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朝荣费力地透过魔元凝望她。
魔元潮浪中, 她只微光一线。
不知这一路究竟多少惊险、几次险死还生,才令她一身道袍破破烂烂,没了袖口, 又缺了衣摆。焦黑的血凝在脸颊, 暗红的血顺着领口向下淌, 狼狈万状。
可她眼里却含着光。
炬火霹雳,寒电锋芒。
越狼狈、越凄楚,那锋芒就越厉,斩人先斩己, 不死不休,永不熄灭。
直到这一刻, 她才切切实实地与千年前的那个剪影重合在一起,时岁长流,她却好似一点也没有变。
依然是那个心火不熄的碧峡魔女。
可他还记得,她高居云端之上, 疏风淡月,闲看万古春秋。
无望挣扎、不死不休是她, 翻云覆雨、漫不经心也是她。
困顿他上千年的庞大魔元,同样也蠢蠢欲动地裹挟着她,吞噬他的神智, 吞噬她的灵力。
他挣不开的宿命,同样也缠绕了她。
曲砚浓挽起那条靛蓝的丝带。
庞大的阵法骤然浮现,将她与那道妄诞扭曲的身影圈在其中。
汹涌的魔元猛烈地侵蚀着阵法,转瞬将阵法的边缘破坏出一个缺口。
她神色冰冷, 灵力疯狂涌动,全力催动阵法。
“会后悔吗?”魔主的声音轰隆隆穿过乾坤冢,像是隔着另一个世界。
同他共赴虚空, 放弃无所不有的生活,在无生之地等待注定的死亡。
即使那无所不有的生活只剩下四十年……她就不会后悔吗?
曲砚浓开口,却被魔元涌动的轰鸣淹没,她不得不放大声音,几乎是喊出声,“后悔。”
魔主定定望着她。
“我后悔在知梦斋的时候没有把季颂危杀了!”她大声说。
悔就悔在那时还心有期许,悔在她还有几分指望季颂危能在她殒身后看顾五域。
季颂危能指望个头!
对季颂危信任落空的人那么多,里面竟也算上她这一个,简直是奇耻大辱。
早知道就杀了季颂危,老老实实等道心劫化解,或是大限将至。
留什么后路?
她这一生总是孤注一掷,哪来的后路留给她?
轰隆的魔元洪流也压不住她的声音。
“二十年前,我就该把他杀了。”魔元都压不住的杀气腾腾。
妄诞不灭的魔主也忍不住笑了。
这笑容转瞬即逝。
“魔元已失控,不知有多少流入五域。”他于纷乱心绪中冷静地说,“你和我一起走了,再无人收拾山河。”
当初令她迟疑、未曾直接对季颂危下手的理由,正是五域无后来者可挽天倾,所以即使是看起来不太对劲的季颂危,也成了五域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曲砚浓抬起头。
生死关头,即将赴死,她竟与他一般冷静如置身事外。
“我做不出选择。”她说。
五域与卫朝荣,倘若非要她从中选一个做牺牲品,她做不出选择。
“人生在世,在一千人面前就有一千面。”
在望舒域修士心里,季颂危是个骗子;在蒋兰时心里,季颂危是背叛者;在檀问枢心里,季颂危是唯利是图的同类;在她心里,季颂危是个发癫的疯子。
一人千面,千人一面。
夏枕玉如是,徐箜怀如是,卫芳衡如是,她也如是。
究竟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曲砚浓定定望着他。
“在五域面前,我就是曲仙君。”她说,“在卫朝荣面前,我就是曲砚浓。”
她绝不是季颂危和夏枕玉。
在她的心里,除了五域和责任,还有一隅属于她的私心。
直面五域存亡,她能付出寿元做誓约。
站在卫朝荣面前,她便与他同赴虚空。
她永远不会为了五域舍弃卫朝荣。
他就是她的私心。
卫朝荣一瞬恍惚。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看她冰冷决绝神容,看她毅然赴死也无悔,看她眼中一点炬火锋芒,永不熄灭。
她说化神修士都有道心劫,她也不例外。
千年长别,她性情确有变化,他信她每一句,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帮不了她。
可,假若还有另一种可能呢?
虚幻的阵法在魔元里摇摇晃晃,艰难运转,迟迟未能成型。
在混沌陆离的思绪里,他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在魔元中隆隆回响。
“曲砚浓,”他问,“你真的没有化解道心劫吗?”
“什么?”她仿佛没听懂。
于是卫朝荣又说了一遍。
“——你真的没有化解道心劫吗?”
声如黄钟大吕,一瞬撞在她心魂。
曲砚浓知道她的道心劫也许已有进展,否则她也该像夏枕玉那样化为神塑了,可她的道心劫究竟是什么,她连一点头绪也没有,又谈何化解?
季颂危说她化解了道心劫,曲砚浓当他又发癫——季颂危都已经疯成那样了,普通事也能被他看出十分绝望,他本就嫉妒她“好命”,再牵强附会地看出她“化解”了道心劫,也不稀奇。
她若是信了季颂危,那才是误入歧途。
曲砚浓不信。
她闯过重重魔元,满身狼狈来见卫朝荣,决然同他一起赴死,是因为她已自认无路可走。
季颂危叹他自己时不我与,她心里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可,倘若季颂危说的是对的呢?
