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点心声音, 顾云秋下意识想要叫他进来帮忙。
可搂着小和尚的手微动,却摸到李从舟后背上惨烈的伤。
话到嘴边,又给他憋了回去。
顾云秋略作沉吟, 脑子飞快转了转:
小和尚独自一人又受了伤,没道理突然出现在南仓别院, 而且又是跳墙又是捂他嘴的。
兴许——
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他往上托了托李从舟脑袋、方便他口鼻露出水面呼吸,而后小声告诉点心自己没事。
“对了,萧叔回来没?”
“还没呢,公子要找他?”
听点心的意思像是要去给他叫萧副将, 顾云秋连忙喊, “哎!不不不, 别别别, 不用喊萧叔, 点心你先进来。”
点心依言走进去, 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
隔着缭绕雾气, 他家公子怀里怎么好像抱着一颗……青白的圆白菜?
以及等等,圆白菜上怎么会长五官?
点心疑惑凑近, 一看后啊呀一声叫出来:
“他他他,怎么在这儿?”
报国寺的明济和尚, 双眸紧闭、脸色灰败,身上僧袍被水泡得虚虚挂在肩上,前襟大开、露出一片结实鼓|胀的胸|膛。
荡漾的水波纹环绕在他和顾云秋身边, 点心刚才遥遥一望, 还以为是什么他看不得的旖旎风光。
“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别愣着了, 快过来帮忙!”
顾云秋拖着小和尚往岸边靠,将人递给点心时又补充一句, “他背上有伤,别碰着。”
两人合力费了老大劲儿,总算将李从舟从热汤中弄了出来。
虽说同年同月同日生,可李从舟从小习武,个头高、身量结实,昏死过去后重得跟头牛一样。
顾云秋爬上岸就累得气喘,仰躺在青石板上缓了好一阵,才给气喘匀实,攀木施拿沐衣时,两手都在发颤。
沐衣是一种用吸水棉葛或绸缎制成的对襟长袍,广袖、无纽系带,常作浅色,专供沐浴时使用:
拖曳在后的长摆能隔绝披散长发中的水汽,直接贴在身上的布料能在行动间吸走肌肤上的水。
到汤泉边备间时,脱掉沐衣、随便擦擦就能换外面的衣裳。
点心这些年习武,不像小时候那般弱不禁风。
而且,实际上他的年纪比顾云秋他们大上几岁,按理来说,应当能背得动李从舟。
如此,等顾云秋换好衣裳出来,点心就请他帮忙,俯身弯腰下去将李从舟背起来、再由顾云秋从旁相护。
两人一前一后走,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汤泉中缓缓浮起一团粉红色的花绸,花绸之下,还有一块四方巾帕。
水波纹荡漾,忽有一人从桃林中飞出。
他身形灵活、指尖点水,轻而易举将那花绸和帕子都抄到手中。
乌影用指间挑着那湿漉漉的帕子,端详片刻后,笑着拧干收好。
还说不是相好的?
掉了人家一封信像丢了魂似的,还偷偷藏人家的香帕子。
他远远看了眼顾云秋三人离开的方向,哼起不知名的小调,很快消失在桃林深处——
南仓别院的总管给顾云秋安排的房间在西苑堂屋。
这是一间面阔五间、青瓦白墙的大房子,里面的装潢布置一点不比宁心堂差:窗户皆是六棱交椀的菱花窗,上贴防蚊的金色密纱。
供顾云秋睡的那张架子床也是花梨格的,堂中的圆桌上镶嵌了墨玉,玉质里的棉絮天然形了孤山和西湖的大致轮廓,十分罕有。
至于盥洗架上的铜镜,东侧的书案、花架,琴台、香案,都是用料上乘、造型古朴典雅的苏式家造。
堂屋距汤泉不过数百步,平时走一个来回都用不上一炷香时间。
现在多抗了个李从舟,顾云秋只觉这段路有一万年那么久。
好容易将人弄回房,拆掉他身上乱七八糟的湿衣服,借着屋内烛火,顾云秋才看清楚李从舟后背上的伤有多严重——
烧焦的僧袍黏在后背上,脱落的皮肤翻卷、露出里面鲜红色的肉,血水脓水混合着汤泉水汩汩流下,没一会儿就打湿了床单。
顾云秋缩了下脖子,让点心去弄盆热水,再找跟着他们那个大夫拿点治烧伤的药。
结果点心刚走到门口,他俩都听见由远及近一阵脚步。
“秋秋睡了吗?”是宁王的声音。
顾云秋嘶了一声,一下跑回床边拉高被子盖住李从舟。
转头一看,又觉得床上拱起这么一团真实欲盖弥彰。
他扯了扯被子,环顾屋子一圈后,也实在没什么适合藏人之处。
“咚咚咚——”
门外的宁王等了半晌不见儿子回应,便敲敲门、又唤了一声:
“秋秋?”
事已至此,顾云秋咬牙横心:三两下扯掉自己身上外袍、拆掉头上簪子,掀开被子、滋溜一声钻到床上。
他把赤条精光趴着的李从舟往里推了推,拉高被子挡住人后,自己靠在外侧枕头上应声——
“秋秋睡着了!”
听见这个,门外的宁王噗嗤一乐,“睡着了还能说话呀?”
“哈啊——”顾云秋逼着自己打出个呵欠,闷闷用被子捂了脸,“反正就是睡着啦,阿爹有什么事明天再讲嘛。”
站在屋门外的宁王好笑地摇摇头,和跟在身后的萧副将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叹气开口:
“明日父王就走了。”
啊?
顾云秋一下掀开被子:这、这么快?
他们到江南也不过两三天时间,父王这就要启程回京去了?
顾云秋急急掀开被子,看见李从舟后背上惨烈的伤口后,犹豫片刻又将被子虚虚改回去,自己挪了挪、尽量贴着李从舟。
——这样,从外面看起来,床上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再放下一半纱帐,顾云秋满意地拍拍手,示意点心去开门。
在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时,顾云秋揉揉眼睛,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模样,“阿爹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啊——?”
宁王走进来,见儿子真已经躺床上了,只能自己搬来一把圆凳,想坐在床旁边。
结果才弯下腰去,就看见地上堆着顾云秋刚才慌乱中脱下的衣衫。
顾云秋:“……”
宁王皱皱眉,转头看点心。
点心被那凌厉的目光一扫,扑过来立刻捡起那堆衣衫收在怀里。
在宁王开口前,顾云秋先糯糯发声,“阿爹你别训点心,是我让他们去泡了热汤再回来的,不信你问萧叔嗷。”
这事萧副将给宁王禀报过,他是知情的。
再看抱着衣衫喏喏说是自己疏忽的小厮,宁王想到这贴身小厮是儿子主动管他们要的,平日伺候得也妥帖,便将话咽回肚里,改成一句:
“下不为例。”
“好啦好啦!”顾云秋动了动,在保证不暴露李从舟的情况下,双手抱住宁王手臂,“阿爹快说说怎么就要走了?”
他这般说着,还偷空给点心抛了个眼神。
点心会意,在宁王的注意力被顾云秋吸引时,一弯腰把角落里李从舟的衣服裤子也给收了出去。
宁王来南仓是运粮,等仓管清点出来足数,自然就要加急回京。
这批粮草运送回京城后,会下拨给各地的转运使,由他们走水陆两路运往黑水关、支援前线的军士。
这是和前线有关的差事,带顾云秋下江南已是破例。
正经事急,宁王当然不能久留。
他把这些情况给顾云秋讲了一道,然后揉了把儿子刚洗好、毛茸茸的发顶:
“萧副将留下来陪你,爹的差事耽误不得。”
说着,他又塞了一沓银票给顾云秋,“不够就差人送信来,管家会派人给你送。遇事不要太与人争,上山、涉水都当心。”
顾云秋推了两下,王妃给他的银票还有厚厚一摞呢。
见他不拿,宁王却极自然地一转身,将手中银票递给萧副将,“秋秋就交给你了。”
萧副将双手接过银票,郑重其事地单膝下跪,“末将定不辱命。”
顾云秋:“……”
他张了张口,尝试劝道:“阿爹,萧叔是你的左膀右臂,不如你带他回去吧?你不是还留了两队银甲卫给我么?”
没想这话一出,宁王和萧副将竟然同时摇头——
宁王:“银甲卫不过百人,你让爹怎么放心?”
萧副将:“那些毛头小伙子只知舞刀弄枪,哪里能保护好人?”
顾云秋:……?
他舔了下嘴唇,看看父王又看看萧副将。
若不是他的手要用来扶住被子——让锦被透风不至于捂死小和尚,又不会豁口开太大被父王发现他床上有人……
他现在真的,非常想抬起双手捂住脸。
——听听,他们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百余人的银甲卫竟然保护不了他一个十四岁的小孩?
人正三品的侍卫怎么就不会照顾人了?
顾云秋讪笑两下,直觉萧副将是被父王带偏了,又劝了两次无果后,顾云秋也不坚持了,只让萧副将留下。
“那阿爹一路平安。”
宁王笑着捏他脸颊一下,“照顾好自己。”
顾云秋乖乖点头昂了一声。
直到宁王和萧副将起身离开,他才忽然意识到:
宁王之所以选择晚上来和他说这件事,是因为宁王知道他早晨贪睡、起不来,所以专程晚上与他告别、次日让他睡饱。
看着走到门口关门、笑着与他挥手的宁王,顾云秋也跟着笑起来,终于敢抬起手,轻轻挥动两下——
宁王走后,点心重新推门进来。
“公子。”
“呼——”
顾云秋长出一口气,忙掀开被子。
就这么坐着说一会儿话的工夫,他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也不知道是两个人挤在一条被子里热的,还是单纯紧张的。
掏出随身的巾帕擦了擦脸,今天这热汤算是白泡了。
点心刚才收拾了衣裳出去,顾云秋的那套自然是送到浆洗房。
但明济师傅的衣裳裤子上都沾着血,而且那僧袍的后背一块全都烧坏了,也没办法缝补。
他拿在手中一时无措,最后找了个木盆先放着。
刚才王爷和公子说话,他不方便进去伺候,就按着顾云秋的要求去找了随行大夫,谎称是自己烧水时不小心烫着,讨来一罐烫伤膏。
“好好好,小点心真聪明!”
顾云秋披上外袍、翻身从床上跳下来,接过那烫伤膏就和点心一起帮李从舟处理伤口——
怕被外面的银甲卫看出端倪,顾云秋和点心只敢点了一盏小灯。
借着烛火微弱的光,顾云秋发现李从舟后背上的伤并不是简单的烧伤、烫伤。
血肉坑坑洼洼的,像被什么东西炸到了。
顾云秋一边稳稳端着烛台替点心照亮——处理伤口这么高级的事,他可做不来。
点心小时候是杂役,顺哥那群恶仆还在时,他总是被打,身上大伤小伤不断,烧伤烫伤什么的更是家常便饭。
只是……
点心蹭了下鼻尖上的汗,明济师傅这伤要严重许多。
虽然他们刚才用帕子沾着药酒轻轻擦拭过,但凑近细看就会发现,还有很多细小的黑灰色碎屑卡在肉里。
若不挑出来,只怕要感染发炎。
烧伤烫伤本就难好,李从舟这后背上腥红一片,破皮的破皮、起泡的起泡,要再加上流脓……
那滋味,岂止是不好受。弄得不好,说不定还会丧命。
想到这儿,点心小声将自己的担忧与顾云秋说了,外伤他倒能处理,“但明济师傅伤得重,只怕还得弄点儿内服药。”
这话没错。
但就他们眼目前的状况却有点难办:
小和尚不醒,顾云秋就没办法弄清楚他为何被人追杀,又是被谁炸成这样。
叫随行大夫进来不难,难的是叫他进来后一定会惊动萧副将,萧副将知情后定会禀报给宁王。
算上和报国寺的交情,以及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份缘分,宁王知道后必然会分心插手此事。
虽不懂朝堂政事,但西北战局要紧,这个顾云秋是知道的。
他不想宁王分心,也不想押运给西北的粮草出问题。
思来想去,顾云秋决心先拖一拖:
说不定明天小和尚就清醒了呢?
点心点点头,金针淬火处理完李从舟的伤口,又用小勺挖着药膏细细涂过一遍,才擦擦手、轻轻将被子盖到李从舟腰间。
看着被染红大半的架子床,点心想了想,“公子今夜上我那儿睡吧?我留下来守着明济师傅。”
虽然点心是下人,但南仓别院的总管惯会来事:
给点心、给萧副将等人安排的都是客舍一类的居室。虽不如堂屋这般大,但里面的家具陈设也不差,至少比外头客栈的上等房强。
但顾云秋却摆摆手,轻轻弹他脑门一下:
“我睡觉你知道,没特别重要的事我可愿意多睡会儿,跟你换了,还要记着早起换回来,多麻烦呐——”
点心想想也是,“那我给公子扎张软榻?”
顾云秋摇头,径直走向那张架子床,“不用不用,小点心你也忙了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早记得帮我守好门就是。”
点心看他的动作,忍不住虚虚拦了一下,“公子,床上可染了血……”
“就一点点嘛。”
“但……”明济师傅不是还在床上。
“没事的,”顾云秋脱下外袍、自己从柜子里拖出条新被子爬上|床,“我们小时候也一起睡的嘛。”
点心想了想,六年前在报国寺,好像……确实是。
他犹豫片刻后妥协,“那公子你当心,有事就叫我。”
“嗯嗯,”顾云秋躺下去,拉高被子盖到下巴,“小点心好梦!”
……
可惜,一夜过去,李从舟还是没有醒。
不仅没醒,还发起了高热。
面如金纸、唇无血色,浑身烧得滚烫,都给顾云秋早早热醒了。
探了探小和尚额头,掌心传来的灼热一下驱散了他的困意。
扭头看窗外天光微蒙,顾云秋试探着叫了一声:“点心?”
“公子?”
推门进来的点心身上带着一股寒气,顾云秋眨眨眼,“你……一直守在门外?”
“回去睡了会儿的,”点心抬手挠挠头,“刚起。”
顾云秋拍拍胸口:吓他一跳,还以为害小点心彻夜未眠了。
“点心你来看,”顾云秋从床上让开,“他好像发热了。”
点心过去试了试,明济师傅确实烧得浑身滚烫,后背上的伤口流出了更多的黄水,染得整张床更不能看。
顾云秋从床上下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观察点心的神情,见他愁眉不展,就知道李从舟情况不妙。
思虑再三,顾云秋决心不等了——还是要请大夫。
小和尚前世杀了他不假,但今生的小和尚救过他好几次,还是个平日认真布施、抄经念佛拥有慈悲心的僧侣,没道理让他死在这儿。
如果因此给宁王一家惹上什么麻烦……
顾云秋吸了吸鼻子,在心里默默道了三遍菩萨保佑——王妃虔诚,圆空大师和小和尚都是潜心礼佛的人。
善恶因果,好人应该有好报。
没想,他这儿告求了好一会儿,点心匆匆跑出去一趟,回来身后却没有带随行大夫。
顾云秋奇了,“大夫呢?”
点心跑得急,原地半蹲着缓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南仓那边来了八十多名学生,都大大小小带着伤,军医实在忙不过来,就暂借了大夫过去。”
“学生?”
南仓在天目山脚下,这里距杭城可有四五十里,别说是学生,附近都是青松翠竹的高山,前后周围可连户像样的人家都没有。
“是啊,说是万松书院的。”
“万松书院?”顾云秋听说过这个书院,“他们不是在西湖边的凤凰山上吗?怎么会跑到南仓这边?”
“听南仓管库的说,是万松书院的院士带着他们出来踏青,本打算上画舫过来清溪、登径山后就返回,结果航船到一半、船就翻了。”
“船翻了?!”
杭城经营画舫年久,第一日他们乘船时,船老大就给他们吹嘘过——说画舫安全,十多年来从没出过事。
点心挠挠头,“我也觉着奇怪来着,不过昨夜湖上出现了苗疆的武士,惊动官府出船拦截,还在清溪口发生了水战。”
顾云秋:???
江南,原来是……这么刺激的吗?
又是水战又是苗疆武士的。
顾云秋舔了下嘴唇,忽然想到——既然随行大夫被叫走了,他们或许能从外面请大夫了,而且,还不一定会惊动宁王。
沉吟片刻,他放下架子床帘帐挡住李从舟后,叫来萧副将:
“萧叔,听说南仓来了好多受伤的老师学生?”
萧副将点点头,正奇怪小世子怎么关心这个,就听见顾云秋说:
“萧叔,万松书院是杭城有名的书院,他们有难,我们能帮一把是帮一把,去径山镇给他们请些大夫过来吧?”
萧副将昨夜就知道这事了,毕竟南仓来人借大夫,请的就是他的示下。
帮忙书院师生是积德行善的事,也不算难,他点点头,当即就派了一队十人的银甲卫策马去附近村上请大夫。
如此,半个时辰后,点心寻了个借口,悄悄躲在南仓外拦截了一位走在队末的小大夫。
小大夫姓陶,是附近青松乡的,跟父亲行医有些年头。
点心寻了个由头将人拐到西苑,然后就领着他直接进到顾云秋房中。
小陶大夫心直口快,看见那样惨烈的伤势,当即丢下一句“没救了,准备后事吧”转身就走。
结果才到门口,就被顾云秋和点心一左一右拦住。
顾云秋心急如焚,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怎么就、没救了?我们给他上药了,还处理过伤口,你、你都不先诊脉看看的吗?”
小陶大夫撇撇嘴,连珠炮似地说得飞快:
“上药?什么药?治疗烫伤的紫连草膏?他这伤势严重复杂,撕裂的创口要用金疮药、起泡的地方要用万红油,红肿未破皮的地方要消炎、用药酒,再涂上金红霜。”
“金疮药我这儿没有,径山镇的医馆里最好的那种三两银子一瓶,一般的也要几百文,他这样的情况得用少说几十瓶。“
“万红油不贵,但要每日坚持涂三回,涂满一个月。金红霜六百文一盒,径山镇的医馆和我们乡上都有卖,要是红肿变大还要用针挑破、导脓水,总之非常费神。”
他叭叭说了这么多,可拦着他的两个人动也未动,反而还很认真在听。
小陶愣了愣,又咬牙补充一句:
“脉我当然可以诊,不过出诊费要……一两,开方子你们自己去抓药,别说我又讹你们钱。他这样的,保守估计一两个月都好不了。”
“……那一两个月后呢?”顾云秋问。
小陶啧了一声,“一两个月后伤口结痂脱落,没有感染的话就会落下一大片难看的疤,要是那时候体内的火毒清完了,就会慢慢好起来。”
“所以……能救好?”
小陶疑惑地皱皱眉:
怎么他说了这么多,眼前这两人还没被吓退?
床上那人的伤是很重,但现在还不致命。
但他这些年在乡里行医,看了太多生老病死。
乡里也会有很多烫伤烧伤的人,不小心掉进油锅的小孩、烧水被烫着半边身子的妇人、被倒下来的炉子烧着的工人……
这些人的伤势都重,家人也在一开始哭着嚷着要他救人。
结果每一回,不是怀疑小小烫伤怎么会致死,就是怀疑他乱开药、吃了药局药铺的好处。
即便是邻居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大爷,虽不怀疑他的医术,却还是在老伴被热煤烫伤后一个月,选择了放弃。
大爷大妈从小很关照他,小陶分外不理解地跑到大爷家追问原因,一进门却正好撞见大爷家的姑娘、正抹着泪往外扔聘礼、嫁妆:
“我不嫁!爹你给这些东西退回去!我们留下钱给娘治病!”
姑娘大小陶三岁,从小护着他,来下聘的人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子,是姑娘喜欢的人。
小伙子家里也穷,能凑上这些聘礼是他娘卖了家里的牛换来的。
小陶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背着父亲承诺免除药费,他自己可以多出去看诊、采药赚钱。
没想第二日,他带着药膏走到门口,就听见邻家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
小陶没进门,远远看见窗户透出的光影里——
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悬挂在半空中。
后来他见事多,渐渐明白了:药石救不了穷病。
没钱的痛苦、亲人病痛的绝望,太容易拖垮一家人了。
所以看见床上那人,小陶选择了一开始就不要给他们希望,省了在将来一段时间里——
家人间相看两厌,或者又平白骂他这大夫。
“那就请大夫您诊脉开方子吧。”
顾云秋不知小陶的百转心思,听着能治好就松了一口气,让点心拿纸笔墨记下来,刚才大夫提到的那些东西。
这时,小陶才定睛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公子:
他唇红齿白、十指纤细,肤白胜雪、墨发柔顺,身上穿着一看就很软的烟色绸袍,腰间悬着香囊和一块名贵的玉佩。
小陶嘶声,想到什么问什么,“你们不是穷书生啊?”
他这么一问,顾云秋恍然明白了刚才小大夫为何要说那么多。
他摇摇头笑,“您放心开方子就是。”
小陶这才收回视线,转身去仔细给李从舟看诊,一边看、还一边给顾云秋他们说清楚——哪些伤口要如何处理才妥当。
收拾药箱时,小陶特意叮嘱了一句:“径山镇药铺的老板眼睛毒,你们去的时候别穿那么好的衣服。”
顾云秋正认真在心里背着刚才小大夫嘱咐的一切,听见这话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笑着对小陶道了谢。
小陶摆摆手,表示这没什么。
点心出入方便,半日时间就弄来了小大夫开的药膏、药粉和几大包药。好在最近南仓也在煮药,漫山遍野药味四溢,没叫萧副将看出什么。
小陶嘴硬心软,教他们处理伤口时事无巨细,甚至手把手教了顾云秋如何涂抹金红霜和万红油,还特地嘱咐不要用布裹伤口。
“天热起来就打打扇子,仔细伤口闷着溃烂发炎。”
顾云秋喔喔喔地点头、小鸡啄米,眼睛亮亮看着小大夫,恨不得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上,另一只手拿块帕子、时不时帮李从舟擦擦汗。
小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叮嘱的话也慢慢放慢。
“打扇子?”顾云秋想了想,真诚发问,“所以,不能用冰?”
用冰?
小陶瞪大眼睛,又上下打量顾云秋一番。
——什么家庭啊,竟然能用冰?
顾云秋还茫然地冲他眨眼睛,一脸求知若渴。
“……能用冰当然好,”小陶收回目
喃颩
光,处理最后几处伤口,“只是也别太凉,再着凉了也难受。”
“啊这样。”顾云秋点点头,让小点心记下来。
等伤口处理好,小陶又说了一道泡药、煎药的流程,就转头告辞准备下山,他们是一起被人请出来的,约定了日落时要一起坐车回去。
“点心,帮我送送小大夫。”
于是点心原路送了小陶到南仓,还掏出一个很漂亮的小布包递给他。
“诊金刚才不是已经付过了?”小陶不解。
“是……”点心顿了顿,笑,“是谢谢您跑这一趟。”
哦。
小陶明白了:是赏钱。
看来当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看个普通烧伤还要给赏。
他撇撇嘴,说了句不怎么走心的谢,却在点心转身后,又忍不住拉住他,别别扭扭重复了一次:
“让你家小少爷长点心!别、别这么容易轻信人!”
说完,他将布包藏进自己的药箱底,跑向挨挤等车的人群。
点心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倒没把这句话转达给顾云秋。
他家公子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一两句话是劝不住的。
好在他们顶上有王爷王妃,往后还有他、有萧叔、蒋叔,他家公子不需要想那么多,只需继续过他平安顺遂的日子就足够了。
就这样,李从舟被顾云秋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顾云秋的睡相其实并没改变多少,但他心里记着李从舟的伤,醒醒睡睡中总怕碰着他的背,于是——
李从舟从沉沉的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紧紧贴着自己手臂、脑袋别扭靠在他肩膀上、脚背贴着他小腿的顾云秋。
小纨绔睡觉不乖。
一脑袋墨发被他拱成乱鸡窝,半边脸别扭地贴在他肩膀上,从眼尾到侧颊压出了一片不怎么规整的红印。
肩膀靠后背的位置有骨头、很硬,顾云秋睡得不舒服却不放弃,只拧着眉拱了拱,勉强找着个合适的位置。
李从舟静静看了一会儿,直到扭着的脖子微微发酸,才闭了闭眼,重新侧躺到枕头上。
屋内馥郁着药味,床头的窄柜上,还搁着没有盖紧的万红油。
紫草、地黄还有调制过黄连的味道散发在空气中,看来他后背的伤,顾云秋想办法替他处理了。
烧伤难养,这是事实。
但李从舟没想到的是,顾云秋会守在旁边亲自照拂。
而且,似乎没惊动宁王。
——以宁王那样溺爱儿子的性子,是断不可能让他这样躺在顾云秋床上的。
没想到,李从舟又看顾云秋一眼:小纨绔还挺机灵的。
看看外面天色,该是子时刚过。
李从舟试着动了动,身上重得很、没力气,大概是被炸伤后感染、伤口发炎所致。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头却发现顾云秋因他这一番动作睡得更别扭了:下巴磕在他胳膊上,整个脑袋仰出个非常夸张的角度。
保持这样睡到天亮,肯定会脖颈僵硬、肩膀酸痛。
李从舟侧头看了一会儿,动动肩膀、用另一只手托起顾云秋脑袋,轻轻放回枕头上。
挨着熟悉的羽毛枕,顾云秋在睡梦中砸吧两下嘴,嘴角翘了翘,又贴着枕头往李从舟的方向拱了拱。
而刚才挪动小纨绔这一下,其实已耗尽了李从舟的力气。
他半撑着床铺的手肘脱力,眩晕和沉重感袭来,李从舟感觉自己失去了片刻的意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砸向床铺。
想到贴着他躺的小纨绔,李从舟在最后关头用腿撑着自己改变了角度。
结果他虽没砸着顾云秋,但脸却好巧不巧地擦着顾云秋的脑袋过。
鼻尖擦过顾云秋的眉骨,嘴唇正好贴上一团柔软温热。
顾云秋的肤色偏白,脸远远看过去像个雪团子。
屋内有一盏小小的长明灯,昏黄的灯光摇曳,照耀出那雪团子上落下的一段小小的、湿漉漉的月痕。
水渍浅浅,李从舟怔了怔,而后抿紧嘴、别开视线。
即便知道将脑袋闷在枕头里有可能会喘不上气,李从舟还是需要这样一个漆黑的方寸天地——
没有雪团子、没有小月牙,也没有瞬间放大如擂鼓的心跳声。
半晌后,屋内忽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异香。
李从舟眉心一跳,终于又蓄起一点力气转头、隔着架子床的纱帘看见——
乌影手中捏着一束不知什么药草捆扎成的香饵,正吊儿郎当靠坐到外面的圆桌上,他啧啧两声、没头没尾地说:
“你们中原有句俗话——”
李从舟下意识偏头看了眼顾云秋,结果小纨绔闻着那香后睡得死死的,呼吸平稳、甚至睫帘都没动。
“放心,引梦香无毒,”乌影晃晃手中香饵,“这是助眠的,你家宝贝……世子没在身上种过蛊,这样闻了才会睡着。”
他刻意拖长了声音,说完宝贝后,又添了个世子。
果然,李从舟没纠正他,只是凉凉看他一眼。
几年前,在西北。
乌影出于保护李从舟的目的,给他身上种了蛊。
不是襄平侯那种控制人心的噬心蛊,而是乌影自己养的、另一种能避百毒的小虫子。
种蛊的时候乌影还和李从舟开玩笑,说他们苗人的蛊虫可难养,他这一只原本打算送给他媳妇儿的。
现在跟着李从舟干,成日忙碌,只怕前半生都没机会找媳妇儿了。
念及往事,李从舟皱皱眉,最终只开口问:
“林暇他们怎么样了?”
乌影却不满地摇摇头,“刚才我说,你们中原有句俗话。”
李从舟:“……”
乌影狡黠一笑,“你该先问,是什么话?”
李从舟支起半边身子,无奈,“……什么话?”
乌影手中的香饵还剩最后一点,他在空中挥舞两下、让那药草尽快燃尽,把最后一点粉末洒进屋内的香炉——
“温柔乡,英雄冢,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从舟的眉瞬间拧紧了,眼神锐利地看向他。
不过隔着纱帘,乌影一点儿不怕,反笑盈盈地继续道:
“林暇他们都没事,伤员都得到了妥善的救治,而且——”
“而且你们汉人心思确实多,姓林的书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这些天正好在和南仓的将军商量、他要带剩下的书生去京城。”
李从舟挑眉:去京城?
万松书院起火这事前世并没有。
但当年户部籍库被烧毁,青红二册同样被烧得干干净净,最后户部是从各州府调了地方上的辑录一点点重建的。
耗费了非常多的时间不说,还经常出现错漏。
直到振国将军徐振羽受伤不得不回京养伤,随军带回来的一个小军师竟想出了办法——
用每年国库收入的赋税和地方上对照,直接简化整个籍库的记录,把人头算到土地上,不再单独做红册。
如此一来,籍库重建的速度加快。
那个小军师也被留在了京城,似乎是叫苏……
他这想着,那边乌影又开口:
“万松书院的书生三百余人,从现在开始往前十四年的各地籍册,他们都分派人背下来了。”
背下来?
李从舟一时惊讶得无声。
那是多么庞大枯燥的记忆量。
“是啊,所以说你们中原人聪明,”乌影也佩服,“虽然万松书院死了人,但,现在不还剩着八十多么……”
换言之,至少当朝的籍库还有救。
而且,林暇也不会让他那些同窗师兄弟白死。
“得了,我就知道这么些,”乌影挥挥手,开一线窗,散去屋内的香,“你好好养着,有消息我再来看你——”
乌影离开后半晌,李从舟忽然感觉到身侧的顾云秋动了动。
他立刻趴回去,扭脸侧枕、闭上眼睛。
醒来的顾云秋唔了一声,揉揉眼睛半坐起来,发现盖在李从舟腰间的被子不知为何卷到了一边,他打了个呵欠坐起来给拉拉好。
然后弯腰,脑袋贴贴小和尚脑袋:
——好像没那么烫了?
他松一口气,然后又半梦半醒地拱过去、贴到李从舟手臂外侧,嘴唇几乎要亲到他肩膀。
“早点醒哦……”
顾云秋困得很,声音也迷迷糊糊,偏偏那种黏黏的声音带着唇齿间的湿热,全部扫落在李从舟肩头。
这句说完,顾云秋又沉沉睡去。
全没注意,侧躺在一旁闭着眼睛的小和尚,整个人红成了烧熟的虾米。
第036章
西南, 蜀中。
府衙所在的西川城内,承阳大街上:
卖炸藕圆子、糖糍粑的小贩正在沿街吆喝。
红日初升,蓉河两岸船坞升幡, 到沿河站摊位卖鱼的船只纷纷启航。
街上行人寥寥,却有一人疾驰快马, 跑到街巷尽头的一个三进大院前。
大院门前有两重石牌坊,无字,盘螭纹、雕刻东方神鸟发明,四根门柱上阳刻了盛开的芙蓉花和祥云。
石牌坊后, 是一间面阔五间的门庭。
青瓦白墙, 色调清雅。
正中门头悬三尺黑金乌木匾, 匾上草草写就“襄平”二字。
骑行人跃马而下, 将马鞭、缰绳一应丢给门房后疾步入院。
院内不见奇石假山, 亦无盆栽花台, 地板皆是光滑的青石条, 没有碎石路、也不铺花砖,上下楼梯边皆有铺有平缓的小坡。
绕过堂屋、进后院, 正北有座临水的八角亭,远远就能看见一人乌发披肩、手持一柄钓竿静坐于荷塘前。
他身后, 是两名捧香的侍婢,双手不怕烫似的端着铜香炉。
微风吹拂水面,细韧的鱼线在倒映着漫天红霞的水中摇曳。
钓者面无表情, 甚至目光都未流连在漂上, 只是静静看向远方。
疾步入院之人双手抱拳,恭敬单膝跪下:
“侯爷。”
钓者动也未动, 好像没听着他的话一般。
这人也不敢催,明明走得急、气喘吁吁, 却还老老实实跪着。
半晌后,荷塘水响。
一条三色花纹的锦鲤咬钩,男人手腕一沉,直将那条鱼给拎出水面,旁边自然有杂役一溜小跑上前拿鱼。
男人丢了钓竿,双手一拢袖,身后又有一名高壮的仆役上前,推着他的椅子转过来——
原来,他是坐在一把专门打造的轮椅上。
椅子的造型是一般的圈椅模样,只在圈足位置上制作了两个高至扶手位的圆轮。
圈椅前搁脚的横杠也被改成了踏板,踏板旁则装了两个较小的、能四方旋转的支撑小轮。
这轮椅做得精巧,木料也是上好的黄花梨,表面上了大漆,在清晨的日光下显得油光水亮。
男人三十岁上下,墨发半散、只挑鬓边两绺用一支碧玉簪束在脑后,身上锦袍姜黄地对襟绣盘螭。
他肤色白皙,交叠在膝上的手指修长,分明的指骨疏散地扣在一起,眉峰凌厉、颌线分明,眼尾狭长上挑、是一双明显的凤眸。
男人上下打量了跪着的人一眼,从鼻腔中吐出一声轻嗤:
“没办成?”
跪着的人俯首更低,“是属下办事不力,请侯爷责罚。”
“责罚?”男人勾勾嘴角,像听见什么可笑的事。
他的唇色很淡、唇缘弓很薄,这般撩眉眼轻笑时,有种说不清的薄情。
“调拨了暗卫五十、黑苗纹面武士十七,还惊动了州府衙门两艘战船、一座灯塔,百十来步兵、西湖的巡津……”
襄平侯顿了顿,又看属下一眼:
“你说,这要怎么责罚?”
一听这话,属下的脸色倏然变白,他扑通一下双膝着地,“侯爷、侯爷息怒!非是属下等办事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
“是什么?”襄平侯的心情似乎非常好,还顺手接了一片顺风飘落的竹叶,拿起来在指尖翻弄。
见他这般动作,属下更抖如筛糠: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真不是属下无能,实在是、实在是有人从中作梗、帮了那林瑕逃脱啊!”
襄平侯姓方,名锦弦,听见这话,指尖摆弄竹叶的动作顿了顿,他凤眸中闪过精光,摇摇头,唇边笑意更甚:
“上回,你们说是有其他苗人阻拦,这次,又是什么新借口?”
那属下浑身冒凉汗,抬手抹了一把脸后大声喊出:
“宁王,是宁王——!”
“……”方锦弦脸上的笑容凝固,紧接着嘴角慢慢拉平,拧眉、眸中瞬间凝上了一层霜,“宁王?”
“是,是宁王,属下等一路追杀林瑕,他们乘船逃上岸后,就跑到了南仓、寻求南仓管事的庇佑,南仓隶属五军都督府,属下不方便与他们直接发生冲突……”
“南仓毕竟是仓储,属下料想他们不会收留万松书院师生很久,就带人埋伏在南仓出来的必经之路上,结果,第二日我们就看见了银甲卫。”
银甲卫独属于宁王府,只听宁王一人调遣。
“没看错?”
“绝对没有!他们出来了好几回,一次百十人出去给万松书院的师生请来大夫,一次是送那些大夫回去。”
方锦弦沉吟片刻,忽然摇摇头,似笑非笑地说了个:难怪。
——难怪太极湖的籍库会被查。
原来是他这好弟弟,又从中插了一脚。
方锦弦忽然抬手,捂着脸发出阵疯狂的怪笑,他笑得浑身耸|动、眼角都氤氲上了水痕:
“凌铮啊凌铮,还是你,又是你——总要阻碍我。”
从女人到皇位,数十年还真没变。
“也是,”方锦弦笑够了,一摸脸,眼神渐冷,“人哥俩才是亲兄弟,当然是要帮着他亲哥哥。”
不过,既然你要坏我的事……
襄平侯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光,然后他弹了个响指,“川陕道那姓郑的小子,你们还盯着吧?”
“回侯爷,还盯着呢。”树后另一个影卫走出来,恭恭敬敬答道。
“那是用他的时候了,”方锦弦吩咐,“让你们的人想办法给他立个功,然后调回京城去。出来这么十多年,是时候回乡看看了。”
影卫点头领命,川陕道这位姓郑的小兵他们关注了十多年。
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十四年前,他的母亲住在京畿东郊祭龙山下。
这位嬷嬷,曾在承和元年八月十五中秋夜,到报国寺内,做过一回接生婆。
“做得好看些,”方锦弦嘱咐,“别露出什么破绽,现在是四月里,调令、嘉奖忙碌一阵到六七月,给他们归京的时间掐在八月。”
影卫静静听着。
“承和十五年……”方锦弦笑容玩味,“兄弟一场,也算我这做伯父的,给素昧谋面的小侄子、送上一份儿生辰贺礼。”
影卫领命离开,剩下跪着那个属下不敢动。
襄平侯却好像很大度地挥挥手,“得了,去办你的事儿吧。”
那人犹豫再三,磕头拜谢后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往堂屋方向走。
坐在原地的方锦弦没看他,只继续垂眸把玩着手中那一片柔软的竹叶,像捧着世上最珍贵的玉器。
他静静坐在那儿,与普通人家的贵公子别无二致。
偏偏,属下频频回头看他玩竹叶,脸上表情也渐渐害怕起来。
他加快脚步往前跑,眼看就要迈入堂屋,背心处却猛然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
他踉跄了一下,低头却发现自己胸前的布料上渗出了好大一片暗红。
他挣扎着转身看那个双手交叠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一口血含在喉咙中,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缓缓地伏倒在地。
襄平侯方锦弦微微笑了笑,扬下巴指那具尸体:
“去问问夫人,她的‘小宠物’还需不需要饲料。”
○○○
江南,天目山。
顾云秋已足有三五日未出门,萧副将担心,过早时专门询问,是不是身上有不爽、用不用叫大夫。
“不用不用,”顾云秋捧着盛豆浆的小碗,“萧叔不用,我就是天气渐热懒得动弹,没生病。”
“那今日要出门看看么?”萧副将问,“南下的梅家坞、天竺山都是避暑纳凉的好去处,或者世子想去钱江观潮么?”
虽未来过江南,但顾云秋也知道钱塘江潮是在八月上旬。
现在才四月,他哭笑不得,“叔,真不用。”
萧副将皱眉,审视地看了他一圈,“真没事儿?”
“真没事,”顾云秋重重点头,还放下碗站起来在萧副将面前转了一圈,“叔,我真是前几日爬山累着了,不想出门,就躺两天。”
“真不舒服就叫大夫。”萧副将勉强信了。
“知道啦——”
顾云秋坐下来喝掉他最后的两口豆浆,想了想,又看着萧副将补充道:“叔你要是闷得慌,也去附近走走转转嘛。”
萧副将连连摇头,“王爷命属下寸步不离。”
顾云秋在心中无奈一叹,抿抿嘴,不说话了。
今晨醒来时,小和尚照旧昏迷不醒、额心滚烫。
也不知是他昨夜睡得不够安分,还是小和尚病中也会踢被子,顾云秋明明记着他夜里醒过一次,醒来还给李从舟掖好了被子。
结果今天睁开眼,趴着的小和尚还是那么齿|条|精|光地晾着屁|股蛋子。
顾云秋隐隐有点担心:总怕这么晾着给加重了病情。
萧副将见世子当真不打算出门,陪着吃过一回早饭后,就回到总管安排的小院中扎草靶、练箭。
等萧副将走远,顾云秋才又吩咐点心去厨房拿一份清粥:
“有馒头的话再拿两个馒头,别拿包子,小和尚不吃肉。”
“我晓得,公子放心。”
点心领命走了,剩下顾云秋摸了两个麻薯啃着往回走。
四月入夏,天气渐热,山中也渐渐有了蝉鸣。
顾云秋听着蝉鸣,边走边想事情,绕过月洞门后也未停步,踏上三级台阶后,直接推开房门、迈步进屋——
堂屋是正南向的,房门打开后,明亮的日光刚好能填满整间房。
顾云秋嚼着最后一口麻薯,拍拍手上沾着的芝麻粒,再抬头时却在房中看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透窗户洒落的明媚阳光被窗槛分隔成几束,像纺车上绷紧的金线般斜切在屋子中央,细碎的灰尘和光斑在金线上欢呼、跳跃。
而朦胧光影后,站着刚从床上下来的李从舟。
李从舟那日穿的僧袍被烧毁了,下身的裤子也破了好几个洞,点心帮忙褪下来后就没想到法儿处理。
最后还是顾云秋拿主意——
干脆全烧了,也不留痕迹。
等小和尚醒过来,直接穿他的就行。
李从舟站在床边,身上还是没多少力气,手得虚虚扶着床架才能立稳。
屋内铺满的金色日光像是一重从天而降的金纱,在两人中间隔出了一道模糊的屏障。
顾云秋呆在原地看了半晌,突然背过身去、呯地一声关上门:
“你你你怎么不穿衣服?!!”
李从舟挑眉,敲敲床架示意顾云秋回头。
架子床的脚踏干净整洁,床边的矮几和圆凳上也空无一物。
用眼神,李从舟反问他:你让我穿什么?
顾云秋:“……”
他转身,蹬蹬跑向东侧房间找衣箱。
李从舟本想跟过去,但试了试后,发现自己现在连抬脚都费劲儿,便干脆扶着架子床坐回去。
屁|股才挨着那柔软的丝绢缎面,脚步声就到了面前,他抬头还没开口,外衫内衬、裤子披风就一股脑、落雨般哗哗埋了他小半|身。
还有一件似乎是顾云秋的寝衣,薄薄一件透着光,跟在纷纷落下的衣服雨最后,用近乎是飘的速度缓缓盖到了他头上。
李从舟:“……”
顾云秋抛下这座“衣山”后就飞快背过身去,别着发丝的耳朵尖红得像坠落在墨绸上的红玛瑙,透亮透亮的。
李从舟看了一眼,嘴角挂上点笑。
这小纨绔。
都男的,该有的地方都一样。
又不是没看过,臊什么。
他扯下那件寝衣,俯身,从面前那堆衣服山中找合适的:
顾云秋偏爱鲜亮的颜色,鹅黄、茶红、云山蓝,五颜六色的,搞得他很像在翻弄花孔雀的尾羽。
顾云秋背对着架子床,闭着眼深吸几口气,听着身后窸窸窣窣半天,忍不住轻声催问:
“……好了没?”
回答他的,是李从舟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顾云秋疑惑回头,发现李从舟正拿着他一条墨色亵裤,他穿来很是宽松的裤管,拉高到李从舟膝盖往上一截就卡住。
他回头时,或许是因为受伤不方便,李从舟正叉|着腿,伸手慢慢往下搓着脱裤腿,他双腿|分着,人半弓着腰,身上又没个遮拦……
顾云秋的视线就直接对上他腿|间。
倒不是他看人偏看下|三路,只是李从舟后背伤着,凭小和尚的常识他也不会挑件外衫焐着伤口,叹气的原因只能出在裤子上。
“……”
顾云秋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愤愤瞪了李从舟一眼。
李从舟受着他这记眼刀,却还是垂眸实话实说:
“穿不上。”
都太小了。
顾云秋头顶冒烟,要不是顾着小和尚伤重,他就要给他一拳了!
我有眼睛自己会看。
用不上专门重复、强调一遍!
他真是闹不懂——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他在王府吃得还精细,怎么李从舟哪哪都比他厉害,就连……就连……
那什么也要比他厉害那么多。
顾云秋搓搓脸,感觉到一股由内而外的大挫败。
房门正巧在此时被从外推开,点心拎着个食盒倒退进来:
“公子,厨房的嬷嬷们今日歇得早,我想着伙房没人,就顺便给明济师傅的药也煎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顾云秋在房门打开时,转身扯过薄被盖住了李从舟的下|半|身。
见李从舟坐着,点心眼中露出点欣喜,“明济师傅您醒啦?”
而顾云秋挡在李从舟身前,看到在圆桌边布菜的点心手长脚长,忽然开口叫他,“点心,去拿条你不常穿的裤子来。”
点心“啊?”了一声。
顾云秋也不好多解释,只捂脸一指李从舟。
而点心观察床边衣衫凌乱,怔愣片刻后了然,匆匆放下碗碟就转身去了自己房间,不一会儿就给找来了两条裤子。
其中一条苍黄色的是王府统一发的,内门管事新招的小学徒一时走神,誊抄时给点心的尺码弄错了一行,是照着他们院里一个花匠做的。
花匠今年四十出头,身高倒同点心差不多,但裤腰处却大了好大一圈,两条裤管也宽许多。
分发时那小学徒都快急哭了——弄错了世子身边贴身小厮的衣裳,这罪名严重起来可能要被派发到庄上。
倒是点心不甚在意,反而还安慰小学徒,说他之后空的时候拿出去改改就好了。
这回跟着顾云秋下江南,点心收拾行李时专门给这条裤子收了进去,想着可以在江南的雨夜里加紧改一改。
这两日忙着没顾上,没想今日倒还派上了用场。
点心将裤子递过去,顺便介绍了这条裤子的来龙去脉,“您放心,我没穿过,都新的,这裤腰大小,应该够您穿的。”
他从小帮顾云秋量体,眼睛打一下就能知道大概尺寸。
明济师傅的腰身比公子宽上两寸,肌肉紧致结实,胯骨往下的腿围也比顾云秋宽上一寸。
虽说是同龄人,但若去买成衣,明济师傅恐怕得用上成年男子那些款。
李从舟谢过点心,抖开长裤套上,裤腰松了些,但也还能穿。
他们这儿忙碌的时候,顾云秋已过去将两个馒头、一碗白粥端了过来,就放在架子床旁的矮几上。
“穿好吃点东西。”
李从舟却摆摆手,整理了一下裤|头,“歇会儿我也该走了。”
西北战事急,前线需要大量粮饷。
宁王作为皇室宗亲又是西北大营徐将军的妹夫,这种时候很应该为朝廷效力,所以——
小纨绔来江南,多半是央了宁王同行,是准备要来游山玩水的。
这些,大概顾云秋都在信上写了。
只可惜,最终他没能看到那封信。
襄平侯冷血、残忍,前世烧死报国寺诸多僧人,今生用计不成、干脆派杀手直接要了万松书院二百多师生的性命。
李从舟不想顾云秋惹上麻烦。
“走?”顾云秋皱眉,“你伤这么重!”
李从舟看着他,不太好透露更多细节,直言不想给他添麻烦。
这样的解释自然不能说服顾云秋。
他睨李从舟一眼,心想:明明已经麻烦到了,现在还说什么。
见李从舟撑着床架又想站起来,顾云秋干脆拿一个馒头塞到他嘴里,“先吃饭,吃完再说!”
“……”李从舟头一回被馒头堵嘴。
他看了眼小纨绔,有点意外。
顾云秋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走过来从床头拿出一堆瓶瓶罐罐:金疮药、万红油和金红霜,然后又蹲下去,从床底下拖出来一只矮箱子。
箱子一打开,馥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李从舟叼着馒头低头,看见里面是整整齐齐码放的二十来包草药。
顾云秋叉腰,“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药我都给你买好了,你不吃完可不许走!”
李从舟:“……”
顾云秋踢了踢那个装药包的箱子,“麻烦,你倒是从一开始就别跌进来我的热泉啊?捡到你还要救你、藏你,你都不知道我和点心有多惨!”
他絮絮说了一堆,最后又站起来,啪地将汤匙拍到李从舟身边。
——装药的汤碗他可不敢拍,只能拍拍汤匙这样子。
“吃好就乖乖喝药,别让我说第二次!听着没?”
一口馒头李从舟已经嚼完,被顾云秋平白无故凶这么一顿,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只是看着张牙舞爪、凶巴巴的小纨绔,觉得……
有点想笑。
他搁下那个咬了一半的馒头,想说既然嫌麻烦、就让他走,但看着那整整一药箱的药,还有摆在床头的瓶瓶罐罐——
最终,李从舟只是叹了一口气,伸手端起白粥小碗:
“……那便,有劳了。”
顾云秋哼哼,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昏迷了两天两夜,李从舟确实饿了。
江南的米好,一碗白粥香黏软糯,南仓准备给顾云秋的也是最精细的面,发出来的馒头软而劲道,不像径山寺里的用的是荞麦死面。
若在平日,李从舟吃饭很快。
这么一小碗白粥和两个馒头,他就用一眨眼的工夫。
但现在到底伤着,折腾这么一会儿浑身乏力,端着粥碗的手都隐隐有些颤抖。
偏偏顾云秋还不走,一边吩咐点心收拾地上的衣服,一边绕到他身后,借着明亮的日光看他后背的伤口——
小纨绔凑得很近,气息几乎都扑到他背上。
新长出来的肉细嫩敏感,接着他的鼻息,痒得很。
李从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怎么了?”这反应吓顾云秋一跳,脑袋从肩后探出来,“我碰疼你了么?”
“……没。”
李从舟搁下碗,里面还有小半碗粥。
他轻轻捏了捏发颤的手腕,只觉浑身发虚、额角也在隐隐渗冷汗。
找着条合适他穿的裤子可不容易。
李从舟还不想因为受不住刺激、一时手抖给热腾腾的粥翻裤|裆上。
“你就吃好啦?”
顾云秋看过伤口,发现有几处已经结痂,但也有原本只是红肿的地方起了血泡、被挑破的血泡不结痂反而流脓的。
果然如那小大夫所言:烫伤难愈。
李从舟点点头。
顾云秋先吩咐点心去准备金针、小刀、药酒和淬火用的灯烛,然后他起身绕到李从舟正面,拧起眉打量他:
“你是不是……身体虚,然后手上没劲儿啊?”
“……”
李从舟沉眉,想说刚醒少吃点没什么,结果顾云秋啧了一声,突然屈起半只腿斜坐到他身边、端起小碗自然而然地举汤匙:
“我喂你。”
“……”
“愣着做什么?”顾云秋歪歪脑袋,“张嘴呀?”
“我自己……唔?”
“你手都抖了就别逞强啦,”顾云秋转着碗边,动作熟练地舀小碗里剩下的白粥,“你这是生病受伤了嘛,不丢人。”
被强行塞了一汤匙,李从舟看着顾云秋开开合合的嘴唇,最终根本没听清小纨绔说了什么,只能本能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顾云秋这喂着,那边点心也准备好了一应所用。
“你转过来一点儿,方便点心帮你处理伤口、涂药。”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牵起李从舟,哄小朋友一样,声音软软给他讲,“你别看,也不要想,很快就不疼了。”
李从舟不怕疼,可虚虚拢着顾云秋一双手,掌心却焖出不少汗。
他抿唇、微微皱眉,最终选择闭上双眼。
“……很疼么?”
看见他阖眸,顾云秋声音都放轻了,悄悄的,像是小猫爪子在挠他的心。
李从舟一时无言,浑身上下烧得慌。
偏他不说话,顾云秋就更当他疼得紧,“点心点心,你下手轻些。”
“公子,已经很轻了。”
“再、再轻些。”
顾云秋自己怕痛,小和尚后背上那些伤口他光是想想就很痛,要他生生受着上药、洒药水的刺激,还不如直接来人给他一闷棍敲晕。
他实在怕小和尚疼晕过去,自己又不会讲什么好听的话哄人,思来想去,只好逗着李从舟说话、好转移他的注意力。
“所以,你这伤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从舟沉默地看他一眼,犹豫片刻后,“你……真想听?”
顾云秋点点头,而后又老实地摇摇头,“但我可能会听不懂。”
——他有种直觉,小和尚受伤多半和朝堂政事有关。
和前世不同,西北的战争提前了很多。
户部在江南的大仓库出事的时间也不一样,虽然都是户部官员被彻查,但今生还牵涉其中一个探花郎林瑕。
青红册什么的顾云秋不懂,但点心去打听过:
那些借住南仓的万松书院师生受的伤,也有不少是烧伤烫伤。
李从舟和这群书生是同天夜里出现在天目山的,加上身上还有同样的伤,顾云秋有理由相信他们是被同一群人追杀。
被他的回答逗乐,李从舟闭了闭眼,嘴角微扬,“……你倒坦诚。”
顾云秋摸摸鼻子,瞥眼看见李从舟下巴上汇聚了一串的冷汗,便松开他一只手,顺手掏了自己随身巾帕帮忙擦了。
李从舟却在看见那巾帕时,目光停留在上面很久。
他那块……
李从舟不动声色地环顾架子床一圈,没有发现类似巾帕、方巾或者小团布料一类,料是——掉进温汤时落在了水中。
他张了张嘴想问,最终又自嘲地闭上了嘴。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有些温暖,本就不属于他,也不可能会为他停留。
收回视线,李从舟不再想那封他没有来得及拆开的信,也不想那块他贴身放了小半年的巾帕。
只徐徐拣着能说的,与顾云秋说了他这身伤的来历。
……
听到最后,小纨绔惊讶得嘴巴张开都能塞下一个鸡蛋。
李从舟轻哂,语含抱歉,“吓着你了。”
顾云秋却拨浪鼓般摇头,重新捏紧他的手,声音都变高变尖:
“这么危险你还要出去?修养好了再走!”
