一个眼神,后者识趣地站远了些望风。
杜纵心下愈发奇怪,就见左颂世垂眸,细软墨发些许披散在肩。
“若是以往,杜使君说的这个数,肯定是没问题。”
他面露难色:“但使君不觉得此事略有蹊跷?”
杜纵警觉,摸着胡子的手停了停,急忙问道:“此话怎讲?”
“垣州究竟如何,杜使君比孤更清楚。你说这水利早不修晚不修,为何非要等到孤迎了新人的第二日才修?”
左颂世悄声道:“圣旨从神京来也要个几日,圣上何不在孤上疏时就下旨,反而差人多跑一趟?”
杜纵隐约猜到些什么,长长地“嘶”了一声。
“难不成,是皇上他……”
左颂世双眼微眯,以扇挡唇,难掩兴奋神色。
“依孤看,兴修水利一事,是皇上在考量咱们。”
“孤此次上疏,定是深得皇上心意,皇上才临时决定要做这出。”他眼眸半眯,得意道,“兴许不久后,皇上就会派臣子,亦或是亲临垣州,来看看这儿发展如何。”
杜纵愣在原地,琢磨好一会儿后,才恍然大悟。
“有道理。”他大笑抚掌,“有道理啊!”
左颂世笑着清了清嗓子,紧绷的身子微微放松了些。
垣州水源稀少且聚集,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有些人家常被水淹,有些人家则因为需要用水,徒步走几里路挑两桶水,再走回家灌田。
修了水利后,这些问题不说解决,起码也缓解不少。
杜纵要吞的可不止多报上去的开销,连本该用于才买材料的银子,他也会从中克扣些,以次充好。
若是突发灾害或是年久失修,光是大坝没拦住,就足够冲了多数人家。
关乎到垣州百姓性命,不能轻率而为。
“所以,这件事,咱们暂且先忍忍。”他食指捻着拇指,不断搓揉暗示,“等皇上满意了,何愁没有大好处?”
杜纵不断顺着胡子,脸上笑意愈发收不住。
能管一州固然是好,但若能和故陵王一样步入神京……谁还要管这鸟不拉屎的地?
如今能从那些刁民身上榨出来的油水愈发少,再不想法儿弄点银子用,那真是要穷得吃不起饭。
“殿下说的是。”杜纵拱手奉承,“下官差点就要被一时利益蒙住眼,还好殿下高瞻远瞩。”
“杜使君言重。”左颂世淡淡一笑。
*
黎筝瑞躺在床上,咬着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被床柱支撑着的帐顶随风摆荡,晃得他眼睛疼,身上也止不住微微打颤。
若不是听见他们那断断续续的交谈,自己真是要被蒙在鼓里!
战场上敌人的诡计不少,他哪次中过招?
到了故陵王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人身上,反倒栽了个跟头。
定是自己伤势过重,一时头昏,才没能分辨出来。
“将军,你现在发了高热,莫要动怒。”
姜弘遇看得害怕,把一块方巾放在他额头上,小心劝道。
将军什么时候这样生气过过?果然还是昨晚被那狗王爷弄的。
将军既不想承认,那自己也不提了,免得将军气到伤势加剧。
他善解人意地开导道:“那狗王爷把我们扔在这儿,虽然条件差,倒也清闲。将军养好身子再报仇也不晚。”
额上忽然被放了个冰凉的东西,黎筝瑞才缓过神来。
发热么?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他感受额上的凉意,皱了下眉。
这和昨晚真是一个人?
总觉得使劲要用力许多,那方巾折了个角,没见他抚平,就这么卷在额头上。
一发觉了,便觉得有些难受。
昨晚那人不仅动作轻柔,一举一动都让人直直放下防备,如同战场上与将士们一同出生入死的医卒,光是人在那站着,都可以放松地闭上双目。
黎筝瑞不知道姜弘遇名字,但对这张脸有印象,的确是自己先前救助过的一个百姓。
如今也只有他会来帮忙。
无论如何,总不可能是那死人妖。
黎筝瑞指尖不自觉使了点力,触到坚硬的床板,抵得生疼。
他闭上眼,不知多久,眼前虚无中隐约出现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逐渐靠近,他闻到那人身上一股淡香,下意识拧了下眉。
他不大喜欢这个味道,却想不起来,因着是这人身上的气味,他又不抵触。
只见这人举手投足都是轻柔的,手里捏着帕子,生怕他疼一般,慢慢往他脸上吹了口气,才将带着凉意的方帕点在上面。
但他又一次忘记了这人名字。
黎筝瑞想看清他的面容,眼前却是黑灯瞎火。
只知道他面上带了些心疼。
我不需要他的同情。
黎筝瑞有些不快,却感受到他头发柔顺,散下来的一缕细发乖乖搭在自己身上。
发尾偶有变动,扫过的地方有些痒,意外地并不难受,反而减轻了痛感。
让人想抓着他的手腕,使他坐在自己旁边,听他说话。
“你叫什么?”黎筝瑞只能再次问道。
那人张了张嘴,黎筝瑞没听见他的声音。
他努力靠近,视线却突然明晰。
是个女人。
不,是个很像女人的男人,脸上带着的笑容明晃晃的,在嘲笑他。
“故陵王……!”