——倘若季颂危真的对了一回呢?
如果她已在千年里不知不觉化解了道心劫,却始终不自知呢?
她曾花费数百年,只为论证她的道心劫不是什么。
四百多年转瞬即逝,她最终只知道自己从前猜测的谜题是错的,得证猜想之时,寿元也只剩下四十多年。
千余年,她连谜题是什么也没猜中,这事实叫人深感无望。
无论怎么看,她所剩下的时间都太短、太少了,少到完全不足以猜透真正的谜题,再去破解。
可,倘若谜题已解呢?
倘若她有什么看不透、看不破的事,在这千年中已悄然改变,令她深心中的某一部分与从前截然不同了,只是她自己从未发觉,或是发觉后并未当回事呢?
长久以来,她都以为找到了谜题,才能求解谜题。
可如果不是呢?
曲砚浓感觉自己已经触碰到了答案,可她就是想不出那谜题究竟会是什么。
她越是苦思冥想,越是猜不出答案。
一千年,她变了太多,去哪找她要的那个答案?
澎湃的魔元将阵法侵蚀得摇摇晃晃,晦明的光映照她脸上,映出她莫测的神色。
“我变了么?”她问卫朝荣。
卫朝荣微怔。
“是。”他说,“变了很多。”
“哪里变得最多?”她问。
卫朝荣望着她脸上明灭的光。
“你说要带我走的时候,”他说,“你相信你伸出的手。”
不是相信他,而是相信她自己伸出的手。
曲砚浓曾满心怀疑。
她什么也不信。
不信所谓公道、正义,不信真情,不信任何人。
生长在谎言和诡诈、背叛与利益中的魔修,向往一切,又怀疑一切。
总在追索,却又不敢拿起。
已捧在手中的东西,她总等着它破碎的那一天,又刻意送它破碎。
寻寻觅觅,一无所有。
有的只是满心怀疑。
可千余年过去,她早就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小魔修了。
从前令她向往又怀疑的责任、公道、真情,她终于敢拿起,也再没有放下。
不再怀疑,也不那么向往。
她拿起这些曾重若千钧的东西,最终明白它们是存在的。
有真的,也有假的。
有恪守不变的,也有最终变了的。
这一刻真的,下一刻也可能变假;这一刻假的,下一刻也可能成真。
不变的也许日后会变,变了的从前也有过恪守不变的时刻。
她再也不去否认真情、公道、责任,也不再把它们当作至高无上、珍贵罕有的东西。
不怕它虚假,也不怕它易变易逝。
于是她坦然拿起了它们,既不诚惶诚恐,也不质疑否定。
她知道她值得,她配得上它们,而她此刻想要。
倘若不想要,放下就是了。
乾坤冢里魔元来去,绕过她的灵力,在她身侧蠢蠢欲动。
曲砚浓却已忘言。
她曾是个魔修。
檀问枢费尽心思将她拉进魔修的世界,教她怀疑一切、否定一切,告诉她这世上唯有利益永恒可信。
她不信他的鬼话,可又无法不信。
魔门多少尔虞我诈,多少人心叵测,那就是她从小看惯的世界。
她在那个世界里挣扎,却怎样也无法挣脱,她太渺小,在洪流里不值一提。
卫朝荣站在岸上,用尽全力想将她拉上来,可他拼上了性命,也只是将她拉近了岸边。
她在岸边将信将疑,总是爬不上去。
身不由己的人自然爬不上岸。
曲砚浓怀疑的东西总是很多。
怀疑真心、怀疑公正、怀疑责任,可她最怀疑的,其实是她自己。
她总把其他东西看得太高,她以为它们应当与她无缘,她以为她注定是个魔修,她永远得不到它们——倘若得到了,那就一定是假的。
最初,曲砚浓怀疑自己的道心劫是“无悲无喜,爱恨成空”,她也确实淡忘了过往,淡忘了爱恨,成了高高在上、无欲无求的曲仙君。
在季颂危阴差阳错的误导下,她把谜面当作了谜题。
她淡忘往事、爱恨,并非如她最初猜测的那般,因她爱恨浓烈而起——恰恰相反,她淡忘它们,是因为她始终不相信它们是真的。
她的爱恨、她的真心、她心中的公道与责任,她始终怀疑。
于是它们都淡去。
曲砚浓的道心劫是她怀疑一切,包括她自己。
而她化解这道心劫,是因为她这一千年里从未放弃过将这一切拾起。
真心、责任、公道……
她拿起了一切曾被她怀疑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能拥有那一切——可以真实,不必虚假。
卫朝荣拿走冥印,还给她的不止是一份真心。
他还给了她一次崭新的人生。
曲砚浓花费了一千年,在这次崭新的人生里,彻底地走出了檀问枢构筑的那个世界。
解题竟在破题之前。
此为道心劫。
勘破谜面的那一刻,此题便也彻底勘破。
乾坤冢中,呼啸磅礴的魔元洪流骤然凝滞。
千里碧峡,一刹静寂。
下一瞬,所有魔元倒卷,顺着碧峡中断的汤汤大渠回转,涌入来处。
大小虚空裂缝慢慢缩小,最后全都弥合。
碧峡风雨如故。
若无那深坑大渠,便好似方才那一场浩劫只如一梦。
乾坤冢中,魔元悄寂,乖巧得仿佛它们生来就是最温驯的力量。
