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寒门贵女 > 154. 第154章 【心泊归舟】
    等回去之后,祝翾拿着手里几封信陷入了沉思。


    是走,还是留?


    她很喜欢应天求学环境的纯粹,也很向往顺天作为京师的繁华。


    只是念书的话,祝翾觉得还是南边环境更好,应天学派的新学也是欣欣向荣。


    但是顺天是皇城,是大越权力的中心,她看着那些盘根错节的大家族起起落落,她更近地体会了权力的重量。


    但是祝翾不是权力游戏里的人物,她连一枚棋子都算不上,她只是一个在权力漩涡附近周游的蜉蝣微生,哪怕她已经能够靠自己的才华获得了不小的名气,可是她没有家族、没有功名、没有权力,这样的她就是一无所有的存在。


    祝翾想着想着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她真是越来越贪心。


    她小的时候只是想能够继续念书而已,可是念书之后,她又想走出去,等真的可以走出去了她又希望靠才学立身,现在才学立身这个志向也不够了,她想要更多的处世空间、做出更多的改变,她开始渴望权力。


    可是权力离她总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壁障,无论是在顺天和应天,等脱离了学校的环境,她也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脚底下出现怎样的路,世人从来没有为女子点出一条清晰的通向权力的路。


    男子求学因为科举,就有了明确的路与目标,他们知道自己是为了富贵、或是为了名利、或是为了志向去求学的,可是她呢?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坚持到现在的?


    祝翾摸不准自己的决定,她于是上门去问黄采薇。


    黄采薇正好差事闲了下来,看见祝翾来了,特意烹了一碗杏仁奶茶与她喝,祝翾端着奶茶喝了,忍不住说:“先生还拿我当小孩子。”


    黄采薇说:“我知道你不惯喝茶,才特意煮了奶茶招待你,你要是喜欢喝茶,我才得了半饼密云龙团,舍不得碾了喝,你要是稀罕,我就开了给你尝尝鲜。”


    黄采薇新得的这半饼密云龙团品类名为“龙园胜雪”,乃是贡茶中的上品,只取新茶小芽剔去,每芽只要一缕尖,云纹细密如丝,点完之后色白如雪。


    这茶因为制作工艺复杂,所以产量极少,在外面有价无市,不少茶饕愿意花大价钱去置买一饼回来品茗。


    但是皇帝不怎么鼓励这种奢靡作风的茶大肆生产,平日里还是推行散茶为主,所以宫里也没有多少,长公主得了一些,知道黄采薇喜欢喝茶,就赏了半饼给她。


    祝翾不知道这“龙园胜雪”的分量之重,听说黄采薇要给自己尝鲜,就好奇地看她,于是黄采薇就取了出来给她试做,正好蔡婉回来了,一进门就看见黄采薇在捣茶,就忙说:“可算拿出这宝贝了,我可真是有口福了。”


    然后对来做客的祝翾说:“还是得仰赖你呢。”


    祝翾注意到她戴着帽子进来的,帽檐有些湿,衣摆也湿了,就忍不住问:“外面下雨了吗?”


    蔡婉说:“我回来的时候下了一点。”


    祝翾“啊”了一声,探头出去看,看见有丝密小雨从天而注,然后站起身就出去了,蔡婉问她:“你干嘛去?”


    祝翾说:“你们衣裳还晾着没收呢。”


    蔡婉反应过来和她一起出去收衣服,等收了一半,窦嬷嬷和孟公公就来赶人了,他们抢着把衣裳收了回去,他们俩刚才在院子里搬黄采薇晾的干菜段,好不容易搬完了才发现还有衣服要收。


    还好祝翾反应快,不然衣服都要湿完了。


    一群人在院子里火急火燎地抢着收东西,等做好了一切,祝翾再钻进屋里,发丝已然微湿,窦嬷嬷拿着干帕子垫着脚要给她抹淋湿了的鬓发,祝翾注意到了,就微微低下身子给窦嬷嬷擦,擦完还很感激地朝窦嬷嬷笑笑。


    窦嬷嬷看她自己只梳了简单的绾发,只用一股钗固定,很是可惜她这头青丝,就说:“祝姑娘,我给你梳一梳头发吧。”


    祝翾看了一眼在专心罗茶的黄采薇,黄采薇说:“还有一会呢,你安生坐着吧。”