李从舟一愣,全没想到顾云秋是这般反应。
他……他竟不怕?
“啊,对了!还有你的药!”
顾云秋恍然大悟般、转身去端药碗,他一边用银质小汤匙点在自己手背上试温度,一边搅动两下、舀起一勺递过去。
李从舟看着近在眼前的汤匙,犹豫片刻后还是张嘴含下。
顾云秋一边喂,一边问点心:
“前日我们买回来的糖还剩么?这药我闻着就苦。”
“还剩呢,”点心仓促中抬头,“待会儿我去拿。”
“不用,你告诉我放哪就是了,我去拿,你专心处理你的。”
点心哦了一声,说出个柜子第三层左侧的糖盒。
而顾云秋点点头,将一小碗药全部喂好后,才转身去找糖。
这糖也是杭城特有的,是以藕粉调制干桂花熬制,不那么甜,却很香,软糯糯的入口即化,顾云秋自己就很喜欢。
他捧着糖盒过来,一边介绍一边塞给李从舟最后一块。
“喏,给你,压一压。”
李从舟接了,糖块有些黏,粘在他汗湿的指尖,像最强力的浆糊,碰着一点儿、就脱不得。
他拿在手中,没有吃,只挂着一头一脸的汗看向顾云秋。
和小时候相比,小纨绔并没多少变化。
一双桃花眼纯澈清明,闪亮亮的像是能盛下天上星、池中莲,能装下天降的甘霖、春日盛开的百花……
都快十五岁的人,眼里却还只倒映出世间的美。
“嗯?”他的目光太灼热,看得顾云秋都忍不住抬手擦了一把脸,“我脸上沾渣渣啦?”
李从舟垂眸,摇摇头。
“你……”他涩声开口,嗓子被苦药填得有些哑。
顾云秋一歪头,眨巴眼睛、困惑地看他。
李从舟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很轻很轻: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啊?
还以为小和尚要说什么。
顾云秋没多想,张嘴就来:“哪儿啊?我只对你这么好。”
“?!”
李从舟猛地抬头,看向顾云秋的目光倏然变得锐利。
——像盘桓在沙漠上空的鹰,终于在漫漫黄沙中窥见了它的猎物。
顾云秋被这样的眼神一扫,也意识到他刚才这话有歧义。
怎么、怎么说得跟他向小和尚言宣爱慕似的。
他错开视线,重重揉捏两下袖口:
他这、都说的什么话!
小和尚肯定要误会了。
顾云秋低下头,白皙的双颊臊出一阵薄红,正想着说点什么找补,对面的李从舟却意味不明地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
……啊?
顾云秋猛然抬头:
什么算了?怎么就算了?
李从舟看着他红扑扑的脸蛋,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皱眉道:
“以后……对别人不许这样。”
顾云秋撇撇嘴,哼了一声似乎想开口争辩,但眼珠一转、不知又想到什么,最后变成闭口、很不服气地踢了踢床边的脚踏。
——别人又不会上来就砍我脑袋!
我就只对你这样特殊好不啦?
两人间气氛正微妙着,一直埋头苦|干的点心终于笑着抬起头来:
“好了,明济师傅、公子,我这儿都处理好了。”
顾云秋长舒一口气,像是捉着救命稻草般跳起来,夸张地蹦到李从舟身后这边,嗓门超乎往常的大:
“啊?都好了吗?”
点心也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顾云秋满脸通红,先点头答了句都好了,又看看窗户,忍不住问了句:
“公子,是屋内太闷了吗?怎么你和小师傅的脸都这么红?”
顾云秋:“……”
李从舟:“……”
见他们不说话,点心更确信,他迅速收拾好上药的东西擦擦手,起身走过去、推开靠近架子床这边的两扇窗户。
徐徐清风,吹起室内一阵桂花香。
也不知是顾云秋身上带着的桂花香,还是来自于那桂花糖。
嗅着这股香味,李从舟慢慢抬手,将快化在指尖的糖放进嘴中。
顾云秋也趁机弯腰想去收拾那些衣衫,结果动作站起来太急,一不小心就被其中一件衣衫的衣带绊着。
“诶?公子小心!”
顾云秋也想小心,可迈出去的腿根本不听使唤,怀里的糖盒子还有几件已经捡起来的衣衫飞出去,人一个趔趄就往前扑倒。
点心在窗边,赶不回来扶他。
倒是近前的李从舟,下意识抬手接了他一把。
结果,顾云秋扑出去的力道大,李从舟侧坐在床上重心本来不稳,加上他后背的伤重,手臂被拽着往前一送、立刻牵动了肩胛、后背的肌肉。
他吃痛地嘶了一声,人也跟着被带起来跌落。
眼看李从舟也因扶他而摔,顾云秋啊呀一声,忍不住咬牙、闭上眼睛。
他倒不怕摔跤。
只是那日在汤泉中捞小和尚,他就知道李从舟比他重了不止一点半点。
想想也是,人家个子高,肩宽背厚、手长脚长。
就连身|下那二两肉,不在状态时都看着比他长,还粗老大一圈。
要是能放在称上称,多半是三四两。
——他闭上眼,纯属是怕小和尚压着他。
泰山压顶般,也不知会不会给他早上吃的豆浆都顶出去……
然而他这儿胡思乱想,李从舟却在滑落出床铺的同时看见了顾云秋脸上视死如归的表情。
地上铺着绒毯,两人重重摔下,没发出很大的声音,只是闷闷一响。
顾云秋等了半天,也没感觉到有“巨石”压在身上。
相反,他感觉自己扑入的地面软软的,摸上去还很……烫?!!!
顾云秋一下睁眼,发现李从舟竟在瞬间颠倒了他二人的位置:
换成他垫在下面,给顾云秋做了肉|垫子。
顾云秋不重。
虽然他遇着喜欢的菜能一顿干掉三碗饭,但他身条纤细,腕骨、踝骨都很明显。若是撩开衣襟,还能看见能盛放下一泓月光的锁骨。
可即便不重,垫在下面的李从舟也受着伤。
而且,还伤在后背上。
“小和尚?!”顾云秋慌乱地从李从舟身上爬起,“你你你……”
他扶着李从舟起来,手一动就在李从舟的后背上触到了一片猩红。
愈合的伤口崩裂流血、几个血泡被压破,凸起的水泡被压扁,皮肤一圈圈地泛白卷边,像要脱壳的蝉虫。
顾云秋一下咬住下唇,瞪向李从舟。
点心也赶过来,忙给人架上床。
伤口的情况不好,得重新处理上药,点心扶好了人,就转身去拿小刀、金针和药水、药膏。
倒是顾云秋守在一旁手足无措,总觉眼前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六年前,报国寺后山。
当时,关系和他还很一般的小和尚也是这样,在云桥上伸出手救了他。
当年,他怕小和尚松手。
现在……
或许是因为……这里摔一跤并不要命的缘故?
顾云秋瞪李从舟:
现在他反而气他为什么不松手!
李从舟趴在床上,后背上撕裂的痛疼入肺腑。
两世,其实他的身体早习惯了痛:
火毒也好,烫伤也罢。
当时在湖边与乌影那般说,他也确实觉得这没什么。
偏偏,这会儿守在一旁的顾云秋,满脸惊慌后怕担忧,漂亮的柳叶眼像是被水洗过,下唇瓣都被他咬出道血印子——
好像严重得、他要死了一般。
这种感觉很奇怪,李从舟从来没感受过。
前世别人看他,只盼着他死、他早点死,自从报国寺一场大火后,那些会为他落泪的人,全部都灰飞烟灭了。
往后重生至今,十年、二十年……?
李从舟算不清,总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过有人会为他落泪了。
他看看顾云秋,闷在喉咙里笑他:“哭了?”
“……哪有?!”
顾云秋急了,他就是眼眶红了一点,哪就哭了!
而且小和尚竟然还笑得出来?
他气呼呼地指着李从舟后背上的伤,告诉他这里破了、那里烂了,“就算好了!你这后背也会落下很恐怖难看的疤你知道吗?”
“到时候洞房花烛夜,你媳妇儿可要嫌你!”
李从舟:“……”
他挑挑眉,转过头、露出脸,一言难尽地看向顾云秋:
“我是和尚。”
“哪来儿的媳妇。”
顾云秋:“……”
都怪他一时情急说快了嘴,小和尚根本不知道:
——他这和尚,也快当不了几年了。
第037章
“反正留疤不好。”
怕小和尚追问, 顾云秋快速结束了这话题。
等点心处理完伤口,就提议要去青松乡里找小陶大夫,“我们再去问问, 看看有没有什么祛疤效果比较好的伤药。”
他总不出门,还不许旁人进房间。
时间久了, 萧副将定要起疑。
今日下午正好,时间宽裕、天气很好,而且青松乡也不远,下午去、顺利的话晚上就能回来。
主子要去哪, 点心自然说好。
剩下李从舟……
顾云秋想了想, 转头替他拉高被子盖住腰部往下, 然后又跑到柜子旁、叮叮咚咚翻出来不少东西——
“这个你拿着防身。”
李从舟仰头, 眼前出现了一把刀柄上镶有红宝石的短刀。
“还有点心, 你待会儿去厨房弄袋面粉回来。”
面粉?李从舟挑挑眉。
顾云秋蹲下来, 帮忙将短刀塞到他枕头下, 一本正经道:
“若有坏人进来,你抄起面粉洒他眼睛, 就能争取到很多时间逃跑!”
李从舟:“……”
顾云秋想了想,又跑到刚才取放糖盒的地方, 从中淘弄出来一个三层的梅花形状漆盒。
盒子设计精巧、用料很足,每层都有个梅花骨朵形状的旋钮,拉着往外转一圈, 相连的那层就会如花朵般盛放展开。
李从舟瞥了一眼, 第一层装着桂花糕、条头糕、桃花酥和剥好的瓜子仁、核桃仁和杏干。
“顺利的话,今日晚些时候我们就回来了, ”顾云秋将食盒顺到床前的窄柜上,“但要是天黑了我们都没回来, 你饿了就先吃这里头的。”
这便是小纨绔自己私藏的点心盒了吧?
李从舟哭笑不得,刚想开口婉拒,顾云秋却一点机会不给他,放下食盒就蹬蹬跑过去拿茶壶和温瓶:
“水和茶我都给你放这儿哈。”
温瓶原是用来温酒的,取一只较大的锡壶或铜壶,中空注热水,壶口悬金丝线织成的网兜,能兜住需要保温的小酒瓶。
锡壶和铜壶外再包上重棉,带着穿行在雪夜里,也能保证里头温着的酒不凉。
小纨绔不会喝酒,宁王府准备给他的温瓶多半是用来装热水的。
摆好这些东西,顾云秋满意地拍拍手,环顾床铺一圈后,又踢了个虎子到床脚:
“这、这个我给你放这儿哈……”
这个?
李从舟支起上身,扭头一看却发现顾云秋踢到床脚的是一只玉质虎子。
玉虎子上有提梁、肚子四方横卧,竖|起的壶口方正开阔、被擦得很亮。
这是床|笫间的一种溺器,以虎子命名,传与西汉飞将军有关。
说的是李家兄弟上山猎虎,发二矢中卧虎,为民除害。百姓赞叹李广威武的同时,也效法卧虎之形作出此溺器。
只是,李从舟是没想到——小纨绔的虎子竟是玉质的。
虽然看得出来不是什么名贵美玉,但在日光的照耀下、依旧剔透晶莹。
“我们就走了哦,”顾云秋换好外出的衣衫,裹了个披风在身上,回头冲他挥挥手,还帮忙放下了一半帘帐:
“你乖乖的,可不许偷跑。”
李从舟看着他,半晌,挑挑眉。
见他不应声,顾云秋抿抿嘴,屈起手指轻弹了门框一下,“反正我们待会儿是要锁门的,你想跑也跑不掉哼!”
李从舟:“……”
顾云秋说到做到,转身出门就让点心落锁。
咔嚓一声铜锁脆响,李从舟还听见顾云秋吩咐点心找木条,从外面顶住东侧窗户。
南仓别院这间正堂的窗户东西不同:
东边是菱花交椀的和合窗,西边靠近床榻处的是万字如意纹的支摘窗。
支摘窗顾名思义,是一种上半段能用撑杆支起推开,下半段能直接摘下的活动窗。
而和合窗多见于江南,一排三扇,中间一扇顶死,两侧的能够从里用摘钩向外支起。
小纨绔防他跟防贼似的,和合窗外直接横上木条、堵得严严实实,床榻这边为了让他的伤口透气,只封了下面一层摘窗。
上半段的支窗只得八|九寸高,也容不下一个人出入。
得着消息的萧副将过来很快,远远看见小世子主仆俩这般行径觉得好笑,忍不住打趣一句:
“公子您这是……金屋藏娇呐?”
顾云秋沉眉,仔细检查好封窗的木条后转身,一脸高深莫测,“您不懂。”
萧副将抿嘴,尽量憋笑。
“这里头可藏着我的宝贝,”顾云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看牢点儿,我怕他跑。”
这回萧副将忍不住了,当场哈哈大笑,并十分配合地留了五个银甲卫,要他们寸步不离地守在屋外:
“好好保护世子的宝贝!听着没?”
银甲卫训练有素,当即持|枪靠脚,整齐划一、声音洪亮地高喊:
“是!我等一定护好世子的宝贝!”
屋内,趴在床上的李从舟:“……”
对此,顾云秋非常满意,要不是他不会吹口哨,现在他都想响亮地来上一声——
区区小和尚,跟我斗?
顾云秋扒拉着小窗扇,远远看了眼半垂帘帐的架子床:
这回,李从舟肯定能乖乖养伤了。
安排好小和尚,顾云秋高高兴兴带上众人出别院、去青松乡。
马蹄哒哒、车铃叮咚,热闹的小院很快安静下来。
五个银甲卫尽忠职守,持长|枪、间隔三步守着顾云秋房间。
初夏山中,清风徐徐。
阵阵渐起的蝉鸣声中,其中一个银甲卫好像听见了一声哨音,但转头看看其他四位同僚,见他们神色如常、就只当是自己的幻听。
一墙之隔。
乌影一跃从房梁上跳下来,悄无声息地踩到房间的绒毯上。
他环顾架子床一圈,确实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李从舟侧目,面无表情看他。
乌影嘻嘻一笑,往后一坐、双腿交叠翘起个二郎腿。
然后他唇齿开合、学舌说了两个字:
“宝贝。”
李从舟:“……”
“你还别说,这小世子还挺招人喜欢的,”乌影摸摸下巴,“怎么样,考不考虑还俗、混个世子妃当当?”
李从舟白他一眼,全当没听见。
乌影自己坐在圆桌上细想了片刻,似乎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当年我问你为何要与襄平侯作对,你说是为了报仇,那能和襄平侯对抗的人,无外乎就是你们汉人的那些皇亲国戚、手握兵权的大将军。”
“宁王府有自己的私兵,世子对你也不错。你们还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缘分在,借他们家的势,你的仇报起来不是更容易些?”
李从舟沉默片刻后,深深看他一眼:
“不必,我有自己的考量。”
乌影耸耸肩,他就随口一说,端看小和尚的性子,也不像是会为了情情爱爱还俗的,他今日来,主要是为了告诉李从舟:
“林瑕怕径山寺出来人找你,托人到寺里给你编了个瞎话。说他家老爷子和你一见如故,要请你往桐山一叙,释经论道、小住几日。”
知会径山寺这点,李从舟一开始也想到了。
不过当时他并未想着在南仓别院久留,所以也就没吩咐乌影去传话。
没想到林瑕是个周全人,连最后的漏洞都帮他补上。
“替我谢过他。”
“谢了谢了,”乌影摆摆手,“你那师兄也没在寺中,圆准禅师还以为你们是同去的,林家人也帮忙遮掩了。”
明义师兄潇洒,不在寺内定然是去游山玩水、快意江湖了。
李从舟在心底暗叹一声,好在径山寺需要帮忙的事大多都办完了,圆准禅师也不是个爱追问细枝末节的人,这般应付便应付了。
“对了,还有两样东西要物归原主。”
乌影说着,从圆桌上跳下来走到架子床边。
他在怀里捞了捞,摸出团粉色的东西丢给李从舟,“从热汤里捞到的。”
李从舟一眼就认出,粉红色的绸缎是先前用来扎信笺的,绸缎下是他之前贴身带着的巾帕、是顾云秋在雪瑞街上递给他的。
“这……”他捏着那团布料微微支起身。
“信我可没昧你的,也没看里面写什么,”乌影摊开手,“从水里捞上来就碎成一片片了。”
李从舟没问他这个,只攥紧那绸缎和巾帕,轻声道了句:“谢了。”
乌影撇撇嘴,在心中腹诽:
也便是小世子又乖又甜,能受得了他这般沉默寡言的性子。
“得了,我走了,外面守着人我进来一次也挺不方便的。”
他指指头顶,李从舟顺他手看过去,发现屋顶不知何时被拆出来好大一个洞,甚至能看见屋顶郁郁葱葱的榕树。
李从舟想象了一下,发觉乌影趴在屋顶上一片片拆瓦,那模样还挺有意思。
“笑什么?”乌影啧了一声,“知道我多难么?又要小心瓦掉下去又要控制着不发出声音的。”
说着,他又凑到床边,撩开帘帐“欣赏”了一番李从舟后背上的伤。
大大小小的血泡看着怪渗人,几处结痂的地方凹凸不平,水泡上涂着赭红透明的金红霜,撕裂的伤口上又覆盖了一层棕色的金疮药粉末。
乌影摇摇头,真心觉着小世子说的不差:
“可惜了,你这背,要不我还是回苗疆一趟?”
“?”
“你这样往后真讨不着媳妇儿的,”乌影真情实感,“我听老人们说,蛮国圣山中有大浴,泡里头去腐生肌,再坏的皮肤、都能令之光洁如新。”
“……”
李从舟的回答,是抄起床上一个顾云秋的布偶丢他。
乌影接了小鸡布偶,想想又笑了,“得了,你也用不上我操心,你家小世子这般出去,不就是给你找祛疤的药么?”
说着,他一跃翻上房梁,将小鸡布偶丢到李从舟摸不到的地方。
“我看你,真收拾收拾嫁他算了。”
李从舟丢给他一记眼刀。
乌影笑着接了,不再调笑,“你好好养伤,有新消息我再来看你。”
李从舟看着他身形灵动地钻出房顶,然后轻手轻脚用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复原了屋顶。
破开的大洞消失,屋内的光线也重新变暗。
李从舟垂眸,最终只是攥了攥手中的巾帕,将它缓缓藏到枕头下。
○○○
顺山经往东北,绕过白沙坞,沿着汀溪逆流而上,就能在一片沼泽沙洲后,看见一片连绵起伏的低矮青山。
山中遍植青松,风吹林动,远观能见澎湃松涛。
点心请大夫来时就打听过,小陶家住青松乡,他爹和他都是青松乡辖白羊坞里的挂名村医。
按大锦律,做大夫、开医馆都要到官府记名、造册,且行医卖药干系人命,往往还要由三老或已记名的大夫保举、引荐。
小陶家里世代行医,不仅是他,他们青松乡这一片,在前朝不叫这个名,也没有分出白羊、蒹葭、珍珠、梅家等五个坞。
青松乡一片都统一归于一个姓陆的大氏族,和兰陵萧氏、太原王氏、河东宋氏这些以地名区域文名的氏族不同——
陆家因其高明的医术,被世人称为“杏林陆家”。
只是累经世事变迁,陆家人丁渐渐凋零,随着锦朝建立,曾经的“杏林”也被如今的松柏代替,杏林陆家所在也更名为如今的青松乡。
到青松乡后稍作打听,就有人给他们指路:
“小陶家啊?在白羊坞的玉田村,您往上走,看见一棵酸枣树后往西南边拐,顺小道走到尽头就是。”
“他家院里栽了很多杏树,很好辨认的,您一瞧就知道了!”
顺着村民指引,到小陶家时,他家院门口还杵着个扛着锄头、五大三粗的庄稼汉,瞧他们又是骑马披甲、又是驾车的也没露怯:
“来找小陶大夫看诊的?排队排队,我们先来的。”
萧副将张口想说什么,但被顾云秋拦下,他一跃下车、摆摆手表示不着急,他先在院门口转转——
小院是夯土围的,中间两间平房也是土坯。
院内确有栽植好几株杏树,树下是半亩药田,种满了各种各样顾云秋叫不出名的药草。
屋内隐约飘出一阵阵晒干的药草香,看来小陶家既帮人看病,也贩卖成药。
他围着小院绕了一圈,没等多久,小陶就送了一位老太太出来。
那庄稼汉见老人出来,慌忙迎上去:“娘,怎么样?”
“好了,”老人笑得牙不见眼,“小陶大夫就拿着灯那么一照!嗡地一声,小虫就出来了,一点儿不疼、可快了!”
汉子很高兴,凑在老人耳边仔细看了看,又转头问诊金。
小陶摆摆手,“就点根蜡的工夫,七叔不用。”
“怎么不用?!”庄稼汉不乐意,“从乡上请个大夫过来,都要一百文的出诊费,弄不好,还要哄骗我们买些草药,要给、要给!”
小陶推拒再三,最后实在是人小、攮不过对面两个人。
没拿银子,只接了汉子一条他们自家腌的腊肉。
等小陶送了这两人离开,顾云秋才上前与他拱手:
“陶大夫。”
小陶刚才就用眼角余光瞥着他了,村里人粗布麻服、骑驴拉牛赶猪,很少有这样身穿锦缎坐马车的,一看就知道是前日在南仓别院的小公子。
他撇撇嘴,“干嘛?那人的伤又不好了?”
萧副将皱眉,嫌他口气冲,上前想说两句却又被顾云秋拦住。
顾云秋摇摇头表示不必,并让其他银甲卫带着他们的马车走远些。
“叔,我同陶大夫说两句,劳您在外头守着。自然了,若有人来看诊,您也不要拦着,让他只管进来就是。”
萧副将犹豫片刻,最终点点头应了。
倒是这番话让小陶高看顾云秋一眼,一进房间坐下来,就直言道:
“你和我见过那些贵公子还真不一样。”
没有仗势欺人,还挺懂礼。
顾云秋客气笑笑,与他说明来意。
小陶听着,倒是对病患这么快就醒过来表示了惊讶,不过听到顾云秋说伤疤,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便是你们来的不凑巧了……”
“不凑巧?”
小陶点点头,“若是在一两个月前,我家里是有传下来一个祖方,能够去腐生肌、重塑血肉,祛疤效果极好,调好送到镇上,每盒能赚一二两。”
去腐生肌、重塑血肉?
这不就是正是李从舟需要的。
“那现在是……”顾云秋追问。
“此方唤名‘生肌膏。',是父亲从他师父那儿继承来的,其他几味药都好说,但唯那紫连草,是独生在四方山中。”
紫连草以全株入药,能清热解毒,对治疗痈肿、湿疹有奇效。
野外采着新鲜的捣碎,敷在烧伤、烫伤处,就能很快消肿、祛水泡。
“喏——”小陶站起来,挑帘指了指云雾后一座若隐若现的小山包:
“那座就是四方山,两个月前,叫庆顺堂的人包了。”
庆顺堂?
顾云秋歪歪脑袋,前日凑巧,他在杭城的分茶酒店里听茶博士侃过这个庆顺堂——
他们是杭城的一个药局行会,会员遍布各县。
建立之初就打着稳定药价、养生利民的旗号,维持着商道安全。
官府并不反感庆顺堂,有时还倚重他们安抚百姓、制止哄抬药价。
庆顺堂的核心成员来自杭城几家大的药局,他们的主要财源,就是垄断生药收购。
他们有自己的武行、民兵,每年收药时,都会派出自己的人员、保护各路安全、维持生药收售秩序。
至于其他药行之外的同业,则照一定比例缴纳商道保护费,就可相安无事、互不干扰。
可以说,江南有近三成的药铺,其生药原料都来自庆顺堂。
至于包山——
京畿也有人包山,花费支取银两给地方官,从他们手中得来一座山的使用权,若则种树、采山货,若则开矿、作猎场,总之有利可图。
被人包下的山会由官府划定、登记造册,在记录的范围内,山中一应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归包山人所有,像私邸一般。
“那不能……管庆顺堂的药局买些么?”
小陶无奈摇头:“此事说来话长……”
顾云秋正待细问,小陶家的帘子就被人匆匆从外挑开,一道尖而快的女声从屋外随着她的脚步声传到屋里:
“太好了!小陶大夫你在家呢!快跟我去看看,我家那口子突然昏过去……唷?!你这有病人在呢?!”
闯进来的是个身穿粗麻裙的妇人,头上裹着头巾、手里还捏着把镰刀。
小陶看顾云秋一眼,“没有,柳三叔又昏过去了?”
妇人用手袖揩了把汗,一边细说她丈夫在田里干活昏过去的情况,一边用眼角余光偷看顾云秋。
这位少爷衣着光鲜,定是小陶去南仓时认识的大人物!
小陶听着,半晌后,从床底拖出来个小药箱,“三叔这情况得扎针,婶你带我去。”
他跟着妇人往外走了两步,才回头对顾云秋道:
“我要出诊,你想听的话,等我回来与你说?”
“说什么?”妇人热情插话,“这你朋友么?陶儿,不是婶我说嘴,附近十里八乡的事,还没有我不知道的。”
顾云秋看看她,又看看小陶大夫,最后笑着牵起点心:
“我随你们去好了,婶子,我们路上说?”
妇人连连应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模样生得好、声音也好听,她们村里一年到头都见不上半个这样的。
她一边带着他们往田里走,一边问顾云秋想知道什么。
柳三那样是老毛病了,看着情况危机,但只要喊着小陶大夫过去,三针两针扎过就能好,她都知道的。
小陶拦了一下没拦住,最后还是叫顾云秋说出了庆顺堂和四方山。
妇人一听这俩名字,险些自家老公都不要了。
当场拉着顾云秋就要坐到田埂上,看架势,很像是想说上三天三夜:
“小少爷你问庆顺堂啊,那还真是问对人了!我同你讲,庆顺堂和四方山的事啊,还要从今年新任的知县说起——”
近日下过雨,顾云秋没舍得用自己新裁的青色外袍去挨泥地。
只靠在附近一株枯败的紫藤树上,见妇人眉飞色舞、语速飞快,忍不住从袖中掏了袋五香瓜子送过去。
柳家娘子接过来一看:好家伙,竟是杭城有名瓜子铺的。
她远远看了眼正在被小陶施针的自家丈夫,忙不迭抓了一大把塞进自己袖中,又捏了一把在掌心边说边磕:
“庆顺堂不是一直垄断着杭城附近的生药交易么?”
“今岁朝廷调拨了一个捐官来当县令,你想啊——没钱哪能捐官呢?所以、巧了,那县令家也有人是做药的。”
竟是同业竞争?
顾云秋嗑瓜子的动作顿了顿,不动声色将剩下小半包瓜子都递予妇人,自己专心致志听起来。
原来青松乡、莲花乡和北水乡,都是隶属于杭城下的青龙县。
青龙县令姓任,便是妇人所提的捐官。
任县令出生岭南,家中父母、兄弟姊妹三个,他行二,头里有个姐姐已经出嫁,下|边儿还有个未及冠的弟弟。
长姐嫁的是岭南一位大药商,这位姐夫辗转来到江南,眼见杭城附近几座山盛产药材,加上小舅子又正好被分在青龙县,便有心做一做这药局生意。
他们是外乡人,不懂本地生药买卖的规矩。
药局办起来才发现杭城有个庆顺堂,任家在岭南当地也算富庶,那大药商更不满庆顺堂这般垄断生药的做法。
在庆顺堂包下四方山前,两家人就已经斗过好几轮法:
庆顺堂这边断了药商的某种药材,药商那边就从岭南调拨大量的另一种药材入江南、大力压价,搞得几家跟着庆顺堂的药铺损失惨重。
杭城的药价也因此忽上忽下,百姓们苦不堪言,好些贩售零散生药的药贩子都被他们这般斗法弄得败了家。
小陶他们是村医,自个儿家里也制药,不过数量上远远打不到贩售的量,就紧供着附近几个村子的病患。
若遇上珍贵些的药草,如紫连草这样的,小陶便是有药方也无能为力。
至于顾云秋之前提的重金求购——
“庆顺堂那帮人当然不是傻子,不会放着到手的钱不赚,实在是之前着了药商的道儿,现在是看谁都像贼、看谁都防着。”
妇人吐了满田埂瓜子壳,那边小陶三针下去,也给躺在地上的柳三叔扎醒过来,他这病是旧疾,不能根治、只能平日注重别太劳累。
听着小陶仔细吩咐那些,妇人叹了一口气,“道理我们是明白,但庄稼人一年到头的希望都在这地上,哪能歇呢?”
她拍拍手,先谢过顾云秋给的瓜子,然后又不由分说摸了一吊钱给小陶,小陶不要后她就和丈夫打配合,趁人不注意塞药箱里。
离开田埂时,才偷偷把袖中藏的一兜瓜子分给丈夫。
顾云秋远远看着他们,心里转着四方山的事。
“你都听着了,怎么还站在这儿?”小陶从药箱中翻出那一吊钱,看上去有些不高兴,说话的语气更冲了,“我可没法帮你找紫连草!”
点心站在顾云秋身后,听着这话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反是顾云秋当真不在意,只笑道:“婶子讲的算婶子的,陶大夫这里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呢。”
小陶看他一眼,撇撇嘴,有点不耐烦,“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顾云秋也不恼,乐呵呵追上去,又从小陶这样村医的角度知道了些庆顺堂和任家、药商的纠纷,像刚才妇人说的“着道”:
之前,庆顺堂还顾着乡里,没有做得很绝。
他们把着的山上有独生药材的,一两株救命的他们也愿意给。
但药商就是钻了这个孔子,雇了附近几百人去做戏,竟也从庆顺堂套出来不少好药材。
两方相争到现在,庆顺堂干脆不卖了,甚至在他们守着的几座山上设卡,要检查来往行人,看他们是否夹带了药草。
“官府不管么?他们设卡。”
“任县令在这事上多少沾亲,出手管得太过,会叫庆顺堂拿住把柄往浙府上弹劾。庆顺堂在杭城根基深,往后安抚百姓,也要劳动他们,官府不好管的。”
顾云秋点点头,又转过来问小陶怎么看待这两家。
眼看屋外暂时没病人来,小陶也淘弄出药草放进药碾,他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说:
“庆顺堂护着商路,从前帮了我们不少,稳定药价、规范市场也是他们的功劳。”
“药商过来是图利,未见得就是不讲理之人,只是前期他药铺子都开起来了才知道有庆顺堂,不过是不想进入药行、争一口气罢了。”
小陶又挪来一柄闸药刀,咔嚓咔嚓切了好几段药材:
“不过我们怎么看不重要,这两家人,多半是要斗个你死我活了。”
顾云秋听着他说,眼睛却在观察小陶的神情。
无论是庆顺堂,还是那外来的药商,小陶脸上的表情起伏都不算大,反倒是提到“你死我活”四个字上,他眼中有了些快意。
顾云秋明白了:
神仙斗法,对小陶这样的村医影响不大,但或多或少都让他们的生活受到了波及——小陶还是希望,尽快结束这件事的。
“那,倒数第二个问题。”
小陶皱皱眉,忍不住咚地一声丢了药杵:
“你这人好烦呐,怎么还带倒数的!”
“陶大夫刚才说,你们家的祖方生肌膏去药铺卖钱能换一二两,那为何不专门卖这种药膏,赚足了银钱到城里去开药铺呢?”
顾云秋一口气说完,全不顾小陶满脸愤懑。
“……”小陶抿抿嘴,瞪顾云秋半晌后踢了踢药刀,“你以为开药铺那么容易吗?!杭城药局药铺那么多,我们家就指着一样药膏起家啊?”
“房钱又贵!加入药行每年也要几百两,就我跟我爹两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再说了、我们走了……玉田村的大家,怎么办?”
顾云秋了然,一笑后,竖起手指:
“那最后一个问题。”
小陶气鼓鼓看着他,“什么?”
“能带我们去四方山么?”
“……”小陶一下蹦起来,险些踹翻药碾,“你疯了?!”
顾云秋眨眨眼,想去见识见识庆顺堂,怎么就疯了?
“刚才和你说的那些你都没听见是吧?!庆顺堂自己有打手!出了那些事后他们根本不信任何人,你让我带你去偷紫连草吗?”
小陶扯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我不去!被抓着要被打死的!”
他想简单了。
顾云秋饶有兴味地问了这么多,想的可不止是一株紫连草。
他来江南一趟,不仅是为了弥补前世没看过烟雨水乡的遗憾。
原就是想做成布庄或者生丝的生意,才央着宁王带他南下。
后来发现江南的生丝有门道、需内行人引荐,所以才作罢,没想中间救了个小和尚,兜兜转转竟撞上来一个——庆顺堂。
庆顺堂是药行,但也是江南民间的一种会社。
人吃五谷杂粮,都是会生病的。跟药行会社打交道,他将来也不愁找人引荐混入布行,再者说——
若按前世的时间线、往前了算:
西戎攻□□水关后,西北会用得上很多药材。
抓紧时间在京里开个药局,也不失是门好生意。
反正都要想办法给小和尚弄伤药的,顾云秋对这个庆顺堂很感兴趣,十分想要去会上一会:
“那不然,你告诉我上哪儿可以见着庆顺堂的堂主?”
小陶皱紧的眉,在听了这话后瞬间拧得更紧了:
庆顺堂的堂主姓鲁,名亮,还真不是干药行生意的。
这人生在岳州,又跟着母亲改嫁到陕北,后来继父和亲娘叫土匪杀了,他又叫人牙子贩到了南岭,辗转从南岭出来后,十七岁落草成寇。
那些年南岭剿匪,是招抚为主、清剿为辅。
鲁亮是个聪明人,顺势就接受了招安,带一帮兄弟领了虚衔、带着这些年赚得银子找到江南,打算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归田园。
后来也是机缘巧合,兄弟里有人做上了药局生意。
鲁亮不懂药材,但他重义气、讲感情,兄弟的生意自然要想法帮衬,一来二去,竟将原本的山寨做成了庆顺堂。
后来庆顺堂联络杭城几大药局,他们兄弟也算是彻底有了安家营生。
二当家的还入赘到杭城一个大药铺家里、干脆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鲁亮在杭城有宅邸,也有几个铺子。
但自从那任家和药局老板来后,他便带着一部分弟兄回到山上,尤爱守在四方山里,像重新捡起来做山大王一般。
大概是杭城里的药局生意有二当家看着吧,鲁亮在药局经营方面帮不上弟兄们什么,就只能在自己熟悉的领域使把劲儿。
“陶大夫?”
见小陶半天不说话,顾云秋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小陶大夫?”
小陶回神,神色复杂地看向顾云秋:
这少爷来头不小,不仅有钱,而且还能住南仓别院。
听爹说,南仓别院的主人可是江南大营的将军。
而且他身边带着……那么多披甲持|枪的士兵,面对庆顺堂……也该能应付吧?
犹豫再三,小陶还是决定带顾云秋去。
一来他爹真的辛苦,近五十岁的人,还每日爬上爬下的来回在乡里奔波,他想赚笔银子,给他爹弄头小毛驴代步。
二来这小少爷要是能跟庆顺堂的人谈成,紫连草的数量上他或许能多报上一两株,回来自己做了,也能变成钱。
不过,跟着顾云秋上车时,小陶还是忍不住讨要保证:
“……你确定我们能回来。”
顾云秋笑,指指到前面牵马的萧副将,“有他们在,肯定能。”
小陶远远看了一眼,最后还是让邻家姐姐带个口信,以防他爹回来找不着他。
一行人浩浩荡荡,又花了三刻钟时间到四方山下。
四方山不算高,但也是丛林密布、岔路非常多,小陶之前来过几回,还算是认得路,带着他们只绕错一回,就顺着山径找到了庆顺堂的堂口。
说是堂口,其实远看过去有点儿寒碜。
若非几个持刀、披铠甲的汉子把着道儿,旁边扎了拒马,倒很像是开在路边的野店——
一间草棚、几张破旧的桌椅板凳。
正中一张长桌子是长条案,桌子的用料很足,一看就和旁边几张柴木不同,不过没上大漆,混在中间也不显突兀。
长条案后歪斜着一个戴草帽的中年汉子,半张脸被草帽挡着,瞧不出真切的脸,他靠着张圈椅、长腿高高搭在另一张桌子上。
看这架势,应该是堂口上一个话事人。
守在关卡旁的几个汉子,远远看见马车倒没什么反应,只在看清楚马车后的一队披甲持|枪银甲卫时,眼中都透出警惕。
等顾云秋他们的马车近了,其中一个庆顺堂的跳起来,拉响了他们挂在树上的一吊铜铃。
清脆的铜铃声和马车顶棚上的车铃混在一起,阵阵铃声里,从四面草丛中窜出来少说百人,每个都持刀戴草帽、披藤甲。
小陶不大不小地哇了一声。
萧副将看这阵仗也不悚,冷笑一声拔刀,那近百人的银甲卫当然也环马车列阵,好好将顾云秋护在中央。
好好一条山径,瞬间气氛僵死、剑拔弩张。
顾云秋观察了一会儿,镇定自若地挑开车帘、没要车夫给他拿踏步,直从半高的车架上一跃而下。
点心担忧,也紧跟着出来。
人主仆俩都虎成这样,小陶打了个哆嗦,没办法,也只能硬着头皮下车,照着前面一种庆顺堂的人恭敬作揖,说明了他们的来意。
持刀在前的几人听了,没有说话,只转头看向那破破旧旧的茶棚。
而茶棚中睡着的大叔,这时才像睡醒了一般。
他摘下头上的草帽,露出他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很方正,浓眉虎目,高鼻梁、厚嘴唇,看上去不凶,至少不像话本中写的悍匪。
大叔打量顾云秋一行人后起身、对着他们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云秋带头走过去,大大方方坐到长案后。
点心没坐,静静立着。
小陶是不敢坐,也干脆站着。
这时候从旁跑过出来一个店小二一般打扮的人,他送上来一套紫砂茶具,茶壶古朴大方,杯盏精巧、各都有把儿。
茶香袅袅四溢,是上好的碧春茶。
小二摆放好茶具,正准备给客人斟茶,那大叔却喝了声:
“退下——”
他接过茶壶,品字形摆出三只杯盏,高高拎起紫砂壶、从半空中往那三杯茶中注水。
高高的水柱竟是散也不散、断也不断,茶汤浅黄,齐杯沿满盏。
大叔倒好三杯,冲着顾云秋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就放下了茶壶。
主家亲自动手倒茶,本是殷勤好客。
但顾云秋看那三只杯盏,立刻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且不论品字形的摆放位置和“茶满欺人”的俗话。
只看那放下的茶壶,壶嘴正对着他们,但三只茶杯的把儿却都被顺朝壶嘴的方向。
十分不方便客人拿不说,还似乎别有深意。
顾云秋静静看了半晌,忽然笑起来:
——来了。
江湖茶碗阵。
倒真没白瞎他重活这一世。
第038章
茶碗阵, 是一种江湖暗号。
常见于分茶酒肆、乡村野店,以及某些民间会社的堂口。
前世,顾云秋每日在京城的几条街上混事, 可见过太多这样的:
三教九流、地下黑|道,都喜欢坐在某个酒楼、茶铺里摆上一道。
眼前, 庆顺堂这大叔摆的茶碗阵有两重:
第一重,是壶嘴对着茶杯把儿,问的是身份背景,用江湖黑|话来说, 就是“盘道儿”。
壶嘴对杯把儿, 还不方便拿取, 便是问来客——
你是门外门里?是否自家人。
顾云秋从容不迫, 挽袖子将三只满溢的茶杯摆正, 以杯口正对壶嘴, 杯把都朝外, 意思是——
嘴对嘴,口对口, 都是一家人。
那大叔挑挑眉,看向顾云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意外。
而后, 便是第二重。
大叔用紫砂壶高注水,用三只茶杯排出品字形,这便是第二问:
来此目的何为?
即便刚才小陶下车时, 已讲明了他们是来讨要紫连草入药的, 大叔还是排出忠义阵,试探他们深浅。
忠义阵的三只茶杯呈品字形, 面对着茶壶这造型很像是桃园结义,因此而得名。
顾云秋笑了笑, 径直端起品字形茶碗阵最中间一杯仰头喝下,并示意点心和小陶不要拿。
中与忠谐音,取“中一杯”,自然表的是“忠义”。
待顾云秋放下茶盏,那大叔又坐下来,旁边恭候多时的店小二上前,收掉这一套紫砂壶、茶杯,给重新换上了一套青瓷盖碗:
茶碗止有两个,都放到了大叔那边。
给盖碗注水的壶是个铜制、高粱的提壶,大叔坐着注了一碗,然后盖上盖碗、亲自端起来递给顾云秋。
顾云秋没冒然上手,仔细观察后,发现大叔端茶碗的手势很讲究:
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扣着、三指伸直在上,虚虚浮着碗沿;右手屈了拇指,用四根手指、掌心向上托着茶碗底。
像是衣裳左右衽、拜佛参禅左右手,江湖人的手势同样有此讲究。
左为卑、右为尊。
大叔左手三指代表三老、意指地方,说的是他自己、是庆顺堂,而右手四指代表战国四公子、指代贵公子,指的就是顾云秋。
三老在左,四公子在右,在主人家堂口,这就是自贬。
这茶碗要是接了,那些藤甲兵肯定要和他们拼命。
顾云秋想了想,起身用右手四指托过杯底,左手学着大叔的手势用三指虚虚扶着碗沿,打出暗号:
长幼尊卑有序,还是三老在上为尊。
大叔不说话了,只低头,继续摆弄茶碗。
这回他不用那小二打扮的人来,自己从桌下变戏法般摸出一套软陶小杯,看数量有八九个之多。
这次也不注水,大叔直接将八个小茶杯围成一个半圆,半圆的豁口处摆下茶壶,然后抬头,等顾云秋破阵。
顾云秋挑挑眉,也不惧他,伸手将那八个陶杯摆成人字形的两行,紧跟在那大茶壶的后面。
此阵又叫雁形阵,是兄弟同行、有福同享的意思。
而大叔摆出的那个环形,是虎口阵,有指责抱怨虎口夺食意。
结合之前柳家大嫂和小陶说的那些情况,顾云秋明白大叔是在表达对任家和药商的不满——
他们庆顺堂在杭城日久,收取商道保|护费由来已久、理所当然。
怎么旁人都能接受,那药商一个外来人,却要唱反调。
对此,顾云秋用雁形阵回答,对方也是同行,不如有福同享。
这答案显然不是大叔想要,他轻哼一声,又拨弄那些陶杯分作三杯、五杯两组:
三只放在靠近他的位置,五只环绕在外。
然后那大叔啪地拍了下桌子,将那三只杯子整个倒扣下来,目光尖锐地逼视顾云秋。
拍桌子的动静太大,吓得点心紧张上前,萧副将也警惕地捏紧刀柄。
顾云秋却不慌不忙:
杯子数量上,外圈多、里圈少,意指仗势欺人,大叔拍完桌子后倒扣内圈三只杯子,是告诉顾云秋、逼急了他就鱼死网破。
这倒很像草寇的心思。
这回,顾云秋没着急去拨弄陶杯,而是伸手在自己前襟内掏了掏,从里掏出一沓银票压到那三只杯盏下。
“……以银致歉?”大叔终于开口,凶狠的眼神也消散,“那姓岳的若有你一半懂事儿……”
讲到这,大叔啧了一声,又摇摇头否定道:
“那混人懂个屁道义!”
骂完这句,大叔看着顾云秋一点头,介绍自己:
“鲁亮。”
顾云秋一冷,倒没想到庆顺堂的堂主会亲自守山。
他回头示意萧副将收势,顺手扯扯自己交错在一起的外衫,将对襟的旋钮解开两颗:
“云秋。”
鲁亮瞥了眼顾云秋敞开的外衫,也挥手让他那些弟兄退下,他半眯眼睛、从旁摸出一条草烟点燃:
“胸怀坦荡、无所顾忌?小兄弟你懂挺多啊?”
摆弄衣裳也是江湖暗号的一种,对方既是庆顺堂的堂主,顾云秋不在乎多露一手。
他笑笑,拍身边长凳让小陶坐下。
小陶浑浑噩噩,屁|股挨着凳子才如梦初醒,眼睛里写满惊讶。
“紫连草是么?”鲁亮又开口,手指一弹烟灰落到桌面上,打响指叫来俩人,“去给这云兄弟弄一箱。”
披藤甲的手下也不耽误,折返回山上,要不了一刻功夫就拖下来一只二尺来长的桐木箱,箱上涂了道红漆,铜件都全新的。
木箱算不上大,进深一尺不到。
但掀开来看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的一摞晒干、晾好的紫连草,小陶还是忍不住捂嘴、闷闷喊了声:“操!”
鲁亮像是没听到,只扬下巴问顾云秋:
“够么?或者你们想要新鲜的?”
顾云秋不懂这个,转头看小陶。
小陶涨红了脸,点头连说了三个够。
这哪是一箱子草药,分明是一箱金子。
听见说够,鲁亮那边的两人便关上箱子、准备帮忙抬到车上。
结果顾云秋却站起来拦他们,“堂主这生意,怕是做亏了吧?”
“自然不白给,”鲁亮叼着草烟,“云兄弟是行内人,这草药算我送给你的。但有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今日倒正好向兄弟你请教。”
“请教可不敢当,”顾云秋拱拱手,“堂主面前,我只是后生晚辈。”
客套话说一次就够,鲁亮也不再托这些虚礼,直言问顾云秋。
他们庆顺堂在杭城日久,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收取商道保|护费,也是因为他们确实派出了自己的人员在维系市场。
请打手、养门客,护送生药运输,这些都是成本,要花很多钱。
会社成员的年钱看着是高,但庆顺堂从中的抽头却不多,就挣个辛苦费,这般盘踞山头,也是被逼无奈。
倒不是他们仗着是地头蛇就打压外来的药商,而是那姓岳的办事一点不讲地道。
若不死磕着、给他开了这个先例,那往后谁还服他们庆顺堂?
甭说外来的药商,就连本地那些挨着他们、靠着他们的药铺都要转个心思——会哭的娃儿有奶吃。
人不交会费都能在杭城混,他们又凭什么要供着庆顺堂。
鲁亮隔着长桌踢了一脚那箱子,嘴里抽完最后一口草烟,烟雾朦胧中,他眯起眼睛看顾云秋:
“云兄弟,不是我们不给他活路,是他不想叫我们庆顺堂活啊。”
这道理顾云秋懂。
鲁亮看的是长远、是往后,除了争这一时的长短,他更念着兄弟们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而任家和姓岳的药商要的是现在,是尽快落脚杭城、补回他们前期的投入。
双方僵死,谁也不愿让一步。
顾云秋倒是乐意入局、破局,只看鲁亮敢不敢放手一搏。
“搏?”
顾云秋拍拍那箱药,“这箱药草我们拿走,堂主今日起撤下各处山上的卡口,回杭城就设宴邀请诸同业,任县令和岳先生也要发帖。”
鲁亮眉头微拧,手指或轻或重地在桌面上敲了一下,语调危险:
“你,让我示弱?”
“堂主莫急,我的话还未说完,”顾云秋指了指身后的萧副将和银甲卫,“宴乐当日,我会让萧叔带上几个人过去,当众送堂主一份礼。”
他顿了顿,声线压低,“不妨告诉堂主,我们来自南仓别院。”
听见这四个字,鲁亮本来沉着的脸一变,眼中精光流转,似乎觉过点儿味儿来——
“云兄弟的意思是……”
“堂主只管设宴,全做是邀同业一聚,也莫提任县令和外来药局之事,只说近日杭城药价起伏、民间怨声载道之类。”
顾云秋顿了顿,眼神明亮,“您主动让一步,会有奇效。”
这回,鲁亮还没开口,倒是一直站在旁边的店小二发话:
“你这不让我们大哥认怂么?!”
顾云秋只笑盈盈看向鲁亮:
“堂主在杭城药行内声望斐然,长期与他们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他一个外来户、大不了收拾铺盖走人,堂主你们却是输不起的。”
鲁亮沉吟不语,那小二也没明白。
顾云秋干脆也不打哑谜了,直敞开来说白话:
“他既想要落脚,堂主让他落就是,天长日久,在杭城里还怕庆顺堂拿捏不了他?何况,说难听些,大锦官制,县令可是三五年要轮调的。”
鲁亮细想片刻后两眼发亮,站起来就与顾云秋拱手:
“幸得云兄弟提点!险些坏我庆顺堂大事!”
顾云秋摆摆手,这才起身招呼点心、小陶搬箱子回去,给药草送上马车后,鲁亮将顾云秋压在杯盏下的一沓银票归还——
随银票递过来的,还有一枚庆顺堂的印信。
“请柬三日后送来,云兄弟往后若有什么事,凭此物到各堂口便是。”
这给旁边的小陶都看傻了,便是萧副将也面带惊疑地看了顾云秋好几眼。
顾云秋笑眯眯,谢过鲁亮后,好好收起来银票和印信钻进马车。
马车顺着来时路,沿山道摇摇晃晃返回玉田村。
日头偏西,却未至黄昏。
萧副将策马守在车旁,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
“公子,刚才那些你都打哪儿学来的?”
鲁亮摆出的茶碗阵,明显是江湖会社的黑|话。
他跟在宁王身边多年,从未见过王爷与会社的人接触。
王妃,便更不可能懂这些。
顾云秋眨眨眼,脸不红心不跳:“书上看来的。”
萧副将半信半疑,江湖会社都是秘密结社。若将黑|话写到书里,那岂不是人人都知道怎么对暗号了?那说黑|话还有什么意义。
不过若不是书……
世子生活在王府,平日出去也就在和宁坊逛逛,萧副将也实找不出顾云秋能学这些东西的地方。
倒不是懂江湖黑|话不好,而是他担心小世子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骗了,或者交上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想了想,萧副将叹道:“刚才您可吓坏我了。”
庆顺堂的鲁亮是盗匪起家,谁知道四方山上到底藏了他多少人。
若是一言不合谈崩了,萧副将都准备好要与他们拼命了——
没想,顾云秋三言两语,就消弭了一场剑拔弩张。
比起萧副将的担忧,回过神来的小陶,却是一改之前倨傲态度,红着脸扯顾云秋衣袖:
“你……刚才打什么哑谜呢?能给讲讲么?”
顾云秋当然痛快答应,待细枝末节讲明,马车也正好停到小陶家门口。
小陶的父亲还没回,倒是邻家姐姐一直等在门口,一边剥毛豆、一边向小路上张望,生怕小陶回不来。
顾云秋让银甲卫帮忙小陶给箱子端进去,然后约定了之后来取生肌膏的时间,放下定金就匆匆离开了。
直到车上铜铃声渐远,小陶坐在那口木箱上,狠狠捏自己脸颊一把,才终于找回些实感:
天呢,他这是,遇上贵人了!
