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瞳孔在黑夜里像是捕猎的野兽, 死死盯着女孩沉睡的模样。
许西柠还是对吸血鬼缺乏了解,方才霍廷攥住她脚踝的时候,她都忍住没踹他, 怕把他踹得又开始吐血。
……他确实是濒死不假,虚弱也是真的,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即便是这幅惨淡的模样,也能在妖界杀个进出,拖谢仪同归于尽。
女孩和他相比,仍然是那个脆弱的猎物。
霍廷掀开被子,轻盈地掠上她的床, 床垫微微凹陷。
许西柠还在熟睡, 凌乱的发丝搭在白皙的脸颊上,纤长的睫毛柔软地垂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霍廷伸手轻轻搂着她的脊背, 因为他体温很低,许西柠在梦里不耐烦地哼了两声, 翻了个身, 正好翻进他怀里。
她贴近的一瞬间……霍廷忍不住闭了闭眼。
他渴求了太久的安宁,就连骨缝里如密密麻麻的细针般乱窜的电流都被逐一抚平。
女孩额头虚虚抵着他的胸膛,柔软温热的身躯蜷缩着, 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起伏,身上的香味萦绕在男人的鼻尖。
一点点清爽的牙膏味,甜得腻人的柠檬香波, 还有她身上丝丝缕缕的奶香。
洁白的丝绸睡衣在她翻身中滑落, 露出半边的肩头, 落进一双幽暗的眸子里。
霍廷慢慢地躬身抱住了她,是个完全把她容纳进怀里的姿势, 男人的体型足够将她从头到尾地遮起,连一根发丝都没有露在外面。
想要用力把她禁锢在怀里,可又只能轻手轻脚,不敢惊醒她。
像是恶龙守着珍贵的宝物。
从别人那里,偷来的宝物。
“阿野……”许西柠轻轻舔了下嘴唇,殷红的嘴唇湿润地微张,然后不知道梦到什么,开始像个小猫似的偷笑。
她的笑落在另一个男人眼里无比的刺眼。
“你为什么不会梦到我。”霍廷低声道。
他离她很近,太近了,近到他再往前一点点,就可以吻上他朝思暮想的唇瓣,用力地舔舐,从内到外,把她揉碎在怀里。
“许西柠,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在她醒着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的话。
早在许西柠知道他离开她活不下去之前,他的缰绳,早就已经在她手里了。
不该是这样的。
谁够狠,谁活到最后,而他总是最狠的那个。
不想拥有弱点的话,就把弱点据为己有好了。
霍廷眼神彻底沉下去,像深不可测的古井。
他俯身凑近女孩的脖颈,冰凉的唇瓣凑近她皮肤下汩汩流动的动脉,慢慢地,张开双唇,露出尖锐的獠牙。
*
许西柠失踪的第三天。
她像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是展星野,他把她送到了楼下,之后他忙到第二天晚上,才把逃窜的异种全部关回监狱,让管理局重新恢复正常运转。
还有大约十几只异种越狱在外,等着他去抓,但他还是抽空回来了一趟,因为很想她。
结果许西柠不在家。
他打电话,无人接听,发消息,也没有回音。
展星野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他本来没太在意一整天没收到许西柠的消息,因为许西柠性格就是这样,腻歪起来嘟嘟嘟用消息炮轰她,一扭头玩儿别的去了,要临睡前才屈尊纡贵理他一下。
但她总会理他一下,不可能一直不回,而且她不回家,应该会跟他说一声……
她会吗?
樱花街附近的监控全部被破坏,展星野找不到线索,急得进了她家。
他在地上摸到一点晶莹的碎片,用指尖轻轻碾了碾,眼神冷得像冰。
……那是他的一部分。
小姜饼人死了。
他的生存能力极强,普通人类想弄死它非常难,所以必然是异种,但她家没有留下任何异种的痕迹……证明有人特别处理过。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入侵。
展星野的触手都在愤怒地发抖,他转身直接杀去了妖界。
当时谢仪误以为许西柠死了,漫山遍野地找她,很有可能发现她没死,是被展星野带走了,恼羞成怒,兽性大发,把她抢回去。
展星野到妖界的时候,昔日繁华的涂山已经变成了个灰扑扑的土坡,雷电将土地劈成满地交错的焦痕,枯黑的土壤向两侧翻卷。
到处都是堆积成山的尸骸,江水猩红的起伏,水面上飘满了鲛人青白色的浮尸。
有妖怪蹲在地上焚烧吸血鬼的残肢,确保他们彻底死去,还有一些妖怪埋头大口吞吃被雷劈熟的尸体,把这当成一场难得自助盛宴。
空气中混杂着血水、尸臭和烤尸体散发出的香味……
只有一个高高架起的亭子周围干干净净,展星野找过去的时候,亭子里一红一白两只狐狸蜷缩在疗伤的法阵中心。
那只白的安安静静趴着,爪子轻轻抚摸红狐狸的脑袋。
而红狐狸则抱着玉牌的碎片,埋在大尾巴里哭得一抖一抖。
展星野一看,就知道事不是谢仪干的。
他没心思跟谢仪废话,转身要离开,被一道红色的符咒拦住了去路。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冰雪一样洁白的狐狸抬头,眯起金色的眼眸。
展星野显出了身形,回眸冷道:“我是来找许西柠的,她不在这里,我就离开,你确定要拦我?”
谢景和谢仪都在落雷中受了重伤,否则绝不至于现出本体来疗伤。
他们的本体原来有山峦那么大,现在变成可怜巴巴的一丁点,想必伤得很重,根本不必动手,展星野一瞬间就可以弄死他们。
“她死了。”谢仪闷闷道,“我连她的尸体都找不到。”
展星野转身就走。
“她没死。”谢景盯着展星野的背影。
谢景分不清是因为自己太虚弱了无法发动天赋,还是因为展星野也有免疫的能力。
他读不出展星野的内心,但却可以看懂展星野的反应——展星野委实也没有掩饰什么。
“那晚他把许西柠带走了,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失踪了。”谢景道。
“没死?真的?丢了?丢哪儿了?”谢仪抬起头,眼睛一瞬亮了起来,爪子胡乱搓了搓自己凌乱打结的毛,“喂!等等我!展星野你他妈的!把话说清楚!”
谢仪跳下亭子,落地摔了个几个滚,一瘸一拐地追着展星野跑,声音都带着哭腔:“让我见她!我真的需要见她一眼!”
一根触手将狐狸卷到空中,骤然拉到展星野面前,逼近他的眼睛:“你需要?”
展星野素日漠然的眉眼此时锋利至极,像是开了刃的刀锋,充满了侵略性,充斥着压不住的暴躁和杀气,一字一顿道:
“你把她带到妖界来,却差点害死她,我没来得及找你算账,你还要用这副模样,自己凑上来找死。”
“是么?既然你质问我,那我还要问问你,既然是你把她带走了,为什么会把她弄丢了?失踪?为什么会失踪?你不是她男朋友吗?女朋友都能在你眼皮底下失踪,你算个屁的男朋友!!!”谢仪叭叭大声输出。
自从知道许西柠没死以后,他死寂的心好像一瞬间又生龙活虎,就连原本虬结着干涸的血液的暗淡皮毛都变得光亮起来。
展星野的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怒火,触手寸寸收紧,像是恨不得把谢仪扼死。
高处的谢景艰难地撑起身子,无数妖怪在他的命令下包围了展星野,但展星野只是盯着谢仪的眼睛。
他最终还是放松了触手:“监控失效,她不回消息,今天是第三天了,房间里没有异种的痕迹。”
“是霍廷!绝对是霍廷!他早就想拐走许西柠了!他昨天突然进攻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绝对藏着坏招!妈的这傻逼差点害死许西柠还要我来背这个黑锅!”谢仪骂骂咧咧道,
“带我一起去!你听我的,血族有以血为媒介施展的特殊秘法,你不了解,不带我你会吃大亏!”
展星野犹豫了下,触手卷起谢仪就走。
那速度简直是风驰电掣,周围的景物都模糊成光的色块,风跟刀子一样割过谢仪的身体。
他根本没有许西柠被小心翼翼捧在柔软触手中间的豪华待遇,跟个垃圾一样被拖在后面吐血:“他妈的……我真会死的!”
展星野勉强用触手给他挡了下风。
他一路拖着谢仪杀到了霍府。
谢仪眼睁睁看着他跟个疯子一样横冲直撞,几十根触手一通乱翻,从里到外一边找一边砸,几分钟之内让霍府呈现出被一整个坦克连队碾压过后的效果。
霍廷不在,许西柠也不在,只有一打霍廷的血仆留守,每个都被暴虐的触手强硬拖拽了出来。
一根触手攥住一个血仆,整整十二根触手攥住十二个血仆,像风车一样轮番往地上摔,摔得尘埃四起,整片地面都像是被轰炸过一样凹陷。
展星野站在阴影里,面无表情提问:“许西柠在哪里?”
“嘭嘭嘭”的连续震响,触手像打桩机一样将血仆不停往地上摔打,直到满地都是粘稠如沥青般的黑血。
“霍廷在哪里?”
血仆大喊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见到许西柠,主人根本就没有回来过,他每说一句话就会被触手拔掉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直到像个被玩坏的破布娃娃,被触手利落地贯穿了头颅。
“是不是霍廷带走了她?”
展星野转向下一个血仆,漆黑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没用的,”谢仪叹气,“你就是把他们一寸寸碾碎也没用。他们被霍廷烙印了,被贵族烙印的吸血鬼,从肉|体到灵魂都绝对忠诚于他,永远不能解脱……他们只是一群傀儡罢了。”
“把烙印解除。”
“哈喽?你是在命令我吗?烙印是刻在灵魂上的,就连霍廷本人都无法解除,更何况是我。”
展星野眼里闪过一丝戾色,剩下的触手在一瞬间拧断了所有血仆的脖子。
谢仪打了个响指,随手丢了个火苗出去,废墟上的断肢和头颅开始熊熊燃烧。
“我们没有办法判断他们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可能是撒谎,也有可能真不是霍廷。”谢仪思忖。
“你们妖怪应该有找人的法术。”
“有是有,但是霍廷肯定用秘法将许西柠隔绝起来了,想跟霍廷抗衡至少是我或者我哥这个级别,但我和我哥现在身体状态都不行,恢复至少要一个月后……”
谢仪语速很快,猛地抬头,“我想到一个人很擅长这种术法,应该可以找到她!”
“你要我去找他?”展星野声音冷得像冰。
“你以为我想?”谢仪没好气道。
精灵之森。
三天前黑暗妖精发动对世界树的进攻,直到今天早上才尘埃落定。
那夜,阿库娅发动了一个古老的召唤术,全世界所有的水域上都浮起幽蓝的精灵文字,连夜请散落各地所有的精灵回到森林,共同守护世界树。
温南森没有受到征召,因为无论其他精灵和他的私交如何,他都不再是精灵族群的一员。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投身战斗。
黑暗妖精暗地和其他族群建立了联盟关系,祭出了本不该属于他们的武器和咒术。
地表在黑暗妖精弥散的雾气和嘶哑的尖叫声中蛛网般开裂,从地下淌出喷涌的血色岩浆,森林顿时陷入一片刺目的火海。
身为风精灵的温南森和身为水精灵的阿库娅都受到了制约,但火精灵卢卡斯也没好到哪去……
那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是来自妖界的妖火,黑暗妖精念出的咒文,也不是出自他们自己的《邪典》,而是来自血族的秘术。
这就好比华山论剑的时候我方长剑出鞘一式“落雪飞鸿”,对方突然开始黑暗之力巴啦啦魔法变身,或者枪林弹雨的战壕中我方刚刚掏出意大利炮,对方已经驾驶着高达碾过来了。
堪称杂交的招数打得精灵一族措手不及。
数千年来每个种族都严格保密他们族群的秘术,几乎不可能和其他族群进行“交易”和“合作”。
假如这场战役是有人幕后指使的话……那个人以可怕的铁腕手段,和常人难以想象的天价好处,同时收拢联盟了数十个族群,他一个人统帅的势力遍及整个异种世界,简直像是……君王。
而他得到了这么多东西,却好像只是为了发起战争而发起战争。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想要什么。
十分惨烈的一战。
枯木倒伏的森林里,土壤被火燎得焦黑,原本波光粼粼的湖泊只剩干涸龟裂的湖底。
金发碧眼的精灵身上满是灰尘,他身后背着一把银色的长弓,胸腹处缠着染血的绷带,衬衫袖子捋起,穿梭在人群中,一边操纵藤蔓交错织成新的木屋,一边对伤员施展治愈术。
“南森,这里我来,你去休息一会吧。”卢卡斯走过来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肩,
“战斗的时候你冲在前面,战后重建你还冲在前面,新伤叠旧伤,你又不是铁打的,都几天没合眼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温南森微笑道,笑意有一点苦涩,“再说,总归我也睡不着……”
远处突然“哗”的刮起一阵灰色的风,来势凶猛,横穿草地,将新建的木屋掀掉了半边屋顶。
笼罩着精灵之森的防御术法还没来得及修复,什么人敢在这个时候明目张胆地擅闯森林?!
卢卡斯提着剑骂着脏话冲上去。
那阵风和他擦肩而过,骇人的庞然触手卷着一只血呼啦茬的脏狐狸,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高速,径直杀到了温南森面前。
卢卡斯转身举剑暴喝:“警戒!!警戒!!!!”
“不,没事的,请等一下。”温南森认出了他俩,抬起手制止了卢卡斯,示意展星野和谢仪跟他去没人的角落。
精灵看着眼前匪夷所思的组合,无奈又困惑地微笑:“你们怎么会在一起?为什么来找我?”
触手拧了一下狐狸腿。
谢仪“嗷”一声,骂骂咧咧道:“你他妈的着急自己长嘴不能说话啊?你有病啊你捏我!”
触手还要继续拧他,谢仪受不了地转向温南森:“许西柠失踪了。”
“怎么回事?”温南森笑意收敛。
谢仪把他知道的部分快速讲了一遍。
展星野向温南森伸出手,手心里是只有一粒米那么大的晶莹碎片,冷道:“这是我的果子死亡留下的痕迹。”
温南森用指尖拈了过去:“我需要损坏它。”
“随便。”
一簇冷绿色的火焰从温南森的指尖窜起。
那枚小小的碎片被烧成青色的烟雾,那缕烟雾缓缓上升,在空中不断变幻出青色的字迹。
那是只有温南森能读懂的文字。
“我不能确定具体是谁,但确实是血族所为,”温南森绿眸被雾沉沉的青烟遮挡,“上面残留着束缚血咒留下的痕迹。”
“杀死果子的人就是带走许西柠的人。”展星野眼里反射着近乎无机质的寒光。
“我就知道是霍廷带走了小柠檬!”谢仪咬牙切齿,“温兄,你不是会追踪术吗?!快!”
连续三天音讯全无,的确是紧急的异常情况,温南森阖上浅金色的睫毛,身侧无端掀起一阵微风,吹拂着他的衣摆和袖口。
展星野拎着谢仪后退了几步。
“V??rldstr??dets v??lsignelser v??gleder mig mot min ??lskade.”精灵的双唇间吐出一连串古奥优雅的字符。
随着他的声音,无数绿色的荧光在他身侧汇聚,化成一大片星星点点的蝴蝶,顺着风飞向四面八方。
蝴蝶飞走后,精灵只是阖目伫立,无数绿色的光像丝线一样缠绕在他的指节上。
“现在怎么样?还要等多久?”谢仪见温南森半天没说话,忍不住插嘴道。
“我没有找到她。”温南森睁开眼,眼底一片晦暗。
“怎么会?”展星野淬然冷道。
“有关灵魂的一切术法在精灵一族都是禁忌,但我听闻血族有用活灵祭祀的秘法。”温南森说。
换句话说,霍廷完全可能用血仆祭祀,操纵魂灵作为屏蔽一切窥探术法的屏障。
那样的话,许西柠被同时隔离在人间和异界之外,用任何方法都不可能找到她。
她何止是失踪了。
她简直是被囚禁了。
“那现在怎么办?”谢仪嗓音颤抖。
展星野上前一步,攥住温南森的领口,指节愤怒地收紧,一字一顿道:“找不到?你能横跨整个大陆来横江的一座荒山上带走她,她上辈子死了你还能找到这辈子来,你不是很会找她吗?结果现在跟我说找不到?!”
“我甚至没有奢求你让她幸福,至少要让她平安。”深绿色的瞳孔看进那双锋利的黑眸里,精灵白皙的下颌绷紧如线,声线平静而愠怒,“没能保护她,然后跑来质问我,这就是你的作风是么?”
谢仪在旁边急得跳脚:“喂喂喂,别内讧啊!给我个面子,找人要紧!”
一阵音乐响起。
温南森看向谢仪,谢仪看向展星野,展星野伸手,从口袋中掏出响铃的手机。
来电提醒是许西柠。
展星野几乎立刻接了电话:“是我。”
电话那边听出他语气的急不可耐,仿佛嘲弄似的笑了声,嗓音冰冷倨傲,像是水晶高脚杯里晃着的冰酒:“我给你打电话,当然知道是你,蠢货。”
“她的手机为什么在你这?”展星野冷怒道,“让她接电话。”
“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霍廷冷淡道,“你砸了我的家,杀了我的人,我全都记下了,这笔账,连同利息,我会从许西柠身上讨回来。”
谢仪忍不住骂道:“为难女人算什么东西,霍廷我真看不起你,有本事你让许西柠自己说话!!”