    于是祝翾坐下,窦嬷嬷给祝翾解下长发,擦干了淋湿的部分,用梳子细细梳顺了,再上手给祝翾绾头发,她给祝翾绾了小巧的交心髻在头顶,再用祝翾头上原来的钗固定住。


    祝翾找出铜镜翻照自己,觉得这发型梳得错落有致,就忍不住说:“窦嬷嬷,你给我梳的头真好看,我家里有个姐姐,也很会梳头。”


    窦嬷嬷却夸她的头发养得好,说:“祝姑娘一头青丝黑得泛青光,从头梳到尾一根头发也不掉落,要是再留长些梳高髻也不需要用多少假发,我在宫里当差时还是前朝,宫人爱好梳高髻,你这样一头如云的青丝在那时候不知道多招人羡慕。”


    旺盛亮丽的头发象征着健康旺盛的生命力,祝翾家里兄弟姐妹头发都好,哪怕穷的时候不怎么吃肉也不会泛黄。


    而她们一头好头发的根还是孙老太,孙老太哪怕年纪大了,头发泛白了,也是那种有光泽的白,握一把还是好大一把,不像别的老太太发缝都稀疏了,她就是因为头发好才被地主太太选去做童养媳。


    后来穷的时候,外面贵人好梳高髻要收假发,年轻时的孙老太就剪过好几次头发卖过钱,那头好青丝在危难的时候也帮助了家里一段时间的开销。


    现在祝翾听到窦嬷嬷说前朝宫里好高髻如云、一头珠翠的奢丽打扮,高髻要用假发,而前朝穷人靠卖头发做假发卖钱生计,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孙老太。


    就在祝翾对着镜子想心事的时候,蔡婉来喊她,说:“别臭美了,茶点好了,快出来品一品!”


    祝翾就出去了,黄采薇端上一盏晶莹如雪的茶汤给她,祝翾还是第一次喝点茶,于是忍不住拿着品了一口,只觉香甘重滑,唇齿噙香,这种茶她只用一品就知道是无可争议的好茶。


    几个人一边坐着喝茶一边聊天,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从先前的淅淅沥沥渐渐变得洋洋洒洒,祝翾就对黄采薇说了自己的困惑与难以抉择,然后她问黄采薇:“先生,您觉得我是该回应天,还是继续留在顺天呢?”


    黄采薇说:“我不好帮你做决定,你得看你自己的心。”


    祝翾想了想,心里有了大概的答案,说:“我心里更想回应天,可是又舍不得顺天的繁华,总觉得以后没有机缘再来这里了,乍然回去有些可惜。但是我现在目的是该安心念书,我接触什么样的人不代表我这个阶段就是这样的人,我又怕自己会被这些不属于自己的繁华迷乱双眼。”


    黄采薇端起茶盏看向她,说:“你以后未必没有机缘再来这里,这些繁华你以后可以观赏个够,你才十五六岁,太小了,这剩下几年的读书岁月会是你最怀念的宁静日子。等你以后忙起来却很难再想拥有这样的好日子了。”


    祝翾有些迟疑地看她,不明白自己具体能够有什么机缘再来这里。


    黄采薇又说:“你岁考的试卷我们都看了,都觉得你极其聪慧、敏锐,不然京中这些祭酒都是傻子,非要挽留你?自然是你展露了惊人的才华让他们觉得你很厉害,你这样的人以后别想平庸了。所以,我说你是有机会再回来的。”


    祝翾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忍不住问黄采薇:“你们都看了?‘你们’是谁?”


    然后祝翾才知道自己的答卷居然被印了出来,那些官员都已经看过了,连长公主和皇帝都在闲暇时看了一眼,还夸几句。


    “啊?!”祝翾忍不住叫了一声,蔡婉坐她旁边给吓了一下,说:“你激动什么?”


    “陛下和长公主都看过我的文章了?那岂不是他们认识我了?”祝翾一想起自己写的文章居然能够被这么多人夸赞,忍不住有些得意,也有些惶惶不安。


    黄采薇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想到“凌大人”之前送给祝翾的玉珠,说:“他们本来就认识你啊。”


    “怎会认识我呢?我就是一个女学生而已。”祝翾觉得皇帝与长公主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关心她是谁,写了什么文章。


    黄采薇就告诉她:“应天女学是陛下与殿下亲自创建的学校,你是第一批学生,自然陛下他们很关心学里的课程与学生情况,每年岁考学里前十的卷子都要由人封存好送入京中,供陛下与长公主欣赏,我跟在殿下身边还是知道的。”


    每年岁考前十的卷子都要封存入京……每年岁考都在前十的祝翾听了很是惊讶,天呐!每年皇帝与公主都会看到她卷子!


