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无论沈澈今日是为何而来,她最首要的,都是安下他的心去。◎

    沈澈看着她进门, 明明不过未时,可天色太阴沉,她的神情隐在暗处, 叫人看不真切。

    两人谁都没有再上前一步,也没人再开口。欲雨的天气,空气粘稠。

    半晌, 沈澈沉沉呼出一口气。

    她唤的那声, 话音里带了些不知缘由的细微的颤。听见的那刹,他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紧, 又缓缓松开。

    什么都不做, 才是眼下对自己和她最好的做法。

    这片刻的沉寂中,衔池垂下视线, 没多久眼中便生生逼出一层水雾。

    她并不想靠近沈澈,可这是她被送入东宫后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总该有点情绪的。

    她昨儿想了一夜, 该如何表现才能叫沈澈、叫池家安心——其实不难,他们想要的,无非是枚软弱无力又听任摆布的棋子。

    这段日子以来太子对她宠纵非常, 他们既喜又忧。

    喜的是她这枚棋子的作用没准儿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大一些, 忧的是她会不会被太子来势汹汹的宠爱所诱,临阵倒戈——即便他们手里握着宋弄影。

    他们一忧,怕她脱离掌控,就难免会想通过折腾宋弄影,来看看她在她心里的分量。

    无论沈澈今日是为何而来,她最首要的,都是安下他的心去。

    隐隐有沉闷雷声, 一道比一道近, 雨声“刷”一下倾盆而至, 来得很急。

    沈澈转身坐下,烧滚的水冲入茶中,腾起的雾气激得他咳了一阵儿,平缓下来才抬头对她道:“天色不好,来的路上有没有受凉?”

    同往常语气一样,好似这段日子她只是去京郊游玩,而非被他亲手送入龙潭。

    衔池摇头,到他对面坐下,主动伸手拿过那盏茶。她眼眶发红,垂眸看着握在手中的茶盏——那是刚烧滚的水冲的茶,再厚实的茶盏也还是烫手,她这么拿着,不过片刻手便发红了。

    沈澈一皱眉,从她手中将茶盏稳稳抽出去。

    这一刻她才像是终于绷不住,抬眼看着他,泪眼朦胧,声音打颤:“我不想留在那儿。那地方,像座死牢。”

    他搁下茶盏的时候,茶水晃了一下,有几滴水迸出来,溅上他手背,烫红了一片。他恍若未觉,只望着她问:“他对你不好?”

    衔池摇头,“不是好与不好。他已经算是很纵容我,可我不喜欢他。在他身边的每一刻,都如坐针毡。”

    “阿澈,太难了。这些话我只是在心里想想,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能完全放下对我的戒心,我日日提心吊胆,生怕行差踏错一步。”

    雨势渐大。

    她抓住他的衣袖,似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澈,你接我回来好不好?”

    沈澈衣袖里的手一紧。

    自她回京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了,全心全意,满是信赖。

    一道闷雷倏地炸响。

    心底那点松动被他压下,他眼神平静,看她的样子像在看耍赖偷懒不肯用功读书的孩童。

    昨天夜里从东宫传了消息来,说太子对她十分亲昵,两人还一道用了晚膳。

    太子对她尚可,而她的状态也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应是没什么大碍。如此一来,他也便放心了。

    于是他只姿态克制地握住她的手,“倘若一切顺利,两年,最多三年,我便接你出来。”

    她抓住他话里的漏洞,眼泪落得恰到好处:“倘若不顺利呢?”

    那滴眼泪坠下时,她清楚感受到他握着她的手突然用力。

    她心里其实从头至尾都没什么起伏,甚至还在想,他的那点真心,怕是就只在这一握之间。

    “不会不顺利。”他伸手替她抹去眼泪,语调温柔:“熬一熬,很快就过去了。”

    衔池顺势抽回手,低低“嗯”了一声,又顿了顿,鼻音浓重,尾音却上扬着,似是在期待一切顺利她就能早点从东宫脱身:“那……这几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她不信沈澈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只是单纯想见她一面。与其等他说,不如她主动问。

    沈澈将那盏温度差不多可以入口的热茶放回她手边。

    他安排小五去池家取信那日,本只是担心她,想见一见她。孰料不过短短几日间,朝堂形势又变了。

    现在他确实需要她去做一件事。

    他要她去抄一份名单。

    请立新后一事的余震仍在,恰在此时,去岁秋里林参议查的那桩私盐案又被翻出来——那桩案子被查出牵涉到部分京中官员。

    此事在那林参议死后,圣人其实便知道了。其中同宁禛有攀扯的,都已经处置妥当——可那是私下里。

    而在早朝上过了明面儿,性质便不同了。

    圣人这几日本就心气不顺,当即在乾正殿金口玉言,要将一批官员进行调动。

    此事非同小可,宁禛本欲将这差事揽到自己身上,可圣人没允。

    而此时有人奏请提议,既然先前林参议是太子安排去的荆州,如今牵扯出的事端,由太子解决再合适不过。

    一来二去,拟定官员调动名单一事,竟落在东宫那位头上。也正因此,太子被解了禁足。

    沈澈口中有几个名字她听着很陌生,但等他说完,她大致也明白了宁珣这几日到底都在书房忙什么。

    “找机会将那名单记下来,自会有人去找你拿。”

    衔池面露难色,有些惶然:“可我不知能不能做好,他从未在我面前看过政务。”

    她知道自己没有权利拒绝,但有的话总要说在前头。

    “尽力便好,不必紧张,放轻松些。”他又替她倒了一盏热茶,柔声道:“倘若真被他发现,也不要慌张,咬定你不知情。自会有人出来顶罪。”

    衔池低低应了一声,啜了一口热茶。

    不知是该感慨堂堂东宫竟跟张筛子似的,还是该后怕沈澈的无孔不入。

    她低头的空里,沈澈从一旁拿出一封信并一双舞鞋,递到她面前:“宋夫人很好,你可以放心。郎中也说照这样养下去,再有个一年半载,便能正常生活了。”

    衔池眸中一亮,先接过舞鞋仔细看了看,而后便放在膝上,将信拆开。

    是娘亲笔所书,字迹娟秀,也不像先前病中那样绵软无力。

    见娘在池家确实被照顾得很好,她放下心去,将信小心收折,刚要收起来才想起什么似的看了一眼沈澈。

    沈澈望着她的目光依旧温柔:“本是打算叫你看完直接烧了的。但你若是想留,便仔细些。”

    她飞快点点头,将信同舞鞋一道藏进怀里,又拿出自己写给娘的信递给他。

    不必再说什么他也明白。

    时辰不早,雨也小了些,衔池正准备走,却突然见梅娘慌慌张张进来。她鲜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裙角都沾湿了一大片,一进来便立马将门掩好,急急对沈澈道:“太子来了。”

    她气还没喘匀,一股脑说下去:“穿的常服,也没用东宫的车驾,来得低调,但没遮掩身份。”

    她顿了顿,看向衔池,“只说是来接人的。”

    宁珣既然亮了身份,自然没人敢拦,用不了多久便会到这儿来。

    衔池倏地坐直了身子,他不是正忙着么,还有闲暇来这儿接她?

    沈澈却恍若未闻,只又给衔池续上一杯热茶,“再喝一口暖暖。外头下雨了,会冷。”

    衔池站起身,哪儿还顾得上这盏茶,“他既是来接我的,那我便直接下去跟他走,你们留在屋里,就不会同他撞上。”

    她边说着已经走到了门前,雨声隔绝了脚步声,因着推开门这一刻,她才看见不远处有人撑着伞走近。细密如织的雨幕到他那儿,便陷下去一块儿。

    好在她这儿是二楼,底下撑伞的人若不抬头,还看不到她。

    衔池没多想,生怕再晚一步他便要上来,将门从背后掩好,便立刻提着裙子,从木梯一路小跑下去。

    到最后几级时,雨幕带来的湿气扑面而来,她才缓下脚步,站在阶上,安静等着他朝她走来。

    方才屋里沉闷腐朽的气息散开,雨下了有一阵儿了,也不再沉甸甸地压着人喘不动气,起码让人能长长地透一口气。

    雨滴溅落伞面,四处迸溅开。握着伞柄的那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宁珣在她身前不远处站定,伞檐微微向上抬起。

    他隔着雨幕朝她望过来。

    她眼眶微微发红,像是先前哭过一场。

    因为沈澈?

    宁珣抬眼,淡淡瞥了一眼她方才出来的那间房——房门紧闭,将里头的一切挡得严严实实。

    他给了她足足一个时辰,看样子,他还是来得早了。

    是不是扰了他们叙旧?

    梅娘紧张听着外头的动静,做了个找人来的手势。

    沈澈摇摇头,茶盏在手中略转了半圈。

    她走的时候,一眼都没回头看。

    茶盏中未饮的热茶腾起袅袅水雾,熏到了他手背——他手背方才被茶水烫着的那一片已经不疼了,此刻却胀着发热。

    他闭了闭眼,将心底愈发汹涌的异样感压下。

    罢了,左不过两三年的光景。诚如他告诉她的那样,熬一熬,很快就过去了。

    宁珣向她伸出手,“过来。”

    雨水沾湿了他的手,可衔池依旧伸手握上去,被他稳稳一拉,拽到伞下。

    雨势小了些,却仍隔绝着四周的一切。四面雨声潇潇,伞下圈出的这一小块空地,就独立成一片天地。

    两人慢慢往外走着,一时无话。

    外头一直没有动静,梅娘小心推开一道门缝,想看看情形,没成想突然一道风挤进来,生生将门吹开——她反应很快,在门只吹开一点儿的时候便拉住,奈何手上不自觉使大了劲儿,门“哐”一声合拢。

    这一声响得突兀。

    衔池心跳猛地一滞,她不知道身后是什么情形,但见宁珣要转身往回看,想也没想,装作脚下一滑,重重向地上摔去——

    宁珣果然顾不上身后的动静,只伸手来捞她。他一只手还撑着伞,只能用另只手将她往身前带,稳住她身形。

    其实也就是将她抱住,箍在身前。

    电光火石间,衔池想起自己怀里藏着宋弄影给她纳的舞鞋,还有信。

    舞鞋不算小,她穿得厚实,看虽看不出,但他这样抱过来,怕是就不难发现。

    一双新舞鞋她还能解释几句,那信呢,她要如何解释?

    念头还没转完,她已经下意识一把推开了他,倒退两步。

    伞面一斜,从伞上汇集落下的雨线坠入她后颈,顺着脊背淌下,冰凉一片。

    常年跳舞的人,看着柔美,其实身上暗藏的力道不小。她推这一下,爆发力极强。

    但宁珣毕竟也曾在军营待过四年,这种程度远不至于会疼,只是身上仍残留着那一霎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发酸,像较武场上同人比过武后精疲力尽停下来的那刻。

    他分得清她是不是有意为之,因此也就知道,方才她推开的那下完全是惊慌之下的下意识。

    就像上元夜那时,她拉他去挡箭的那一下——他知道她是无心之举,是下意识。

    下意识把他推开。

    好一个下意识。

    作者有话说:

    ****今日小剧场****

    1.

    衔池:让沈澈相信自己不会倒戈的方法:1.说爱他。2.说宁珣不好。1说不出口,还是骂宁珣吧。

    衔池(声泪俱下):他不是人!

    宁珣:?

    衔池(一把抹掉眼泪):那我说1?

    宁珣:我是禽兽:)

    2.

    宁珣:我给了她一个时辰。

    实际——

    衔池走后五分钟:她回来了吗?

    下属:禀殿下,宋姑娘还没到。

    又五分钟:该回了吧?

    下属:……

    一个时辰后——

    宁珣:备马。

    青衡:殿下您是要直接冲进对家大本营?

    宁珣(正经):孤亲自去接她,特意在沈澈面前表现对她有多么宠爱,岂不是更容易叫他们相信?

    青衡:(被唬住)(觉得好有道理)(默默加强守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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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即便紧贴着心窝戴,也怎么捂都捂不暖。◎

    伞往她身后移了移, 不断坠入她后颈的雨线终于停下来。但背后的衣裳已经打湿,紧紧贴在她背上,触体生凉。

    宁珣一言不发, 眼神晦暗,视线从她双手慢慢上移,停在她还泛红的眼尾。

    衔池不自然地捏了捏手, 立马便要跪下去:“殿下恕罪。”

    雨来得急, 地上积了水。在她裙角要浸入那滩水的前一刻,他猛地抓住她胳膊往上一提。衔池被扶起, 还未来得及谢恩, 便见他松了手。

    手是松开了,但他周身气势不减, 甚至不必有什么动作,都叫人有种被骤然收裹, 再绞杀其中的错觉。

    衔池缓慢地眨了眨眼,想起去年秋,也是在夺月坊, 她去送酒, 在雅间里不慎撞上他的那时候。可那时候他戴着面具,同她也并不相熟,在她面前展现的性子就更冷一些。

    所以,他这是……生气了?

    衔池小心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他面上能看出怒色的时候通常还不太打紧,最怕的就是现在这样,眼里明明没什么戾气,却无端发冷, 叫人遍体生寒。

    可他为什么生气?

    自己要来夺月坊这事儿, 昨儿就得了他首肯, 何况他肯亲自来接,那便是先前并未介怀。

    那就只能是因为方才推他那下了。

    拿定主意,她才抬头又看向他。

    两人间隔了一小段距离,他撑着伞罩住了她,雨自然就淋湿了他的肩头。

    衔池自知这样不妥,也存心示软,抿了抿嘴唤了一声:“殿下?”