曲砚浓垂眸。
在魔元的侵蚀下摇摇晃晃、迟迟未能成型的虚空阵法终于自行补全,灵光闪动,即将开启。
她抬起脚,硬底云靴轻轻一碾。
迟来的虚空阵法一瞬破碎。
幽影摇动,只为她陪衬臣服。
无边幽寂中,她是唯一主宰。
“不需要这东西了。”她平静地说。
勘破道心劫,她终成道主。
“等我把这一切结束。”曲砚浓说。
她重复那个约定。
卫朝荣唇边一点笑意。
“好。”
他重复他的回答。
第172章 黄沙三覆(二九)
这本是五域最寻常的一天。
镇冥关。
山海域各地的修士忙忙碌碌更换镇石, 偷摸躲个闲,又把古往今来大小事聊个遍,从仙魔对峙, 说到二仙君暴揍钱串子, 最后拐个弯, 彼此眼神一对,肩并肩凑到一块故作高深地絮语。
“戚长羽和镇石这个事吧,我觉得没这么简单——老弟,我跟你说, 这里面和沧海阁内的争斗是脱不开关系的……”
牧山阁。
英婸最后一遍检查自己在牧山阁的静室,确认自己没有落下任何东西, 推开门,顺着山道向山下走去。一对鹰翅垂在她背后,比她还高一头,一路上不少修士擦肩而过, 无一人同她说话,却也无一人不在看她。
无需回看便能察觉无数道落在她鹰翅上的隐晦目光, 英婸沉默,行至半山腰,她倏尔回身与路人对视, 所见者无不慌忙回避她眼神。
英婸只是一笑,她蓦然纵身,跃下了山道,不去管身后一片惊声。
疾风在耳畔猎猎吹动, 那对一直垂在她背后的鹰翅猛地张开到极致,助她在半空中稳住身形。鹰翅有力地扇动着,山风也仿佛听她调令。
风里, 那对鹰翅强壮而神气,送她一路飞向山麓。
即将飞出牧山的前一刻,英婸微微侧身一望。
“咚——”
金声悠长。
雪顶,谁在敲钟?
为谁而敲?
鸾谷。
徐箜怀带着新缉拿的凶徒回到獬豸堂,把堂内积攒的文书全看了一遍,微微发倦,靠在椅背上揉着眉心,余光瞥见架子上挂着的一对明珠,不由发怔——那是前些日子里,卫芳衡来鸾谷时,顺手送给他的礼物。
伴着礼物一起来的还有很不客气的奚落话,“徐师兄,你这脸再黑下去,可以拿到我们知妄宫里当锅底了。我送你一对清心明珠,你就好好养养吧你。”
真是嘴上一点不饶人。
——这么多年来,一点都没变。
徐箜怀黑着脸摇头,也不知道卫芳衡这张刻薄刁钻的嘴,是怎么在知妄宫安然无恙几百年的?曲砚浓也不是好脾气的人啊?
他想着,把那对明珠取了下来,放在眉心揉了揉,有獬豸堂修士进来取文书,进门就见了大司主,吓一大跳,徐箜怀冷冷看过去一眼,那小修士飞快地取了文书,匆匆夺门而出。
没过一会儿,自以为隐蔽的议论就在獬豸堂内响起:“哎,你们有没有发现,大司主的脸,好像没有以前那么黑了?”
霜雪镇。
蒋兰时回到镇上,心事重重,却还不忘安抚跟随她一同进入三覆沙漠的同伴,“曲砚浓曲仙君已经去追季颂危了,以季颂危的本事,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那个名字有着特殊的力量,只要听到它,就能让最焦躁的人安心。一群黑衣纱笠人此时已摘了纱笠,朝蒋兰时露出微笑,“钱串子也真是失心疯了,惹谁不好,惹到曲砚浓的头上,那是他能招惹的人吗?”
只言片语就足以鼓舞人心的四方盟大长老,自己内心却最不安。
蒋兰时安抚了同伴,目光却时不时地投向三覆沙漠,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季颂危了,她总觉得季颂危不会这么轻易败落……他这人就是这样,就算他自己不能成功,也一定会让所有人随他一起战栗。
三覆沙漠的长风吹到霜雪镇,沙尘“噼噼啪啪”地打在房梁、墙柱,甚至人身上,劈头盖脸,密密麻麻,引得修为不够高的修士抱头而走,纷纷逃进屋舍中。
“不对劲吧?”同伴们面面相觑,在劈里啪啦的杂声里反而显出诡异的死寂,“霜雪镇的风沙……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风沙越发狂乱,连头顶青穹也黑了下来,日月黯淡无光,抬头望去,只剩下狂风中乱舞的沙影。
蒋兰时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不对劲。”她断然说,“去找上清宗的那伙人,方才进霜雪镇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了。”
上清宗追进三覆沙漠,无非就是在找檀问枢,如今檀问枢和季颂危都不在三覆沙漠了,上清宗修士也没了留在那里的理由。那群人都是元婴修士,倘若霜雪镇出事,他们绝对是最有能力出手的。
蒋兰时心里还有一股担忧:三覆沙漠从未安全过——二十年前的那场天灾,是否会在三覆沙漠重演?