温南森按住谢仪,嗓音强行压得沉稳:“有什么条件可以谈,霍廷,不要做让你自己后悔的事。”
“哟,很热闹嘛,看来你们那边三缺一,”霍廷刻薄道,“正好省得我一个个通知了。”
他愉悦地笑了声,双腿交叠,勾起殷红的唇角,对着电话慢慢道。
“我没有什么条件要跟你们谈,你们也不必找她。因为许西柠是我的。”
“——我烙印了她。”
电话被挂断了。
第72章 寻找
许西柠身上特殊的免疫体质并不是绝对的, 只是会屏蔽直接干涉她本身的能力,例如读心和魅惑。
但精灵的治愈术就曾在她身上起效,因为治愈术借助了世界树的力量, 而世界树对一切生命平等以待,她也曾随着周围空间一起被传送离开森林。
而血族烙印,以血为媒介,直接烙印一个人的灵魂,许西柠几乎不可能免疫它。
此时,风吹过精灵之森里的蔓草、树冠和烧焦的枯木枝,发出沙啦啦的响动, 远处有鸟的啾鸣和精灵族人慢声细语的交谈。
然而随着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声, 周围仿佛一片死寂,如坠冰窖。
谢仪感觉像是被人顶着脑门崩了一枪,整个人都是懵的。
烙印是什么?他太清楚了, 血族最邪恶黑暗的咒术,会让被烙印的人彻底失去自由和尊严。
并不是死了, 也不是失去了意识, 相反,被烙印的人还拥有所有的记忆,思维, 乃至性格。
但他已经不能再算作一个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奴隶,一条任打任骂仍然忠心耿耿的狗。
谢仪好友遍天下, 和血族一些喜好玩乐的血族伯爵有过来往, 也曾对血仆里的漂亮女人产生过兴趣, 但他很快就大失所望。
她们不会被他魅惑,因为那些美好的皮囊里, 是连灵魂都被别人烙上印记的傀儡。
她们戴着项圈,牵上绳索,被伯爵的光面皮鞋狠狠碾在地板上,仍然扭着腰肢,眼波谄媚地望着她们的主人。
那位伯爵斜睨着看向谢仪,调笑着将绳索递给他:“喜欢就送你?”一边用鞋尖踢了踢女人的脸,“喏,去见你的新主人。”
女人温驯地朝他爬来,低头吻他的鞋面,谢仪伸手一把将她搀了起来,飞快地脱下外套包住她的身体,转向伯爵道:“我谢仪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女人,您自己留着吧。”
伯爵见他这幅模样,哈哈大笑,说东方啊东方,你可真是个伪君子。
他原本还颇有风度的英俊面孔,此时在谢仪眼里,却令人反胃得想吐。
……
霍廷烙印了许西柠???
谢仪光是想一想许西柠卑躬屈膝的样子,就感到头皮发麻。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谢仪尚在震怒中,周围被诡异的蓝色荧光笼罩。
他抬头看去,漫天触手在巨大的愤怒中纠缠扭曲,逐渐变得透明,像是剔除了杂质后的冰晶,由里到外,一寸寸放射出刺目的莹蓝色。
那光从外向内又从内向外地映亮展星野的瞳孔,让原本漆黑漠然的眼眸变成冰冷剔透的银蓝,像极寒地区深海中巨大的冰山……翻涌着刀锋一样止不住的戾气。
狐狸的毛发全都一根根站了起来,意味着他正处于强电场中。
谢仪心说捏妈他之前还是扛了几次雷电才发光,现在已经气得开始自己发电了!
他感觉展星野要发疯,生怕他疯起来把自己无差别杀了,往旁边跳开,下一刻又感到地面在微微震颤。
像心脏的跳动,又像是绿色的海浪,一波比一波更强,一波比一波更重。
地上的枯草被风压倒,以温南森为圆心,刮向四面八方无穷远的地方。
谢仪仍觉得温南森会是更冷静稳重的那个,转而大喜,跑过去道:“温兄,你是不是想到办法了!我就知道应该还有救!……温兄?”
谢仪猛地愣住。
精灵和之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差别,永远温润守礼的外表,就算是拎着弓也不会让人觉得咄咄逼人。
可此时谢仪看着熟悉的友人平静无波的深绿色眼睛,无端感到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
温南森的眼里没有倒映出谢仪的影子,甚至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左手,咬住指尖,将手套脱了下来,单手向背后的银色长弓的弓弦上抹了一下,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泛着浅金色的精灵血液哗的一下涌出,精灵垂着长睫,双手虚虚合十。
那只焦黑枯萎的废手,和那只冷玉一样干净颀长的手,十指抵在一起,遥遥对着世界树的方向。
直到此时他沉稳的身躯才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开始微微颤抖,逐渐被迟来的巨大心痛、自责和愤怒压倒。
精灵痛楚地双唇微张,但并不是念任何法术:
“许西柠……”
剧烈的震动连带着飓风骤然爆发,从他指尖向周围掀开,直接把离得最近的狐狸掀飞了出去,周围的树冠在风压中剧烈地摇摆。
泛着浅金色的血液没有落地,而是像漂浮的水环一样被激起,像细细的河流萦绕在他身侧,灼烧成青色的火焰。
整片草地上映出巨大的阵法,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符文不停地浮现又变换。
那些金色的符文,像是被污染般,一个又一个跳动着染上深不见底的黑色。
如此巨大的阵法,惊动了整个森林里的精灵。
他们停下手中的事情,顺着巨大光束的方向望去,面露恐惧。
“出什么事了?不不不不不不……”卢卡斯盯着地上变黑的符文,瞬间震出双翅,疯了一样往阵法的中心飞,“快拦住他!快!!”
“南森?”阿库娅愕然抬头,美丽的双眼里满是惊惧。
她伸手,无数流水从草木中析出,汇聚成一根透明的法杖,水精灵伸手握住法杖,杖尖点在法阵之上,但却被一股大力弹了回来,阿库娅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南森,别这样……”阿库娅声音颤抖。
……
温南森自己的血烧出的火焰逐渐腾起墨青色的雾气,像卷轴一样铺开,雾气和光线交织成一副世界地图,地图上亮起一个红点,继而越来越多的红点布满地图。
“这是什么?”展星野问。
“全世界8361个血族,分布在3260个地方。”温南森嗓音沙哑,笔直地抬起手,开了一扇传送门。
“一个个找。”
谢仪脑壳都要裂开,三千两百多个地方,他们要一个个杀过去,等于把全世界翻一遍!
展星野毫不犹豫地进了门里,卢卡斯敛翅落地,大声喊“南森!等等!!!你这样下去会被侵蚀的!”。
温南森头也不回,紧随其后进入传送门。
谢仪:“……”
简直疯了,这两个还疯得不相上下,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谢仪气得在草地上打转,然后咬着牙,纵身也跳了进去。
*
另一边,霍府。
“let it go~let it go~~~Let it go, I know~~~~”屏幕里的艾尔莎公主正在振臂高呼,屏幕外的金发女孩也在跟着一起放声高歌。
女孩戴着酷酷的大框3D眼镜,抱着大桶金色爆米花,在霍府别墅的私人影院的巨大沙发上,像只发癫的兔子一样光着脚蹦迪。
霍廷给展星野打完电话,推门而入,瞬间被扑面涌来的音响效果淹没。
霍廷:“……”
他走到沙发上坐下,许西柠看到他,招手催促道:“快!快配合我一下!”
霍廷伤口都给她跳裂开了,蹙着眉,把墨镜往上推了推,顶着一张苍白的厌世脸:“这幼儿电影你都看了五十遍了。”
女孩跳起跳落,金色的头发像小水母一样:“来嘛来嘛。”
霍廷懒得理她,转过头,不情愿地翻了个白眼。
许西柠:“let it go”
霍廷:伸左手放出弧形冷气。
许西柠:“let it go~~~”
霍廷:伸右手放出弧形冷气。
许西柠:“Let it go, I know~~~”
霍廷:双手向上喷射瀑布大雪花。
尊贵的许西柠公主和公主背后的特效工作者霍廷。
许西柠的舞台剧唱完,喘着气累倒在沙发上。
霍廷伸手把她拽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满意了?别乱蹦了,中午吃什么?”
“去码头上整点薯条。”
“……说点实际的。”
女孩伸出脚踹他:“我渴了帮我拿可乐去要冰镇无糖的。”
霍廷懒懒抬了抬手,隐在黑暗中的血仆立刻动了。
许西柠推了他一下:“不是你拿个可乐都使唤韦秘你多懒啊不能自己去啊?”
“你先使唤我的哪来的立场说我懒?”
许西柠理直气壮:“我在看电影你看不见啊?你又不看你欣赏水平跟不上……”
霍廷冷瞥了一眼许西柠,许西柠瞪着他。
“什么毛病,谁惯的你。”霍廷冷嗤一声,起身去给她拿可乐,之后许西柠美滋滋地躺在沙发上一边喝可乐一边用男人的大腿垫脚……
霍廷不知道谢仪已经脑补出卑躬屈膝的画面了,不过就实际而言卑躬屈膝确实是真的就是人物有点不同。
霍廷身体不行白天又不能出门,这三天他们干的事情主要就是看电影打嘴炮玩各种弱智游戏。
霍廷在外人面前,哪怕遍体鳞伤,也永远端着傲慢又森严的架子,不会露出半点端倪。
但他和许西柠单独相处时,会不自觉地软化下来,像是窝在午后暖澄澄的阳光里,没有疼痛,没有仇怨,连眨眼都显得懒散。
他们看电影的时候和谐得要命,不像前任,也不像吸血鬼和人类,像两条歪七歪八瘫在沙发上胸无大志的咸鱼。
一条二不兮兮一条冷嘲热讽,一条没头脑一条不高兴。
许西柠哈哈大笑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嗤之以鼻,说说这群人说话就说话为什么说着说着又唱又跳……什么毛病。
许西柠感动地嗷嗷哭的时候他阴阳怪气说还真爱之泪融化冰雕呢……三十七度的眼泪怎么融化坚冰,骗小学生吗?艾尔莎应该把安娜扔进火里烤。
许西柠:“再哔哔我把你扔进火里烤。”
许西柠立志要找部电影把霍廷看哭,于是连着放了好几部催泪电影,连着放《忠犬八公》《美丽人生》《这个杀手不太冷》……
霍廷没什么反应,许西柠自己哭得跟小狗一样,蜷缩成一团,纸巾抽了一大叠,还泪眼朦胧地看着霍廷带着哭腔质问你怎么不哭啊?
霍廷不知道有什么可哭的,《这个杀手不太冷》在他眼里简直不可理喻。
这部电影说的是职业杀手一时心软救下一个被坏人杀了全家的小萝莉,之后小萝莉喜欢上了杀手,杀手看起来也蛮喜欢这个毛都没长全的小萝莉,结果小萝莉非要帮自己死去的家人报仇,引来了特警,杀手鬼迷心窍地让她先走,自己被炸死在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先不说他舍命保护别人,选择自己赴死,干出这么没职业素养的事情,死也是活该。
打一开始,他心软给小萝莉开门的时候,就命中注定没有好结果。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对别人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
想要活到最后,就要把想要的东西都紧紧攥在手里。
一个愚蠢的人,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能让女孩哭得这么厉害。
霍廷思忖着,嫌弃地扯了扯嘴角,暂停了电影,把女孩捞过来:“可以了,这有什么好哭的,不就一个杀手死了……”
说到这里他眼睛危险地眯了眯,“你喜欢展星野,就因为他是个杀手?”
许西柠一愣,小脸上还挂着眼泪,眼睛却放起光来:“这么说……我和阿野的缘分从我十二岁看这部电影就已经初见端倪了!!”
许西柠又跳起来,在霍廷杀人般冰冷的目光中,笑嘻嘻地找手机给展星野发消息。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其他人失去了联络。
她跟温南森请了假,每天给展星野狂发消息,还抽空关心了一下谢仪在妖界的情况,态度诚恳地道歉说把他的玉牌弄坏了。
然而,不管是她发出的消息,还是她本该收到的消息,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了下来。
她以为的回信,都是擅长模仿的血仆发的,最后还会送到霍廷手上过目。
霍廷的手腕突然刺痛,他冷冷垂眸,看见苍白的手腕上浮起一行金绿色的符文。
他看向黑暗中,韦伦冷静地冲他比了一连串手势,意思是所有的血仆都被刻上了印记,同时,接连有三个隶属于霍廷的地盘遭到进攻。
男人勾了勾唇角,瞳孔深处幽暗冷戾。
温南森么?真有意思。
这是精灵在灭族时候才会施展的术法,以霸道的方式标记种族里的每一个族人,追踪他们的位置,不死不灭,直至施术者死亡。
那行符文逐渐漫起一丝黑色,像是被墨水沾染玷污的金字。
这种等级的术法,直接干涉对方整个种族,已经是他们族群里《邪典》的程度了。
时间拖得越久,温南森就被侵蚀得越严重,他还要不停地施展空间术法,在霍廷的地盘间不间断地传送……
霍廷对精灵一族的能力有所了解,远距离的瞬时传送,即便是对最精于此道的精灵而言,而是极其耗费法力的。
而他要传送的可不是十次二十次……而是三千多次。
他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找过来?等他找过来的时候,他还是精灵吗?该不会已经变成他最厌恶的黑暗妖精了吧?
真可笑啊。
为了一个早就遗忘了他的灵魂。
霍廷神色冰冷地放下袖子,遮住手腕上的印记。
他没有蠢到把许西柠藏在他常住的江景别墅。
许西柠以为她还在槐江,实际上整个别墅内部用秘法转移到了另一处荒山野岭。
许西柠此时还在给“展星野”说她从小就想跟杀手谈恋爱的事儿,什么我们之间命运的齿轮早就开始转动了之类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暂停的电影投射出荧幕冷光,霍廷暗红的眼瞳隐在乌黑的发丝后,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他还没有烙印她。
他会烙印她,但不是现在。
因为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她现在还在他掌控中,或许她会心甘情愿留下来……或许不是心甘情愿,但最终也留了下来,结果是一样的。
他不会再放手了。
许西柠还在抱着手机打字,倒映着屏幕的眼睛被映得剔透又鲜活,像只林间雀跃又懵懂的小鹿,轻盈的身影穿过密密匝匝滋生的欲望荆棘,刻印在猎人死死盯着泛着血丝的眼里。
猎人的眼神带着不自知的悲伤。
大概对于那些惯于忍受苦痛的人,即便在真正幸福的时候,也无法真正快乐,就像反复溺水中间剧烈喘息的间隙,因为注定还要沉进水里,所以连短暂的浮起都显得残忍。
想要这段时间永远、永远地凝固在这里,想要电影永远不要结束,想要他和女孩永远靠在柔软的沙发里说些无聊的话,他抱着她的身体,像是抱着一千万个太阳。
但在这个短暂的旅途结尾,他注定会烙印她,她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她会变得……爱他。
霍廷分不清,这究竟是对他的补偿,还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第73章 倒数
第四天。
温南森、展星野和谢仪排查了580个血族, 传送了两百多个地方,有的是被秘术封闭的巨大溶洞,有的是一处不起眼的普通居民楼, 还有的是贫民窟里污水横流的混乱窝棚,几乎是一分钟都不停歇地在找。
展星野完全就是个破坏分子,被他找过的地方,连地板一寸寸扒开检查,每堵墙都被触手捅穿防止后面设有暗门,衣柜保险柜橱柜全部被掀开,凡是能把许西柠塞进去的地方都不放过, 一栋好好的房子几分钟之内就变得千疮百孔。
血族绝不是什么好脾气的种族, 换谁被莫名其妙上门打砸都得上去拼命。
他们找了两百多个地方就干了两百多场架,杀了不知道多少血族,被霍廷烙印的血仆全部都杀了, 跟霍廷无关的但是因为被砸了家所以上来拼命的……往往也被展星野杀了。
他本来就讨厌这种吸人血为生的阴间生物,如果杀光所有的吸血鬼, 不就不再有新的人类遇难了吗?
只是从前碍于管理局“一部分吸血鬼是被迫转化的人类, 他们也是受害者”的观点才没有动手。
粗壮的触手榨干每一个吸血鬼的血,吸取他们的生命力,绽放出大朵大朵的艳丽红花。
展星野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进食, 他能转化电能,太阳能,甚至直接从敌人身体里榨取生命力。
他是天生的掠夺者, 可以永无止境地杀戮下去。
杀到最后谢仪都神志恍惚了, 搞不清哪边才是反派。
*
许西柠终于找到她和霍廷都能欣赏的片种——复仇爽剧!!
两人歪在沙发上一边吃薯片一边看《黑暗荣耀》。
许西柠摇头:“啧啧妍珍呐~~~”
霍廷冷笑:“愚蠢的草包女人, 河道英怎么看得上她。”
看到激动之处,霍廷忍不住指着屏幕暴怒道:“打她啊?阿一古还有什么废话要说你这个废物女人, 言语没有用暴力才有用!直接上去打她让她痛苦让她流血啊!……打了!打得好!!漂亮!!!”霍廷攥着拳头。
许西柠拽了拽他的衣角,完美复刻出她看迪士尼时霍廷看她的鄙视眼神:“坐下看剧行不行,你是小学生吗?”
“滋啦滋啦——”
因为霍廷的激动情绪,电流游走着窜过投影仪,整个屏幕颤抖着熄灭了。
许西柠:“……”
霍廷挪开视线,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冷冷道:“……呵,没用的东西。”
“至于这么激动吗?我真受不了你!”许西柠气得把薯片摔在他身上,掏出自己的ipad:“……滚远点!你要是敢把我平板搞坏我要你狗命!!!”