    她唤得很柔,尾音微微上扬,轻轻挠过耳朵似的一声。

    宁珣神色淡然,看着她上前一步。她似是在试探他,贴近的动作犹犹豫豫。

    下一刻她却突然伸手,握住他撑伞的那只手,慢慢将伞向他这儿移,挡住他肩。

    她的手叠在他手上,并不能完全将他的手包住,只贴着他的手背。

    她的手是湿的,冰凉。

    他无端想起幼时曾贴身佩戴过的一块寒玉雕成的玉佩——宫中御医说他体热,常佩戴着大有裨益。彼时帝后恩爱,他的一点小事儿落在帝王眼里都极为紧要,寒玉再难得,也立马便令人去搜罗了来。

    那玉佩他很喜欢,只是时不时会被它冻一下——举世罕见的寒玉,即便紧贴着心窝戴,也怎么捂都捂不暖。

    宁珣放任她靠近,在她将另只手也搭上来,轻轻交握住的时候,才淡然开口:“你屋里有人?”

    衔池眼神一闪,镇定道:“是梅娘,我在坊里最要好的姐妹。方才怕惊扰殿下,才没出来。”

    她话还未完,身后便有开门声,女子清丽声线响起:“夺月坊梅娘,拜见太子殿下。”

    雨还在下着,屋里绝对听不清她方才那句话。

    衔池小小松下一口气。梅娘自己走出来,他总该信了吧?

    宁珣却一眼都没回头看,只轻笑了一声。

    也不知是里头的谁和她心有灵犀。

    她两手交握在他撑伞的手上,因着手臂抬高,露出曼妙腰线。宁珣抬手握在她腰身,姿态亲昵,手掌重重一摩挲间,感受到她浑身突然僵直。

    衔池微微皱了下眉。舞鞋和信还在她怀里——他不能抱她。

    在他使力将自己箍过去前,她适时开口:“殿下,此处人多眼杂,不比宫中,衔池身份低微,若被人瞧见,难免落人口实。”

    宁珣微微低头,握着她腰的手青筋暴出,却还是控着力道,不曾让她吃痛。

    他来此地接她,难道就不落人口舌?

    是怕被别人看见,还是怕被沈澈看见?

    见他久久不动,衔池垂眸:“还请殿下三思。”

    她话音刚落,他便松了手。

    此时宫人才远远跟上来,在宁珣授意下,将早就备下的披风呈给衔池,又递给她一把伞。

    衔池披上披风,接过伞行礼谢恩。

    可他一眼也没再看她,神情冷淡,从她身前走过。

    她来时的马车还等在这儿,自然便没与他共乘一辆。

    马车驶离夺月坊门前那刻,宁珣掀起车帘,淡淡瞥了一眼她住的那栋小楼。

    他不喜雨天。

    秋雨不喜,春雨也不喜。

    直到回了东宫,这场雨都不见停。

    衔池将自己泡进浴桶,蝉衣在她身后为她舀着水,温热的水流自肩膀浇下将寒气带走,她舒服得喟叹一声,转而又开始发愁。

    宁珣……气还没消吧。

    可他到底为什么火气这么重?

    就因为在大庭广众下被她驳了面子?

    若是平常也就罢了,可这几日她必须要找机会赖在书房——那份名单沈澈要得急。

    她得想办法让宁珣消消气。

    可她……没干过这活儿。

    上辈子她和宁珣相处得很融洽——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都是躲着他走的。极偶尔她不知为何真惹着了他,她便躲得远远的,多躲一段日子,他自己便消气了。

    他消气了,便会找借口主动传她,或是直接来她这儿。她只要顺势而为,这一篇就算翻过去了。

    至于宁珣惹她……她仔细想了想,发现好似从来没有过。除了她在池家授意下偶尔耍些小手段,故意引他纡尊降贵地来哄,但也都是见好就收——她心里有数,不敢太过。

    所以无论如何,两人待在一处时,总是心平气和来得多。

    不像现在。

    蝉衣今日难得安静,倒是衔池先开口:“蝉衣,我若是气着殿下了,该怎么办?”

    蝉衣闻言愣了愣,猜测道:“兴许不是因为姑娘。今儿这场雨来势汹汹,殿下他……不喜雨天。”

    衔池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笃定道:“不是因为下雨。”

    “其实姑娘不必刻意做什么,对殿下知冷知热些便好。殿下疼惜姑娘,必然舍不得生气太久的。”

    衔池自水中起身,“殿下在哪儿?我去一趟。”

    去书房的路上衔池琢磨了一路,这才发觉宁珣好似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喜好。

    怪不得池家为了投其所好筹谋这么多年,最后却只想到一个她。

    雨停了,但已是暮色沉沉。她没特意打扮,只穿了件保暖的袄裙,提着灯候在书房外。手中的灯笼并不算亮,她眉目半隐,愈发像是早春哪株花下的精怪。

    书房外侍立的小公公不敢多看她,低头道:“殿下乏了,姑娘还是回吧。”

    她原本想着,宁珣若是肯见她,见了面总有办法——他先前说过,她可以随意进出他在的地方。

    可她方才一过来,便被公公拦下了。

    书房的门并未关严,从那道缝隙里,她能看见他投在屏风上的影子。

    里头灯火明亮,他正执笔蘸墨,低头批阅什么,似是极为专注。

    他知道她来了,也知道她等在外头,可却一眼也不曾看过来。

    衔池柔声同那小公公道谢,却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公公见劝不动她,也便作罢。

    她没带蝉衣过来,只自己站着,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

    一直不动弹,腿有些发麻。她微微俯身捶了捶腿,恰见他映在屏风上的影子撂下笔,往后一靠,抬头朝她这儿望了一眼。

    他在里头低声说了句什么,而后便见有宫人领命朝门口走来。

    衔池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上前一步——却见门在自己面前轰然合拢。

    ……好。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索性直接转身回去。

    等她身影走远,一直侍立门外的小公公轻手轻脚进了书房,对屏风后一礼:“禀殿下,宋姑娘走了。”

    屏风后宁珣抬眼,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蝉衣见衔池回来时神情恹恹,便猜想她这趟并不顺利,心里不禁愕然。

    殿下对她家姑娘一向纵容,姑娘今儿到底是做什么了?

    虽是早春,入夜也还是冷。

    衔池捏着鼻子喝了一大碗姜茶,才觉四肢放松下来。

    她等在书房外头那半个时辰,把上辈子那些“争宠”的手段盘点了一遍,却忽然发觉,若是宁珣铁了心不想见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眼下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一样一样地试了。

    她同蝉衣商量了一会儿——既然他不肯见她,那她便去路上堵他。

    第二日一早,她便换上单薄舞衣,等在他下朝回来时必然会经过的小亭子下。

    蝉衣远远看着她,幸而天公作美,今日阳光极好,衬得她家姑娘连裙角都在发光,仙子似的。

    她敢打赌,等殿下经过,只消一眼,便拔不开腿。

    哪知道殿下根本没有经过,转而绕了远路,她们得了消息时,殿下已经又进了书房。

    衔池回去又灌下一大碗姜茶。

    蝉衣也没了法子,愁眉苦脸地寻思了半天,“姑娘不如还是用最朴素的法子,去书房外等着。殿下总不能一直待在书房吧?宫里的老人都说见面三分情,只要姑娘能见到殿下,后面便好办了。”

    衔池闻言眼眸一亮。

    也是,他从不在书房用膳,无论如何,等到了用膳的时辰,他也要从书房出来。

    于是她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便去了书房门外候着。

    天色无端又阴沉下来。

    春风料峭,她那身舞裙被风扬起,像盛开的一朵红芍。

    衔池抱了抱胳膊,突然有些冷,便扭头小声叫蝉衣回去取件披风来。

    蝉衣刚走,书房的门便开了。

    出来的不是宁珣,而是他身边那个叫怀和的公公。

    怀和对她一礼,姿态恭谨,嘴上却道:“殿下口谕,罚宋氏禁足三日。”

    蝉衣刚拿了披风,还未踏出门去,便见她家姑娘被宫人送了回来。

    午膳还是照常用。

    蝉衣替她盛了一碗热汤,安抚道:“姑娘且宽心,不过三日,等殿下消消气便好了。”

    宫中禁足,一个月都算是短的了。何况姑娘一应吃穿用度同先前一样——由此可见殿下对她家姑娘还是疼惜的。

    衔池叹了口气。

    三日不行。

    等她解了禁足,再凑到宁珣跟前,那份名单怕是都上呈御前了。

    倒不是她要尽心尽力替沈澈办事,不论如何,即便是她想动点手脚,也得先见了那份名单再说。

    沈澈要看的东西,定然不简单。她下定决心进东宫,不就是因为能接触到这些东西吗?

    书房。

    宁珣状似无意搁下笔,问怀和道:“她回去了?”

    怀和自然知道他到底想问的是什么,一五一十道:“宋姑娘瞧着没什么不适,气色也好,回去后便传了午膳,胃口也不错。”

    宁珣面无表情“嗯”了一声,又拿起一本政务,刚要翻看,怀和适时道:“时辰不早了,殿下可要传膳?”

    他点头,往后一靠,淡淡道:“今日阴冷,叫厨房做汤吧。”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绿豆莲子鸽子汤。”

    去火。

    作者有话说:

    ****今日小剧场****

    1.

    上辈子的宁珣被老婆气着了后:(自己调节)(自己哄好自己)(发现老婆根本不担心不着急,还躲得远远的)(没办法,还得自己凑过去打破僵局)

    这辈子的宁珣:(冷淡)(老婆过来我关门)(老婆跳舞我绕路)(老婆还想见我直接给她禁足)

    衔池:发现了吗,男人,不能惯着:)

    2.

    表面上——宁珣在书房,衔池在门外,不想见她,无情关门。

    实际——

    宁珣OS:老婆一直在看我哎!怎么办,静不下心怎么干活?这个活儿不能不干……算了,先干活!(忍痛关门)

    表面上——罚她禁足。

    青衡理解的——让她远离那份名单。

    蝉衣理解的——小情侣的情/趣罢了。

    实际——

    宁珣:(发现她穿得单薄,还很爱自己罚站)她是挺会折腾自己的(微笑)还是把她关房里吧。

    作者乱入:感谢宝儿们的陪伴哇!祝大家看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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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若非那日同沈澈见过一面,他即便冷上她半个月,她怕是也乐得自在。◎

    午膳过后, 天还阴着,很适合小憩一会儿。

    蝉衣将屋里的炭火拨了拨,已经迷迷瞪瞪的, 却见衔池在榻上翻来覆去,好似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打了个哈欠,信誓旦旦安慰道:“姑娘别担心, 殿下这样在意姑娘, 等禁足一解,必然会见姑娘的。姑娘现在也出不去, 只能干着急, 不如先养足精神,三日很快的。”

    倒也奇怪, 前几日殿下一句都不过问的时候,姑娘还安然得很, 不过出去了一趟,回来怎么突然就上心了?

    衔池听了她的话却倏地坐起来。

    在意?

    这么一想,昨儿她等在书房外, 是站久了捶腿的时候被他瞧见, 他才关门赶她;今儿也是天色阴沉下来变冷了,他才命人将她送回来……

    好像有些牵强了。

    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但总隐隐觉得宁珣好像对她这具身子格外关注些。兴许是因为京中只她一个人能跳桃夭了?

    既然这样……不妨赌一把。反正她出不去,那不如让他过来。

    拿定主意,衔池从榻上跳下来,“叫他们送水进来,就说我要沐浴。”

    趁着蝉衣去准备的空里, 衔池将屋里的窗子全都打开。

    炭盆烧得再旺也抵不过四下透风, 没多久屋子里便凉下来。

    等蝉衣那边备好水, 她过去试了试温度。

    水流温热,即便吹吹凉风,想必也不会病得太重,这样便不怕误事。

    蝉衣正因为屋里陡然凉下来而打了个寒战,一扭头便见她家姑娘只穿着中衣,站在浴桶边舀了水,兜头往下浇。

    她被吓了一跳,忙不迭要去关窗,却被衔池叫住:“等两刻钟再关。”

    说话间衔池已经将自己完全浇透,衣裳紧贴在身上,挽起的长发滴答着水,恰有一阵风钻进来,顷刻间将她吹得冰凉。

    衔池扶着浴桶的手慢慢攥紧。

    她本就讨厌又湿又冷的感觉,何况此时浑身上下都被湿透的衣裳沉甸甸裹住,向下坠——让她突然想起国公府后院那片湖。

    好冷。

    不知是因为冻着了,还是因为想起了那些不好的回忆,她脸上的血色霎时褪下去,显出病态的苍白。

    衔池推开蝉衣想给她搭上的披风,坚定摇了摇头,咬紧牙关:“再等等。”

    春寒料峭,再好的身子骨,这么冻上一阵儿也得患上风寒。

    蝉衣总算看明白她想做什么,登时急了:“即便姑娘是想借病见殿下,也不必如此折腾自己!”

    可不管蝉衣怎么劝,她也硬是捱了两刻钟才擦干身子,换上烘暖的衣裳。

    窗子被仔细关严,屋里慢慢又暖和起来,蝉衣扶她去榻上躺下,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奴婢这就去请殿下!”

    衔池脸色实在算不上好,抓住蝉衣的手,声音倒不急不缓:“现在这样算什么?再等等,等起了烧,你便去叫人。”

    衔池侧过头去看素色的床帐——希望能早点烧起来。

    不然时辰太晚,万一宁珣睡下了,懒得过来看她怎么办?