之后三日,四月十六,庆顺堂往南仓别院送来了请柬。
鲁亮精明,碎金红折本内根本没有写明宴请之人的姓名。
只说是庆顺堂攒局、摆宴人是他鲁亮,地点在西湖边的楼外楼,时间是十八日下午,其他的一概没写。
不过这倒正方便了顾云秋去邀人。
将请帖转送与别院总管,推说是前些日子请人来南仓看诊结下的缘。庆顺堂在江南有名,料必那总管也不好拒绝。
说回来,顾云秋让鲁亮摆宴,其实是应了《道德经》上一句话:
见微知著,守柔处弱。
庆顺堂和岳家药局相争这事儿,杭城内外闹得沸沸扬扬、众人皆知,谁先往前走一步,反而能破局——
顾云秋让鲁亮示弱、迎岳家药局进来,一是为缓和药局和庆顺堂的矛盾、着意民生,二则是让任家和岳家都看看、庆顺堂在江南的实力。
岳家药局既想分杭城生药一杯羹,又不想缴纳商道保|护费。
那倒不如干脆大气些,如了他们所愿。
水满则溢,月满而亏。
岳家药局既然也是在南岭做药材生意的,应当很明白这个道理。
果然,任县令和姐夫岳老板两个收到请柬也是心里打鼓,咬牙横心去到楼外楼,却发现庆顺堂众人待他们很客气,一顿饭下来只字不提相争之事。
反倒是宴会间隙里,江南大营的守将专程派人给庆顺堂送来一份大礼,南仓别院的管事更是亲自登门——
一边给庆顺堂主鲁亮送礼,一边抱歉说他们将军实在有事来不了。
那熟稔的态度,让在场众人都忍不住议论——
“庆顺堂还认得江南大营的将军?”
“那送礼的老人家可是南仓别院的管事,南仓士兵独属于五军都督府……这么算起来,他们可是能越过浙府衙门的存在!”
“庆顺堂路子原来这么广??”
“哎哎哎,你看那些披银甲的!那是不是传说中的银甲卫?!”
锦朝兵制,只有一支队伍的士兵能在平日里披银铠。
庆顺堂在杭城的关系网丰富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但——
银甲卫,这不是宁王的私兵么?!
庆顺堂原来还和宁王这样的皇亲国戚有瓜葛?
莫说是任县令和岳老板两个惊讶,其他杭城做生药的老板心里也七上八下。
至于庆顺堂几间核心药铺的老板,虽然面上不显,照旧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可几个眼神交换,都是在问鲁亮——他什么时候搭上的大船。
鲁亮也不答,只将那南仓管事和奉顾云秋之命前来的银甲卫奉为上宾,全程言笑晏晏与大家吃酒,说的也多是和药行、商道无关的事。
到后半程,他甚至与那南仓管事聊起了育儿经,老人家讲自家孙子,他说自己新得的小儿子。
其他人靠近两人敬酒,听一句都是:虎头鞋、百家姓。
任县令这顿饭吃的心里打鼓,坐在他身边的姐夫岳老板也不是滋味。
等后来鲁亮请的画舫歌姬唱罢了曲,众人齐聚看完一场焰火后,他们才跟着众人浑浑噩噩起身,没想走到楼梯口,却被鲁亮拦住。
任县令和岳老板心中咯噔一声,戒备地看向他。
没想鲁亮当众弯腰拱手,给二人做揖后,直言杭城生药皆是同业,先前是他想差了:
“二位,多有得罪,往后和气生财、咱们和气生财!”
说着,鲁亮招呼人抬上来一只药匣,打开里面全是他们庆顺堂包下来的山上独生的几种药材。
他笑盈盈双手递上匣子,“往后,还要请岳老板多指教。”
岳老板战战兢兢接了,实不知他闹这一出是为什么。
直到跟着任县令上车、出城,顺利返回家中,两人一身冷汗,实算不准鲁亮葫芦里卖的药。
后来过了几日,经由一位中立的同业掌柜一点,才明白其中门道:
“人鲁堂主是念着杭城百姓,从大局出发,要和你们化干戈为玉帛,不愿继续相争了。”
“而且庆顺堂仁义,明明认得那么多大人物,都没有仗势欺人与你们撕破脸,没用兵马权势来压你们,你们就偷着乐吧——”
任县令想了想,发觉确实是这么回事。
无论是江南大营、南仓还是宁王,都是他招惹不起的。
而那岳老板坐在一旁沉默半晌,最终站起来,带着药匣子、银票登门,郑重其事找了鲁亮致歉——
是他一时鲁莽,是他目光短浅。
如此,这场纷争以最后岳家药局如数缴纳会费进入庆顺堂告罄,而庆顺堂也开放了所有被他们包下的山,照旧派人稳定着杭城的药价。
顾云秋没要鲁亮送来的谢礼,只全部转到玉田村给小陶。
小陶给的回报,是将那一箱子紫连草都做成了生肌膏,然后整整齐齐塞了棉布和稻草,请人从青松乡一路送来南仓。
顾云秋点了点,总数正好是一百九十九瓶。
分了大数给在南仓避难的万松书院师生,他自己留了五十瓶。
小陶说过,一瓶淡化疤痕,两瓶能祛疤除皱,三瓶抹下去就能令肌肤光洁如新,但也不能用多,太多了也会辣伤新长出来的皮肤。
李从舟后背的伤痕复杂,顾云秋的打算是用掉三十瓶左右,剩下二十瓶全当他这一番忙碌的赚头。
小陶不是也说,这生肌膏能放到杭城卖一二两银子么?
来回净赚二十余两,也不算他白折腾那些茶碗。
……
这些事,萧副将都原原本本报给了宁王。
他一直不知顾云秋房中藏着人,只当小世子是替万松书院的师生抱不平,才会辗转牵系到庆顺堂和杭城的药行。
宁王收着信函时,正是下朝、从丽正坊往外走。
同知将军段岩碰巧路过,当笑话与他说了几句近来京城的事——
“王爷听过‘四大元’这种说法么?就城里四家名号里有‘元’字的钱庄,近日,以正元钱庄为首,提出来要组建钱业行会呢。”
“行会?”宁王听了,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信,“巧了,我也正好听人提到杭城药行的行会。”
说着,他炫耀似的将信中内容简短讲给段岩听。
反正老婆还在报国寺里,他也没别人好分享——他家乖宝的厉害。
那些江湖黑|话什么的段岩也听不懂,品来品去就领会到一点:
宁王这是跟他炫娃来了。
他夸张地往后退了一步,摆摆手:“得了得了打住!知道你疼儿子,你就不怕他这是跟什么江湖上的朋友学坏了!”
宁王哼了一声,语气却十分坚定:“秋秋不会。”
段岩年近三十尚未婚配,不想同宁王继续这种儿孙的话题,绕了两回没绕开,只能主动聊起来西北的战况——
粮饷还在继续运,征兵也不能停。
西戎的荷娜王妃来势汹汹,也不知这场战要打到什么时候。
两人一路说着,从丽正门出来后分道扬镳。
宁王径直回府,倒是段岩绕了一段路,走上聚宝街买了两挂卤肉。
路过云琜钱庄门口,意外看见钱庄中坐着几个同僚。
去问过,才知道他们是被人介绍来的,说朝廷里有好多官员都上这新开的钱庄存钱,几个省府也将官银放到了此处。
段岩没多想,与同僚作别后就转身回龚家。
倒是坐在雪瑞街分茶酒肆的几个人,远远盯着段岩看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走进云琜钱庄,这才像放了心一般。
其中一人起身,蹬蹬跑进二层一个雅间:
“大少爷,同知将军没存银。”
斜倚在雅间里侧、腿上坐着个舞姬的男人,便是正元钱庄的大少爷刘金财,他搂着舞姬的腰、脸颊喝得通红,醉醺醺打了个酒嗝:
“是么?那便好,继续给我盯……盯着。”
等前来禀报的人走了,一直陪在一旁的小厮才忍不住问道:
“大爷,小的不懂,您再伤心也罢,老爷就算将副会长的名号给了二爷,您也不能……气得上头就挖自家生意呐?”
刘金财嘿嘿一笑,咬了枚葡萄与坐在身上的舞姬黏糊糊分了,才指着小厮骂一句:
“你、你懂个屁……”
前日,正元钱庄的刘老爷牵头,召集京城里的各家钱庄、银号在双凤楼摆酒,宣布要从“四大元”开始做成钱业行会。
刘老爷作为倡议人,自然是当之无愧的行会会长。
但副会长的名号,却并未如外人预料、分给他的嫡长子刘金财,而是转手就指了次子刘银财。
这件事,在刘家内外都闹了不小的风波:
刘夫人与刘老爷闹了一回,两人关起门来大吵一架,后来刘夫人以死相逼、头都撞破了,刘老爷也没改口。
刘夫人闹得个没脸,从主屋出来后就闭门、再不见任何人。
外面和刘家合作的各种商行,也是借口庆祝行会成立,千方百计约刘金财——
跟他关系近的,是想问要不要联合起来收拾刘银财;跟他关系一般的,则是想看看这刘家大少爷还当不当事,要不要转头奔老二。
刘金财不慌不忙、来者不拒,甚至找上门几场生意,都被他做人情送出去,说有钱就给存到——云琜钱庄。
知情的,都跟小厮一样以为他是疯了。
不知情的,还以为刘金财这是认真在帮着父亲推钱业联合。
总之,从正元钱庄提出来要建立钱业行会后,刘金财已弄了四五笔省院的官银存到云琜钱庄,数量算起来,少说也有几万两。
刘金财饮罢最后一杯酒,拍拍舞姬的屁|股让她出去,“老地方等爷。”
等舞姬走远,他才丢了酒杯,似醉非醉地给小厮解释道:
“你就……看见我,介绍人去存云琜钱庄。但你怎么不想想……我介绍的这几家,他们存的都是……嗝儿……官款?”
小厮一愣,下意识看了眼门外。
官款是各省院的存银,并不独属于某一家、某一人,可能是某军的军饷,也可能是修缮宫闱需要的工费款。
这笔银子数量不小,刘金财已找了门路往西北打听。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谁知道什么时候要提调银子。
他现在只需要找个由头悄悄煽动,让众人以为云琜钱庄陷入了什么提不出银子的危机,就能让那些和他关系密切的官员前往挤兑。
而且因为是官款的缘故,这回兑不出来银子,就不仅仅是关门清盘的事了,还有可能吃上官司。
刘金财眸色狠毒,远远透过窗扇看了二层小楼一眼:
“呵,跟我斗……?”
无论是这来路不明的黄毛丫头,还是刘银财那个小杂种,他都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
顾云秋又在南仓别院里住了一个多月。
到六月杭城落雨,李从舟反反复复的伤也终于大好。
碰巧,万松书院的最后一个师生,也在这日离开南仓。
林瑕等不了这么久,与众人商议后,由他亲自写了封家书送到京城给沈中丞,沈中丞再辗转找到宁王。
由宁王调拨银甲卫,亲自在上个月送了林瑕和一部分伤情较轻的师生上京,皇帝知道后,单独接林瑕入宫密谈了一个下午。
之后,林瑕和万松书院的书生就被送到了京北栖凰山,住在皇城司内,由皇城司守护、默写编纂青红二册。
其余伤重痊愈的师生,也在这个月里、陆陆续续由银甲卫接到京城。
顾云秋谨遵小陶大夫的医嘱,生肌膏每日就涂三道,除了几处被炸得很深的伤口还留有坑洼——
李从舟这后背,总体来说,算是恢复如初。
乌影来送过两趟僧袍,也告诉李从舟径山寺的韦陀佛诞办得很顺畅。
顾云秋看见李从舟僧袍,也不藏他在房间了、直接拉他找到萧副将,给他介绍这是报国寺的僧明济、是他小时候的玩伴。
李从舟配合他作戏,恭恭敬敬见礼后,介绍了一道前因。
“啊,原来径山寺的佛会是你们过来帮忙的么?”
蒙在鼓里的萧副将一脸惊讶,倒很高兴世子在他乡还能见着故友。
“小师傅今夜就留下别走了,我吩咐厨房去备斋,别院后山有个温汤您去看过没?若不然留下泡过再走?”
萧副将热忱,顾云秋却看向李从舟满脸揶揄。
李从舟咳了一声,最终没拒绝。
他被小纨绔“锁”在房中一个半月,说是为着他好疗伤、治伤,但却从来只是打热水给他擦身、端盆到床边帮忙洗头。
即便顾云秋不嫌他,李从舟都觉得自己要腌入味儿了。
浑身上下皆是那生肌膏的药香,心里总觉得背上黏黏痒痒,很需要泡一池水,洗个舒舒服服的澡。
见他答应,顾云秋也高兴。
小和尚伤好,他也是时候返回京城。
蒋叔前日给点心写了信,说是朱信礼找过来,告知四大元以正元钱庄为首、成立了钱业行会。
朱信礼和荣伯商量后,都没有冒然加入。
毕竟他们和正元钱庄的刘金财有过冲突,虽说钱行的会长是刘老爷、副会长是刘家近日来风头正盛的二少爷刘银财,但……
他们都觉得此时局势不明,还是不要过早加入得好。
蒋叔的信上还提了陈石头,说两个哥哥进城后,他就变得懂事许多,每日跟陈槿一块儿读书都专心不少,看来是想好好用功。
刘金财蠢蠢欲动,还不知要对钱庄下什么黑手。
顾云秋要回去防备,别叫他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这般想着,也算是泡个热汤和江南之行好好作别。
知道小世子来了朋友,南仓别院的总管很热情,着人专门准备了盥洗需用的:沐衣、皂角、熏香和收集好晒干的一叠千层楼。
千层楼是雅称,借用了药典、药志中名。
说白了就是晒干的丝瓜瓤,泡在热水里能洁面、清洁身体。
总管还给李从舟找了名小厮,让小厮端个大木盆装上这些东西、领着他到西苑汤泉边。
汤泉入口两边,盖了一溜弧形的备间、直房。
直房是小厮们烧水、备水,准备沐巾、换洗衣物的地方,直房外还有柴房、灶房,再远,就是藏在两株新植桃花后的茅房。
李从舟自己一个人惯了,也从不要人伺候。
他谢过小厮,再三拒绝了他的帮忙,自己端木盆进备间,用准备好的热水仔细涮洗了三道,千层楼都用掉两三个,才感觉身上清爽了。
备间门口有铜镜,半人来高。
李从舟洗好准备披沐衣时,却鬼使神差般走过去背对镜子看了看——
除了左肩胛骨上那块为了救四皇子留下的箭伤,后背上猩红一片的惨烈烫伤竟奇迹般消失了,只有几块刚长出来的嫩肉还有些偏粉。
李从舟看着镜中光滑的后背,最终摇摇头,踏步走入汤泉内。
算上前世,他紧绷了少说二十年。
也只有跟小纨绔在一起这么短短两个月时间里,能偷得半日闲。
李从舟放松自己闭上眼睛,将脑袋枕到池壁上:
只有在顾云秋这里——
他可以当个沉默寡言、平静安适的小和尚。
夏日桃花开尽,林中唯余簌簌风声。
李从舟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发现那阵阵风声里夹杂了一连串不成调的小曲,像江南小调,又像京城里戏台上的咿咿呀呀。
他陡然睁眼,却撞见抱着小木盆、伸脚在池边试水温的小纨绔。
哗啦一声水响,李从舟径直坐起身。
“怎么样?还泡得惯不?”
顾云秋放下小木盆,两截白皙的小腿直插|入水,他晃悠两下水花,就将身上的沐衣脱下来甩上木施,然后嘶溜一声滑入池内。
晃浪的水波纹从池边一气儿晃悠到李从舟胸口,没等他顺过一口气,顾云秋就小鸭戏水般从水里冒出个脑袋,擦一把脸冲他傻乐:
“呼——好久没这么舒服的泡水啦!”
李从舟的目光直了一瞬,然后不自然地错开,只盯着左侧的青石看。
顾云秋习惯了他不说话,自己起起伏伏凫了会儿水,就又划拉两水返回池边去找他的小木盆。
李从舟动了动,想起身离开。
结果才半蹲着挪了一步,眼前的水面上就被丢了个千层楼。
“正好你在,”顾云秋找了块较高的青石趴上去,脑袋一侧、长长的墨发顺到一边,“帮我擦个背?”
说完,他还怕李从舟不答应,眨巴着眼睛补充道:
“待会儿我也帮你擦!”
李从舟:“……”
他实在是,没法拒绝顾云秋那亮晶晶的眼睛。
暗叹一口气,李从舟捏住丝瓜瓤,闭上眼念了一道清心普善咒才淌水过去,趴到顾云秋身侧、给小纨绔搓背。
顾云秋肤白,乖乖伏在青石上,像青碧色丝绢上铺着块美玉。
且这美玉里还藏着红玛瑙,他稍微用点儿力,就能给顾云秋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
偏顾云秋这儿趴着还捧呢——
“你们,哈啊……习武之人就是不一样!小、点心……来嗷,就……没你搓的舒服唔嗯——”
清亮的嗓音被水雾挂上黏腻沙哑,听得李从舟的手顿了顿。
他深吸一口气、别扭地并拢双腿跪坐,眸色渐浓、声音陡沉:
“闭嘴!别说话。”
被平白凶了一句,顾云秋撅噘嘴,却还是乖乖不说话。
但小和尚搓的真好,力道适中,不像点心总是太轻怕弄疼他。
搓澡嘛,就是要用力。
顾云秋抱了双臂做枕头垫脑门,然后就心安理得地埋了整张脸进去。
李从舟上下顺脊椎骨搓,两道之后又顺着肩颈左右来。
被搓得太舒服,顾云秋忍不住哼哼。
“唔嗯……”尾音湿润黏腻,还有点喘。
“……”李从舟捏紧瓜瓤、咬牙,“别哼哼!”
顾云秋恼了:小和尚,怎么搓个澡也这么事儿呐?
他趴着没说什么,却在李从舟最后拧干瓜瓤说出一声好了时,突然翻身跳起来,一下扑倒小和尚并顺势将他推回水里:
“嘿嘿!看招——”
他这下来的猝不及防,李从舟跪坐着重心不稳、自然扑通一声落水。
热汤挖得不深,李从舟踩着池底站直、水只能没过他肩膀。
即便闭气及时,他也呛咳了几声。
等再从水中冒出来,伸手抹干净脸,却见小纨绔笑嘻嘻坐在池边,冲他扬下巴:
“让你凶我!”
李从舟眯起眼,也不知是哪位菩萨动意俯身,竟让他抬起手、推了一掌水泼向顾云秋。
顾云秋被扬起的水浪洒了一头一脸,怔愣片刻后,看李从舟的表情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小和尚竟会和他开玩笑?
喜的是——那是不是证明小和尚心里也认为他是朋友了!
是朋友,那简直就是大功告成!
值得庆祝。
很值得庆祝!
顾云秋来了兴致,高呼一声“好哇”,然后扑下水去,直同李从舟闹成一团。
汤泉里的热水晃浪,蒸腾起白茫茫一大片水雾。
而守在汤泉外面的点心、银甲卫,还有别院的小厮,都听见了顾云秋咯咯咯咯笑个不停的欢快声音。
如此闹了一场,顾云秋累了、也笑够了。
他个子矮,站在水中只能垫着脚。
打打闹闹熟起来后,顾云秋更不悚小和尚了。
他直攀李从舟脖子、面对面盘到他腰上:
“嘿嘿,带我上岸。”
李从舟挑挑眉,扯他手臂,“自己走。”
顾云秋摇头,还撒赖地收紧手臂、脑袋贴到他肩膀,“不下来!下来我踩不着底。”
李从舟:“……”
行,他实在没了脾气。
只能闭上眼,不断告诉自己那个典故——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山下的小纨绔是土豆,怀里抱着个大土豆……
然而他这儿好不容易给自己诓好了,托着软乎乎面团的双掌没那么烫了,窝他怀里的小纨绔却一点不安分——
顾云秋扭了扭,忽然皱眉、疑惑发问:
“明济,你洗澡也要带刀啊?”
李从舟:“……”
“什么东西戳着我尾椎骨,怪硌得慌的……”
顾云秋眨眨眼,扭头似乎想看,后来又觉着他们这姿势他也看不着,于是只能继续询问地看李从舟。
而李从舟沉默半晌后,忽然看着他冷笑一声:
“你、说、呢?”
第039章
“……?”顾云秋满脸疑惑。
思量片刻后——
“!!!”顾云秋恍然大悟。
“啊……对不起!我不是……咕噜噜, 呜啊呃!!”
小纨绔的脸陡然涨红,整个人炮仗般弹出去。
哗啦一声落水、脑袋没顶。
七手八脚扑棱两下,又惨呼一声崴了脚。
李从舟:“……”
他捏了捏眉心, 最终长叹一息,走过去拦腰捞起顾云秋, 将人扛到肩膀上,三两下爬上了岸。
……
最后,顾云秋是被李从舟打横抱出汤泉的。
他披着沐巾、双手紧紧搂着李从舟脖子,脑袋深埋进他肩颈。
点心几个围上来, 只见披散墨发中, 藏着一对红得滴血的耳朵。
“明济师傅、公子?”
顾云秋脑袋冒烟, 不想说话, 轻轻拧了李从舟一把。
李从舟稳稳抱着人, 删繁就简解释了一道。
“崴着脚了?!”点心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顾云秋脚上, “哪只啊?是右脚吗?公子痛不痛啊?”
顾云秋闷闷呜了一声, 手指都要抠进李从舟肉里。
等不到回答的点心着急,丢下一句“我去请大夫”就转身跑了。别院的小厮跟着去找总管, 银甲卫也去禀报萧副将。
不多时,温汤门口守着的人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只留李从舟抱着顾云秋站在原地。
仲夏骤起的风凉爽,吹起了他们身上同样款式的沐衣。
李从舟顿了顿,将人往上掂了掂, 然后迈开长腿直将顾云秋抱回他房间。
架子床重新铺过, 晒了三道的锦被里散发着阵阵阳光的暖和香。
李从舟走过去,弯腰将人放下。
起身想去拿巾帕和干净衣裳时, 手腕突然一沉、广袖被人攥了下。
李从舟:?
“不、不许走。”细弱蚊蝇的一声。
李从舟挑挑眉,返身垂眸, 看见个脑袋毛茸茸、眉眼耷拉着的小狗。
顾云秋像被吓着了,又好像只觉丢脸,总之攥着他衣袖、嘴巴抿成一条线,红透的双颊鼓起、气呼呼的。
李从舟看着,有点想笑。
他忍了忍,最终抬起另一只手轻戳了下顾云秋腮帮。
“……唔?”粉红色的河豚被戳漏了气。
“不走,”李从舟声音放轻,“就拿衣服。”
顾云秋抿嘴,一根根松开手指头。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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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肯定要以为他是笨蛋了。
哪个正常人洗澡会带刀啊!
顾云秋抓了把自己披散的长发,在心底连声尖叫了个:啊啊啊啊。
真想返回去,干掉一个时辰前的自己。
刀什么刀。
刀死你算了。
李从舟自己换好僧袍,又抱巾帕和顾云秋一套准备好的干净衣服。
衣服递过去后,他站在顾云秋身后,主动帮小纨绔擦头。
其实这会儿想来,李从舟心里也打鼓。
好在小纨绔一门心思懊悔、羞臊,没顾上他。
若换了旁人,像明义师兄或乌影那样的,多半会笑得蔫坏、眼神揶揄,反过来问他——
憋坏了吧?
看见什么了?能兴奋成这样?
……
这事不能深想,深想更不对劲。
如此,一室之内的两人都没说话,安安静静穿好衣衫、理好长发。
虽然寺院里都是和尚,用不着理会三千烦恼丝。
但李从舟梳头的手艺还不算差,没给顾云秋编复杂的发髻,他就顺鬓边挑了两绺垂发,连着脑袋顶上那一圈给顾云秋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揪。
扎束的地方用一根淡蓝色的发带固定,下面的头发半散、就那般披着。
不得不说宁王世子的吃穿度用精致,那根发带的用料是上好的天云锦,带尾双面绣了连云神鸟纹,下面还垂着流苏和玉珠。
顾云秋自己扭好前襟的盘扣,抬头看了眼铜镜,发现小和尚给他梳的发型还挺好看。
正巧脸颊上的红云消散,顾云秋偏偏头,弯下眼睛露出梨涡融融,“谢谢明济!”
李从舟翘翘嘴角,知道前面那事在小纨绔这里算是翻篇了。
“脚呢?还痛么?”
他这不问还好,一问,顾云秋就苦了脸,蹦了一下、露出肿起来的脚踝,委委屈屈冲他点头:
“嗯!”
顾云秋的脚踝细,突出的踝骨很分明。
那样漂亮的弧度,让人一看就很想往上面栓一道挂有铜铃的红绳,或者系上缀满珍珠、贝片的金链。
“坐床上去。”
“噢。”
顾云秋踮着脚,往后蹦坐回床上。
李从舟走过去单膝跪下来,抬起小纨绔受伤的那只右脚放到大|腿上,对着日光检查后,他用手指轻轻捏了捏。
“还好,没伤着骨头。”
“那……”顾云秋吸吸鼻子,“要冰敷么?”
李从舟挑眉看他一眼,想说你还挺熟练?
但对视一眼后,两人却不约而同想到了九年前——
报国寺后山的云桥上,顾云秋也是情急之下绊着自己,然后往前一扑害李从舟扭伤了脚。
“先声明!我真不是笨蛋!”
“你说这算不算因果?”
两人同时开口,听清楚顾云秋强调这句后,李从舟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
“好,不是笨蛋。”
顾云秋羞恼地别过头。
正巧这时候点心、萧副将、随行大夫,以及别院总管、小厮、银甲卫,一行浩浩荡荡六七个人,都乌泱泱挤进房中。
李从舟顺势转移了话题,回身对那背着药箱的大夫交待:
“没伤着骨头,大抵是扭了,还没冰敷消肿。”
大夫点点头谢过,却还是走过去跪下来,十二万分认真地检查了一道,然后又找人弄来冰块捣碎敷上,等肿块消退后、涂上跌打酒。
点心和萧副将一直焦急地守在一边,等大夫擦擦汗起身,三人才长舒一口气,由点心带着,先后向李从舟道谢。
李从舟摆摆手,表示这没什么。
“既然世子无事,在下也告辞了。”
他略一拱手,准备返回径山寺。他这一趟出来的时间太久,即便圆准师叔不计较,还有明义师兄、远在京城的师父等着他回去。
“小师傅这就要走?”萧副将连忙挡到门口,“别苑的斋菜都快做好了,这大中午的,吃过饭再走!”
点心张了张口刚想帮忙劝,坐床上的顾云秋却一下跳起来,瘸着腿就要去追李从舟。
他姿势别扭、摇摇欲坠,吓得大夫都跌了个屁股蹲儿。
反是站得最远的李从舟回身,快步上前、稳稳撑住了他。
屋内还有其他人,李从舟忍了忍,没当着他们的面儿凶宁王世子,但还是暗中瞪顾云秋一眼:
脚还伤着,闹什么?
顾云秋被那凌厉的眼风一扫,自认理亏地一缩脖子,手却极自然地抱住李从舟腰。
眼珠滴溜溜一转后,他仰头、认认真真道:
“刚才不都答应我说不走了?”
什么时候答……?
哦,这说的是之前拿衣服那一遭。
李从舟挑挑眉,也不动,静静等着顾云秋下文。
他算看出来了:
小纨绔确实不是笨蛋,反是个心思活络的小事儿精。
面上看着软乎乎一团,内里七拐八扭不知转着多少小心思。
是了,之前京城见那一面,眼前这位不就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穿小裙子、画亮晶晶的妆容扮姑娘。
“今日不是显应真君诞么?”顾云秋仰着脸,“西湖上有灯会,我想去看!”
显应真君是杭城百姓特供的一位地仙,传说是先唐一位节度使,姓崔,名珏,在治理杭城水患上颇有功劳,后更巧计息了凤凰山上虎患。
因此大功而被上天纳入神榜,做了冥府四大判官之一,掌管阴律司。
除了杭城,还有晋中长子、长治二县喜欢建庙供奉。
今日是初六,正应崔府君诞。
按着往年杭城习俗,是要崇奉香火、办灯会的。
而这日里的西湖画舫,都会集中停靠到长堤边,供人们纳凉避暑、嬉游弹唱。
李从舟没吱声,低头,示意顾云秋看他裹着一圈药棉的脚踝。
夏日炎炎,砾石流金。
秋节尚远,杭城百姓也没有旁的节日可盼,所以这灯会上必定人多。
他这一瘸一拐的,要怎么去看?
然而顾云秋却浑不在意,只看了一眼就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我们多使些银子包一艘画舫嘛,到时从长堤处提前出发,驶向湖心鹦鹉洲停靠,既不碍着别人看灯,也能躲个清净。”
这主意好,刚才还想规劝的萧副将立刻倒戈。
他是金陵人,从小又在杭城长大,知道这日上的灯会其实比七夕、中秋的更好看——
显应真君是少数几个杭城独有的供奉神仙,民间百姓在这日寿诞上也没那么多拘着的礼,只管捡着自己喜欢的来。
这日放的灯多半造型新奇、色彩鲜艳,河边也多是披发散襟的文士,他们高声合歌、吹拉弹唱,湖中又有荷香阵阵。
记着小时候,萧副将还见过在湖水里沉李浸瓜,众人拼着浮水去捞的。
总之是热闹又不失旨趣。
小世子第一回来江南,为着万松书院师生的事,也没痛快玩过一回。如今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节,又有故友在他乡相遇……
萧副将立刻转头帮忙,挽留得很用劲儿。
剩下点心自不必说,这位小厮无论何时,都支持顾云秋的决定。
一票对三票、一人对三人。
李从舟拗不过,在心中暗叹一声、点点头答允。
得他首肯,顾云秋欢呼着叫了声“好耶”,然后就吩咐人去准备——
银甲卫快马到西湖边租赁画舫,萧副将去吩咐厨子、连人带材料一并打包,点心收拾吃穿度用所需的东西。
剩下一个大夫心有余悸,收拾药箱站起来时,顾云秋还拽住他,从他那儿讨要消食除积丸和舟行散。
尤其是这一味舟行散,是王府单独调制的,专供给王妃。
王妃从小体弱,行舟坐船的时间久了都会头晕、犯恶心,旁人用的酸梅、枣仁什么的都不好使,就只能用这专门调配的药。
顾云秋自己是不晕,但他怕小和尚晕。
毕竟在西湖河堤边坐画舫,还是和航船到湖中心不一样。
且那鹦鹉洲在湖心,风大、浪也急,万一小和尚继承了王妃的体质呢?
别院总管懂事,听得他们这般安排后,主动提出来,可遣人往径山寺报信,“小师傅放心去便是,剩余的事我们会打点妥当的。”
“多谢您。”李从舟拱手。
“小师傅客气,”总管还礼,“若还有旁的需要,您尽管提。”
李从舟摇摇头。
从他开口告辞,到顾云秋留下他。
前后不过一刻钟,他们就给他安排得这般明明白白。
他还能有什么需要?
李从舟说话时,顾云秋一直扒他怀里偷偷拿眼观瞧:
小和尚人挺好,待他也不差。
再不合理的要求,只要他缠一缠、求一求,他就会心软。
那这般算起来,李从舟也并没那么可怕。
其实,顾云秋也不是非要去看这场灯会。
他是念着小和尚趴在床上养伤干耗了两个月,之前又在径山寺帮忙,根本没机会外出去逛逛。
人都说西湖美景盖世无双,错过了春日的桃红柳绿,如今夏荷满塘又逢盛节,顾云秋很想带李从舟去看看。
——人间这样好,干嘛要发疯呢?
不过这般心思他也不会告诉李从舟,小和尚冷酷得很,八岁时就拽得跟什么似的,不吃糖也不爱玩,一点没个孩子样儿。
顾云秋收回偷看的视线:
没关系,小和尚不好意思他好意思。
反正是陪他嘛,他很愿意帮李从舟找个台阶下。
如此,一番收拾妥当后,顾云秋等人简单在别院用了顿饭,就启程往西湖边赶。
今日盛会,西湖人多,去晚了不方便画舫启航。
银甲卫跟着宁王出入,行事出手都很大方。
领命到西湖边挑船的几人转了两圈后,自然是选中了长堤边停靠的最大、最豪华一艘三层楼高的。
江南的画舫分两类:
一类是这样停靠在西湖岸边的游船,装饰华丽、供人赏景,能航行也能宴饮;
一类又名不系舟,是做成楼船、画舫模样的建筑,多固定在开阔水域一侧,同样供人游玩、宴饮。
像西湖边最有名的楼外楼,就在白沙堤附近的浅滩上,修筑了一艘不系舟。
画舫老板得了银子,对顾云秋一行人十二万分的恭敬,态度殷勤、一路认真介绍,不过萧副将不喜欢他聒噪,赏了银子后,就打发他到船舱。
这艘画舫三层,顶上一层除了中舱的房间,就是一个开阔的露台,船首用四根圆木柱子撑起个四方亭,周围围了圈半人高的木栏。
中间一层全用槛窗围起来,只在里面用屏风、帘帐隔断出来大小不一的六个房间,原来是预备分给不同客人的。
如今,萧副将也吩咐人给全部撤了,只留下两帘隔断。
最下层做了个很漂亮的月洞门,环绕月洞门两侧是一排像是戏台的门廊,门廊后有密织的竹帘,帘下隐约可见长琴、琵琶,铜锣架和南堂鼓。
看起来,是素日里还会给岸上的人表演。
“公子,你要点戏吗?”
点心上船后就与老板交涉过一道,吩咐清楚顾云秋的喜好后,老板专门塞过来一本戏本子,说他们船上的姑娘都唱得一手好南调。
顾云秋想了想,摇摇头。
李从舟现在还是个出家人,让画舫的歌姬给他唱戏不好看。
点心了然,转身去回老板,让他不必操心这些,只管监督好工人开船、停靠到鹦鹉洲就是。
眼下时间还早,点心安排完这些就返回顾云秋身边跟着伺候。
倒是萧副将还带着银甲卫里外检查了船舱三道,就担心潜藏刺客或有什么暗病。
顾云秋的脚不方便,除了底下一层,上面两层都是李从舟背他看的。
本来萧副将已准备好蹲伏,顾云秋却一下歪到李从舟身上、双手圈他脖子,“小和尚背我!”
李从舟皱皱眉,最后依言在他面前蹲下。
萧副将看着摇头笑,转身带银甲卫去办他们的事。
李从舟背着顾云秋,稳稳地爬上楼梯,从二层的槛窗看出去,夕阳西下、湖面上烟雾朦胧,隐约能够看见孤山。
楼外楼上的彩灯已经点亮,远远能听见一些丝竹歌舞声。
绕了一圈后,顾云秋在三层的亭子那拍拍李从舟,要他放自己下来。
四角亭下有美人靠,李从舟转身、慢慢将人搁下。
顾云秋坐到美人榻上后,翻身就趴到木栏杆上看:
画舫已经启航,湖面上吹来的风微微扬起了他的长发,也牵动脑后扎着的蓝色发带在风中飘扬。
李从舟垂眸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轻声道:
“这里风大。”
“嘿嘿,我知道,但这里视野开阔、晚上看灯一定很棒!”
说着,顾云秋的目光又被远处的桥上的两个人形灯吸引——
他下意识拉住李从舟的手、兴奋地晃悠,“诶?你看那个!好好笑哦!”
两个人形灯是照着仙童做的,面部的画工很好,但因造型过大,远看过去有些不伦不类,以至附近围观的百姓都在窃笑。
但扛着人形灯的主人家却浑不在意,反而还很神气地走在桥上。
李从舟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很快又收回来,放到了顾云秋紧紧握着他的手上——
小纨绔的手偏小,白白的一小只,腕骨细细的。
好像两只手并在一起,他一只手都能握得下……
这念头一起,李从舟的眸色就渐渐变沉了。
不知想到什么,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尽量控制自己放轻力道、挣脱开了顾云秋一直紧紧抓着他的手。
“嗯?”顾云秋回头,疑惑。
“……湖上的风湿冷,”李从舟的声音低哑,“我去给你取件大氅。”
“诶?不用不用!”顾云秋赶紧伸手拉住李从舟衣摆,“我们一起下去!用过晚饭再上来!”
他手脚舒展、靠在美人靠上伸手。
那模样,若再往前九年,就该配合奶团子的声音说上一声:要抱抱。
李从舟抿了下唇,最终认命地转过身去,背他下楼。
楼下二层,点心已准备好了披风和手炉。
等顾云秋暖过来后,又搬来两把藤椅:
“公子、小师傅,你们宽坐,我去催催菜,萧叔刚才钓着一尾大鱼,正吩咐老板弄……啊!”
点心说了一半,又捂了捂嘴,抱歉看李从舟一眼,“小师傅对不住。”
李从舟摆摆手,一条鱼罢了。
真正妄造杀戮的人,如今还在西南逍遥快活呢。
顾云秋却很当一回事,吩咐点心去看看——要是鱼还没杀就放了,“要已经那什么了……就叫萧叔他们自己在下头吃了算了,我跟明济吃素的。”
“啊?”点心愣了。
“……你不用。”李从舟也开口。
“中午就你一个人吃的,晚上我陪你吃呗?”顾云秋蹦了两下,自己先挑了张藤椅坐下来,“一个人吃饭多难受啊。”
李从舟:“……”
点心张了张口,想说自己也留下。
但又想到自己身份地位不同,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只在他转身下楼时,顾云秋忽然叫住他,“小点心要是想来一起吃也成,但是吧——”
顾云秋冲他挤挤眼,“你不去,可就没人能替我尝大鱼的味道了。”
点心一愣,而后笑了。
他点点头,郑重拱手:“点心定不辱命。”
“嘿嘿,去叭,”顾云秋挥挥手后,又想起什么,“陪萧叔喝两杯,今日过节,天晚了我们就住船上,明日再回去。”
等点心离开,李从舟才慢慢走到顾云秋身边的另一把藤椅坐下。
从前,他只闻宁王世子纨绔:上房揭瓦、放火烧书房。
前世,他更知道顾云秋:不学无术、打牌嬉游。
如今重活了一世,却发现宁王夫妻其实很会养人:
顾云秋天真烂漫、心性纯良,即便有时候事儿事儿的,但也真心实意为他人着想——
会顾着他茹素的习惯,也会念着如何哄骗小厮多吃些鱼,更记着几个跟随他的银甲卫,在过节这日上替他们准备一场酒。
“干嘛?”
正想着,鼻尖忽然扑来一股桂花香。
顾云秋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袖中熏香的味道洒到他脸上。
“怎么这样看我,我脸上有花?”
李从舟摇摇头,只浅笑着转开脸。
顾云秋倒很习惯他不说话,自顾自从袖中摸出一包五香瓜子分给他,然后一边嗑一边聊天——
几句话后,才知道真相的顾云秋瞪圆了眼睛。
“啊那封信你没收到吗?!”
李从舟也坦然,“不慎落水,没来得及看。”
“啊……我还以为你是看了又不回我呢!”顾云秋拍拍胸|脯,舒了老大一口气后,开始回想那封信上的内容。
他正琢磨有没写什么要紧的事,那边李从舟却开口,说了个:
“不会。”
顾云秋愣了愣,足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
小和尚这是说不会不回他的信!
天呢!
这是什么举世瞩目的成就!
顾云秋忍不住乐,摸摸自己后颈,只觉这句话霎时间闪着金光,给他脖颈上套了重金钟罩——
听闻顾云秋要陪李从舟吃素,萧副将也不理会鱼了,而是虎了张脸就抱着刀站到带来的厨子身后,多少有点不客气地点起菜:
八珍素鸡、金银炙、蜜糖芙蓉糕,豆腐蟹黄菘、四喜柳叶拼,草堂木耳、莼荇白玉、玲珑荷塘……
那厨子是王府带来江南的,哪里听过这些杭城素菜的作法。
一边着身边的厨娘记着萧副将点的这些菜名,一边脑门冒汗地心里想——这种时候,让他上哪儿去找这么多素菜食材。
好在点心很快过来帮忙解了围,找了个由头哄萧副将出去,告诉厨子不用准备太多,按着他的习惯准备就是:
“就公子和小师傅两个,太多了他们吃不了也浪费。”
如此这般,等到日落西沉、晚霞漫天,厨子给李从舟、顾云秋端上来的,并非萧副将点名要的那些杭城素斋,而多是京城风味。
虽说都是素菜,但看得出来厨子用了心:
素鸡用刀片成小块,嫩藕、白萝卜都雕了花,一桌八样菜,白色、红色、黄色、青绿色五色俱全,甜的酸的辣的也三味俱在。
其中一样祥云托做得最好:炸好的玉片做底托,上面摆着煸炒过的青椒、山药和红果,远远看上去像是一个个盛满了珍宝的小白盘。
顾云秋喜甜,也爱吃辣。
李从舟倒是没什么偏好,每样菜都捡了点吃,更多时候是帮顾云秋布菜,替他拿个小蒸糕、帮他舀一勺鸡蛋豆腐。
这时,外面的烟花升空——
西湖几座桥上也放起鞭炮,噼啪炮竹声里,从楼外楼那一片的白沙堤开始,嬉游的百姓们都着轻衫、三三两两地跑到岸边。
沿岸停靠的画舫中开始奏乐,吹拉弹唱、唱念做打。
咿咿呀呀的南调婉转,隔着半个湖面都能听见那些女子的高腔。
他们乘坐的画舫也加速,赶在天幕彻底变黑前、停靠到鹦鹉洲。
湖心风大,在夏暑天里却刚刚好。
本来点心都拿过来两件披风和手炉,李从舟也做好准备要背顾云秋上三层那亭子。
没想,顾云秋很是出息——
吃个全素斋都能吃撑了,就那么抱着小肚子往藤椅上圆润一躺,半点不想挪窝。
“哎点心,快帮我把那消食除积丸拿来……”
这味消食除积丸是太医院制的,乃是用碾碎的焦山楂、茯苓、半夏、连翘、陈皮,加上炒过的莱菔子、六神曲和麦芽以蜂蜜揉制而成。
专治腹胀脘满、食积停滞和不欲饮食,
这丸子不大,比东海明珠大上小一圈,全部整齐码在一个蜡封的小盒子里,外头贴了红纸、写着除积丸。
顾云秋接过来就摸了两丸丢嘴里,吭哧吭哧嚼碎了吞下后,还是哀嚎一声躺躺平:
“不成了,动不了了……”
除积丸有消食的药效,但也不是灵丹妙药、吃下去就能见效。
李从舟想了想接过了点心手中那些披风,折了两折后盖到顾云秋身上,顺势将那个小手炉塞给他。
然后,他敲了敲二层的槛窗,“请船家取支钩来固定,灯也能在这儿看。”
槛窗是一种隔扇窗,它的上下有转轴,能够朝内朝外打开。
窗面多采用花式棂格,眼下在夏日里,窗上只贴了薄薄的一层窗户纸,等到冬日,就会换成厚棉帐。
鹦鹉洲在湖心,风是从四面八方吹来,若没支钩固定,这槛窗就要被吹得呯呯乱响,那声音砸起来大得很,可比鞭炮还要响。
“呀!”顾云秋从盖着的薄毯中探出小半个脑袋,“这主意好。”
点心看看画舫的这一层的窗扇,想了想也觉得可行,便转身下去吩咐船主了。
等船主收拾好打开窗,点心又送了一壶酸酸甜甜的花草茶来,至于其他糕点瓜果,点心看着挑了四五样——
公子撑着了未必有心思吃,明济师傅看着也不是个贪口腹之欲的。
如此,点心拣的都是分量小而精致的。
顾云秋自己不能吃,手和嘴却不愿意停,一会儿托起个糖宝塔,一会儿捏枚紫葡萄,总要李从舟尝尝。
李从舟不要,他也不恼,安分片刻后又重新换一样:
“这个真的好吃。”
李从舟不堪其扰,只能从他手里接过来,又好好放回食盒,在顾云秋瞪直了眼睛要说话前,抢先道:
“好吃也别折腾了,我们看灯。”
顾云秋眨眨眼:喔对,还有灯。
吃这么一会儿饭的功夫,四下已全黑了,远远能够看到沿着西湖岸边亮起一水儿浅黄的灯火。
楼外楼上挂着七彩灯笼,倒映在水中星星点点,更绚烂比天上银河。
明月桥上有人放了头一盏,摇摇晃晃一只小灯、下面悬着个琉璃铃,铃铛最下方拴着祈福的红布条,随着劲风缓缓升高。
长堤边的各家画舫也开始放礼花,明亮一团绽放在高空,像漫天星雨,又似银河倒悬。
流淌的星汉灿烂,一轮上弦月高挂深空。
顾云秋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灿烂:
是呀,天大地大。
锤丸关扑是好玩,但江南四时美景、西北黄沙、塞北草原也同样美不胜收,还有南岭、东海、蜀中……
前世他没去,今生总要找机会都去看看。
“怎么样?”
顾云秋看了一会儿,依依不舍地回头,想起他今日来看灯的缘由。
结果刚转头,就撞见李从舟一双墨色眼瞳。
那样深邃的目光比头顶暗蓝色的天空还要沉,仿佛他一直在看着自己,从没移动开视线。
而且这眼神并不锐利,虽也是浓黑一片看不见一点光,但却不像前世那样饱含着疯狂。
反是一种……
顾云秋一点儿也看不懂的眼神。
他捏捏怀里的小手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了没叫点心寻面铜镜上来,他倒要看看,他脸上是不是真有朵花。
不然,小和尚怎么总盯着他!
“挺好看的。”
接触到他视线,李从舟答了他之前的问话。
顾云秋拧眉,借着抬手蹭鼻尖的机会小小翻了个白眼:
明明都没看,小和尚还敢更敷衍一点么?
等顾云秋重新裹好盖在身上的披风,李从舟倒却从他这边收回了视线,唇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认真转头看向天空。
这会儿的高天里,已经层层叠叠飘起来许多各色灯盏。
整片西湖如镜,倒映出一池彩辉。
距离虽远,却也知道岸上人头攒动、热闹喧嚣。
杭城不是西北也不是京城,这里的百姓富足和乐,不用担心虎视眈眈的西戎铁骑,也不必如京中高门、庶士般勾心斗角、蝇营狗苟。
此城此水养人,倒多是低吟浅唱、旖旎温情。
看罢如此璀璨,李从舟倒多少理解了前世、宁王在最后与他说的那般话——
彼时他们与襄平侯、荷娜王妃兵戎相见,青红册被夺、徐振羽战死,黑水关失守、朝廷失却先机,已是鱼死网破、你死我活的最后决战。
宁王,或许那时候应该叫父王,静静立在大帐前,看着眼前漫天的黄沙,却没对他谈军情、讲战机,只是说他很想再看一次江南的月。
那时,王妃已经病故,他们父子俩相对,也是少言。
当初,他看不懂宁王眼中的留念。
如今真的来到江南,却隐隐约约咂摸出,那是最后决战前,宁王的视死如归,以及心底隐约的不舍和眷恋。
后来宁王死在了那场决战里,算是真正的马革裹尸还,跟在他身边的副将似乎就是今日在船舱下钓鱼这位。
副将还剩一口气,没交待自己的后事,却送上了宁王最后的话。
宁王说他于皇室已问心无愧,唯是辜负了妻儿。想让李从舟请旨,许他和妻子隐姓埋名、不立碑冢,只随葬到江南。
前世最后那段日子,李从舟疯疯醒醒,根本记不清自己有没递这道折,后来他和襄平侯同归于尽,便更没人知道宁王最后的愿景是否实现。
顾云秋不知李从舟心思,只当他终于认真看灯。
这么干坐着看,看久了也无趣,顾云秋想让小和尚多看看人间,便又叫来点心,让他去找船主点几首清雅的琴曲。
片刻后,丝竹声响。
淙淙琴音,却不似长琴般绵延,也不是琵琶的清脆,轻弹时如丝丝细雨,快起来却嘈嘈切切、如同万马奔腾。
顾云秋细听了一会儿,却没想出来这是什么琴。
倒是一直仰头看天的李从舟顿了顿,慢慢垂首道:
“没想到……江南也有月琴。”
月琴?
顾云秋也从藤椅里坐直了,他记着,李从舟说过——
他的娘亲就弹得一手好月琴。
原来这就是月琴的琴声?
顾云秋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觉着生身娘亲那个模糊的影子里,添进去一些灵动的音符。
念及此,顾云秋从披风下面伸出手,轻轻扯了下李从舟袖子。
李从舟侧首看他。
“我记着,你跟我说过你……阿娘弹月琴?”
李从舟点点头。
顾云秋扯着他,似是犹豫了一会儿,半晌后才开口,一词一句说得分外慢,“那你……会弹不?”
李从舟:“……”
顾云秋一缩脖子,似乎怕他生气,飞快补了一句:“我随便问问的!”
李从舟看了他一眼,实想不透小纨绔心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心思,便犹豫一问:
“……想听我弹?”
“啊?”顾云秋差点从藤椅上蹦起来,小和尚想什么呢?!
他就是乍然想起生身的娘亲,想钓小和尚多说说,怎却被李从舟歪曲成这样。
“不不不,我是……”
“那是你想弹?”
顾云秋:“……”
李从舟:“?”
知道这般下去多说对错,顾云秋便干脆闭眼、伸出手:
“啊对对,是我想弹。”
画舫的乐姬素日都是陪客的,弹月琴那姑娘被请上来时,看见李从舟光溜溜的脑袋还愣了一瞬。
闹明白是顾云秋想学月琴后,姑娘先自谦让了一让,说她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
但顾云秋却让姑娘放手教,反正他就好奇初学。
跟着姑娘摆弄了一阵,顾云秋倒忘记了刚才的误会和尴尬,反专心致志跟着姑娘学了起来,不多一会儿功夫竟然能拨出几个像样的音节。
姑娘鼓励地拍拍手,赞顾云秋有天赋。
顾云秋也高兴,一边抱着月琴,一边冲陪在一旁的小和尚眨眨眼:
“等我学好了,以后弹给你听。”
他是兴之所至,随口一说。
李从舟却看着坐在月光和漫天灯火中的人,微微勾了勾嘴角,点点头,郑重其事地应承了个:“好。”
就这般闹了一夜,顾云秋最终只学得半支曲。
反而抱着姑娘送他的琴谱,迷瞪瞪睡熟在藤椅里。
天色渐晚、岸边丝竹尽歇。
萧副将几个喝了酒,点心便如顾云秋所说,吩咐下去留在鹦鹉洲一宿,二层重新格上了屏风帘帐、搬上来罗汉床。
在点心想去扶顾云秋时,李从舟却站起来、隔开了点心的手:
“我来。”
他动作很轻,打横抱起顾云秋的时候,顾云秋还习惯性地往他胸口蹭了蹭。
点心看着放心,便转身去给他们二人端热水。
倒是李从舟在将顾云秋放上罗汉床时,垂眸看了一眼月光下,小纨绔明艳白皙的脸。
他不像宁王,也不像王妃。
虽然那对夫妻是人中龙凤,但顾云秋的漂亮,是一种干净明艳,像初升明日、中天圆月。
——很耀眼。
顾云秋闭着眼、呼吸匀称,红润的唇瓣开开合合。
倒是真应了相师说的那句:唇似红莲。
李从舟静静看了一会儿,听着夜晚簌簌的风声,忽然俯下身,在那微张的唇瓣一角,浅浅一贴。
八寒地狱,红莲业火。
从此往后,他便是孽罪沾身,非是斩业涅槃、脱不得。
第040章
次日, 顾云秋一行人返回南仓别院后,不等李从舟提出来告别,总管就先找过来, 告诉他径山寺来人传了信。
“是您的师兄,交给我这封信就走了。”
李从舟接过来打开一看, 发现明义师兄告诉他,他遇上了急事要往泾口一趟,且已禀明了师父,让李从舟自己返京。
泾口是金陵下辖的一个临海小镇, 算是大河的一个入海口, 这些年倭患泛滥, 小镇发展不快, 有些渔民甚至不敢出海捕鱼。
明义师兄出家前, 就是泾口人士。
李从舟皱皱眉:看来是师兄家里出事了?
他看信时总管一直站在旁边, 见李从舟神色不展, 便问道:“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么?”
李从舟摇摇头,收起信再次道谢。
顾云秋的腿还痛着, 李从舟看信时他就一直趴他肩上,等李从舟转过身来想先送他回房时, 顾云秋却开口:
“明义师兄不走的话,不如你跟我们一起回去?”
李从舟看他一眼。
顾云秋抓抓鼻尖,有点不好意思, “靠太近了嘛, 不是故意偷看的。”
李从舟想拒绝,走在前的萧副将耳朵灵敏, 听见这话转头哈哈一笑,“是呀, 我们返京也就这两天,小师傅干脆就跟我们一道儿呗!”