*
第五天。
谢仪和温南森的身体都撑不住了,他们都是经历了一场大战之后,连休息恢复的时间都没有,就连轴转地找人。
这正是霍廷计划中的险恶之处,他们被消耗到自身难保的程度,还怎么去找许西柠呢?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打开传送门之后,温南森再也坚持不住,刚迈出来就跪倒在地。
精灵沉重地喘息着,白皙的皮肤上沁出大片大片雨一样的冷汗,腰腹处的伤透过绷带染红了衬衣。
展星野头也不回地继续找人,狐狸直立身子,扒着他的脸,看到精灵原本剔透美丽的绿眼睛,此时翻涌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谢仪忍不住叹气:“哎,这样不行啊,还不等找到她,你就要先撑不住了。”
“如果我变成黑暗妖精,你就杀了我。”
“这话跟疯批小子说去,我可杀不了你,我他妈的要累死了。”谢仪倒在地上,昔日漂亮骄傲的一把皮毛,如今沦落得像是流浪在荒原上抓不到野兔饿得瘦骨嶙峋还被豺狼撕咬的野狐狸,“歇会,真的,我不行了。”
“东方……我好害怕,我害怕她被强迫,我只要一停下来,我就会忍不住想……”精灵艰难启齿,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汗水划过形状优美的下颌,一滴滴溅落在长裤上,
“这是惩罚吗?因为我擅自找到她的下辈子,因为我折了世界树的枝条,因为我更改了命运的轨迹……”
“好了好了打住!!!你信奉的那个什么什么树,要惩罚也是应该惩罚霍廷……妈的我看出来你被侵蚀了,之前你可不会说这样的话。”谢仪如果不是累狠了,真想爬起来咬他一口。
“清醒一点温南森!她现在应该还没被烙印!如果霍廷的目的只是烙印她,那许西柠提出分手的时候他早就应该这么干了!”
温南森掀起颤抖的眼睫,瞳孔好像多了一丝清明。
“你想想,他之所以现在烙印许西柠,是因为他离开许西柠就会死,且我们正在想方设法地找到许西柠。”
“我们什么时候找到她,他就会什么时候烙印她。”温南森难忍地闭上眼。
“是的,是的,”谢仪骂了一声,“但是我们还是得找,因为就算我们不去,许西柠也会离开,我们要在许西柠提出要走之前找到她。”
“大年三十她会回许承年家,大年二十九她会回家打扫卫生购置年货……”温南森低声道。
“今天几号?大年二十九是什么时候?”谢仪已经完全搞不清日子了。
“两天后。”温南森说。
*
黄铜子弹叮叮当当地散落在桌子上,男人懒散地靠在高靠背椅,薄唇线条冷硬。
骨节分明的手指自然垂下,握着一把气息森严的漆黑长枪,动作熟练地反复装弹,快速上膛,举臂瞄准,卸下弹匣,扣动枪机,验枪退弹……周而复始,发出金属摩擦碰撞的声响。
许西柠腮帮子里塞着柠檬糖,像只小仓鼠,好奇地拿起桌上的子弹打量。
子弹呈漂亮的流线型,弹头刻着血一样猩红的花纹。
“这是什么?”许西柠问。
“血族秘术特质的弹头。”霍廷掀起眼皮瞥了一眼,仿佛觉得很好笑似的,“你喜欢?”
“做什么用的让我康康?”
长枪流畅地在霍廷手里打了个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冰冷的枪管直指她的胸口。
“砰”的一声,枪响了。
“啊喂!”
许西柠愕然低头,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指尖摸到弹头碎裂的残渣。
有一点痛,感觉像是被人狠狠戳了一下,衣服都没破,周围弥漫起浓郁的酒精味。
“咳咳咳。”许西柠被呛到了,手掌扇着风,但不仅不生气,反而好奇得两眼放光,“里面压缩了酒精?好特别的子弹,这么脆的弹头能做什么?炮制醉蟹?”
“不是为了击穿,是为了破碎以后散出酒精浓雾。”霍廷眯起狭长的眼尾,“醉蟹?有点意思,醉章鱼吧。”
“这是你做的什么特别的消毒制品吗?你知道可以直接去网上买酒精喷雾的吧?”许西柠只当他在开玩笑。
“酒精喷雾可没有这个好用。”霍廷似笑非笑,冷白的指尖把玩着猩红的弹头,金属反射的光落在他暗红的眼里。
“——这个是用来杀脏东西的。”
*
第六天。
“轰隆隆”连绵不断地巨响,像是被拆迁组定点爆破,整栋楼一层层钢筋混凝土的楼板自下而上像威化饼干一样折断,承重柱噼里啪啦地断裂,在腾起的蘑菇云里塌成了一片废墟。
一个青年从废墟里跃了出来,像只夭矫的鹰,身后无数根狰狞庞大的触手不加遮掩地露在外面,轮流狂舞着快速把他托到想去的地方。
展星野将一个只剩下头和躯体的吸血鬼丢在地上:“他知道霍廷在哪,验一下。”
他们一路找许西柠,一路试图从其他吸血鬼嘴里撬出霍廷可能在的位置。
他们分头行动,各用各的方法,谢仪用人格魅力,温南森用真言术,展星野用严刑拷打。
只可惜霍廷的掌控欲太强,疑心病又太重,知道他位置的人,只有对他绝对忠心的血仆。
而血仆死也不会说出霍廷的位置,如果温南森对他们用真言术,他们就当场自尽。
血族生命力旺盛,尽管只剩头和身子,还想像蛆一样蠕动着逃跑,很快被一根萦绕着黑雾的绿色锁链捆在地上。
真言蝴蝶翩然而至。
“告诉我霍廷的位置。”温南森平静道。
“那,那你们保证,我说了你们就不杀我了?”那个吸血鬼战战兢兢,话刚出口一条触手直接暴躁地冲他的头劈下来,吸血鬼吓得大叫:“我说!我说!!!!奥兰山脉!他托人在我这买了东西,我猜他应该在奥兰山脉附近!!”
温南森松开了锁链,本意是放过他,下一刻触手像打碎一个西瓜一样把他的头砸得稀巴烂。
温南森欲言又止地看了青年一眼。
展星野眸色冷淡道:“传送。”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温吞木讷的青年的影子越磨越淡,基因中掠食者的一面逐渐显露出来。
他做一个人,是因为他希望自己是个人,他的父母和许西柠爱着人间,所以他坚定地站在人类的一方,加入管理局,诛杀异种。
如果他们都不在了。
那他就当个怪物好了。
怪物不会痛苦。
*
第七天。
霍廷知道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连夜赶到了奥兰山脉,前六天许西柠的确在那里,但霍廷既然能将整个别墅内部空间从槐江传送到奥兰山脉,他就能传送第二次。
因此,展星野他们赶到的时候,奥兰山脉的城堡已经人去楼空。
这么看,只要霍廷一直转移,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找到许西柠。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传送阵法会留下一些施法痕迹,这些痕迹本该像是火焚烧书籍留下的灰烬,按理说没有人能从灰烬中解读出文字,也没有人能用灰烬复原书籍。
……但对方毕竟是温南森。
他们第二次找到霍廷的位置,只用了半天。
第三次只用了半个小时。
第74章 放手【二合一】
下午一点, 阳光正好的时候,霍府里里外外拉着厚厚的窗帘遮挡阳光,室内到处亮着璀璨的水晶灯。
霍廷知道他们会在任何一刻突然通过传送门杀来, 但他已经没有时间重建传送阵法了。
更何况他为了屏蔽温南森的追踪术,每次传送都要杀十三个血仆作为活灵献祭,现在他身边的血仆也只剩下寥寥几个。
霍廷从书房走出来的时候,许西柠还在客厅成排的移动衣架旁边试衣服……衣服太多,多到霍廷家那个偌大的步入式衣柜都塞不下。
她前几天说今年过年都忘了买新衣服了,就光在霍廷家躺尸。
霍廷瞥了她一眼,当晚派了几个血仆出去扫荡奢侈品店, 成箱成箱地往回运衣服鞋子和包包。
就因为这个, 奢侈品店的血族店长猜到他的位置在奥兰山脉附近,并将这个信息告诉了展星野一行人。
许西柠此时穿着海棠红的羊毛小袄子,看起来喜气洋洋, 下身是同色的绒面短筒裙,筒裙下是纯白打底裤包裹的一双纤直的腿, 脚上踩着厚底的黑色亮面小皮靴, 俨然又乖又漂亮。
许西柠对着全身镜打量着自己,余光看见霍廷走了过来,笑眯眯道:“怎么样?后天过年我就穿这套。”
“红得跟个灯似的, 你往路边站,司机都要停车。”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许西柠鼻子里哼了一声,抬着下巴, “你懂个屁, 过年就是要穿红的。”
“你想明天走?”
“今晚吧, 明天回去打扫卫生,后天要去老许家过年。”许西柠掰着手指算日子, “我还想炸份藕圆子给老许露一手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她还在自顾自说话,霍廷抬眼,往窗外看了一眼,乌发间暗沉的眸色骤深,回头一瞥,韦伦微微鞠躬,带着所有的血仆离开了大厅。
许西柠抬头张望:“怎么?外面有什么?”
他们来了。
霍廷能听到结界破裂的声音,韦伦平静地领着剩下的血仆一起迎击,带着视死如归的淡然,但他们就是拼上命也撑不了多久。
霍廷突然紧紧抓住了许西柠的手,手背青筋绷紧,喉结生涩地滚了两下,吐出近乎恳求的字眼:“别走。”
许西柠没听清:“你说什么?”
“别走。”霍廷漆黑的眼瞳像是被撞碎了,眼底的情绪宛如一直沉在水面下汹涌的暗流,终于在海面掀起惊人的波涛。
“不要回去,不要跟展星野在一起,留在我身边,那样的话,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地面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
许西柠身子摇晃,下意识抓住霍廷的胳膊:“怎么回事,地震了?你刚刚看外面是不是知道要地震了……不好,快跑!”
“许西柠。”霍廷把她拽回来,低哑有力地喊她的名字,掰着她的下巴,强行让女孩到处乱飘的思想重新回到他身上,“你看着我,你听我说,没有别的办法。”
地面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疯狂地从外面撞击整片空间,以撞得血肉模糊的力道,一下又一下,高耸的罗马柱逐一开裂,连空气都在沉重地震荡。
“什么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你离开,我就会死。”霍廷眼里的神色渐渐变得偏执阴沉,眼里像是淌着猩红的血,“我别无选择,所以我不能放你走。”
“捏妈,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许西柠大惊。
吸血鬼的脸色愈发苍白,衬得深邃眼窝里的瞳孔亮得骇人,他禁锢着女孩的手腕,脸颊线条坚硬如铁:“听明白了吗?我要你保证,永远不会离开我,否则我会强行留下你。”
“霍廷你疯了吧?你他妈在说什么你自己知道吗?你这是在犯法!”许西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试图用力挣开他的手,“你放开我!我怎么可能一直留下来?!你真搞不清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什么关系?”
“前任的关系!还能是什么关系?!”许西柠被他攥痛了,急得冒火,“连朋友都不是,换在别人那里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
“轰隆隆”的剧烈震动,仿佛地动山摇。
一瞬间,某种人耳听不到的高频声音震碎了别墅所有的玻璃,水杯,琉璃花瓶,巨大的落地窗,刹那间四分五裂,全部炸开,晶莹的玻璃碎片尖锐地碎了一地。
“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跟着韦伦过来?!”霍廷声音发抖,低吼道,“你明知道我是吸血鬼为什么还要过来?明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过来?现在才发现我不是好人?!你发现的未免太迟了!”
“你对我发火?!你问我为什么过来?!”许西柠咬牙切齿地瞪他,眼里像是含着锋利的小剑,“因为韦伦跟我说有个人要死了!所以我知道你是吸血鬼,我知道危险,我知道自身难保,我还是过来了!行了吗?!因为我蠢!因为我不想让你死!!!”
“就因为你的道德观不能接受一个人,因为你的不作为而死?”霍廷冷笑。
“因为我不能接受我曾经喜欢过的人,因为我的不作为而死。”许西柠一字一顿。
女孩眼眶发红地含怒瞪他。
她长着那样一双,清澈,柔软,脆弱的眼睛,好像稍微用力就会碰碎。
眼里的目光,却像刀子一样把霍廷的胸膛割开,灼烧他那颗不会跳动的心脏。
“我从来没把你当做忘掉温南森的工具,”许西柠声音颤抖,“你觉得那晚在白鹿桥上,换做是谁都可以吗?我不这么觉得。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否认我对你的喜欢?”
“我不信你说的这些鬼话。”霍廷牙根紧咬,嗓音沙哑,瞳孔颤抖地看着她,“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如果你真的喜欢过我,为什么不再喜欢了?”
女孩神情痛楚,无力无奈地看着他的眼睛:“……霍廷,没有为什么。”
他们在四分五裂的建筑里僵持,在震耳欲聋的破碎声中沉默。
短短一周,霍廷损失了所有的血仆和超过大半效忠他的部下,和他同盟的种族全都损失惨重,现在又将失去了忠心耿耿跟随他近两百年的韦伦。
可他并不在乎。
在他刚吸收完圣血的那段时间,血族长老对他们新诞生的纯血公爵如视珍宝。
他们坚信霍廷能带领血族走向新的辉煌,是命中注定的君王。
他们教他血族秘术,教他如何统帅军队,教他残忍无情,教他如何玩弄权术,教他肩负血族的责任。
一直以来霍廷都做得很好,甚至可以说做得太好了……在他学完所有的知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在雷雨之夜杀了那群教他的血族长老。
血族的责任?笑话。
他为什么要对血族负责?
他们转化了他,把他变成一个吸血鬼,把他囚禁在笼子里,冷眼看着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衣不蔽体地哀嚎,抽搐,狰狞,绷紧的手伸出笼子外,死死地抓着地面,直到将大理石地砖都硬生生抓裂。
他们把他当做用之即弃的废物。
是他自己给了自己第二条命。
他不在乎血族,不在乎这个世界,也不在乎自己这条,永远被雷霆之力折磨的烂命。
何止是不在乎。
他恨透了这世间一切所有。
他是为了报复所有人,才活到了今天,他是为了踩在所有人头上,攥着至高至强的权力,才忍着这么多的痛苦活到了今天。
结果到头来却发现全不值得。
他通过铁腕手段统治了整个血族,势力遍及数十个族群,他一声令下便发动战争,要谁生谁生,要谁死谁死,堆积成山的财富,炙手可热的权力,万人之上的王座。
他看似是个君王,什么都有。
可他却一无所有。
他那被命运恶意玩弄的、被痛苦浸透了的一生,像一条黑暗的隧道,没有起点,没有终点。
除了她,再也没有第二个他在乎的东西,也再也没有第二个意义。
结果现在要他心甘情愿去死,只为了让她和别的男人幸福快乐吗?!谁能命令他这么做?!谁敢说他应该这么做?!就算是烂透了的人生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吧!
凭什么放手?为什么放手?他就拥有过这么一件美好的东西,就连这么一件都要失去吗?!
他偏要狠狠攥在手里!攥碎了也无所谓!死也要死在他手里!!
有个声音在他心里面目狰狞地狂暴嘶吼,像是痛极了的人疯了一样对着全世界撕咬。
……
“走吧。”霍廷突然说。
许西柠无措地眨了眨眼,偏头:“啊?”
“走吧。”霍廷一根根松开攥着她的手指,垂眸看见她被攥红了的手腕,“趁我还没后悔。”
“现在?去外……外面?”
许西柠沉默了两秒,艰难道,“我知道有点不合时宜,但是他妈的外面看起来不是在杀人就是在地震,你确定让我现在走不是想弄死我?到底发生什么了,霍廷你能不能给我个准话……唔。”
男人青筋狠跳,忍无可忍地一把将她拽到怀里,按住她的后脑,低头,冰冷的唇瓣用力堵上了她的唇舌。
十几米高吊顶上的水晶灯终于在摇摇欲坠后掉落,霍廷俯身用背脊挡住了她。
巨大的水晶灯砸在他坚不可摧的背上,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在周围弹跳,像一场晶莹缤纷的大雨,铺天盖地,在他们脚边弹起又溅落。
在无数水晶碎片的包裹中,璀璨夺目,又疯狂深沉得近乎绝望的吻。
许西柠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恼火地推搡踢打,又被他搂着腰拽回身下。
宽大的手掌粗|暴地攥握着女孩后脑金色瀑布一样的发丝,箍着她两只纤细的手腕,紧紧束在怀里,像是保护又像是禁锢。
西装包裹的漆黑身影完全将她笼罩,高挺的鼻梁抵着她的侧脸厮磨,强迫她仰起头,疯了似的咬着她的嘴唇。
明明冷得像冰一样的唇瓣此时却灼烫得惊人,深入的舌头凶狠交缠,吮得她连舌根都发麻。
女孩气急败坏,用力踢他,霍廷眉心紧蹙,咬破了她的嘴唇和舌尖,血腥味像烈火一样烧着了他的理智,让人发疯般地不断渴求不断深入。
……
等霍廷放开许西柠的时候,女孩站都站不稳了。
她嘴里弥漫着甜腥味,眼眶气得又湿又红,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都不想说了,转身用力拽着行李就往外走。
管他外面是什么,地震也好,杀人也好,她是真的生气了!
他死了她都不会内疚还要骂句活该!
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下来了,女孩喘着气,手背擦着嘴巴,气恼地往外走。
走向和背对着她的男人截然相反的方向,仿佛一条笔直的不回头的路。
大片灿烂的阳光透过空洞的落地窗投进大厅,将无数破碎的玻璃和水晶照得波光粼粼,满地晶莹。
阳光投在地板上,映出无数明亮的长方形,只剩正中间狭窄的一条黑色阴影。
霍廷站在那条晦暗的阴影中,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小皮鞋踢踢踏踏的声音,行李箱碾过玻璃碎渣,轮子滚动的咕噜噜声,还有她渐行渐远的心跳。
霍廷在最后猝然回头,只看到女孩的背影,金色的发丝跳动着,融进室外盛大的阳光中。
那片他不能触碰的阳光。
而他会孤独地死在漆黑的甬道里,死在离得到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真蠢啊,简直跟那个叫里昂的杀手一样蠢。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喜欢是紧紧攥在手里。
但爱是放手。
当年在漆黑汹涌的槐江之上,漫天青白色的雷霆撕裂苍穹,他忍着剧痛,却惊愕地看见黑白两色的夜晚里一抹金色的剪影,孤独又迷茫的女孩闯进他的世界。
风吹起她金色的长发,连闪电都避让她的裙角。
他大步上前抱住了她,奇迹般地被抚平了疼痛,品尝到生命里第一丝甜。
那一刻他就该烙印她,可他没有,就像里昂给哭泣的女孩打开门,之后的一切都是错的。
他说她的能力很宝贵,烙印或许会破坏她的能力,他不能冒险……他编了套谎话,该死地把自己都骗进去了。
从前的他不知道,后来的他不承认。
他对她就是无可救药,一见钟情。
从第一面开始,他就心软。
自那以后,缰绳一直在她手上。
*
许西柠两只手奋力拖着她的行李箱往外走……她来的时候没带多少东西,因为霍廷家什么都有,走的时候倒是塞了太多新衣服,她都要拖不动了。
她可是来救霍廷的命的,拿几件衣服不是天经地义,再说霍廷的作风一贯是不管她喜不喜欢,他看上的全部都买下来,她不带走,他就全部丢掉,浪费到可恨的程度。
现在她算是看透了,霍廷的世界里没有朋友。
他只想和她复合。
搞不好吐血是装的,要死了也是装的,韦伦用某种邪恶的方法骗过了真言之蝶……也不是没有可能啊?!她又不是温老师,谁知道她的术法有没有搞错!