    天遂人愿,天色不过刚刚擦黑,她便已经浑身烧得滚烫。

    她小睡了一会儿,隐隐听见一阵嘈杂的声响,紧接着便有手覆上她额头。

    微凉的触感,很舒服。因此在察觉到它要离开自己额头时,她下意识伸手拉住。

    宁珣低头看她烧得通红的脸,索性扣住她那只不安分的手,压着她小臂,将她手腕伸给候在一旁的御医,声音里透出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出的焦躁:“中午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起烧?”

    御医仔细诊过脉,回禀道:“这……确实只是风寒入体之症。至于为何起烧这么快,只能是因为一时受寒太重。所幸,”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这位姑娘身子底不错,喝上两剂药就能好。”

    一旁的蝉衣从太子一行人进来便低着头,听了这话将头埋得更低,只瑟瑟缩缩地盯着地面看。

    宁珣瞥了她一眼,心里有数,只沉声叫御医下去开药。

    他将衔池胳膊放回被子里,另取了湿帕子搭在她额头,动作虽柔着,眉眼间却有掩不下的郁色。

    她倒是豁得出去。

    沈澈在这个时候见她,最大的可能,便是为名单一事。

    他本想晾她几天,将她同这些事儿隔绝开。

    没成想她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衔池意识昏沉,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有人将她抱起来,她靠在那人怀里,费了很久力气,艰难睁开眼睛。

    她仰头看他,见他一手端着药碗,分明已经举到了唇边,又突然一顿,将药碗放下来,声音低沉:“醒了?”

    她没有反应,他便拿起一边托盘上的汤匙,轻轻搅了搅汤药,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张嘴。”

    她虽还昏沉着,却也隐隐知道应该吃药,很配合地一勺勺咽下去。

    那人不厌其烦地一点点将药喂给她,末了又在她嘴里塞了撕成一小条的蜜饯。

    可这也冲不淡药的苦味儿。

    衔池紧皱着眉,为方便她吞咽,宁珣将手中蜜饯又撕下一小块,才喂到她嘴边。

    她咬住他指尖那点甜意,却意犹未尽似的,突然向前含住了他沾了糖霜的手指。

    宁珣箍着她腰身的手骤然一紧。

    她用力咬住他手指,力道不小,许是发觉他的手并不能吃,很快松口,只给他食指留下一道深深牙印。

    不疼,甚至没来由地有些痒。那股痒意随脉搏流回心脏,宁珣微微皱眉,索性将手中剩下的那半块蜜饯直接塞进她嘴里。

    衔池这才安分下去。

    等她又因着高热而迷迷瞪瞪地闭上眼睛,他才有些好笑似地问她:“借病见面,你瞧瞧哪个是把自己真折腾病了的?”

    她已经又沉沉睡下,自然听不到他这句话。

    因着就在她耳边,他方才同她说话的声音都低着,待这句话说完,却听见不远处的屏风后有人踉跄了一步。

    像是为听清他的话而贴得太近,一时不察被底座绊了一跤。

    宁珣淡淡看过去一眼,那宫婢已经立马站好,从屏风上透过来的影子看,姿态恭谨。

    这宫婢是刚来的——衔池这儿不宜太铺张,平日里只蝉衣一人也便够了,可如今衔池一病,蝉衣自己难免顾不上,他来的路上便令人去挑了两个宫婢,临时来这儿伺候几天。

    就是屏风后的这两个。

    宁珣俯身,把怀里的人放下,又替她将被子掖好,以平日的音量道:“你只要差人告诉孤你病了,真病假病,孤自然都会来看你,何必平白叫自己受苦。孤还真同你生气了不成?不过是这几日太忙,才晾你两天。”

    本是极像情人耳语的几句话,可他眼中却只闪过冷意。

    声音并不算刻意,但屏风后头也能听得清楚。

    沈澈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等了一阵儿,他又叫了怀和上前:“去书房,将孤书案上的都拿过来。”

    两人视线交汇了一刹,怀和心领神会,恭谨问道:“殿下可是要在这儿批阅政务?那奴才便将笔墨纸砚一道拿来?”

    宁珣抬头看了一眼衔池房里空荡荡的书案,简短“嗯”了一声。

    喝下的药开始奏效,衔池浑身冒汗,打湿了里衣。

    许是今儿想起了国公府后湖的缘故,她竟又梦见上辈子最后那一夜。

    已经有些日子不曾梦见了。

    梦中的一切熟悉至极,箭矢破空而来的前一刹,她似有所感,惊恐之下猛地一挣扎,拼命想逃离,却仍是于事无补。

    一切被放得极慢极慢。

    她眼睁睁看着箭头又要穿过自己胸膛——突然一只极有力的臂膀揽住她腰身,将她往一侧一带。

    箭矢擦着她肩膀划过。

    衔池骤然惊醒,大口喘息着,眼中逼出了泪花。

    稍缓过来,才发觉自己躺在宁珣身侧,腰间还搭着他一只手。

    她抬眼,恰对上他沉沉视线:“到底梦见了什么,才能怕成这样?”

    宁珣不过刚躺到她身侧,正要小憩一会儿,便见她像是受了惊一般挣扎着,怕她乱动会摔下榻,他才伸手将她揽过来。

    她额前全是冷汗,宁珣坐起身,宫人立刻送了温热的帕子来,他伸手接过,慢慢替她擦脸。

    发过汗,烧已经退下去,兼之梦中的惊恐遗留在她心口,反而叫她脑子清楚了不少。

    衔池半撑起身,抿了抿嘴,声音沙哑:“梦见了殿下。”

    宁珣的手一顿,将软帕扔回铜盆,像是有几分兴味:“这么说,怕的是孤?”

    蝉衣递上热水,还是他先接过去,递到衔池唇边。

    她径直低头,就着他手将水喝光,才道:“是怕殿下不消气,怕殿下后悔当日将衔池留在身边。”

    身边二字她特意咬了重音,是留在身边而不是留在东宫——像是在暗暗怨他的避而不见。

    她烧刚退,气息还不长,说话便慢吞吞的,有意无意便叫人先疼惜了三分。

    宁珣轻笑了一声,假话经她喉舌转过一圈,也像是真的了。

    她方才在梦中的反应,叫他想起上元夜那回——那时候他只以为她是胆子小,刚被自己吓过,又碰上暗箭,才惊惧成那样。

    如今看来,倒不尽然。

    衔池已经没什么大碍,宫人也便全退了下去。

    衔池就着宁珣的手喝完第二杯水,才看见一侧的书案上书册堆叠。

    已经是深夜,想必是方才等她醒来的空里,他在她房里看过政务。

    那些东西被他收折了起来,为免他起疑,她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她意识到今夜机会绝佳——若是在书房,还得再费一番心思将他引走。而今夜只消留他在这儿睡下,她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翻一遍。

    宁珣将她喝空的杯盏搁下,状似不经意问她:“这几日究竟为何这么急着想见孤?”

    衔池摇摇头,动作很慢地抬手,按着心口回望住他:“不知道。只是想见。见不到的话,这里不安。”

    她声音还发着虚:“殿下上回生气了。”

    不是问他,是肯定的语气。

    她一顿,又接了一句:“殿下现在还气么?”

    宁珣只挑眉看她,一言不发。

    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一句都不回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不知道他的痒处在哪儿,她哪知道该往哪儿挠?

    于是只能自言自语道:“殿下还愿意过来,那便当作是消气了。”

    宁珣依旧只微微低头看她,好整以暇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他倒要看看,她还能说些什么。

    他也算摸清了她的脾性,若非那日同沈澈见过一面,他即便冷上她半个月,她怕是也乐得自在。

    在他跟前挺有脾气,怎么就这么爱听沈澈的话?

    她却也没再开口。

    宁珣刚以为她只能做到这份儿上,下一刻她却径直扑进了他怀里。

    她贴得很紧,完美嵌合在他怀中,病中的虚弱感叫人不忍将她推开。

    宁珣的手垂在身侧,并未回抱住她。

    衔池在心里默默数着,本打算数到十便松手。

    没成想不过数了三个数,便被他一把捏住后颈,向后拉开。

    他眼中无甚情绪,淡淡道:“这是想过病气给孤?”

    衔池一怔,她还以为,他的气已经消了。

    宁珣望着她的眼神微微发冷,捏着她后颈的那只手却逐渐用力,一下一下揉捏着——她躺了许久,脖子正发僵,他并未收着力道,泄愤似的,有介乎疼与酥麻之间的感觉,自后颈一下窜到脑后,又顺着脊骨飞速蔓延下去,让她不自觉蜷了蜷脚趾。

    这感觉有些怪异,衔池往后挪了挪,本想逃开,没成想腿一软,竟又摔回他怀中。

    这回被他紧紧扣住。

    她听见他在她头顶淡淡开口:“你也算是在东宫待了段日子。若过得不惯,这几日可以收拾收拾,回夺月坊。想带走什么,或是想要些额外的赏赐,都可以提。”

    她刚要开口,后颈又被重重捏了一下:“孤只问你这一次。想好了再答。”

    作者有话说:

    喂药的时候。

    宁珣:(接过药碗,发现她还在昏睡)(灵机一动,准备自己喝下再渡给她)(刚要喝发现她醒了)

    宁珣:(一掌拍晕)你再睡一会儿。

    衔池:他好在意这具身体。

    宁珣:?这具身体???

    衔池:哦,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宁珣:倒也不……

    衔池:(真的不在意)没关系,反正我迟早要远走高飞。

    宁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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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殿下今夜不留在这儿么?”◎

    他的手反复摩挲在她后颈, 等着她的答案。

    他难得好心一回,让她自己选一次。

    她此时脱身,还来得及。若是她愿意, 他甚至可以将她远远送出京城,送到没人知道的地方,不必再囿于这富贵场中日夜忧虑。

    可她若是铁了心为沈澈做事, 这份名单只会是个开始。开了这个头, 往后便不是她想停手就能停手的了。

    更何况,她替沈澈办事, 也就意味着是要来对付他。

    他早就告诫过她, 这地方是座死牢,进来容易, 想活着出去却难。

    宁珣勾了勾她挽在后面的头发,漫不经心地想, 还是说,她以为他真的会对她心软?

    他若是个容易心软的人,怕是坟头的草都有三丈高了。

    宁珣安静等着她答话, 下一刻却见她微微撑着他胸膛, 从他怀里抬头,眼神坚定:“衔池哪也不去,只想陪在殿下身边。就算哪日殿下厌了,衔池也只求能看殿下一眼。”

    “自夜宴那日得见殿下,衔池此生,就没想过要出去。”

    宁珣抚着她后颈的手动作一顿。在听见她说“不去”二字时,他竟无端有过一霎安心, 极短暂, 顷刻间便被灭顶的躁意取代。

    胸口的戾气愈演愈烈,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住眼底突如其来的杀意。

    宁珣静静看着她,看她眼中故意流露出的清澈,心中有个念头转过一刹——他问她这话,到底是想听见什么回答?

    衔池皱了皱眉——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太平静,平静到像是暗流汹涌的水面,只有失足踏进去的人才会知道那些暗流是如何将人死死绞住,拖拽下去。

    她敏锐地察觉出危险,可却想不通是为何。

    他就这么想送自己走?

    她就知道!若非这名单要得急,她不会在刚开始便一直往他跟前凑的——实在太容易招人厌烦。

    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她不敢再去主动抱他,只错开视线,微微低下头。

    半晌,她听见他沉声道:“记住你方才说的话。”

    衔池几乎是立刻便接上话:“肺腑之言,字句铭刻于心。”

    他轻笑了一声,衔池莫名听出几分嘲讽之意。

    许是听错了。

    宁珣松开手,任她从他怀里钻出去。

    她在榻上蜷了太久,便想着下去站站。踩到地上时,她才看见她屋里多出不少物件来。

    衔池一时稀奇,凑过去一样一样地看——她本以为自己这儿的东西已经足够齐全,没想到睡了一觉的功夫,他又添置上不少。

    连她的春衣都做好了。

    她随手拿起一柄玉如意把玩了一下,又放回去,扭头望着宁珣侧脸一挑眉——不是想叫她走么,那还添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不过……她顺着宁珣略有些出神的视线望过去,发觉他是在看书案上那堆杂乱无章的书册。

    她只匆匆一瞥,便低头去翻新做的衣裳。

    衔池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这辈子她来宁珣身边的时间太短,还拿不准宁珣现在对她是什么心思,其实是不宜立马做这些事儿的。

    上辈子抄录名单这活儿并未落到她身上——她那时连宁珣的面都没见过两回,遑论得他信任,池家自然也便歇了心思。

    她心不在焉地翻着新衣,突然手一僵。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她无端想起,上辈子这时候东宫杖毙了两个宫婢。

    她那时没太在意,只听蝉衣提了一嘴,说是她们心思不正,以下犯上,视宫规如无物。

    是太子亲口下的令——连蝉衣都直咂舌,也不知她们是犯了什么事,竟能惹得素来宽厚的殿下动怒成这样。

    衔池还记得此事,便是因为这“宽厚”二字。

    时至今日她才突然明白过来——沈澈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也不会孤注一掷,她没能做的活儿,定然是有别人在做。

    能被交付此事,那两个宫婢绝不会太普通。可即便如此,也依旧被宁珣发现,赐了杖毙。

    她不知道宁珣对她有多少信任,若是她也不慎被他察觉……

    她正出神,身上倏地一轻,熟悉的龙涎香将她裹住,让她猛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抬手环住他脖颈。

    宁珣将她打横抱起,步子很稳,在她完全回过神来之前,已经将她放到榻上:“看两眼便罢,一直赤脚踩在地上,是嫌烧得轻了?”

