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寒门贵女 > 98. 第98章 【经世致用】
    明弥身体底子好,吃了两副药就恢复过来了,什么噩梦也不做了。


    祝翾见了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她也知道明弥是去看砍头闹的。


    她不明白砍头有什么好看的,血淋淋的,人能通过观察自己同类的惨烈死亡场景认知到什么呢?


    冬假很快结束了,女学生们又回来了,女学里又热闹了起来,祝翾又投入了学习的生涯中。


    元新七年春,应天女学的藏书楼文海阁终于开放了,文海阁目前藏书一万余册,是应天第二大的藏书楼。


    应天第一大的藏书楼是金陵旧宫里的文深阁,最多的时候藏书量有十余万册,因为战乱破坏丢失目前还有六万多册书。


    文海阁的一万多册书都是上官敏训四处奔走努力来的,虽然文海阁藏书破万卷了,但是上官敏训还是觉得不够。


    她想有计划分批次将文深阁里的一些孤本书也复刻备份一份出来放文海阁里,这也是为了保护书本身的一种备份。


    可是这么多本书,抄书的人哪找得来那么多?


    写字好的女史也有限,最后还是得要女学生也加入抄书大业里。


    但是也不是什么女学生都能去干这个抄书的差事的,只要字好工整的,祝翾就是字写得好的女学生,理所当然的,有这个福气去文深阁抄书。


    去抄书还有零花钱挣,按本计价。


    祝翾倒是很高兴能抄书,这些书都是她没见过的,抄的时候忍不住边抄边看,大多数都很高深她也看不明白。


    祝翾这个时候就深恨自己没有过目不忘的记忆,要是能翻一遍就记住了,然后自己慢慢品多好啊。


    但是这个活不给慢慢品的空间,到手上了就得按规定时间抄完一本,逾期太久才抄完的女学生后面就不给抄写别的书了。


    祝翾只能一边飞快地写一边安慰自己,她告诉自己横竖后面在女学的文海阁里还能看到这些已经抄下来的书。


    文海阁开馆仪式上来的还有南直隶教育署督学纪清与一众南直隶教育界人士,纪督学纪清也是应天学派的主要人物,也是力主新学的官员,学贯古今中外。


    然而应天学派在传统学派面前是小众学派,而且这个学派主要人物里还有传统士大夫不放进眼里的女人,例如上官敏训、文玄素等都是应天学派的重要人物。


    应天女学的教育内容与理念就是应天学派实践的集大成者。


    虽然纪督学一直主张南北国子监也要加课新学科例如物理、化学、天文等科目,要在四书五经之外开拓新科,但是基本都受到了较大的阻力。


    纪清由此还得到了一个不太善意的外号——“纪加课”。


    南北国子监是大越的最重要的人才摇篮,其他传统学派的儒士不允许应天学派和京师新学派拿这样严肃的场地去“试验”他们的新学理念。


    应天女学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被建出来的学校,虽然京师已经有了教授新学的学校,但是录取过程不够科举的严谨。


    想按照科举流程去考试验收真正适合学习新知识的顶尖人才,符合这类条件的男子是不太可能大量报考再投入新学怀抱的。


    因为在世俗利益上,男子向学是为了科举,倘若科举尚未兴新学,那么大部分才子是不会浪费学力在这些“杂学”上去践行新学的理念。


    于是,长公主就提出来了在南直隶办女学。


    因为女子目前不需要科举,所以只要给被困在后院里的才女学习的机会,女子是不会去计较学的学问是属于传统学派的还是新学派的。


    而南直隶这片土壤最早践行全民启蒙的理念,上到贵族下到黎庶都不缺识字启过蒙的女学生。


    所以面对整个南直隶的适龄女童开展女学招生是最可以达到目的的,全国没有哪片土壤比这里更合适开女学了。


    应天女学是应天学派所有人的心血,文海阁又是那样规模的一个藏书楼,整个南直隶教育界都非常重视文海阁的开馆仪式。


    女学生都在开馆这一天要求穿上那件赤领的玄色襴衫,然后簪上进贤冠出列。


    纪清和他的同僚们到的时候,前乌压压一片的进贤冠,忍不住抚着胡须道:“真是后生可畏。”