户外过于灿烂的阳光落进她的眼里,许西柠眯了迷眼,自上而下传来最猛烈的一次碰撞,许西柠扶着行李箱的拉杆才勉强站稳,抬头往空中看去。
仿佛鸡蛋壳被撞碎,周围的景物像是被狂风揉皱的温室大棚的塑料布一样变形,光影和色彩变幻,让人头晕目眩,跟吃了毒蘑菇似的。
等许西柠揉揉眼再睁开的时候,外边已经完全不是槐江她熟悉的霍府,而是,一片青山碧水风景秀美……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周围满地都是粘稠的黑血,甚至漫延到了她的小皮鞋边,高处的血泊上一只毛发脏乱的小狐狸,正张着嘴一边奔跑一边沙哑地大喊:“许西柠!许西柠!!!许西柠!!!”
“好男……”许西柠瞳孔地震,“谢仪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谢仪看到她,愣了一下,然后风一样窜下来大叫着窜下来:“她在这!!!”
许西柠下意识惨叫:“不要过来!”狐狸一身血污地扑到她怀里,把她准备过年穿的红袄子滚满了脏。
许西柠:“……”
养宠人死去的基因又开始攻击她,她真受不了谢仪这个脏兮兮的样子,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扔洗澡间里拿花洒一顿狂冲。
谢仪对着她的领口和脖子疯狂扒拉,黑色的鼻尖嗅来嗅去,眼睛发亮:“宝贝,我就知道你没被烙印!”
许西柠忍无可忍:“你不要以为你这个样子我就不会对你发脾气!”
“许西柠……”一声轻轻的呼唤。
许西柠抱着脏狐狸转头,逆着光,看到不远处的微风里,注视着她的精灵终于松了口气,尽力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他的金丝眼镜早就碎了,弯曲的眼镜腿勉强折叠起来插在胸前的兜里,温南森甚至不是素日人类的模样,而是尖耳金发的精灵面孔。
许西柠在森林里见过精灵的本来面貌。
比起当时五官间宛如立体雕塑般遮掩不住的矜贵精致,美丽得像是被造物主偏爱的猫眼石似的绿色眼睛,此时的精灵真是憔悴到惨淡的程度。
蒙尘的眼眸,苍白的唇色,暴露在外面的枯手被他轻轻挡在身后,衬衫上粘着脏和血,裤腿也没了半截。
温南森一贯在意仪容整洁,许西柠从未见过他这样不修边幅的模样……像是生生将自己耗尽。
“我天,温老师?”许西柠说出了跟看到谢仪一样的话,“……你怎么也搞成这个样子了?到底出什么事?你俩为什么会在霍廷家门口?……还有这到底是哪啊?”
温南森注视着女孩的脸,胸膛一阵翻涌的闷痛,他咽下喉间溢出的血,垂睫遮住了眼里的灰暗,不想让她看见,扯唇笑了笑:“说来话长,你没事就好。”
好在,好在。
她也没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太久。
女孩惊喜的声音很快响起:“阿野!!”
青年原本是在别墅靠山的另一面,所以许西柠出门才没第一时间看到他,此时那些狰狞的沾满血的触手全都隐去了,只剩青年消瘦挺拔的身形,用人类的双腿朝着她的方向跑来。
他原本是跑着的,可是越跑越慢。
她喊他阿野,他反而站着不敢走了。
展星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像是人类起猛了时感到的耳鸣目眩,胸膛短促地起伏,下意识地快速呼吸着。
他害怕会失去她,但是因为那股害怕太庞大,他硬生生将情绪封闭起来,不去触碰,直到他亲眼看着金发女孩带着明媚的笑意朝他跑来,仿佛一道闸门轰然打开,所有的害怕和悔恨像滔滔洪水一样涌来……瞬间把他淹没了。
一路没有情绪起伏似的他,面无表情杀到这里的他,人挡杀人见鬼杀鬼的他,此时竟然连路都走不动了。
叠加了不知道多少层的疼痛,此时才被他迟钝地感觉到,好像断了很多根触手,多到记不清了。
原来他不是机器啊。
他也是会疼会累的。
许西柠一边跑一边嘴也不闲着,雀跃道:“一周没看到我滴男朋友了快来让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发誓我真的是没有选择才来的,可霍廷他居然……”
“许西柠。”冰冷的嗓音从高处传来。
许西柠下意识扭头看去。
别墅高处,玻璃已经尽数碎裂的窗口后,额发乌黑肤色惨白的男人站在屋里,手里握着一把气息肃冷的黑色长枪。
许西柠愣了一下。
那把连她皮肤都打不破的,屁用都没有的酒精枪。
“许西柠,睁眼看看吧。”霍廷薄唇微启,发出一声讥讽的冷笑。
“——看看你喜欢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刻着猩红花纹的子弹带着硝烟,从黑洞洞的枪口笔直射出。
那是为展星野精心打造的子弹,但想击中展星野的难度太高了,他的身体好像另一种液体,即便是脆质的弹头也很可能不被击发,径直穿过他的身体打在地上。
所以霍廷没有没有瞄准展星野。
——他瞄准的是许西柠。
阴鸷的暗红眼瞳里隐在冰冷的阴影中,浸透刺骨的恨意。
他放过的是许西柠不是展星野!就算他死也要拖人下水!
如果能躲开的话,那就躲开试试啊?赌他的弹匣里有没有那么一颗实弹。
——如果他敢赌的话。
三个男人同时向许西柠扑过去,但展星野离她最近。
他脸色不带多余的情绪,没有任何犹豫地挡在女孩身前。
就像当时在管理局面无表情地挡下射向她后心的麻|醉|枪一样。
第一发子弹击中的是空中的触手。
一瞬间爆开的酒精喷雾几乎瞬间摧毁了触手表面的拟态,在女孩放大的瞳孔中,一根粗壮的触手像浓墨滴入透明的水中晕染开似的凭空出现,痛苦地在腐蚀中扭曲着。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一连串密集的枪声。
霍廷居高临下,手臂笔直,瞬间清空了一整个弹匣,黄铜弹壳叮叮当当地弹出,在空中互相碰撞。
他面色沉冷地换弹匣,上膛,瞄准,继续开枪,然后重复。
密集的弹雨倾泻而下,周围的乙醇浓度高得像是桑拿房里的蒸汽,所有的触手都被迫显形,在对它们而言比硫酸更胜的剧毒中抽搐挣扎。
尽管这样,那些触手还是仔细地把女孩护在中间,像是一棵所有树枝都向内蜷缩的树。
那一刻,展星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从第一颗子弹打中他,爆出酒精气体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是个针对他的圈套。
以子弹的强度根本伤不到许西柠,只是会让她痛,最多灼烧她的眼睛和呼吸道。
最明智的做法是让子弹打在许西柠的身上。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没有时间抉择和思考。
他只是本能地不舍得。
一点也不舍得。
青年那张白皙清俊的脸在雾气中斑驳,如同剥落的墙漆,五官仿佛热蜡一样快速融化,露出底下触手虬结的形状。
他看到许西柠眼里复杂的情绪,复杂到他看不懂。
枪声终于停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决定,伸出一只手……
此时那已经根本不是手了,是一根伤痕累累的触手,慌忙地祈求:“阿柠……”
还是我,是我呀,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要讨厌我,也不要害怕我。
求求你了。
……
女孩松开手,盯着他面目全非的脸,从触手环绕的怀抱中,一步步往后退去。
第75章 分手
——看看你喜欢的, 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些脆质的、刻印着猩红花纹、刚击中就碎成粉末的弹头,连她的皮肤都打不破。
浓郁的酒精气味强烈地充斥着鼻腔,让人昏头涨脑无法呼吸……她不可能知道这对于另一个物种而言是致命的毒药, 只看到它起到了某种显形剂的效果。
仿佛泼天的墨汁倾斜而下,在透明的空气中留下粘稠的痕迹,印出张狂狰狞的影子。
怪物撕破青年清冷俊秀的皮囊,从里面破壳而出,扭曲着纠缠着,在小小的女孩面前投下楼宇一样的巨大黑影。
展星野好像听到远处来自血族一声轻蔑的冷笑。
但他甚至兴不起愤怒的情绪,也根本顾不上反击,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女孩吸住了, 所有的念头都被她的眼神压倒。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
她喜欢他的时候,向他跑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星星一样, 发着灿烂得让人心软的光。
现在那光一点点冷寂,变成陌生又抵触的模样。
展星野快要疯了, 连酒精蒸汽蚀骨腐髓的剧痛都感觉不到, 如果他有的话,他恨不得把心脏扯出来给她。
“是我……展星野,我是异种, 但是……”支离破碎的人形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别过来。”许西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嗓音低哑,把他钉死在地上。
她后退, 一步接着一步, 然后转身跑远。
温南森和谢仪都跟过去, 女孩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踉跄着,转头吼道:“都别过来!”
温南森和谢仪也站住了, 许西柠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闷头走了一圈……绕着这片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山岭,像个毅然决然的徒步者或者横冲直撞的苍蝇,然后打开手机戳戳点点,受不了似的冲了回来:“我这是在哪?!……”
她目光快速扫过他们,最后还是问,“温老师?”
展星野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温南森。
他残破地支离,半边人形,半边触手,像是被暴晒在日光下处刑的怪物,想钻到地下躲起来,又动弹不得。
温南森眼底隐着难以言喻的隐痛,但什么也没说,只轻声道:“来,我送你回家。”
精灵打开传送阵法,许西柠跨进去,传送门闭合的瞬间,触手突然像闪电一样疾窜出去,挤进了门里。
传送门的另一边直接开在了樱花街公寓的二十八楼。
许西柠迈出传送门,刚把钥匙插进锁里,就听到身后传来很低的,磨砂般艰涩的嗓音:“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
许西柠的手顿了一下,转过头来,她面前的触手慌张地胡乱遮住自己的脸,结结巴巴道:“你可以……可以不要看着我吗?”
许西柠还是看着他。
她长了张乖巧极了的漂亮小脸,稍微笑一笑就像能沁出蜜一样甜。
可当她一点也不笑的时候,仿佛冰雕玉琢,薄薄的眼皮冷淡掀起,眼角眉梢有股压不住的戾气。
软糖一样的皮囊,刀刃一样的脊骨。
只有这个时候,才会让人想起她是林薇的女儿。
“展星野,”许西柠平淡道,“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展星野愣了下,低声道:“我是因为你才搬到这里的,不是巧合,在妖界那晚你遇到的触手是我,没钱花是我开的花,姜饼人是没钱花结的果子,是我的一部分……还有,狄安娜也是我……我,我想不到了。”
一个一个事实跟烟火似的噼里啪啦在许西柠眼前炸开。
精彩纷呈。
荒谬极了。
女孩忍不住笑了一声,听到她笑,展星野慌忙抬头瞄了她一眼,但很快就发现那是气极了的笑,嘲讽似的笑,无法理喻的笑。
“真能耐啊。”许西柠说,听不出情绪。
“我想告诉你的,只是,没有机会。”
“没有机会?”许西柠说,“我怎么觉得机会多的是呢?是有什么契约吧?不能跟普通人暴露异种的存在,可我人在管理局的时候你没说,遇到小姜饼人的时候你也没说,那晚从妖界回来你还是不说……你在等什么机会?等我问你是吗?你该不会说你之所以没告诉我,是因为我没问吧?”
“我没有这么说。”展星野急忙道。
“是啊,你当然没这么说……因为你什么都不说!”许西柠提高了音量,骤然怒道,“真有意思啊,我认识你二十一年了展星野,今天才发现他妈的我根本就没有认识你过!霍廷知道你是什么,温南森和谢仪也知道,就我不知道!我前任比我还了解我现任!好玩儿吧?谢仪拼命跟我说你不是人,说你是个异种的时候,我当着你的面骂他,我说他嫉妒你他是个骗子是个傻逼……”
许西柠抬眼看他,眼里全是失望:“这么想我还真对不起谢仪啊,他多冤枉啊,他冤就冤在我是这样的信任你,而你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看我拼命维护你,像个小丑一样。”
展星野说不出话来了,他从来都不擅长说话,尤其不擅长和她说话。
那些触手稍微从痛楚中恢复过来就拼命地隐藏起来,变得透明,于是他逐渐变回人类的模样,脸色惨白,浓密的黑睫遮着眼睛。
许西柠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转头开门进屋。
展星野上前一步拉住门板……但凡他有点感情经验,就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再冲到她的枪口上了。
可他太害怕了,声音都在发抖:“我错了,我不该……不该瞒着你的,你会原谅我吗?”
“展星野,分手吧。”许西柠说。
展星野万万没料到她会说这个,他抬眼盯着她,眼里的神色像是要碎掉,憋出一句可怜透了的话:“……我不想。”
“啊,你不想,”许西柠笑了笑,“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反手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极冷硬的声响,再然后是许西柠换鞋的声音和脚步声,以及毫无起伏的嗓音。
“出去。”
“现在出去。”
“还有多少,自己出来,全都都滚。”
过了一分钟,或许更久,一连串小小的姜饼人从门缝里挤出来。
它们也不敢撒娇卖乖了,全都一声不吭,甚至好像都注意不到本体,就那样一个个蜷缩在门口,不肯离开。
像是被赶出家的狗。
“出什么事了?”一个小姜饼人嘀咕道。
“本体惹她生气,连累我们。”旁边的小姜饼人头也不抬。
“可恶,真没用啊。”
“展星野犯错跟我小姜饼人有什么关系呢?”
“笨蛋,你是他的一部分。”另一个姜饼人踹了它一脚,踹的它小屁股敦敦弹了两下。
“从今天开始不是了。”
“就是,割席吧,我是我他是他。”
“我姓许。”
“我也姓许。”
“我是老婆生的。”
“喂喂这话是不是有点问题。”
“老婆,呜呜呜我的老婆……”
*
另一边。
谢仪还是第一次见温南森发怒。
性情温和的精灵发起怒来简直通天彻地。
谢仪一直以为温南森是那种即便忍到了极致也会再忍忍,不会与人起争端的类型。
事实证明任何人都有底线,而温南森的底线毫无疑问是许西柠。
在霍廷说出“我烙印了她”几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过界太远。
而刚刚,当着温南森的面,对许西柠开枪,则是彻底的导火索。
巨大的笼罩山野的阵法,边缘仿佛无穷无尽,一直延伸到天际,每个符文都大到能吞下整栋别墅,繁复的符文密密麻麻像是狂风怒潮一样涌现,一层又一层地法阵旋转着叠加起来,上达云端,下达地底,刺目的金绿色如龙卷风一般席卷,光芒铺天盖地,像冉冉升起的第二个太阳。
血族引来的乌云像山峦一样堆积在天空中,无数青白色的闪电在云端翻涌,雷鸣如战鼓般滚滚而来。
下一刻,巨大的阵法印刻在空中,法阵范围内的云层被一瞬间清空,映出后面干净到可怕的湛蓝苍穹。
震耳欲聋的轰隆隆声中,爆发的术法将整片山脉,连同别墅,和别墅里的霍廷,一起碾成了废墟,烈风猎猎地鼓起精灵的衣角。
谢仪:“……”
他后悔刚刚怎么没跟展星野一起挤进传送阵法。
捏妈,要开大你提前说啊?队友还在呢?!
况且也没人跟他说过精灵这么能打啊!这也太恐怖了!还好精灵是热爱和平的种族……这他妈要是不热爱和平,岂不是分分钟毁灭世界。
等一切平息,谢仪小心翼翼地探头,发现温南森却倒在了地上。
谢仪赶紧跑过去,用力把他翻了个身,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看见一双死寂的,漆黑的眼睛。
谢仪忍不住叹气道:“温兄啊,气归气,你还真是不给自己留条活路……”
他不能眼看着温南森死在这里,更何况如果温南森变成黑暗妖精,他真不一定打得过,搞不好会被黑化版的精灵弄死。
小狐狸辛辛苦苦地在温南森倒下的地方刨出传送阵法,他非得把温南森送回精灵之森不可。
可惜他不擅长术法……他擅长的是让别人帮他做事。
当年他在妖界跟着各族长老学习妖术,全靠一条尾巴把教书先生迷得神魂颠倒,天天求谢景帮他做作业,现在术法到用时方恨少。
谢仪刨了好久,改来改去,刨得爪子都流血了,突然眼前一黑,高处巨大的黑影像乌云笼罩过来。
他一抬头,发现来的是庞然的触手。
“怎么是你?”谢仪愣住,面色奇怪,“这么远,你该不会是跑过来的吧?”
“霍廷在哪?”展星野冷道。
谢仪指了指旁边几座山一起塌陷的废墟:“喏,那下面埋着呢。”
展星野一句话不说,径直奔过去,无数触手笔直地插进废墟中,将巨大的砖块断墙成片掀起,到处搜找霍廷的踪迹。
谢仪莫名其妙:“喂喂,你疯了?找他干什么?你该不会想救他吧?”