    他站在她面前,没有坐下的意思。

    像是要走。

    衔池急促喘息了一下。

    何止宁珣,池家和沈澈现在对她又有多少信任可言?

    她若是从一开始便不听沈澈指令,他们会不会为了警示她而磋磨她娘?

    烧了这一通,脑子反而更清楚了些。

    衔池抬头,在他转身之前死死拉住了他的手。

    宁珣垂眸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

    她肤色本就白皙,手到如今都没焐热,这样握在掌心时,倒真像是块寒玉。

    “殿下今夜不留在这儿么?”

    他抬眼,神情淡然:“你想孤留下?”

    衔池坦率承认:“是。这几日一直见不到殿下,心里不安,夜里总睡不好。”

    她眼中映着烛火的光,声音倏地柔下去:“殿下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

    宁珣深深看她一眼,似乎带了些了然。

    下一刻,她的手被带到他腰间玉带上,“替孤宽衣。”

    带钩解开的声音清脆。

    声音不大,衔池却觉心上一颤,手也跟着抖了一下,差点儿将他玉带摔下去。

    她清了清嗓子,小声解释道:“刚退下烧,手上没力气。”

    因着她这句话,宁珣自己抬手将衣袍除下来。

    他分毫没避着她,里衣单薄,隐隐看得出劲瘦腰身。

    衔池微微侧过头去避开,见他将衣裳往外一搭,在她身侧躺下。

    许是为了不叫她的病气过给他,他并未搂住她,两人躺得泾渭分明。

    床帐放下,蝉衣进来,正要将灯烛熄灭,却被她叫住。

    她借口刚梦魇过,想留一盏灯。宁珣没阻拦,蝉衣便依言留下一盏光暗一些的灯烛,又退出去。

    屋子里霎时便安静下来,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衔池侧转过身背对着他,却听他沉沉开口,话音中有意无意带了些警告意味:“好好睡觉。”

    她胡乱应了一声,佯装睡下,仔细听着他的呼吸声。

    已近丑时,她是睡够了的,可宁珣一夜不曾合眼,她想着,不管怎么他也该睡沉了。

    衔池极有耐心地等了半个时辰,直到他呼吸沉稳而绵长,才轻轻转回身,试探着小声唤他:“殿下?”

    没有反应。

    她又唤了两声,末了试探着伸手,轻轻碰了碰他脸颊。

    确认他的确睡熟了,她才小心翼翼起身。

    得益于多年习舞,她对身体的控制力异于常人,下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她轻手轻脚去拿了那盏留下的灯烛,悄无声息地靠近书案。

    堆叠的书册不少,她草草翻看了几眼,最终锁定了一本奏折似的册子。

    册子展开,正是一份名单。只是上头还有涂改痕迹,想必不是最后要呈到御前的那份。

    衔池手心冒汗,抬头看了一眼床榻。

    她下来时特意将床帐分开了些,正能露出宁珣的身影——他依旧是方才的姿势,呼吸平稳。

    她这才低头,仔细看手中名册。

    里头详细记录了升迁贬谪,凡二十余人。

    若是直接铺开笔墨誊抄,未免动静太大。她只能自己一个个名字去记——好在她记性很好,复杂而细微的舞步都能记得一步不差,记份名册也不难。

    这样记下去,便发觉其中有几人的名字她是熟的——她上辈子在东宫三年,多少耳朵里也会听到几个人,知道他们的官职。

    同名册上的并不完全一致。

    毕竟手上这名册删删改改的,兴许是宁珣还未完全拿定主意。

    反正她给沈澈的名册不准,对她而言是件好事儿。

    她没多纠结,将里面的内容牢记于心后,便将名册合上。

    她将名册放回原来的地方,举起书案上的灯烛。

    衔池往床榻那儿又望了一眼,本只是想确认一眼,心跳却在刹那间停滞住,浑身血液霎时倒流——榻上空荡荡的,哪有人影?

    她举着灯烛下意识转身,却刚好撞到身后人。

    灯烛一颤,缓缓向上,照清他的脸。

    宁珣面色平静,望着她的眼神很淡,有那么一刻,她在他瞳孔中只见到灯烛的火光和自己的脸。

    她心里恐惧太甚,没察觉手中烛台倾斜,一滴蜡油滴落在她手背。她的手吃痛松开,烛台在半空被他稳稳接过去,放在书案一角。

    一切发生得太快,衔池还未来得及反应,他逼近一步,将她困在书案前。

    他逼得太近,微微低下头时,呼吸就落在她颈侧。

    脖颈上那道早就淡得看不出的疤痕突然一疼,她在霎时间感受到了他的杀意。

    她本能般地想逃,转身想绕过他身侧跑——却只迈出去一步,便被他当腰一拦,从身后圈住。

    她第一次这样直观感受到两人力量间的差距,她的挣扎丝毫撼动不了他,一愣神间便被抱上书案。

    浑身的血液冲向头脑,她才后知后觉——她能跑到哪儿去?

    几息之间衔池镇定下来,小心看他神色:“殿下吓着我了。”

    他自上而下审视着她,一手掐住她下巴,让她躲不开他的视线,没用多少力道,衔池却已经一动也不敢动。

    他像是轻笑了一声:“你怕什么?”

    作者有话说:

    衔池:妈妈妈他要杀我啊啊啊啊!!

    宁珣:?什么时候???

    衔池:就现在啊啊啊救救我!!!

    宁珣:是想杀沈澈来着。

    衔池:(突然放下心)那就好。

    沈澈:?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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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这一刻她才确信,宁珣对她生疑了。◎

    衔池语带嗔怪, 慢慢向后仰着,妄图离他远些:“半夜三更,殿下突然出现在人身后, 自然会怕。”

    还想狡辩。

    他的拇指向里侧滑过,按在她唇角,轻一下重一下。

    她似是在打颤, 挪得愈发靠后。

    “离孤这么远, 怕孤,”他顿了顿, 带着笑意继续道:“杀了你?”

    他这话一落, 衔池反而完全冷静下来。

    他若是真要杀她,犯不着同她废话。

    眼下这情形, 要么是认定了她有异心,想从她口中撬出来幕后主使, 要么就是他也并不确定,所以诈一诈她。

    讯问总不该是这副模样,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大一些。

    她确实有极短暂的一霎怀疑过宁珣是不是早就知道一切。

    可这个念头马上便被她自己打消——她先前没露过破绽, 若他自开始便知道二皇子的打算, 那上辈子他也会知道。

    若是知道,最后又怎么会一败涂地?

    她不能自乱阵脚。

    衔池撑起身子抬眼看他,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在烛火映衬下平添两分媚意,语气如往常一般:“殿下说笑了,衔池不过是怕将病气过给殿下。”

    何况她哪儿离他远了?她往后挪一寸,他便往前欺近一寸,她被困在这方寸之间, 后背几乎要贴到案上堆叠的书册。

    宁珣站直身, 捏着她下颌的手自然而然绕到她颈后, 将她也往前一带坐直身子。

    衔池的手仍在身后撑着书案,小臂绷直,轻轻呼出一口气。

    又赌对一回。

    他语气柔下去三分,目光却犹审视着,像是要将她从中剖开:“半夜不睡,来看这些东西做什么?”

    衔池半真半假道:“白日里睡太久了,躺得腰疼,就睡不着了。但见殿下辛劳,又怕扰了殿下,便下来走走。”

    “看到书案上堆叠得杂乱,本想替殿下收拾一番。”她看了一眼书册,眼中一派澄澈:“殿下突然紧张,就是因为这些?”

    紧接着便有些好奇,抬眼问他:“这都是些什么?”

    宁珣跟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周身气势突然阴沉下去,让人胆寒。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隐隐施压:“你不曾打开看过?”

    她的天真里似乎带了几分羞赧,一五一十道:“倒是随手翻了两下,但我不曾识过字……”

    他突然笑起来,足有好一会儿,衔池撑在书案上的手紧张屈起,一时分不清他到底信了没有。

    下一刻扣在她后颈的那只手突然使力,她被往前一勾,双唇几乎是撞上他的唇齿,下意识的惊呼被他吞下,只留下暧昧不明的尾音。

    另只手落在她腰侧,他似是体热,身上温度总比常人高一些,特别是手,跟暖炉相比也不遑多让。

    她喜欢暖和的东西,尤其是阴雨天里。他的手隔着单薄里衣握上来时,骤然升高的温度让她腰窝一麻。

    他像是听进去了那句“腰疼”,徐徐揉着她腰侧,力度得宜,掌下的腰身却陡然绷紧。

    宁珣放缓了攻势,转而顺着她的下颌线一下下吻过,最终落在耳垂。

    衔池睁开眼看他,头又开始发烫,火燎过似的烧到耳朵。她怕他真因此染上风寒,想推开他,一时脱力却险些从书案上掉下去,不得不将大半重量压到他身上。

    书册被她不慎推落下去,散了一地。她方才看过的那本名册就摊开在最上头。

    宁珣缓缓箍紧她,在亲吻的间隙贴着她耳廓低声问她,意味深长:“孤给了这么多,要点利息不为过吧?”

    她以为他说的是这满屋的赏赐,又开始昏沉的脑子迟钝着,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他重新吻上来,不再狂风骤雨般,温柔得像是在引诱,诱她主动踏进这场鸿门宴。

    衔池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晌午。

    头疼得厉害,她盯着床帐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夜记下的那份名册。

    还好宁珣被她诓住了,不然昨夜那情形,他当场赐她杖毙都没人来得及做什么。

    昨夜最后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她只记得她无力靠在他怀里,宁珣很快便发现她身上烧得滚烫,将她抱回了榻上。

    有眼生的宫婢打起帘子进来,衔池坐起身,还未来得及问话,她便一福身道:“奴婢采月,是刚拨到姑娘这儿伺候的。”

    上辈子也是这样,一旦她有点头疼脑热,她这儿便会多两个人伺候,等她好起来再回去。每回来的人都不一样,她也懒得费心去记。

    她嗓子疼不想说话,便只点点头,由采月替她梳洗。

    衔池没什么精神,梳头的时候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再睁开眼便见镜前被人蘸着水写了一个“沈”字。

    她心中一动,视线却不动声色移开,好似什么也没看到。

    ——不知这真是沈澈的人,还是宁珣派来试探她的。

    毕竟她“不识字”。

    见她没什么反应,采月站在她身后,借替她簪上发簪的动作俯身在她耳侧:“姑娘这样警戒,是桩好事儿。往后也要切记,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掉以轻心,尤其是太子。”

    这是在点她昨夜仓促行事差点暴露。

    衔池自镜中瞥她一眼,眼神发冷。

    采月恍若未见,站直身用正常声音道:“姑娘看看,今日想戴哪支簪?这支好看,殿下说他回来便过来看姑娘,到时候见了必然欢喜。”

    言下之意是催她动作快些,不然宁珣过来,今日便没机会了。

    采月袖中掉下一张字条,衔池瞥过一眼,是沈澈的字迹:采月采云可信,名单交予她们,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再管。

    衔池将那张字条扔进炭盆,看它烧过。采月已经备好纸笔,呈到她面前。

    她睡得久,又发过烧,嗓子干疼,发不出声,指了指案几上的茶壶。

    采月却只紧盯着她,压低了声焦急道:“先写。来不及了。”

    衔池深吸了一口气,也不想在此时横生枝节,只冷眼看了她一眼便接过笔。

    ——倒也没死心眼儿地全写上。虽然她是记全了的,但昨夜那情形,记漏二三也寻常。

    几乎在她停笔的那一刹,采月便将纸抽过去,草草扫了一眼,收好藏入怀中。采月刚将笔墨纸砚收起,便听见外头有脚步声靠近。

    蝉衣打起帘子,见衔池穿戴整齐坐在榻上,眼睛一亮:“姑娘终于醒了!”

    采月微微一福身退了出去,蝉衣没多注意,转身斟了一盏热茶递到衔池手里,“小厨房熬了汤,殿下今儿个一早特意吩咐过,姑娘若是醒得晚,肚子里空了半天,午膳便要清淡些。现在可要传膳?”

    衔池喝下水,嗓子才舒服些,笑着应了一声“好。”

    采月同她说宁珣会来,可她下午睡过一觉起来,都没看见他人。

    直到用过晚膳,宫婢进来收拾,她才发觉采月采云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张陌生面孔。

    她觉得奇怪,便叫了蝉衣过来:“采月采云呢?不是昨儿才过来,怎么又调了新人来?”

    蝉衣面露难色,犹豫了半天都没出声。

    衔池眉心一跳,“叫她们两个过来。”

    蝉衣认命开口:“她们被杖毙……”

    几乎是蝉衣开口的同时,一道低沉声线自殿外响起:“她们怕是过不来了。”

    话音刚落,宫婢齐齐福身行礼:“殿下。”

    衔池闻声刚要下榻,便听他一声“免了”,旋即身侧床榻便陷进去一块儿。

    紫袍玉带,雍容之外平添了几分高不可攀的距离感。

    宁珣探手在她额上试了试,“喝过药了?”