“是呀,有您陪着,公子这一路也高兴。”点心说。
“哪有,就高兴了……”顾云秋小声分辨,攥着李从舟的手却在悄悄收紧,眼角余光一直偷偷观察他。
李从舟眉梢微扬,生出些逗弄心思,“那便是不高兴?”
“!”
顾云秋眼睛瞪圆:小和尚这是、这是在与他说笑?!
他没答,但那般神态表情落在众人眼中,逗得大家都忍俊不禁。
最后,还是李从舟浅浅笑了下,一弯腰将人打横抱起,“走吧。”
“啊?”
李从舟含笑看他一眼,稳稳当当给人送回房间。
将顾云秋放到床上后,他才开口,“我回径山寺收拾行李,一个时辰就回来。”
顾云秋乖乖点头,喔了一声。
直到小和尚的背影消失在房间门口,他才后知后觉地眨巴眼:
刚才,他好像看见小和尚笑了?
还笑好几次。
这是看灯看出效果了?
顾云秋摸摸下巴,又高兴起来:就是嘛,我都这么努力了!
从浙府返京,能选陆路和水路,水路就是顺大运河北上,在沽口再换小船入浅水道行到京畿东郊港口。
较之水路,陆路要翻山,时间也较长。
顾云秋不想挨挤在马车里晃悠,所以选择了水路。
别院总管和萧副将一起安排,很快弄来了艘上下两层的快船,整体漆硫华、低调而不惹眼。
顾云秋还是叫李从舟背上船的,假手旁人点心不放心,他也一事不烦二主,笑盈盈冲李从舟伸手,还附送上个甜甜的笑容:
“谢谢明济哥哥!”
李从舟扯扯嘴角,倒没再跟他计较称呼的事。
明明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过时辰早晚,看他叫着开心,也便随他。
点心揣度顾云秋心意,虽然船上房间足够,但他还是吩咐人另添搬了张架子床过来,与原本中舱里那张并排摆在一起。
其他衣橱箱柜、铜镜盥洗架,都一式两份放到房内。
“随船的厨子是我们从府上带来的,上回的斋菜明济师傅可还吃得惯?若是还好,我们往北会分别在楚州、泗水关和留郡补给,您若有什么想吃的,就提前吩咐我。”
点心一边帮顾云秋收拾行李、整理床铺,一边给李从舟说。
“多谢,”李从舟从一名银甲卫手中接过自己随身带的匣子,“小哥你有心了。”
顾云秋跛了一只脚还不安分,听李从舟这般说后,自己蹦两下从后趴到李从舟背上:
“哪就小哥了?我家小点心有名字呢!”
点心回头,虚虚扶了下,“公子您当心。”
李从舟无奈,只得先放下手中匣子,转过身来先扶了顾云秋,眼睛往他还好的左脚一瞥,“仔细这只也折了。”
顾云秋撇撇嘴,转眼一看,发现这房间中竟有个小马扎,便干脆拉过来靠船壁坐下,“这样就不折啦。”
李从舟摇摇头,看那马扎也稳当,便不再说什么、转身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他这匣子从不离身,有时不方便,就落锁让乌影帮忙看着。
这回要航船北上,走水路乌影他们不方便时刻跟随,李从舟便干脆收回来自己带在身边。
匣子不算很大,长宽皆约三尺,深一尺许,铜件落锁、严丝合缝,看得出来很是要紧。
顾云秋的目光流连了一会儿就收回来,小和尚也有自己的隐私,他没必要追根究底,回京后还有许多其他事等着他去处理——
正元钱庄的刘老爷牵头建立钱业行会,却把刘金财排除在外,按他那样睚眦必报的性子,肯定是要在背后筹谋夺回一切。
蒋叔的来信上虽未言明刘之动向,但近来西北局势动荡,按着前世那般时间推算,很快就有要大规模征兵、纳粮。
顾云秋心里多少有些隐隐的不安,所以也想着急返回京城。
这一路上行船,倒都顺利。
中间在楚州停靠时,顾云秋折了的脚也大好,还兴致盎然地拉着李从舟到岸上逛了一圈,登仁德山、入法祭寺。
夜里从隆川渡登船,船上的银甲卫还看着——
公子和那僧人的手中,都分别捏着串晶莹火红的糖葫芦、顶上洒满芝麻粒,外头还包了米纸、黏了彩糖碎。
就连跟在后面的点心和萧副将都各得了一串。
只是几人神情各异——
顾云秋是兴高采烈、吃得开心,点心一如既往微微笑着,萧副将偌大个人捏着糖葫芦多少有点羞赧,李从舟是满面无奈。
登船时,扶了一把顾云秋的银甲卫还听着,公子和那年轻僧人有来有回的对话:
“明济你也吃呀,这个酸酸甜甜的可好吃啦!”
“……这么多糖,你也不怕牙痛。”
“嘿嘿,我有好好用薄荷水和牙粉呢,”咔咔两声,似乎是公子上下咬合了一下牙齿,“我牙好着呢!”
银甲卫抿抿嘴,帮忙船家收起来临水的踏板。
他也有点……想吃糖葫芦了。
楚州是浙府下辖最北端的一个州郡,出了楚州,就是鲁晋二府的地界。
晋府临海、占着锦朝最好的海湾,是原来六国乱世时晋国的旧域;鲁府地大物博、山川纵横,也有不少渔村和漫长的海岸线。
六国乱世时,各国主君都是当世罕有的人物。
太|祖皇帝、宁王顾氏的先祖自不必说,那晋王颜惜阴也是各中翘楚。晋国在他治下日渐强盛,最后甚至在尘湖与太|祖对峙了足三年。
若非顾氏公子巧计,如今的天下还不知能不能姓凌呢。
因此,晋府的建筑华美大气、街巷横平竖直,不少城镇都还保持着数百年前时晋国治下的模样,古香古色、颇有意趣。
但是顾云秋贪嘴——
古建筑什么时候都能再来看,新鲜的海货可是难得一见。
鲁府治下有多少临海的渔村,沿着大运河的分流航道也能通往海边,顾云秋央了萧副将两次,最终叫他松口,船行到临海的东莱郡上停泊。
宫里有海货进贡,京城出足了价钱也能买。
但海里的东西跟河里的鱼虾一样,离开了水边,总差点新鲜意思。
萧副将谨慎地挑来挑去,最后择了郡中一家靠胭脂山临海的酒家:包吃包住,能停船,也能带客人上他们自家的渔船去近海夜钓。
钓鱼这事需得静心,顾云秋自然没兴趣,他就看着那些海里捞起来的鱼虾螃蟹直咽口水。
不过到底小和尚在旁边,他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明显,扭扭捏捏问了李从舟,没想人根本不在意,反问他:
“要替你开蚌么?”
这倒,有点奇了。
前世顾云秋和李从舟接触不多,他很少去报国寺,偶尔被娘亲念着上去拜见圆空大师,也只是远远看过一眼僧明济。
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生活了二十年,这人就突然提着大砍刀来削他脑袋了。
后来重活一世,他跟着母妃上了报国寺,兜兜转转和李从舟熟悉起来,却没想到小和尚的性格一日三变——
前儿还是冷酷无情、端着装着,非要他贴上去装疯卖傻。
现在却变得比往日多三倍的话,会与他玩笑不说,甚至还能说出帮他开蚌这种话。
顾云秋可被吓得不轻,忍不住冲口而出:
“你们不是不杀生么?”
李从舟却神色坦然,捏着店家准备的小刀在掌心转了一圈,撩起来看他的眸子里带了三分戏谑:
“我自会给它们念往生经。”
说着,李从舟动作流畅地给他撬开一枚黑蚌,顺手丢到烤架上。
黑蚌里的肉发出滋滋响,不一会儿就溢出浓|白汁液盈满半个壳。
店家吩咐来帮忙刷油点柴、翻弄炙烤的小厮,看着那黑蚌笑了笑,凑趣道:
“小师傅只是帮忙开了蚌,翻烤杀生的是小的,佛祖会网开一面的。”
顾云秋想想也是,但开吃之前还是双手合十、闭上眼认认真真告求,“阿弥陀佛,吃的人是我,菩萨您别记错了。”
小厮忍不住笑,李从舟也睨他一眼摇摇头,帮忙处理了剩下几枚。
顾云秋这吃着,自然也不会叫小和尚干看着。
东莱郡上来往客人多,店家见事也多,除了僧人,境内自然也不乏茹素的居士,这郡县上海货多,却也不是没有素菜。
萧副将挑这家酒楼的厨子,就能用蛋黄调制出蟹膏之味,拌上晶莹粉丝做出素的蟹粉煲。
王府带出来的厨子觉着新奇,还凑到后厨去学了两招。
这顿饭吃得痛快,可惜代价太大。
萧副将千算万算,偏是没算到小世子竟会吃了海货起疹子。
宁王和王妃都没这个病症,他也是一时失察,看着顾云秋埋在厚褥子里一张惨白、冒着红点点的小脸,他心里愧疚得险些去跳海。
不过好在有随行的大夫,店家也接待过不少这样的客人,赔笑着送来不少对症的灵药,然后又免了他们接下来几日的房费。
即便如此,萧副将还是愁得连掉了好几把头发。
顾云秋一开始不懂,还当他是担心被宁王责骂,从被子下面探出手轻轻挠了挠萧副将手背:
“萧叔,我们不告诉父王……”
萧副将却当真急了,偌大个汉子憋得两眼通红,语速又快又急:
“世子您出事我怎么能瞒着王爷!您知不知道起疹子这事可大可小,若是不小心的、要了命都有!”
顾云秋眨眨眼,抿了抿干涩的唇瓣。
李从舟一直静静守在旁边,见他这样,取来旁边的一碗水、用纱棉沾着给他润了润:
“萧副将是担心你。”
顾云秋唔了一声,飞快扭头看萧副将。
萧副将眼睛里转的泪却掉下来,他胡乱地擦了两下,闷声道:
“我再去看看药。”
顾云秋一听这个,人就往被子里缩,也不知大夫往药里加了什么东西,苦得人舌根都是麻的。
只想想那味儿,就叫他害怕。
偏在吃药这事上,李从舟、点心和萧副将非常统一地站在一起。
没人纵着他,便是他生挤出几滴泪,三人也非常狠,一定要他喝完。
顾云秋闭上眼,喃喃慨叹、生无可恋。
李从舟看他这样,思量片刻后开口道:
“你的症候不重,好好再吃上两日药,就能大好。早上我听店里的小厮说,七月初八日东莱郡有场唱赏会,你若不好,那便要错过了。”
顾云秋一下将脑袋从被中探出来。
李从舟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慢条斯理补充一句:“今日初三。”
唱赏会是鲁府独有,其源头却起寺院。
六国乱世前,锦朝的正经前朝国号为厉。
厉朝那位亡国之君笃信僧道坛尼,围着京师的七八个州府都建立了大量的佛寺,鲁府这儿因挨着厉朝国都,建得尤其多。
旧例僧籍之人不服徭役,所以在厉朝治下,不少鲁府百姓投机,借着建立寺院、吃斋念佛之名,偷偷改换身份、逃避徭役。
由此,鲁府大地上曾经遍地都是寺院。
有些出不起钱改建的穷苦人家,干脆泥|塑一个菩萨在小院里,夫妻双方互相剔头,跪在院中滥敲木鱼就宣称自己是出家人。
佛祸渐起,厉朝想挽回已难,往后就是六国割据。
鲁府当时在陈国治下,陈国国君雷厉风行,派人捣毁佛像、拆掉寺院,勒令那些瞎开的淫|祀还俗,重新登记人口造册。
初衷是好,却也将不少名寺折在内。
众多高僧闻讯出逃,身后留下不少经卷、袈裟和手串。
这些东西在当时的官府看来并不值钱,但数量庞大、官员拿着也不好入库,便干脆在原本佛寺的门口支了摊,晾给百姓看看。
东西都是好东西,不过每样只得一件,有些袈裟还是旧衣,说不上能卖多少价。
结果才摆了两日,围抢的百姓就很多,还有不少游方僧人瞧出来是高僧旧物,说什么都要买。
官员们也分不出个先来后到,念着国君缺钱,灵机一动想出个“价高者得”的法子,派人看管那些物件,然后又叫来机灵懂事的小厮唱喏。
挨个报出物件成色、原身主人信息,卖价几银等等,然后再由下头想要买的人出价,最后做成买卖。
当时多卖的是旧衣,所以这卖会也被叫做“唱衣会”。
后来乱世结束,鲁府倒是将这习俗保留了下来,几家大的行会隔三差五都会举办唱会,卖的也不止是衣服,所以改名叫唱卖会。
像报国寺的圆净禅师,他有顶僧伽帽就是弟子从会上得来孝敬的。
李从舟提唱卖会,是希望小纨绔打起精神。
不就吃个苦药,养好身体更要紧。
顾云秋听见唱卖会,心里却转着另外一件事——
正元钱庄背后是刘家,刘家是大家族,当家主母后面还有三四房妾,每个都是儿女双全、心思颇多的。
刘金财在盘盛源钱庄这件事上和他们生了龃龉,之后建立行会又和自家弟弟不对付,还不知那刘银财性子如何。
被迫躺在床上这几日,顾云秋也想明白了:
正元钱庄建立钱业行会,明面上说是希望京城钱业联合,一致对外、共同发展,实际上也是拉帮结派、排除异己。
往后,说不定也会生出兼并心思。
朱信礼和荣伯的决断不错,云琜钱庄刚刚开业、根基不稳,不适合跟着四大元瞎掺和。
但四大元可不一定愿意让他们分一杯羹,钱业行会要想办法避其锋芒,更要紧,还是要走一走官场的路子。
商有商的路子,但官商合一,也不失为一法。
顾云秋对朝堂政事算一窍不通,可人情往来这些应付却心里门儿清:
大锦律在外是约束,但朝廷官员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因着三分情分有抹不开面子的时候。
云琜钱庄在商道上根基浅,他倒不妨学一学杭城的任县令。
——反正钱业行会又不是庆顺堂,刘家那些人才舍不得出人出力去护着什么商道呢。
去唱卖会上看看也好,说不定能淘弄到一两件可意的东西,拿到钱庄上存着,将来还能说不定做人情。
心里有了主意,晚上喝药时,顾云秋也就没那么抵触了。
虽然还是怕苦,但好歹没那么难伺候了。
一小碗药,分了两次后倒乖乖喝完了。
顶着皱成包子的小脸,他硬是从糖罐子里多饶了两块糖。
李从舟盘腿坐在他那张罗汉榻上,看顾云秋这样,摇摇头、闭目捻着佛珠诵经。
点心知道事情经过自然含笑,倒是萧副将多看了顾云秋好几眼,不知怎么他去看个药的工夫,小世子就转了性。
后来,顾云秋身上红疹渐退,他和李从舟才辗转从点心口中得知——
萧副将从前在老家也成过婚,有个恩爱贴心、两情缱绻的妻子。
只可惜妻子生产那日,他跟着宁王外出处理一桩紧急军情,紧赶慢赶回来还是晚了,妻子难产、生下个男孩就撒手人寰。
那孩子胎里弱,萧副将一直精心养着,好容易养到七岁,却因出了一场痘,病了三五日,就没了。
那以后萧副将不曾再娶,也甚少提子嗣的事。
李从舟捻着珠串,佯做念经,却是沉眉细想了许久前世的萧副将。
这位叔,好像确实直到身死都未再娶。
他帮着宁王训练了一队又一队的银甲卫,待那些小士兵极好,西北大营的孩子都亲近他。
李从舟睁眼,明白萧副将这是喜欢孩子、看见顾云秋身上的红疹想起了他早夭的儿子。
反是顾云秋的思路很不一样,他偏偏脑袋,非常认真地凑到他耳边,热乎乎的气息洒了他一脖子:
“你说,萧叔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回京请阿娘帮他张罗一个怎么样?”
李从舟哭笑不得,侧了侧头让开一点。
他还不知道,原来小纨绔这么爱管闲事呢。
“也对,你是和尚嘛,问你你也不知道,”顾云秋自己站站直,“萧叔人挺好的,就是跟着父王有点忙……”
李从舟不跟他掺和,远远绕到一旁。
到七月初八,顾云秋他们早早到了举行唱卖会的玲珑阁。
位置是萧副将定的,在玲珑阁三楼视线最好的宝华雅间。
这玲珑阁是州府建了来专供各家行会唱卖的,一楼外面是全封闭的,楼梯直接通往二楼往上。
一楼正中央放置八盏铜雀立灯,灯柱中央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
桌子应当是定制的,四足都略微加高了几寸,桌面几乎齐肩。
除了这张桌子,以及周围的铜雀立灯,玲珑阁一层楼再无他物,二层往上都是挑空的天井,中间吊着月色大泡灯。
每层雅间的回廊都是暗廊,藏在房间门后。而雅间前方悬帘子、帘下是一圈半人高的木栅栏,无墙无窗、正方便人看外面。
唱卖的东西会有行会的人专门送到八仙桌上,卖师在旁高唱介绍,而客人们就会分别出价,最后价高那位得。
二楼上只记人数,不需要提前预定,人满一百便不再加号。
再往上高的四五层,距离又太远看不大真切东西。
所以三楼的远近刚刚好,大多数贵客都是选择定在三楼。
顾云秋心里瞧热闹的心思多一些,倒不拘着一定要买到什么,且他身上带的银子都是王妃、王爷给他的,花着也没那么心安理得。
他掏出从杭城带出来的最后一包香瓜子,依次分给大家吃。
李从舟坐在他旁边,点心和萧副将跟在他们身后,顾云秋没有厚此薄彼,挨个抓给他们一把,然后自己抱着剩下的布兜兜吃。
李从舟不爱这些,但小纨绔给他,他就捧在手里,等顾云秋那边吃完了,他又还回去,请顾云秋帮忙解决。
顾云秋弯弯眼睛,没多想就接过去吃。
前几样拿出来唱卖的东西都很寻常,倒是最后一样铁琴瞧着有点意思——
琴是仲尼式,长三尺六寸,重约十六斤,是用一整块完整的黑铁锻造而成,通身不加髹漆,琴面和底部均有蛇腹纹。
琴的背面铸有两个八分大字:无音,其下有小篆阴刻了铸琴大师的名款和燕闲斋琴坊的篆印。
燕衔斋是前朝有名的琴坊,铸琴的师傅也是前朝名家,
琴名无音,大约是取了“真水无香、良弓无饰”义,上琴绝音、大音希声,看着像倒名家手笔。
至于那蛇腹纹,是甄别铁琴年代的一种证据。
《琴谱》上载,经年的铁琴表面会形成蛇腹、牛毛、梅花、龟裂之类的断纹,其中又以冰裂纹为最古、梅花纹次之。
台下唱师介绍,说这把无音铁琴,乃是前朝名师所做,年份有三百余年,是鲁府某著名藏家出让,才能进入玲珑阁。
二层几个富商跃跃欲试,同层的雅间内也传出议论声声:
“世兄,我瞧那琴上的蛇腹纹裂得十分好,又是传承有序、来自名家,想必确实是前朝大师手作的精品,这个五百两的要价,也不算贵吧?”
“燕闲斋可是铸铁大家,我瞧上面那方印刻得功力深厚,里面的嵌金丝颜色也好,若非名家大师,如何做得出?我出六百两!”
……
顾云秋听着他们说,目光一直没有从琴上挪开。
琴用仲尼式,是前唐晚期才盛行,到厉朝才成为琴界主流。但铁制琴的工艺,却是兴起于厉朝。
因此,这琴的时间上,就有些模糊不清。
而那名家的篆刻的字号——
瞧着却不像厉朝的习惯,厉朝的工匠印圆而椭,但是这无音琴上的印章却狭窄细长,不像是前朝手笔,到更像是先汉。
至于两款燕闲斋的店名闲章,看形状大小倒是挑不出错,可嵌在里头的金丝却显得色彩太过鲜艳,不像经了三百年的东西。
不过这些都是他远远随意一看的想法,具体那琴如何,大约还要那些想拍的藏家交了保证银上手观瞧。
“对这琴有兴趣?”
身边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顾云秋一跳,转头过去,发现李从舟不知何时停下了捻念珠的手,询问地看他。
“不是,”顾云秋轻轻扯了扯他的珠串,示意李从舟俯身,然后压低声音告诉他,“我怀疑这琴是伪作。”
李从舟挑挑眉,“你如何料得?”
顾云秋抬头,看看左右——
这玲珑阁的雅间其实也不是一所整房,而是单独用较薄的硬板隔出来的窄间,至多能容七八人,隔音效果差极。
怕他这番话叫旁人听见惹出不必要的纷争,顾云秋嫌李从舟靠得不够近,干脆挤过去和他坐同一张条凳。
人都用“咬耳朵”来形容讲讲悄悄话。
如今,李从舟才算是有了切身体会,小纨绔也不知是要谨慎成什么样儿,唇瓣都快活吃了他。
温热的气息冲到紧|窄的耳道里,李从舟身上麻了大半,手中的念珠都被他捏出一道裂。
除了形制款式、印章上那些蹊跷,顾云秋还趴在李从舟耳边,偷偷告诉小和尚他这般怀疑的最要紧一项原因:
便是那琴面上的蛇腹纹。
虽说蛇腹纹是鉴别铁琴年份的铁证,但也不是不能作伪。
前世顾云秋不学无术,但茶楼酒馆里泡着混来那些狐朋狗友,也并非都是酒囊饭袋、一无是处。
这些人三教九流,却也有各自的本事:
有单听声音就能辨别骰盅里点数大小的,也有能揭裱古画、能将那画一拆为二,一份古画做两份卖的。
还有一人打小儿在京城鬼市混着,练就一手好制伪的法子:
普通的青铜器换到他手中,他能浸出一层绿锈做成商周彝鼎;明明只是普通烧瓷,被他妙手临摹底款重黏底足,能天衣无缝做成前唐定窑的香炉。
因此,顾云秋想了想,将那人曾教给他的话,转述给李从舟:
“铁琴造假也不难,只需架了火将整张琴逼热,等琴身通体烧红后,再用雪往上面敷,琴面自然皲裂,冷下来后,就能形成蛇腹纹。”
听他这般说,李从舟的注意力倒是从耳廓的酥麻上拉回来点儿。
他远远看了一眼那架铁琴,倒有五六分认可了顾云秋说的话。
什么冰裂纹蛇腹纹的他不懂,但金石篆刻自古是与书法字画相通的。
那两方顾云秋瞧出问题的琴坊章瞧着还成,但大师的名章却露了怯,不像经年制铁琴的高人手笔。
两人这儿说着悄悄话,那边铁琴的价钱却已经被唱了一千五百多两。
方才瞧着这群人是藏古,现在李从舟看着倒觉得好笑,各个都是鲁府有头有脸的人,眼光还不如十五岁的顾云秋毒。
这般看来……
李从舟不动声色地打量身边小纨绔一眼:
是他叫差了。
顾云秋有真本事,当不得小纨绔。
最后,那架号称是前朝名家所做的无音铁琴,被一位姓曲的公子以两千四百两的价格拿下。
这人年纪不大,看模样是弱冠,自称客商,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稚客——
用高价拿下“宝琴”后半点不懂藏财,还傻乎乎地站在玲珑阁门口与人拱手。
曲姓……
顾云秋远远看着这位曲公子,总觉他的五官样貌有种熟悉之感,可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自己到底在哪儿见过这人。
许是前世偶然一瞥?
看他抱着琴、憨憨地站在玲珑阁,满面红光与那些各怀心思的藏家交谈,总感觉是一头呆呆傻傻的绵羊、懵懂地走到了狼群里。
不过顾云秋也多看了两眼后没做他想,拉着李从舟他们很快返回船上。
五日后,在沽口换船时,他们又遇着这位曲公子。
大运河是高|宗下令开凿,到仁宗时才算彻底修建完成,前后历时近百年,期间还淤塞疏通过好几次。
原本高|宗的计划是叫大运河直通京城,南城墙和丽正坊南门边,都还留有当年空出来,本来预备走水的废弃水门。
后来,水门和京城里的河道还在修着,大运河就淤塞倒灌,平白淹了鲁府下辖的一大片良田。
高|宗受惊不轻,便从此打消了让运河直通京城的念头。
河道淤塞倒灌已算事大,毕竟大运河还连通着东海,若是海上失守、外敌长驱直入,岂不是能够顺着运河直插|入宫禁之中?
所以大运河最终止于沽口,走水路进京的人,都得在沽口改船。
为着抵御外敌的缘故,京畿附近的水道都严格规定了宽窄,所以能够在上面航行的船只也就那么多。
萧副将原本是想包下来一整艘船,没有外人他们也方便,结果他们来这日不凑巧——
七月十日前后,西北战事吃紧,黑水关险些告破、关北的两个要塞被围,西北大营损失惨重,粮草、伤药什么的都紧着往那边送。
大量的船只被官府调拨过去送货,顾云秋和萧副将商量,也不想因为一己之私惹出什么祸端,倒不如凑合与旁人挤一挤。
如此,他们登船后,就再次遇见了那位曲公子。
和五日前一样,这位公子还是一点防备心没有,满船之人讲话皆是轻声细语,只有他咋咋呼呼与同坐之人分享:
“真的真的!我也没想到玲珑阁都会卖假货!可被老师一顿说!”
顾云秋的脚步顿了顿,和李从舟交换一个眼神。
那架铁琴,果然是假的。
“不过玲珑阁的掌柜还是赔了我银子,损失也不大,嘿嘿,就是给外祖的礼要到京城再买了,有点……有点心不诚。”
李从舟看看他,又回头看看和他挤在一起的顾云秋。
摇摇头,轻轻笑了下。
“怎么了?”顾云秋敏锐得很,从旁边探出个脑袋,揪揪他衣裳,趴他肩头小声问:“笑什么?”
李从舟摇摇头,没说话。
身边这位已经够天真纯善了,他是没想到,竟然还更有甚者。
顾云秋没得着答案,目光却也看向那曲公子。
曲公子自己说了一通,有些累,倒了两杯茶润润口,却忽然有个客商站起来,主动大声在客船里做起了自我介绍——
“诸位,打搅打搅!在下来自湖州,乃是一任贩丝的小贩,身边有银十锭细丝十重,正准备在芜埠起岸卖货。”
“手中这点银是金花银,是拙荆出门时仓促备下,并未倾散,如今快到商埠,实在劳动各位施舍一二换得便银,好叫我缴了商埠税头。”
芜埠是这段航程中间的一个埠头,也算京畿远郊,有些急于出手的货品,便会在这贩售。
那里有很多人等着收,户部想着单独在市场上缴税也难——毕竟去的人多是各地行商,倒不如直接在商埠的港口收税。
这缴税里头很有讲究,像这位宣称自己有十重湖州细丝的,下船就要缴上一银左右的税。
他若有现银,也便是他所说的便银,那还好说。
要是他真拿着这金花银上岸,指不定要被税官整个昧了去。
大锦流通的金银有三等成色,其中最好的就是这种金花丝银,因银锭分量足、银面成色极好、上面有一层金花般的亮光而得名。
一锭金花丝银能换便银一两二三钱多,若是他这样的成色,按重量算说不定能换到二两。
若是不准备便银,那他上岸后肯定是吃亏的。
港口的税官哪会给你准备找零,不收都是有良心的,遇着贪多的恶吏,便是整个收了你的也有。
这换银的要求合情合理,但他在大船上忽然这般提出,就显得有些怪异。
问了一圈,船上坐着的,要么是见惯了江湖的老客,要么就是心动却没有那个财力的书生公子,总之半天没人应。
眼看商埠将至,那人多少有些急,随手扯了曲公子一把,“我这银子是真的,不信公子你们传着看看——!”
曲公子被他捉着,也就顺手接过来看了看。
银子重量很够、成色也上乘,“果真是金花丝银!”
曲公子说着,十分老实地将银子传给旁边一位客商,由此船上的人都掂量着看了看,萧副将也跟着凑热闹,确实是真银。
转了一圈回来,那人又道:
“诸位行行好,换个一两二两的给我,便是亏些只有□□钱重,我也认了。”
见他说成这样,曲公子动意,与身边人商量后,扬声道:
“兄台,我换与你!”
那人一听,连连道谢,说曲公子当真是救了他的命。
跟着曲公子的人倒是不傻,偷偷淘弄后,翻弄出来几枚七八钱重的便银,说是只有这些。
“不过兄台,”曲公子接过银子,面露难色,“我是上京给我外祖贺寿,身边没带着戥子,你我这……要如何合称重量?”
那人很殷勤,“我带着我带着!”
他从包中拿了戥子,为显公平,还专门给曲公子检查看过——他没有在称上做什么手脚。
曲公子不放心,还挑了个人群中看着忠厚的老人帮忙验了验。
看过戥子没问题后,那人掂量曲公子的银子,明明只有七八钱重,他却说成是九四倾:
“公子这银成色也好,我们具一兑如何?”
具一就是一比一,合算下来曲公子还赚了。
曲公子和他身边的小厮都觉着行,便点点头。
二人当场掏出十两银子来,分别上称兑好、分作两堆。
银子零散,那人又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两张白棉纸,分别包好两包银子,然后拿起一包递与曲公子,然后自己拿另一包放回行囊。
顾云秋眼尖,发现他根本拿错——
他拿回去的,还是他拿出来那些金花丝银。
曲公子倒也不笨,拿过去白棉纸后打开来一看,当即拉住那人,“兄台,你拿错了!”
那人倒也认,哎唷一声连连抱歉,从行囊中掏出一包银子递过去:
“糊涂,是我糊涂了!”
曲公子这回打开来看了看,见里面的银子亮亮一片,便也放心交到小厮身边。
这时船速渐缓,芜埠也快到了。
那人便再三谢过曲公子,准备走到船前下去。
顾云秋眯了眯眼,忽然站起身走过去,一下扯住那人包袱。
他动作快、那人反应不及,包袱没拿稳坠落在地。
没系牢的布包散开,里面咚咚掉出来十来个白棉布银包,大小与他刚才拿出来的别无二致。
顾云秋轻笑一声,转向曲公子:
“如无意外,我猜,您拿走的那包金花银,已成了假的。”
第041章
顾云秋话音刚落, 被拦住那人就目露凶光,手中不知何时转出把刀,以极快的速度捅向他。
刀光一闪, 船板上忽然传来咚咚数声脚步。
一个灰色人影鬼魅般后发先至,以一记凌厉的横踹打掉他的刀、拉着顾云秋后撤两步。
那人捂着手腕吃痛, 还未反应过来后背就吃了一记窝心脚。
他哇地大叫一声,刚想撑着起身,手就被一只虎头皂靴狠狠踩住。
锵锵兵戈鸣,身着常服的银甲卫整肃, 将顾云秋和护着他的李从舟围在身后, 然后手持长刀, 正对那被制住的人。
大船甲板上的客人都被吓得瑟瑟发抖, 一个个抱头原地蹲下。
萧副将环顾一圈后, 亮出身份腰牌, 提着后脖领就将那人拽起来, “当众杀人,你知道按大锦律是什么罪过?”
这人看过腰牌, 知道萧副将是朝廷从二品武将后已吓傻,忙双手抱拳、满脸哀求:
“爷, 军爷,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您放过我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不会走道儿的孩子, 实在是没办法了——”
“没办法你突然动刀子?!”萧副将声如洪钟, 震得那人直缩脖子。
其他银甲卫将瑟缩在各处的百姓扶起来,解释清身份并请来船老大。
船家是知道顾云秋身份的, 眼看闹成这样也忙上前告罪,叫两个水手拧了麻绳过来, 将这人五花大绑、堵住嘴,等到商埠后送官。
“对不住,是我们的疏忽,叫各位爷受惊了……”船家连连弓腰拱手,挨个安抚船客。
地上那些白棉布包,也悉数被当做证物收缴。
顾云秋从其中翻出来曲公子那一包被换走的银子,拍拍上面的灰,递过去给他,“兄台,你的银子。”
曲公子看顾云秋一眼,好像还没闹明白发生什么。
他摆摆手、指指身边的白棉包:
“不不不,我跟他兑了便银,我的银子在这。”
顾云秋:“……”
他都要被这傻子气笑了。
顾云秋走过去,将自己手中的银包和曲公子那个放在一处,并先后将两个银包打开——
曲公子那个里面亮闪闪的,看起来很像金丝花银;而顾云秋拿过来这个是之前小厮拿出来的普通便银,成色只有七八倾。
船上许多看热闹的,也纷纷站起来瞧。
曲公子懵懂地看顾云秋,“这……有什么问题么?”
观察片刻后,顾云秋笑着拿起一锭所谓金丝花银,指尖用力一捻,日光下金粉簌簌脱落,露出里面黑黢黢一坨铁。
“嚯?!”满船看客发出惊呼。
曲公子也瞪直了眼睛,半晌后急匆匆把剩下几枚银锭拿起来看,结果全是涂了一层金粉的铁锭伪作。
铁锭的重量足,外面涂抹上金粉确实以假乱真。
但这作伪的工艺也不算精湛,若是仔细辨认,是能瞧出蹊跷的。
“怎么会?”曲公子喃喃,“我刚才明明看过是金丝花真银的,而且还请大家伙看过……”
顾云秋拍拍手,丢下那假的铁块银:
“他第一次拿出来给你看的,当然是真的金丝花银。”
曲公子吸吸鼻子,巴巴看着顾云秋,“那、那之后怎么成假的了?我们是……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换的呀?”
顾云秋哑然失笑,看看他,只觉他那双大眼睛里,全是清澈的愚蠢。
倒是旁边有个老客看不下去,扯了曲公子袖子,与他认真说道这个骗局——
“你这娃儿,客船上鱼龙混杂、人心难测,别人都是谨慎小心行事,唯有你大大咧咧坐在甲板中央,一开口就是什么玲珑阁退了你钱。”
“你想啊,能在玲珑阁买卖东西的人,身上的钱是小数目吗?你一句话就露富,落在他们这帮人眼里,就是‘肥羊’。”
曲公子啊了一声,瞪直眼睛。
“是呀,”另一个客商也摇摇头补充道:“虽说商埠的税差奸猾、他这般情况也不是没有,可真正要换钱的人,哪会当众这么大声宣布自己有十两金丝银。”
“他是你一上船就盯着你,没瞧见他做那番自我介绍的时候都站在你身边么?换银时又故意拉你让你辨认,娃儿,这都是套!”
“偏你还老实,他叫你干嘛你就干嘛,还真给银子传给我帮你看,”坐在曲公子身边的老伯也叹气,“便是真银子,他们这些棍也能给你做成假的。”
曲公子听着,脸色变白吓坏了,“这、这不是天子脚下么……怎么、怎么还这么多套呢……”
几个老客都摇摇头,说他们棍儿就是爱套他这样的稚客。
“可、可我还是不明白……”曲公子委委屈屈,“他、他到底怎么做到的呀?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就给真银子换走了……”
旁边几人摇摇头不想说,觉得这孩子是真傻。
顾云秋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给他解释:
“你们拿出来的银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只有七八倾,兑他那样的金丝花银,合该是折价。若他真有十两,就算十万火急,也该是与你们一兑九、或者一兑八。”
“但他为促成这桩交易,却故意说你的银子成色有九二倾,还要与你们一兑一,这便是明晃晃的骗局了。”
“可、可是……”曲公子忍不住分辨,“他称银子的时候我坐得很近,若、若是铁锭,放在戥子上时,我该能看出来呀?”
顾云秋:“……”
“称银子的时候是真的,”李从舟走过来,“称好包起来后,他不是故意拿错过一回么?”
曲公子啊了一声,又迷茫地转头看李从舟。
“你没瞧他那包袱里全是包好的‘银包’么?”李从舟道,“这便是早就准备好了差不多重量的铁锭银子作伪。故意拿错、等你分辨,然后再从包袱中拿出来的,就不是先前那一包真银子了。”
顾云秋点点头笑,“前面你谨慎了那么多回,且他态度一直很好,又谦卑又殷勤,你最后这次即便检查,也不会多认真了。”
曲公子长大了嘴,终于恍然。
正巧这时船也停靠到商埠,银甲卫几个扭送那人下去,船老大也请曲公子过去做个见证。
等一行人忙碌好归船,众人才知道——
那换银的男人是芜埠这儿闻名的骗子,专门混在各艘客船上行骗。
骗的就是像曲公子这样的稚客,而且花样繁多、套路很深。
官府抓过他好几回,不过因为每回骗的银两都不多,所以关押一两个月就会放出来。
这次被顾云秋逼急了亮出刀子,加上银甲卫施压,商埠的府衙定是要羁押他一年半载的,短时间是没法出来作恶了。
倒是那船老大因祸得福,官府为了奖励他帮忙扭送恶棍,叫埠头的押司免了他这回的航程税,叫他不多不少赚了一笔。
船老大笑得牙不见眼,拿了好多新鲜的瓜果、糖炒栗子送顾云秋。
曲公子也极感谢他,重新上船后说什么都要挨着顾云秋他们坐,而且还记吃不记打地又掏出一沓银票,想要感谢顾云秋。
萧副将和几个银甲卫都被他逗乐了。
——也不知这小公子前半程的人生是怎么过来的。
旁人行走江湖靠的是武功本领,到他这儿、就全靠一手幸运?
怕不是给人牙子卖了,还倒帮人家数钱。
顾云秋帮他将银票收收好,连连说不用,主动换了个话题与他闲聊,转移曲公子的注意力:
“刚才好像听得公子说,你是预备上京给外祖父贺寿?”
曲公子脸红,想起来刚才几个老客说他声音大。
他点点头,一开口却又给家底倒个干净:
“外祖父是六十整寿,爹爹和哥哥在灵州办货走不开,就遣我和小白先来,啊,小白是他,我的贴身小厮。”
被点名的小厮上前,恭恭敬敬和顾云秋见礼。
小厮看着年纪不大,大约十三四,也不甚精明的样子。
曲公子说完,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要给人钱财的行为不妥。
毕竟眼前的小少爷身边护卫、小厮一大群,穿的衣裳又是上好的江南料,没道理要他的钱。
于是曲公子转身在行囊内掏了掏,摸出一匣子做得很精致的香酥饼,“公子,我姓曲,叫曲怀玉,这个是我从家乡灵州带来的,你尝尝?”
给吃的,那就很对顾云秋性子了。
但萧副将依旧谨慎,先一步接过那饼子试了试。
毕竟道上也不是没见过自导自演苦肉计,然后掳人害人的。
曲公子懵懵懂懂,也不觉冒犯,反还很崇拜地看萧副将一眼,回头要小厮记上:
“阿白我们学着点儿!往后别人给我们东西我们也试!”
顾云秋忍不住了,一下笑倒、栽进李从舟怀里。
真是个绝世大活宝。
笑够了、萧副将也试完了,顾云秋才笑盈盈地与他拱手:“顾云秋。”
曲怀玉笑了笑,分着酥饼与他吃。
顾云秋也给他介绍了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并着重告诉他李从舟是自己的好朋友。
“啊?你们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曲公子双手捧着酥饼,从顾云秋的角度看,很像一只小松鼠,“好好哦,我也想有这样的朋友。”
顾云秋故意逗他,抱住李从舟的手、骄傲地扬扬头:
“嘿嘿,那不成,小和尚这是我独一份儿的!”
李从舟别过头,表情是嫌他幼稚,可到底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就这般聚在一起说着,到京畿东郊港口下船时,曲怀玉已经认定了顾云秋是自己的朋友:
“而且还是恩公!要不是你看出来那坏人骗我,我就要被外祖父骂了!”
顾云秋摆摆手,这话曲怀玉在船上已经说了四五遍,他耳朵都要听出老茧。
“这个恩公你拿着,”曲怀玉想了想,将腰间一个双鱼形状的玉佩塞给顾云秋,“这是我们曲家的印信,恩公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凭这个到……”
他顿了顿,似乎在认真回想什么。
“对!我想起来了,龙井街!你可以到龙井街关帝庙旁的辅国大将军府找我!那里是我外祖家,你拿出这个玉佩他们就知道了。”
直到他说出龙井街关帝庙,顾云秋才瞬间明白过来,为何他会觉得曲怀玉眼熟——
曲怀玉是辅国大将军江镰的外孙。
江家也是京城八大高门望族之一,而且是唯一一个武将世家。
江镰与定国公是同袍,两家关系一直很好。
虽然辅国大将军正二品、是赠爵没有实权,但江镰膝下六子,各个都在关中、岭南掌权,这位老爷子才是实实在在的虎将。
除了六个儿子,江镰还有一个独生女儿,建兴年嫁给了灵州第一大马帮曲家帮的帮主。
传闻这门亲事是江小姐自己定的,那曲帮主一开始根本不敢娶大将军的独女,是她披甲持|枪、独闯入马帮,将人掳了来直接拜堂的。
江小姐豪爽、曲帮主精明,夫妻合力,倒很快在灵州站稳脚跟,生意一路从灵州扩大到整个西南,和境外的蒲巴国也有往来。
曲怀玉上头还有个大他七岁的哥哥,也是能文能武、精明强干,十五六岁就敢帮父母看铺子、算账,便是常走灵州的行家,也不敢在这位大公子手下耍滑。
到曲怀玉这儿,他家的血脉算是彻底大变样。
生曲怀玉那年,正逢边境战乱,曲帮主不想妻子跟着他们风餐露宿,就将江氏送回了京城,留在辅国大将军府上安心养胎。
后来曲怀玉落地,江氏挂心丈夫,出月子没多久就扔下孩子远赴西南。
所以曲怀玉八岁前,都是长在京内。
那时的老将军已从前线退下,妻子早逝、儿女又不在身边,正好和这唯一的外孙相伴。
隔代总是亲的,老将军是一改往日严厉作风,对曲怀玉是十二万分的耐心和呵护,一不小心——
就给人养成了那般纯善无害的模样。
前世,承和十七年,五公主思筝在金莲池择婿。
五公主的出身不高,生母是淳嫔林氏。
淳嫔老实敦厚、没什么主意,才帮着送了舒妃的四公主远嫁心里害怕,便求了惠贵妃主持择婿。
德妃病着、舒妃伤心,偌大的后宫里惠贵妃也无人可用,便让妹妹宁王妃过去帮忙。
如此,顾云秋就跟着母妃到金莲池看热闹。
公主择婿,挑的都是京中的高门公子、朝廷新贵,别人或者弹琴、送礼,或者吟诗作赋、投壶射箭以求博美人一笑。
唯有这曲怀玉与众不同,轮到他时,他红着脸命人端上来一张长桌,二话不说就往桌上放一本本的房地契和庄票。
他低着头,看也不敢看五公主,更忘了介绍自己,头一句话就是说,他在灵州经营三家布行、两个茶园,一年的分红是五万两。
“还有两个马场在山上,每年的利钱是三万,”曲怀玉一边往外拿地契,一边数着自己的家产,“在京城外祖也给我置了五个田庄。”
他数了半天,最后郑重一拜,说他没有前面诸位公子经天纬地的才能,也不太会说话、不懂公主喜欢什么,但他会敬她、爱她。
这些所有他拿出来的东西,往后都给公主,都归公主管。
他这般做法实在太特别,引得顾云秋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坐在帘帐后的五公主更是被他逗乐,忍不住地侧头去和身边女官说了好些悄悄话。
后来是宁王妃看这孩子实在憨得可爱,便寻了个由头将人找过来、赏赐了些东西,才给这事揭过去。
不过也是他这股率真,最后打动了五公主。
思筝公主告诉惠贵妃,她的出生不高,能够不远嫁已是万幸,其他高门望族的公子虽好,但嫁过去总有不少夺嫡争储、党争的烦恼。
前面那些公子送来的东西,多半是踹度她心意而送来的珠花、宝石、字词书画,或者显摆他们的才学、家世。
唯有这曲怀玉,憨是憨些,但真心一片,不要求她“要怎样”,只倾己所有、全部交给她,让她“想怎么样就怎样”。
若非后来四公主惨死在送嫁路上,五公主和曲怀玉本可以成就一段好姻缘。
不过那都是往后的事了,顾云秋捏着手中玉佩:
曲家在西南一带财大势大,曲怀玉又是老将军最宠的外孙。
认识个这样的人,若将来真遇上什么事,也可有人帮忙。
别过曲怀玉,顾家的马车直接将他们接到了王府,宁王今日当值不在,王妃却早早盼在门口,远远看见车子过来还往下迎了几步。
顾云秋才从车中探出个脑袋,王妃就已经走到了踏板前,伸出手要亲自扶他,眼睛亮亮的、似是有泪花:
“瘦了!怎么就出疹子了?难受不难受?一路上辛苦不辛苦?”
一叠声的问落下来,闹得顾云秋都有些哭笑不得。
他嘿嘿笑了两声,推开王妃的手自己跳下马车后,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才一一回答:
“不辛苦、不难受,已经好了,而且没瘦!”
他拉起王妃的手摸自己肚子,“再吃就胖成球了!”
王妃睨他一眼笑,顺势揉了揉。
这时,李从舟也跟着从马车上下来。
还未行礼,王妃就先提裙对他一礼,“萧副将在信上都同我们说了,明济,谢谢你这一路照顾秋秋。”
“您客气了。”李从舟摆摆手。
见顾云秋平安回府,他也躬身朝宁王妃一揖告辞。
“府上已备下斋菜,”王妃拦他,“留下来吃顿饭,晚些时候叫他父王送你上山。”
李从舟想说不用。
顾云秋却飞快回头,一下给他拦腰抱住,“吃完饭再走!”
王妃乐得看孩子们感情好,僧明济为人端正,儿子跟他交朋友后都爱读书了许多,她也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
李从舟拗不过,只能又留下来陪着吃了顿饭。
王妃亲自下厨,给顾云秋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
顾云秋也捧场,乐呵呵撑了个肚皮滚圆。
大约是回到家心情放松,顾云秋用过茶点后就靠倒在圈椅内、迷迷糊糊听着王妃同李从舟聊这一路来的见闻。
没一会儿,他就歪斜在圈椅上打起了小呼噜。
观月堂的花厅很安静,即便王妃和李从舟在说话,两人也是轻声慢语,那呼噜声突兀。
几乎是同时,王妃和李从舟皆默契地住了口。
李从舟远远看了一眼:
顾云秋歪歪躺在圈椅内,脑袋顶着扶手、屁|股担着一点点凳子边,右脚远远支地,姿势古怪却稳定。
而偏是这样的姿势,引得他左肩处鹅黄色的外衫滑落,露出一大片白皙的颈项,雪肤之下经络分明,突出的锁骨好像会反光。
王妃摇摇头,掩口乐。
主人家的公子睡着了,李从舟也不好继续打扰,起身拱手再次告别。
王妃这下没了拦的理由,一面吩咐人送顾云秋回房,一面起身要亲自送李从舟出去。
结果经过顾云秋身边时,两人的动作还是吵醒了他。
王府的环境安适,王妃观月堂的花厅又是他从小学步、玩闹的地方,熏香之类的气息都熟悉,所以顾云秋也就迷糊了——
眼睛半睁开一道缝儿,模模糊糊的白雾后站着个脑袋光光的小和尚。
他没多想,习惯地冲李从舟伸出手,嘟哝着吐出个:
“要抱——”
李从舟一愣,下意识转头看王妃。
前世今生两辈子,他第一回生出些名为“心虚”的情绪。
好在王妃没多想,毕竟顾云秋从小就黏人。
她好笑地摇摇头,示意李从舟不必理会,带着人就往花厅外走。
而李从舟顿顿脚步,最终摇摇头,收回自己的目光、离开王府。
辗转回到报国寺,已是这日的下午。
拾级而上,踏着层层白石条穿过山门,守在门前的两位师兄见着李从舟,都露出了笑脸:
“明济回来了?”
“主持在法堂呢,见你回来肯定高兴。”
李从舟谢过他们,跨入寺内才发现门口高大的桐木又挂满了黄叶。
离京之时,方是十四年秋。
如今归来,竟已是一年以后。
大雄宝殿上,今日当值的圆净禅师正带着一众僧人、居士齐声诵经,今年新入寺的几个小沙弥,乖乖坐在最后面的蒲团上。
禅坐的姿势不怎么标准,但朗声诵经的声音却很洪亮。
午后明媚的阳光洒满整个大殿广场,祭龙山中清风徐徐,雀鸟啁啾、天高云淡,木鱼咚咚、铜钵声悠长。
他的心,从没像此刻这般安适。
前世此刻,报国寺已因藏匿罪被围,吕元基置换的那批木料正被不知情的工匠换到各处殿内。
户部被襄平侯拿捏了个彻底,太极湖的籍库也教他暗中转移送了不知多少份儿给西北的荷娜王妃。
如今……
报国寺和师父师兄,他们都在。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向法堂。
飞檐琉璃瓦下,圆空大师穿着他的旧僧袍、背对着院门打坐参禅。
李从舟走到院内停步、躬身拜下唤了句师父。
一直闭目的圆空大师睁眼,背对着李从舟的脸上有一瞬的动容,最后他眸色微动,只轻声道:“回来了。”
李从舟点点头,这才上前、跪坐到圆空大师身后:
“师父一切可还好?”
圆空大师这会儿倒是回头了,他看了眼生得愈发高大稳重的弟子,眼中赞许之色愈见明显,“都好。”
大约是分别日久,李从舟也感觉到大师的话比往日多了些。
他问了他这一年在江南的生活,也说了圆准禅师对他赞不绝口。
李从舟笑笑,事无巨细、拣着能说的与师父一一道来。
最后犹豫片刻,还是坦言,自己跟着宁王世子去西湖看了灯、到东莱郡观了一场唱卖会。
圆空大师听着,慢慢转过身来,与李从舟面对面坐。
他看着这个他从小一手拉扯大的小弟子,从个雨夜降生的可怜孤儿,逐渐长成如今这般踏实稳重的模样。
圆空大师抬手,轻轻拭去李从舟僧袍上一片枯叶,声音很是温和:
“灯会,好看么?”
李从舟想了想,点点头,坦然承认:“好看。”
圆空大师笑着收回手,“好看便好。”
李从舟一愣,“您不怪我贪恋世间美物,着了执相么?”
圆空大师挂着笑,深深看他一眼后摇摇头:
“执相我相,不挂心相就好,为师拘着你太久,是该让你去看看这天下山河秀丽、人世百态。”
李从舟默了默,一时不知说什么。
反是身后一道轻快脚步,伴随着一句拈酸揶揄插进来:
“唷,师父您还真是偏心,怎么不见您叫我去看大好河山?”
李从舟回头,是明义师兄。
圆空大师看他一眼,声音不疾不徐:
“你便是看的风景太多,才少人拘着。”
明义哈哈大笑,也不当回事,上来搂李从舟一把唤声小师弟,紧接着便没个正形地挨着他坐下,将在泾口的经历一一道来。
李从舟这才知道,师兄也是今日才归京。
明义离开径山寺比他早,却耽搁了比他还长的时间,看来是泾口老家的事情难办。
然而还没等李从舟思量出个所以然,明义那边就直白地说出一句:
“老头的丧仪难办,师父您不知道,我那两位娘亲可真有意思。”
“前一位嚷嚷着我是老头的正经儿子,不由分说就塞给我孝服、孝带子;后一位却一口咬定我是和尚,差点连打蘸的几位都给请出去、要我亲自超度呢——”
圆空大师皱皱眉,却也没打断他说。
而李从舟听了半天,才闹明白师兄这回去泾口是奔丧。
说奔丧也不全对,毕竟出家人斩断尘缘,再近的亲缘关系都做不得数。
明义出家前,家里是泾口一带的大船商。
家中有四个私人埠头和一个船厂,可以说是富得流油。
他是船商原配的小儿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已经出嫁,嫁的也是当地的船商。
明义小时候身子虚亏、天生羸弱,是跟着圆空大师学佛才保住性命,后来船商家里商量,反正孩子多,干脆叫他出了家。
早两年,原配夫人在世,她还念着小儿子、给明义写信。
后来夫人病逝,明义师兄和老家的关系就淡了。
几年后,船商又先后迎娶了两位继室,或者该说是一妻一妾。只因那妾室身份贵重、身后有个海上匪帮撑腰,所以对外都称平妻。
明明是父亲病逝,明义师兄却说笑话一样给他们讲:
讲他这两位娘亲的斗法,说两人在祠堂上险些大打出手,一个抱着幼子、一个搂着女儿女婿,闹得明义头里两个哥哥大怒、将人都赶出去。
圆空大师没拦他,却也没认真在听,只闭目入定。
反是李从舟被迫听了师兄聒噪,领会了一般什么叫大家族宅斗。
明义说了会儿也说累了,最后总结:
他便是被这些人绊住手脚,才回来得迟了。
“不过去这一趟也算是一身轻松了,”明义双手交叠、垫在脑后长长出了一口气,“老头死了,两个哥哥各自有事业成家、我姐在夫家也掌中匮,挺好,泾口那儿——以后我也不用回了。”
李从舟看他一眼,这时候,倒真看出来点儿师兄的淡然。
三界红尘,他若即若离。
仿佛最多情,实际比谁都勘得破。
“行了,”圆空大师终于转身开口,“苦水儿倒完就领着你师弟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正好轮着你当值,记着好好教导新入门的几个师弟。”
明义点点头,笑呵呵拉着李从舟起身返回僧舍。
一年未归,僧舍前的翠竹依旧青青。
院里一尘不染,自是有别的师兄弟帮忙洒扫的缘故。
见他们回来,在斋堂附近柄帚的小沙弥冲他们笑了笑,“二位师兄回来啦?你们的被褥明远师兄帮你们抱出去晒过了。”
明义点点头,走了一段路后,却转头时不时打量李从舟。
被李从舟捉到一次,“怎么?”