    纪清也是前朝著名的神童,出身贫寒,但是多年苦读上进,终于成了著名的大儒。


    儒学参透了之后他又观览百家之学,百家之学和各种杂学之后又自学外语,去找外国大贤的书来看。


    大越建国之后,元新帝写了好几封信才叫这样的人物出山,元新帝也一直说纪清这样的博学大士是“当世文宗”、“百学华彩揽聚一身”、“半部文深阁”。


    据说纪清督学将成为女学第一位代课博士,到时候来教授女学生们选修外语。


    女学之后除了必学的科目,将开展新的选学科目,找应天学派的人物来公开授课,选学的课都是在女学的大厅上,不只女学的学生能听,外面的人也可以报名拿到听课证进来听。


    文海阁开馆仪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来的都是在南直隶很厉害的清要人物,这个是学士那个是什么博士的,都是官,于是一个又一个官在文海阁前开展讲话。


    女学生们就是最好的听众,都站在文海阁前听他们讲话,也许这些大才们也没有场面来进行这种讲话仪式,他们都自己准备好了自己的文章来念,看起来都挺认真看待这个开馆仪式的。


    想来他们之前是没有机会进行这种讲话仪式的,上朝写奏章不是这样的,跟老百姓讲话没有这种仪式,而女学生们广义上都是应天学派的学生,又有文化功底能听懂他们的文章。


    所以他们的文章一个接一个的都有些长,祝翾站在下面鼓掌都鼓累了。


    她的心情渐渐从亢奋到了无聊,直到纪清开始上去讲话了,他根本没有写文章,而是直接说的白话,可是他说出来的字字句句都那样叫人振奋。


    “尔等都是应天女学的学生,今日为方寸间的幼苗,明日灿若星辰直揽云霄。”


    “求学做学问的目的在我看来,不外乎四个字,经世致用。不管多高深的学问,在我看来都要脚踏实地为民所用。


    “有人说现在我崇尚的那些新学是杂学非主流学问,舍本逐末。


    “可是何为本,何为末?在我纪某人看来能够有益于国家、民族发展的学问就是本。”


    下面的女学生们都面露迷茫,因为大家来此求学只是为了获得知识,还没上升到国家和民族的高度,也不敢往这个高度去想象。


    祝翾听得心潮澎湃,但是她又隐隐觉得难过。


    因为即使入了应天女学,祝翾能看到的未来天地也自带一层隐秘的天花板。


    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女学,就是那些女博士们也不敢指着她们说她们以后是民族和国家未来的栋梁之才。


    难道女子是天生没有向上的志气吗?


    不是的。


    祝翾越长大就越明白女子的出路里有一条天然指引她们低头往世俗方向走的路,从前千百年来所有女人都被引到了这条路上去。


    而祝翾脚下这条路是甚少有人涉足的荆棘路。


    祝翾被带领着到了这条新的路上去,可是对自己的前路依旧迷惘。


    我走了这条天然充满争议的路,不代表我就真的就有自信能够走好这条路。


    祝翾来这里求学的时候没有想过什么国家民族,她只是怀着一片对知识无比炽热的心来到此处,她最初只是想要逃离越长大越闭塞的故乡。


    在她的家乡,女孩子越长大能走的路就越少,渐渐只会收束成一条。


    到了年纪嫁人生子这件事在应天女学以外的地方好像就是真理,就像稻种撒下去就该成熟一样真理。


    真理以外的女人是会被处刑的,他们先是会议论她为什么不想嫁人,继而怀疑她有病发疯,然后到处宣扬这件事,然后所有人都会说“真奇怪”。


    实际上真理以外的女子也根本走不到被议论这一步,没有几个女孩都那么幸运能够拥有无比包容的父祖。


    到了年纪就嫁人这件事的真理不是由女子自己去践行的,而是由她的家人去践行的。


    就像农夫去收稻的时候永远不会去问稻子愿意不愿意一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践行这个真理的重要法宝,将所有女孩子都指向了那条为人妻母的路。