可这担忧太徒劳,说出来也只会搅乱人心,蒋兰时只好把它压在肚子里,直到与上清宗宗主对视时,她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相同的隐忧。
霜雪镇的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街面上的风沙已能媲美沙暴来袭,若非此刻霜雪镇的元婴修士多得离谱,只怕人心已乱。
“二十多年前那次,也是这样突然。”不知是谁在焦躁的死寂中幽幽开口。
话音刚落,极远处便传来一阵轰隆可怖的古怪声响。
既不像雷鸣,也不像是妖兽,甚至沙暴、虚空裂缝……谁也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
方才提起玄黄一线天地合的人骤然跳了起来,“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种声音!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那人仿佛彻底慌了神一般,大吵大叫,惹得黑暗中一片不安的躁动。
蒋兰时与上清宗宗主对视一眼,俱是大感头疼,只得极力安抚。
古怪轰响一阵又一阵,安抚声压不过嘈杂的喊叫与议论,黑漆天地里,忽而一阵天旋地转——
“砰、砰、砰。”
屋瓦在房顶碎裂,声如乱雨。
“轰!”墙柱坍垮。
狂暴的灵流冲破一切阻碍,将屋瓦、墙柱、各种阵法搅得粉碎,轰轰隆隆向远处奔涌。
那灵流所到之处,无物可阻。
元婴修士们费力救下周围人,于恐惧的静默中敬畏地望着那汹涌的狂暴灵流,细小的虚空裂缝在灵流旁若隐若现。
在天地伟力前,人的力量是那样渺小,小到几乎沧海一粟,谁敢抵那轻轻一浪?
“地脉崩裂。”上清宗宗主神色难看,“这是山海断流前的迹象。”
蒋兰时本人就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
她比旁人更熟悉这迹象,也因此更不安、更愤怒——季颂危到底要做什么?
难道不光他从前的那些誓言、许诺、志向是假的,他还非要去践踏它,让整个五域都永无宁日吗?
“嗡——”
忽而,一切喧嚣轰鸣都仿佛静了下去,一切都在黑暗中陷入了无穷恐怖的静寂中。
原来比轰响更让人恐惧的,是安静。
所有人都近乎呆滞地望着三覆沙漠中的那道突然出现的虚空裂缝——不,甚至不该说那是一道虚空裂缝,“裂缝”不该那样庞然,他们几乎分不清什么是天,什么是地。
再也没有天,再也没有地,那不是一道裂缝,那就是虚空!
风沙、灵流,方才那些最恐怖的存在,正幽幽地、看起来几乎有些迟滞地奔向那浩大虚空,没有一点声息,就这样毫无波澜地消失。
数日前鸾谷的那场惊天巨变,在这片虚空面前,简直如玩笑一般渺小!
脚下大地轰隆隆地震动,霜雪镇众人神色骤变——能瞬息摧毁小半个霜雪镇的风沙灵流尚且那样无声无息地被吞噬,那片虚空吞噬他们,又需要多久?
虚空蔓延到他们脚下,又能有几时?
不,无需几时。
虚空已至!
听不清任何声息,看不见任何光芒,五感都落空,只剩下无望挣扎的恐惧,像是被浸在无边噩梦里永不得脱逃——谁能结束这噩梦?
谁来结束这噩梦!
“琤——”
噩梦中谁在击罄?
在无尽幽暗里无望挣扎的人,忽而感觉自己被谁托住了,好像有谁温存地撑住了他们,在空洞中缓慢地、柔软地下坠,最后落进一片温暖而踏实的环抱中,足以告慰那一场不愿回忆的噩梦。
蒋兰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知觉,她奋力地与眼皮对抗,挣扎着睁开眼,她要看清她现在身处何方。
茫茫黄沙在风里缓缓起伏,眼前没有城镇,没有屋舍,只有金黄的沙海,和一个个在沙土里努力冒出的脑袋。
一切仿佛没什么不同,恍如一梦。
“霜雪镇呢?”有人惊呼。
蒋兰时仰起头,青穹之上,一道虚空裂缝依旧飞挂,只是它与方才那片虚空相比太渺小、太不起眼,以至于有些人几乎忽略了它。
穿过那道虚空裂缝,有一束明净澄澈的光微微闪烁。
似星似月,为谁而明?