明义顿了顿后笑了,“没怎么,就是想着我家小师弟长大了,我记忆里怎么还跟刚才的小沙弥一般大呢?”
李从舟看看他,也跟着浅浅笑了下。
这点笑容却让明义又瞪大眼睛,他满脸不可置信地停下来抬起李从舟下巴,夸张地啧啧两声后开始发疯:
“天呢,这杭城是有什么魔力?”
“你是谁?还我那寡言少语冷冰冰的小师弟来!”
李从舟拧眉,打掉他的手。
明义却还是一惊一乍,不甘心地绕着他看。
李从舟嫌他烦,干脆加快脚步先回了僧房。
剩下明义站在原地,看着师弟的背影,脸上笑容加深,看着却不是玩笑,反像是很欣慰的模样。
晚些时候,泡过几个师弟孝心给他们准备的热水。
明义师兄连日赶路,沾着枕头没多久就陷入了沉睡。
倒是李从舟坐在炕上打了会儿坐,念了两道经、以静心神。
乌影的哨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李从舟侧首先看了一眼师兄,确认明义睡熟没反应后,才起身顺窗户翻出去、来到他之前和乌影约定的树林。
月光之下,乌影看上去有些狼狈:
原本扎得整整齐齐的辫子散了大半,常年带在耳朵上的银质耳环掉了一只,身上的蓝染沾满了血,脸色也惨白一片。
李从舟急急上去扶他,“发生什么事儿了?!”
乌影缓了好一阵才堪堪开口,说李从舟跟顾云秋返京这段时间,他还是抽空去了一趟西南。
“襄平侯在尝试用死人做筏子,”乌影眸中忧色很重,“若叫他成功了,恐怕不止是我们苗人,你们整个中原都要完蛋。”
这事李从舟知道,不过前世的襄平侯并未成功。
以毒虫控制活人的成功给了方锦弦很大鼓舞,一直在想要用蛊虫控制死人。
如果能让死人为他驱使,那他的军队就会越打越多。
想想看——
战场上两军交战,一方不仅能够控制活人不要命、不怕疼地往前冲,而且你战死的士兵还能被他操控、为他所用。
这是多么强大又恐怖的事情。
不过前世今生发生了很多变化,青红册这条道方锦弦没走通,难保他不会把他这种操控死人的计划提前。
“总之,你要当心,”乌影咳咳两声,仰头靠到一株榕树的树干上,“万松书院那些书生有皇城司护着,你别叫他盯上。”
李从舟沉眉,料想到当年的大火,脸色也凝重。
襄平侯不是傻子,他们在江南的行动迟早要暴露,与其让方氏找上报国寺,倒不如他自己寻个由头出去避一避。
李从舟想了想,附耳到乌影身侧悄悄吩咐几句。
说完退开后,又皱眉叮嘱,“你也要当心。”
乌影摆摆手,丢给他一个疏懒的笑容,“放心,我还没讨着媳妇儿呢,自会珍惜自己的命。”
说罢,倒认真给李从舟做了个安心的手势,然后几个起落消失在漆黑一片的林子里。
留下李从舟,一个人站在祭龙山的冷风中吹了会儿。
襄平侯图谋大统,从陛下登基那年开始算,他也已准备了十余年。
西南去京千万里,纵然有乌影的人暗中查探,但那襄平侯府铁板一块,除了与苗人颇有渊源的柏夫人,他们也难知方氏的筹谋究竟进行到哪一步。
不过比起前世,如今的局势已经好转很多:
乌影没哑,报国寺还在。
太子活得好好的,没背上害死弟弟的心病,已入阁主政。
四皇子没战死,西北大营的军饷粮草都没被克扣;青红册也大量被保存下来,户部那些暗钉也被拔得七七八八……
这般一想,李从舟倒多少理解襄平侯着急死尸了:
原本顺利的筹谋接连受挫,看来,方氏这是急了。
李从舟仰头看着头顶的下弦月,眼中尽是狠绝——
既然方氏走到这一步,他也可添一把火。
也叫宫里头这些、当年纵虎归山的上位者们看看:
一念之仁,到底埋下多少祸患。
……
如是三日后,李从舟被诏命进宫、伴太子左右讲经。
而也就在他入宫讲经的第二天,便有一名形容憔悴的道姑敲响了丽正坊外的登闻鼓——
检鼓二院的佥事询问,却问出一桩惊天隐秘。
佥事不敢怠慢,当日就递了要紧折子入尚书府。
而尚书府几经转呈,最后送到皇帝和太子面前的,就是一道签圈了血手印的招供书。
那道姑以她自己以及族中九族的名义向天起誓:
承和元年远嫁、和亲西戎的二公主若云,并未如西戎所言病故,而是假死脱身,改名换姓,如今——
正是掌握了西戎整个王庭的:荷娜王妃。
而那道姑,本是若云公主身边的一个贴身侍婢。
当年她不认可公主的筹谋,被公主派人追杀,落崖后未死、侥幸脱身。
这些年,也是为了活命避入道观内。
如今看兵戈再起,实在忍不下去,便咬牙来京告发。
皇帝看着供书久久无言,最后起身想说什么,却两眼一黑、直晕倒在龙椅上。
太子亲自送了皇帝回宫,衣不解带侍疾,等皇帝清醒过来,才匆匆返回青宫。
宫中众人都是焦急地等待,李从舟也未睡,手持念珠、念着旁人听不懂的经文,一席僧袍、静静立于庭院正中。
太子凌予檀脚步沉重,挥退了欲上前扶他的众人。
他只苦笑看向李从舟,声音是前所未有地疲惫:
“大师,我也是今日才知,原来我一直敬爱的皇姐,是那般憎恶我和我的母后……”
李从舟默默看着他,分明的眼瞳中看不出情绪。
皇室这些烂账,不能永远烂着。
襄平侯想利用旧事做局,他却为何不能先行一步呢?
……
如此朝堂风云搅动,前朝旧事重提。
若云公主的事,足够让太|子党重视起来西北,同时也没什么颜面再去针对西北军。
然而,就在李从舟以为襄平侯会蛰伏收敛时,乌影却查到栖凰山上近日虫蛇走兽异动,只怕是有人想对万松书院和那些青红册动手。
李从舟不放心,给太子告假后,也跟着上了山。
没想黑苗武士人数众多,李从舟和乌影几人也难以应付,最后是想法儿放火惊动了皇城司,他们才堪堪脱身。
只可惜两人下山时走散,乌影为属下们救走。
而李从舟甩掉最后一个黑苗武士后,实是无力隐藏自己,踉踉跄跄捂着右胸和手臂上的伤、跌入了昌盛巷。
没走多远,却在龙井街与正阳桥交汇的路口、撞到一口沉甸甸的木箱。
抬木箱的人一声惊呼,李从舟也支撑不住、呕了一口血跌靠在箱上。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向主人家解释。
结果抬眼,就在明亮的残月下,看见了身着粉蓝色襦裙、头上扎着绢花小辫子的顾云秋。
顾云秋同样很惊讶,见李从舟浑身狼狈,他立刻想起在南仓别院——小和尚也是这般血淋淋地跌入温汤。
他抿抿嘴,忍不住要骂:“你怎么又受伤?!”
而李从舟眨了眨眼,长出一口气后闭眼撩起嘴角。
脸上挂着一抹薄笑,声音很轻很轻:“你又穿小裙子……”
第042章
李从舟也很出息。
说完一句小裙子, 就理所当然地晕了过去。
剩下顾云秋拧紧了眉,立在七月末的残月下,半晌都没说出来话。
倒是跟在几口大木箱后的蒋骏拿主意, 将这些木箱子叠了叠、挪出一个位置,将李从舟搬上车, 跟着送到云琜钱庄。
而顾云秋这裙子,其实穿得也很讲究。
这事儿说来话长,时间也要往前回溯到七八日前——
顾云秋回到王府,休息两日又陪了王爷王妃一日。
宁王难得休沐, 兴之所至, 策马就带了妻儿往南郊御园:跑马、游猎, 打马球、吃烤肉。
看着宁王和王妃高兴, 顾云秋也咬牙、陪着宁王喝了小半杯酒。
结果就是宁王背了他回来, 次日他一觉睡到午后。
教他念书的王师傅这么些年也习惯了小世子的打鱼晒网, 看到他红着脸、匆匆忙忙往学堂赶, 还笑着摆摆手、劝他跑慢些。
等念完那几句晦涩的《中庸》,顾云秋从学堂出来, 就得着朱信礼一封请告书。
朱先生处事严谨,既答允了顾云秋做云琜钱庄的外柜掌柜, 就从不会拿着薪资偷闲躲懒。
要告假,也不是写信,而是专门制了请告书。
上面明确标明他请告的缘由, 需要告假离开的时日, 以及这些时日他不在、外柜上的事交给谁,出了差错又当如何补救云云。
顾云秋回到宁兴堂, 吩咐点心关上门窗一目三行地看了。
才知道是朱先生原本的东家、西北的溢通钱庄上,扈家远房的侄儿遇着一桩实在难办的生意事, 思来想去找不着合适的人,便求请朱信礼过去帮忙。
扈家夫妻待朱先生有大恩,扈家人提出的要求,他不好拒绝。
因此算上来回路程,特向顾云秋请告十五日。
按着朱信礼请告书上的安排,柜上的事将暂由荣伯代管,而内库那边就请小邱和陈家两兄弟学着帮衬。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一日后,荣伯却忽然病倒了。
小邱着急延请大夫,换了三五个京中名医,都说是普通风寒,但药吃下去就是不见好。
人瞧着没大碍,可就是昏昏沉沉、起不来身。
如此,云琜钱庄的一位外柜掌柜远行、一位内库掌柜病倒,庄上就剩下陈家学徒的两兄弟和一个小邱、两个护院。
当真是骤然没了抓手,叫人心慌。
陈家两兄弟怕误了顾云秋的事,急急两厢递消息。
蒋骏倒是有心,可他对柜上的生意不在行,最终也只能都送来顾云秋这,等他决断。
可顾云秋又不方便成日留在庄上:
一则不能抛头露面、叫人认出他的世子身份,二则云琜钱庄前头名头太响,不少人慕名而来却见不着外柜大掌柜,日子久了要生乱。
不出三日,果然有流言不胫而走,谣传云琜钱庄出了问题。
所以朱信礼请辞回了西北,而原本盛源钱庄的荣伯抹不开面、只好装病躲在家里。
这话根本无稽之谈,但若去解释,反跟当初的盛源钱庄一样——
落入自证的陷阱。
顾云秋倒没慌着要解释,让钱庄上的人照常营业,遇着有人问这些谣传,就照实说荣伯生病、朱先生告假,信不信由人。
这事情蹊跷,朱先生的事和荣伯的病太凑巧。
顾云秋请蒋骏暗中去查,果然发现其中有那刘金财暗中做的手笔。
且刘金财心狠,这一局是准备将云琜钱庄做死。
顾云秋粗粗看过账,各家省府院总和起来,官府存到云琜钱庄上的银子竟已有了近十万两。
其中还有几笔要紧的军费和宫禁内的修缮款,这两笔银子的数目不多,却出不得半点差池,且存的都是活档,利钱少、要随时可供取用。
若云琜钱庄兑不出这笔钱,就不仅仅是要清盘歇业,而是钱庄里的所有人都要吃官司。
顾云秋当然可以选择亮出宁王世子身份去压刘金财,只是这样一来,他先前的种种筹谋都付诸东流:
等到二十岁,真假世子案告破,这云琜钱庄定要算作宁王府的产业。
此乃最下策,可谓得不偿失。
不过也算有一重守底的保障,若那刘金财真要逼他,他也不能拿荣伯、朱先生这么多人的性命来搏。
看着账本想了两日,顾云秋歪在长案上,身子一动却从怀中掉出来一物,他揉揉眼睛低头去看,却发现是曲怀玉给他的鱼形玉佩。
……曲怀玉,对了,还有曲怀玉!
顾云秋转转眼珠,倒想出个能解燃眉之急的法子。
他先让点心去库房里寻了些稀奇的珍宝,尤其是往年那些官员年节走动时送来王府讨宁王世子欢心的。
又大摇大摆逛到宁王的库房,从里面顺出来两坛子美酒。
而后,就带着玉佩、拽上点心,用一辆车拉着这些东西直奔龙井街。
辅国大将军府的守卫见了玉佩,果然进门通传。
不一会儿,竟是曲怀玉本人亲自来迎。
他亲亲密密给顾云秋迎进去,还热络地介绍了顾云秋给江镰老将军。
老将军头发半白,不像顾云秋想的那般严肃,反乐呵呵地靠坐在太师椅里,和顾云秋彼此见礼后,先笑着道谢:
“世子今日不来,我也要带这傻小子登门拜访了,亏着遇到了你,不然还不知他要被骗多少银子。”
曲怀玉挠挠头,红着脸站在一旁。
顾云秋笑笑,送上他专门挑的酒:
“在船上就听怀玉说您老人家要办寿,晚辈也不知您喜欢什么,思来想去,就选了这两坛父王藏的酒。”
老将军一看那坛子就两眼放光,他可最喜欢酒。
坐着陪老人说了会儿话,江镰本还想邀请顾云秋一道儿喝酒,顾云秋却连连摇头,说他一杯就倒:
“我真陪您喝了,怕要扫您的兴。”
江镰听了,觉得有点可惜:
宁王和徐家那妮儿的酒量都好,怎么到小世子这里,却是滴酒不沾。
“罢了罢了,”江镰摆摆手,“不几日那些混小子们就回来了,难得世子来一回,小瑾你带他往我们院儿里逛逛。”
曲怀玉哎了一声,高兴地来牵顾云秋。
顾云秋也愿意和曲怀玉单独待,他来将军府就是有事相求。
逛了几圈熟悉起来,顾云秋知道了:
曲怀玉今年十六,年长他两岁,四月初三生人。
虽还未及冠,但老将军偏宠,给曲怀玉取名字的时候就给他定了字号:既然大名叫怀玉,小字就叫瑜瑾。
怀瑾握瑜、握瑜怀瑾,反正都是美玉,意思差不离。
顾云秋将他带来的一堆东西送给曲怀玉,吓得曲怀玉险些掉下荷花池。
他红着脸连连摆手,说话都结巴:
“朋、朋友之间不要这样,你这礼太贵重了,我、我还不起!”
顾云秋却笑成一只小狐狸,攥住他的手、拉他坐坐好:
“正是呢,朋友之间当然不需要如此,我这样呢,是有求于你。”
曲怀玉啊了一声,眼睛飞快眨两下。
“不仅是有求,还给封口费。”顾云秋补充。
曲怀玉的眼睛登时瞪得老大,点点头又摇摇头:
“阿爷从小教导我不能违法乱纪办坏事,要、要是这样的我不干。”
顾云秋好笑,摇摇头,“放心,我阿爹阿娘也不许我干。”
“那是……什么事儿啊?”
顾云秋想了想,将之前搬出来给朱信礼他们那套说了一道,讲他年少时候纨绔之名在外,如今想暗中做出点成就来给爹娘看。
“我有一间铺子上出了点差池,我得住过去料理几日,但又不能让父王和母妃知道,所以——”
顾云秋看着曲怀玉:“我能假托说我在你家做客么?”
正巧,辅国大将军的寿诞在七月末。
顾云秋到江家做客小住,宁王和王妃也不会拒绝,而他就能利用这段时间乔装改伴去到钱庄上,以云琜钱庄东家的身份好好处理刘金财。
曲怀玉想了想,这倒不是坏事,就是撒个谎。
他犹豫片刻,小声询问:“是什么麻烦啊?我能帮上忙吗?铺子、铺子我也懂一点点的。”
顾云秋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曲怀玉。
这孩子太实诚,他钱庄上秘密多,告诉他了反而不妙。
最后曲怀玉权衡再三,还是答应下来。
宁王世子帮了他大忙,撒谎虽然不好,但、但朋友,就要两肋插刀!
不过他也问,“可到寿诞那日,你父王母妃要是来我外祖家拜访,发现你不在怎么办?”
“那也是十日后的事情了,”顾云秋笑,“我肯定能处理好赶过来,就算处理不好,我也会赶来给江爷爷贺寿的。”
曲怀玉这便放心了,跟着让小白还了顾云秋几盒鲜瓜果。
得了他的答允,顾云秋当日回去就与王爷王妃说了他和曲怀玉的渊源,然后当真收拾东西,去辅国将军府上同曲怀玉住了两日。
虽说老将军闲赋不上朝,但万一他和宁王或者旧部碰面,也要给这事做实。
做好万全准备,顾云秋就辗转回了京畿自己的田庄。
重新换好女装、打理好妆容,运送着从隔壁吴家村打造的这十来口大箱子,就准备到云琜钱庄上住下、好好对付刘金财。
没想,深夜行进到正阳桥,就又捡着个浑身是血的小和尚。
也不知他一个僧人,一天到晚的怎么这么多仇家。
又是被炸、又是被砍,看得顾云秋都直摇头。
也难怪,李从舟前世是那般性子。
大约是被人杀多了,自己拿着刀也是见人就砍。
经过改建,云琜钱庄的二层小楼有很多房间,陈家大郎和妻子曹氏住一间、两个护院住一间,二郎和小邱一间。
荣伯自己在京城里有房,平日只在中午时会在后院的躺椅上靠一靠。
而朱先生独自住在二楼的里间,顾云秋来,就能用外间和最外面靠近楼梯的小备间。
点心帮忙收拾东西铺床,蒋骏吩咐两个护卫将十几口皮箱卸下后,就上楼帮忙看看,问顾云秋需不需要请大夫、请哪里的大夫。
铺子里没有藤椅软榻,要处理李从舟的伤口也不方便,只能临时将他搬到两张拼起来的桌子上。
他身上的衣服被顾云秋扒光,露出来胸口后背青紫一片,像是被人重拳围殴,右手上臂的伤口很深、几可见骨,胸膛上也破了大洞。
虽说这些伤都是外伤,但看着十分渗人。
顾云秋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让蒋骏摇醒小邱,让熟悉聚宝街的他去附近请个嘴严的、相熟的大夫来。
“对了,深夜叨扰,敲开门就把这个给大夫。”顾云秋塞了一锭雪花银给小邱。
小邱有些没睡醒,却还是打起精神笑,“东家,我晓得的。”
他手脚伶俐、人也机灵,不消三刻就带着一位中年大叔匆匆赶到,大叔见着这样的伤口也是一声惊呼,然后就让众人准备用物。
一听着要缝针,顾云秋就整个躲到点心身后。
烛火摇曳,小邱帮忙秉烛、点心拿着巾帕帮忙擦汗,大夫下手快准,只是针线穿过皮肉时那种摩擦的细声,还是让顾云秋隐隐发抖。
直到缝合结束,上药、裹紧伤口,顾云秋都还有些没缓过劲,开口问大夫哪天拆线时,声音都还有些抖。
他穿着粉蓝色襦裙,那大夫也未细看,摆摆手道:
“姑娘不必惊慌,此线是热气熏蒸过的桑白皮线,能代绢帛线,伤口弥合之际就能被肌肉吸收,不用拆线。”
这倒……略微有些新鲜?
顾云秋有了兴趣,身上也不抖了,虚心请教一番才知道——
京畿的大夫近些日子都换上了这种桑白皮线,比以前用绢帛丝线方便太多。
桑白皮是桑根,秋末叶落时收采。
挖掉里面黄棕色的粗皮,纵向剖开成条状、晒干后就成了桑白皮。需要缝合伤口时,就将里面较粗的线撕除、放到热气上熏蒸。
适时,里面剩下的细线就会变得柔软,抽取下来穿到圆针、柳叶针上便能缝合伤口,能很好地止痛、助愈伤口。
而且各地都有养蚕,用桑白皮线的成本比用绢帛丝线低廉太多。城里的大夫们渐渐都爱用它。
顾云秋受教,再三谢过大夫后亲自送了人出去。
李从舟伤重不好挪动,最后是蒋叔、小邱和点心三人合力才给弄到铺好的罗汉榻上、盖好锦被。
他脸色苍白、唇色全无,远远看过去倒有点可怜。
点心不放心,也怕夜里明济师傅的伤有什么变化,顾云秋若是要叫人也方便,干脆将荣伯在后院那张躺椅搬上来,拉了帘子就靠在外间。
顾云秋劝了他两回他都坚持,无奈,只能由他。
这一夜折腾了半宿,顾云秋也是真的乏了,拆掉头上的绢花用了水,将身上的襦裙叠放到一旁就爬上罗汉榻、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次日醒来,李从舟又发了高热。
人烧得两颊绯红、口唇干裂,顾云秋又烦小邱去请了大夫,同一位先生过来看诊,掀开李从舟眼皮细看一番后表示不妨。
“昨日那方子我略调一调,照旧煎着吃就是。您若实在不放心,可以弄点凉水、酒原浆,间隔三刻地涂擦在他掌心、脚心和额头、腋下。”
顾云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凉水好弄,但那酒液原浆……
京中酿造管理甚严,无有官署发酒引酒凭都不能私下烧造酿制,若有人检举,罪名闹大甚至是要杀头的。
而各家酒坊对自家酒的配方也捂得极严,哪会随意将原浆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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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看出来他在发愁,帮忙大夫拎着药箱的小邱笑了笑,宽慰道:
“东家您别急,原浆我能弄。”
顾云秋眨眨眼,歪头看他。
“您忘啦?我在城里酒楼帮过工,里头有相熟的人,您放心吧!”
对哦。
顾云秋这才想起来,荣伯当初介绍小邱时,说的就是这小伙子在船上三年,往后还辗转在酒楼里当过跑堂和帮厨。
有了酒液原浆,顾云秋守着照顾了李从舟一会儿。
等小和尚的脑袋不那么烫了,他才吩咐点心过来帮他重新整理了襦裙和头上的绢花——
着女装的次数多了,点心也跟着陈槿认真学了梳头。
如今什么丱发、燕髻、双股辫,他都不在话下,甚至心灵手巧地跟着学会了贴花钿、点面妆。
对着铜镜扶了扶鬓边的绢花,顾云秋以薄纱覆面,从楼上下来、径直站到云琜钱庄的外柜后。
这些日子闻风过来打探的人不少,但大多都是商贾和普通百姓,正经官宦没过来几个,唯有营造署存了大比修缮款的那位来了两回。
罗虎留给顾云秋的两个护卫都是好手,顾云秋分了其中一人出去暗中跟着这小吏。
果然发现他每回来钱庄询问试探后,都会七拐八扭地绕一大圈才回丽正坊,中途经过两个分茶酒店,就会与其中一个铺子的茶伯说上几句话。
护卫不好跟得太近,所以不知道他们具体交流什么。
但每次小吏离开,茶伯都会下意识环顾左右,然后才转身进店走到一处雅间,兴许就是幕后指使所在。
如此,顾云秋便把营造署这笔款子圈出来单令。
知道一切都是算计后,顾云秋就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往西北送信,结果信刚送出去,蒋骏就带来了朱信礼的加急函。
朱先生不明京中情况,信内的言辞却很急,说让荣伯在这段时间一定防备、细查每一笔账目,放贷紧缩、保足内库存银数量。
“扈家侄子根本没遇着什么事,见到我他反而很惊讶……”
顾云秋下意识将信的内容念出来一段——
看来朱先生这回去西北,也是中了圈套、上了人的当。
有盛源钱庄那样的经历在前,云琜钱庄的存贷一直保持着五一甚至是三一的配比,即:存银五百两,放贷数仅为一二百两。
虽然流转效率不高、有些保守,但却能保障钱庄不至于被挤兑一空。
朱信礼的信上说他已启程,可从西北返回京城最快也要用上三五天,眼目前的状况,顾云秋只能自己应付。
站了一上午的柜,应付了来往客人。
中午,陈家大郎过来换了顾云秋,他则返回到二楼去看看李从舟。
“公子来了?”
点心被安排守着照顾,榻边摆着酒酿和一盆凉水。
“……小和尚还没醒?”
点心摇摇头。
顾云秋走过去,伸手摸摸李从舟额头试不出温度,便附身凑近贴用自己的脑门贴了下李从舟。
可他忘了他现在是个“小姑娘”,额心贴着花钿,一碰之下,剪好的花形装饰中正好掉了一片金箔下来,就印在李从舟眉心中。
佛说白毫相光,能照东方八千世界。
白毫相是如来的三十二相之一,佛经里传——世尊的眉心有一白色毫毛,如日中天、能发光照亮大千世界。
所以很多佛造像里,都会用宝石、白玉和水晶装点在佛祖眉心。
顾云秋看着李从舟眉心一点,不知想到什么,嘿嘿乐了一下。
就在他要起身的时候,面前的李从舟却缓缓睁开了眼,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后,李从舟先闭眼、深深叹了一口气——
又是女装。
顾云秋却一扭身坐下来,轻轻扒拉他手指一下,“有没哪里不舒服?肚子饿不饿、喝粥不?”
李从舟受伤身上沉,懒于睁眼,只收紧手虚虚圈住顾云秋手指。
他这一叠声的问,简直和那日的王妃一模一样。
“干嘛啊?”顾云秋挠挠他掌心,“又睡着啦?”
李从舟摇摇头,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
顾云秋今日换了身粉绿色的交领半臂,头上扎了个俏皮的双鬟望仙髻,金箔剪好的贴花簪入两鬓,垂下的蓟粉流苏随着他的动作摇晃。
“怎么啦?”顾云秋的脑袋又偏了偏,“吃不吃?”
李从舟闭了闭眼,而后点点头,声音嘶哑含混地应了声“嗯。”
顾云秋皱皱眉,先吩咐点心下楼去给粥端上来,“再看看小邱煎的药,要是得了就一并拿过来。”
之后,除了点心离开下楼的脚步声,李从舟又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然后他感觉顾云秋挪到了床头。
不等他睁开眼,就有一只手轻轻垫他脑后。
“先喝点水,”顾云秋托着他,手中多出来一只小瓷盏,“你嗓子都烧干了。”
李从舟讶异地看他一眼,张嘴将那一小杯水喝下去。
是温水,不烫也不凉。
没想到还挺会照顾人?
李从舟侧目,看着提着小裙子忙忙碌碌的顾云秋,心里只有一句明义师兄常看话本里的江湖闲话:
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待点心端着粥和药上来,顾云秋又帮忙拎了两个软垫塞到他身后,方便他能不怎么费劲儿地靠坐起来。
刀伤伤在右手,右胸上又有缝合的大窟窿,顾云秋根本没打算让李从舟动手,按下他微动的手臂,直接端起来托盘里的粥。
“公子,我来吧?”点心道。
“不用,你先下去吃饭,待会儿再来换我。”顾云秋用银汤匙在青瓷小碗里搅了搅,低头凑过去吹吹凉。
点心哎了一声,抱歉地冲李从舟一笑,然后离开了二楼。
大郎家的曹氏做得一手好菜,煮出来的粥也讲究:
米粒黏而不烂,加了窝蛋、香菇片和一把青绿的小菘。
顾云秋吹了一会儿,舀起一勺来在手腕上试了试温才递过去给李从舟。
李从舟却看着他手腕上那一点水渍,微扬下巴,“你还懂这些?”
顾云秋趁机将银匙塞到李从舟嘴里,然后自己低头舔了下腕上那点水,“阿娘给我喂饭的时候都这样,这有什么奇怪的?”
李从舟:“……”
得,这是拿他当小孩子了。
他的左手其实能用,前世,徐振羽将军在战场上教过他左手剑,不要求他练得多么出神入化,但在关键的时候能出其不意。
也是因练了这手剑的缘故,他最后才能够反杀方锦弦。
只可惜他那时已病入骨髓,身边亲人也都已死绝,即便有能力逃出生天,也不想留在这荒凉人世间。
所以,他干脆拽着方锦弦一起坠下堕星台,然后一起被襄平侯这疯子埋下的大量炸|药碎成齑粉。
后来重生,李从舟牢牢记着徐振羽将军那席话。
便是从小就刻意练了左手,穿衣吃饭这些简单的都能做,有时师傅命他誊抄的经文抄不完,他还能左右手同时开工。
不过会归会,用不用就是另一回事。
顾云秋刚才埋头舔手腕那下好看:
红艳艳的舌尖点在白皙纤细的手腕上,也难怪人都说“皓腕凝霜雪”。
顾云秋都乐意喂,李从舟也就没拦着。
不过顾云秋明显没打算只喂粥,给李从舟吃了几口垫了肚子,他才拧眉、板起脸很严肃:
“你怎么老受伤?还伤这么重!”
凶巴巴的……
李从舟舔舔唇瓣上的粥渍,摆出一副虚弱姿态,“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李从舟靠在软垫上,撩起眉眼来看看他,最后轻笑一声,不想说出来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吓着顾云秋。
黑苗、栖凰山,前世今生,万松书院、青红册,这些解释起来多复杂,根本不是能短说的话。
李从舟抬手,轻轻撩了下顾云秋鬓边的珠串流苏:
“那你呢?”
“我?”
“又为什么穿裙子?”
顾云秋:“……”
他脸一瞬涨红,没想到小和尚问他这个。
不过羞臊也就持续那么一瞬,这事他解释过多次,借口都现成的,所以再复述一遍给小和尚也不难。
不过,李从舟听完他这套——想做出点成绩给宁王、王妃看的说辞后沉默良久,最后看着他认真道:
“你很好。不用在意世俗眼光,王爷王妃应当也不在意。”
顾云秋坐在床边,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
小和尚这是……在夸他、安慰他?
顾云秋捏着银汤匙,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去刮两下碗底。
青瓷小碗被他敲得叮咚响,最后那点香菇青菜粥也被划拉乱。
他这话给很多人说过,朱先生、荣伯、蒋叔、陈家村长一家、罗虎、曲怀玉……等等很多很多人。
但只有小和尚听完后,认真告诉他不必如此:
不用去费劲儿挣一个世人的认可,只用做好他自己。
顾云秋压了压,最终还是没能压住嘴角的笑。
他扬起很明媚一个笑脸,将最后一点粥刮在一起。
他的心脏好像被烫了一下,胸腔里有一股暖流在不停地晃浪。
“知道啦!”顾云秋把小银勺递到李从舟嘴边,“啊——”
李从舟皱眉啧了一声,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张嘴,咽下最后这口粥。
吃这么一碗粥的工夫,放在一旁的药也差不多凉得了。
顾云秋粥都喂了,剩下这药当然不会假手旁人。
换成瓷匙喂完药,顾云秋站起身抽掉李从舟身后的两个靠垫,“大夫说你这伤少说要养个十天半个月,我下楼去吃饭,你躺下再睡会儿。”
李从舟点点头,刚要闭上眼睛,就听见咚咚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点心疾步往上,手中拎着个食盒,“楼下正乱着呢,公子您别下去了,就在楼上吃吧。”
“乱着?”顾云秋净手的动作一顿,“出事儿了?”
点心摇摇头,“不是呢,是隔壁的漆铺在卸货,那味儿有点大,大郎二郎他们都商量着关了一半店门、躲到后院去吃了。”
顾云秋听了,错步到外廊的窗口探头看了一眼。
确实是游家漆铺在卸漆,丰乐桥边几个卖糖人、面点的小贩都收拾了摊子挨挤到对岸。
顾云秋啊了一声,就让点心将食盒放到一旁的圆桌上。
不过,他还是嘱咐点心,“让大郎他们别关门,躲到后院吃可以,但本来他们就想算计我们了,关一半门、不是更授人以柄。”
点心想想也是,“那我去开。”
云琜钱庄上的伙食是吃大锅饭,曹氏每日准备两荤两素加一锅汤,等中午开饭的时候,大家就凑到一起吃。
这几日朱先生和荣伯都不在,外柜事情忙,从陈诚开始,每人都端个大碗到后厨,舀满米饭后也不等曹家娘子起锅,就直接往碗里舀菜。
到最后,反而成了一种习惯。
点心是分开用小碟子给顾云秋装的,但他才坐下来捧起碗,身后又传来李从舟凉凉的声音:
“谁要算计你?”
顾云秋含着一口饭,正往嘴里塞曹氏娘子炒的肉,闻得他问便转过头,一片肉摇摇晃晃横在唇瓣前,眼睛睁得圆圆。
看模样,倒很像是正在啃菜叶却被人无端打断受惊的小兔子。
李从舟有点想笑,但心里又挂着刚才顾云秋话中漏出那点机锋,“你刚才说不能关门、会授人以柄。”
他的眼瞳是虎目,黑白分明。
认真看人时,和宁王还真有七八分相似。
宁王又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换言之,凤子龙孙、不怒自威。
顾云秋呃了一声,飞快将嘴里的饭和肉嚼巴两下咽下去,顾着往后还要在同业中立足、没有指名道姓,只说是在买铺子时结了怨。
“他大概是想重复一回盛源钱庄被挤兑的状况吧,这些日子想尽了办法造谣生事,还给我铺子里的两位管事都支走了……”
顾云秋一边吃一边说,细节没讲太多,但也说了个大概。
“那你……预备如何应对?”李从舟问。
顾云秋想了想,决心不与他交底。
小和尚自己都满身伤,掺和进来要给他带去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虽说圆空大师不拘着他,可报国寺到底是国寺,云琜钱庄对外的老板是个小姑娘——
僧人和女子搅在一处,多少要惹人闲话。
所以他耸耸肩含糊道:
“我的外柜掌事过几天就能从西北回来了,先撑过这几天再看吧?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也不会……多难办。”
李从舟静静听着,闭了闭眼,知道顾云秋这是没说实话。
若真不要紧,他也不会放着好好的宁王世子不做,非要来这儿贴着金箔花钿、戴着面纱,穿颜色鲜亮的裙子装小姑娘。
罢了。
李从舟伤重,撑着说这么一会儿话已经耗费了大半精神,但他还是暗中掐了自己一把、强打起最后一点精神缓缓道:
“丽正坊北边儿,有条文庙巷,巷里有家经营文房四宝的老店唤名‘星云斋’,店内还经营字画古玩。”
他身子虚,一段话要分成好几回慢慢讲。
而顾云秋却听着这话顿了吃饭的动作,满脸疑惑地转过头来看他。
“你进店内,只管问他们伙计那些古玩字画是……咳咳……”
李从舟抬起左手,轻轻压了压胸口上的阵阵钝痛的伤,才抿唇继续道:
“是‘如先生’送来贩卖的,别真去挑选字画,只问伙计价格。”
“若价格在五百两上下,你便直接交了定金定下来,过几日伙计会来告诉你——如先生同不同意出售,若是同意,你便将字画按他们的报价买下来。”
“然后……”李从舟大口喘了两声,“然后你便拿着这幅字画,去往南津桥外的合同场,将字画赠与都场佥事向仲。”
“……?”顾云秋听得一头雾水。
几句话功夫,却累得李从舟一身虚汗。
黑苗武士下手极重,若非他及时踢开对方,只怕就不是缝合这般简单,当场叫人捅个对穿都有可能。
闭上眼缓了会儿,李从舟实在没力气了,见顾云秋的饭菜还剩一大半,“你先吃饭吧……”
顾云秋:???
这人,怎么回事?
给他的好奇心吊起来,话说一半又不说了?
这他哪还吃得下去饭?
看看桌子上的一溜小碟子,顾云秋干脆也学钱庄的伙计们,嗒嗒几下将菜都扒拉到米饭上,筷子搅拌做成一大碗拌饭。
然后他抬起碗仰头扒拉,三两口就给全部饭菜都塞下。
胡乱嚼嚼、狼吞虎咽,顾云秋用帕子抹过嘴,本想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坐到床边继续问小和尚。
可抬首见李从舟面容憔悴、毫无血色,又有点不忍心。
只能命小点心去找些参片来,然后自己坐过去,重新绞了块帕子细细给李从舟擦汗。
合同场是京城特有的衙门,专管京中各行凭引。
如船业行会、盐业行会和酒业行会等,每年都要经过他们的考察,查检合规的,才能得到都场佥事的圈印。
凭引上有年察圈印的,行会才能在京城里合法。
这倒不是朝廷要苛待京城做生意的百姓,只是建|国初年城里出过事——有股前朝余孽假借行会之命聚集了大量叛党,险些成功刺杀了太|祖皇帝。
所以后来朝廷谨慎,凡是要在京城里开设行会的,就要经过合同场。
顾云秋一面帮小和尚擦身,一面回想自己刚才的话——
好像他并没有透露刘金财和正元钱庄,那小和尚又是怎么会想到合同场的?
至于李从舟说的那一大通什么古玩字画的,难道是合同场的都场佥事喜欢字画?
可若是一两幅字画就能收买的人,那岂非人人都能收买?
他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透。
正好这时点心拿了参片进来,顾云秋便和他合力撬开李从舟的嘴,将参片压在他舌头下面,又用小勺喂了他两口温水。
“点心你去铺上帮忙盯着,我问过明济师傅一件事就来。”
点心领命去了。
而顾云秋擦罢了李从舟身上的汗,给他盖好了被子后眼睛就一直盯着他滴溜溜转。
等了半晌,听小和尚的呼吸实在重,顾云秋也讪讪。
想着还是让人好好休息,他就俯身给李从舟掖好被子,下楼去外柜上忙。
再回来,已是日落西沉。
结果上楼才推开房间的门,就看见李从舟勉力扶着一旁的盥洗架、已经从床上起身。
怕捂着伤口不好换药,所以顾云秋没给他穿中衣。
这会儿看过去,夕阳金辉洒满整个房间,李从舟的身上已又浸满了汗,整个人湿漉漉的,胸膛上绷着的布也氤氲出一朵红花。
而他身形踉跄,摇摇欲坠,几乎要把那盥洗架带翻。
“你怎么起来了?!”
顾云秋被唬得后脊梁直冒汗,忙冲上前扶他。
李从舟也确实是无力,顾云秋才搂住他腰,他大半个身子就压了过来,若非点心快步上前帮忙,顾云秋就要给他压倒了。
“你……要去哪儿?”
李从舟没答他,只用眼神瞥了瞥房间东南角的屏风。
屏风后是一个木马子,就是在一只恭桶上架了张椅子,椅面挖开个半圆的孔洞,边上围一圈棉垫。
恭桶内垫着石灰、瓦砾和棉屑,能小恭,也能坐着大恭。
这间房是临时收出来的,既有木马子,便没单独准备虎子。
哦。
顾云秋瞄李从舟一眼,嘴角偷偷翘了翘:
嘻,一天一夜,小和尚想是憋坏了。
给人送到屏风后,顾云秋好心,仰头问了一句:
“站得稳不?”
李从舟点点头,侧目却看见顾云秋顶着那头双鬟飞仙髻,鬓边流苏摇摇晃晃,花钿和胭脂的红色在夕阳下显得更艳。
交领露出锁骨下一截肌肤,做给女孩儿穿的襦裙前襟套在顾云秋的胸膛上松松垮垮,从他的角度、正好能一眼望到头。
……粉粉嫩嫩的。
这词在脑海中只浮了一瞬,很快就被修罗夜叉扬起腥风血雨给扑灭,李从舟僵了僵,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这般孟浪。
怎么能,那样想。
他闭眼,正想念两道清心普善咒定定神。
顾云秋却忽然自作主张、伸手扯他裤带,“要我扶吗?”
李从舟:“……”
他浑身打了个激灵,险些没失控打湿长裤。
头昏脑涨间,语气也陡然恶劣:“你想扶哪儿?”
顾云秋一愣。
半晌后整个脸骤然炸出了五颜六色。
他说的是搀扶!
什、什么扶哪儿?!!
第043章
说归说, 李从舟倒还没那般混不吝。
他借力靠着房间的墙,正准备伸手给顾云秋推到屏风后。
整个人里外都红透的小世子却低着头,双手绞紧裙摆上的牡丹花, “你你、你要是真需要的话……”
声音越来越小,但顾云秋没走, “也不是……不能帮你扶。”
李从舟:“……”
都是男人么。
顾云秋抿抿嘴,深吸一口气:
帮受伤行动不便的兄弟遛个鸟怎么了?
扶就扶!
见他神色从犹豫变坚定,李从舟便知道这事儿要坏。
本就是他气糊涂了随口说的话,小世子这儿当真了, 他可真是方方面面要人扶了——
“别, 不用。”李从舟轻轻推他。
顾云秋却拧上了, “那你、你万一摔了呢!”
李从舟:“……”
他沉声、强调, “不会。”
顾云秋将信将疑地往后挪一小步, “真不用?”
李从舟收回推他的手, 用身体挡住顾云秋目光, 左手灵活解开裤带,虚弱的声音浸满无奈:
“不用, 你出去,仔细我弄脏你裙子。”
顾云秋低头, 看看自己长长的裙摆,唔了一声转出屏风:
“那、那那我站这儿等你。”
点心站得远,没太听清楚他们之间说什么。
只知道自家公子出来后脸就烧红了, 而一阵水声后, 慢慢扶着墙转出来的明济师傅脸色惨白:
——也不知谁才是那个高热的人。
净过手,给李从舟扶回床上, 顾云秋抄起凉水扑脸,等脸上红云散了, 才扯住点心袖子,“还是备个虎子。”
点心没多想,转身去办。
剩下顾云秋看着李从舟胸口绽开的血花,重新端盆热水过来,先替李从舟胡乱擦了身上的汗,然后拆绷带、重新包扎。
大夫缝合得极好,伤口并未迸裂,但这般大的动作渗出不少血。
顾云秋擦好给他重新上药,然后给他一圈圈缠缠好。
折腾这一会儿,顾云秋也累出满头汗。
他用手背蹭蹭脑门,瞥眼看见李从舟身|下的裤子也被汗水打湿、黏糊糊地粘在肌肤上,忍不住道:
“要不你别穿了?”
他知道小和尚比他大。
——是身量腰围腿长什么的。
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里是云琜钱庄,他出来可没带男装:
柜子里打开都是一水儿的小裙子,还有各种各样的面纱。
陈家两兄弟和小邱的个头比李从舟矮,料也知道穿不下。
护卫大哥们倒瞧着和李从舟差不多,可上来就管人家要贴身穿的亵裤,总显得他这东家不像正经人。
本来,请点心去买新的也不是不成,但顾云秋现在挂心钱庄生意,出钱的项目是能俭省就省,买来不还是要被汗湿。
倒不如——干脆不穿。
李从舟撩起眼皮来看他一眼,最终抬起左手、用手臂挡住眼,一声长叹后,声音沙哑:
“……随你喜欢。”
顾云秋得了允准,自然毫不客气地给小和尚扒了个精|光。
不过现在已经是初秋了,脱掉李从舟裤子后,顾云秋还是很快给他掖好被子,手手脚脚都包好、颈项也全部盖严实。
然后他翻了本账册上来,坐在榻边仔细对,“有什么需要叫我。”
李从舟哪里还敢有什么需要。
他闭上眼睛,静心念了数道清心咒,终于累极、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
睁开眼时,顾云秋的手正覆在他脑门上,似乎在试热度。
床边还站着个老大夫,正与点心交谈着什么。
见他醒了,顾云秋长出一口气,打断他们,“大夫,人醒了!”
大夫转过视线来捋捋胡须,笑道:
“我就说这是寻常症候,姑娘你不用着急,伤重之人多睡睡对恢复也有好处。”
顾云秋挠头,谢过大夫给人送出去后,一扭身又坐回到床边。
他紧拧眉头瞪李从舟一眼,“你叫都叫不醒!吓死我了。”
李从舟躺着,倒觉得身上没那般重了,便顾云秋笑笑,表示自己无碍。
顾云秋看他一会儿,又重复了一道昨日的对话——
只是在饿不饿、痛不痛之外、还添上了一句:要不要小解。
李从舟:“……”
还真行,没由来给他臊一下。
“不用,”李从舟看他一眼,“这不都准备了虎子么。”
顾云秋看看床脚的白玉溺器,撇撇嘴,“那净手吃饭——”
如此用过一小碗山药粥后,李从舟主动续上了昨日的话:
“合同场这些年来手脚一直不干净,私下收受贿赂、暗改凭引等事都是有的。明着收礼会叫磨勘的御史查出来,所以他们跟星云斋合作。”
顾云秋一愣,神情也严肃起来:
“所以,‘如先生’是星云斋里用的暗语?”
李从舟点点头,“如先生其实就是向仲。”
顾云秋:“……???”
他偏偏头,怎么记着李从舟昨日说的,是让他去星云斋买如先生的字画,然后拿出来再送给向仲。
“他这是图什么?”
“图个干净,”李从舟道,“你直接到他府上送银子会落下把柄,向仲这人没念过几年书,是花大价钱捐官才走到今天这位置。”
“他先将字画送给星云斋,约定每一幅的价格在五百两、八百两、一千两不等,有人去问了,便是请星云斋从中做桥、中转。”
“若你托他的事和他心里这件事的价格等价,便会有星云斋的人过来通传,你买下字画后,星云斋抽取好处费和经办费,就会将银子转给向仲。”
“而你拿着字画,即便去合同场当着众多同僚的面送给向仲,在旁人看来也就是一副字画。而且,明面上你们之间没有金钱往来。”
李从舟顿了顿,眸子一转看向窗外京城高矮错落的琉璃瓦,眼中冷霜陡现:
“他向仲只是卖了副字画给星云斋,而你只是作为文人雅士相中了这幅字画往星云斋买,后来几经辗转又赠出去,任是谁也挑不出错。”
其实星云斋也不止帮合同场做这种中转,在朝京官里,可有不少人私下都和星云斋相关。
这事,是前世李从舟从西北回来后,探查户部贪墨大案时,顺着襄平侯埋下的几枚暗棋摸出来的一串瓜:
也不止当年的户部尚书吕鹤,几个都事、司长都牵涉在内。
可以说,户部这掌管天下得财耗复、仓廪虚实的民生地官,实际上大半人都在当蠹虫,一边蚕食着国库,一边往百姓身上吸血。
李从舟没大慈悲心兼济天下,他只恨这群人为这点蝇头小利,平白害死了他报国寺上下三百余条人命。
深吸一口气闭眼,李从舟不想眼里的戾气吓着顾云秋。
而顾云秋捋了捋思路,也明白了李从舟意思——
如果真有钱业同行要算计他,可以走星云斋的路子贿赂合同场的向仲,由向仲出面、向钱业行会施压,也算是围魏救赵的一法。
只是……
顾云秋转头,见李从舟闭着眼睛还以为他又昏过去,便轻轻碰了碰他落在外面的手,“小和尚?”
李从舟睁眼看他。
“那……”顾云秋好奇坏了,“是人人都知道星云斋这路子吗?”
李从舟摇摇头,“此为官场隐秘。”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李从舟:“……”
顾云秋:“?”
“我……”李从舟吞了口唾沫,“我前日奉诏入宫,给太子讲经。”
原来如此。
顾云秋点点头,想是太子青宫里的消息,小和尚在旁听着一嘴也不足为奇。
“那我这样冒然前去,不会被他们打出来吗?”
“你是去给人送钱……”李从舟好笑,“星云斋还做不做生意了?”
顾云秋点点头,给这件事记在心里。
其实他早想出来一个法子对付刘金财,不然也不会专程去吴家村定那么十几口的大木箱子。
只是他的办法停留在商道上,能应付这一次,往后说不定还要见招拆招。
李从舟让他找合同场的向仲,却算是一劳永逸地拿捏对手:
刘家的钱业行会刚做起来,无论什么原因,都不会让它出岔子。
就是……
顾云秋看了眼李从舟,小和尚素来行端影正,京中人人都将他作家中子弟榜样。
这般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竟也会教他办行贿这样的坏事儿?
瞧他眼神直白,李从舟默了半晌,又补充道:
“太子已在着手查办,前线吃紧、国库空虚,京官的贪墨快则半年、慢则一两年内就会被连根拔起。”
顾云秋一听,头顶瞬间亮起个:!
所以——
小和尚明知贪墨不对,却还是偷偷漏了口风给他。
而且半年一年的时间,其实足够云琜钱庄站稳脚跟。到时向仲等人被查,也不会留下这坏东西继续啃噬朝廷根本。
他眼睛亮了,扯扯李从舟坏笑:
“所以,这算法外徇私?”
李从舟垂眸:小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
怎么,还得他亲口承认这是偏私?
顾云秋看看他,自己个儿先乐了,笑过一阵后,料想小和尚身上受伤不方便,便凑过去抱了下李从舟光溜溜的脑袋。
“谢谢明济,你最好啦!”
李从舟咳了一声,板着脸挪挪脑袋,可耳根处还是泛起绯色。
有了合同场这一辙,顾云秋做事也就放开了手脚。
正好今日那营造署的小吏又来,听着话里话外都是想套云琜钱庄底的意思,顾云秋便决心不惯着他们了——
眼下已是七月廿三,辅国大将军江镰的生辰日是七月廿九,只有六日时间,也足够应付刘金财这般小人了。
顾云秋这几日也不是光照顾李从舟,闲暇时已查清了钱庄账目。
朱先生安排得妥帖,但顾云秋也不想往后总有人来找麻烦。
虽说来者皆是客,但那些揣着心思观望算计的,也该给他们一个教训。
顾云秋叫来点心,让他将钱庄的一干人等都聚来,他有话说。
等人都到齐了,顾云秋便开诚布公。
“刘家大公子与我们铺子的恩怨大家都知道,如今朱先生遭他算计离京、荣伯也不知是着了他什么道儿卧病。”
“往时记挂着同业之谊不想理会,如今是他们欺人太甚,”顾云秋点了点桌上的账本,一一吩咐道:
“大郎你的字好,今日就往外头去挂牌,说我们云琜钱庄要整饬内务,需得关门三日盘点,若有人急用银的,可在今明两天过来兑换,逾期不候。”
“两位护卫大哥在后院内库看着,随时听候调遣。二郎你跟我到外柜,仔细记清楚每一笔来提存的帐。”
眼看众人都得了吩咐,小邱指指自己鼻子,“东家,那我呢?”
顾云秋笑,“小邱你记性好,又能认人,最要紧的事留给你:你躲在二楼帮我记人,看看究竟是哪些人跟着那厮算计我们!”
一听这话,小邱兴奋起来,他可喜欢办这样的差事。
等众人都依言散去,点心才问顾云秋,“公子,虽说我们账上的银子够,可您这般做——不是正好坐实了那些谣传么?”
顾云秋托腮,看着窗外嗤笑一声:
“那些人听风就是雨,这样的人来往也不长久,他们的生意不做便罢。”
说着,他又转过脸来对小点心笑,“大浪淘沙。”
点心懂了。
顾云秋这是要筛一筛客人,将刘金财趁乱混进来那些人给择出去。
果然,陈大郎的字牌挂出去后——
第二日上,云琜钱庄门口就挤来不少兑银子的人。
顾云秋挂上面纱,挑着二楼的珠帘远远看了:
百姓不少,但其中也不乏几个官宦家的管事。
他便侧首吩咐小邱,寻常百姓不做理会,重点记下那些官府、高门和大商贾的。
小邱心里明镜儿似的,“东家您就放心吧!”