二十分钟后,谢仪都想抽问这句话的自己两大嘴巴子。
有人当真就疯到这个程度,把霍廷扒出来鞭尸。
谢仪亲眼看到他把霍廷撕成一片一片的,丢得到处都是,憋闷到极致又无处发泄的狂怒让触手像自虐一样反复往地上摔打,翻涌的暴虐戾气怎么压都压不住。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明明不是冲着他来的,杀气却像吹毛立断的重刀一样居高临下抵在谢仪的眉心。
谢仪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
他总是因为不够疯,而跟他们格格不入。
*
深夜。
惨白的月光从窗户渗透进来,洒满冰冷的地砖,房间里既没有开暖气也没有开空调,冷得仿佛户外的寒意直接透过墙面沁入骨髓。
展星野蜷缩在地砖上,没有表情的脸被屏幕的冷光照亮,侬长的黑睫低垂,遮着瞳孔里小小的对话框。
他字字斟酌,删了改,改了删,过了很久,才勉强写出满意的消息。
他发出去,却只得到一个红色的惊叹号。
微信提示“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
许西柠把他删了。
青年指尖颤抖,继而长久地凝固,仿佛从一场天衣无缝的美梦中醒来,一点点坠入现实时被冰水浇灭的希望。
他突然注意到许西柠的昵称跟之前不一样了,下意识戳开小柠檬的头像。
2017年4月17日下午3点57,当时还只有四岁的女孩,插着腰挺着小肚子,站在沙发上对展星野大声宣布,她长大以后要养三只猫五只狗两只天鹅一群鹰头马身有翼兽一头犀牛还有展星野。
小小的展星野抱着膝盖坐在小板凳上,一点都没觉得他和狗和鹰头马身有翼兽和犀牛并列有哪里不对,他只觉得以后可以跟许西柠在一起就很高兴。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他想象自己应该是树一样的东西,女孩把他种在盆里,每天给他浇水,他就给她开花,给她结果,陪她慢慢长大,慢慢变老。
所以后来他注册微信的时候,给自己取名“盆栽”。
像是一只手拖动时间线,将时间步步倒退到两个月前去往温泉汤池的那班高铁上,那时候她已经是他女朋友,可他还不知道。
女孩挽着金色的头发,抱着手机,额头靠在车窗上,窗外掠过大片大片广阔的绿野,天光云影温柔地映在她的脸上。
她一边把自己逗笑,一边改了微信名字,可惜他现在才看到。
——她改成了“种花人”。
第76章 除夕
许西柠还在生展星野的气, 但架不住他还住在她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
许西柠不知道他是一直在等,还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就立刻出门, 总之她进出门买个东西扔个垃圾拿个外卖总是会遇到他。
青年追着跟她道歉,许西柠戴着墨镜,挡住大半张小脸,耳朵里塞着耳机,音量调得很大,只能看见他的嘴巴在开合。
展星野也知道她听不见,闭上了嘴, 站在她身前。
电梯门缓缓合上, 挡住他失落的黑色眼睛。
她不喜欢别人有事瞒着她,除非有特别的理由。
倘若她真的不知道异种的存在,展星野遵守契约, 对她保守秘密,她绝对不会生气。
现在这算哪门子的事儿呢?
以她和展星野的关系, 二十一年, 铁打的关系,就算不是男女朋友,就算没谈恋爱, 她现在都会生气,更何况还是他女朋友。
这就好比余圆圆是个男的,全世界都他妈知道他是个男的, 掏出来吉尔邦邦大, 就她许西柠不知道。
——这个比喻或许不太恰当, 但非常贴切。
她在他心里是需要保密的对象是吧?
不配知道他是异种是吧?
那好,这女朋友她也不想当了, 爱瞒谁就瞒谁去吧。
许西柠心烦意乱地剥了颗糖,塞进嘴里,不耐烦地用牙咬碎,咬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她要是真能面对展星野毫不在乎,面不改色,她也没必要戴着墨镜遮住目光了。
许西柠不想看到他,当晚直接拎着东西去梨花巷老许家住了。
老许开门时意外极了:“哟,什么风把小朋友吹来啦?”
许西柠笑眯眯地伸开手:“酱酱,是过年的风,小许同志开门送温暖!”
“啊?都要过年了?我还等着你放假呢,”老许挠挠头,转身去翻日历,猫着腰连续翻了好几张,“今天农历多少?”
“早放假了,今天二十九呀,明天就大年三十了。”许西柠从餐桌上顺了个橘子,把东西丢进她的房间,意外地发现被子上积了层灰。
倒不是说她多矫情,按老许的性格,绝对会一早把她房间收拾好,等她过年回来住……看来是真忘了。
老许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你不在家我过得太安逸了,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跟猪一样,丧失了革命警惕性……”
许西柠探头出来:“哟,嫌弃我了,那我走?”
老许:“瞎说,嫌弃谁也不能嫌弃你呀,你一回来家都在发光……简直蓬荜生辉。”
这个年过的也很安稳,和从前很多年一样。
跟老许待在一起有种万事不愁的安逸感,天塌下来也穷乐呵,早上两人齐心协力大扫除,贴春联……春联是许西柠下楼去菜市现买的,往年老许会买大红宣纸,他和许西柠一人写一联,今年只好用现成的。
老许也没提前准备菜,他们就去普通地下了个馆子,吃撑到打嗝,只好在外面散了两圈步,买了夜宵,回来刚好看春晚。
……父女俩都有心事,所以都没发现对方的心事。
十一点多,许西柠回房间以后,发现手机消息都快炸了,各种拜年的群发消息和红包,同学群同事群的消息一眨眼就刷到99+。
居然还有转账提醒。
数额大到许西柠数了半天几个零,她隐约觉得这个账户有点眼熟,截图给余圆圆确认。
余圆圆:【啊对对,这就是翘屁韦秘的账户,他当时给我转账用的就是这个卡号,怎么了?他也给你打了十万?】
何止十万。
京市一套四合院。
霍廷一遇什么事就咣咣往她卡里砸钱这点还真是一点没变。
许西柠不想要霍廷的钱,打算原路转回去,结果却显示对方银行卡已经注销了,想还都没法还。
本来她都不想去思考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因为这个转账,像钩子一样勾出一团乱麻。
许西柠咬了咬嘴唇,还是打电话给温南森,想问问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她后来回想,总感觉其他三个男人是冲着霍廷去的,还都伤得不轻,该不会打起来了吧?
温南森没接电话,倒是正好谢仪打了进来,声音懒懒的:“除夕快乐,小柠檬。”
“除夕快乐,”许西柠说,“你好点没?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了?我当时在哪?为什么你们都跑去霍廷家了?”
谢仪把前因后果跟她捋了一遍,联系不上她啦,展星野来找他啦,他们去找温南森啦,接到霍廷电话啦,最后一起杀到霍廷那里啦。
当然过程中省略了一些少儿不宜的血腥环节,还着重吹捧了一下自己的丰功伟绩精彩推理居功甚伟不可或缺。
“我收到的消息都是假的?”许西柠气笑了,“好啊,难怪给我发精神损失费。”
“他的人给你打钱了?”谢仪倚在垫着大红金丝软枕的美人靠上,指尖转着一个纯银鎏金酒杯,自斟自饮,不高兴地眯了眯眼,“你收他的钱做什么?还回去,收我的。”
“你为什么说‘他的人’而不是‘他’?”许西柠敏锐道,“霍廷该不会是……他是不是真的……”
大过年的,她甚至问不出口,霍廷是不是死了,心里有点堵。
谢仪顿了会,指尖摩挲着杯口,语调轻佻地笑道:“害,我又不是他前任,没那工夫关心他过得好不好,你这么想知道我给他打个电话?”
许西柠知道他又在贫:“少来。”
“小柠檬,”谢仪微微严肃起来,嗓音不由得低缓而磁性,“那几天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那几天?”许西柠回忆道,“我看了十几部电影。”
谢仪:“……”
许西柠:“还有两季黑暗荣耀。”
谢仪:“……没了?”
许西柠:“哦,还玩了几盘飞行棋,几盘谁是卧底,几盘大富翁,几盘狼人杀。”
谢仪:“…………”
捏妈!合着你是去度假了你!早知道你是去度假的我们仨就不拼死拼活去找你了!
霍廷他妈的神经病吧,还真是死得其所啊他?不惜发动三界战争还高调宣称烙印了她狠话放得跟真的似的害得他气得吐血如此大费周章声势骇人结果霍廷就单单把她守在家里看电影?!都做到这个程度了结果什么都没做?!
当然,谢仪绝对不希望霍廷对她做什么,可霍廷什么都没做,反而让他有种强烈的被耍了的愤怒!
怎么滴?
一个电话,一句话,让三个男人为他发疯?
许西柠犹豫了一下:“还有最后求我别走,我拒绝了,他亲了我。”
谢仪长舒了口气:“……那他可真该死啊。”
*
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小区里不知是谁放起了烟火,一蓬蓬璀璨的烟火窜上漆黑的夜空,映亮覆着积雪的桃树,接二连三地炸开。
许西柠坐在床上玩手机,听到声响,抬头看着窗外。
明亮的光从她瞳孔里像流星一样划过,衬得霜雪般的小脸格外漠然。
她其实是个很怕孤独的人,所以每天都很跳脱很灿烂。她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
因为不喜欢房间里安静无声,没有人的时候她甚至会自己跟自己讲话,可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她的小床就像黑夜里的船,茫茫无际的海里,所有的灵魂都寂静地隐在水底,钢筋水泥像囚笼一样将彼此分割,就算大声呼喊也听不到回声。
所以她想要的爱,是永远无条件地选择她,永远坚定地陪伴她,永远只有她一个的爱。
她自己根本做不到,心底也知道没人能做到,可她又偏偏想要。
她现在又开始觉得孤独了。
一种缓慢的,让人难过的,像小虫子在啃她的心一样的孤独。
她好想展星野。
……真没出息啊。
*
另一边,远隔千里的普雷斯顿山脉。
和东方鞭炮满地喜气洋洋的除夕夜不同,这里山间凋敝萧索,凄风苦雨,呜咽的冷风在巨大的废墟间穿梭,原本金碧辉煌的城堡不堪入目地和枯木淤泥混在一起,逐渐腐朽。
此时,这片几乎已经沉进地下的废墟,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
双腿尽断、只剩一根独臂的残躯,浑身焦黑地从土里爬了出来,几乎看不清五官,喉咙嘶哑道:“主人……主人。”
韦伦当时出来迎击的时候,直接劈头盖脸地被狂怒的触手劈开,随手丢到了一边,三个男人都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连个眼神都没有多给。
韦伦昏迷了过去,但也躲过了温南森惊天动地的一击。
此时他终于苏醒,一边沙哑地呼唤着,一边用一根手臂艰难地爬行,爬到废墟中央,捡起霍廷的碎片,贴在额头上发出痛苦地嘶吼。
他沾着自己的血,画出血族之间通讯的秘法,召集了霍廷仅剩的簇拥者。
他们用一整夜,把霍廷的碎片拼了起来,砍了山上的黑杉木,做成一个简陋的棺材,将他埋进地底。
当晚,这片山区上方聚拢厚重的乌云,苍穹被浩大的雷霆贯穿,雷声整整轰鸣了一夜。
潮湿的地底,漆黑的棺材里,一截惨白的断指突然动了动、
断裂的指尖和白骨中,骤然窜起一条细细的电流。
*
转眼雪化开春,残留的年味和满街鞭炮的残渣一起被扫走,槐江两岸的柳树在渐暖的风里抽出毛茸茸的一层嫩色青芽。
春节假期接近尾声,许西柠和同学旧友约了几个局,唱歌火锅剧本杀密室逃脱轮了一遍,但玩得并不怎么开心,还有点心不在焉。
余圆圆忍不住捣了捣她的胳膊肘,问她怎么无精打采的,过个年还瘦了,下巴都尖了。
许西柠啤酒入喉心作痛,叹了口气:“怎么说呢,又双叒叕失恋了。”
“啊?和展星野吗?”余圆圆难以置信,摇头道,“说吧,你又因为什么把人甩了?”
许西柠憋着气捏啤酒罐,咬牙切齿道:“他是个女人,全世界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余圆圆沉默了。
她看着被捏扁的啤酒罐,又看着金发女孩,啧啧称奇:“一瓶啤酒都能让你醉成这样……下次除了冰红茶什么都不让你喝!”
这段时间,展星野每天早上都在她的门缝里插满花——他自己开的花。
许西柠一开门,水晶一样剔透的花就跟长了眼似的滚到她怀里。
有的时候门口还会有蛋糕,她喜欢的隔壁兴腾市广缘记的柠檬蛋糕,还有她喜欢的Tentacledog系列的毛绒玩偶,每天都是不一样的小动物——小兔子小水豚小章鱼,反正没有小狐狸。
许西柠盯着门口新出现的蛋糕和小龙虾和半人高的轻松熊。
玩偶们一天比一天多,仿佛会自我繁殖一样,几乎挤满了楼道,再这样下去,她以后回家都得钻进棉花堆里找钥匙孔。
女孩掀起眼皮。
对面的门静悄悄,冷冰冰,跟没人在家似的。
但许西柠敢打赌展星野正在偷偷看她。
许西柠冲回客厅,翻出便利贴,愤怒地扒在对门的猫眼上,大声冷哼了一声。
此时,站在她身边处于透明状态的展星野:“……”
许西柠盯着看了一会,又偷偷凑上去,弯腰扒在门板上,贴耳听里面的动静,好像在判断他离开了没有。
她明明很瘦,脸颊肉还是软的,贴在冰冷的门上,压出一小团白皙的脸颊肉,乌溜溜的眼睛又圆又狡黠。
她这幅样子落在另一个人眼里,实在是可爱,让人心都要化了。
不知道为什么,浓到极致的喜欢化开后,竟然全是酸涩。
展星野下意识伸出手,想轻轻地,轻轻地碰一下她,一下也好。
许西柠什么也没听见,故意提高了点声音:“再有人往我门口丢垃圾的话,我就只好搬家了!”
她猝不及防地转身,差点就和她身后的展星野撞个满怀。
可他的反应速度到底要比人类快得多,触手本能得像潮水一样撤开,甚至避开了她发尾荡起的弧度。
她往前一步,他就后退一步,最后让到一边,沉默地收回了想要触碰的手。
*
假期最后一天晚上,许西柠接到谢仪的电话。
“下楼宝贝,给你带了个礼物。”谢仪嗓音带笑。
许西柠懒道:“你送上来,我都洗了澡了。”
“大小姐给个面子嘛。”谢仪声线诱哄,尾音上挑得跟钩子似的没个正经,“你不下来,我上去背你下来。”
许西柠怕他来真的,念在他上次辛辛苦苦满世界找她以及她还欠他一块玉牌的份儿上,屈尊纡贵地踩了双洞洞鞋,披了件毛绒厚睡衣就下去了。
结果下去才发现这位男狐狸精穿了件骚气十足的花衬衫,靠在他漂亮的大红法拉利上,袖扣散开,随意捋起,手腕上一串朱红玛瑙,成色好得惊人。
许西柠:“礼物呢?”
谢仪张开手臂,笑眼盈盈:“就是我呀!你看我恢复得快吗?紧赶慢赶就为了过来找你玩儿。”
许西柠:“……”
许西柠转身就走,谢仪赶紧上前一步拉住了她,好声好气道:“开玩笑的,来,上车带你出去兜兜风,我真受不了你天天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哪里愁眉苦脸了?我天天高兴得要死要活的。”许西柠瞪他,“还有你什么千里眼啊,打电话还能看到我的脸。”
“我还用看得着你的脸?”谢仪嗤笑,“你叹口气我都知道是分手了。”
许西柠大惊失色:“这都能听出来?”
“相信我,我之前还出版了本书叫《女人失恋后叹气的一百八十种声调》,你叹气叹的是教科书式的第十八种。”
“大情圣晚上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瞎扯淡的?”许西柠抱胸看着他。
谢仪勾着唇角,突然话语一顿,目光往上瞥了一眼,眼里眸色意味深长。
二十八楼的高度,深更半夜,普通人看不见高层房间里的状况,妖怪却可以。
许西柠:“……怎么?”
谢仪眉尾轻挑,俯身,凑近了,偏头在她耳边压得声音又轻又苏:“有人看我晚上来找你,气得破防。”
许西柠本来不打算跟谢仪去,大冬天的兜个屁的风。
此时想到有人在看,却莫名赌气起来,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眼尾一横,又娇又倔:“开车啊?等着我请你啊?”
谢仪摇着头笑:“来了大小姐……也就你这么使唤我。”
谢仪还真是带她去兜风的。
夜幕低垂,法拉利跟大红的闪电一样窜上高架,背离万家灯火,往城市边缘开去。
第77章 私心
许西柠人是坐上车了, 心却没有,托着腮呆呆地看着车外划过的流光溢彩。
谢仪在一条空旷无人的笔直公路上停下了,屈指碰了碰她的脸, 将她被吹乱的发丝勾到耳后:“行啦,为了一个男人搞成这个样子,我被你甩我说什么了吗?”
“我什么时候甩你了,我们就没在一起过。”许西柠较真道,但很快跟泄了气似的,撇了撇嘴,“算啦谢仪, 你把我送回去吧, 我没心情。”
谢仪推开门下车:“来,给你开。”
许西柠眼皮不抬:“我没驾照。”
她大学期间忙着兼职和实习,再加上家里又没车, 索性就没学驾照。
“没驾照有什么,开车很简单的, 三分钟包教包会!”谢仪不以为然, 探身解开她的安全带,弯腰抄着她的腿和腰,把她抱到驾驶座上, 再给她扣上安全带,顺手把座椅往前上方调整,让她的脚能踩到踏板,
“右边, 油门, 左边,刹车, 这轱辘是方向盘,换挡我来,行了,你已经出师了!”