那束明净的光渐渐近了,越发明亮,却并不刺眼,无需谁瞪大眼睛勉力去看,澄澈光华里便影影绰绰映出一个缥缈如云水的身影。
那身影何其熟悉,几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过惊鸿一瞥。那身影的主人从不以温存著称,从她成名以来,最为人所瞩目的身份,其实是魔修。
可惊鸿照影,明澈清辉,仰躺在黄沙里的人俱怔怔地望着那道身影,恍惚中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看着,竟已说不出的安心。
蒋兰时亦怔怔出神。
她无声地望着虚空裂缝在那道身影的手下缓缓弥合,只剩最后一条细缝,仿佛很吃力地拼凑着,看得人心里着急,忍不住攥紧了手。
“嗡。”
一声沉闷的响声。
虚空裂缝终于弥合,却在长天之上留下了一条狭长的白线。
三覆沙漠彻底地恢复了平静。
只是,漫漫黄沙里,再也找不到那座倔强的霜雪镇了。
窸窸窣窣的杂谈在黄沙里流转,“那是曲仙君吗?是吗?是曲仙君。”
蒋兰时却再也无心等待,她蓦然飞身,在周围人惊异的目光中,朝那道身影赶去。
“曲仙君!”
曲砚浓听见了。
她在青穹之上等了蒋兰时片刻。
“曲仙君!”蒋兰时凝定在她对面,望着那张脸,却忽而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顿了一下,“季颂危他……”
死了?还是怎么了?
“他“了半天,她也说不上来。
都说她炮仗脾气,可蒋兰时在曲砚浓面前真的炮仗不起来。
她也没底气。季颂危犯了多少错,她自觉有一半是她的。
曲砚浓却很简洁。
“死了。”她说,“他想打开碧峡,找到魔主,把魔主送出虚空之外,只成功了一半。魔主并未现世,只有魔元顺着碧峡通道而出,他就死在魔主的魔元里。”
蒋兰时听得几乎跌进黄沙里去。
曲砚浓说得很客气,谈不上褒贬,甚至还点明了季颂危是想送魔主进入虚空,而非完全为他一己之私,可蒋兰时并不是天真少年。
三覆沙漠骤起惊天灾祸,难道只是一场意外?傻子也不信!
这场惊变,必然是季颂危打开碧峡所引起的!
蒋兰时只是信任朋友,她不是傻。
“季颂危这鳖孙疯了吧?“她怒不可遏,“既然要做魔主,还装什么心怀五域,假惺惺地把他自己感动坏了是吧?”
她简直恨上千年前的自己,怎么就信了季颂危?
曲砚浓望了蒋兰时一眼。
“他说,他入魔,是为了窃取魔主力量,成为魔主,然后自行遁入虚空。”她把季颂危的说法陈述给蒋兰时,“他说他是为了救世。”
至于蒋兰时信不信,曲砚浓就不管了。
“他第一次窃取魔主力量,就能让三覆沙漠千里赤地,等他成为魔主,五域还有人在吗?”蒋兰时恨不得把季颂危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一遍,“做不成魔主了,他就把碧峡打开,他就没想过五域能不能撑过去?”
蒋兰时怎么也想不通,倘若季颂危心里有五域,又为什么要在五域还没到绝境时,把所有拖进真正的噩梦里?
“我看他就是为了他自己!”蒋兰时怒声说,“什么救世,都是他败露后的借口!”
可骂完了,她静了片刻,又问,“他死前,怎么样?”
曲砚浓如实告诉她,“他窃取了魔主的力量,遇到魔元的时候,被魔元反过来吞噬了。手里攥着虚空阵法,不依不饶地要我救五域。”
蒋兰时又安静了。
“你觉得……”她忍不住地问,“他是真心的吗?”
是她说这不重要,也是她忍不住再问。
曲砚浓反问,“你觉得呢?”
蒋兰时怔然许久。
“我不知道。”她颓然说。
曲砚浓平静不言。
连蒋兰时都不知道,她又怎么会知道?
“我这里还有一道虚空阵法,现在我已不需要了。”曲砚浓将靛蓝的丝带递了过去,“你想要的话,就留个念想吧。”
蒋兰时微怔,接过那条靛蓝色的丝带,久久不言。
“季颂危的道心劫,到底是什么?”她低声说。
曲砚浓语调平缓。
“也许是自作聪明?也许是太想做英豪、太喜欢为别人做决定?有可能还有什么谁也想不到的?”她耸了耸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这一千年太忙碌,又哪里有时间去寻找内心的答案?
于是到最后,也无人能为他定论。
一道道心劫,千年关锁,唯一的敌人是自己。
夏枕玉苦苦等待,季颂危徒劳癫狂,她孤注一掷。机关算计,手段百出,可千年过尽,最后终是白折腾,谁也不能确定自己真正的道心劫是什么。
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答案,可到最后连问题是什么也没搞清楚。
在道心面前,她穿过了那道幽玄的门。
可回首,她仍觉侥幸。
论挣扎,夏枕玉和季颂危未必就比她少,然而无论是谁站在她如今的位置上,也许都会如她一样默然敬畏。
敬畏自我,敬畏命运,敬畏徒劳挣扎、前赴后继。
蒋兰时紧紧攥着那条靛蓝色的丝带。
“绝境中季颂危是英豪,是坚定的炬火,”她低声说,“可未至绝境时,他就是绝境。”
千年知交,都在这一句话里。
蒋兰时深吸一口气。
“这虚空裂缝怎么样?”她打起精神问曲砚浓,“别处呢?”