黎筝瑞猛地睁眼。
姜弘遇撑着头在桌上打瞌睡,吓得手一抖,“啪”一声摔在桌上。
他顾不得疼,跑过来道:“将军,你做噩梦啦?”
刚听将军念叨故陵王?梦里都是那不男不女的狗王爷,难怪会被吓醒。
“没有!”黎筝瑞烦躁道。
梦里的笑容挥之不去。
他咬着牙,扯得脸侧伤口隐隐有裂开趋势。
既然故陵王要他误解,他便将计就计。
为使自己更加相信,故陵王之后必然还会来这儿虚情假意,给他些好处。
正好可以休养生息。等伤养好了,再来手刃这个鱼肉百姓的狗王爷,叫他自食恶果。
“将军,我换一下方巾。”
姜弘遇上前替换他额上的丝帕。
方巾放得有点歪,但姜弘遇已经出去打水了。
黎筝瑞抬眼,看见方巾一角的影子,悬在自己眼皮上方。
算了。
待姜弘遇回来,黎筝瑞问他:“你可知这州的州牧叫什么?”
“州牧叫杜纵,从这狗王爷前年承爵起就和他狼狈为奸,就知道从百姓身上捞东西。”姜弘甩了甩手。
黎筝瑞微一挑眉:“你对他们很不满?”
姜弘遇露出被恶心到的表情。
“将军,你才来垣州还不知道,这里百姓早看他们不顺眼了。奈何垣州现在就归他们两个管,实在是没办法。”
“那你还来王府上干活?”黎筝瑞道。
“我这是听见将军要……的消息,半月前混进府上的。”姜弘遇解释,“将军你别着急,这垣州偏僻,反倒成了最好的藏身之所,恰好有人找到我,说是可以接应将军。”
黎筝瑞背脊挺直一瞬,复又冷静下来,道:“他可有说名字?”
“他说他叫冯自综。”姜弘遇应道,“和我差不多高,说话声音洪亮,比我壮不少。他说将军只要听见他名字,就会放心。”
黎筝瑞点点头。
冯自综是他手底下的百夫长之一,信得过。先前他们秘密商讨过,也做过最坏的打算,谁知自己竟一路颠簸到了这儿。
姜弘遇挠挠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冯兄弟说,等将军到了王府,就给他书一封信去,差点给忘了。”
“你有纸笔,会识字?”
“我会写字,就是不好看。”姜弘遇答道,“纸笔从库房偷出来便是。这狗王爷自己都不认字,库房堆了不少装样子的东西,不过都落灰了,没人清点。那纸张也一堆堆的,估摸着有千百张,少几张不会有人察觉。”
黎筝瑞止住他:“不急。等故陵王下次来找我再说,省得你多冒风险。”
“那狗王爷还会来找将军?”姜弘遇大惊,“将军岂能任由他蹂|躏!”
黎筝瑞心情刚平复下去,又猛然炸起来。
“他!昨晚!什么都没做!”
姜弘遇看将军的表情像是要吃了自己,连忙闭嘴。
他转移话题:“将军怎能确定他还会来?我看他今早模样,像是要将军自生自灭。”
黎筝瑞脑海中闪过他雌雄莫辨的那张脸,牙齿磨了磨,抿紧唇。
费那么大力气把他从神京抬来,不可能只是当个摆设。
“他会来。”黎筝瑞道。
他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仿佛不是在肯定自己的推测,而是在想望。
“等着就是。”
*
后院男女最近相当快活。
原以为故陵王那病好了,他们就该遭殃,早相互通好气,能拖一天是一天。
没想到他自迎了新人,就再没进过后院。
“哎,有没有谁知道那新搬进来的男人,究竟是何许人也?”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儿问道,“这狗王爷竟摆了阵仗,又不是迎作正室,真是稀奇。”
“的确奇怪。”身材修长的青年耸了耸肩,“我近日听见,有人说他是大将军,有的还说他是大奸臣,弄不明白。”
“那狗王爷不喜欢他吧?”另一个稍年长的女子皱眉,“而且我听说那人住在神京,狗王爷八成都没见过他,不知怎么扯上关系的。”
“何止是没理他,故陵王现在连后院都没进来过了!如果是这人让他再也不见我们,他还是我们的恩人呢!”
他们说话不遮掩,声音没什么阻滞地传进屋子。
姜弘遇听见他们谈话,心就凉了一截。
你们开心,我惨了!
将军才退下去高热不久,整个人又跟结冰似的。
那狗王爷再不来,遭殃的就是他。
“将军,喝点水吧。”他硬着头皮道。
床上的人缓缓动了动眼皮,抬眼看他。
姜弘遇被他眼神钉住,立在原地。
黎筝瑞机械地把脑袋转回去,盯着帐顶。
那死人妖,怎么还不来?
他不是说着要使自己误解,好继续瞒天过海?
身上伤口大多都已结痂,他却觉得愈发疼起来。
他啧了一声。
在这王府上,人是没被吊着了,心思总放不下来,躺在床上也不舒坦。
还不如回牢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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