许西柠大受震撼,脸上终于有了点鲜活的神采:“来真的?这可不是开玩笑!无证驾驶是违法的!我俩都得蹲局子。”
“这条路是通往妖界的路,人类警察管不着,”谢仪利落地坐进副驾驶,打了个响指,“来不来?”
许西柠骨子里的冒险精神瞬间蠢蠢欲动。
她握着方向盘,指尖敲了敲,歪头看他,忍不住咧开嘴,眼睛亮亮的:“真可以?让我开?”
“骗你干什么。”
“那你系上安全带。”
“有本事撞死我,我跟你殉情。”
“好哇打这鬼主意是吧,终于暴露了。”
许西柠一边斗嘴,一边屏气凝神,点火换挡踩油门,法拉利晃动了一下,缓缓向前驶去。
三分钟后,谢仪支着脑袋。
五分钟后,谢仪打着哈欠。
十分钟后,谢仪指着仪表盘忍无可忍:“你知道你现在时速多少吗?!十迈!你开到现在就开出我巴掌这么大,旁边的乌龟都被你衬得一骑绝尘!”
“闭嘴!你影响我驾驶了!”许西柠双手紧握方向盘大声抗议。
“踩油门!”谢仪用手张着喇叭在旁边喊。
“踩着呢!”许西柠大吼。
“踩到底!”
“这不得循序渐进啊?!我第一次上车你能不能有点耐心啊,你驾照怎么考的不会是用妖术变出来的吧?”
“3.9升双涡轮增压发动机,720马力,百公里加速不到三秒的法拉利,被你开得跟学步车似的,我不是说这车有多好,但你开成这样还是别开了吧。”
“撞坏了怎么办?”
“我他妈缺这一辆车?”
“我他妈缺这一条命!”
“踩油门哪许西柠!!!”
“别嚷嚷了谢仪!”
“油门油门油门!!!……是不是不行啊你?”
许西柠被他吵得一脑门火。
本来她心情就憋闷得很,此时终于像个针扎的气球一样,砰的一声炸了!
许西柠咬着牙,一脚油门踩到死!
引擎像是苏醒的野兽发出轰隆隆的低吼,转速急速增加的轮胎在原地卷起飞扬的尘土,手里的车像是离弦的箭,脱缰的烈马,猛地一下窜了出去!
肾上腺素剧烈分泌,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胸膛,巨大的推背感将她死死压在靠背上,可她还是紧紧抓着方向盘,死死踩着油门!
“啊啊啊啊啊——”许西柠忍不住大叫。
“哈哈哈哈哈哈”谢仪在旁边居然还在笑,大声地、爽朗地笑。
许西柠不知道怎么的,叫着叫着也开始大笑。
呼啸的风扑面而来,她好像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冬日深夜像天鹅绒一样深远的夜幕,无数碎星像钻石一样洒满夜空,冰冷剔透的空气干净得像巨大的冰块。
笔直地一条公路延伸到远处,大红的法拉利急速奔驰,车后拉起肆意的烟尘。
她开着一辆快车,烈得像火一样,好像能跑到天涯海角,将烦恼远远地甩在身后。
谢仪随手打开车载音响,里面正放着一首抒情的慢歌。
“I know all the rules
我知道所有的游戏规则
And then I know how to break ’em
也知道如何打破它们
And I always know the name of the game
我一直知道这只是游戏而已
But I don’t know how to leave you
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离开你
And I don’t know how you do it,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
Making love out of nothing at all.”
让我凭空爱上你
……
舒缓的情歌,极致的快车,呼啸的风声,张扬的笑声,在夜幕星空下像璀璨的光火交错在一起。
“Making love Out of nothing at all.”
让我凭空爱上你。
……
路中间一枚小石子硌了右前胎,许西柠感到车身明显震了一下,高高颠起,接着方向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偏去,径直冲向荒芜的草地。
许西柠这时候展现出一个没有驾照的新手司机会干的事——她转动方向盘,想要把车转回正道上。
在这样的高速下,车毫无疑问地打滑侧翻,一路翻滚着飞出去。
只是一瞬间,失控,剧震,翻滚,无法遏制的高速,全都戛然而止。
一道妖冶的红光闪过,一只像小山一样庞大的赤色九尾狐,叼住了车身,跑车在它嘴里被衬得只是一个小小的玩具模型。
狭长的狐眼温柔地低垂着,眼里含着金色的光芒。
驾驶室里,女孩被安全带勒住,正倒吊在空中,瀑布一样的金发垂下来。
她倒着看向巨大的九尾狐,心跳剧烈地跳动,喘了几口气,然后忍不住笑起来:“果然没有驾照还是不行呐。”
九尾狐胸膛里发出低沉的笑声,轻轻把车放了下来。
车子发在空旷的草地上,熄了火,打开了敞篷,许西柠躺在座椅上看星星。
偌大的九尾狐蜷缩着卧在她旁边,蓬松的尾巴搭在车身上……实际上只用一个尾巴尖,就能把车厢填满。
许西柠伸着手,跟做法似的:“来来来,尾巴来我怀里。”
那尾巴跟逗猫棒似的,在上方柔软地勾来勾去,伴着男人蛊惑带笑的嗓音:“你跟我在一起,就能天天摸尾巴,怎么样?心动吗?”
许西柠拖着嗓音:“走走走,尾巴走远一点。”
大红的尾巴没好气地罩下来,把她蒙住了,女孩笑嘻嘻地抱着尾巴。
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飞车,心里沉甸甸的东西好像全都被风刮跑了。
“真的,谢仪,”许西柠有感而发,“作为朋友,我很高兴认识你。”
“得了吧,这应该是我的台词才对。”谢仪无奈地折起耳朵,趴在自己的爪子上,长长叹了口气。
“……到底是谁天生魅骨啊。”
*
假期结束,许西柠感觉自己很久没工作了,上班上得比谁都积极,显得她像个不折不扣的卷王。
没想到温南森不在,上层临时转派陈勇做新主编,接替温南森的工作。
陈勇想必被荣董反复叮嘱许西柠的特殊身份和“大老板”温南森对她的关照,对她可以说是毕恭毕敬客客气气,连活都不敢让她干,看起来颇有种把她当尊大佛供在新闻部的架势。
但许西柠看他怎么都不顺眼。
看他坐在温老师的位置上不顺眼,看他开例会不顺眼,看他给自己发的狗屁不通的批注尤其不顺眼。
陈勇很客气,说如果他有什么做得不好请许西柠指出,他努力向温南森看齐。
许西柠嘴上说我哪儿能给您提意见啊应该您给我提意见才对,内心想屁屁屁就你还跟温老师看齐,你差太远了!
许西柠真有点担心温南森,半路就溜号去楼梯间给他发短信去了。
——见过领导催下属上班的,没见过下属催领导上班的。
*
精灵之森,阿库娅家。
一方用藤蔓缠绕编织起来的临时平台上,铺着干净的白布,平台上一轮浅蓝色的法阵在缓缓运转。
金发碧眼的精灵端坐其上,浅金色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唇色格外苍白,一缕又一缕极细的黑气从他身上抽出,灌入旁边浮空的水球中。
他身上的冷汗浸湿了衬衫,从他苍白的脸颊上滑落,一滴又一滴打在底下的白布上,打出成片的水斑。
直到他又一次不动声色地吞咽,唇瓣却溢出没来得及咽下的鲜血,阿库娅睁开眼,手中的权杖轻轻敲击地面,暂停了法阵的运转:“今天就到这里吧。”
温南森掀起睫毛,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仍有挥之不去的黑雾。
他露出温和的笑意:“我觉得还可以继续。”
“洗除侵蚀要慢慢来,过犹不及,”阿库娅摇头,去给他倒茶,“不要总是勉强自己。”
这段时间,每天温南森都会来她这里洗除身上的侵蚀。
听起来轻巧,然而这对于精灵而言不亚于刮骨疗毒。
每剔除一点侵蚀,就好像生生从脊骨上刮下一片肉,或者从灵魂上撕下一小片。
如果只是疼也就罢了,阿库娅知道他很能忍疼。
问题是他的侵蚀太深了,就算是阿库娅用所有的能力,也不可能将他身上的侵蚀完全洗净。
“如果借助世界树的力量,事情就容易多了。”阿库娅往茶里放了两块方糖,将泡好的茶递给他,“只要一个晚上的时间,你的侵蚀、左手和断翅,我都可以治好。”
她话里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温南森却只是沉默,将茶一饮而尽——阿库娅怀疑他根本已经尝不出味道。
“我没有那么着急。”温南森放下茶杯,微笑道。
“南森,”阿库娅缓声劝道,“如果她不愿意恢复记忆,你也不愿意勉强她,那留着世界树的枝条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我用枝条来治疗自己,我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精灵喝过茶水的嗓音湿润平静。
那么温柔的回答,好像稍微劝一劝就会动摇。
可是在关于如何使用世界树枝条这件事上,阿库娅也不是第一次劝他了,甚至还说了有些过分的话。
每次他都毫不退让,连犹豫都不曾有。
阿库娅叹气:“你这个样子,艾琳看到会心疼的。”
温南森笑道:“那就不要让她看见好了。”
阿库娅转头看他的眼睛,甚至分不清他是真的听不懂,还是装作听不懂。
或许他爱的那个人还在。
但爱他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
“至少考虑一下吧。如果你改了主意,随时来找我。”阿库娅叹气。
“我会考虑的。”温南森温和道。
他们都知道他不会。
温南森站起身,对自己施展了一个小小的清洁术法,上前和阿库娅轻轻拥抱了一下:“谢谢你的治疗,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你能为我做的最好的事,就是自己走进我家门,而不是又被人抬进来。”阿库娅眼里有些无奈和责备。
温南森苦笑,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温南森掏出来看了看,笑着抬头道:“是她,她想来见我。”
*
温南森请阿库娅施展了一个小小的天气术法,控制森林里的温度,因为他那片区域总是太冷了。然后他根据许西柠发来的微信定位开了一个传送术法。
过了几秒,金发女孩从术法里跳了进来,落地有点头晕地晃了一下,温南森伸手扶住了她。
“温老师,”许西柠喊了声,上上下下打量他,“我看你上次状况很不好,今天还没来上班,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她完全没看出来温南森跟平时有什么不同,男人长身玉立,干净的长袖衬衫外套着一件柔软的鸽灰色格纹马甲,袖口系紧浅银色的贝母扣。
非要说的话,那双温和的绿眼睛似乎比从前沉了一点点。
毕竟,她的免疫体质是个被动技能——还不能看穿精灵的障眼法。
“没出什么事。”温南森不疾不徐道,“之前黑暗妖精侵蚀世界树,和我们发生了一场战役,森林里到处都在重建,我留下来帮忙,等到下个月再回去上班。”
“那肯定那肯定,”许西柠小鸡啄米,赶紧找补道,“我没有催你上班的意思,就是担心你的身体。”
温南森垂眸注视了她一会,低声问:“怎么瘦了?为什么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啊。”许西柠摸了摸自己的脸,“今天还来找你玩,上班摸鱼,血赚不亏!”
温南森微笑着看着她。
“好吧好吧,我和展星野分手了。”许西柠知道瞒不过他,况且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上次你也看到啦,他是异种,你早就知道了吧?”许西柠见他点头,扯了扯嘴角,“就我不知道。”
“只是因为这个吗?”温南森问。
许西柠立刻抬眼盯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快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觉得我不该生气?”
如果温南森说她不该生气,她就要不高兴,因为她觉得这事很值得生气!
可是她心底,其实希望温南森说这事不值得生气,那样的话她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可以顺理成章地原谅展星野,但她又不肯主动原谅她。
一瞬间许西柠脑子跟万马奔腾似的绕过一百个念头。
“我没有这么说,”温南森笑了笑,“我只是觉得……”
他很罕见地,开口却又将话咽了回去,转了个话题,“你上次说想去湖上钓鱼,不如我们去湖上慢慢说。”
温南森家前面的那个湖泊在混战中被蒸发了个底朝天,但这个湖承载了他太多的回忆,所以他花了一些功夫将它复原了。
此时这片湖泊和许西柠上次来时一模一样,世外桃源般的美丽静谧,绿色的荧光在湖畔的灌木间游弋,清透的湖水像卧在绿意里一颗波光粼粼的宝石。
阳光穿过林间落在身上暖融融的,许西柠在船上晃晃悠悠,忍不住将手伸出船舷去碰湖面。
指尖探进水面,划出清凉的波浪。
“这里真的好适合睡午觉。”许西柠说。
温南森走过来,弯腰拉开她面前的长凳下面的抽屉,掏出一方巨大的白色毛毯,抖开铺在船中央,再放上两个柔软的抱枕,微笑道:“请。”
许西柠笑得打嗝:“救命,你这装备也太齐全了吧。”
许西柠不客气地麻溜躺下,两手相扣搭在肚皮上。
毛毯看起来薄薄的,实际上软得惊人,阳光温热又并不刺眼,随着波浪,小船微微摇晃,像摇篮一样。
许西柠她听说海獭会躺在水面上睡觉,如果风浪大的话,还会和其他海獭并肩躺着牵手手。
她现在享受的就是海獭级的待遇,全然地安逸,不知不觉连头皮都舒服地展开了。
等她再睁眼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睡着了,还做了梦,梦到什么无关紧要但她年后上班第一天摸鱼摸到上司跟前就算了还在直接躺在他面前安然入睡了——可以载入片羽传媒史册。
她抬头望去,温南森长睫垂落,双腿微微分开,姿态放松地坐在她旁边,靠在船舷的护栏上,听到动静睁眼笑笑:“醒了?精神好点了吗?”
“我睡了多久?”许西柠心虚道。
“三个小时。”温南森看了眼怀表,“最近没睡好吗?”
“其实睡得还好啦是你这太适合睡……”许西柠说着说着又打了个哈欠,眼尾带着朦胧的泪光,落进精灵含笑的眼里。
温南森其实也睡了一会……他是真的太久没有休息,刚刚不知道怎么坐着就睡着了。
她还是艾琳的时候,也很喜欢在湖上午睡,他们每天中午都会躺在船上慢悠悠地飘,那个时候时间过得很慢,很长,好像没有尽头。
他从梦里醒来,看到女孩还是那样,把手搭在肚皮上,像只小海獭一样睡得又香又熟,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许西柠盘腿坐在毯子上,咬着辫绳,双手将睡乱的金发重新束起:“对了温老师,你之前想说的话是什么来着?”
温南森没有想起来:“什么话?”
“你说我不是不该生气,只是……?”
“哦,这个。”温南森笑意淡了些许,“我想一想。”
他想了快有一分钟,许西柠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喂——温老师你又睡了吗?”
“没有。”温南森苦笑。
“这是复杂到你都要想这么久的事情吗?”
“不,没有那么复杂,”温南森笑着看她,好像在开玩笑,“我只是在和自己的私心作斗争。”
许西柠被他话里的可爱逗笑了,但很快又感觉心口酸胀得难受,伸手拍了拍温南森的膝盖:“对不起啊,我不该问你,我自己想想就好了,你别说了。”
她扭头想找船桨,找了半天没找到,温南森慢慢开口道:“假如这个人不是你,她有一些完美主义,如果一段关系没有达到她的预期,她就宁可不要了,即便她自己很难受,即使她还抱有感情,却也不肯主动低头……你觉得这个人是谁?”
“我知道你说的是我啦,不用指桑骂槐……”许西柠扯了扯嘴角,突然呆住,面露惊惧,“哦……不不不不!!!”
她在精灵温柔的目光中,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天哪,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我是林薇!——我是我妈!!!”
林薇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她争强好胜到了极点,许西柠不肯跟她,许西柠看着她的眼睛说了三遍我跟爸爸,这三句话打破了她对母女关系的一切幻想,所以她索性斩断关系,偏要等许西柠主动去找她,可她没想到的是,许西柠也在等她主动去找自己。
许西柠知道林薇爱她,也知道林薇很痛苦,否则她也不至于十年如一日地去谢景那里做心理咨询。
可她也不肯低头,就像林薇不肯低头一样。
大概一个人的人生中,总有这样的时刻,你突然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父母最让你厌恶的那部分。
你在恨着她的那些年里,最终成为了她。
那一刻角色逆转,你既是自己,你也是她,你们骨子里是一样的,所以才会彼此折磨这么多年。
许西柠痛苦地躬身埋在毯子里:“我完了温老师,全完了!我长成林薇了!我知道为什么我遇到的全是烂桃花了——没有骂你的意思!因为问题出在我身上!我永远也不会有幸福的恋爱,我以后也不会有幸福的婚姻……我结了婚还会离婚,我会残害我的丈夫,还要跟我的小孩老死不相往来!!!”