    衔池点头,他倒也没等她问,直接道:“是孤亲口下的令。本该提前问过你的意思,毕竟是你的人。”

    “你的人”这三个字被他说得玩味,衔池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想也没想立马接上话:“才过来一天而已,连模样都记不得了。何况这东宫里,合该都是殿下的人,殿下要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不知她们将名单送出去没有——若是没送出去,被宁珣发现,她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于是她试探着多问了一句:“她们……是犯了何事?”

    宁珣看着她的反应,慢慢道:“私逃出宫,犯了宫规,自寻死路。”

    衔池微不可察地一皱眉——听他话里的意思,名册应当是送出了。许是泄了行踪,被他发觉,便杀了以儆效尤。

    也是,若是名册落他手里,眼下这刻她没被上刑便算是好的了,哪还能安然坐在他面前?

    可无论如何,她昨夜刚出事儿,今儿她这的宫婢便被抓,任是谁看,她也多少有些古怪。

    “害怕?”宁珣拉过她的手,她手还是冰凉,手心却潮着。

    衔池点头,声音软着:“乍一听见,难免惊惧。但犯了宫规,也确实该罚。”她主动握住他手,“不去想,就不怕了。”

    宁珣深深看她一眼,起身走到书案前,“昨夜你说你不曾识过字,正巧孤这两日有空。过来,”他摊开宣纸,“孤教你认字。”

    这一刻她才确信,宁珣对她生疑了。

    也好。若是这样他都不起疑,才更叫人心里没底儿。

    作者有话说:

    宁珣把她抱书案上,衔池颤抖。

    宁珣以为的:她心虚害怕,她觉得对不起我……

    衔池实际:发烧之前打冷战的阶段罢了。

    宁珣以为的:她没拒绝,甚至还嗯了一声,她还是爱我的,肯定是被胁迫了……

    衔池实际:脑子烧晕了对外界来不及反应而已。

    守在殿外的蝉衣等了半个月终于等到屋里半夜叫水:喜极而泣。

    宁珣:(补一句)冷水。

    蝉衣:冷水不好吧……?

    宁珣:?给她擦手擦额头用的。

    蝉衣:???

    宁珣:再把药煎上。

    蝉衣: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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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像是面前这人脱离了所有身份,只是她的心上人。◎

    衔池走到他身前, 一把抓住他递过来的笔,又歪了歪头,认真看他手的姿势, 学他是如何握笔——她装得一窍不通,即便调整了一番,笔也握得歪歪斜斜。

    宁珣看她一眼, 将她拉到身前, 一根根手指替她摆正。

    她被他圈在身前,自然而然便嵌进他怀里。他的手握在她手上, 很热, 却没什么多余动作,只领着她提笔蘸墨。

    念在她是“初学”, 他刻意放缓了速度,一笔一划地领着她写。

    先是一个“宋”字。

    衔池仰头看他下颌, 被他淡淡提醒了一句:“看字。”

    她“哦”了一声,低头看那个“宋”字。

    宁珣的字很周正,沉稳有力, 同她原本的字很不同。

    她原本的字, 其实有几分沈澈的影子。

    只是沈澈的字里能看出狂意,她学不到精髓,便显得字体疏散。

    她在池家老宅时,因为身份尴尬不被准许去书堂,但为防以后她别有用处,他们也给她单独请了教书先生——只是请得很敷衍,那先生教得也敷衍。

    好在她记书很快, 即便这样也多少学了些东西, 会写会读, 只是一笔字像狗爬。

    后来遇见沈澈,他教她下棋,教她写字,她按照他的字迹一遍遍临摹,一笔一划不觉便沾上了他的习惯。

    宁珣这样手把手教她写字,看着他的字从她笔锋浮现,还有几分新奇。

    “衔”字落于纸上时,她便知道他是要先教她名字。

    他专注握着她手,第三个字第一笔落下时,衔池微不可察地一顿。

    是迟,非池。

    宋衔迟。

    他故意的。

    她不识字,不可能会写“池”,而名字又是一个人最熟悉的、写得最顺手的,甚至是最初会写的字。所以哪天她只要心神稍稍一松,在他面前将迟写成池,便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果然是对她起疑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认过去,意味深长道:“宋-衔-池。你的名字。”

    衔池跟着读过一遍,眼中升起笑意,回头看他:“那殿下的名字呢?”

    她知道当朝太子名讳不是能随意书写的,但望着他的眼中依旧无所畏惧,像是面前这人脱离了所有身份,只是她的心上人。

    “大胆。”他低声斥了她一声,却不见愠怒,只领她又蘸过墨,果真写下“宁珣”二字。

    她无声念了一遍,眉目含笑,单看情态倒真像是坠入情网的少女。

    宁珣深深望着她,末了却松开她手,往后退了一步。

    “你还病着,今日就只学名字。”他沉吟片刻,“仿照着抄三十遍,也该记住了。”

    衔池脸上的笑一僵,但事已至此也不好推拒,只能认命地拿起笔。

    很难。

    她既要装得像是刚学字,从字不成形一点点变好,又要克制住自己原先写字的习惯,尽量同宁珣的字迹靠边儿,还得时刻谨记最后一个字是“迟”。

    他就站在一旁看着她写,一遍又一遍,一言不发。

    这哪是教她认字——衔池心里清楚,他只是在等她写错。只要写出一笔“池”,她怕是立刻便会被押下去听候审问。

    明明就站在她身侧,两人间不过隔了一步。可方才他过来时她便察觉出的那种距离感,此时此刻分外明显。

    这样下去不行。

    写过十几遍,衔池举着笔转头找他,可怜兮兮地叫他一声:“殿下,头疼。”

    他的视线这才从宣纸上挪开,淡淡看她一眼。

    她以为他不为所动,认命般叹了口气,刚转过身,手中毛笔却突然被抽走。

    “累了就去躺着。”

    宁珣就在她身后,正探手将笔搁回去。她果断转身,软绵绵陷入他怀里,而后抬手勾住他脖子,趁他反应过来之前飞快亲了他下巴一口。

    “谢殿下。殿下用过晚膳了不曾?小厨房新熬的汤很鲜美……”

    殷勤得过分。

    宁珣撂下笔,并未回抱住她,甚至出言打断她的喋喋不休:“用过了。”

    他话音刚落,方才还望着他眼睛发亮的人突然便垂下眼眸,睫羽微微颤了颤,绕在他脖颈上的手也犹豫着要放下。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宁珣闭了闭眼。

    下一刻却还是伸手扣在她腰间,另只手绕过她膝弯,将她抱起,亲自送回榻上。

    “病没好就多躺着。”

    他动作虽柔着,但神情无端发冷,衔池颇有自知之明,看着他转身离开,压根没伸手留他在这儿过夜。

    直到他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她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啧。宁珣对她的疑心不小。

    但好在还算可控。

    只要她自己不露馅儿,他找不到旁的证据。没有证据,这事儿他也只能是怀疑着,等时日一久,慢慢便淡了。

    何况这样也有好处。

    宁珣起疑得如此明显,这段日子池家和沈澈想必不会再叫她去做什么了,她能省不少事儿。

    自那日后,宁珣来得也少了。常常是隔了两三日才来一趟,也不久留,更不过夜。

    像是专程来教她认字读书的。

    或者说,来挑她破绽的——尤其是读书的时候,她得牢牢记着哪些字是教过的,她“认识的”,哪些字是“不认识”的。

    一来二去,她现在看见书就头疼。

    现在连留他用顿膳也需得找好借口,再三挽留。

    她在宁珣面前读完书便觉精疲力尽,哪还有心思再同他周旋,索性便不留。

    左不过是一个等。池家现在想必比她还着急——宁珣对她的疑虑不消,她便是废棋,他们刚尝了甜头,眼下可舍不得放手。

    池家势必会想办法帮她完全洗清嫌疑,那她乐得坐享其成。

    何况这样一个多月过去,反倒找回了几分前世相处的节奏。

    ——除了蝉衣磨得她耳朵起茧以外。

    于是她又开始时不时往书房凑。

    春意不知何时便深了,花落了一地,宫人尚来不及清扫,衔池一路走过去,沾了一身玉兰香。

    蝉衣今儿是费了番心思打扮她的,去了复杂配饰,只在腕间戴了玉镯,头发也只用玉簪松松挽起,素净清丽,却叫人挪不开眼。手上提得却偏偏是食盒,添上几分烟火气,不至显得清冷疏离。

    衔池没了不需通传的特权,便乖乖在书房外站定,等着公公进去通传。

    平日里也不会等太久,顶多是一盏茶的功夫。

    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她刚走过来,便听见书房里有动静——除了宁珣,还有人在里头。

    怀和公公还了她一礼,“五公主在里头,姑娘不妨先回去,晚些时候再过来。”

    五公主宁珠,封号长乐,她知道的——宁珠说是圣人最宠爱的孩子也不为过,她被护得极好,不曾见过宫闱之中的血腥腌臜,性子难免便单纯直白一些。

    也正因此,即便她一向同太子亲厚,二皇子一众人也从未为难过她。

    上辈子五公主与衔池也算是有些交情,不过两人遇上得晚了些,是在东宫那场大火的前一年。

    那时候的局势比眼下复杂得多,权势交织着,所有人都在忙,忙着生死。所以她们也实在没多少时间相处,因着交情不算差,但也算不上多好。

    衔池站定原地,“公公不必进去通传了,我就在外头等着就好。”

    怀和没拦她,她便在门外一直等了半个时辰。

    直到宁珠一步从书房跨出来。

    衔池闻声抬头,春风柔和,风扬起她薄纱裁成的衣裙,凭空生出几分飘渺之感。

    宁珠一时有些出神。

    衔池按着规矩行礼:“衔池见过太子殿下、长乐公主。”

    宁珠想也没想,扭头对宁珣道:“皇兄,你方才说叫我随便挑一样带走,应该还算数吧?”

    宁珣顺着她视线望了一眼,神色如常:“不行。”

    她马上拉住宁珣衣袖:“好皇兄,太子哥哥,长乐求你了,你这东宫人已经够多了,少一个又能怎么样,我那儿刚好缺一个女官……”

    下一刻她便看着她的好皇兄面无表情抚下她的手,走向她一眼看中的美人,极其自然地在人前揽过她腰身:“等多久了?”

    “不久,刚过来而已。”宁珣在五公主面前突如其来的亲昵让衔池竟有些不适应,不动声色地退开一点,在察觉到他原本虚虚环着她的手骤然紧贴上来时,才停住退势。

    宁珣旁若无人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手都凉了,还说不久?”

    宁珠睁大了眼,想起外头的传言,看看宁珣,又看看衔池,这才慢慢将她同夜宴那天献舞桃夭的那个舞姬对上。

    那一刹她想的竟然是——色令智昏,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因着想起桃夭而升起的那点儿敌意,在看清衔池手中还提着食盒的那刻也散了个干净。

    ——在外头等了这么久,也不曾恃宠生骄,命人进去通传。何况她来这一次,便撞见她来送吃食,想必平日也是一直如此。

    也罢。她皇兄身边也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她又不好横刀夺爱——但既然带不走,常来养养眼应当没问题吧?

    她刚要向宁珣表现一番自己的大方,便见他一手接过食盒,吩咐道:“怀和,送长乐出去。”

    作者有话说:

    衔池:我们演技派,主打的就是一个信念感。不需要对方接戏,只要我在,戏就没有落到地上去的可能性!(信誓旦旦)

    宁珣:想看老婆。但按这个时间进度,我还要装给外人看我在怀疑她。得找个理由。好,教她认字吧。

    衔池眼里的:三天了,过来检查作业,书抄了吗,字写错了吗,写错了就可以进大牢了。

    宁珣实际上:终于三天了!老婆我来了!!!

    学习结束。

    衔池:殿下留下用膳吧。

    宁珣:不必。(因为不能表现得太亲近,所以在等老婆找借口再挽留一下,好一口答应)

    衔池:恭送殿下。

    宁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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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苦肉计对宁珣还真是屡试不爽。◎

    五公主刚忿忿走远, 宁珣便松开手,手中食盒也随手递给一旁的宫人。

    这月余来他冷淡得很,衔池已经习惯了, 顺势退了一步,“天开始热了,怕殿下没有胃口, 小厨房煮了开胃消食的粥。”

    她顿了顿, 特意补了一句:“衔池替殿下尝过了,味道很好。”

    她这话的原意是叫宁珣放心入口, 但他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在这儿, 只淡淡瞥了一眼她退开的距离,突然问她:“你用过膳了?”

    衔池想起蝉衣今儿送她出门时嘱咐的话:“姑娘天天硬往上凑也不是办法, 还是得有进有退。”

    于是她点了点头,笑得温婉而疏离:“若殿下没有旁的吩咐, 衔池就先告退了。”

    宁珣默下去,半晌只“嗯”了一声。

    怀和送完长乐回来时,太子正在用膳。他上前将替太子布菜的内侍换下来, 一眼便看见桌上那只紫檀食盒。

    殿下今日似乎食欲不佳, 早早便停了箸。

    他跟了殿下这么多年,见那食盒虽并未打开,但也没叫人撤下去,心里便明了。

    怀和用银针试过毒,另换了只碗将粥盛出来,也没用食盒里的白玉勺。确认无误后,才奉到宁珣手边:“宋姑娘特意送来的, 殿下不妨尝个心意。”

    宁珣惦记着书房里因为长乐过来而被打断的政务, 本打算起身, 听了怀和的话,眼前却无端闪过她殷切望着他,说味道很好的样子。

    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自那日后,长乐公主便时不时过来,有时候甚至只差人通知宁珣一声,便直接将衔池拐出去。

    ——她在宫里过得无聊,唯一同龄的熙宁与她素来不对付,身边的女官又都是父皇亲自把过关的,古板正经。难得碰上一个长相性子处处合她心意的,还能日日陪她玩儿,便舍不得放手。

    宁珣知道他那二弟的目标只是这座东宫而已,不会对长乐做什么,她要带衔池出去他也便没拦。

    直到那日长乐风风火火将人借走,又风风火火还回来。

    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人,回来时一身青紫,蝉衣去接时,都不知该扶她哪儿。

    是去京郊骑马摔下来摔的。

    毕竟是自己非要教人骑马,还不小心惊了马,害她从马背摔下去,长乐心疼又心虚,亲自守在衔池榻边等着御医过来。

    没成想御医没等来,倒是先等来了她皇兄。

    宁珣沉着脸几步走到榻前,对榻边的长乐视若无睹,按下要起身行礼的衔池:“都是哪儿疼?”