顾云秋这才提裙摆、施施然下楼,他环顾一圈这群手里捏着庄票嚷嚷的人,清清嗓子要众人安静,然后才慢条斯理道:
“近日城里关于我云琜钱庄的流言不少,各位今日前来,料必是——”
他拖长了声,吊足众人胃口,才继续:
“料必是家中有急难,云琜钱庄做银钱生意,自然没有扣着大家银两的道理,只有一样——我们体谅大家,也请各位客人体谅我钱庄的难处。”
“我家两位管事一位抱病、一位远行未归,所以短期内不会再进行大笔的存兑,各位今日来提,活档的自是按着庄票提兑,但那些长存档的……”
顾云秋笑了笑,“便是按着今日期,给诸位折算。”
这是钱业通行的行规,众人听了并无多少异议。
“只一样,”顾云秋转了笑容,神色肃凛,“钱庄立身以诚,我信各位今日是有急难来求兑,但若三日后钱庄重新开埠,各位再拿银两来——”
“那便是各位听信了谣传、不信我钱庄,先前谈过的利钱,得需另算,九一分利的算作八二,七三的算作□□……以此类推。”
“至于五分以上的高利,”顾云秋弯下眼睛,“便是从今往后都没有了,各位——可得想清楚了。”
五分往上的高利,这是朱信礼给顾云秋提的。
钱庄根基不稳,可以在来往客人中挑几个能长远相处合作的给出高利,像是有些布庄、茶行,会在开业之初寻几个伙伴,分给他们高红利。
顾云秋当然听从朱先生建议,不过他们给出去的高利本账不多,就那么精挑细选了不足二十家。
可偏偏这二十家里,还有人要两头占着观望、去讨刘家人的好。
顾云秋的脾气算不上好,否则前世也不会得个京城第一纨绔的名。
且从小到大宁王和王妃事事顺着他,他如今出来做生意已算客气很多,这群人偏还要配合刘金财在背后算计他。
那,这便怪不得他了。
这般话说完,顾云秋再不看那群神色各异的人一眼,直接走到柜上让陈家大郎帮忙记账:
“各位排队,不要挤,两日内保管给大家兑完。”
百姓是担心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银子血本无归,自然不贪这几分利钱,反是其中有几户商贾打了退堂鼓,犹犹豫豫想着——
反正是两日时间,倒不如先观望观望。
而小邱在云琜钱庄二楼看得分明,其中有些人就转头去遣了自家小厮,说不准是不是要去联络背后的刘金财。
……
如此忙碌一日,钱庄的状况还算好,朱先生经营得当,即便是大宗的提兑,也没让钱庄出什么乱子。
倒是第二日来了几个营造署的人,张口就说要十数万两的大宗借贷,更扬言说若云琜钱庄不借,他们就不走,堵在外柜上闹得很难看。
顾云秋是半点不惯着他们,哪里见过这般找人借钱还摆谱的?
他反手就叫点心直接去告官,以宁王世子贴身小厮的身份,说他们过来取王府的银子,结果遇上了营造署的官员闹事。
营造署的不怕被官府稽查,他们又怕什么?
点心跟顾云秋这些日子也学得机敏,宁王和王妃当初为了看云琜钱庄门口的楹联和内堂的题字,遣管家递过来五百两的庄票。
这笔账顾云秋自己就能查到,当然能配合稽查官员检查。
营造署那几个小吏远远看见稽查司的人,活像耗子见了猫,也不敢摆什么大爷的款儿,纷纷站起身就急匆匆往外跑。
偏稽查司带着兵,见他们鬼鬼祟祟的模样更坐实了营造署亏空传言,三两下就将人给拿下,发落到刑部南狱羁押待查。
这般一来,营造署做上来的一笔账也被挪到刑部。
顾云秋这边,资金的压力也减小不少。
两条街巷外——
一位陪着刘金财高坐在雅间里的小吏闻听外头动静,打发身边伺候的小厮打听来消息后,直接吓白了脸跌坐在地。
“大爷!大爷……”他顾不上那许多,直打掉刘金财手中灯烟,“大事不好了!我那两个秉笔都给抓到刑部去了!”
“刑部的郎官最厉害,要是他们受不住酷刑供出我们,那、那就全完了,您许我再多的金银钱财我也没命享用了哇——!”
刘金财用的灯烟,是一种需要用烟枪对着灯罩吹吸的新玩意儿。
是从东南广岸码头上贡来的,一盏灯要价五六两,京城里也就那么几个有钱的商户玩得起。
因此刘金财爱玩这个,吹吸一盏快活似神仙不说,还能展示他刘家大爷财力雄厚,何乐而不为。
被打掉了烟,刘金财啧了一声似要发火,但转念细品小吏的话,又整个人坐直起来、讶异发问:
“怎就被关到刑部里了?!”
小吏都快急哭了,哪里还忙得与他说这些,上前就将人从美人榻上抓起,一面扶他下楼、一面哀告:
“您别问了,快想想法子给人弄出来,具体细则我们路上说!”
刘金财被他扶到刑部,南狱的狱卒最贪婪,要进去探望个人少说又要花费几十两。
何况这时他们算撞在枪口上,狱卒就算是有心昧银子也不敢,太子东宫正在彻查京城里的贪墨和行贿案呢。
折腾了这么一番,里里外外进出南狱,刘金财也被秋日的凉风给吹醒了,他蹙眉狠狠啧了一声,心里也有些急——
这难道是踢到硬茬子了?
可若云琜钱庄那妞儿在官场真有人,何必与他相争这么长时间。
而且,刘金财这些年在官场上也不是没朋友,若他真冲撞了哪家的神仙,也不至于到今日都没人来提醒他。
刘金财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凑了巧:
碰巧他们派人过去闹事,撞上了宁王府兑银子的人。
不过营造署官员这条路也不能断,刘金财咬咬牙,让人到家中给妻子要来银子,也不管王氏如何哭爹喊娘、说那是她的嫁妆。
东拼西凑最后拿出了两千余两,才好不容易把这事给平了。
营造署的官员经这一遭,是再不敢掺和刘金财的事,慌慌张张就给庄票兑了,再不招惹什么云琜钱庄。
刘金财无奈,只能改走商行的路子。
他也鼓动了好几个朋友去挤兑,只等着云琜钱庄三日后清盘开业,就泱挤一帮他平日养着的闲人去贷款、闹事,总之要坐实了钱庄经营不善。
可耐着性子等了三天,不等他找齐人手,就听见聚宝街上锣鼓喧天。
噼里啪啦鞭炮声响,给刘金财吓得一翻身从外间的罗汉床上摔下来。
那日抢走了王氏的体己和嫁妆,王氏跟他闹,没许他回正房上床。
刘金财坐在地上揉揉脖子,正想找来小厮问,小厮却先慌慌张张跑进来——
“爷,出事了!”
“他娘的又出什么事了?我还没问你呢,是哪个混账东西大清早在外头点炮吵得老子觉也睡不好?”
小厮一面挨着他的坏脾气,一面赔笑,“爷,正是要和您说这件事呢,放炮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云琜钱庄!”
“云琜钱庄?”刘金财愕然,然后一翻身爬起来,没好气地说,“他们放炮干什么?出殡死人了?”
“哎呀,爷您、要怎么跟您说呢……”小厮挠了两下头,最后没办法,只能先给刘金财套上衣衫,拉着他往外走,“我们路上说。”
小厮着急,刘金财本来也不守规矩,
所以每日的晨昏定省他也没去,只留王氏一人平白受着各房太太和妯娌、小姑的奚落,以及公爹公婆的不满。
从刘府正堂花厅出来,王氏就红了眼睛,匆匆躲到回廊转角抹眼泪。
倒是刘银财佯做路过,偷偷递了一方巾帕:
“大嫂这是怎么了?”
秋阳明媚,斜倚在长廊上的刘银财笑容温和。
王氏心中酸涩更甚,即便知道丈夫跟眼前的二弟不对付,她也忍不住委屈倾诉。
“哦?”刘银财听得饶有兴味,“您说哥哥他……啊呀,这真是我兄长的大不是,怎么能拿嫂嫂您的嫁妆呢?”
王氏拿着巾帕抹泪,听他这般说,当真给理会作自己兄弟一般,更忍不住地数落开,该说不该说的事都给讲。
而那边,出府的刘金财根本不知道自己后院起火,只顾着跟小厮往聚宝街赶。
这时候的聚宝街已经人山人海,顾云秋定制的几口大箱子终于在今日派上用场——
云琜钱庄门口的告文牌摘下,重新装点了大红彩绸、放百响鞭炮,从丰乐桥上一气儿排了十多辆马车,每辆车上都并排摆放两口木箱。
箱盖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光芒熠熠的金丝花银。
这满满当当的银子几乎闪瞎了围观百姓的眼,也聚集了不少人在街巷两旁议论:
“不是听说那云琜钱庄经营不善吗?啧啧啧,瞧瞧,这白银数量,我说——少说也有二十万两吧?”
“二十万两?我看你是不识货!那箱子里头装着的都是上好的金丝花银,兑换成你我平日使的那种可兑二三两,我看这里有五十万!”
“五十万?天呢!那都能买下半条聚宝街了!”
“可不是,前日我还看着官府来人给他们铺子里闹事的人捉走了,那老板独身一个小娘子敢开这种店,之前还和正元钱庄的大公子叫板,说不定是身后有人呢。”
“是啊是啊,你们听说没有,昨日营造署的几个官员都遭到了上封的申饬,我看来啊——这云琜钱庄来头不小!”
声声议论,像是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而位于惊涛骇浪中心的顾云秋等人,却是面色如常,只将那些令众人看得红眼的金丝花银慢慢运送到钱庄内。
然后,顾云秋才出来与大家拱手:
“钱庄的内账已盘点结束,今日重新开门营业,还要劳驾各位父老乡亲捧场!”
顾云秋戴着面纱,看上去娇滴滴一个小姑娘,但举手投足不露怯,已经赢得不少聚宝街上人的好感。
旁边游家漆铺的老板头一个站出来叫好,紧跟着就是上首的两家巾铺、青篦扇子铺喝彩,百姓瞧着热闹也跟着鼓掌,倒跟新开业一般。
远处刘金财恨得牙痒痒:
云琜钱庄来这一手,他之前的种种造势和筹谋算是白费了——
有这五十万两的金丝花银,谁还会怀疑云琜钱庄的实力?
莫说挤兑,只怕还要招揽来数不清的生意。
而且,他昨日为了赎回被带走的两个营造署小吏,还折了两千两银子进去,妻子也狠狠得罪了。
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金财这厢气得呕血,他藏身的大树后却远远走过来两个人:
这两人一个是来往京城做布帛生意的船商,一个是走中原道的茶商。
他们都是听信了刘金财的鬼话,将原本存在云琜钱庄里面吃五分利的千两银子昨日给提兑了出来。
钱庄的东家说到做到,他们提兑可以、利钱也按着五分给他们算足日子。只是今日想再去存,最多也就八二分利。
八二分这利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或许还能接受,但对他们这样的大商人来说,就是太少了——
两人扯着刘金财,一定要从他这里讨要个说法。
“刘大少爷,我们要求的也不多,□□吧?这事你能不能做主?若你能做主,我们就直接将银子存到你们正元钱庄。”
要在以前,刘金财肯定拍着胸脯说包在他身上。
但如今,正元钱庄不再是他的一言堂。
糊涂老爹塞了二房那个狡猾的狗杂种进来,成日笑眯眯的挑不出一点错,却已暗中换掉他三个心腹。
而且最可恨的是,刘银财那狗东西还担着一重钱业行会副会长的身份,也不用特别搬出来压他,那些参加了行会的同业,就会多少都高看他一眼。
刘金财支支吾吾,赔笑着说了各中缘由。
没想那两人却根本不买账:
“我们听了你刘大少爷的话,将我们存得好好的、五分利钱的大笔银两兑出来,如今——你却要过河拆桥翻脸不认账?”
“姓刘的我告诉你,你今日若给不了我们这个交待。我们承认你刘家在京城里是家大业大、我们惹不起,但往后关中的茶叶,你们刘家休想再染指!”
另一人也跟着阴恻恻地笑了笑,表示自己态度与那人一致。
刘金财早些年交友根本不问出身,想着往后做生意总是用的上,结果就是三教九流、泼皮无赖什么人都往他跟前凑。
眼前这两位,刘金财之所以选中他们合作,就是因为他们表面上是商人,背地里却笼络有自己的江湖势力,说直白点,就是道上的黑吃黑。
他有钱、掌权的时候,笼络这样的人根本不是问题。
但眼下,他、他……
那两人瞧他这样也知道事情是办不成,盯着他威胁般哼笑一声就转身走了,而刘金财委顿在地,根本不知要如何收场。
两位商人心里憋着火,自认理亏、也不再上云琜钱庄那边凑。
只是取出来的现银不能跟着他们大江南北地走,还得在京城寻个钱庄存上一存。
但……
念及此事,两人又坐到路边茶摊生闷气:
他们身家不清,原本京城里愿跟他们做生意的钱庄就很少。
如今正元钱庄牵头,钱业行会一建立,那能够给他们五分利的钱庄几乎没有,□□更算是高攀,再往后退到七三便是小亏了。
他们是一面恨自己听信了刘金财谗言,一面又着急手中的钱要怎么办。
正待这儿闷闷灌苦茶呢,却有个常在京城茶馆混事的引师过来,神神秘秘说要介绍他们到京城的潭溪银号。
潭溪银号不算大,可它和京中顶顶有名的衍源钱庄其实是夫妻店。
衍源钱庄幕后的东家来自京中高门段家,潭溪银号就是那段当家的开给妻子练手玩儿的小钱庄。
盈亏上绝对有保障,段当家的也不会叫妻子吃亏。
关键,衍源钱庄明面上不方便来往的商人如他们这样的,就都会被放到潭溪银号上,也算一种周转。
“这……”两位商人面面相觑,不知引师何意。
引师笑眯眯,“利钱的话,中间人叫我传话二位,□□也不是不能谈,只是有一桩事,想要请二位帮忙。”
那两人也是经年的老商,听见□□时心里就咯噔一声,还以为段家要他们让出什么大利。
再听得有事要办,反而双双松一口气、放心下来——
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总不屑于和他们这样不清楚的人交好,但若是有事相求,那便是两厢得利,谁也不碍着谁。
“不知……是什么样的事?”
引师笑笑,凑近过来压低声音道:
“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儿,全是段家夫人前儿看中一批皮货,还未到手呢,就被那刘家人截胡。”
“夫人心里一直气不顺,这不听闻二位也被刘家摆了一道,便想着求个联手——她和夫家都不方便出面,想借二位的手、收拾收拾刘家。”
那两人一听,脸上笑容也显阴险。
当真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刘金财闹这么一遭,他们都憋着火,正愁没地方泻火呢!
“具体怎么做?”
那引师低头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
两位商人的脸上都扬起了奸猾笑容,纷纷抚掌说好,二话不说就分头行动。
倒是那引师在茶棚坐了一会儿,等旁边的人都散了,才搓搓脸,小心翼翼踱步到街巷隐蔽处,手脚都直犯哆嗦:
“我说小邱,你这告诉我的秘密也太大了,这要是闹出点什么来,我可别想在京城里混了!”
小邱笑盈盈站在背街的阴影里,将一锭金丝银塞入他手中:
“哥哥您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事儿不都说了——过个半年一载的就要被查了,犯事的是刘家,又碍不着你。”
引师接了银子,却还是有点害怕,摆摆手,“得得得,我算是明白了,邱哥儿你那新当家是个厉害人,惹不起、惹不起——”
小邱一笑,冲他拱手,转身潇洒返回云琜钱庄。
几日后,合同场封锁了正元钱庄,以及加入正元钱庄主办钱业行会的七八家银号。
以未缴足凭引、账目不明等名号,要求他们关门整顿,不然不会发取圈凭。
刘老爷多方打听,最后才知道——
原来是大儿子在外面闯的祸,想算计人云琜钱庄不成,反害得自己身边的友商离心。
是那两个船商、茶商走了不知道什么路子,打通了合同场的都场佥事向仲,让向仲帮忙扣下了他们行会的圈凭。
刘老爷盛怒,要罚刘金财关禁闭。
刘银财第一个站出来求情:
“爹,哥哥也不是故意的,他已经在想办法补救了,两个营造署的小吏他都尽力营救了,还折了两千两进去呢。”
“两千两?!!”刘老爷两眼一翻,差点没晕过去。
刘夫人好心上来扶他一把,却被他反手打了一耳光,“你教得好儿子!”
刘夫人被打,也破罐子破摔,当即尖叫一声、抱着儿子哭成一团。
而刘银财跪在地上,脸上还是挂着笑,“父亲,息怒。”
……
刘家和正元钱庄怎么闹,顾云秋并不在意。
反正经此一遭,他相信刘金财能消停很长一段时间。
今日是七月廿九,他没穿襦裙,而是难得换上了一套正经公子穿的礼服。
辅国大将军寿诞,他跟曲怀玉约好了、得赶过去贺寿。
点心站在他身后替他梳头、簪发,李从舟靠坐在床上,透过半人高的铜镜看着他:
“所以,你是让小邱找了京城的包打听?”
顾云秋嘿嘿一笑,抬眼看到点心已束好了发,便转过身来看着他、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我想了想,觉得我自己去行贿有点儿……说不过去,所以借别人的手办事嘛,反正——也是那刘金财自己招惹的。”
李从舟抿抿嘴,浅笑一声没说什么。
——顾云秋聪明,也懂得借力打力。
这一招比他想的要更周全、更高明,亏是小世子没生政斗那一窍,否则这样的玲珑心,在朝堂上又有谁玩得过他?
“那……”
李从舟好奇多日,今日正好提起,他也便问一问:
“那些银子呢?”
那日放炮多大的动静,李从舟就算是歇在二楼养伤也看了个真切。
云琜钱庄刚建立不久,顾云秋又强调是他自己偷偷办的、没有用王府一分钱,那——是从何处得来那么多的金丝花银?
云琜钱庄有这样强悍的财力?
能随随便便拿出来近五十万两的银子?
“啊?那个啊……”
顾云秋俏皮地眨眼,冲他一笑、吐吐舌头,然后过去扶了李从舟到面朝小院的这边一个窗口。
他打了个响指,守在院中的陈二郎仰头听令。
几人匆匆拆开其中一个箱子,陈二郎拨弄两下,面上一层银子被拾开,露出下面沉甸甸一整箱——
全是京畿罗池山上,常见的大白石。
李从舟:“……”
而顾云秋扶着他,笑得很狡黠:“我是唬他们的啦——”
第044章
原来那十余口木箱内, 底上垫的都是大石头,仅有面上一层,铺了上好的金丝花银, 乍一看很多,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五六百两。
李从舟看着, 掩口轻咳两声后嘴角微扬:他服了。
顾云秋心思玲珑,胆子也大。
换做旁人,还不敢这般做这般想。
“当初东家提出这个想法,没由来倒吓我们一跳, ”小邱拿着大氅, 远远候在楼梯口, 听着屋内对话也凑趣道, “这一路上我的心都悬着, 生怕有人冲杀出来、抢了一箱银去。”
小邱性子活, 嘴皮子也利索, 对什么人都是一张笑脸,也难怪能在京城酒楼里当跑堂。
“放心, 不会,”顾云秋回头与他解释, 也是说与李从舟听,“罗叔离开前支会过他城隅司的兄弟,他们暗中是帮忙看着的。”
“毕竟天子脚下, 当众抢银要担的风险可太多了, 再说这箱‘银子’多重呐——”
大白石可比金丝花银沉太多。
李从舟唇角挂笑,手臂微微用力示意顾云秋扶他回去。
到床边坐下后, 他才又问,“不是说, 富不外露?”
这么十来箱金丝花银,要是被有心之人记上了,诸如刘金财一类,若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请来山匪、趁夜打劫,岂非得不偿失?
顾云秋莞尔,“哪有这样的笨贼?京城夜里城门紧闭,城隅司三巡、望火楼夜看,聚宝街又在城中腹地,来一趟可费劲。”
“再者,一箱银子重得很,运送一趟都是大动作,要车要马要人手。即便有人来,来的也是城内的小毛贼,他们的身手,后院两位大哥能应付。”
李从舟便闭上眼,笑着仰靠在软垫上,不再问了。
反是顾云秋,系好了大氅外披的带子后,吩咐小邱一定好好照顾李从舟。
“东家放心,”小邱应下,“我一定看顾好小师傅。”
顾云秋点点头,推开房间门时又喊了李从舟一声:
“明济——”
李从舟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看向他。
“我走啦,”顾云秋挥挥手,柳叶眼弯弯,“晚上回来给你带好吃哒!”
李从舟好笑,重新阖眸养神。
骏马嘶鸣、铜铃叮咚。
云琜钱庄后院的门扇开合,踏着清晨的浓雾过丰乐桥驶向京城西北的龙井街。
初晨破晓,日光微明。
赶到辅国大将军府的后院侧门时,整好是卯时三刻。
这是他与曲怀玉约定好的时间,但没想到——
马车一停,车帘外就传来曲怀玉焦急的声音,“秋秋你可算来了!”
顾云秋跳下马车,高高兴兴牵了曲怀玉手,“小瑾你怎么出来等了?点心快给我那个暖炉拿来,你手好凉!”
七月末的京城,晨昏已凉。
曲怀玉就着一身单衣,顾云秋摸摸他身上衣衫,都感觉上面冻了一层霜。
“不、不用,我不冷……”曲怀玉红着脸推了推。
顾云秋哪容他拒绝,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我们进去?”
曲怀玉捧着那只暖呼呼的小手炉,糊里糊涂就被顾云秋拉回了自己的小院。
虽说曲怀玉离开将军府已有八九个年头,但老将军还是单独给他留了一个院子,里面还有一间堂屋专门堆放曲怀玉小时候的玩具。
院子比宁兴堂自然小,可里头亭台楼阁、假山莲池一应俱全,伺候的婆子们在直房处:烧水做饭、好不热闹。
这院子顾云秋来住过一日半,走起来轻车熟路。
他挽着曲怀玉径直走回正屋,见圆桌上还摆着用了一半的早饭,便不由分说给曲怀玉摁过去坐:
“小瑾你早饭都没吃完,巴巴过去等什么呢?”
他解开身上披着的大氅递给点心,笑曲怀玉傻气。
曲怀玉脸上绯色更浓,尴尬地押下一口茶掩饰,才捧起桌上的饼子吃。
他身边的杂役小厮倒不全然是木头,其中一人殷勤地给顾云秋奉上了一盏花茶,“世子爷,您喝茶。”
顾云秋接过来喝了一口,曲怀玉这花茶竟是酸甜口的。
他好奇地打开盖碗看了一眼,发现里面除了寻常茶饮子泡的那些东西,还添了一枚洛神花,玉红色在熟水中一缕缕渗出,看着还怪好看。
“世子爷,可是茶不合口?”曲怀玉身边的小白问。
顾云秋摇头笑,“只是好奇。”
曲怀玉远远看了一眼顾云秋手中的茶碗,认认真真解释道:“那个是我喜欢喝的,我、我挺喜欢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的……”
顾云秋听了,便愈发觉得曲怀玉这人有意思。
“对了,小瑾你吃的这是什么?早饭就用两个饼?”
“不是不是,”曲怀玉站起来,捧着他咬了一半的饼子给顾云秋看,“这个是秦州的小吃,唤作腊汁肉夹馍,可好吃了——”
顾云秋凑过去,发现他手中的面饼子是从中间劈开的,炖煮软烂的猪肉剁成了肉糜,其中还加了青椒,酱香四溢的腊汁将里面一层面饼都泡得很软。
“小白,”曲怀玉冲那边的小厮招招手,“再去后厨拿两个来!”
他指了指碗碟中还剩着的饼,解释道,“我爱吃辣,怕你吃不惯。”
曲家帮走的是西南路,辣子可是那地方桌上的常客。
等小白拿了新的饼子过来,顾云秋啊呜咬下一口,发现这白面饼子烤得好,外皮黄金酥脆、内里松软,剁碎的肉糜几乎是入口即化。
腊汁被面饼很好地吸收,既有嚼劲又很香滑可口。
即便用过了早饭,顾云秋还是足撑下去一个半。
另外半个是因为他想试试曲怀玉那种添了辣的,结果还是受不了,所以只吃了半个。
他的嘴唇被辣得红艳艳的,靠在圈椅上就不想起,眼睛亮亮地看向曲怀玉,“小瑾你可真是个妙人。”
曲怀玉却担心给他辣坏了,忙不迭招呼小白给顾云秋添了一盏牛乳冻。
牛乳京中也有,也常和其他饮子混着做成各种露。
但将牛乳做成冻,顾云秋还真是头一回见,小银匙挖下去像吃嫩豆腐一般,里面还添了冰糖蜂蜜一类,甜甜的、爽滑而不腻。
“秋秋你慢点吃,”曲怀玉看他给小瓷碗敲得叮咚作响,“不够还有呢,我请胡嬷嬷制了好大一桶。”
顾云秋吃得欢,却也发现了——
曲怀玉好吃、懂吃,而且这些东西在京城都是没有的,若是他们有个自己的酒楼,倒是可以拿出去贩上一贩,肯定能赚。
他看看曲怀玉,知道这话不能现在说。
小瑾样样好,就是心里藏不住半点事,这主意要是说了,他不消半刻就会给说的将军府人人皆知,倒不如暂缓一缓。
而且钱庄和酒楼跨了四五个行,实在不宜在经商初期就铺开这么大的摊子,容易首尾难顾、到时候难以收场。
等朱先生回来,了结了云琜钱庄上的事,顾云秋也想办点其他产业——钱庄是赚钱,但不能只指着这一样赚钱。
刘金财是个例,但不代表往后不会有第二个。
顾云秋深知这回自己的破局之法是占了些运气,再加上小和尚从旁点拨,所以才叫刘金财之流跌了跟头。
往后,他和小和尚身份对换,许多事还是要靠自己。
只有真正给自己的实力做强了,才能经得起外面的风雨。
不过顾云秋还是问了曲怀玉:
“这牛乳小瑾你剩很多的话,能不能给我带些回去?”
曲怀玉下意识点点头答应,“小白你去,把胡嬷嬷弄那一桶都装来。”
“哎?!”顾云秋忙拉住他,“不用那么多,我是想带点给小和尚尝尝。”
曲怀玉啊了一声,重新吩咐了小白去包一小盏。
这会儿寿宴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曲怀玉便带着顾云秋去前厅。
除了见过面的江镰老将军,堂上还坐着四个军汉子,他们各自身边都伴着妇人,想来就是老将军的儿子媳妇们。
“世子来啦?”江镰招招手,直拉曲怀玉和顾云秋到他身边,并与顾云秋一一介绍了堂下坐着的几位:
“这是老四,在信州大营;那是老三和他媳妇儿,两个都在龚州。”
顾云秋一一见礼,见那三将军夫人英姿飒爽,也高高扎了长发在脑后做一股、也不盘云鬓,端得是眉眼英郎、不似常妇。
信州在浙府与闽府交界处,属东南沿海。
龚州却在西南蜀地一侧,毗邻嘉陵江,距离西南大营的屯兵所仅有十余里路。
顾云秋早听闻龚州有一支娘子军,唤作梁家军,为首之人颇有当年护国夫人梁红玉的遗风,也是驱除外虏的女中英豪。
看起来,似乎就是这位三夫人。
“这边坐着的是老大、老五和他们媳妇儿,都在关中供职。”
四位将军和夫人分别与顾云秋还礼,其中四娘子看着曲怀玉与顾云秋挽手,忍不住戏谑一句:
“爹,儿媳入京前可听过不少京中隐闻,如今看来,传言当真不足为信。”
她的眼神意味深长,逗得旁边几个将军也忍不住笑。
这便是指,昔年顾云秋得来的纨绔之名。
倒是老将军捋着胡须似笑非笑,“传言不可尽信,但也不能不信。”
四娘子一愣,然后了然,掩口笑了。
老将军答老四媳妇的哑谜,说的却是——宁王夫妻确实宠孩子。
反是曲怀玉看看外祖又看看几位舅舅舅母,突然站起来将顾云秋一护,“秋秋可好了!你们不许欺负他。”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堂屋内更是笑作一团。
曲怀玉要气死了,扭头转身、用后背对着外祖父。
正待老将军忍笑要同自己这小外孙解释时,门外忽然远远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远远就听得欢笑声,看来世伯大寿、阖家团圆,当真是人逢喜事了。”
正堂的帘子一动,跨步走进来的人先拱手与江镰道了贺词,然后命人送上自己准备的贺礼——足一箱的四明碧香酒。
四明碧香是传自盛唐的京兆名酒,更有诗“锦鲸荐,碧香红腻承君宴”言其在宴乐里的重要性。
碧香酒是一类酒的总称,较之普通黄酒、酿酒纯度更高、更容易醉。
但胜在醇香四溢,闻之难忘,很合江镰老将军性子。
“秋秋不懂酒,前日往我库里顺走的两坛子没这个好,正好今日世伯分与大家尝尝。”
这话说完,堂内更是笑声连连。
唯有坐在老将军身边,被父王当众揭了老底的顾云秋涨红脸,抿抿嘴叫了声父王后,学着曲怀玉模样、也转身背对着宁王。
宁王忍笑,先转身挑开帘子扶了妻子进来,然后才和妻子正经上前,恭恭敬敬给老将军道喜。
江镰和定国公是同袍,宁王妃算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小孩。
他笑着招招手,让长子一家给宁王夫妻腾了地儿,就坐在靠近他的左侧下。
今日寿诞除了自家人,最近亲的便是宁王一家了。
徐家和江家关系亲密自不必说,顾云秋和曲怀玉又有一份同舟的缘分在,老将军喜欢外孙,自是爱屋及乌跟着喜欢顾云秋。
江家人丁兴旺,一帮儿子媳妇也带着孩子,三岁五岁的小孩们撒欢地跑在外院的花厅内。
老将军同宁王夫妻说了一会儿话,外面就又有旧部前来贺寿,江镰终归是家主人要迎来送往,便让大儿子招待他们一家。
“怎么不见二郎和六郎?”宁王问,环顾一圈后,发现曲怀玉的父母也不在,“还有曲帮主他们。”
江家大郎在关中做至三品虎贲中郎将,手中掌着两个卫所。
听宁王这般问,摇摇头叹气道:
“前儿登闻鼓院那一遭,您是知道的,偏巧当年给若云公主送亲的差事是老二领的,这关节上,上封总是要留他问一问。”
提起若云公主,宁王的眉心亦是微蹙。
这位公主行二,出生在诚王府,头里还有昭敬皇后嫡出的一位长公主婧怡。
可惜长公主八岁病殁,在王府时,皇帝膝下就只得这么一个女儿。
若云公主的生母是顺宜皇贵妃李氏,李氏是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大宫女,后来出宫开府就得了太后恩典,抬她做了府上的头一名侍妾。
李氏也争气,即便有昭敬皇后入府,她还是跟着生下了女儿、得进位为王府三品姬妾,位份仅次于两院侧妃。
然而建兴十五年,李氏再度有孕,生产时百般艰难,诞下一个男婴后就血崩而亡。
这男婴生得白白胖胖、粉雕玉琢可爱极了,也是王府的第二个儿子,被取名予桥,并追封他的生母李氏为王府侧妃。
那皇贵妃位是后来累加而得,顺宜二字也是追尊的谥号。
本来生母过世,孩子合该交由当家主母、也便是当时的诚王妃文氏抚养,可文氏自己体弱、也还有刚满岁的嫡长子要照顾。
而当时王府里的女眷——有孕的有孕、刚生产的刚生产,实腾不出人手,皇帝无奈,便只能将李氏膝下一对儿女,都暂时交给乳母们照料。
等予桥长到半岁,王妃也终于腾出手。
然而挪动予桥到王妃别院后不出半月,这孩子就生出高热夭折。
虽然太医们都说是碰巧,但难免有人背后议论——怀疑是王妃不容人,不想庶子分走嫡子的恩宠。
这本是无稽之谈,府中众人都知文氏性子好,断不是那种能下狠手去残害襁褓婴儿的主儿。
那时的皇帝还只是个王爷,若不继承大统,膝下诸子也就只挣个世子位,区别不过年奉多寡,何至于就要你死我活。
最要紧一样,是文氏的嫡子已长成且无病无灾,王妃好好的,何至于去害一个母亲早逝、母族又无人的孩子。
往后,昭敬皇后对丧母又失去弟弟的若云公主视若己出,长公主婧怡病逝后,更将若云当做自己唯一的女儿看待。
当年若云公主被议和亲,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也是昭敬皇后。
只可惜西戎难得议和,朝中适龄的公主又仅有若云一位,皇后再不舍,国事在上,也只能忍痛割爱。
她亲自给若云公主置办嫁妆、缝制大婚要用的礼服,最后更是一直送车队出京十余里,往后大病一场伤及根本,从此再不能料理六宫事。
昭敬皇后待公主极好,只盼着她能在西戎生得儿女傍身,往后熬出头,也能常常到京城探望。
偏偏若云公主嫁到西戎没多久,那求娶的戎王就给自家子侄斗死了。
不久,便也传回公主病殁的消息。
昭敬皇后为此一直伤心,再好的药吃下去身子底子也是坏的。
那时宁王妃入宫侍疾,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偷偷抹泪,说娘娘都病成这样,梦里喊的仍旧是公主乳名。
倘那西戎的荷娜王妃当真是若云公主,还不知昭敬皇后在泉下要多寒心。
见宁王神色陡然凝重,江家大郎赶紧续道:
“至于小六嘛,他是去岁家宴上给父亲夸下海口,说无论如何今年一定给他拐一名儿媳回来,我猜——多半是没能哄着人,现在羞于进门呢。”
老将军幼子的年纪比宁王还小上几岁,算起来今年也二十五了,却一直征战在外未曾娶妻。
江镰催过他几回,都被六郎找由头给躲过去。
今岁是老将军的六十大寿,大约是夸下海口真的没脸吧。
宁王笑了笑,神色舒展。
“至于小妹一家嘛……”大郎摇摇头,“日前来信,说是在关西渡找不到船,可能要稍迟些,让我给父亲告罪呢。”
众人这边说说笑笑,那边曲怀玉却拉着顾云秋找了个无人的安静角落坐下,让小厮去单独弄了七八样糕点来:
“秋秋,你先吃点东西垫上,我家宴会就是这样的,一定要等所有人到齐才开席,别饿着你了。”
顾云秋才吃了腊汁肉夹馍,这会儿还不饿。
他拉着曲怀玉坐下来,又缠着他讲了几样西北和西南有名的点心。
如此到晚些时候,日暮黄昏。
曲怀玉的爹娘、大哥终于赶到,顾云秋听得门房唱喏,抬头观瞧时,门帘一动先走进来一个白面书生,年纪看着比宁王大,神态从容。
他才上前拜下、准备同老将军见礼,身后的帘子就狠狠摇晃两下,从外进来一个年轻人,呯咚一声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这人二十五六岁模样,下巴青了老大一块儿,眉眼却含笑,一边哀哀叫着求饶,一边喊了老将军:
“爹爹你瞧,姐姐她也忒不给我面子了!”
这时,便是又从帘子后绕进来一人,她身量不高、披一席红色大氅,腰间跨马鞭、短剑,脚上踩着雁翅皂靴,云鬓边簪着一朵重瓣山茶。
曲怀玉见着他们,一下就从凳子上窜起来。
顾云秋便了然:这就是曲帮主和夫人江雁。
“爹!”江雁声音响亮,竟是如男儿般抱拳拱手与父亲见礼,转身又踹了地上的人一脚,“女儿远远回来,就见着这混小子蹲在角门处鬼鬼祟祟,就给顺手提回来了——”
“那就鬼鬼祟祟了!我、我这不是张望张望!”
“张望什么?”大郎过去扶他,“角门那边可不管着发媳妇儿给你。”
哦,顾云秋好笑,原来这是江家六郎。
闹这么一出,除了被留下追查的二郎,江家人算是全部到齐,紧跟在江雁身后的还有曲怀玉的大哥曲怀文。
曲怀文年长,人也稳重,听得弟弟一番介绍后,反是起身正儿八经给顾云秋鞠躬,感谢他对弟弟的回护。
三人客气推了一番,顾云秋寡不敌众,手中又被塞了个印信。
是个盖有曲家帮图样的铁牌,能方便他在整个西南横行无阻;有困难时,也能请动曲家帮的马帮出手。
不过一次顺手帮忙……
顾云秋看看曲怀玉,现下倒真觉得是他赚了。
人都到齐,江家老爷子便吩咐了开席,请了宁王一家人过来跟他们江家一并坐主席,席间开了几坛子四明碧香酒,由宁王陪着老爷子多吃了几巡。
顾云秋的心思,却全在这一桌子菜上。
江老爷子不贪口腹欲,可防不住孩子们孝顺:江家多出武将,既是武将,就没有成日聚在京里的。
江家素来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能碰上一面,自然是吃穿度用全部都要挑最好的来孝敬父亲。
大郎和五郎带了关中的烧酒、烧鸡,还有七八样关中名点心。
三郎带的是西南特有的铜滚锅,热腾腾的菜放在一个铜锅里加炭火煮,别有一番趣味。
而三娘子更带了一坛虎骨酒,是她亲自猎下大虫剥制的。
六郎虽没能带得一个半个媳妇儿回来,却给老父亲带了许多新鲜的海货,他的营属在琼州,远是远,但正适合年轻的儿郎建功立业。
……
大人们忙着敬酒,顾云秋和曲怀玉两个闷头苦吃,王妃偶然凑过去偷听一耳朵,发现他们不是在讲这个好吃,就是在说那个味道香。
她勾唇莞尔,随他们去。
不过顾云秋也不单单是自己吃,挑着个好吃的藕圆子,便要曲怀玉给他包两个;喝着一小盅炖梨汤鲜,便也要管曲怀玉讨。
曲怀玉嗯嗯嗯点头,半点没有犹豫,顾云秋说什么他就让小白记什么。
等小白手里的单子都快厚成一本小册子,他才恍恍惚惚觉过点味儿来,“秋秋,怎么你要的这些,都是……素菜啊?”
顾云秋凑过去与他咬耳朵,“我想带回去给小和尚吃。”
再次听得这个,曲怀玉有点懊恼,他抿抿嘴,“是我的错,应该向祖父讨一张请帖的,明济师傅也是京城里的红人。”
他来这么几天,少说已经听四五个人说过这位僧明济,既是圆空大师的高足,又得太后、太子的青睐。
顾云秋实在怕他现在站起来去要请帖——小和尚伤成那样一步三喘,莫说是赴宴,他下个楼梯都难。
便连忙拦下曲怀玉,寻了个借口道:“他跟在太子身边讲经,不好出来的,你要了请帖不是反而让他难办?”
曲怀玉想想也是,之后,倒是不用顾云秋吩咐了,直接让小白去后厨盯着,看见什么素菜都给顾云秋装一份儿。
宴席过半,顾云秋就找好理由,推说自己不胜酒力要先告辞。
王爷王妃都知道自家儿子是个什么酒量,没多想就放了他回去,顾云秋别过老将军和其他长辈,就由曲怀玉送出了将军府。
他上的是宁王府准备的马车,但同时,也有一辆朴素的雇车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等到了丰乐桥边,点心就寻了个由头支开车夫,顾云秋立刻从车后跳下来,快跑几步躲到了后面那辆车里。
两辆车在桥边分开,一辆远远驶向武王街,一辆转头过丰乐桥、上聚宝街,然后径直驶入已经给他们留好了门的云琜钱庄。
曲怀玉老实人,塞在车里的食盒竟然有十多个。
顾云秋被小邱扶着跳下车的时候,怀里甚至都不得不多抱一个。
“小和尚还醒着不?”
顾云秋看看院中的更漏,戌时三刻,已经不早了。
“小师傅醒着呢,还劳神看了一卷书,”小邱请了陈家两兄弟一起帮忙搬弄食盒,“东家,这些是直接送到二楼房间吗?”
顾云秋点点头,等小邱他们忙完,又挨个给了他们赏。
陈家两兄弟正待拒绝,顾云秋就先笑融融握了他们手,“今日是老将军寿诞,算是过节。”
两兄弟对视一眼,这才讷讷拿了。
他们是都没想到,城里的规矩竟这样厉害,给东家干活,还能领到额外的赏钱——
他们在陈家村也帮忙人干活,大多是摆席吃饭就算,好的给一点糖果瓜子。
这些日子在钱庄当差,莫说工钱,就是赏钱都够他们家里半年一年的花销。
小邱倒是见怪不怪,还与那马车夫嬉笑着说了两句,是什么过几日请你喝酒、再几日来家喝茶之类。
陈家兄弟心下纳罕,却也暗暗跟着学。
小邱八面玲珑,唯是不认得几个字,否则,肯定是可以谋个外柜学徒甚至是档手的活计,将来继承荣伯的位置也未可知。
陈家兄弟记着顾云秋的恩,自然也不想给恩人添麻烦。
他们是乡下人,但也在努力一点点学着在城里生活、经营。
顾云秋不知他身后这帮伙计心里的事,只一门心思扑到小和尚身边——将军府寿宴上的东西都是好的,能孝敬给老将军的、伤病患自然吃的。
其中顾云秋最喜欢那个寿桃,粉粉嫩嫩的面桃子,外面描得十分精致,里头还塞了豆沙,软糯香甜、比正经蜜桃还好吃几分。
将军府的食盒是一摞三盒,头里几个是顾云秋央来的,装的分量还算寻常,往后几个就有些夸张——
用个小盆装的酥炸黄金玉、塞得盒盖都盖不严实的薯蓣豆花球、压得扁扁的绿玉菜汁饼,还有看着像是整盆倒进来的红豆汤。
点心要在王府帮忙盯着,顾云秋就扁了袖子亲自给李从舟布菜,径长三尺的圆桌很快就被堆得满满当当。
看着这些菜,李从舟哭笑不得,“你这喂猪呢?”
顾云秋顿了顿,发现还有两个食盒没打开,也察觉到曲怀玉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便转头抿嘴,与李从舟打商量:
“不如我都给你打开?你挑几样喜欢的,剩下的我送楼下给大郎他们。”
这些菜在李从舟眼里大差不差,可顾云秋一片心意,他也不好当面拒绝,只能择了几样色彩鲜艳的,以及那寿桃。
见寿桃被留下,顾云秋赞了一句有眼光,探出头去本想喊小邱,看见陈家二郎正好坐在院中,便叫他上来给食盒都拎走:
“拿给你嫂子收拾,明日你们分着吃。”
陈二郎点点头,想学着小邱说几句漂亮话,但最后还是说不出口,只能闷头干活,上下楼梯两趟,终于给七八个食盒都提下去。
李从舟晚上用过曹娘子煮的一碗粥,这会儿也吃不进去东西,陪着顾云秋说了一会儿话,和他分着吃了那只寿桃。
顾云秋喜欢这个,他看得出来。
辅国大将军的寿宴热闹,顾云秋拣着有趣的说给李从舟听,还一一给他介绍了江家的几个儿郎。
殊不知——
李从舟前世,与江家这六兄弟合作颇多,这些人他其实都熟悉。
只是那时候的他已是宁王世子,江家人待他是恭谨客气、是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将帅关系,却远没顾云秋说出来的这般有人情味儿。
江家儿郎各个都是虎将,前世徐振羽将军战死后,还是靠他们撑起了西北的一片天。
尤其是后来入蜀与襄平侯那群毒药喂出来的士兵作战,也全仰赖三将军和三夫人,以及曲家马帮多年对地形的熟悉。
李从舟听着,倒也没想到——
往后威名赫赫的江六郎,在父亲的寿诞上,会被长姊一脚踹进厅堂。
不知为何,听着顾云秋绘声绘色的讲述。
李从舟忽然觉得那些在他记忆里,只是虎贲中郎将、只是雁翅将军的人……渐渐有了骨骼、有了血肉,像画中人渐渐走出了画一般。
那些模糊的人影摇摇晃晃,最后都变成了顾云秋的一颦一笑。
重生以来第一次,除了复仇,他心里有了些异样的感情。
无关于报国寺、无关师兄师父,他希望往后的每一天,顾云秋都能像今日这般无忧无虑:
捧着个面团捏的夹心寿桃子,眼睛亮亮地看着窗外算不得圆的月,沾着豆沙的唇角露出两湾融融梨涡,眉飞色舞、兴致勃勃。
他看得出神,没防备顾云秋忽然转过脸来:
“对了,再过几日就是十五了,今年我邀你来我的生辰宴吧?”
今日是借了老将军的寿宴,名不正言不顺。
曲怀玉那番话却提醒了顾云秋,小和尚一直孤零零的,虽然得到满京赞誉,但他平日冷库严肃、神圣菩萨一般,谁敢真请他去赴宴。
而且请僧人吃席,多少要单独备素斋,也不能饮酒,京城里他们同龄的子弟也确实没人这么干。
曲怀玉的生辰日还早,得到明年。
今日是七月廿九,再过十几日就是八月十五。
中秋日城里本来就热闹,赏灯放炮都是常有,更要紧是——他们都满十五了,王府里办生辰宴,顾云秋可以全权做主。
他想过了,到时他就邀请小和尚和曲怀玉两个。
八月十四让两人过来府上住,到十五早晨一起吃长寿面、寿桃,中午吃上一顿素斋给曲怀玉送回将军府,晚上拉着小和尚和他们一起赏月。
王妃的观月堂院如其名,有个非常漂亮的二层临水小楼,适时水面上凉风徐徐,一家人挨挤在小楼二层:
宁王和王妃一张罗汉榻,他和小和尚一张,都盖上厚厚的被子、架上小桌子,一边吃玩月羹、梨枣石榴,一边喝香香的茶。
到时候,武王街外会放烟花,可以暖烘烘地窝在一起看。
他想得挺好,但看过去却对上了李从舟一双略带惊讶的眼,心里那股兴奋劲儿瞬间被扑灭。
顾云秋挠挠头,生在中秋便只有这一点不好:
旁人的生辰宴都可呼朋引伴、邀请亲近宾客到家同乐。可他们生在中秋佳节,别人都上赶着阖家团圆,也不能因个生辰夺人家的情。
其实圆空大师待小和尚挺好的,报国寺里的僧人也是亲如一家。
顾云秋抿抿嘴,不等李从舟开口,就先自己摇摇头,否决了刚才的提议,“……你肯定是要跟圆空大师他们一起过,算啦。”
李从舟侧目,声音放轻,“师父不看重这个。”
出家人了断尘缘,没有生辰日这一说。
即便是某些信众崇敬高僧,也是以受三坛大戒那日算僧腊,从来无有计算俗世生辰还大宴宾客的道理。
圆空大师淡泊,僧腊、戒腊皆不过。
便是皇帝亲临,他也是一如往常,收着什么东西都是直接命人捐给慈幼局、济民坊。
但是每年,圆空大师都记着他的生辰日,会给他送些东西,或是善本经书、或是手串,终归是寺里用的上的东西。
旁人问起,圆空大师也只说,他这小弟子的僧腊,就是出生这日。
有了这一重借口,李从舟就成了报国寺里唯一过生辰日的人。
明义、明远几位师兄爱热闹,总是借着他“生辰”的由头聚会,办一桌子素斋吃的同时,也给他送上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他再小些,明义师兄还会给他买糖葫芦、煮寿面。
只可惜明义师兄的厨艺实在欠佳,一碗寿面叫他煮的夹生不说,上面的鸡蛋也煎得黢黑、硬得似石头。
当时李从舟年幼,不忍师兄忙活了大半天的心血被倒入泔水桶,便是捏着鼻子、咬牙强行吃了下去。
结果,六岁那年的八月,他几乎是躺床上度过的。
往后几年,八月十五怎么过的李从舟其实记不大清了,这天对他来说好像并无什么大不同,照样是晨起挑水劈柴、午后习武练剑、晚上释经译书。
除了这一日的师兄们会聒噪些、京城里的焰火会照得整个天空亮些,其他……好像也并无大不同。
听他这般说,顾云秋却只当是小和尚客气,或是不好意思。
报国寺的僧人那样和善,李从舟又是圆空大师最骄傲的小弟子、从小带在身边养大的,怎么会不给他过生辰日?
小和尚这般说,肯定是怕他难堪。
“算了算了,你和圆空大师好好过,”顾云秋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是我刚才想岔了,提得很唐突。”
李从舟张了张口,最终没解释。
“反正你身上这伤也要瞒着大师对不对?”顾云秋掰着指头算了算,还有足足十六日时光,“你就安心在钱庄上养着,到时候我送你回去。”
说着,他还冲李从舟挤挤眼,“我每天都给你带好吃的。”
寿宴已过,名义上,他已赖在辅国大将军府里“住了”五六日,便是王爷王妃宠他,面上也过不去了。
他们若去问老将军,那他和曲怀玉都要露馅儿。
顾云秋不想连累朋友,加上朱先生明日就回来了,荣伯的病也在渐渐好转,所以他可以放开手回到王府上住,白日再给小和尚送东西来。
李从舟想到他柜子里那一水的小裙子,皱了皱眉,最终摇摇头,“别来回折腾了,你们铺上不是有小伙计么?”
顾云秋想了想,最后折中道:
“那等你好了,我来送你,然后八月十六日我来给你送生辰礼,我们一起在山上看月亮吧?”
“……看月亮?”
“嗯嗯,”顾云秋点点头,“人不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吗?而且登高赏月,京城附近最高的就是你们祭龙山了。”
他对着李从舟笑出两个弯弯的小月牙,“后山的云桥我害怕,我们一起去,我带阿娘煮的玩月羹给你,可好吃了。”
玩月羹里头的龙眼前几日就从岭南送了来,都是极新鲜的,宁王妃手巧,外面的屁皮壳子留下来能烧制作香、里面的核仁也能栽植。
而且玩月羹里要搁桂花,顾云秋最喜欢这种花。
只可惜,这汤羹得合时令,每年也就只能吃上一回。
“说好了唷?”顾云秋轻轻碰碰他的手,看样子很想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拉钩钩。
李从舟睨着他,最终摇摇头笑。
在顾云秋要瞪起眼睛来缠前,他却主动牵起他的手,轻轻用小指勾了勾,“说好了。”
顾云秋有些吃惊,垂眸盯着他们勾在一起的小拇指看了半晌,最后嘿嘿一乐,用力牵着李从舟的手晃了两下。
李从舟唇边挂着笑,缓缓阖上眼眸。
那他得快些养好身子,盼一盼今岁的八月十六。
第045章
承和十五年的八月, 注定是个不平月。
西北急报频传,战事吃紧,各处守军调度、征兵送粮忙碌异常。不少有功的京籍老兵被调动回京, 而在京卫所的年轻士兵则急拨往前线。
若云公主之事,不查还好, 一查便有迹可循:
当年回禀公主病殁的一干人等,在归境之后的一两年内皆悉数意外暴毙。皇城司的人去查,终于求得亲属允准凿开一位大宫女的坟。
这位大宫女十五岁入宫,因家中无人的缘故, 待到二十八岁也未离宫。
陛下即位改元后, 昭敬皇后看她处事稳重, 便选了她去照顾若云公主。
虽比不得几位乳母跟公主亲厚, 但她一直是公主身边的掌事姑姑, 跟着公主出嫁后半年、西戎王惨死, 公主不忍她跟着孤老, 便送了她跟着使臣还朝。
家乡的人都说,这位姑姑欢欢喜喜回来, 一直很感激公主,本都已议好了亲准备出嫁, 后来听得公主病殁消息,就穿着嫁衣上吊殉死了。
可皇城司的人开棺验尸,却发现那宫女的骨头漆黑一片、嫁衣也被腐蚀, 脖颈处的断裂也不像是下坠所致, 分明是被人毒杀后的作伪。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
不少当年跟着公主远嫁西戎的人, 在还朝后不久都被毒杀,然后做成了病死、殉死的模样, 几个传信的使臣,也都意外死亡。
皇城使的这份呈报一送,满朝皆惊。
其中尤属皇帝和太子不能接受——昭敬皇后那般尽心尽职,最终却养出这样一个女儿。
除了唏嘘,宣政殿内就剩下空茫。
朝堂之上的太|子党,也因此偃旗息鼓,只敢在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略微针对一下徐家和四皇子,于西北战事上、便是多一个词也不敢提。
若云公主此事,源头的症结还在皇家本身。
牵涉昭敬皇后、顺宜皇贵妃还有当年那个病殁的二皇子予桥,他们这些朝臣都是外人,到底不好置喙。
朝堂上政务忙,但家中该操办的事宁王却一件没落:
顾云秋的生辰快到了,他在栖凰山上管皇城使买了一处庄子,这些日子应当已改建完成——
仿造江南园林形制,同样在后院开凿温汤。温汤边种满移栽来的金银二桂,楼台假山修造一应俱全。
而且,参加完江镰老将军的寿宴后,他从曲怀玉身上得着启发。
老将军都能给自家外孙早早取了小字,他又何必拘着非要等到顾云秋二十岁那日。
十五,也算是小整寿。
前唐魏征庙祭的《五郊乐章》里,有《白帝商音》一节,道是:
“白藏应节,天高气清,岁功既阜,庶类收成。”
魏征大人是亘古罕有的贤臣,他这篇庙祭的唱词,虽不比其他诗词古经来头大,但造句遣词却很大气。
诚如中山刘先生所言,自古逢秋悲寂寥。
顾云秋出生在秋日,宁王翻遍了古籍经典,总没找到贴合自家宝贝儿子的字号,跟老将军喝了一场酒,反受到他开阔心境的影响。
如是,这些日子改换了思路,终在历代庙祭里翻着这首歌。
白藏应秋节,晴空待碧霄。
儿子的字号,他最终择了“子清”二字。
选定字号,宁王心里的大石头算是落了一半,朝堂上的太|子党再聒噪,回府后也能心情很好地吃下三碗饭。
旁人在这多事之秋是愁得削瘦,宁王反而红光满面、还吃胖一圈。
王妃近日得了一箱好布料,本打算全给儿子做衣裳,瞥眼看见丈夫还穿着去年的旧衣,便匀出一匹给他。
量体时,王妃嫌他腰宽了一寸,顺便问起顾云秋的生辰宴:
“三年大疫又是三年国丧,今岁是小整寿,要不要请戏?”