曲砚浓摇摇头,“一个玉瓶,打碎成两半,再黏上,也不是完好的了。”
总要再碎。
蒋兰时又想骂季颂危了。
“这可怎么办?”她眉头紧锁。
曲砚浓沉着脸不说话。
蒋兰时没忍住,又开骂,“好好的非要作死,季颂危他当初要是死在山海断流里,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坏事了!”
曲砚浓忍俊不禁,“噗”地笑了出来。
蒋兰时一愣,呆滞地看着她,不知她究竟如何笑得出来?
“旧的碎了,补不起来,那就不要了。”曲砚浓语调轻快,如松风水月,“再建一个新的就好了。”
再建一个新的?
蒋兰时瞠目结舌,以为自己在发梦,然而对上曲砚浓的目光,却又讷讷。
“新的?真的?怎么?你……你化解道心劫了?”蒋兰时语无伦次。
曲砚浓微微一笑,食指竖在唇边,“嘘。”
大漠熏风,她如万古神祇,跨越宙光,展开一隅神秘瑰丽的梦卷。
蒋兰时呆怔半晌,还想再问,可眼前一道白线贯穿长天,黄沙漠漠,哪还有那道缥缈的身影?
山海域。
碧峡中断,一条大渠汤汤而出。
魔元在峡中滚动汹涌,与碧峡水同流,却怎么也涌不出碧峡。
曲砚浓顺着那条汤汤大渠一路向前。
神塑化身紧跟在她身后。
“我已经想好给师尊安排一个什么去处了。”五域万古唯一的道主兴致盎然地说,“绝对是个很好的归宿,师尊余生都要感谢我仁慈宽容。”
既然还有“余生”可谈,那就是长久折磨,而不是直接结果了。
卫朝荣配合地问,“什么好归宿?”
“等我建好新乾坤,把所有人都带过去,就给师尊找个好寄体,把旧乾坤留给师尊。”曲砚浓唇边含笑,“师尊不厚道,我这个做徒弟的却大方,师尊喜欢利益权力,我把一方天地留给他,这够不够好?”
旧乾坤没了她修补,不出多久就会变成绝地,那里又没有任何生灵,檀问枢找不到任何新的寄体,只能在那个炼狱般的绝地里一次又一次艰难地挣扎,直到注定的毁灭。
终其余生,都要在无望恐惧中度过。
“不错的主意。”神塑化身颔首,“可你要给他选个什么样的寄体?”
这还是很重要的。
曲砚浓轻笑声如风穿青云,无限轻盈,“你猜?”
卫朝荣猜不出。
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混沌魔元在她身侧翻滚,却难沾她衣摆,汹涌澎湃,如为她作迎。
“咔。”
神塑化身轻轻碎裂,化为尘烟。
幽影浮沉中,碧峡中开,湍水长流,她朝他伸出手。
他握紧了她。
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她袖口中一阵滚烫。
“叮。”
玄印微颤。
他心口也滚烫。
“叮。”
冥印摇晃。
“卫朝荣,”她说,“欢迎回家。”
第173章 黄沙三覆(三十)
阆风苑外又是人山人海。
又是一届阆风之会。
距离那场起自碧峡的浩劫已过去三十年, 五域修士现已全部迁入新乾坤。
崭新的乾坤、充沛的灵气、优越的地脉,自然引得人心浮动,然而头顶上有一位震古烁今、再造乾坤的道主, 各方宗门势力纵然明争暗斗, 却都还记得谨守分寸, 彼此退让一步。时至今日,虽然偶尔还有冲突,但大体上已恢复了三十年前的那种平静。
乾坤完整,再无天崩地裂之患, 自然也不需要青穹屏障,更不需要分作五域了, 然而大家说惯了,还有些怀念当初自己所属的界域,有一批修士便挑了头,按照新乾坤的山海地脉, 大致划分出五域,五域之间相通, 只做堪舆划分只用。
于是皆大欢喜。
生计攸关的大事和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解决了,时光也悠悠过了二十来载,有心人一拍脑袋:距离上一次阆风之会, 是不是也快三十年了?
这一届的阆风之会……怎么办啊?
二十来年里,五域修士大迁徙,原本避世不出、鲜少与外界交际的修士也不得不走到人前,让原先自觉了解五域的修士们大吃一惊——原来五域卧虎藏龙, 暗处还藏着那么多奇人隐士呢?
这一番交集,让许多人暗暗上了心,只愁没有合适的机会既不让人反感, 又能探探别人的底,也算开开眼界。
众望所归之下,眼前的这一届阆风之会,提前好几年就开始热闹了。
“颇有些好事之徒,早早做了个阆风榜,将五域中有可能夺得魁首的年轻天才排了个名次。”淳于纯带着徒弟南宫楠来应赛,“实际上,这些排名都是家家酒!没有真正比过,怎知排次?况且,五域之大,潜龙伏虎,那些排榜的人能认得多少?上一届阆风之会,我做裁夺官的时候,就有这么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黑马。”
南宫楠听了这话,既高兴又不高兴。
高兴的是她少年心气高,阆风榜把她排在第六,她看看前面五个人,一个也不服,淳于纯说不比不算数,她也如是想;不高兴的却也是这个,她毕竟高居榜上,淳于纯说这榜是家家酒,她岂能乐意?