    “不算疼,不过是公主太紧张了,才这么大阵仗。”

    她肩上那块青紫得明显,宁珣脸色愈发阴沉下去。

    直到御医进来看过,说只是些皮外伤,他脸色才好看了些。

    御医将伤药留下,退出门外才终于擦了擦下颌的汗滴——方才太子和长乐公主一直盯着他,他生怕给榻上那位诊错,不过简单的外伤而已,也硬是给他热出了一身汗。

    里头一时只剩下他们三人。长乐直觉般不好,下一刻果然便听见皇兄沉沉唤了她一声:“宁珠。”

    长乐一抖。

    小时候皇兄都是叫她乳名,再大一些得了封号便叫她长乐,极偶尔的时候,才会直接叫宁珠。

    上一回,还是她不听劝告,硬要插手他和二皇兄之间的事儿。

    直到现在她才发觉,她还是低估了衔池在皇兄那儿的分量。

    ——不过兴许皇兄自己也没发觉。

    本来她还暗暗盘算着,等哪日皇兄松口,她便将衔池要来自己身边。如今看来,怕是难了。

    衔池伸手拉住宁珣——他兴师问罪的意味委实太浓。

    她是什么身份,若要长乐公主为此认错,岂不是僭越。何况她心里本也没有半分怪长乐的意思——她很喜欢长乐,长乐也待她很好,从未拿她当舞姬看待。

    意外而已,谁也没料到马会突然受惊发狂。

    一点小事儿,宁珣着实没必要为她与自己的妹妹发难——但她还没开口,手便被宁珣反手扣住。他没看她,只安抚地摩挲了下她的手背,目光望着长乐,隐隐发冷。

    衔池后知后觉地想,前后两辈子,好像只有宁珣才会这样直接为她出头。

    在池家老宅时,有什么事儿都是她自己解决——她也不敢告诉宋弄影,怕她伤心。

    后来入京,上辈子她一半是自己小心谨慎,一半是有东宫庇护,倒也没受过苦——最需要有人出头的时候,是从东宫回池家以后,更准确地说,是她被沈澈抬进门的那日。

    她只期待过那一回,期待有人为她出头,救下她,告诉她一切都是梦而已,她和她娘都还好好活着。

    回应她的只有冰凉的湖水和穿透胸膛的冷箭。

    所以也就不再期待了,小事大事,前世今生。

    是苦是甜,她自己走的路,自己受着就是了。

    长乐丝毫没端公主的架子,在宁珣的目光下从善如流地拉住衔池衣袖,轻轻晃了晃:“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这么草率地硬要你上马。池池你别生气……”

    衔池刚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长乐便想起什么似地一拍手:“我库房里有根千年人参,明日差人送来!”

    宁珣将伤药拿过来,瞥了长乐一眼:“不必明日,现在就去拿。她这时候用效果最好。”

    长乐看看他手中伤药,才意识到是自己多余了——还不如回去找她那根人参。

    长乐走后,宁珣将她扶起来,看着她肩头的伤,皱了皱眉:“脱了。”

    衔池一愣,下意识道:“不用劳烦殿下,等蝉衣……”

    却见他已经将伤药倒在掌心,徐徐搓热,抬眼看向她。

    那架势是她不脱他会替她脱。

    衔池默默闭上嘴,背对着他,将衣裳拉下来,松松挎在臂间。

    他手掌按下来,将伤药均匀揉开。他的手比她身上温度要高一些,又疼又热,还有药膏火辣辣渗进去的感觉。

    衔池一颤,宁珣的手便顿了一顿。

    这药膏需得完全在她青紫处揉开才能奏效。

    他动作放柔了一些,“长乐的骑术,自己不摔就很难得了。她敢教,你也敢学?”

    其实看长乐公主在马上的样子,她便猜出来了。

    但她是真的想学——在马背上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是自由的。

    她不说话,宁珣叹了一声,“若真想学,孤教你。”

    衔池猛地回头,眼中惊喜掩都掩不下去,“殿下一言九鼎。”

    宁珣“嗯”了一声,目光若无其事地从她莹白如玉的左肩向下,滑过肚兜的系带,落在半掩在堆叠衣裙间的腰线。

    除了右肩,腰上也青了一块。

    衔池这才意识到什么,登时转了回去。

    药效之下痛感减轻了,可他揉在她肩上的手的存在感却突然强烈起来。她甚至感受得到他掌间握剑而形成的茧,在她肩上缓缓打圈,而后向下,伸进衣裳里,贴上她腰侧那团乌青。

    她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推他的手,“还是等蝉衣……”

    他语气依旧淡然,好似慢慢升温的不是他的手:“别动。揉开就好了。”

    直到陪她用过晚膳,宁珣才走。

    他一走,蝉衣便凑上来:“姑娘这回不会也是……”

    衔池瞪她一眼。

    这回真不是她主动要摔的——马背上摔下来,摔断腿的都有,她可不敢。

    但话说回来,苦肉计对宁珣还真是屡试不爽。

    自她摔伤后,宁珣对她肉眼可见地又纵容起来。渐渐她去书房也不再需要通传,什么时候想进便进了。

    长乐公主还是常来,只是再不敢带她去骑马。

    但宫里还是无聊,等她伤养得差不多了,长乐又隔三差五带着衔池去宫外逛。

    逛了几回,衔池默默惹了两次事儿,借机摸清了明里暗里奉命保护她们的侍从都在哪儿,终于在五月二十那日,趁长乐兴致勃勃在挑胭脂,悄悄拐进了东市那间果子铺。

    她时辰掐得刚好,青黛也在里面。衔池戴着帷帽,一面看着果子,一面走到青黛身边,手上似在挑选,低声唤她一声:“青黛。”

    青黛这才认出她,还没来得有什么反应,又听自家小姐道:“有人在盯着我。”

    青黛一凛,知道这时候不宜再话家常,直接迅速道:“夫人一切都好,沈世子常派人来过问,下人便都仔细着。大小姐也常去她房里看她,夫人以为大小姐能有机会见小姐,写的一应书信全放在了大小姐那儿。”

    池清萱?

    衔池隐隐觉得不对,但又疑心是自己多想。

    毕竟阿姊能替自己照看娘,是桩好事儿。

    青黛在后院,能看到听到的也只这些东西,末了又想起什么:“对了,熙宁郡主下月初十的生辰宴,给大小姐下了邀帖。”

    熙宁郡主为何会给池清萱下帖?她们认识?

    衔池皱了皱眉,像是抓到了什么,但那东西太快,一闪即逝。

    但她不能在这儿久留,不然长乐回头发现她不见了,动静就大了。

    衔池买了两盏糖水,好在回去时长乐还在乐此不疲地试胭脂,给她也挑了两盒,见她拿着糖水回来,兴高采烈地说自己正口渴——分毫没起疑。

    回东宫的马车上,衔池试探着问她熙宁郡主生辰宴一事。

    若是她也能去,亲眼看一看池清萱,也许就知道方才一闪而逝的是什么了。

    “你想去?”长乐以为她是从皇兄那儿听见的,见她点了点头,当即睁大了眼:“为何想去?”

    衔池心思飞转,熙宁郡主是太后的心头肉,那她的生辰宴,宁珣必然会去。

    于是她只道:“想陪殿下一起。”

    一副小女儿情态。

    倒也不是说不通。

    长乐寻思了一会儿,“不如你同皇兄好好说说,装成他的贴身宫婢?”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但你既然同我处得来,那必然与熙宁也不对付。宴上我不会久留,到时候你要尽量跟紧了皇兄。”

    作者有话说:

    当局者迷:指宁珣和衔池。

    旁观者清:指宁珠和蝉衣。

    青衡:?那我呢?

    宁珠:你别想了,容易影响你拔剑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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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这么……亲近了。◎

    宁珣刚从宫中回来, 还未来得及换下朝服,便听怀和禀道:“殿下,宋姑娘在书房等殿下回来, 有一个时辰了。”

    暑气正重,蝉鸣愈深。

    宁珣边往书房走,边松了松衣襟, “说了为何而来么?”

    “说是……”怀和露出几分难言, 心一横继续道:“说是想殿下了。”

    宁珣步子顿了下,旋即轻笑了一声。

    她这几日殷勤得过分。

    倒不是说先前有多倦怠, 只是单做做样子和真用了心思, 还是看得出分别。

    怀和小跑着才跟上他的步子,小声补道:“进去以后一眼也没看过书案, 只躺在贵妃榻上翻书。”

    宁珣进去时,看见的便是这副情景。

    夏衫单薄, 愈发显出玲珑身段,她趴在贵妃榻上,一旁摆着用了一半的冰酥酪, 看起来是在支颐翻书, 眼神却半点没分给书册,只盯着门口看。

    见他进来,她眼中一亮,起身行礼。

    那张贵妃榻确实是为她新换的——不然她一直围着书案转,两人都不得安生。

    宁珣叫了起,刚走至她身前,便见她极自然地拿起一旁的小扇, 替他打扇:“外头天热, 我来之前叫小厨房备了乌梅浆, 殿下想什么时候用?”

    宁珣看她一眼,实在太熟悉她这副情态。

    ——要么是有求于他,要么是宁禛那儿又有什么动作,交代给了她,她在琢磨着怎么得手。

    但最近朝堂形势尚算清晰,宁禛那儿也不曾有什么异动。

    上回那份名册他是故意借她手传出去,后来添添改改,宁禛背地里动作不断,呈到御前又被圣人压了几日,一番角逐后,最终结果与他所料相差无几。

    过去这么久,她又有想法也是寻常。

    她手上戴着的珠串随打扇的动作相撞,极清冽的声儿,却听得他无端心烦意乱。

    宁珣按住她手腕,将小扇从她手中抽走,“今儿都做什么了?”

    珠串被他捋上去一些,他手很热,按着珠子滚过的地方却发凉。

    衔池眨了眨眼:“读书。”

    自从他开始“教她认字”,小时候没体会过的被教书先生管教的感觉,便翻着番儿找回来了。

    宁珣一挑眉,将贵妃榻上反放着的书拎起来瞥了一眼,借此直接道:“都读什么了,背给孤听听。背对了,孤就允你一件事。”

    他的话正中衔池下怀,她当即伸手:“拉钩。”

    上回说教她骑马,眼见着仲夏都要过了,马是一回也没骑上。

    宁珣还算配合,与她小指勾了勾,却在她打算抽手时径直将她的手握住,五指顺势挤进她指缝间。

    许是刚用过冰酪的缘故,她指尖发凉,寒玉一般。

    宁珣慢慢摩挲过去,直到她掌心传上他的热度。

    夏意深了,冬日里他身上让她舒适的温度眼下就多余起来。

    衔池挣了两下,见挣不脱也便作罢。

    宁珣一手扣着书,听她一句句背。

    他挑给她看的书都不算太晦涩难懂,何况从前她多少也看过一些,记性又好,背得一字不差。

    宁珣迎着她隐隐得意的目光,将书册合起放下,“说吧。”

    衔池吞咽了一下——毕竟与熙宁从小合不来的也不止长乐,还有眼前这个。何止是熙宁,她上辈子听说,太后在皇后还在时便对她颇有微词。

    所以宁珣向来往福康宫去得少。

    但表面功夫还是不得不做,譬如熙宁郡主的生辰宴。

    “听说熙宁郡主的生辰宴定在初十,衔池想求殿下带我一起。”

    发觉他的手骤然握紧了自己,衔池飞快将话说完:“我可以装作是殿下的贴身婢女。”

    他看着她,话音无端重了几分:“为什么?”

    她不曾认识过熙宁,长乐又与熙宁不合,她和长乐走得这么近,为什么会想去赴熙宁的宴?

    熙宁宴上还会有谁。宁珣闭了闭眼,心下了然。

    因为要见沈澈?

    她发现自己被怀疑后,便收敛着再没去过夺月坊。这才几个月,就等不及了?