温南森哭笑不得,单膝跪在毛毯上,把失意体前屈的女孩从毯子里捞出来:“好啦,怎么突然就到这个地步了,你没有问题,你不是林薇,林薇也不是注定就会离婚……别这样说自己。”
“那我该怎么办呢?事情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女孩茫然又混乱地望着他。
“你去和他谈谈吧,”温南森嗓音低沉悦耳。
每一个字,都好像锋利的刀子,把那颗世间最温柔的心慢慢绞烂。
“——你去和他谈谈,”他温柔地笑着,看着她的眼睛把这句话说完,“也许他会给你那样做的理由。”
第78章 往事
许西柠憋了几天, 都没拉下脸主动跟展星野说话。
毕竟是她自己提的分手,还把人微信删了,现在就算她想心平气和地问展星野隐瞒的理由, 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再加上前阵子展星野天天守着她出门就等着跟她说几句话,她发脾气说再看到他在门口蹲她就搬家,现在展星野变得神出鬼没。
她每天磨磨蹭蹭,一会扔个垃圾一会买个关东煮一会拿个快递,一上午进出十几趟都逮不到他,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异种真他妈难搞。
好在她知道在哪里可以“偶遇”展星野。
2月18日。
展父展母的祭日。
槐江月山公墓覆盖着一层厚重的大雪,成排的墓碑半截都淹在积雪中。这或许是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却来得格外浩荡。
鹅毛大小的雪花在空中纷纷扬扬, 压沉了宽大的松枝,连天幕都变成了深邃的铅灰色。
女孩束着金发,撑着一把黑色的伞, 怀里抱着一束白色的小雏菊。
每年她都会来给展父展母送上一束雏菊,虽然他们在她七岁那年就意外离世了, 但她还记得他们对自己很好, 好得跟亲女儿一样。
小时候林薇成天工作,老许也时常要深夜备课和评审论文,许西柠讨厌寂寞, 就经常跟着展星野回他家,赖在展家写作业,晚上还要蹭饭, 蹭完饭还不肯走, 等着展母说:“时间都这么晚了, 西柠晚上就睡在我家吧。”
许西柠欢天喜地,抱着被子就往展星野房间冲。
老许还委婉地劝过她几次, 说小朋友去别人家做客很好,可是小朋友不能天天去别人家做客对不对啊。
展母不是这么说的。
展母笑眯眯地搂着小女孩,晃呀晃的,声音特别温柔:“你不来,阿野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等你,你来他可高兴了,他只是说不出来。”
展父戴着眼镜看报纸,闻言抬头:“就是就是,别听许承年放驴屁,他就是嫉妒,嫉妒我家比他家好玩儿,等以后小西柠嫁给阿野天天住我家……”想到这里他高兴得笑出了声,“这不得把他鼻子气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展母瞪他:“诶,当着孩子面说什么呢。”
展父是化学系博士,而展母是生物系博士,他们家境虽然远远比不上林家,但也算得上优渥,每次都拿出最好的招待许西柠,是真心把她当女儿来疼爱的。
所以他们因为一场车祸,突然去世后,许西柠每年都会来墓前给他们送上一束雏菊。
远远地,许西柠就看到墓碑前的一个高挑的背影。
展星野应该站在墓碑前很久了,却没有打伞。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薄款大衣,长长的衣摆垂到膝盖,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乌黑的发顶和宽阔的肩膀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许西柠从他身侧走过去,将小雏菊端正地摆在墓碑前,起身不说话。
很少见的,他俩之间是展星野先开口。
“他们不是死于车祸,”青年的声线像雪水洗过的冷松一样清冽低沉。
“——他们是被异种杀死的。”
许西柠心头一震,猝然回头,薄薄的雪从她黑色的伞骨上滑落。
“那是我七岁的时候,当时处于蜕形期,身体虚弱,而且会散发出吸引其他异种的气味,被我吸引来的异种杀死了他们,他们是因为我才死的……而我一直以为他们真的死于车祸。”
“直到我进入管理局的第一年,在档案里看到了他们的名字。”展星野静静道,“他们的死被管理局保密部处理成了一场意外,凶手逃脱了追捕,后来被我处死……但他们也不会回来了。”
青年的叙述很平静,头顶的雪粒顺着他的侧脸滑落,乌黑的发,漆黑的眼,冷白的雪。
他身上好像只剩下黑白两色,侧脸轮廓干净清冷,像是从寒冷的地方拿到炎热室外的白瓷,挂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许西柠不知道说什么,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胳膊。
展星野掀起乌黑的长睫,定定看向她:“第一个看到我的本体的人是曹静雅,那个雷雨天,她把你从楼梯上推下去,我在她面前露出了本体,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她疯了,一直住在精神病院里。”
“所以,我才这么讨厌异种。”展星野嗓音低低的,近乎颤抖地闭上眼。
“……所以,我才这么讨厌自己。”
不会说话的人,说了此生最长的一番话,将经年累月藏起的伤疤,血淋淋地揭开,暴露在他最喜欢的人面前。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说出口。
在许西柠戴着耳机不肯听他说话的时候,在许西柠删了他微信没有看到那条红色感叹号的消息的时候……在这段时间里,他一次又一次将最深处的溃烂和痛苦晒在日光下,又被她一次又一次地漠视。
即便今天她没有问,他也开了口。
因为已经下定决心了的。
要永远勇敢地、大胆地奔向她,千千万万次。
——哪怕她已经不要他了。
他知道许西柠每年都会来看望展父展母,带着不变的小雏菊,每年他会深夜赶来将墓碑打扫干净,但不会停留,因为他想远远地避开她的生活,带着异种和所有非人的危险远离她……直到他发现他不在的那些年,她早已深深地卷进异种之间。
今天他是特地在这里等她的……就像许西柠来这里等他一样。
“我知道我很可怕,还很丑陋,吓到你了,对不起。”展星野低声道,垂下的袖口中,发狠地按压着冰冷的指节,艰涩道,“可我还是希望你,能不能,不要讨厌我。”
风急雪骤,青年低下头,黑发被风吹得乱动,眼底是晦暗的痛楚和祈求。
其实他是很骄傲的物种啊。
在许西柠从没见过的那一面里,他本该是另一个星球顶级的掠食者,他从骨子里带着强悍的侵略欲,从来不会畏惧任何东西。
不管是人类的高官,还是异种中的强者,不管是血族公爵、纯种精灵、还是妖界之王,在他眼里,不过也就是难杀和不难杀的区别。
所有人眼里的展星野,都是漠然到近乎目中无人的地步。
他眼里没有任何人的影子,也没有真的在乎过什么,冰冷,强大,无法接近,难以取悦。
在管理局里,他从不向任何人行礼,不听从任何人的指令,总是独来独往,却被所有人本能地服从,下意识地追随。
他的本性,就是这样骄傲、孤独、又强大的物种。
只有她,会让他胆怯,让他痛苦,让他迟疑,让他懦弱。
——她是他生命里所有卑微的瞬间。
第79章 缠绕【二合一】
“很可怕?很丑陋?吓到我?被我讨厌?”女孩沉默了一会, 突然说道,嗓音清脆。
展星野:“……”
好像心口中了四箭。
许西柠掀起眼帘,明亮的眼瞳直视着他:“我有话想跟你说, 但不想对你这个样子,想对你的本体说。”
展星野微微愣了一下:“对我……的触手?”
许西柠向他伸出手:“带我去个没有人,也没有监控的地方,可以吧?”
展星野眼里明显地犹疑,还是点了头。
他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她,下一刻许西柠感到眼前有无数线条掠过, 像是万花筒里快速旋转的光影。
展星野加速和减速都很平缓, 许西柠没感觉什么颠簸,等她脚踏实地落在地上,脚底是积雪覆盖的枯草, 四周是荒无人烟的郊外。
展星野安静地站在她面前,定定看了她一眼。
突然, 他的形状像一阵灰色的烟, 从空气中抹去了。
无数喷薄的触手瞬间从空中显形,像泼开的墨汁,又像肆意蔓延的树, 从蜷曲的状态往无穷远的高空中舒展开,缓缓定格,接住了空中轻盈飘落的雪花。
许西柠将伞丢到一边, 仰头看他, 冷风吹起她金色的发丝。
雪花冰冰凉凉地落在她板得严肃的小脸上。
“你有几点搞错了。”许西柠伸出手指跟他掰扯, “第一,我没有被你吓到, 我又不是曹静雅,我也没做亏心事,这就想把我吓到也太小看我了吧!”
她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我还是很生你的气,因为你居然觉得,我会因为你是异种就讨厌你……我不是因为你是什么东西才喜欢你的!我是因为你是你才喜欢你的!”
女孩说话怒气冲冲的,像是在发脾气。
可是她说的话。
天啊,展星野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话。
“第三,”许西柠抱着胸,那张故意板着的小脸,终于憋不住了似的露出笑意,“你到底哪里丑陋了?这不是明明……很好看嘛!”
在她眼前舒展的触手,每一根线条都像被雕塑家精心刻画过一样充满了力量,那种蓬勃野性的生命力,从每一根触手里迸发出来,在灰暗的天地间席卷,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张扬肆意,淋漓尽致。
翻飞的雪,昏暗的天,黑白光影交错中强大又美丽的物种,美得让人窒息。
到底是谁!谁跟他说他很丑的!啊?!!谁这么没眼力见!害得孩子嫌弃自己那么多年!!!
“对不起,我有很多事情不知道,还对你发脾气。”女孩别扭地挪动了几步,挪到最近的一根触手边,伸手,轻轻牵住了它,撒娇似的晃了晃,嗓音软软的。
“阿野,我们和好吧。”
许西柠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听到花开的声音。
从她握住的那根触手开始,像是结出剔透的冰晶,一路风吹向上,在女孩惊讶而睁大的清澈瞳孔里映出瑰丽的景象。
抽芽,舒展,绽放,仿佛只是几个呼吸间,每根触手上都开满了晶莹的花。
花瓣在风里簇簇,在雪光里折射出让人心折的璀璨光芒。
灰色的天幕下,大雪纷飞,开满花的树伸出触手,从自己的身上胡乱薅了一捧冰晶似的花,送到女孩怀里。
“我喜欢你。”低沉的嗓音穿透了风声,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我永远都喜欢你。”
触手小心翼翼地伸出,连花带人一起圈住。
他抱住他心爱的小女孩。
*
展星野把她带去了过去的展家。
许西柠一度以为他缺钱,把房子卖了,但其实展星野八年究极打工人根本不缺钱,他不会在展家住,但每年祭日来一次。
许西柠进门,穿过空气中浮动的灰尘,儿时的记忆扑面而来。
宽敞的客厅,一张巨大的红木方桌,高靠背的实木座椅。
小时候她和展星野并排坐着吃饭,腿都够不着地,她偷偷把不喜欢的彩椒和空心菜丢进展星野碗里,展星野一声不吭地帮她吃掉,把她喜欢的胡萝卜夹给她。
贴着白瓷的浴室,浴缸边还有斑驳的小猪佩奇贴纸。
似乎是三四岁的时候,展母在给展星野洗澡,许西柠在门口像火箭一样把自己的衣服扒了,赤条条地跳进浴缸,溅了展星野一脸水。
展母说哎呀你怎么跑进来了,你是小女孩,你不可以跟阿野一起洗澡的。
许西柠撇着嘴,抱着展星野的脖子不撒手,撒娇道我想跟阿野一起洗嘛阿野你说话呀你愿意跟我一起洗对不对。
乌发雪肤的小男孩湿漉漉地抿着唇,嗯了一声,说我愿意的。
最多的记忆在展星野的卧室里。
他们在他的书桌上趴着写作业,说是作业,其实也就是在田字格里写0-9的数字,或是跟着字帖描红之类的。
展星野做事很认真,吃完饭就掏本子开始一笔一划做作业。
许西柠在旁边捣乱,一会用小发绳给展星野编辫子,一会用瑞士军刀切橡皮,然后把自己手指给切了。
许西柠完全不当回事,还笑嘻嘻地伸手给展星野看。
展星野脸色骤变,漆黑的眼里露出很凶很吓人的神色,直接把她抱起来就跑——许西柠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
男孩平时默不作声的性格,现在居然也会大喊了,一边抱着她狂奔一边大喊:“妈!妈!她受伤了!!!”
展母听这阵仗,吓得从厨房跑出来,看到许西柠手指上的小口,松了口气,温柔地给她消毒,贴上创口贴。
许西柠全程嬉皮笑脸,展母发现她不需要安慰,反而是儿子需要安慰,揉揉展星野的头:“别担心,她没事的。”
展星野盯着她,一眼都不肯放:“她流血了,她会死吗?”
许西柠抬脚就踩他:“好哇你咒我!”
“不会的。”展母哭笑不得,“她明天就好啦。”
饶是这样,展星野还是没收了她的瑞士军刀,许西柠也不知道他藏到哪里去了。
她撒娇卖乖什么都做了,平时她要什么展星野给什么,此时男孩那张潦草的包子脸上,未来杀手的冷酷气质初见端倪。
不论女孩怎么说,他就是不为所动,许西柠生气,他也任打任骂,总之就是不肯把刀还给她。
……
此时的展家。
灯光被打开的那一刻,仿佛照彻了昏黄的回忆,将通明的光洒在已经长大成人的青年和女孩身上,折射出温暖的光晕。
展星野让许西柠在沙发上坐下:“稍等,我打扫一下卫生。”
许西柠立刻挽起袖子:“我来帮忙!”
“不用,很快。”
很快,许西柠就看到展星野口中的“很快”是有多快。
无数只触手像训练有素的军队分散开,各司其职地抄起拖把扫帚和抹布,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卫生。
他一个人顶得上几十个人的清洁团队,不仅一个触手能清理一面窗户,一个触手还能分出十个触手各自清理那面窗户的十分之一,将多线程操作施展得淋漓尽致。
一通让人眼花缭乱的清扫,屋里已经变得窗明几净,地板光可鉴人。
人形展星野一直插着兜站在她旁边,动都没动一下,垂下的眼睛紧张地注视着她。
但凡从她眼里找出那么一丝的不适和恐惧,他就立刻让触手消失。
女孩转头看向他,憋了半天:“这也太酷了!!!”
她这一声喊得展星野指尖都颤了颤,一贯没什么情绪的冷淡嘴角都微不可察地扬起。
还好他不是什么长尾巴的生物。
要不然那尾巴不得跟打安塞腰鼓一样邦邦邦得把他卖了。
女孩星星眼的:“你是什么种族啊?”
“我不知道,但应该不是地球上的生物。”展星野如实道。
“你从外太空来的?!”许西柠大吃一惊,“这么说我在跟外星人谈恋爱?又有触手,又会开花,”许西柠想起谢仪的话,好奇得打量着他,“你该不会真是一棵章鱼树。”
“也可以这么说。”
许西柠看着触手柔软又灵巧地晃来晃去,眼馋得要命,跟好奇宝宝入手了一个超高智能的玩具,迫不及待地想上手研究一样:“我能摸摸……”
展星野刚想说可以,话还没出口,他的触手们已经诚实地蜂拥而上。
许西柠坐在沙发上,被一群大大小小的触手围着,手里还抱着一只足足比她人还粗的大触手,嘴里发出“哇哦”的惊叹声,上上下下跟做马杀鸡似的揉来揉去。
青年坐在旁边,抿着唇,下颌线条绷紧,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耳朵有点红。
——她好像很难意识到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每根触手都极其敏感。
他敏感到即使不去看,抚摸一片光洁的书页,光凭触感,都能通过感知油墨的位置来阅读上面的文字。
被她这么抱着玩弄……对纯情的小触手来说有点太涩了点。
他没去控制触手,那些小触手已经循着自己的本能去勾她的头发,和她的发尾缠绕在一起,还有的去勾她的手指,讨好地一圈圈缠绕上去。
展星野在旁边忍了一会,突然上来把她头发和手指上的触手揪下来。
许西柠:“啊这是怎么了?”
展星野:“不好。”
许西柠:“没有什么不好的啊,它们想玩就让它们玩。”她有着人类根深蒂固的思维惯性,把触手当做一个个小朋友,还挨个跟它们说话。
展星野耳朵通红,掰着自己的手指,声线压得很紧:“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们种族,可能,在那个的时候,方式是互相缠绕。”
许西柠:“哪个?”
青年沉默地挪开视线,乌黑的眼睫颤了颤,艰难吐字道:“□□。”
许西柠大惊失色。
许西柠面红耳赤。
许西柠凶狠地用手指头戳他胸口:“好哇!你背着我偷偷跟我上床!!!”
展星野吓得赶紧解释:“不不,你不是液体,不能通过皮肤和我交换物质,不能算……而且你也没有多少可以缠绕的地方……”
许西柠佯怒,横眉冷对:“你嫌弃我?!嫌弃我是固体还嫌弃我的胳膊我的腿又少又短!我看出来了!!!”
展星野急忙道:“我没有。”
“这可不行哪!啧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啊!”许西柠摇头叹气猛拍大腿,“难怪从前总喜欢跟我十指相扣,表面纯情boy实际上背地里偷偷跟我上床!!”
展星野小声道:“就缠了一点点……”
“上就是上了!没上就是没上!就跟怀孕只有怀了和没怀没有怀了一点点的道理!”
女孩伶牙俐齿展星野哪能说得过她,好不容易憋出来的解释,完全被她的歪理邪说压倒了。
许西柠往前靠一点,他就往后仰一点。
等到最后,女孩凶巴巴地几乎都趴在他身上了。
许西柠绷不住,眨巴眨巴眼,终于露出一点蔫儿坏的笑意。
她伸出手指,慢慢地,坚定地插入他的指缝中,微凉的指缝摩擦着,皮肤细嫩,和他十指相扣,声音拖得慢且长:“原来你喜欢这样啊……”
许西柠偏头,伏在他耳边,尾音像是撩人的小钩子:“我做得对不对呀阿野?”
她呼出来的气又轻又甜,展星野的脸猝不及防地红透。
“怎么不缠我了呀?”女孩歪头,狡黠地眯起眼睛。
柔软的唇瓣凑近了,湿润地,轻轻含住脖颈处凸起的喉结。
舔了一下。
跟一滴火星掉进漆黑的燃油似的,瞬间把火全都点燃了。
她是真的胆大包天,一点也不知道,主动缠绕他,对于他们种族来说是多么明晃晃的,炽烈又致命的诱惑。
青年扣紧她的手往怀里拉,低头吻住她的唇瓣,动情又用力地吮吻,由外向内,带着清冽沉郁的气息。
等到分开的时候,女孩的嘴唇像是被大力揉过的花瓣,眼里有点湿润的迷蒙,漂亮的眼尾泛着胭脂一样的绯色。
青年柔软的额发后,盯着她的眉眼却愈来愈暗,愈来愈沉,眼底仿佛有黑色的火焰在炽热翻涌。
危险又压抑,动情又克制。
仿佛深不见底。
展星野抵在她额头上,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嗓音像掺了沙一样带着磁性的低哑。
“是这样的才对。”
他放松了对触手严厉的控制,解除禁令的触手瞬间一拥而上,像海浪一样几乎把她整个人都卷起了。
许西柠一下子就缴械投降了。
她眼尾也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的,耳根也是红的,像湿漉漉的小动物一样,手指也被青年紧紧扣住。
她只能可怜地仰着头,去蹭他微凉的脸颊。
触手都放轻了力道,轻了又轻,结果轻微不断地摩挲,似有似无,若即若离,反而带来止不住地酥麻,又痒又酸,像是啄吻,从各个地方传来。
女孩改口了,鼻腔里发出的音又软又糯,求饶似的说,呜呜呜好痒哦还是重一点吧……唔。
青年终于忍无可忍地翻了个身,把她压在身下,堵上她温热的唇舌。
……
*
“嗷,嗷,嗷,疼疼疼,轻一点呜呜呜呜”
女孩眼泪都出来了,弓着脊背,咬着嘴唇,呜咽着喊疼。
“忍一下。”
青年低沉清冽的嗓音。
“不忍了呜呜呜停下!停停停!!!”