王妃一面吩咐嬷嬷记下丈夫的身量尺寸,一面继续,“昨儿遇着中丞家的秦娘子,说岭南来了个幻戏班,还能做些木偶戏。”
宁王原本的打算,是带着妻儿去栖凰山中,将别院送给儿子后,一家人就住在那边泡热汤、赏月。
但别院刚刚改建完成,各处用物、人手还需悉心调遣。城里人人都知道他们家疼儿子,别院才动工,府上就有十来人去走了管家的路子。
宁王在心中暗叹,他家秋秋心性单纯,就算是别院,他也不想这些别有用心的人去里头生事,得好好挑些忠仆。
王妃见他脸上神色多变,便笑着宽慰道:
“也别太费神,秋秋大了,或许自己有主意,待会儿我也去问问看。”
宁王这才舒了一口气,想了想,突然想起御苑今日进了一批大宛的好马,其中有匹四蹄点墨的白雪驹十分好看。
他扯扯衣领,“衣服可以晚点再裁,递折子我要进宫一趟。”
王妃捏着皮尺一愣,“你不才从宫里出来,这会子又进宫做何?”
宁王步履飞快,转瞬已走出观月堂,声音却遥遥从门外传回——
“我给秋秋讨礼物去。”
王妃看他猴急的模样,摇摇头,丈夫的心思还是粗。
秋秋从小到大就不喜欢骑马,小时候送给他的踏雪乌骓,可从没见顾云秋骑。
除了衣裳奇玩,她给顾云秋备下的贺礼是六个厨子,此六人分属于不同的州郡,能做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中原、东海的六处美食——
在江镰老将军的寿宴上,她可都听着了:
她家小馋鬼止不住地同曲家小公子说这个香、那个好吃,活像八百年没吃过好东西。
王妃放下皮尺,笑着捏捏眉心:顾秋秋,当真是好没出息。
不过十五岁的男孩子心里有主意,这生辰宴要如何过,还是要去问问儿子——
顾云秋倒也没藏着掖着,直说了他的打算:
十四日请曲怀玉过来小住,十五就在家里过,十六日上他要去报国寺、跟小和尚赏月。
宁王妃听了觉得甚是欣慰,孩子长大了:
曲怀玉是江镰老将军外孙,虽无功名、不在朝,但心性纯良、待人以诚,他的爹娘兄弟、舅父舅母都是当世英豪。
与这样的人结交,将来秋秋的路会好走得多。
而报国寺的僧明济,王妃从小看着那孩子长大,成熟稳重、踏实可靠,宫里宫外,人人交口称赞。
只那孩子性子冷,除了圆空大师和他的几位师兄,王妃还从未见他对其他人假以辞色。
后来江南一行,听得萧副将禀报,说明济待顾云秋极好,顾云秋扭着脚的那几日,都是由他背着爬上爬下。
两个孩子同年同月同日生,也算一种缘分。
明济年纪轻轻,却大有继承圆空大师衣钵之势,将来就算不主持报国寺,到哪儿都是一代高僧,对顾云秋的声名也有利。
儿子有主意,王妃自然是赞成同意。
如此,生辰宴的事就这般定下来。
八月十四日上,顾云秋早早套车出门,先送了请帖去辅国将军府,婉拒了曲怀玉留他吃饭的邀请,转头就直奔云琜钱庄。
小和尚的伤好得七七八八,能跑能跳,正好送他回报国寺。
马车停到后院时,朱先生专门从外柜上撤下来见了顾云秋,与荣伯两个并肩冲他拱手。
这回钱庄能够化险为夷,少不了顾云秋从中斡旋。
朱信礼原本觉着东家年轻,在心里思量这份差事并不轻松,没想顾云秋心思缜密、屡出奇招,倒真叫他刮目相看。
顾云秋不想和朱先生议论这些,说了两道客气话就转身蹬蹬上楼。
“远远就瞧见你张扬马车。”
李从舟立在窗口,略侧首过来与顾云秋笑了笑。
他的眉目其实继承了宁王和王妃的全部优点,自有男子该有的气宇轩昂,笑起来时,却依稀能见到王妃的和婉。
顾云秋暗自撇撇嘴,本欲张口劝他往日多笑笑。
但想到小和尚来往穿行在京城诸坊和后宫,若人人都能见他这般笑,指不定要招惹出是非,还是板着脸,当他的夜叉修罗好。
等五年后,真假世子案告破、恢复了他的世子身份,那样才名正言顺。
“明日过生辰嘛,马车当然要挑好的。”
这辆马车的车厢是金丝楠的,车棚用了勾金银的潞丝,潞丝的韧性比湖丝高,掺上金银丝后更加坚韧,用在顶棚上,日光一照光彩煜煜。
车棚四角垂着的铜铃是铃兰花形的一串,从上至下、由大到小地套着四个,在仲秋的微风中叮叮咚咚。
车厢四壁上都有神鸟纹,前头是四匹马拉,看着恢弘大气,坐着也四平八稳。
这辆马车本属于王妃,但一来太过奢华,非是隆重场合王妃不爱用;二来八月里京城天变、一日冷暖不定,王妃前儿染了风寒、咳嗽不止,至今闭门不出。
顾云秋想着生辰就要给李从舟最好的,所以专程到王妃病榻前借了这辆车,准备送完小和尚就回去给王妃侍疾。
说完马车的事,顾云秋看看李从舟。
突然三两步跑过去,伸出手、轻车熟路地撕李从舟衣服。
李从舟愣了片刻,也由着他。
这么十日五日的,顾云秋哪日不是这般对他,之前伤重,甚至连件像样衣衫都不许他穿,成日就那么光着。
虽知道这是为了照料方便,可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摇头。
顾云秋扯开李从舟的僧袍和中衣,凑过去、探头探脑看他胸口上的疤——
拆掉绷带那日,顾云秋瞅着那碗口大的疤痕,嘴巴都抿成一条线。
后来是点心想起来,他们从江南带回来的生肌膏还有,便悉数取回来给李从舟用。
不止是胸口,还有手臂,都叫顾云秋一丝不苟地厚厚涂上一层。
往后几日,更吩咐小邱一定要每日三次地给李从舟上药。
小邱对着任何人都能扬起笑脸,但上药三日后愣是被李从舟的冷脸吓怕了。
在某次顾云秋来时,跪下磕头,求着顾云秋千万给他换个差事。
“东家东家,小师傅的眼神太唬人了,您那药材金贵,可别叫我手一抖给洒了——”
顾云秋本来想笑他没出息,但想到自己从前也是被小和尚瞪一眼,就能吓得险些掉下云桥摔死,便歇了笑话小邱的心思。
转念想想钱庄上剩下几个伙计,便换成了陈二郎来照料。
陈家这两兄弟都不太爱说话,对上李从舟这样的性子也正好,二郎办事一丝不苟也不插科打诨,被李从舟冷眼看着,也没太大的反应。
几日下来没听他抱怨一句,让小邱刮目相看,对着谁都是止不住地夸,说陈家二哥老练。
陈二郎被他夸得脸热,借机也寻小邱讨教了几招。
如今,顾云秋看李从舟的伤,手臂上的豁口已经消退了不少,胸口的疤痕也淡得几乎瞧不着。
他检查完一遍满意了,却还是叮嘱道:
“最后那瓶你带回去,一定每日三次记得擦完!”
李从舟看他一眼,依言应了。
倒不是他多在乎身上留疤,实是怕顾云秋聒噪。
若他现在敢说个不字,肯定从现在开始到祭龙山顶都休得片刻安宁。
李从舟是半道儿身负重伤被顾云秋上捡回来的,照理来说没得行李,可顾云秋就是着人给他收拾了一大兜,吃穿度用什么都有。
私下里说是给他的贺礼,明面上却连借口都给他想好:
“就说是太子赏赐嘛,难道圆空大师还会当真去问太子么?”
李从舟说不过他,认命地坐上那金闪闪的马车。
“我已经同阿娘讲了,她同意八月十六我来找你的。”顾云秋将他的打算和盘托出,然后又问了小和尚寺里几位师傅的喜恶。
“?”李从舟挑眉,“怎么问这个。”
“到寺里叨扰,想要讨个好儿。”
李从舟侧目看着他笑得弯弯的眼睛,将一句到嘴边的不用咽下去,改换成娓娓道来:
“师父不爱华服美物,惟对孤本善本经文着迷;圆净师叔偏爱各式手串,圆澄师伯暗中喜欢收集禅带……”
顾云秋认真听着,一一记在心上。
如此说说笑笑一路,倒是很快就到达了祭龙山顶、报国寺的山门前。
也不知是不是长大了、心境不同的缘故,盘绕的山路好像变短了、时间也变快了——
点心帮忙提着那两大包的行李,跟着他们一级一级上山,山门前的几位师兄看见,都是热心肠地上前来帮忙。
“世子来了?”
“师弟回来了?”
也不用李从舟开口,顾云秋帮忙解释了这些东西的来路,说是他在路上看见从东宫出来的李从舟,瞧他行李太多不方便,就顺路送来。
两位僧人没多想,帮着谢过。
李从舟站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顾云秋被他看得脸热,趁两个僧人不注意,悄悄凑到他耳边,“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我帮你诳。”
李从舟终于忍不住,脸上露出笑意。
几人说着,正要邀请顾云秋进去殿内坐坐,远处山道上却传来阵阵马蹄声,没一会儿,报国寺的山门口就聚集了大量的银甲卫。
李从舟眉头一跳,心中隐有不安产生。
而顾云秋浑然不觉,见领头之人是萧副将,还远远冲他挥手,笑盈盈喊了声:
“萧叔——”
奇怪的是,萧副将听见他的声音,脸色变得很古怪,看过来的眼神也复杂,最后竟是别开了视线,只闷头往前走。
等到近前,他才涩声开口,“……原来,世子也在这儿。”
顾云秋眨眨眼,见他身后银甲卫人数众多,也慢慢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萧叔,发生什么事儿了?”
萧副将咬了下嘴唇,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挣扎。他的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静默了半晌后,才颓然转头、麻木地开口道:
“世子,明济师傅,我是来请二位回王府的。”
“回王府?”顾云秋问。
李从舟却眯起眼,看着山上山下这么的银甲卫,又联想到前几日京城里卫所屯兵的调动。
他心脏跳漏一拍,脸色倏然变了。
萧副将眼神空洞,说得很慢:“今日,府上来了一位嬷嬷,便是……十五年前替二位接生的那一位。”
他说到这,祭龙山中忽然轰隆响了一声。
众人先后抬头——
原本晴空万里的碧霄中,不知何时飘来一团浓黑的云,像十五年前那个诡异的雨夜一般山雨欲来。
萧副将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躬身一拜:
“劳请世子和明济师傅先回王府,我还要请寺中僧人过府。”
说完,似乎害怕顾云秋问,他转身疾步踏入报国寺中。
而顾云秋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半晌后终于觉过点味儿来:
提前了。
前世直到他们二十岁才告破的真假世子案,这回,提前到了今年——承和十五年的八月十四。
顾云秋说不清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有大石头终于落地的释然,也有一瞬的恍然无措——
他想佯作不知撑起个笑脸,却发现自己手脚冰凉、浑身发颤,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李从舟沉眉紧拧,根本没想到这桩旧案会在这时候爆出。
想到栖凰山上意外出现的黑苗武士,李从舟料定,这就是襄平侯方锦弦的手笔——
那位给他们接生的嬷嬷,几年前早就跟着儿子远赴川陕道。
她儿子在军中供的不过是普通翎卫,说白了就是一种掠阵的冲锋兵,根本无品无阶,即便京中近来屯兵调动,他也在可用与不可用之间。
李从舟心念百转,料算是当时宁王护送林瑕等人归京引起了襄平侯的不满,所以要将这桩世子身世的隐秘公诸天下。
西北战事、户部和青红册、若云公主生死之谜,再加上真假世子案,京城的水这就被襄平侯搅浑了。
只要皇帝和太子焦头烂额,就会给方锦弦机会重新安插人手。
李从舟闭了闭眼,本想沉下心来细想对策,可脑子里乱乱的,总忍不住逼着他去看、去想站在身旁的顾云秋。
从萧副将大踏步离开后,顾云秋就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动。
从他的角度看不真切顾云秋表情,但隐约看见他藏在广袖下的手握成了小拳头。
李从舟张了张口,正想说点儿什么转移顾云秋注意力。
可顾云秋却先转过脸来,笑盈盈对着他:
“那感情好,跟我回家吧?我今天还邀请了小瑾过来住呢。”
李从舟默了默,最终只是轻轻捏紧了那只已被冷汗浸湿的手。
马车哒哒,似乎比来时更快。
只不过这一次,马车旁还全程伴有银甲卫,一直到给他们护送回王府。
看似保护,实则监视。
宁王府的正堂上,宁王面色凝重地拄着额头,王妃面色苍白地坐在一旁。而东首上还坐着位身着大红官袍、脚踏皂靴的中年男子。
这人,李从舟前世见过。
他是大宗正院的院士,皇室的一位远亲,也被封了个伯爵尊位,留在京城养老。
宗正院掌管皇室谱牒,专管皇族和亲属的宗庙之事。
由皇族中官位高、有德望的人提领,类似于民间的三老和族长宗正。
李从舟阴沉着脸,在跨门槛的时候,借着那点垂帘打下的阴影,狠狠剜了眼这位院士——
若非是他当年出昏招,提请留凌锦一命,如何会有今日的襄平侯方锦弦?
所以前世,李从舟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他。
宗正院院士身边,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看样子年岁在六七十之间,满面沧桑、风尘仆仆,眼中多少有些惊惶。
她身后站着个武将打扮的男人,他们脚边还堆着些从川陕带过来的土产,皆用油纸包着贴红纸。
见两人进来,宁王神色复杂半晌未发一语,而王妃病容憔悴、眼眶红红的,一看就是刚刚哭过,抬头看他们一眼后又止不住落下泪来。
顾云秋知道,这种时候他应当开口叫父王母妃,然后关心地上前询问,再等待真相揭露时做出惊讶表情。
偏是张不开嘴,双脚也像灌铅一般。
堂内寂寂半晌,终归是那宗正院院士不尴不尬地开口,将顾云秋前世经历的那一遭一一呈现。
无外是这位民妇跟着儿子调职归京,想到当年事便带了礼物来府道贺。
王妃本来病着不便接待,但念嬷嬷劳苦功高,便请进来说了一会儿话。
没想,就是这般说话间,告破了一桩惊天之案。
嬷嬷分明记着宁王世子脚底上有三颗黑痣,而不止宁王妃,她身边伺候的嬷嬷们根本就没见过顾云秋脚上有痣。
王妃本在病中,听见这个消息当场晕了过去。
嬷嬷们没了办法,着急去府院请回王爷。
宁王听得前因后果也是脸色铁青、脑袋发胀,一口气别在胸腔中半晌缓不过来,最后才沉着脸吩咐银甲卫,并请了宗正院的过来。
依着宗正院的意思,皇室血脉不能混淆,尤其是宁王这样原本就是皇子的。
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
就又是一番夺嫡、争位的腥风血雨。
宗正院本想在正堂上当众验明正身,却意外遭到李从舟的拒绝,年轻僧人正气凛然,全不在乎得罪可能是自己生父母的宁王和王妃:
“此事关系甚大,还需请师父主持。我绝非宁王世子,还望各位不要因一民妇妄言,就伤了父子天和、母子缘分。”
宗正院的院士被他这话噎得不轻——
唤作是旁人,能从孤儿摇身一变成为宁王世子,这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肯定是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偏他咬死认定自己是孤儿、是僧人,绝非宁王世子。
而那处于风暴中心的顾云秋,却一点儿没挣扎,听着要验明正身,也没太多的反抗。
宗正院的院士不想与他们争,想了想,最终转过去问宁王:
“王爷,此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倒不如——先将二位……公子请回去住下?”
圆空大师难请,很不轻易出寺。
两位当事的主儿虽然反应奇怪,但都拧着,只怕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
宁王身心俱疲,最终点点头允了。
不过说是请回去住,实际上也就是软禁。
顾云秋被送回宁兴堂,李从舟被送到客舍,外面都站满银甲卫,吃穿度用不缺,可也无人能随意进出。
李从舟神色冰冷,深深地看宗正院院士一眼,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倒是点心一直担心地扶着顾云秋,回到宁心堂后,他就忍不住落下泪来,惶惶不安地唤了一句:
“公子。”
顾云秋一直木着,直到身后宁心堂的大门落锁,他才找回一点神志。
他扭头,盯着那扇合拢的木门看了许久。
忽然想起前世最后那段时光,宁心堂的院门也是这样禁闭着,外面热闹喧嚣,而他的小院里,只有他和点心两个。
看了看身边双腿笔直、身量挺拔的小点心。
顾云秋浅浅笑了下,虽然时间提前了,但——事情也不都是坏的。
至少前世那个救他而死的小杂役,如今好生生站在这里。
“点心。”
“……公子?”点心抹抹泪,声音委屈。
顾云秋转身,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脑袋,却发现这小子已经长得比他高太多,不是从前那个需要他护着的小杂役了。
他莞尔一笑,勾了勾手指,示意点心俯身附耳。
点心凑过去,才听着顾云秋吩咐两句就惊呼起来,“公子你——!”
顾云秋浑不在意地挥挥手,“按我的吩咐办。”
重生以来,他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宁王也好,王妃也罢,还有这偌大的宁兴堂、王府,都不是他的。
好在他现在是十五岁,不是之前的八岁。
他有了自己的田庄、豆腐坊,有了云琜钱庄,还有七八个伙计、忠仆跟着,也认识了些朋友。
就连李从舟……
小和尚至今都好好的,报国寺也没毁于大火。
往后他回到宁王府上,应该能做个端方的世子。
而且李从舟看朝堂上的事比他透彻,应该更适合做宁王的儿子。
顾云秋算了算,觉得自己七年前重生时定下的目标几乎都完成了:
有钱赚、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小和尚也待他挺好,会对他笑、会背着他,往后——大概也不会为难他吧?
点心被他支使去理仓库了,顾云秋就自己走回宁心堂正房。
堂屋内的摆设都是他喜欢的,可顾云秋没犹豫,径直脱掉身上金丝勾线的云鹤袍,换上他早买好的一身普通的霁青罩衫。
头上的金冠他也尽数拆下来,自己走到铜镜边,取出一段发带、给自己重新束了发,身上的玉佩和香囊也尽摘下。
他走到床头,深吸一口气拿出一个匣子。
里面是之前那回入宫,太后亲赏给他的长命缕。
这东西是仁宗、也就是宁王和皇帝的父皇送给宁王的,后来宁王又还给了太后。
如今,也是时候物归原主。
他将匣子放到堂屋正中的圆桌上,又走到书案那边,从书案抽屉的暗格中,翻找出来这些年皇帝、太后给的赏赐,定国公留给外孙的玉佩等物。
顾云秋收拾整理了一番,然后打开墨盒,提笔在纸上写信。
没有题头、也没有提称语,他的字写得不算好,但经过这么多年给李从舟写信,也练得还算能看。
他感谢了宁王和王妃的养育之恩,希望小和尚在王府生活顺遂,并希望国泰民安、西北的徐振羽将军能
喃颩
早日凯旋。
寥寥数语写完,他就将这信压在了那些珍贵的宝物匣子下。
最后,他从暗格的底部拿出一只上面有个小孔的宝匣。
匣外有锁,顶部的孔洞寸许见方,顾云秋将匣子抱出来时,还被坠得趔趄一下。
他蹬蹬把匣子抱到正堂,圆桌被占着,他就放到圆凳上。
正巧这时候点心眼睛红红地进来,手里捧着几摞厚账册,“公子,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顾云秋笑着接过来,谢过他后顺势将一把小钥匙递给他。
“公子?”
顾云秋的手被账册占满,便努嘴指那匣子,“给你的。”
点心不明所以,发现宝匣上面有个洞,可黑黢黢的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前面的铜件上挂着个铜锁。
点心吸吸鼻子,蹲下身去开宝匣。
结果匣子掀开,里面竟是大大小小一匣银锞子,锞子中还铺着不少铜板。
点心吞了口唾沫,“公子这是何意?”
顾云秋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账放到一边。
账册上记载的是这些年宁心堂的开支,以及各处送来的礼单,从八岁重生而来,他就有意记录这些。
他蹲下来,视线与点心平齐:
“这不是宁王府的银子,而是我平日一点点攒下来的,不多,但也有五六十两,你拿着傍身,将来进退自由。”
点心嘴唇一抖,眼看着又要哭,“公子您不要我了?”
顾云秋:“……”
这话说得,怎么反倒他像抛妻弃子一般。
他张了张口,想耐心与点心解释,结果才开口说了个我,就被点心偏高的声音打断:
“公子您都不争取一下么?!”
“明济师傅都说了!是那妇人胡乱攀扯,她肯定是信口胡说的,王爷王妃都没定主意,您怎么、您怎么就……”
顾云秋看着他,脸上笑容中缓缓闪过一抹涩。
前世,他不是没试过争取。
可换来的又是什么?
再是哭闹、不甘,最终一样是被丢回宁心堂软禁,然后就是暗无天日、永不见光的几个月,最后还害得小点心惨死在这里。
宁王和王妃很好,但再好,也好不过亲情血缘。
那个凶巴巴的大宗正院士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宁王是皇室血脉,这一点不容混淆。
即便王爷、王妃格外开恩,皇室也不会容许有真假世子这种疑云存在。
何况那嬷嬷带着礼物上京,根本不是为了揭露真假世子案而来,所谓的三颗痣,也是无心而提。
她不会因揭露这件事获得任何利益,反还会因此担上官司,惹得一身腥,是可谓得不偿失。
所以,并不见得是攀扯陷害。
看着点心要哭不哭,顾云秋缓缓将人揽入怀中,柔声道:
“点心别急,听我慢慢说。”
其实他已经很知足了,算起来——
还是小和尚更倒霉一点。
明明是金尊玉贵的世子,却白白在外面挨了十五年的风吹日晒,没爹没娘、从小性子冷漠。
相反,他明明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儿,却占着人家爹娘十五年,过了十五载无忧无虑的生活,该享受、不该享受的都经历过。
他赚了,也该知足。
“点心,那婆婆没算计暗害我的道理,如她所言,你知道的——我从小身上就没有痣,宗正院不会含糊,肯定要查个清楚。”
“到时候,不过是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又何必去争呢?”
点心张了张口,最后泪水蓄满眼眶。
公子说的有道理,但又有哪里怪怪的。
——总觉公子此刻的淡然,不像他这个年纪应有的。
“这些银子是给你傍身用,点心你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衣裳、不是什么物件,不是我想要带走就带走的。”
“你的身份、籍牒都收在王府,你现在是我的小厮不假,但丢开世子身份,你还是王府的奴仆,我一旦不是世子,便做不了这个主。”
顾云秋看着他,希望点心自己想清楚。
点心不是小时候,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怔愣片刻也明白了——
顾云秋所谓的进退自由,其实就是给了他一份底气:
有这匣银子傍身,往后是留在王府还是恢复自由身,他都可以自己决定。
“那……”点心吸吸鼻子,“公子你呢?你自己不留点银子么?”
顾云秋听他这般说,便明白点心是想通了。
他大手一挥,戏谑道:“啧,爷富有四海,郊区有田庄、豆腐坊,城里有个大钱庄,我还要什么银子?”
点心被他逗得一乐,又哭又笑地,吹了个大大的鼻涕泡。
他打定主意,之后无论去哪,都要跟着顾云秋。
王府只是给他口饭吃,真正救了他的人,是眼前的小公子。
顾云秋却看着他又小声道:
“不过我还有另一重心思,小和尚久在佛寺,根本没理会过王府这么多的人,你要愿意留下来帮他几日也好……”
点心抿抿嘴,心里不大乐意。
明济小师傅是很好,可他冷心冷情,看着就不是个好招惹的主儿。
将来若真是他入住宁心堂,底下人肯定比今日顾云秋在的时候还整肃。
——哪里还需要人帮?
不过点心也没开口,他不想在这种时候与顾云秋争。
……
一院之隔,观月堂。
顾云秋这儿收拾好了东西,做好了告别的打算。
宁王和王妃心里却不是滋味,五味杂陈、对视垂泪。
圆空大师还是被请出了山,在听完前情后沉默良久,最后只是道了一句佛号、一锤定音:
“小徒脚底,确有三颗并排的黑痣。”
然后,圆空大师就兀自闭目,手中捻动珠串继续念经。
俗世如何处置,他不便插手,只在阖眸瞬间,心中略有遗憾——
明济,真是他这些年最得意的弟子。
由宗正院、银甲卫两厢去查,又得了圆空大师的默许,这件事很快水落石出:
就是当年忙中出错,两个孩子被放错了襁褓。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阴谋。
然而,宗正院的院士还想有一重保障,毕竟他是宗正院院士,对外也要顾全皇室体面。
所以集了宁王的血,分别到客舍和宁兴堂滴血验亲。
奇怪的是:
宁心堂那位疑似假世子,很爽快伸出手指让他扎了;而住在客舍、可能是真世子的僧人,却是百般推诿、万般不愿,更险些与他身边的士兵动手。
最后的结果,自然只是佐证了那接生嬷嬷的话。
听到这般结果,宁王面色苍白,长叹一声、捂住脸让宗正院去回禀皇帝;而宁王妃仰头靠在软榻上,以巾帕掩面、兀自垂泪。
等了好一会儿,王爷才涩声问道:
“这俩孩子,宜儿想怎么办?”
王妃绞了绞手帕,反问他,“王爷觉着呢?”
宁王沉默良久,垂眸看着脚边的地面轻声道:
“正对宁兴堂的沧海堂空着,也是和宁心堂一般大小的院落,这两日我便请人收拾出来,再调拨合适的人手伺候。”
王妃一愣,而后目光盈盈地看向丈夫:“那,宁心堂呢?”
宁王虚虚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神色却柔和,“我认秋秋做义子,宁心堂照样儿叫他住着,宜儿觉着如何?”
王妃看着他,半晌后将另一只手叠在丈夫的手背上。
若宁王不开这个口,她也有此心。
亲生子阴差阳错在佛寺生活了十五年,她心有愧疚。
可顾云秋……
那傻孩子乖软可爱,又何错之有?
王府这般大,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小小的顾云秋?
然而,夫妻俩才拿定了注意,那边却有下人匆匆来报——
“老爷、夫人,可不好了。”
“明济师傅他和银甲卫打起来了……”
第046章
外头的混乱, 并未惊动宁心堂内的主仆俩。
顾云秋清点好了宁心堂的内账,将所有锁柜的钥匙排列整齐放到书案上,然后又检查了一遍周身——没留下任何金贵华美之物:
衣衫是霁青地的普通棉衫, 脚上踩一双棉套鞋,腰间无有香囊玉佩, 两条袖袋亦是空空。
除了点心,宁心堂内还有许多杂役、仆妇,没得主人吩咐,他们只能远远在直房内守着。
有明眼的已瞧出来端倪, 正在私下议论, 是不是该去走一走内外门管事的路子, 重新在王府里谋个差事。
顾云秋仔细教了点心一道, 教他待会儿如何回话:
“是宗正院的院士也好, 父……王爷王妃也罢, 总之点心你遇事不要与人争, 态度端正也无须奴颜婢膝,有什么说什么, 大大方方的。”
点心哭过一场,人也冷静下来, “公子放心,我都记着呢。”
顾云秋仰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然后转身朝着观月堂和瞭山阁的方向先后拜下, 他深深作揖、长长俯首,是正经的三跪九叩首。
观月堂是王妃的院落, 瞭山阁是宁王的书房。
三拜过后,顾云秋转身, 带着点心回到正堂中,然后推开正堂西侧的窗户,利索地一跃翻身,顺窗户就来到了后院中。
院内,前世小杂役指给他的矮墙,尤自独立。
顾云秋撑着自己一跃上墙,回头冲担忧看着他的点心挥挥手,露出一抹融融笑意,然后一跃下墙、顺着背街暗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王府。
——事情真相不明,银甲卫只守了内院。
武王街前后的街巷上依旧是人来人往,喧嚣热闹。
顾云秋靠在墙下的阴影里等了一会儿,然后就闪身混入人群中,很快没了影儿。
王府内。
匆匆赶到后院客舍的宁王,远远看见了被团团围在中央的僧明济。
年轻的僧人面寒似冰、以寡敌众,手中什么兵刃也无,却已打趴下一圈银甲卫,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冲冲往门外走。
客舍的几个杂役婆子各捂肚子,哀哀叫着滚倒在回廊上。
宁王的脚步顿住,眸色复杂地看向那个灰色身影。
如今真相告破,远远立于秋风中的僧明济,五官样貌确与当年的他有八分相似,而且眉眼精致、唇线蜿蜒,当真和徐宜一模一样。
他心下涩然,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管事着急,忍不住在旁催促,“爷,您倒是发话呀?”
再不发话,那班银甲卫怕是拦他不下。
宁王张了张口,最后苦笑一声:
发话?
他发什么话?
是张口要银甲卫一拥而上、拿下他阴差阳错分离了十五年的亲生儿子,还是腆着脸拿出为人父的威压、喝止僧明济的行动?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开不了这个口。
见王爷为难,管事也木着脸不好发话,倒是长廊后匆匆跳出来一人,一跃加入战局,与李从舟缠斗在一起。
——是萧副将。
不像其他银甲卫那般畏首畏尾,萧副将出手极快、毫不留情,偏偏李从舟也没客气,两人呯呯打在一起:飞沙走石、劲风赫赫。
管事看得心惊肉跳,生怕打出人命。
而宁王静静站在一旁,有些悲哀地发现——即便是萧副将,也只是和僧明济堪堪打个平手。
他精心养育、疼爱了十五年的顾秋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骑射一团稀烂、君子六艺无一精通。
而被当做孤儿养在报国寺的亲生儿子僧明济,却是骑射俱佳、武艺超群,行为端直、得到满京之人赞誉。
宁王胸口巨创,只觉喉头腥甜。
他不是一个尽责的父亲。
那边,李从舟却已被萧副将的纠缠不休惹出了真火,他忽然改换招式、诱着萧副将来袭,却闪电般出手一指点中他身上暗穴。
趁着萧副将吃痛迟疑,李从舟拎起他的手臂反扭,膝盖一屈跪到他后背,直将人牢牢制住。
只要再用一点儿力,萧副将这条胳膊就废了。
他气喘吁吁、暗自心惊,根本没想到眼前的僧明济有这样高的本领。
见事情闹成这样,管事只能凭着一张老脸上前,喊了句:“世子爷,手下留情——”
世子爷?
李从舟转头,冷冷看他。
那管事四十多岁,也算跟在宁王身边多年见惯了风雨,但还是第一次被人用一个眼神吓退。
他瑟缩了一步,声音嗫喏,“王、王爷身边少不得萧副将,您别伤他。”
李从舟没说话,只神色不善地看了一圈那些环着他的银甲卫。
管事只能好言相劝道:
“您看,现下还有许多事未定,他们只是护着您,以防万一。”
宗正院的院士要进宫回禀,得到皇帝的示下后,要定名字、入谱牒,或者还要宗祠祭拜、要举办认祖归宗的仪式、大典之类。
管事料算周全,李从舟却油盐不进:
“我说过我不是什么世子,叫你们的人让开。”
管事心里叫苦不迭,也当真理解不了这位主儿——做宁王世子衣食无忧、权柄滔天,他却根本看不上眼。
“爷,爷您消消火……”管事擦擦额头上的汗,重新逼自己堆出个笑脸,“您先放开萧副将,我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李从舟却只膝盖一顶、往前用力,靠近几个银甲卫都听见了萧副将肩窝中传出的咔嚓声。
眼看萧副将的一只手就要被他当场废掉,围在附近的几个银甲卫先认了怂,他们悄悄往后退了几步,让出一条路。
李从舟也没放人,而是拧着萧副将一步步往外走。
路过宁王身边时,他微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向自己这位生父。
舔了一圈牙槽,他才轻声开口道:“他真心盼着与你们赏月。”
说完,他再不看宁王一眼,转身大踏步往外走。
而宁王怔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月?
宁王心头的涩意更甚,像生吞了一个青柿,牙花嗓子眼里全是麻和苦——他们何尝不盼今岁月圆。
顾秋秋是淘气,可那孩子伶俐可爱、软甜讨喜,他如何不盼着能陪着他好好过个生辰宴,然后送上他准备多日的贺礼?
可,如今闹成这样……
宁王眼前阵阵发黑,勉强扶住旁边的廊柱才稳住身形。
然而,院外的李从舟也没能如愿离开。
才跨过客舍的月洞门,李从舟抬头就在院内的石板路中央看见了身披旧袈裟的圆空大师,他目光沉静,合十的双手上挂着一串念珠。
“明济。”
“……”李从舟皱眉,最终缓缓松了手上力道。
萧副将很懂见机,抽手立刻从他身边脱开。
年轻几个银甲卫担心地扶住萧副将,生怕他胳膊坏了。
圆空大师对周围的银甲卫视若无睹,只看向自己的小弟子。
在他沉静如水的目光里,李从舟绷紧的肩膀慢慢松了下来,哑声唤了一句“师父”。
“圆空大师?”宁王也被管事搀出来。
圆空大师远远对他一礼,然后转过身,“明济,你跟我来。”
几个银甲卫还想跟,结果铿锵铁甲声一动,圆空大师就转头来看着他们,在老僧那经年修佛的淡泊视线下,银甲卫也顿住脚步、不敢上前。
只见圆空大师将李从舟给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八角亭内,刚才还能将一众银甲卫打趴下的李从舟,这会儿却乖乖跪到了圆空大师身后。
那处八角亭三面临水,也是客舍的水阁之一。
圆空大师的僧袍和袈裟被水面上吹来的风扬起,他背对着李从舟,目光一寸寸略过宁王府的亭台楼阁、莲池假山。
览尽眼前景,圆空大师才缓缓开口:
“为何不愿?”
“明济出家十五载,尘缘皆了,只知世尊、无有父母。”
听见这掷地有声的话,圆空大师也沉默良久。
最终,他眼角的细纹柔了柔,转过身来、垂眸看李从舟:
“明济,十五年前,为师替你剃发、你受持三大戒而入报国寺僧籍,你出生那日风雨大作,是多年来京城罕有的八月十五雷雨不休。”
“后来你在寺中长大,与一般孩童不同——你别具慧根、天资聪颖,而且你乖巧懂事、听话不任性,经文典籍皆是一点即通。”
“为师曾以为,你是佛世尊赐予我最好的弟子,但是明济——”
“如果这些,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李从舟脸色铁青,忍了半晌,执拗道:“那便将错就错。”
重生而来,他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身世和身份地位,与他而言并没那般重要。
成为宁王世子,或是报国寺一介普通僧人,都不会影响他的复仇。
但……
顾云秋不一样,他从小养尊处优,过的都是金尊玉贵、被人捧在掌心的日子,骤然从王府世子变成什么都不是的孤儿。
他怎么受得住?
李从舟不想顾云秋难过,更不想看他惊惶无措。
然而,除了咬牙不认,如今的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宁王是太后幼子,宗正院入宫回禀后,这件事就会板上钉钉。
便是他万般不愿,宫里头的人也会强行将他认回、给顾云秋赶走。
可……
李从舟木然地看着面前波纹荡漾的水面,他没办法忘记顾云秋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叙说着“生辰宴”三字时,唇角融融的梨涡。
他也没别的办法了。
圆空大师一直静静地看着他,没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的表情变化。
待莲池上风止,圆空大师才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明济,你的心乱了。”
李从舟一愣,垂在身侧的双手瞬间握紧成拳。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小徒弟,圆空大师终归不忍见他如此,摇摇头将人扶起来,俯身替他整理好僧袍:
“世间诸法,皆行无常,缘来聚散,皆堪因果。”
“十五载来颠倒,而今也该还归正途,明济,父母血缘、亲属族亲,你亦不能免俗。”
圆空大师念的几句佛偈他听得懂,正因为听得懂也听得进去,所以他脸上血色尽褪,半晌才露出一抹苦笑:
“所以,师父这是,不要我了?”
圆空大师却只轻拍他肩膀,将手中念珠套到他手上:
“报国寺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
这珠串不是什么名贵材质,却跟了圆空大师多年,每颗念珠上都留有亮亮的包浆,中间一枚佛塔光滑圆润、没一点儿裂纹。
看着腕上珠串,李从舟默了片刻,“那,师父会带他回报国寺么?”
圆空大师摇摇头。
他若有深意地远看一眼宁心堂,却未点破各中天机。
只道:“佛渡有缘人。”
李从舟还想再问,圆空大师却拍拍他示意他回头,披了件大氅的宁王妃不知何时被嬷嬷扶着站在八角亭外。
她病中憔悴,看过来的目光却很温柔:
“明济,我……还是先这般叫你吧。”
“关于秋秋和你,有些事,我想和你谈一谈。”
看着强自支撑的王妃,李从舟最终没再坚持。
圆空大师先一步走出了八角亭,对着匆匆赶来的王爷一揖,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府。
而王府众人把话说开后,就一齐往宁兴堂走。
知道宁王和王妃并没想赶顾云秋后,李从舟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想到顾云秋对生辰日的渴盼,他又不免悬心。
王爷、王妃愿意接纳他,可王府里的下人要怎么想?
还有京城里那些闲人,他们又要如何编排顾云秋?
说他是酒囊饭袋、草包纨绔?
还是说他鸠占鹊巢,是鎏金作假的摆件终于露出了里头的铜?
光想想,就让李从舟浑身难受。
几人走到宁心堂,管事要吩咐人去送圆空大师,跟过来伺候的是二门上一位庶务。
他殷勤在前引路,不停给李从舟介绍王府各处。
王爷专心扶着王妃没在意这些,王妃病中不想劳神也就随他去。
没想他很是来劲儿,在银甲卫打开宁心堂后,竟还大喊了一声——
“王爷、王妃和世子到了!”
宁兴堂直房里的奴仆们闻听得此言,纷纷出来夹道跪了一片。
然而,却不见顾云秋和他身边小厮的身影。
这庶务其实是先前二门管事手下一个小徒弟,二门管事因儿子顺哥开罪了顾云秋,被王妃罚到外庄上永不录用。
也牵连他们这一支的人,都在府内讨不到好处。
今日他听说顾云秋不过是个假世子,心中憋了许久的那口恶气终于顺了,这会儿更是摆足了派头先一步跨入宁心堂中:
“你们那假主子呢?”他笑得恶意,“一介庶民,还敢在王爷王妃面前拿乔?”
几个仆役跪在地上不明所以,反是宁王看不惯他小人行径,在旁冷声开口,“公子呢?”
仆役们这才反应过来,说顾云秋回来就径直回了正堂,有点心伺候着,没要他们靠近。
宁王想着顾云秋或许是伤心无措,所以躲在房中不想见人。
所以先请嬷嬷扶着王妃到院中避风处坐下,然后自己到正堂找人,结果王妃刚坐下,正堂的门就从里打开了。
里面走出来的人不是顾云秋,而是他身边的小厮。
那小厮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沓书卷出来,下正堂三级楼梯后,就扑通跪倒在宁王和王妃的面前:
“王爷、王妃不用找公子了,公子已经走了。”
“走了?!”宁王声音陡然变高。
王妃也陡然从凳子上站起来,身上的大氅都整个掉了。
唯有那二门庶务挑眉,冷嗤一声:
“走了?他倒厉害,莫不是卷逃了王府什么金贵的东西吧?老爷、夫人,还有世子殿下,我看我们得彻……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李从舟飞起一脚将人踹翻。
庶务只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散了,被踹的后心更像被人用刀捅了一般,他哀哀惨呼,却又被李从舟更用力地踩实:
“再废话一个字,我就给你舌头拔下来。”
庶务骇然,立刻闭嘴。
点心看也没看这小人,只膝行到宁王面前,高高举起手中书卷:
“这是公子命小人整理的宁心堂账目和礼单,所有东西都存在库房、公子一件都没带走,您若不信,可带人对照查账。”
王爷怔住。
点心见他不接也不急,只将账目放到旁边的白石条上。
然后又从身后取出一串钥匙,他也不捧给宁王了,恭敬磕头后放到一旁:
“这是宁兴堂所有锁柜、地窖和百宝库的钥匙。”
“至于太后娘娘赏赐的长命缕,皇帝陛下和贵妃娘娘赏赐的东西,公子都悉数收好了放在正堂内,老爷可到堂内一观。”
点心才说完,李从舟就等不及,直接三步并做两步闯入正堂。
只见正堂内的陈设一切如旧,几口宝匣整整齐齐堆放在正对门口的圆桌上,笔墨纸砚规制得很整齐。
床上码着一溜名贵的玉佩和精致的香囊,铜鉴之前摆着今日顾云秋戴的那一支金发簪。
李从舟凝眸,转身直奔立柜。
用力朝两边拉开柜门后,却发现柜里所有的衣衫叠得整整齐齐,包括——今晨顾云秋穿的那套金线勾的云鹤袍。
他不可置信地从正堂中跑出来,却见点心朝着王爷再拜叩首,最后从前襟中拿出顾云秋写的一封信。
“公子说,十五载阴差阳错,他感念您二位的养育之恩,也不想平白占人家父母。今日作别、往后山水不相逢,王府也不必担心他纠缠。”
这些话,都是顾云秋教点心说的。
点心说完,就恭恭敬敬跪到一旁没再开口。
他哭了太久,眼里已一滴泪都挤不出。
而宁王看完了那封薄薄的信,竟是摇晃两下跌靠到一旁,手中薄薄的信笺也应声掉落在地上。
王妃扑上去捡起来看,发现上面的内容与点心说的大差不差,只多了一行字——
平生不知爹娘谁是,云秋二字用来熟悉。
万望王爷王妃允准,许小民继续使用此二字。
往后便是舍顾改姓云,单名一个秋字。
王妃忍不住,大滴眼泪坠落在纸上,将王爷王妃两个字晕开。
匆匆来迟的李从舟看了这封信,浑身发寒,也顾不上解释,转身出府、抢了门前不知谁的马,直接打马而出——
银甲卫们远远看着,也不知该不该追。
唯有抱着手臂的萧副将,闷闷蹲坐下来,将脸埋到尚完好的那只手掌心里。
李从舟策快马,也不管会伤及多少百姓。
从武王街出来后,他就直奔东市的聚宝街,过丰乐桥后跳下来,径直闯过外柜想要往楼上走——
“明济师傅?”外柜的陈大郎走不开,喊了他一声。
他却像没听见一般直冲冲跑到楼梯口,而小邱正在院中帮着两个护卫大哥搬货,听见脚步声回头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
“明济师傅?您这是……有什么东西忘了?”
李从舟充耳不闻,几个跨步上楼,推开门后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又下楼来,正巧与担心的陈二郎撞在一处。
“他呢?!”
陈二郎被撞得眼冒金星,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根本没反应过来李从舟问的是谁。
而跟过来的小邱怕出事,听李从舟这般问反应了一会儿,“您这是问……东家?东家没回来啊?”
“……没回来?”
“啊,他不是跟您一块儿出去的么?”小邱很茫然。
李从舟咬咬牙,转身又一阵风似的冲出门,跨步上马后没有一点儿停留地打马而走。
丰乐桥上卖油纸伞的小贩都被他带起的风给掀翻,忍不住指着他的后背怒骂了一声——
“死秃驴,赶着投胎吗?!”
李从舟扬鞭策马,穿过和宁坊直拐到关帝庙,奔着辅国大将军府所在的龙井街跑,结果在过正阳桥时遇着一辆车。
车前那人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李从舟一愣,用力勒马、马蹄高高扬起险些将他掀翻下。
他被颠簸得五脏六腑都移位,却还是调转马头追上了那辆车:
“曲公子——!”
马车亦是一顿,侧坐在车夫身边的年轻人闻得声音一跃下马,急急跑到他的马边:
“明济师傅!您见着秋秋没有?!”
李从舟眉心一跳,反问道:“他……没来找你?”
曲怀玉抿紧嘴,看上去十分委屈,“我、我今日拿着请帖到王府做客,府上的奴仆都说秋秋送你回报国寺了,让我略等等……”
“我在王府干坐着也是无聊,就想起来外祖父曾从海外给我买过一个鬼工球,我就想着回来取了、带过去给秋秋玩。”
“结果来回一趟”曲怀玉吸吸鼻子,“府上就出事了……”
他仰着脸,小心翼翼看李从舟:
“秋秋心思单纯,他不会跟您抢世子之位的,小师傅您也帮着与王爷王妃说说,我带他去西南吧?我家米饭多,能养得……”
曲怀玉的话没说完,李从舟就又打马冲出龙井街。
——也不是曲怀玉。
那顾云秋到底还能去哪儿?!
他迟疑片刻出京城,径直奔上祭龙山,也没理会一众师兄的问候。丢了马就挨着王府在报国寺的私邸找。
从天王殿后的私邸,到后山禅寺前的两间旧院。
一扇扇木门被他踹开,里面皆是空空荡荡,莫说人影,就连一窝老鼠、一只麻雀也难寻。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转身登上云桥时,眼前一阵阵眩晕。
他伸手攥住桥面上的铁索,终是被上面粗粝的铁刺划伤了掌心。殷红的鲜血点点滴滴,尽数落到了山谷里——
不在云琜钱庄,也没投奔曲怀玉。
不在报国寺,也没在后山禅院私邸。
这样短的时间,顾云秋到底还能去哪里?!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脑海里又飞速想出几个顾云秋的常去之地——双凤楼、昌盛巷、雪瑞街,和宁坊的书铺,以及清河坊的柳记香粉铺。
李从舟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
惹得寺内僧人议论纷纷,联想到圆空大师被银甲卫的统领恭敬邀请下山,许多人都从中觉出点不一样的意味。
李从舟片刻不停,顺着这些地方一处处找过去,从日上中天,一直找到了日头偏西,最后,他甚至站到了陶记糕点铺外。
顾云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时近中秋,临街的铺面都挂上了彩灯盏盏。
日暮黄昏,街灯次第明亮。
李从舟跑了一日,最后疲惫地驻马停在了丰乐桥上。
白日在桥上摆摊的小贩们都收摊、锁铺,只留下一两个旗招还在风中摇摆,桥下惠民河倒映着两岸酒肆的彩灯,灯影瞳瞳、热闹无两。
远处,隐隐听到了骏马疾驰和兵甲铿锵声。
李从舟累极,只看河中倒映出的那轮圆月,一动不动。
兵甲马蹄,渐渐靠近。
为首一人,还是险些被他拧断手的萧副将。
萧副将让银甲卫们等在原地,自己下马上桥,试探着走过去。
见李从舟没拒绝,萧副将才慢慢走到他身边轻声道:
“宫里来了人,陛下的意思,还是要简单办个认祖归宗的仪式,即便不是庆典,也要更新谱牒、记名宗庙。”
李从舟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萧副将也不觉尴尬,自顾自继续说道:
“王爷的意思倒不强求,您爱办就办,不爱就拉倒,反正收拾了宁兴堂对面的沧海堂给您。”
听见宁心堂三字,李从舟终于从惠民河上收回一点视线。
“……那宁心堂呢?”
跑了一日滴水未进,他一开口,嗓音是连萧副将都被吓着的嘶哑。
萧副将犹豫片刻,在转身回马上拿水袋和继续说之间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来,“宁心堂一切如旧。”
在李从舟策马奔出王府后,宁王就处置了那个乱嚼舌根的庶务,拖到王府正堂的广院中,召集阖府奴婢观礼,赏了他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算是死杖,打完最后那庶务都不成人形。
大管事秉承宁王心意,只对府内瑟瑟发抖的众人说了一句话,叫他们不要妄议主子的是非,否则下场就和这庶务一样。
同时,王妃让嬷嬷扶着她,迈步走入了宁心堂正房。
房中的一应陈设都未变,好像下一瞬就会有个笑容甜甜的小家伙朝她奔来、响亮唤她一句阿娘。
然而——
床铺上整整齐齐堆放的香囊,还有收拾好的大匣子,都让王妃忍不住泪如雨下。
顾云秋甚至没带走那些宁王画给他的“小老虎”,一叠叠宣纸里,还夹着很多陶记糕点铺的油纸。
王妃轻轻咬了下嘴唇,最终忍不住扑入身边嬷嬷怀中,失声痛哭。
——谁说那孩子不懂事?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王妃只盼顾云秋是天下最坏最坏的小孩。
可以任性,可以骄纵,可以不用走得这般坦然。
宁王处理完前院事,转身回到宁心堂时,他远远就听见了妻子心碎的哭声。
他迟疑两步近乡情怯,最终没走过去,而是鬼使神差绕到了宁兴堂后院。
后院内未点灯,马厩里,那匹他送给顾云秋的踏雪乌骓正在静静吃草,而远处草靶旁,弓架上全是他特制给顾云秋玩的孩儿弓。
远远看着月光下毛皮油亮的马,宁王仰了仰头,狠狠锁紧酸涩的眼眸。
夜风阵阵,寒月渐圆,四境的天空中却有驱不散的黄云。
萧副将还站在丰乐桥上,说完宁心堂之状况,他又告诉李从舟:
“王爷已经请旨,让银甲卫去寻了。”
他说了这么多,只有最后这句让李从舟转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对视片刻后,李从舟先错开视线,“……手,还痛么?”
萧副将一愣,而后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您功夫俊,是我技不如人。”
李从舟神色恹恹,“所以,您是来寻我回去的?”
萧副将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
“您若不想回去也成。”
话虽这么说,但李从舟看他们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明白了——他要不想回,那萧副将和银甲卫就会一直跟着他。
今日的事已经走漏风声,无论他愿不愿,明日京城大街小巷里谈论的一定是宁王府的真假世子案。
没人会在乎他和顾云秋怎么想。
世人只会笑着议论,说佛寺孤儿如何幸运、一朝成为宁王世子,说从前跋扈骄纵的小世子、原来并非皇室血脉。
“罢了……”李从舟嗤笑一声,摇摇头道,“我得回报国寺一趟。”
“是收拾您的行李么?”萧副将问,“若是行李的话,那便不用去了,您的……师兄?唤作明义的,已着人给全部送来了。”
师兄?