    原来这些天献的殷勤,都只是为了此事而已。

    指根被他捏的发胀。

    衔池从他的语气里觉察出什么,却又摸不清,只能按照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听长乐公主说,熙宁郡主的排场比她还要大一些,一时好奇罢了。这阵子无聊,想去凑个热闹。”

    话说完,看他冷下去的眉眼,她便隐隐知道没戏。

    若是宁珣这边讲不通,她便偷偷找长乐带她过去——她也只是为了见池清萱一面,大不了早点跟着长乐走就是了。

    可他却应了一声好。

    衔池抬头看向他,他神情疏离,方才同她十指紧扣的手慢慢抽离出去。

    手突然空下来,她心头忽而一悸,手指微蜷。

    他离她很近,近到她发丝都沾了他身上的龙涎香。

    可这一刻又似乎拉得很远。

    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怎么会这么阴晴不定。

    这个念头还未转完,为了印证她心里所想似的,下一刻她后颈猛地一重,被勾到他面前。

    宁珣手上动作柔着,落下的吻却毫无道理。

    他吻得很深,丝毫不因还在书房而收敛半分。

    衔池一时有些发懵。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这么……亲近了。

    龙涎香钻入她身体的每一处,激得浑身血液躁动不安地横冲直撞,衔池仰着头,不自觉抓皱了他衣襟的蟒纹,迷蒙间似乎看见那巨蟒从他身上游下来,缠在她腰身,骤然收紧。

    不凉,却发烫。

    烫得她不知何时伸手抱紧了眼前人。

    良久,他微侧过去吻她的耳垂。荔枝纹金耳坠荡到耳后,在温热吐息间带来些许凉意。

    耳后一阵酥麻,她躲了躲,气息犹不匀:“殿下……”

    他额头抵在她额间,抚在她颈侧的手依旧灼热:“别忘了你说过什么。”

    衔池眨了眨眼——她说过的话太多,一时分不清他指的是哪一句。

    他却也没再说什么,松开她起身,“去跟蝉衣学学宫婢的规矩,别给孤惹事。”

    六月初十是个艳阳天。

    熙宁郡主的生辰宴摆在宫外的别院里,衔池随着宁珣过去时,人已近齐了。

    她一身宫婢打扮,特意素着一张脸,临走前宁珣多看了她两眼,转头就叫人去取了副简单面纱来,将她眼睛以下挡了个严实。

    天热,脸上又被罩了一层,衔池坐在马车里,揪着一角将面纱掀起来,不住给自己打着扇:“殿下,我戴着这个会不会太显眼,若是有人问起……”

    “你一直跟在孤身边,谁敢问?”他随手将冰盆往她脚边推过去。

    她默下去。

    明明就是多此一举。该认得她的人,不会因为这张面纱就认不出。

    别院从外面看起来不大,进门便见里头玄机暗藏——若不是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宁珣,还以为自己回了江南。

    奇石嶙峋,溪流潺潺,移步换景。沿着往里进三道门,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

    熙宁正在人群正中,身上的宫装是新贡的蜀锦所裁,如竹海滴落下的翠色让人眼前一亮,妆容精致,贵气得打眼。

    身边跟着伺候的,还是念秋。

    衔池乍看见她们,便轻轻一抖。

    虽说依她琢磨,那支要了她命的箭应当不是熙宁授意,但却恰是她命念秋将她推进湖里的那一刻。

    她很难对她们有半分好感。

    宁珣似是注意到她的异常,步子微顿了顿。

    衔池立马收回视线,面色如常。他看她一眼,没说什么,继续走进去。

    今日虽熙宁是主,但首位依然空着。

    宁珣甫一踏进来,四下里的交谈声便停下,众人皆低伏下来,随着他经过的方向行礼。

    他稳步走向上首,衔池就跟在他身后。

    依着规矩,这种场面,在他叫起之前众人不得抬头。

    可衔池却隐隐察觉出一道视线在望着自己。

    趁宁珣不注意,她偷偷顺着瞥过去,很短暂的一眼。

    是沈澈。

    她知道他必然会在,可是他盯着自己做什么?是见宁珣这几日对她疑心渐消,又想让她做什么?

    她心里想着事儿,没察觉前面宁珣的脚步慢下来,在她差点要撞上他那刻,他朝她的方向伸手,扶了她手腕,又很快松手。

    像是交握了一下。

    在所有人眼前。

    这段插曲太细微,有衣袖掩着,众人又皆是低着头,自然无人注意到,连衔池也没放在心上。

    唯独沈澈,抬起的目光在他们交握的手之间梭巡又垂下,没什么情绪。

    宁珣极浅地勾了下唇角,落座后抬手免礼,一应人等便各自坐下。

    他一进来,这儿的气氛就变了,视线相错间,到处暗流汹涌。

    礼单是早送进来了的,宴上他留在身边伺候的只有她和怀和。

    衔池乖乖站到他身后。

    熙宁郡主自个儿在右侧下首——五公主说是前几日中热,今儿个只送了贺礼,人却没来。

    二皇子和四皇子坐在宁珣左侧下首,再往后,便是以镇国公世子为首的世子郡王。

    这座次是费了番心思的,沈澈的位置正与熙宁相对。

    衔池轻轻摇了摇头。熙宁郡主对沈澈的情意简直司马昭之心,难为她上辈子竟是直到最后才知晓。

    她大致扫了一眼,是借引进来的溪流为界,上游这处都是皇亲贵胄,那池清萱应当在另一边。

    她正盘算着怎么才能去那边,突然听见沈澈低低咳了几声,耳朵因着熟悉的声音一动,目光便不由自主落过去。

    宁珣屈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两下——是靠近她的这侧,动作慢条斯理,为了不引人注意,动静也不大。可他抬手间衣袖落下去一寸,露出一截小臂,腕间青筋暴起,似是在克制着什么。

    应当是提醒她没规矩。席间的宫人哪有目光如此放肆的?

    衔池从善如流低下头。

    作者有话说:

    宁珣一天的心情指数——

    上朝,心情50%

    下朝发现老婆说想他了在等他回来!心情100%

    老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然受用但是80%

    和老婆十指紧扣,心情120%

    下一秒老婆说她要去见旧情人,好酸。

    恨。0%

    跟老婆亲亲,80%

    晚上:想起老婆说想他,不仅牵手还亲亲了,心情1000%!

    宁珣:(敲桌子)

    衔池:啊,他在提醒我注意规矩!

    宁珣:不,我在提醒你,视线收敛一点,我是背对着你,不是瞎了。

    《热爱自我攻略的人因为想象力太过丰富总会拥有假想敌》

    衔池(看沈澈):不会是又有任务了吧?!(打工人的苦涩)

    宁珣:(阴暗)这个表情,相思太苦?

    衔池:(保持微笑)

    宁珣:(阴暗)看见他就这么开心?

    衔池:……(面无表情)

    宁珣:(阴暗)爱是克制?

    衔池: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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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宁珣远远同沈澈对上一眼,极其自然地举杯,沈澈一礼,两人对饮了一杯。◎

    小福子紧赶慢赶, 才赶在开宴前将圣人的赏赐送到。

    熙宁郡主这也算是独一份儿的荣宠了。

    众人跪了一地,他宣过旨,看熙宁满面春风地领旨谢恩, 突然便觉一道视线淡淡投过来。

    压迫感很重。

    是以他都没敢接郡主身边儿宫婢塞过来的那一包金叶子。

    宁珣起身,收回视线。

    李德贤自年初新后一事后,就不再在御前伺候, 却也没逐出去, 人仍留在乾正殿,做些洒扫活计。

    众人皆拿不准圣人的意思, 只猜想毕竟是伺候了这么多年, 圣人仁慈,给他留两分情面。至于再回御前, 怕是遥遥无期了。

    有宁珣前后替他打点着,兼之顶上他位置的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小福子, 李德贤的日子虽不如先前,但也还算好过。

    宁禛走到熙宁身边,语气熟稔, 笑着对熙宁道:“父皇还真是大手笔。我过生辰时, 都没见过这么多赏赐。”

    熙宁瞪他一眼,朝他招了招手。宁禛会意,弯腰附耳过去,便听她咄咄逼人地问:“说好给我加的那份儿生辰礼呢?”

    宁禛直起身,瞥了一眼沈澈的位置:“他人就在这儿,你自己去问。”

    熙宁拿小扇掩住唇,飞快看了一眼沈澈, 声音瞬间便小下去:“子安那么忙, 万一没空给我画画像怎么办?大庭广众之下, 我岂不是没了面子?”

    宁禛笑起来,突然伸手刮了下她鼻子,迎着她愠怒的目光:“小祖宗,谁敢下你的面子?”

    领过赏,也便到了开宴的时辰。

    这样的席间,少不了推杯换盏虚与委蛇。衔池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琢磨着池清萱。

    细细想来,前世今生,池清萱都没什么异样——她心思都在礼佛上,又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会去照应娘,也算意料之中。

    但她心里总惴惴的,感觉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譬如今日。

    熙宁郡主自恃身份尊贵,一向眼高于顶,池家在她眼里不过小门小户,池清萱又是如何与熙宁相熟到能被她亲自邀约赴宴?

    思来想去,两人间最可能的联结便是沈澈。

    但她还在池家时,池清萱与沈澈似乎没什么交情。

    她低头寻思着,面前这侧的桌案却突然又被敲了两下。

    衔池疑惑抬头,见宁珣向她招了招手。

    她上前一步,不明所以俯下身:“殿下有什么吩咐?”

    给他布菜的一向是怀和——她知道怀和会不动声色地先验过毒,再奉给他。

    半晌没听见他说话,她又凑近些,脸上的面纱突然一轻,他将她面纱掀起一角,手上的栗子糕精准喂到她嘴边。

    衔池下意识咬住,他便撤手,面纱重又放下来。

    她莫名其妙,慢慢咀嚼了一下——清甜软糯,是她喜欢的口味。

    开宴后众人的注意力自然就分散开,可他坐在上首,又是如此身份,难免还是不住有目光瞟过来。

    衔池默默退回去,低下头。

    是谁让她按规矩行事,低调些不要惹人注意?

    宁珣远远同沈澈对上一眼,极其自然地举杯,沈澈一礼,两人对饮了一杯。

    宁禛多看了那戴着面纱的宫婢一眼,旋即探问似的看向沈澈,见后者微微颔首,他脸上的笑意便愈发深了些。

    果然是那个叫宋衔池的。她挡着脸,害他半天没认出来。

    没想到半年过去,太子依旧兴趣不减,心头肉似的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宁禛心里有了计较,面上却没露出什么——上回的事儿给了他教训,对那位子,还是得徐徐图之。

    酒过三巡,熙宁郡主也不知去了哪儿。时机差不多,衔池给怀和打了个要去更衣的手势,见他犹豫着点了点头,便从席上退下去。

    她前脚一走,宁珣的视线便悠悠投向沈澈,果然没一会儿便见他同一旁的长随说了句什么,似是也要离开。

    宁珣似笑非笑望着他,倏而将话头引到他身上:“孤听闻镇国公苦夏,前几日连朝都上不了,不知可好了些?”

    方才四皇子正说到长乐公主中了暑热一事,是以他提这一句并不突兀。

    沈澈要起身的动势一顿,温和回道:“谢殿下关怀,家父只是受陈年旧疾所累,休养了两日,已近好了。”

    衔池跟着来回穿梭的婢女,很快便找到设宴的溪流下游。不同于那边的剑拔弩张,这一片的氛围显然更松快些。

    她不好太明目张胆,便随着送菜送酒的走,没走两步,抬头正看见石桥上那袭翠绿宫装——而旁边那个身影,以木簪绾发,檀色衣裙勉强压住瘦削身形,使之看起来不至于像一阵风就能吹走。

    半年不见,池清萱愈发清瘦,脸颊都凹进去一块。

    衔池步子顿下,趁人不注意,躲在附近用作观赏的一块太湖石后头。

    池清萱与熙宁郡主正站在小石拱桥上,喂着底下锦鲤。

    一把鱼食撒完,熙宁转过头去看她,叹了口气:“知道你病体难愈,但再吃不下也要吃点,才多长时间不见,都瘦脱相了。”

    她还指望着她打听沈澈的行踪呢。

    宁禛是个靠不住的,问他十回他能告诉自己一回就不错,若非偶然认识了池清萱,她想见沈澈,便只能等今日这种场合。

    池清萱每回都替她准备好一切,她只要按时出现在池清萱说的地方,便能撞见沈澈——更难得的是分毫不见刻意,只像是心有灵犀。

    池清萱笑了笑,“等天凉快些便好了。郡主放心,我身子是一向如此,不影响做事,不会耽误郡主同沈世子相见。”

    “下回是什么时候?”

    “间隔太近,沈世子会生疑的。郡主且先等半月可好?”

    “罢了。”熙宁叹了一口气,突然又有些好奇:“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去年冬末你第一回来找我时,我原本是不信的,若非你拿着子安的大氅,我连见都不会见你。”

    熙宁甚至因为那件大氅怀疑过池清萱,但后来见她一心礼佛,身子骨也委实太差,一指头便能戳碎了似的,也就不再把她放在心上。

    “不过是家父效忠二殿下,便与沈世子也有些往来。”

    熙宁摇头。支持宁禛的大臣可太多了,若都要沈澈一个个亲自去笼络,他怕是从早忙到晚也忙不过来。

    何况区区吏部侍郎而已。

    但这话她并未说出口。她不爱过问他们这些争斗——反正沈澈一定会赢的。

    聊到这儿,熙宁将剩下的鱼食全倒进去,拍了拍手。

    意识到她们要走,衔池立马背过身。

    ——她不能被她们认出来,不能被她们发觉她刚刚听到了什么。

    尤其是池清萱。

    方才熙宁的话仍回荡在她耳边,在她脑海里慢慢理出一条线。

    池清萱当初是从她这儿拿走过一件沈澈的大氅,说是替她保管以免遭人非议。

    按熙宁方才所说,她是拿这件大氅作敲门砖,求见了熙宁。而后便为熙宁谋划,助她与沈澈于“不经意”间相见。

    对熙宁而言,这委实是最大的诱惑。

    衔池默默掐着自己掌心。

    池清萱能知道沈澈的动向,不外乎因为沈澈确实往池家去的多——她是沈澈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她在东宫一日,沈澈便一日不会断了同池家的联系。

    可池清萱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只为了结识熙宁?