……
许西柠躺在沙发上,展星野单膝跪在地上,屈起的膝盖上搭着女孩的脚跟。
他一手握着她的脚,一手掌心覆盖着她的小腿腿肚,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用力地按压她的腿侧,打着圈地揉。
许西柠气得用另一只脚踹他,他也没松手。
许西柠她……她太紧张了,绷得太久,不幸导致小腿抽筋。
展星野:“……”
他眼里有点自责,有点无奈,还有点微微觉得好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许西柠见到他的本体,却仍然喜欢他的那一刻,仿佛一直压在他身上重愈千斤的厚重山岩,猝不及防地被卸下。
像清澈的风穿透用力敞开的窗,一举扫过积灰的房间,带来通透又明亮的光芒,瞬间豁然开朗,让他从压抑了许久的漫长黑暗甬道里,终于走到尽头,窥见天光。
从未有过的轻松。
长达八年的深恶痛绝和自我放逐,此时此刻终于松动了一个小口。
就算是异种,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因为她喜欢,所以没什么不好。
……
展星野低着头,黑色的额发遮住他低垂的睫毛,一边帮她揉腿,一边很突然的,扬着唇角,低低地笑了一声。
是那种闷闷的,又情难自禁的,连带着肩膀和胸膛一起微震了的,满载着少年气的笑。
许西柠:“?”
女孩立刻不干了:“你还笑!你笑我?!还不是因为你害得,我上次抽筋那都是……上次的事情了!”
她一边说一边恼羞成怒地踹他,从手肘踹到肩膀,穿着洁白棉袜的脚,最后不偏不倚,踹在了他的脸上。
展星野微微偏了偏头,然后转回来。
在窗外的雪光映照下,清俊干净的面庞,浓密的睫毛下漆黑的眼瞳看着她。
许西柠自觉有点过分,心虚地把腿收回,嘟囔道:“是你先笑我的……”
“啵”的一声轻响。
展星野乌黑蓬松的发顶,猝不及防,开了一朵晶莹的小花。
许西柠大吃一惊:“你开花了?!”
展星野茫然地抬了抬头,发出“啊……”的一声。
许西柠大骂:“变态!”
展星野站起身,慌张摘掉花:“你听我解释,不是因为那个。”
许西柠滚到沙发上,面红耳赤地抄起抱枕砸他:“变态!!大变态!!!!”
……
展星野给她揉了一会,抽筋差不多也好了。
等到快离开展家的时候,许西柠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话说,当年你到底把我的瑞士军刀藏哪儿了?”
展星野瞥了她一眼,走到卧室里,一根触手伸到天花板的吊顶上,将墙角的瑞士军刀取了下来。
许西柠叹为观止,鼓掌道:“精彩啊!难怪我死也找不到,你小时候怎么放上去的?”
展星野脸色平淡,一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的模样:“爬墙。”
许西柠的掌声更发自肺腑了。
她临走回头一瞥,突然觉得展星野的卧室有点眼熟。
和他在樱花街的公寓卧室并不一样,但是布局却是一样的。
床头的夜灯,插座,床头柜上有盖的水杯,抽纸,还有墙角的废纸篓。
当时她为了躲房东霍廷,跑到对门展星野家跟他同居,睡在他的卧室里,觉得格外熟悉。
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自己都快忘了,童年的时候经常在展家睡觉,还不睡客房,非要跟展星野睡在一个房间。
展父展母纵着她,给她在展星野的卧室里支了一张折叠床,但每每都是展星野去睡折叠床,她睡展星野的大床。
她睡觉有各种各样的毛病,要有床头灯,要有水杯,还要有盖儿,因为小时候她不小心喝过落了小飞虫的水恶心了半年……
她动了展星野的东西,他就不会再改,下次东西还是放回她喜欢的位置。
久而久之,他的卧室,完全被摆成她顺手的模样。
当时还只有幼儿园的女孩,两手搭在肚子上,躺在床上忧愁地叹气:“阿野你睡了吗?”
“没有。”展星野的声音从折叠床上飘过来。
“你妈妈说等我长大了就不能跟你睡一间了。”许西柠很难过,“长大好多规矩,我不想长大了。”
“……”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
“不知道说什么你就嗯一声呐!”
“嗯。”
许西柠心想只有我想跟你一起睡觉,你却不想,真讨厌,还嗯呢嗯个屁。
她气呼呼地翻了个身:“不想理你了。”
过了会,展星野穿着拖鞋走过来,伸手,拍了拍她:“你生气了。”
“你闭嘴吧。”
展星野脱鞋,爬上床,坐在旁边,望着月色下女孩装睡的眼睛,和气鼓鼓的脸颊,绞尽脑汁地想她为什么生气。
“以后我家的卧室,只给你睡,好不好?”展星野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小脸,说出几乎等于求婚的话。
许西柠转过身,睁开眼盯着他:“真的吗?”
“真的。”展星野点头,向她伸出手。
两个小小的人坐在床上一本正经地拉钩。
许西柠不记得这事了,但展星野记得。
关于她的一切,他都记得。
所以后来他又买了些房产,大的小的,因为工作买的,或者只是单纯为了暂居买的,大多连地板都懒得铺,因为他不需要。
但他在所有的房子里,都会单独装修一个卧室,一个没有人会去住的卧室,一个许西柠如果住进去,绝对会觉得处处都格外熟稔的卧室。
那也没办法呀。
……
他跟她拉钩了的。
*
过了几天,片羽传媒。
许西柠还在工作,突然接到一个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电话。
“白鹿桥派出所?”许西柠刚结束采访,歉意地捂着听筒跟受访人示意了一下,走到一边,“你们是不是打错电话了?我家不在白鹿桥附近。”
“是我,我是许承年的女儿。”
许西柠瞳孔颤抖了一下。
“你说什么?”
许西柠疯了似的赶往白鹿桥派出所。
她大衣卷着寒冷的湿气,风风火火地冲进门:“许承年呢?许承年人呢?”
一名年轻警察把她带到了办公室里,老许坐在里面吹空调,一边喝茶一边和对面的张警官侃大山,两人相见恨晚似的笑得前仰后合。
“对对对,”老许猛拍大腿,“我一个远方表亲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你说闹洞房吧不就图个开心,闹得不愉快何必呢你说是吧……”
“老许!”许西柠推门大喊。
第80章 秘密
老许吓了一跳, 转头哈哈道:“哎呀,小朋友来接我了,不说了不说了。”
许西柠又气又急:“怎么回事?”
派出所突然打电话给她, 说是让她过来领许承年,许西柠脑子嗡的一声,还以为老许受伤了。
虽然警官再三安抚她不要急,许承年没事,许西柠还是满脑子最坏的结果。
许西柠抓着老许上上下下扫了几遍,没看出他有什么伤:“什么意思?什么叫走丢了?这地方离家不就半个小时车程?”
老许哎了一声,眼里有些心疼和微妙的内疚。
张警官插进他们的谈话, 微笑道:“许小姐, 您跟我出来一下吧。”
张警官将她领到走廊上,正色道:“是您父亲自己找到我们的,他来派出所说自己记不得回家的路了, 我们在他的通讯录里找到了您,备注是女儿, 所以请您接他回家。”
“我们不是第一次遇到走失的阿兹海默症患者, 好在您父亲意识清醒,主动来派出所,身上的财务证件也都齐全, 请您不要过于责怪他。”
“什么阿兹海默?”许西柠眼里全是茫然,“我怎么听不懂你说话呢?他是之前头部受伤,逻辑出问题了这个我知道, 但是没有阿兹海默症啊?”
说完她心里狠狠坠了一下。
她知道老许给她的备注是“小朋友”。
把她的备注改了, 只会是一个原因。
——他猜到会有其他人, 通过他的手机,联系她。
“你不知道?”张警官迟疑了一下, 神色有些微妙,“我们也想通知他的爱人,但是通讯录没有相关的号码所以……”
许西柠完全没有心思听他说话,扭头看见老许就站在走廊里,站在她身后,眼里是安静的心疼和隐晦的内疚。
“张警官误会了,他以为你阿兹海默呢,”许西柠看向老许,努力笑了笑,笑得并不怎么好看,“老许你跟他解释啊,说你来派出所做什么的。”
一秒,又一秒,像有颗冰冷的铅石拽着她的心脏坠落。
“哎,小朋友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嘛。”老许害了一声,走上前抱了抱她,说出她最害怕的回答。
“——我就是突然没想起来……不要紧的。”
许西柠跟张警官道谢,然后带走了老许。
路上,两人并排坐在出租车后排。
车窗狭着一条缝,冷风窜进来,冰冷地扑在许西柠脸上,将她金色的额发吹得凌乱,小脸像覆了冰雪一样苍白。
老许组织了半天语言:“你知道我之前撞了脑子嘛,后来慢慢地有些事情记不清楚,但不影响我生活呀,哪个年纪大的人不忘事啊你说是吧。”
“为什么不告诉我?”许西柠抬眼看他。
车厢晃动着,老许叹气道:“让你知道,你不就不高兴嘛,我是没事啊,我高兴得很,我非闹得你不开心干什么……那人家革命战士肚子豁个口子肠子流出来还能塞回去,一点小伤小痛哪能打倒我你说是吧!”
老许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还用胳膊肘碰碰她,想让她跟自己一起激情燃烧。
许西柠没接他的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定定看着他。
老许自讨没趣,只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你上次答应我了的,出什么事要告诉我的,”许西柠转身艰难道,难以置信,“你忘记了是不是?”
“我记得,我真记得。”老许抬起手。
“确诊了吗?确诊了就抓紧治疗,总得治啊,总能治好的,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许西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治了的治了的!”老许急忙打开手机翻找……许西柠注意到他取消了锁屏密码,是因为连锁屏密码都记不住吗?
老许献宝似的把聊天记录给她看:“喏,这是我的医生,业内大牛,这个,张医生,不是,王医生,从美国回来的,还带着一整个团队呢!”
许西柠抢了他的手机翻聊天记录,老许本来想抢回来,哎了两声还是放下手,局促地搓了搓大腿。
这群医生甚至单独给老许拉了个群……林薇也在群里。
她是最后进群的,其实也就是近期,在汤山温泉古镇,她才重新加了老许的微信,承认是她给老许找的医疗团队——其实就算她不承认,老许也心知肚明。
群里每天会有人给老许打电话,发消息,提醒他吃药,提醒他定期去医院复查,分析他的检查报告等等有条不紊,群里消息中英文交杂,甚至有一位专业的医疗翻译。
在她根本不知道的时候,治疗都已经进行了两三年了。
老许没有阿兹海默症的家族遗传史,但头部外伤是引起阿兹海默的常见原因之一,车祸时他的脑组织缺血缺氧造成了永久不可逆的损害,排不出去的毒素经年累月地积累,进而影响到了脑部其他片区的功能。
许西柠突然觉得世界很陌生,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原来林薇和老许还会一起瞒着她,而且还真让他们瞒住了。
既然林薇在群里,那老许的治疗团队肯定是全国乃至世界顶尖的,至于她许西柠既没有什么钱也没有医疗资源,她只会不开心……是啊,她知道有什么用呢?
像个该死的、无能为力的小孩一样,只会不开心。
老许在旁边紧张地观察她的表情。
半晌,从身上各个口袋摸了一圈,碰了碰她,摊开手心,讨好地笑:“小朋友,看看这是什么?”
带着皱纹的宽大手掌。
掌心里一颗皱巴巴的,奇异牌柠檬糖。
老许是真的想哄她。
但她却像是脆弱的镜面,被小锤子狠狠敲了一下,于是从撞击点开始密密麻麻地开裂。
“我不要这个。”许西柠嗓音干哑,眼眶发红地盯着他,“我也不是小朋友了。”
“那不是跟我比嘛。”老许好声好气道,“跟我比你还是小朋友呀。”
“你觉得我是小孩,什么都不懂,是不是?今天张警官说你本来还打算让警察帮你查家庭住址,不肯给我打电话,是人家张警官骗了你的手机才找到我的电话,就这样,你还想瞒着我!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你睡白鹿桥洞吗?!”许西柠不自觉地音调高了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声音这么尖锐,像是被刺痛的小兽。
“你这样让我怎么办?好像林薇都离你更近一点!我难道不在你身边吗?我也想关心你!我也想帮忙!我也想照顾你!连林薇都知道为什么我不可以知道?!”
车停了,许西柠用力推开车门,跳下车,老许跟在后面,他说什么许西柠都听不见,只觉得耳边嗡嗡一片。
直到进了家门。
进了家门,许西柠好像才第一次睁开眼睛。
她看见每个钥匙都贴在玄关处的挂钩上,挂钩上用字条标记每把钥匙对应哪把锁。
她看见挂着的日历,因为很久没有撕掉,还停留在上周的日期。
她看见刷牙杯在客厅的茶几上,好像老许无意间放下它就彻底忘记。
她看见烤鱿鱼的招牌卷起来堆在厨房生了灰……老许已经很久没有出摊了。
她还想起很多事情,想起老许忘记她什么时候放假,忘记过年的日子,忘记他上次和林薇去泡温泉是二十年前而不是两年前。
她甚至想起过年的时候,她和老许去菜市,老许还走反了方向,她开玩笑说想什么呢这么心不在焉。
是谁心不在焉?
是她自己。
她明明回来住了,她的心却没回来。
她满脑子都是展星野的事情,以至于对老许视而不见。
她回来的那几天,有好好看过家里吗?有好好看过老许吗?
其实一眼都没有吧。
就这样,她还口口声声说“她在他身边”。
仿佛铺天盖地的深色潮水迎面涌来,把她兜头淹没。
许西柠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这个家里的一切都让她喘不过气来。
女孩掉头往外跑去,和老许擦肩而过的时候,老许想伸手拉住她,许西柠胡乱丢下一句她要去便利店,就继续往外跑。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闷头扎进户外的寒风,喘着气,精疲力尽地蹲下来,头埋在膝盖里。
她忍着眼里的泪水,掏出手机,她想她现在认识很多非人类呀,她总可以找别人帮忙。
她先是点开展星野的聊天框,只打了几个字就打不下去了。
她了解展星野,他不可能没有试过用管理局的渠道去找治疗老许的方法,他不是没有做,他是做不到。
她翻着通话记录,又想打给谢仪,然后突然想起在妖界时谢景说的那番话。
“如果以后有天,你对我很生气的话,也一定记住,我将客户的意愿放在我自己的意愿之上。”
——他想告知许西柠,但尊重许承年自己的意愿。
“你可以相信我做的所有事,都不会有损许承年的利益,我尽了自己所有的能力。”
——他尝试了妖族的草药和术法,尽了一切办法,可惜无能为力。
许西柠的手在刺骨的冷风里发抖。
原来真要有这样的命运,要把给予那个十六岁就拿国际奥林匹克金奖保送Q大的惊才艳艳的少年的一切,全都夺走。
为什么偏要是他?
不能再研究数学,许西柠接受了的,老许也接受了的,那就让他这样安稳地生活下去就好了啊,为什么还要再继续呢?
为什么要把人逼到这个份上呢?!
等到他慢慢地把一切都忘掉,连许西柠也不认识了,情绪暴躁、易怒、消极,重复性的偏执行为,甚至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时候……
谁还能看见从前那个口算比计算器还要快,大步流星地把她抗在肩头,眉宇间神采飞扬的男人的影子。
他看见那样的未来,竟然还能对许西柠笑得出来。
许西柠慢慢放下手机,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像是周遭的世界都在缓缓下沉。
傍晚,小区里的孩子在嬉笑打闹,学骑自行车的小男孩控制不住方向,一边大叫快让开,一边径直朝她重重撞了过来。
自行车歪倒在一边,车轱辘兀自打转。
小男孩吓得爬起来,喊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许西柠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小男孩吓得又道歉了一次,慌忙扶着车跑走了。
女孩垂下的衣角里,被触发的精灵守护,轻轻飞出一只绿色的蝴蝶。
夜幕昏暗,许西柠隐约看到一双皮鞋停在了自己面前,裤腿笔直干净,卡其色的风衣角在风里微微晃动,带着影影绰绰的橘子花瓣的清香。
就像很多年前,她在学校后街,看到沈诗情和她的跟班,用现金羞辱卖烤红薯的老许,说叔叔你找的钱不对呀,你该不会故意坑我们吧。
当时她无助地蹲在路边嚎啕大哭。
也是这样一个人驻足在她身前。
许西柠慢慢抬起头,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到深色的夜幕,昏暗的晚风里,男人低头垂眸,被吹起的金丝眼镜的链条微微晃动,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镜片后是永远温润的绿色眼眸。
温南森蹲下身子,捧着她的脸,担忧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温柔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许西柠抓住他的风衣角,颤抖地张了张嘴唇:“温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她喊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眼泪刷得一下就流了下来。
那么多那么多的眼泪好像现在才找到出口,汹涌地淌满她的脸,滚烫地坠入男人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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