“好啦,师尊。”她打断淳于纯的回忆,“你在上一届阆风之会做裁夺官的事,你都说了多少遍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管他什么黑马不黑马,你就等着看我做阆风使吧。”
合着淳于纯一番苦口婆心全白说了。
“说了多少回了,要谨慎,要谨慎,不要小瞧天下强者。”她气不打一处来,追着敲徒弟满头包,“我让你不当回事,我让你不当回事!”
“啊啊啊,不要现在打我,我还要比赛啊!”南宫楠抱头,逃进阆风苑。
参加第一轮比试的应赛者比南宫楠想象中的极限还要更多。
她有点怀疑,全五域符合阆风之会条件的修士,是不是都来了?
“你们这一组的试题,是在这片湖中找到密钥。”分管他们这一组应赛者的裁夺官看起来很年轻,既靠谱又不靠谱的样子,他核对了每个应赛者的身份,目光在南宫楠的身上顿了顿,有点迟疑,“你确定要穿着这个比试?”
南宫楠进了阆风之会后,偷偷摸摸掏出一件马褂披在身上,马褂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阆风使来也”。
她可不敢叫淳于纯看见,师尊看见这么件衣服,能把她打趴到阆风之会结束。至于进了阆风苑后嘛……天高任鸟飞,师尊难道还能闯进来打她?
本届阆风使,南宫楠志在必得!
“确定啊。”她翻裁夺官一个白眼,大惊小怪。
“是不是有点太嚣张了?”裁夺官很好脾气,没有生气,只是犹疑。
南宫楠两条又杂又密的眉毛一竖。
“敢问前辈,阆风之会有规定不许穿这样的衣服吗?”她直不楞登地问。
周围一片吸气声。
居然有应赛者敢这么不客气地和裁夺官说话?
年轻的裁夺官一噎。
“没有。”他憋闷地说,“那就随你吧。”
南宫楠依旧扬着头,不管同场应赛者投来的敬畏目光,比试一开始,她就如离弦的箭,头也不回地飞了出去。
第一轮比试结束,南宫楠是同组头名,斩获下一轮比试的资格。
那个被她怼了的年轻裁夺官木着脸,公事公办地完成裁夺,当众宣布,“南宫楠,明日进入下一轮比试。”
南宫楠一声欢呼,撒着欢往阆风苑外跑,“师尊!师尊!我进下一轮比试了!”
淳于纯一直等在阆风苑外,第一时间接到她,同她一样狂喜,“听说这一届阆风之会,尊上也会来!”
南宫楠难以置信,“是、是……是那位尊上吗?”
五域万古千秋,只有一位尊上。
唯一一位晋升道主,解救天地于倒悬,再造乾坤的曲砚浓尊上。
“就是那位尊上!”淳于纯猛力点头,“真是谁也没想到……自从乾坤再造后,尊上便仙踪杳渺,连知妄宫也不久待,似乎时常去旧乾坤,时常云游四方,我还听说尊上时常遁入虚空遨游。大家都猜尊上不会对阆风之会感兴趣,多半是不会来的……谁能想到啊?”
南宫楠幸福得简直不能呼吸了。
假如她能在万众瞩目之下,成为道主亲点的阆风使……南宫楠差点晕倒。
“上一个被尊上亲点的阆风使,也来参加这次阆风之会了。他同他那几个对手都来了,如今都是裁夺官了,个个都崭露头角了。”淳于纯想到徒弟大好前程,十分欣慰,谆谆嘱咐,“你踏踏实实比,一定能……等等,你衣服上这是什么?”
“南宫楠!”怒吼穿云。
阆风苑外师徒情深,阆风苑内,被南宫楠怼过的年轻裁夺官交了任务,避开人群,绕进了阆风苑的核心阵法。
外人不得见的庭院内,一片欢笑声。
“你上次说的那个灵材,如果我要得多,能不能便宜些?如果你这儿能便宜两铢,我虽然不敢说替整个太虚堂做决定,但至少我们司署的灵材都在你这儿包了。”
“祝老板,你现在升了,口气都不一样了,意气风发呀。大生意,大生意,还得是朋友们给面子。”
“还有我,戚家也要买灵材,还有符箓。”
三个人趴在桌上算账算得笑出声。
“好啊,你们都这么快。”年轻的裁夺官郁闷地走过去,找了空位坐下,“今天遇见个刺头。”
同伴们停了算账,一起看他。
“什么刺头?”富泱问。
申少扬一气之下翻身坐到椅背上。
“我们组里有个应赛者简直不要太嚣张了,你们知道她衣服上写着什么吗?‘阆风使来也’!”他越说越气,“我劝她别穿这么嚣张的衣服,你们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她说,阆风之会有规定不许穿这个衣服吗?”