    熙宁郡主金枝玉叶,她若为此,也不算说不过去。

    不对。

    衔池骤然想起前世最后那夜。

    她那时被娘去世的噩耗所惊,又痛恨他们对她的隐瞒欺骗,无暇顾及细枝末节。

    譬如,熙宁郡主如何得知这一切?

    她那时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只她一个蒙在鼓里,可现下冷静想来,真是如此么?

    沈澈要瞒她什么事儿,自会瞒得滴水不漏。又怎么会让她在大婚当夜,从熙宁郡主身边的婢女口中得知这一切?

    她若是知道了,怎么可能不闹事?那时正值多事之秋,他不会在这个时间点让她失控。

    所以,是谁告诉熙宁的?

    何况沈澈对她的那点真心,即便是有,也一向埋得深——大婚夜时那般冷待,连青黛都在为她鸣不平,说她所托非人。

    任谁看,她都不过一个刚抬进国公府的寻常侍妾。

    熙宁又是因何才会对她有那么大的敌意?

    冷汗倏而透了薄衫。

    衔池来不及想更多——脚步声正朝她而来。

    此时出去,自己一个人太过打眼,可若不出去,熙宁和池清萱走到这儿也难免不会发现她。

    正巧有一队婢女捧着点心经过,衔池心一横,快步走出去跟在队尾。

    队末的婢女见有人突然跟上来,皆怔了怔。

    衔池心一悬,生怕她们开口说什么,引来熙宁注意——

    下一刻其中一个婢女却眼睛一亮,飞快将一碟点心放到她手上:“快,太子殿下要的点心,趁热送过去。”

    好像是她方才尝过的栗子糕。

    衔池立马接过来,随着队伍转身之际正与熙宁和池清萱擦身而过。

    有惊无险。

    宁珣足足等了两刻,才见她捧着一碟什么回来。

    怎么,是没等到沈澈,等饿了?

    衔池将栗子糕放上案几,宁珣看了一眼,在她俯身时突然开口:“去哪了?”

    “看鱼。”

    他问得意味深长:“什么鱼这么好看,能看这么久?”

    衔池心里正乱着,懒得同他掰扯,兼之这段日子被他惯得无法无天,想也没想随手拣了一块栗子糕塞他嘴里,堵住他后面的话:“殿下趁热吃。”

    作者有话说:

    宴上的场面是这样的:

    路人甲乙丙上前跟太子打机锋,太子漫不经心地一一解答,视线却长久停留在手边儿的栗子糕上。

    甲乙丙(面面相觑):栗子糕有问题?太子在暗示我们?他好高深莫测怎么办我该说什么

    太子内心:这个她肯定爱吃。这些碍眼的人什么时候走我好喂给老婆尝一口。

    《恋爱脑到底有多忙——宴会篇》

    1.要随时观察老婆的状态,及时制止她的不当行为。

    2.要随时观察情敌的状态,及时制止他勾搭老婆。

    3.要学会自己找机会宣示主权。

    4.这个老婆好像爱吃。(尝一口,嗯,确实)

    5.还要忙事业。

    6.(内心恶魔低语)没有5的话老婆会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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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这话问得好没道理。你给孤下的药,反倒还来问孤?”◎

    身后的怀和见状立刻上前一步, 却见自家殿下摆了摆手,已经就着衔池的手咬了一口。

    确实还热着。

    衔池保持着俯身喂他的动作,耐心地举着他咬了一半的栗子糕, 下一刻觉察出有视线长久停留在自己身上。

    只能是沈澈。

    她不动声色抬头,与沈澈交换过一个眼神。

    他想找她,刚好她也有话想说。

    沈澈起身离席, 她看着他背影正微微出神, 指尖突然一痛。

    宁珣若无其事直起身,将最后一口栗子糕咽下。

    好像方才只是不小心才咬到了她。

    明明被咬的是她, 可她面上没分毫波动, 反倒是他,唇齿间还残留着她的触感。

    她指间染上了些栗子糕的味道, 甜得发腻。

    一股无名火隐约自腹间燃起,宁珣深深看她一眼, 压下莫名躁意。

    没完没了。

    看这架势,今日若是不让她同沈澈见上,就算回去她也要找机会再溜出去见一面。

    衔池下意识捻了捻手指, 一心琢磨着找个什么理由再离开一会儿, 突然听他淡然道:“一炷香,就回东宫。”

    话说完他起身,“孤去更衣。”

    正合她意。

    时间虽短,但也够她和沈澈说完话了。

    衔池应了一声,乖乖站到后面,看他身影走远。

    天热得人头疼。

    宁珣拐进一排厢房前,侍立檐下的婢女立刻恭谨引着他到最里一间, 为他推开门, 跟进来伺候——房里备了茶水点心, 本就是供宾客醉酒后小憩用的。

    宁珣抬手叫人退下,没动案几上的东西,满脸躁意,反复捏着眉心。

    等一炷香,他好去接人。

    贵人想要清净,不需人伺候,外头侍立的婢女也退了个干净。

    房里阴凉,可方才那股火气却卷土重来,变本加厉。

    头疼欲裂。

    他热得难耐,抬手松了松衣襟,而后干脆将外袍解下来。

    宁珣深吸了一口气,灵台在混沌中勉强清明了一霎。

    他中药了。

    出门在外,他入口的东西,明里暗里怀和都会验过。

    唯独一样没来得及验——她喂到自己嘴里那块栗子糕。

    他闭了闭眼,扶着案几起身,却已是连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才摸到榻边。

    药性虽烈,但好在除了不断冲刷在四肢百骸的躁意,倒没什么旁的。

    静躺一会儿,等这股躁意退下去便好。

    宁珣闭上眼,不知不觉间意识竟昏沉下去。

    门吱呀一声,有人轻手轻脚进来,停在榻边。

    他于迷蒙中看了一眼,宫婢的装束,脸上面纱挡住半张脸,眉目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紧接着便是衣物落地的窸窣声响。

    榻边陷进去一块儿,她跪上来,慢慢向他靠近。

    在她的手搭上他衣襟的那刻,宁珣倏而睁眼,眼神霎时清明,尚流着血的左臂在榻上一撑,右手瞬间掐住那人脖颈,狠狠掼在床上。

    左臂那道血口,显然是刚用利器划的。

    不过几个动作,他已喘息不止,伸手扯下面前那人的面纱,看清面目后,神色愈发冷下去。

    果然不是她。

    面前的宫婢只着单薄里衣,衣襟散落,面上虽惊惧,却仍带着殊死一搏的渴慕,娇声唤他:“殿下……”

    宁珣按着她喉咙的手骤然发力,直到她面色涨红发不出声,才又松开,脸色阴沉:“谁派你来的?”

    那宫婢咳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奴婢是自愿的。”

    她话音未落便又被掐住,空气迅速稀薄下去,颈骨承受不住,仿佛要直接断裂开。

    发觉这回太子是下了死手,她脸上才终于露出彻底慌乱的恐惧,奋力拍打他的手,焦急而无声地一遍遍重复“我说!”

    宁珣撤手,她颤颤巍巍跪在他面前,嗓音已经嘶哑:“是殿下身边那个宫婢……”

    话说完,周遭一时寂静得可怕,她不觉间将身子伏得更低,抖如筛糠。

    宁珣握着腰上匕首的手越攥越紧,“宋衔池”三个字在他唇齿间滚过,恨不得将每个字都咬碎嚼烂,拆吞入腹。

    她到底是何意,是想为她自己争取时间,还是想在他枕侧塞人?

    他冷笑了一声,若是后者,又何须假旁人之手。

    不过一分神的功夫,方才压下去的药效又倏地冲上来。她的眉眼在他眼前渐渐清晰,意识却混沌下去。

    那宫婢听他喘息声重下去,小心翼翼抬眼看他的神色,犹豫了片刻,心一横,抬手想环住他脖颈——这回被径直掼下了榻。

    “滚。”

    宁珣狠狠攥住左臂那道伤,刚止住血的伤口骤然崩裂,鲜血涌出,换来片刻清明。

    既然设计了这出戏,半个时辰后必然会有人来“撞破”。他今日没带人来,若真杀了这人,不好收场。

    但那宫婢似乎也发觉他暂时不能杀她,既然已经做到了这步,也就不妨再赌一把。

    “殿下忍得辛苦,不如让奴替殿下解药……”

    衔池怕自己刚出去便撞见宁珣,是以在宁珣起身离开后,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儿才走。

    沈澈也没同她说在哪儿碰面,她只能往人少且安静的地方找一找。

    不觉间便走到厢房前。这儿连婢女都没有,安静得出奇。

    她往里找了找,没见沈澈,却听见一声什么动静,心倏地一跳,下意识要走。

    却在经过某间门前,门骤然从里打开,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人捂住嘴拽了进去。

    她被压在门板上,黄花梨雕花的木门沉重,重重合上的那刻,她被那股冲力震得一抖。

    嘴被捂住,她背对着身后的人,满心惊慌在闻到身后沉沉侵染过来的龙涎香时消散下去。

    他在发什么疯?

    他压得太紧,木门上的雕花硌得人疼,她用手撑了撑,两手却骤然被他拉到身后绞到一起,死死扣住。

    他身上温度烫得惊人,衔池皱着眉抽了抽鼻子,在沉重香气间,似乎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她张嘴想问他,却被他捂得更紧,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节,下意识想回头确认,也只被压得动弹不得。

    下一刻,他低头,突然咬住她后颈。

    衔池吃痛闷哼了一声,后颈的疼却渐渐变了味道。

    从一开始单纯泄愤似的咬,慢慢夹杂上吸吮,最终退化成发着狠的亲吻。

    疼痛与酥麻交混,倏而窜到头顶。

    他顺着她不自觉仰起的脖子吻下去,嘴唇擦过她绷紧的筋脉,再向下。

    衔池在他愈发灼热的呼吸间后知后觉,剧烈挣扎起来。

    他松开了捂住她嘴的那只手,却依旧压得她转不过身,而空出来的那只手,便顺着她向后耸起的肩向下,慢慢自她凹陷的脊骨处划过。

    “殿下!”

    他抬眼,低头俯在她耳畔,嗓音喑哑:“嗯。”

    手上动作却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

    衔池又挣了挣,也不好说别的,只干巴巴道:“殿下能不能松手,这样很疼。”

    他轻笑了一声,手上骤然使力,将她翻转过来,面对着他。

    双手却依旧被制住。

    衔池这才看清他此时的样子。

    不知是因为热的还是怎么,他身上只穿了中衣,也已近被汗湿透,散乱的衣襟间隐隐看得出紧实轮廓。左臂上一道新伤,三寸见长,像是将将止住血。

    眼尾氲着薄红,眼神却锐利着,像要将她死死钉在眼前。

    不对劲。

    她在他充斥着侵略欲的目光里吞咽了一下,试探着问:“殿下是不是,中了什么东西?”

    这屋子里有迷香?

    他却突然笑起来,声音低沉,胸腔震颤。半晌,他摩挲着她手腕,摁住她的脉搏,缓缓道:“这话问得好没道理。你给孤下的药,反倒还来问孤?”

    她心跳骤然乱起来。

    霎时她便想起那碟子栗子糕。

    她当时为了避开熙宁和池清萱太慌乱,没有仔细核对,接过去也只是为求解围。更何况他刚给自己尝过一块,再要一碟似乎也合理。

    不该那么草率地喂给宁珣的。

    宁珣感受着她的脉搏,“心慌什么?”

    他体温高得吓人,燎原一般。

    衔池意识到他误会了,但他的手已经解开了自己的外裳,她来不及解释,匆匆道:“殿下!这里并不安全,一会儿怕是会有人来,殿下三思。”

    她今日是宫婢打扮,便只能是他的宫婢。熙宁郡主的生辰宴,堂堂储君被人发现和宫婢绞在榻上,必将背上荒淫的骂名。

    他低头,自她下颌一路吻到耳后,才又开口:“下药的时候,不就是为了有人来的那一刻?”

    衔池惊愕抬头。

    她以为他被药效搅得糊涂了,才会如此行事,如今看来,倒不像完全糊涂。

    像疯了。

    “殿下怎么会以为药是衔池所下?衔池出去时确实是贪凉,顺着溪流走远了,又看了一会儿鱼,发觉出来时间太长,怕殿下找我,便匆匆往回赶,途中有婢女将栗子糕交到我手里,说是殿下亲自要的。”

    “我以为殿下爱吃,才趁热喂了那一块。”

    他望着她的目光依旧发沉,显然药效未退,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扣着她手腕的手却松开了。

    怕他一会儿药劲又冲上来,做事不计后果,她眼疾手快伸手,在他左臂那道伤上一捏——伤口绷开,瞬间涌出的血甚至染上她的手。

    衔池懵了片刻。

    她猜出那伤是他自己为求清醒划的,只是没想到他对自己下手还这么狠,划得挺深。

    她手忙脚乱解下脸上面纱,替他包扎。

    宁珣只静静望着她,若有所思。

    一直到她紧紧为他系好,他才伸手握住她沾了血的手。

    衔池被他拉住的那刻不由自主颤了一下。

    宁珣抬头看她一眼便又垂眸,不知从哪拿了帕子,细细为她擦净每根手指。

    他像是平静下来了,嗓音却依旧喑哑得过分,指尖温度也依旧灼人:“吓着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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