    她名字这么显眼,又年年都出现,陛下他们对自己应该是有印象的吧。


    祝翾开始回忆自己以往岁考具体怎么答的了,一想到自己试卷居然“上达天听”,就忍不住想以往卷面上有没有疏漏和马虎的地方,突然有了几分不必要的包袱在身上。


    “那……陛下与长公主是不是应该以前就认识我?”祝翾迟疑地问。


    “当然认识,还夸过你呢。”黄采薇慈祥地看着她笑。


    “夸我?夸我什么?”祝翾忍不住探头询问。


    黄采薇却摇摇头说:“你想知道等日后你能拜见陛下与公主的时候再问吧。”


    祝翾本来想下意识说自己怎么会能够拜见陛下与公主,可是她很迅速地收回了这个想法,立刻醒转了过来,她心里充满了一股力量,她很笃定地说:“那我一定能够拜见陛下与长公主的。”


    与黄采薇聊了一通天,祝翾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十分自信自己还会再来京师,所以还是先专心学问,享受学生生涯吧。


    正好外面雨也停了,只是地上有些湿,黄采薇怕路上再下雨打湿祝翾,走前还塞了一把伞给她,祝翾于是抱着伞走在路上回京师大学。


    经过宽敞的玄武大街的时候,祝翾看着这座皇城,心想,下次我来的时候,也许就不是看客了,那时候我觉得我会有踏青云路的资格。


    到那时候……到那时候……祝翾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想,想了一半又顿住,她还是不能明悟出自己具体的道在何处,但是她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更多的可能。


    半路上忽然下了雨,祝翾很感激黄采薇的先见之明,将伞撑起继续往前走,雨水纷杂了视线,但是祝翾的心境愈发清明。


    等回了学里,祝翾告诉了吕嘉尚自己的决定,吕嘉尚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稍微试探着挽留了几下,但是祝翾还是说要回去,吕嘉尚就只能点点头,然后祝她前路顺利。


    谢寄真也是被京师各学堂抢夺的对象,谢寄真思考了一番,打算去顺天科学院正式学习更多理学知识、加强实践。


    于是只有谢寄真几个留下来,祝翾与明弥、上官灵韫回去,她们三个要走的时候,特意去京师里的“范楼”开了一间包厢,请了在京师大学认识的一些同学入席送别,因为谢寄真背靠范夫人,所以范楼的席面她坚持做东请大家。


    范楼环境雅致,谢寄真请在一处阁楼里,一面临水,旁边还有人弹奏。


    大家入了席,祝翾打量了一下环境,觉得隔着水听乐甚是不错,等人来齐了,开了席,菜肴一一上桌,大家吃喝过后,又开始作诗作赋。


    祝翾喝了几杯酒,但是酒量见长,人还是清醒的,作诗作赋不在话下。


    等一番诗赋做完,明弥却忽然说:“祝翾,你当日来顺天前酒后对月做了几句词,却没了下文,我想听你今日把这阙词填完。”


    祝翾自己都不记得自己以前还做过词了,明弥于是背出了她记住的那几句开头:“月行学海,天问我,今欲何为?携书剑,直上青冥,照天下白。”


    原来是一首满江红,祝翾于是找来纸笔,写下曾经自己随性诵出的这个开头,然后想了一下,继续往下写道:“万籁生山对星水,日月不淹系扶桑。濯冰雪,热血满盈腔,渡北关。”


    她写完一句,身边人便念一句,念完了她的上阙。


    祝翾又开始写下阙:“我问天,何生我?载昆仑,眇万古。人生无根蒂,心泊归舟。晏坐空山身化鹤,文入霜天动九州,追流年。”


    等她一气呵成写完,座中皆为之喝彩,祝翾不动如色,心里却为之得意,隔了一年,她终于把这首《满江红》写完了。


    挥洒完文意,她的思绪也更加通达了,无论今后在何地,她都要做到“心泊归舟”,以心为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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