“离谱!太离谱!”申少扬气得一挥胳膊,“怎么有这么嚣张的人啊?”
院中一片安静。
三个同伴互相看看,随后就是一阵爆笑声。
“怎么?”申少扬狐疑地看看同伴。
“申老板,我同意你的看法,那个应赛者是有点嚣张了。”富泱朝他笑笑,“不过,你有没有感觉到宿命轮回?”
“什么?”申少扬费解。
“你觉不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戚枫委婉地提醒。
“没有啊!”申少扬笃定地说。
同伴们一起撇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到底什么意思?”申少扬追问。
“这话你也说过。”祝灵犀直接戳破真相,“你参加阆风之会的时候,有个裁夺官问你为什么戴面具,你也这么说的。”
“不可能!”申少扬跳了起来,“绝不可能!”
“嗯?”三声质疑。
申少扬语无伦次,“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你们,但……我当时肯定不是这么说的,我不可能这么嚣张!”
“哼。”三声嘲笑。
“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申少扬越回想越慌,满头大汗。
“什么不可能?”
庭院中几人回头,望着那两道顺着回廊走来的身影,齐齐起身,“尊上,前辈。”
曲砚浓心情不错。
晋升道主对她来说影响不大,她原本就是五域第一人了,如今依然还是。
不过,少了悬在头顶上的誓约和随时可能出现的虚空裂缝,总归是一身轻松。
再造乾坤后,她偶尔云游,偶尔回到旧乾坤,偶尔留在知妄宫,还有些时候,她会与卫朝荣一同遨游虚空。
卫朝荣替她提着一只竹筒。
他默不作声地绕过回廊,把竹筒搁在桌上。
“尊上,前辈,这是什么?”申少扬看看竹筒,好奇。
曲砚浓在桌边坐下。
“方才去不冻海钓了一会儿鱼。”她悠然举杯,“有只老蚌以珠自赎,我允了。”
申少扬和富泱对视一眼,不敢吱声。
他们当然还记得他们与道主尊上第一次相见的场景——
安得长竿三百丈,为君横海掣飞鲸!
这位尊上钓的鱼,可是碧海鲸鲵。
当年如是?如今呢?
谁知道那只“老蚌”究竟是什么修为的妖兽巨擘?
曲砚浓却一伸手,从竹筒里取出那只灵气氤氲的宝珠,毫不在乎地随手一抛。
“谁抢到宝珠,谁今天就不用收拾。”
话音刚落,四道身影一齐扑出。
比试第一,至于友情……下次再说!
曲砚浓笑吟吟旁观。
三十年如流水一晃而过,当初那四个稚嫩得够呛的小修士,如今已成了四海为家云游修士、上清宗的实权新锐、戚家的下一代领头人、四方盟的执事,然而这四个风光无限又前途无量的修士坐在一起,依然是幼稚得谁也不肯让谁的朋友。
卫朝荣坐在边上给她剥螃蟹。
魔气微微一闪,蟹肉便落在托盘上。
他用一壶金重塑了躯壳,只要待在曲砚浓身边,便不会对新乾坤带来一点损伤。
那对他来说,不是限制。
是拜赐。
“檀问枢怎么样了?”他问曲砚浓。
曲砚浓将蟹肉蘸了醋。
“他所在的地方又有虚空裂缝了,他刚从那片地方逃走,又被困在两道虚空裂缝之间,现在正在艰难爬行呢。”
卫朝荣颔首。
知道檀问枢近况不如何,那就十分让人欣慰了。
庭院里欢笑与哀嚎并飞。
“啊啊啊,祝灵犀你下手也太狠了!戚枫你怎么也……富泱你也?好啊,你们三个人合起伙打我一个是吧?”
那枚璀璨的宝珠从四人中间飞起,高高飞过几人的头顶,越过半个庭院,在另一头落下。
一双坚冷青灰的手正摊在那里等它。
宝珠落在了那双手中。
那双手轻轻合拢,手的主人缓步向桌边走来,每一步都响声震天。
“轰!轰!”
青石神塑坐在曲砚浓的对面,唇边慢慢翘起一个微小的温柔的弧度。
申少扬的惨叫直冲云霄。
“——夏仙君,您怎么也和我们抢啊!”
曲砚浓悠悠向后一靠。
没有椅背,她靠在了卫朝荣身上。
“你们都输了。”她声似松风,笑意悠远,不尽轻快,“今日打扫收拾,一个也逃不掉。”
庭院中一片鬼哭狼嚎。
谁管昨日恨、今日愁、明日忧?
松风昼暖,流光在户。
旧日乾坤。
这方被遗弃的天地已成为真正的炼狱。
无数道狰狞的虚空裂缝一块又一块地撕开天地,将寰宇变成狭窄的碎片。
一只符怪在狭窄的寰宇碎片中艰难地爬行。
没有敌人,也没人能忤逆他。
在这方被遗弃的天地,他是唯一有神智的存在。
在千年的蛰伏痛苦期后,碧峡魔君檀问枢终于在好徒弟的成全下,实现了天下无敌。
时限是——
这方乾坤彻底毁灭之前。
谁知道呢?也许就是明天?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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