    上至皇后贵妃,下至普通百姓家女儿,似乎都是这样的。


    应天女学的女孩子们在学习的时候,属于世俗女子的时间就停住了,那八字重要法宝暂时伸不到女学里来。


    因为就像孙老太说的那样,女学生入学和宫女入宫差不多,家里再也管不得了。


    宫女进了宫,宫女的父母就不能再把手伸进宫里要宫女出去嫁人。


    宫女什么时候能出去归皇帝说了算,君的存在大于父。


    女学生也一样,国家倾财力收女学生进来是为了要她们学习学问的,她们是属于国家、属于君主的财产,也不容别人染指了。


    所以祝翾听到纪清这段话的时候既恍然大悟、豁然开朗,又突然觉得难过。


    男子一旦上进就天然知道怎么拥有上升到国家民族层面的志向,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一条注定低头的路。


    所以纪清很自然地能对她们说这样高度的话。


    祝翾小时候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你这样淘气、无法无天,长大了小心没有人要”。


    类似这个意思的话孙老太说得最多,祝老头也说过,沈云说过,祝明也会说……人人都告诉她“小心没有人要”。


    那时候祝翾心里讨厌听到这种话,等书念多了思考多了,她就明白了她在他们眼里天生就属于一个不知道姓名的男人。


    在没有考进应天女学前,她所做的一切成功的标杆都是为了能够“有人要”。


    那时候的她不属于她自己,她属于这个不知道在哪的“有人”,为了这个“有人”,她得顺从乖巧、改掉许多坏脾气、得会女红、会做饭、会做家务、会带弟弟妹妹……


    天呐!


    祝翾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真正逃离掉的是什么,而她的过去与未来所面临的期待实在是太割裂了。


    没进这里前,她被教育“要有人要”,但是站在这里,纪清这样的男人对着女学生们很自然地说“有益于国家民族”,一下子,她的樊笼就被破开了。


    不考入这里,祝翾永远不会听到有人会对她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期待。


    虽然祝翾每天在这里都会在心里感慨三四遍“好幸运”,已经到了“三省吾身”的地步了。


    但是第一回,她真正品到了这份幸运的实在重量。


    不只有本身已经超越世俗的那些女博士们对她们很自然地抱有期待,竟然连纪清这样的本身就享受到世俗好处的大学士也能够很自然地这样说。


    这说明,应天女学生的身份在整个世俗的认知里都不再偏向她们女子本该走的那条路了。


    不只有纪清,其他在他前面念文章的学士文人们没有一个对女学生们说要三从四德,都在这样的场合鼓励女学生们要扎根学问、好好上进。


    只有一个老头说女学生们要“贞静自持”,但是目的也是为了“不堕女学风气”。


    纪清继续说:“学问不是高悬的楼阁,脱离于现实进步的学问再高深也是无本之木,内在的修养与外在的实践必须统一起来,这就是《庄子》里所说的‘内圣外王’。


    “既然我们要注重学问的致用,就不该以世俗之见去分出什么显学、杂学来,将学问分出贵贱,这个风气倘若盛行,必然会使学问失去生机。


    “你们女学生看起来没有外面那群男学生自由,其实你们才是这个时代目前最自由的学子。


    “你们不被要求去学习理所当然的一切,那么这意味着你们什么都可以学。你们觉得什么学问是能够创新的是可以有益于国家与民族的,那你们就都可以学!


    “既然没有人为你们设限制,那你们也不应该画地为牢,你们要学你们能学的一切。


    “你们来这里成为女学生,就不该只万册书里的学问是你们新的天地,上到宇宙变化下至地理变迁也是你们真正的天地。


    “诸君,你们接受了新的学问、新的教育,你们未来必然是国家真正得用的人才,你们所面临的时代是一个全新的、亘古未见的新时代,你们作为这个时代被推到前面的人,应该好好学习,等你们学成了,你们要去改变!


    “以上是我纪某与你们女学一众博士对你们的全部期望!希望你们可以记住我今天的话,在往后的路上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纪清说完,微笑着颔首,大家沉默了片刻,然后文海阁前爆发出了生生不息如雷鸣一样的掌声。


    过了很久很久,这阵掌声都未曾停歇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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