李从舟倏然回头,怔愣地看向萧副将。
萧副将挠挠头,“您师兄还说了一句话,好像是佛偈,我记不大清了,好像是什么善身尘缘、心同所尚的……”
他神情窘迫,“抱歉,我实在没慧根,给您忘了。”
“……佳士亦栖息,善身绝尘缘。心当同所尚,迹岂辞缠牵。”
“诶?您知道?”
李从舟摇摇头,“这不是佛偈。”
“啊?”
“这是先唐韦江州一首诗,在他的诗作中并不算出名,但却是他客居精舍时有感偶得……”
李从舟解释了一半摇摇头,自语了一句“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后转身一跃上马——
明义师兄游戏红尘,却早早勘破了世俗尘缘。
皈依证道,还本归元。
师兄这是告诉他,他和顾云秋,也不过是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
只是,他需要绝断的尘缘,是和报国寺诸僧的因缘。
心无挂碍,人才能继续往前走。
道理他明白。
可这世间的所有道理——不都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时,才知道“斩断尘缘”四字到底有多痛。
银甲卫,最终还是给李从舟护送回了王府。
而王府内,宁王一心照料着伤心病重的王妃,匆匆出来见李从舟一面,最后还是什么亲近的话都没说出:
“沧海堂的一切都可供你调遣,有什么不熟悉不习惯的,就找大管事和萧副将,他们……会照顾好一切。”
李从舟点点头,应了个是。
其实前世,他认祖归宗后,跟宁王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候王妃伤心病殁,偌大的王府只剩下宁王和他父子俩,经历了大典上血腥的那一遭、宁王实在不知要与他说什么,而他也习惯寡言。
是后来出征、并肩作战,他们之间的话才渐渐多起来。
宁王喜欢给他讲王妃、讲他们的从前。而他只默默听着,也没真记得多少,只私心里觉得宁王需要一个人在身边。
王妃离世后,宁王的心也跟着死了。
坚持到西戎王庭决战前夜,已是他作为皇室子孙最后的尽责。
看着宁王转身离开的背影,李从舟抿抿嘴,跟着大管事走到宁心堂对面的沧海堂内,然后在一群人的伺候下、不大习惯地躺上大床。
是夜风急,夜鸮长鸣。
次日八月十五,竟是个阴冷的昏黄天。
王妃病中伤身,宁王守了一夜实在心慌,便丢了腰牌给萧副将,要他从太医院请了两名大夫来救治。
真假世子案物议如沸,太子青宫都遣了人来问。
王府却闭门谢客,谁的面子也不给,只往宫里回话,讲明白两个孩子的归处——
宫里反应不大,唯有太后在知道顾云秋没带走任何东西、包括她赏的那枚长命缕后,坐在西窗下沉默了很久很久。
而朝廷上的太|子党,却暗中惊惶,踹度宁王和徐家是否早知此事。
毕竟僧明济在太子青宫讲经论道多年,如今一朝成为宁王世子……是否是他们暗中筹谋多日的算计。
外面的人如何揣测,李从舟并不在意。
他醒醒睡睡,天不亮就从床铺上坐起,一指放倒守在房中的小厮,然后三遍吹响骨笛,叫来乌影。
乌影也是才从栖凰山回来,李从舟的身世也是今早他才知。
他原想调笑两句,可看见李从舟猩红的双眼、铁青的脸色,最后还是把到嘴边的戏言全咽下去:
“……是不是要我帮忙找你那小相好?”
李从舟点点头,木然地转转眼珠,竟没反驳他。
乌影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忍不住劝,“他那么大人了,你也别太担心。”
李从舟却只仰躺回床上,一手抬起来挡住眼,一手挥挥让乌影快去。
乌影无奈地撇嘴,闪身出沧海堂,几个起落后,却看见顾云秋那贴身小厮,背着行囊、从王府角门挺直胸膛走出去。
……叫什么来着?
乌影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道,好像是……小糕点?小糖糕?
哦对!
是小点心。
乌影好奇地跟上去,意外发现这小厮站在门口认真叠了一张摁着红手印的纸塞入前襟,然后就转身到武王街外,掏银子雇了辆驴车。
乌影蹲在附近驿馆的房梁上,听见他对车夫说:
“到京西陈家村。”
陈家村?
那不就在罗池山下?
乌影转转眼珠,决心立刻把这好消息告诉李从舟。
追媳妇儿、讨老婆这种事,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别人代劳的,将来老婆肯定还要跑。
如此,半个时辰后。
李从舟直接翻窗户离开宁王府,骑上乌影准备的高头大马就直奔京西陈家村。
虽是天子脚下的京畿,可附近几个村子信息闭塞,也没人听说过什么真假世子案,问有没有人认识顾云秋,也没得着肯定答案。
倒是李从舟耐着性子形容顾云秋长相,有个在大榕树下奶孩子的大婶,犹犹豫豫说好像见过。
可是还没说几句,就被她男人拉走。
“你干什么……?”
“你忘了恩公说他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吗?”男人的声音很低,可李从舟还是听得很真切。
也便是他这么一说,让李从舟意识到——
顾云秋兴许并未用真名。
他都弃姓顾了,自然现在应该唤作云秋。
如此找了一圈直到午后,晴空骤变、乌云汇聚:
一阵电闪雷鸣后,天公不作美,竟和十五年前一样降下大雨。
李从舟本想找地方避雨,却忽然看见村口有一处田庄,门口亮着明灯、里面欢声笑语,隐隐还有袅袅炊烟升起。
他眯了眯眼睛,将马匹拴在不远,然后一跃翻过院墙。
双脚稳稳踩实地面后抬头,却发现不远处有一间暖阁,暖阁内摆着一张大大的暖桌,上面摆着十来样切得很整齐的新鲜蔬菜和羊肉。
暖桌中间是一口铜锅,锅里煮着各式各样的肉。
锅外架着炭火,炭火上拉了铁架子,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烤鸡、烤鱼和烤肉。
而那铜锅之后,顾云秋坐在正中,左手坐着刚从王府离开的点心,右手坐着一位李从舟没见过的老伯,还有一个老太太和小姑娘。
门口,似乎站着个持刀的武将。
顾云秋正兴冲冲掰下一条烤鸡腿,抬头却看见被大雨淋湿,双目赤红、脸色铁青的李从舟。
他的眼神太骇人,脸上表情太凶太凶。
顾云秋一抖:
手里黄金酥脆、肉质鲜嫩的鸡腿,啪嚓一声,掉了——
第047章
掉落的烤鸡腿落在炭火上, 噗呲一声,冒出几个火星。
顾云秋张了张口,呆愣地看向李从舟。
而李从舟在屋外的大雨中缓缓起身, 微微眯起眼挑眉,审视地看着这一屋子的人。
顾云秋:“……”
李从舟:“……”
四目相对半晌后, 顾云秋啊了一声,唤了句:“蒋蒋蒋叔!”
结结巴巴的。
站在门口持刀而起的蒋骏闻言收剑,似乎也认出了李从舟。
这时,一道闪电伴着闷雷沉沉劈下, 雨声更响、大雨瓢泼。
顾云秋舔了舔嘴唇, 多少有点手足无措, 他慢慢从暖桌后站起来, 双手不安地在袍子上蹭了蹭——
小、小和尚这是……干、干嘛啊?
这、这么不远千里而来, 不不不会……还要杀他吧?
李从舟咬咬牙, 往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吓得顾云秋险些熬地一声叫出来, 连连往后退、整个人都贴到了墙壁上,一张小脸也吓白。
蒋骏看顾云秋怕成这样, 再次上前想要阻拦。
反是坐在一旁的陈婆婆擦擦手站起来,笑得慈祥, “小师傅是云秋少爷的朋友吧?家里还有豆腐和粥,我给您弄道素斋去——”
她说着就撑伞,给陈槿一个眼神后, 祖孙俩就推门往豆腐坊走。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顾云秋, 他眨巴眨巴眼,回想李从舟进来以后的种种行径, 好像确实是——目光一直盯着他们暖桌上的滚锅。
那可怜的大鸡腿落地后,他的视线更在上面停留了很久很久。
虽然, 是有点荒唐。
但……
顾云秋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儿,然后蹬蹬跑到桌旁,小心翼翼从烤鸡上扯下来一个鸡翅膀。
同样黄金酥脆、焦香流油,他捏着热腾腾的翅膀,绕过暖桌来到李从舟面前,举手就将翅膀送到他嘴边:
“请、请你吃这个好不好?另一个鸡腿已经分给点心了。”
他吸吸鼻子也有点委屈,多好的大鸡腿!
他都还没吃呢。
坐在暖桌后的老伯被逗乐,忍不住提醒一句:“小秋公子,这位是出家人,哪能吃鸡翅膀?”
说着,他还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冲李从舟招手,“小师傅来这边坐,我给你烤点薯蓣吃。”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没应声,而是眼神更凌厉地瞪着顾云秋。
顾云秋要被他吓死了,举着鸡翅膀的手都微微颤了颤,他委屈地扁扁嘴,“啊你还没还俗呢?”
“你都失踪了我还什么俗?!”
忍了一晚上的脾气终于在此刻爆发,李从舟疾言厉色、声音嘶哑,瞪着顾云秋真想给他生吞活剥了。
顾云秋被他吼得下意识缩脖子,眼睛都闭起来。
点心看不下去,起身挡在顾云秋前面,不卑不亢地看着李从舟,“公子留了信,您当时不是在场么?”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李从舟眼中的郁色就更甚——
那封信……
那封信虽然没有称呼、没有提称词,可字字句句都是对着王爷王妃说的,根本跟他李从舟没半点关系。
前一天还说的那般情深义厚,要邀他到家中小住、一起过团圆节;后一日真假世子案告破,就能这样毫不留念地溜走。
李从舟心下涩然,看着顾云秋、看着这一屋子和乐融融的人,忽然觉得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
他想笑,最后却只是扯出个很难看的苦笑:
“你并没有留信给我。”
点心一愣,而躲在他身后的顾云秋倏然抬头。
小和尚的眸色是他从未见过深邃,黑漆漆的仿佛照不进一点儿光,而他被大雨淋湿的脑袋上、脸上,一直在汩汩流着冷雨汇成的水。
配上他那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倒真像哭了一般。
顾云秋:“……”
完了,有点心虚。
他确实没给小和尚留信,可、可是……
顾云秋心里霎时跳出来两个小人——
其中一个看热闹般捧腹大笑:“哈哈哈你完啦,撩完就跑你这回死定啦!肯定要被未来的大魔王这样那样砍成十段八段!”
另一个愁眉不展、满面疑惑:“真假世子案,我占了他亲爹娘十五年诶?他竟然不讨厌我?还像个怨妇一般追了十万八千里来埋怨我?”
两个小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顾云秋头痛。
他闭了闭眼,最终选择遵循本心——
而李从舟冲口说出那句话后,心里就有些后悔,他摇摇头垂下眼,顾云秋或许从来都是看他可怜。
如今真假世子案告破,许是他心中尴尬,所以才选择避而不见。
李从舟转身,只觉暖阁里的火和烟、熏得他眼睛痛。
然而他才踏出去一步,身后就咚地撞进来一个暖烘烘、毛茸茸的脑袋,顾云秋张开手臂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对不起嘛。”
李从舟一愣,诧异回头。
顾云秋却就着揽着他腰的姿势,仰头看着他,认认真真道歉,“我那时候脑子乱,没有想周全,叫你担心啦。”
李从舟看着他,嘴唇抖了抖,最终转身、弯下腰来,狠狠将顾云秋揉进自己怀中、紧紧箍住。
顾云秋被他勒得有些痛,却还是忍住了乖乖没有动。
要、要死……
小和尚力气好大哦。
不过,顾云秋闷在李从舟怀里,睫帘扑扇扑扇,嘴角还是忍不住往上扬了扬:
原来,李从舟这么在乎他的呀?
那感情好。
顾云秋心里美死了,这回肯定没人用大刀拉他脖子了。
两人正抱着,去端豆腐和白粥的陈婆婆又走回来,见他们这样忍不住笑,然后,佯怒地上前拍拍两人:
“这俩孩子!身上这不还湿着么?去去去、别杵着了,去找套干衣裳换了!秋日里别闹得染上风寒了。”
顾云秋脸热,忙推推李从舟示意他松手。
李从舟的脸也微有些红,他想说不用、他马上就走。
可屋外狂风骤雨,屋内暖和温馨,竟叫他生出些许贪恋,没立刻开告辞的口。
看了一会儿,点心也看出来明济对他们家公子没恶意,便对着他报以不好意思一笑:
“明济师傅跟我来吧,我的衣裳您应该穿得下的。”
“不行穿我的。”蒋骏也在一旁笑着补充道。
如此,李从舟就被点心带入内室换了一套衣衫,再出来坐到暖桌后、顾云秋的身旁。
“喝点这个,”陈婆婆递过来一盏姜茶,“驱驱寒。”
李从舟双手接了,看着老人慈祥的眉眼,“谢谢您。”
“嗐,不客气,”陈婆婆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又指了坐在旁边的陈槿,“我小孙女,小时候生病坏了嗓子,不会说话的,您别在意。”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咚咚敲门声。
伴随敲门声而来的,还有一个男孩响亮的呼喊:“云秋少爷、蒋叔!开门,是我小石头!”
蒋骏撑开伞出去,在门口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他似乎是在和门口的男孩拉扯着说话,雨声太大,即便耳力好如李从舟,也只听见零星几个“不用”和“拿着”。
蒋骏回来时,除了手中油纸伞,还多了个竹编的提筐,筐里摆了四组两两扣在一起的碗,上面还盖了一层油毡。
“公子,是李大娘专门做给你的菜。”
“啊?”顾云秋又站起来,“小石头呢?”
“让他进来他没进,说今日是团圆夜还要赶着回家吃他娘做的玩月羹,”蒋骏笑了笑,“石头说他大哥跟着嫂子回曹家去了,李大娘有点不高兴,他要回去帮忙哄。”
顾云秋哦了一声,让点心把那几样菜拿出。
自从陈家两兄弟到云琜钱庄帮工,李大娘为表感谢,总隔三差五给田庄上送东西——地里的瓜果蔬菜,家里的鸡、鸡蛋和猪牛羊肉。
这回送来的四个菜里,两荤一素,还有一碗没加汤但窝着蛋的面。
“哦这个石头说了,是李大娘自己扯的拉面,比外面卖的筋道好,而且长而不断,让我们这儿的滚锅好了就直接给热汤浇上。”
扯出来的拉面长而不断,上面还窝着鸡蛋和小葱。
李从舟讶异地看顾云秋一眼:看来他在村中人缘挺好,这位大娘明显是在给他做长寿面。
顾云秋被他盯得挺不好意思,忍不住用脚碰碰他,“我、我给你讲过的呀!”
讲过的?
见李从舟没反应过来,顾云秋一边盛面、一边往上面浇热汤,小声嘟哝着提醒他,说之前的信里,他给他讲过田庄的事。
“李大娘是陈家两兄弟的娘亲。”
原来如此,李从舟了然。
可是……
李从舟又挑挑眉,田庄,那是多早之前的事情。
虽然顾云秋从没告诉过他购置田庄、办钱庄的缘由,可这一切太凑巧。
难道——
从一开始,顾云秋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沉眉紧拧,未及细思,手肘就又被顾云秋撞了一下。
“吃面呀?”顾云秋道,“待会儿坨了就不好吃了。”
“还有,”他挑着一缕面条,眼睛弯成小月牙,“李从舟,生辰日快乐!”
……傻乎乎的。
看起来也不像胸有城府、早有筹谋的样子。
大概是……凑巧吧?
李从舟摇摇头捧起碗,也回了他一句:“生辰日快乐。”
虽然外面下着暴雨,时间地点也不对,但阴差阳错里,他们还是一起过了一个八月十五。
顾云秋给他挨个介绍了在场众人:
除了点心、蒋骏、陈婆婆和她的孙女,那位老伯也来自城中,是云琜钱庄隔壁游记漆铺的老板。
李从舟与他点点头,倒没在意这位老伯怎么团圆节一个人跑到京畿罗池山下,混到顾云秋的田庄上吃饭。
他没问,顾云秋也就没讲。
毕竟游家老伯这件事说起来也蛮尴尬,对方又是长者,还是给他留点面子。
而顾云秋也给众人介绍了李从舟,没用“僧明济”而是说了圆空大师给他取的俗名李从舟,说他准备还俗。
“还俗挺好,”陈婆婆给李从舟添了点儿菜,笑道:“这么俊的小公子,做出家人可惜了的。”
李从舟呛咳一下,最终埋头吃面、没说什么。
手工扯拉出来的面条很筋道、碱味儿也不重,配上热腾腾的羊汤,一口吃下去,五脏六腑都生暖。
只是分面条时,云秋秋这家伙迷信得很:
愣说是——长寿面的面条不能断,所以捏筷子挑了根面条站起来,然后又踮着脚尖、手臂伸个老长,发现还是不够后,干脆站到凳子上。
看得他心惊肉跳,跟着站起来虚虚护着。
偏这人笑得没心没肺,还嘿嘿傻乐着分了一半窝蛋给他。
而暖桌旁的其他人,得知他预备还俗后都不再那么拘束,纷纷大口吃肉,蒋叔还和那游大伯两个烫了一壶酒。
不得不说,顾云秋他们这吃法新鲜——
暖阁里的地龙也用上,中间炭火能烧烤也能炖汤,一顿饭吃得热热乎乎,也不用担心秋冬两季会吃着冷饭冷菜。
一顿饭吃完,外面的雨却越下越大。
蒋骏撑着伞出去两三回,疏浚了院里的污泥,也干脆将李从舟拴在外面的马牵了进来。
“小李公子,”他不知李从舟具体身份,便跟着喊了姓氏,“您若没旁的事,不如今晚就住下来吧?”
“外头雨大,村里都是泥巴路,最容易陷马。您便是纵马强行跑出去,若一不小心失蹄,可能要给您摔出个好歹。”
顾云秋听了,放下帮忙收拾的碗碟,也蹬蹬跑过去趴到窗口看了一会儿——
屋檐上的雨像小河一样往下淌,外面的天空黢黑一片,重重雨幕密织,根本看不出几丈远。
入村的几条路都是土路,下过雨就会泥泞不堪,像踩在沼泽地一样。之前顾云秋回来,马车都陷在里面两三次,更别提这样的瓢泼大雨。
原本李从舟都已经起身走到门口,顾云秋却突然跑过来,从后揪住了他袖口。
李从舟:“……?”
顾云秋瞅着他踟蹰了一会儿,觉着直接说我床很大会产生误会,又怕问他留不留下来、会被小和尚冷着脸拒绝。
所以他咬咬唇,小小声道:“你答应了要和我一起看月亮的。”
李从舟皱了一下眉,正想说今天下雨哪有月亮,忽然意识到——顾云秋说的是八月十六。
之前,他们约定了要去祭龙山顶登高望月。
他叹气,“若明日也天阴呢?”
知道他这是答应了,顾云秋便乐呵呵抱紧他手臂,“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走走走,我们洗漱去。”
虽然顾云秋甚少来田庄上住,可正堂里一直留有他的房间。
房间不算大,进门后只有不足一丈的进深,不像宁兴堂里设有香案、花架、悬挂匾额,进堂屋后就是一面土墙。
西窗下放着一张四方木桌,桌后是条凳一张,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下搁着算盘和账册。
东侧用石砖垒砌了一张炕,炕头放着两只用来装衣裳的木箱,炕尾摆着一把旧竹椅,椅面被当做盥洗架摆了个木盆、椅背上担着一件中衣。
顾云秋踢了鞋子,撅着从炕头的木箱中又抱出来一床被子,“枕头我待会儿问问蒋叔还有没有多的,要是没有我给你用衣裳叠一个?”
“……都成。”
“那被子我给你放在这儿,”顾云秋从炕上挪下来,环顾屋子一圈后,又闷头往门口走,“我再去拿个木桶来。”
“木桶?”
顾云秋回头看看他,不知想到什么竟揶揄地笑了下,嗯嗯啊啊卖了个关子,没直接回答他的话。
半晌后,点心和顾云秋先后进来。
前者是提着烧开的一壶水和一桶凉水,后者拿着个带盖的木桶,一进来就把木桶顺到了门后墙根下。
点心给木盆兑水,见李从舟的目光一直盯着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后笑着解释道:
“田庄上的茅房远,外面下着雨,您要是起夜不方便。”
李从舟:“……”
——这小坏蛋。
是还记着他伤重时那码事儿呢。
李从舟瞪顾云秋,却换来对方捂着嘴偷乐。
先后抄水匀面,李从舟监督着顾云秋用了牙粉,然后两人像小时候一样,挨挤在一个盆里泡脚。
田庄上的东西不全,顾云秋也就过来住了一个日夜。
所以这盆两个人用起来有点小,稍稍一动就能碰着彼此的脚。
炕太高,他们是各自端了个小杌坐在堂中,旁边就是那张点有油灯的方桌。
李从舟盯着冒着热气的木盆没说话,千言万语、万般话头,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问顾云秋为什么要离开,想告诉他宁王他们收养义子的决定,想问他在这样的地方真的住得惯么,还想问问他将来的打算。
结果他自沉眉心乱,那边和他同望一盆水的顾云秋,却真心实意发出一声慨叹:
“你脚好大——”
李从舟:“……”
顾云秋还摆弄自己的脚丫往他脚背上踩了踩,“你看,我都能这样踩在你的脚背上,后面还长出来这么一大截。”
木然地看着踏在自己脚背上、玩得不亦乐乎的顾秋秋,李从舟嘴角微抽两下,觉着自己刚才一番心思全付诸东流。
顾云秋的皮肤白,常年裹在鞋袜里的双足更是白皙如玉。
整齐指甲盖下的指尖白里透粉、足踝纤细,脚背绷起来的时候能清晰地看见皮肤下的经络和骨骼。
李从舟垂眸看了一会儿,最终千般话只化作一句问:
“不回去了?”
“昂?”顾云秋玩水的动作一顿,反应过来李从舟在说什么后,他又莞尔一笑点点头,“嗯,不回去了。”
“为什么?”李从舟抬头,认真看着他。
许是他认真的态度感染了顾云秋,小孩蹭了蹭泡得沁出薄汗的鼻尖,然后也认认真真回他:
“事涉皇室宗庙,宗正院必定谨慎。即便王府有办法徇私,外头也有人言、府内也有冷眼,我不想被架在火上——”
何况,顾云秋垂眸,浅浅笑了一下。
何况前世,他就已经试过一次。
被软禁、被拘束,被守在门口的管事、仆役冷嘲热讽,最后放下身段哀求,却只赔上小点心一条命。
人心难测,人性复杂。
即便有不舍,但他不想赌了。
与其日后一点点消磨掉彼此的感情,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早早断绝了这份关系,往后相见或许还能讲三分情。
李从舟沉默。
其实不用往后,昨日在王府,不就有个上赶着落井下石的庶务。
他皱皱眉,审视地看着顾秋秋。
这小家伙调皮捣蛋时,感觉是个心性纯良的小傻子,在这样的瞬间又觉得他少年老成、像饱经人间多少沧桑。
“再说,别人也不能护我一辈子,”顾云秋垂眸,轻轻搓了两下脚丫,“小瑾说,他哥哥十五岁就能独闯黑风寨了。”
他的脚不安分,踩来踩去弄得李从舟很痒。
李从舟看了一眼顾云秋发顶,忍不住摇摇头——
跟谁比不好,偏跟那曲怀文。
人十五岁能闯黑风寨,全是因为从小被爹娘别着带在马上,会吃饭说话就在马帮里,也不看看同样的曲怀玉。
不过他被顾云秋那作乱的脚丫踩得心烦意乱,最终没评价什么,只是拿过旁边的布巾捉了他的脚,“泡好就先去床上。”
顾云秋躲了一下没躲掉,只能老老实实被他摁在怀里擦干净脚。
“那你也快点哈,”顾云秋爬上床、屈膝团住被子,“婆婆叮嘱过,泡脚只需稍稍出汗就好,泡太长时间也伤身体的。”
李从舟看他一眼,很快擦擦脚、端着水出去倒了。
反身回来上炕,拉高被子后,他才看着垫手臂侧躺、眼睛亮晶晶等着他的顾秋秋道:
“能给我细讲讲么?陈婆婆,还有陈家村。”
信的时间久远,且文字带来的冲击力远没语言强。
“啊恩……”顾云秋想了想,“那就要从买这个田庄说起啦——”
李从舟仰躺在炕上听着,身下的铺烧得暖暖的。枕头没找到新的,两人推了一番,最后是用几件顾云秋的衣衫给他叠的。
小秋秋的衣衫都带有一股桂花清香,也不知是否是用了同一种熏香,还是单纯因为他好吃桂花糕所以沾染上。
他躺得规规矩矩,讲故事的人却一拱一拱的。
若非他们是睡着,李从舟很怀疑顾云秋是要手舞足蹈。
从买田庄,再到豆腐坊合伙的生意,再到巧计斗倒了作恶的吴家村长……
“原来那就是杨婶。”
“嗯?你见过?”
李从舟应了声,昨日在大榕树见过,就是那个透露见过顾云秋、后来又被叫走的婶子。
他趁着夜色睨了身边的小家伙一眼,没告诉他自己为了找他废了多大劲儿。
“杨婶的猪肝做得好吃,”顾云秋笑嘻嘻,“爆炒猪肝,特别香!有机会请你来吃——”
得。
他还顶着个光头,这小坏蛋就忙不迭给他推荐猪肉了。
“那……那位游老伯呢?”
“呃……”顾云秋噎了一下。
“不方便说?”
顾云秋拨浪鼓般晃了晃脑袋,又想到屋里一片漆黑李从舟也看不见,便连道不是。
“就是……”他叹了一口气,“唉……我悄悄告诉你,你可不要说出去哦——”
李从舟嗯了一声。
结果顾云秋竟往他这边挪了挪,真凑在他耳畔小小声,喷出来的热气洒他一脖子,激得他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颤抖。
半边身体发麻,半边身体滚烫。
李从舟闭了闭眼,目光无神地看向浓黑一片的屋顶:
世尊,弟子一定是来渡劫的。
顾云秋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他根本没听清,只觉后颈一阵阵在发汗。
他伸出手,啪地隔着被子拍了下。
顾云秋唔了一声,眼睛瞪得溜圆——小小小和尚竟然打他屁股?!
“好好说,”李从舟声调平稳,不带一丝破绽,“屋里就我俩,你凑这么近做什么?”
顾云秋眨眨眼,关注点被他带偏:也是哦。
他磨蹭两下,躺回自己那边。
可贴在一起久了,又觉得自己的被窝不够暖,于是又偷偷往李从舟那边蹭了一点点,然后才重新开口说游老伯的事。
游记漆铺也是京城里的老字号,游家人祖上三代都在经营这个。
铺子是游老伯的爹盘下来传给他的,原本后院里还有染坊,但烧漆制漆的味儿太大,染坊和漆膏坊就被左邻右舍赶着搬到了东郊。
聚宝街那儿,就是一个店面加上后院几间房,除了院子比云琜钱庄小一圈、没有二层楼外,其他构造都大差不差。
游老伯平日不住在铺里,常年是跟东郊的烧漆坊待着。他没念过书,但跟着柜上的大师傅学了一手好烧造技,还调制出几种少见的漆色。
宫里重修长生堂、修补三清像的金漆都是从他这儿进的。
游老伯年轻时,也算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加上家底丰厚、手中掌握着一门制漆手艺,上门攀亲的人络绎不绝,其中甚至不乏官家小姐。
“美男子?”李从舟忍不住笑了声。
“干嘛啊?”顾云秋不乐意地咕涌两下,“老伯的五官真挺好看的,你别不信呀!”
李从舟稍稍回忆了下,却是怎么也没法将那位精瘦、蓄着山羊胡的老伯和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只能忍住笑,顺着顾云秋的话,“是是是,好好好。”
顾云秋抿抿嘴,也学着他刚才的动作,隔着被子捅他一拳,“你好烦!好好听我讲!”
李从舟胸口挨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却更甚。
他暗自摇头,伸手捉了小家伙的手放回被子里,“仔细着凉。”
顾云秋哼哼两声,继续说游老伯。
老伯少年得志,自然有三分倨傲,挑来拣去,最后选了个落魄的官家小姐,她家祖上曾出过一位三品吏部都事。
不过就是时间太久,少不得要往上推几代人,轮到这位崔小姐时,家中已经落魄,靠着她父母兄弟淘卖祖上留下的古董撑着门面。
自古官商两立,商人在厉朝甚至不能参与科举、不能捐官,只能和其他末业一样被排挤在外。
锦朝倒是开了商人能登科的先例,只是商家子弟多半愿意选择捐官一途,有个官吏身份,也算生意的一重保障。
游老伯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看中崔小姐的门楣,以及她家中还有两个在读书、准备应举的弟弟。
成婚后,游老伯夫妻倒还算恩爱,只在子嗣上一直不顺。
最后是听信了民间偏方,从崔小姐弟弟家里抱来一个男童做引,才生下游家三个孩子。
有了孩子后,游老伯就带着三个孩子到东郊上住,每日学习制漆炼漆,意在给游记漆铺做强做大。
只可惜,游家三兄弟里,仅有老三对漆铺感兴趣,一直认真跟在父亲身边,日复一日学那些枯燥的工艺。
等三兄弟长大了,游老伯和夫人也给他们分别娶了亲。
结果老二被媳妇挑唆着嚷嚷起分家,而老大媳妇也跟着起哄,闹得一个家里鸡犬不宁、铺子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最后是老三主动让步,说他不想与二位兄长相争,愿意跟着妻子远走江南,他已学会了父亲的制漆手艺,也可在江南发展。
游老伯拗不过儿子们,只能如他们所愿分了家,将铺子和外庄分别交给年长的两个儿子,自己跟妻子到东郊田庄上颐养天年。
结果游家老大空有一身力气、没有制漆的手艺,根本看不好东郊上的漆坊;老二争强好胜、遇事从不低头,也没法客气应对主顾。
他们接手后两三年内,游记漆铺的声誉一落千丈,不少老主顾流失,大郎二郎两人拆东向补西墙,最终捅出个大篓子。
“你还记着昭敬皇后故去后,宫里重修过一回三大殿吗?”顾云秋揪着被角,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嗯。”李从舟帮他挪了挪枕头。
顾云秋睡觉不安分,明明他睡的才是枕头,可一边讲游老伯的事一边就要挨着他,脑袋都枕到了那团衣衫上。
宫中的三大殿,是由南向北处于锦廊上的三座宫殿,分别为:
朝臣上朝议政用的宣政殿、皇帝陛下批阅奏折的勤政殿以及帝后大婚用的明光殿。
三殿由矮至高,碧瓦红墙、金光巍峨。
昭敬皇后故去也就是三年内的事,李从舟当然记得。
“怎么?用了游记漆铺的漆么?”
顾云秋应了一声,挠挠头,又否认道:“用是用了,但也不是直接用,其中还有一重缘由——”
原来那游家大郎和二郎经营不善、入不敷出,竟动心思走起旁门左道:
他们低价购入了一批青瓦,连夜在瓦上涂满琉璃黄漆,乍看上去跟那些烧制而成的琉璃瓦一般无二,甚至颜色更鲜亮。
两兄弟做了假,却也不完全傻,知道这事被查出来就是欺君之罪,弄不好要杀头、灭九族。
于是,他们自作聪明地将这批瓦卖给了一个外地的客商。
那商人当然就近就卖给了宫中造办处,造办处的官员简单看过觉得这批瓦不错,就送去修缮了三大殿。
除非出了意外,宫中修缮大殿的时间都会安排在开春,工期三个月左右、要赶在雨季来临前完工。
本来这事是可以含糊过去的,但偏偏那年的雨季提前,几场暴雨过后,那些伪造的瓦片原形毕露,顺房檐滴落下来的黄漆甚至浸染了殿前的汉白玉石栏。
出了这样的事,造办处的一应官员自然被严惩,贩货的商人和游家两兄弟当然也被捉拿入狱。
欺君之罪、罪无可赦,若非游记是京中有名的老字号,游老伯和他祖上也并无大错,便是连游记也要被彻底查封。
两兄弟被判做主谋、皆是枭首,妻子家眷亦没为奴。
游老伯晚年丧子,还连累铺子声名尽毁,也是三儿子从江南回来陪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才从绝望中振作起来、重新接手了铺子。
可惜,游家老三和妻子在江南也有几间颇具规模的漆铺,他不能久留京城,父亲身体恢复后就重新回到江南。
而游老伯想着偌大的铺子终归要有人继承,就从外庄诸多制漆的师傅里,挑了个三十来岁、看着老实本分的小伙子当做继承人培养。
“然后……”顾云秋尴尬地咳了一声,“这个徒弟就出事了。”
“出事?又出什么事?”
“就……啊就是……”顾云秋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放弃般红着脸低声道:“游伯母她……她和这徒弟看对眼了。”
李从舟:“……”
行,听了半天,竟然是这么个故事。
那游家老伯看起来都已经年过六旬,他的妻子总不会太年轻,这徒弟……还真是够奇特的。
顾云秋讲了这么多,口干舌燥也觉着有些累了,挪了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直接阖上了眼眸:
“他们还合谋准备下毒暗害游老伯呢,后来是被小邱发觉、提醒老伯后,被游老伯带着官差来捉了个正着……”
“小邱?”
“是呀,他眼力好,之前我不是一直让他在二楼帮我记人么?记了几天看成习惯,也是偶然往游记那边一瞥,就瞧见那妇人在院里下毒。”
谋杀亲夫是重罪,而且还人脏俱在。
李从舟本以为这位游家老太定是被判个死罪,没想,顾云秋却告诉他——
老太的两个兄弟在多年前都考中了功名,虽未留京,却也已是地方上的大员。
最后用重金疏通了路子,只判了黥面,逃过一死。
听见这个,李从舟在心底嗤笑一声,这倒确实是官场常见的路数。
上头有人的手眼通天,下头黎民百姓却只能认命认罚。
“啊哈——”顾云秋当真的困狠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后,眼角都渗出几滴泪,“游老伯接连经受打击,已经不想在京城待下去了。”
“所以,他就托了小邱,想要就近将游记漆铺转给我。”
“然后就南下江南,去和小儿子一起过。”
将铺面转让?
聚宝街可是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游记漆铺那位置也不错。
李从舟眉头一簇,下意识扭头看顾云秋。
可顾云秋已经嘟嘟哝哝地陷入了半昏迷,嘴巴一开一合还想要告诉他什么,但人的意识已模糊。
见他困得这般可怜,李从舟微微笑了笑,用适应了房中黑暗的眼眸注视着顾云秋半晌,最终伸出手指、轻轻拭去了他眼角那点晶莹。
……罢了。
师父师兄说的都对,甚至连顾云秋都比他勘得破。
他们,只是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
小秋秋对商道感兴趣,身边又已经有那样多的忠仆、伙计,还有愿意将祖业私下托付给他的邻里,可见——他的天地原本就在那里。
王府、皇宫、朝堂,这些原本就污浊一团的地方,合该是他这样满身杀戮的人的归处。
何况,还有襄平侯。
以顾云秋的心智筹谋,对上方锦弦就是个死,根本无有生机。
倒不如他回去接下宁王世子这位置,利用能利用的一切权势,早些将那疯子弄死,还这天下一片安宁。
到时候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百姓和乐富足,对小家伙的商道也大有帮助。
想明白这些后,李从舟缓缓收回了手指,将染在指尖那一点点水渍慢慢握紧在掌心,然后嘴角微扬、闭上了眼睛。
只盼——
明天会有个好天气。
然而次日,顾云秋和李从舟的赏月之约,还是没能成行。
这回,从中作梗的不是天公,也并非什么身世的隐秘。
而是——
顾云秋拢袖,踮脚着急地在田庄门口张望,“点心,蒋叔请个大夫怎么这么慢啊?”
“您别急,”点心陪在一旁,“雨后道路泥泞,是会比平日慢些。”
这时,堂屋内又传来两声干呕,然后就是陈婆婆大力拍击人后背的声音,之后,就是李从舟嘶哑的呛咳声。
顾云秋发愁地看了眼堂屋,“婆婆的土药也不知起作用没有,小和尚怎么还在吐啊……”
点心摇摇头,他也没主意。
应该说,整个田庄上的人都没料到——
长年茹素的李从舟,昨日骤然被大伙塞了那么多肉,竟然睡到半夜就上吐下泻折腾不休,黎明时分甚至脱水昏迷、浑身烧个滚烫。
吓得顾云秋连连喊醒点心、蒋骏等人,让他们去请大夫。
好在田庄上有马,蒋骏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也熟悉路,三刻后就驮着一位老村医赶到,诊脉、开方、抓药。
“少爷放心,不是什么大症候。”
村医解释了一通,大概是李从舟的脏腑十五载来从没用过荤腥,昨日一次就填塞入那么多、一时无法适应所致。
“用些和缓的药就好,还俗吃肉也得慢慢来……”村医想了想,也好心补充道,“酒色亦然。”
顾云秋:“……”
他耳根微微热了热:
酒就罢了,色……色什么啊。
怎么村医都这、这么直白的吗?
由点心去镇上的铺子抓药,并吩咐蒋骏给村医送回去,等陈婆婆帮忙收拾好正堂里的秽物,顾云秋便谢过她进去。
见李从舟面色蜡黄地靠坐在床上,顾云秋偏偏头,想起了之前在正阳桥边捡着浑身是血的小和尚,他也是虚弱了好久。
被他炽热的目光盯着,李从舟回头,抛给他一个疑惑眼神。
而顾云秋却抱手托腮,愁眉沉吟道:
“小和尚你,是不是,不太行啊——?”
第048章
与此同时, 京城。
宁王府里彻底乱了套:
先后两个孩子都失踪,银甲卫翻遍了京城的每个角落,甚至到报国寺守株待兔, 最后却都只得着一些只言片语,根本做不得线索。
宁王熬了两个日夜双目赤红, 王妃的病也是反反复复,府内上下一片愁云惨淡,偏是那大宗正院的佥事还要带着玉碟前来——
“王爷,您看给孩子记个什么名字?”
佥事严谨, 李从舟未经册封, 现在还叫不得世子。
宁王强打精神, 请他帮忙去回宗正院的院士, “此事还未议定, 等完全定下来了, 本王自会遣人给你们递消息。”
姓名字号人生大事, 佥事念是如此,便恭敬拜别。
只留宁王夫妻两个对坐无言, 半晌后,王妃才找回自己声音, “您说——我算不算失败的母亲?”
宁王握住她手苦笑一声,“是为夫失败。”
“爷、夫人。”大管事的从外门跨进观月堂。
“可是有秋秋他们的消息了?!”
大管事摇摇头,“是报国寺, 圆空大师遣了个僧人来。”
宁王这才知道, 萧副将带着银甲卫找遍京城各处实在没辙后,干脆远远守在了报国寺外。
因为八月十四日看守山门的僧人说, 他们曾听着一句,那两位主子要在八月十六日到后山登高赏月。
银甲卫不比寻常侍卫, 身披银铠、军容整肃,即便是远远静息在山中,也引得来往香客好奇得频频驻足。
圆空大师甚少理会俗务,但事涉明济,他还是召来大弟子明义,耳语几句,吩咐他下山往宁王府走一趟。
得了宁王首肯,大管事便请门房将人领进来。
“大师。”王妃病卧,还是强撑着起来作了一揖。
“阿弥陀佛,娘娘病容憔悴,还需保全身体,”明义躬身、双手奉上一卷经,“师父说,缘生缘灭、顺其自然,执念太甚,反而伤身。”
“这卷经书是师父他老人家手抄,您翻着看看,兴许心能宁静些。心绪安稳了,身子才能养好。”
王妃泪眼盈盈,哑声双手接过,“替我……谢过大师。”
明义再躬身,见这夫妻二人满脸忧雾愁云,又笑着再拜道:
“他们也有自己的尘缘要尽,二位不必如此忧心。劳心劳神、大动干戈,难免招惹是非,倒不如清心凝神、静待其变。”
道理如此,宁王夫妻不会不明白。
但为孩子劳神悬心,天下又有哪对父母能免俗。
不过他们还是与明义还了礼,“谢大师开导。”
明义摆摆手,经文送到、话带到,他也算是功成身退,这便从宁王府告辞,直奔和宁坊双凤楼——他可约了人吃酒。
真假世子案告破,城里物议如沸。
他得去好好听听,看看有没有俗人敢在光天化日下编排他的小师弟。
……
事实证明,李从舟还行。
吃过药歇息了一日,八月十七日上就恢复了精神。
他也知道自己这叫不告而别、神秘失踪,京城里指不定闹出多少风波,所以拒绝了顾云秋吃个饭再走的邀约,直策马离开田庄。
被报国寺僧人劝过一回,宁王便召回了萧副将。
不再那般大张旗鼓地找寻,只分派出一支五十人的队伍,两两一组蹲守、巡逻在那俩孩子会出现的地方。
许是心境当真被劝开阔的缘故,王妃的病情竟然稳定好转,除了还有些咳嗽,人已能起身下床走动。
三日来,真假世子案闹出不小动静。
皇帝怜惜弟弟,免了他的常朝,许他回府休息。
李从舟回到王府时,宁王正斜倚在瞭山阁长椅上,手中捏着那枚太后赏赐的长生缕兀自出神。
这东西他年少时戴过,是先帝偏爱他的佐证,却也因此招惹出不少是非。最后他选择急流勇退、主动出嗣,也可以说有这枚长生缕的缘故。
先帝在时,太后亦非正妻。
他行四、长兄行二,在他们前头,还有一位嫡兄。
先帝的贞康皇后方姓,与襄平侯的母妃乃是堂姊妹,贞康皇后的父亲方林远,乃是正一品征西将军。
他用兵如神、堪称鬼帅,镇守黑水关时未尝一败,更曾率部众打入过西戎王庭、俘虏八位翟王,逼得西戎不得不低头纳贡。
定国公和辅国将军几个,曾经都是他手下的士兵。
可惜,方家并非都是将才。
那时先帝还未即位,刚被封诚亲王后不久,方林远就命弟弟方林图固守黑水关,他则率部追击西戎残兵。
那本是能将西戎一举歼灭的关键战役,方林图却枉顾兄长让他死守不出的命令,贪功冒进、意图表现,见着一小股西戎贵族就敞开城门去迎敌。
结果不仅自己中了敌人圈套、令黑水关失守,更害得兄长腹背受敌,最终被反扑而来的西戎将军砍杀,头颅被挂上西戎王城。
重新集结的西戎长驱直入,锦朝士兵节节败退,是定国公临危受命,才勉强守住京师,没叫锦朝一朝国灭。
此为奇耻大辱,仁宗震怒之下,下旨要斩方林图、流徙方家千里,女眷皆没为官奴。
方林图没等到行刑就在狱中就羞愧自裁,他的两个儿子也死在了流放路上,他这一支里,唯剩下他十二岁的小女儿方月。
方月心思活泛,用尽手段留在京城教坊,更设计在宴乐上与堂姐、当时是诚王妃的贞康皇后相认。
皇后心慈,托人求情将这堂妹救出,隐姓埋名带在身边做了侍奉宫女。
先帝登基后,皇后更寻个由头赐姓,让方月恢复方姓,改头换面成了中室殿的大宫女。
贞康皇后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女涵润不幸在行宫溺水、救上来后没一个时辰就病亡;嫡子凌钦长到六岁,却意外被御苑发疯的狼咬死。
孩子死状奇惨,皇后只看了一眼就吓晕过去。
即便事后彻查,宫人们也没找到原因、一切似乎都是巧合,唯是两个孩子出事时,附近都有大宫女方月的身影。
先帝痛心之余,将御苑当值的宫人悉数杖毙。
贞康皇后由此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含恨病逝。
可先帝荒唐,竟在灵堂上与大宫女方月苟合、有了首尾。
一个月后,方月被查出有孕,先帝大约是内心愧疚,并未第一时间将这宫人杖毙,而是偷偷将她送到宫外养胎,等生下孩子再做决断。
结果八月后,方月早产诞下一名女婴,接生嬷嬷们都说那女孩虽是早产,可哭声洪亮、手脚有力,但偏偏——先帝赶到时,女婴就断了气。
有接生嬷嬷怀疑,是方月亲手掐死了女婴,只因是女孩、就不能帮助她母凭子贵活命。
但那接生嬷嬷不久后就不明不白掉入井中丧命,流言也就渐渐消散。
那个女婴生得娇美,小小一团,眼角眉梢竟与贞康皇后有几分相似,先帝痛悼,终于动怒要处死这宫女。
结果方月却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跪地,道明自己身份。
适时,方家上下的男丁都差不多死光了,女眷也没在各处,方月可以说是——贞康皇后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
或许是这个原因,又或许是怀抱中的女婴还温热,最终,先帝没有处死方月,反在三年后,将她从宫外接回了宫里,并封为正六品悯夫人。
不久,方月再度有孕,竟在先帝三十岁时给他添了个男丁。
这孩子行三,日后被先帝赐国号为名,唤作凌锦。方月也由此被晋封为悯嫔,后来又改封号作容嫔。
在宁王出生前,凌锦聪慧机敏,甚得先帝宠爱。连带他母亲容嫔,也大有宠冠六宫之势。
后来,时为贵妃的太后冯氏诞下四皇子凌铮。
先帝一时高兴,就将仁宗赐给他的长命缕转赠给了刚满岁的小儿子。
也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夺嫡争储的大戏拉开序幕——
方月深谋远虑、心机深重,三皇子凌锦也是处处与二皇子、四皇子相争,就连婚事上,凌锦都曾求娶过徐宜。
太后深知方月一党势头愈盛,便选择釜底抽薪、避其锋芒,令幼子主动请命出嗣,反而得到了定国公的支持。
而这场夺位之战,最终也以容嫔殉死先帝被晋容妃,但三皇子凌锦被革除谱牒、改名方锦弦告罄。
如今再看这长命缕,宁王只觉讽刺。
本是父母为孩儿祈福、求个口彩好运,没想——经手这长命缕的人,最终都是命途多舛。
他是,秋秋那孩子也是。
思量间,窗外急急传来阵阵脚步声,先是萧副将、后是大管事,两人皆是满脸欣喜。
老管事看起来好似要哭:“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宁王一跃跳起,喀嗒一声将长命缕丢到桌上。
他疾步走到瞭山阁门口,却看见跟在老管事身后迈步走入王府的,是头顶锃亮、身上穿着一件粗布麻服的李从舟。
宁王脚步一顿。
他竟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李从舟面无表情、神色如常,若非换掉了僧袍,看起来就还是报国寺那位冷面寡言的年轻僧人。
便是当今圣上龙颜盛怒,宁王也从未惧怕。
可见李从舟大踏步朝他这边走来时,宁王心里却擂擂开始打鼓。
李从舟走到近前,在瞭山阁门前的三级白玉石阶前顿步,而后一撩衣摆,恭恭敬敬跪倒在宁王面前:
“昨日探知到……他的行踪,一时情急,所以未及禀报。”
说完这句,李从舟也没给宁王解释这个他是谁,而是就这么跪着讲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将顾云秋说的那番话,一一转述给宁王听。
只是,他并未透露顾云秋的行踪,也没提钱庄和游记漆铺。
宁王听着,心中霎时五味杂陈。
他一面惊讶于秋秋见事的老成,一面又慨叹那孩子迟来的懂事。
垂眸,看见李从舟还跪在地上,宁王便下台阶俯身弯腰、想将李从舟给扶起来。
扶了一下没扶动,李从舟跪得笔直,抬眸以平静的目光看向他,“我觉得他的话在理,所以也请您将……王妃请来,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听着他的称呼,宁王心头一梗。
即便知道十五载岁月要改口不易,可……哪有孩子唤自己亲娘为“王妃”的?
他不忍妻子伤心,想开口纠正李从舟的称呼。
院门外却传来一串轻咳,伴随着王妃温和的声音,“不用,我就在这儿,孩子你直说便是。”
“你怎么出来了?”宁王奔过去,小心给妻子搀过来。
“成日拘在屋里也闷,”王妃笑笑睨丈夫一眼,“这不是听着了外面的动静,就转过来看看。”
大管事和萧副将挠头,也都退到一边。
他们可不是有意瞒着女主人,实是怕惊扰了王妃、加重她的病情。
他们夫妻说话时,李从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跪着,等王妃坐定、想招呼他起身时,他才摇摇头、低声开口继续道:
“晚辈僭越,有几句放肆的话要禀明。”
“圆空大师抚养晚辈长大,既是晚辈的师父,我亦敬他如父。即便日后还俗,若他或报国寺上下一众僧侣有事,我也必定会以他们为先,并赴汤蹈火。”
这是记恩,宁王和王妃对视一眼,皆点了点头。
王妃在报国寺多年,也算看着他长大,这孩子行端影正、稳重正直,要他做了宁王世子就与报国寺斩断前缘,也并不现实。
“此其一。其二,恩师替晚辈取的名字,晚辈用了十五年用惯了,还想恳请陈情,许晚辈继续使用这名字。”
“至于谱牒上如何记载……”李从舟抬头看宁王一言,又欠了欠身,伏趴下去,“劳您多费心。”
他五体投地跪着,姿态端得十分低。
可说出来的话却忤逆悖乱,确实如他所言放肆。
宁王之顾姓特殊,在锦朝何其尊贵,岂可容许后辈子孙想不要就不要?
而且真假世子案惊动皇廷,太后、皇帝、皇亲国戚和宗正院,无论哪个都要来过问一二,断不能随意应付。
偏李从舟不给宁王开口的机会,重重磕了三个头后,继续表明态度——眼下正逢多事之秋,认祖归宗之事不宜大办。
“将名字计入谱牒,在祠堂内拜祭过列祖列宗,便足够了。”
李从舟说完,又认认真真起身给宁王夫妻行了三跪三叩首大礼,并顶着已经有些微红的脑门,直言道出他的隐忧:
“西北战事紧急,真假世子案在这种时机爆出,很容易叫有心之人利用,崩解原本暂时平衡的朝局,于前线补给不利。”
“若太|子党起疑生事,不顾大局从中作梗,西戎定会抓住机会攻□□水关,长驱直入直逼京畿。”
“且晚辈多次到宫中讲经,那太子青宫之内并非一池静水,而是有各方势力蛰伏在水下。太子仁善,却易遭人利用,以致国本不稳。”
事涉朝政,又及国本,宁王的神情渐渐凝重。
“太子身边有位平公公,”李从舟见宁王不语,继续抖出自己知道的情报,“他表面是一团和气,背地里却好赌成性,还食婴胎以期延年益寿。”
宁王一惊,面色骤寒。
太子身边姓平的公公仅有一位,此人原在昭敬皇后宫中,内廷给取的名字叫平靖,以期早日靖除外敌、天下平宁。
此人是自愿净身入宫,家中无有父母亲眷,在宫中当差也只是为了尽快往上爬,给自己赚个盆满钵满、半生无忧。
后来中室殿的首领太监见他伶俐,便细心调|教、分拨到太子身边。
按这来历,平靖公公应当算是知根知底、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将来若是太子继承大统,那这位公公就是黄门之首、能掌印玺。
宁王遂道:“不可妄言。”
“城东永嘉坊,有个裕顺赌坊,赌坊后巷临济通河,有两艘小舟常年藏于春桥的桥洞下,紧供着赌坊的客人往来使用——能做暗渠逃跑、亦能接来不方面抛头露面的客人。”
李从舟语调不疾不徐:
“平公公每五日轮值休沐,有半日都会乘小舟到裕顺赌坊,赌资不够他就变卖青宫赏物,据我所知,此行已进行有六年之久。”
“六年?!”那岂不是从昭敬皇后故去,平靖公公就在行这件事。
宁王惊疑不定,沉吟片刻后叫来萧副将。
此事干系甚大,不能仅听李从舟一面之词,他吩咐萧副将暗中仔细探查、千万莫要打草惊蛇。
至于婴胎——
永嘉坊热闹繁华,除了聚宝街、雪瑞街,还有六七条出名的楚巷,楚巷附近有两家瓦子,但更出名的是以鸾凤阁为首的秦楼。
秦楼女子皆会寻法避子,有些不巧成孕的,也会服药将胎儿打落。平公公与那鸾凤阁的鸨母暗通款曲,常年重金往她那儿购婴胎。
当然,乌影查到的内幕更多。
其实那太监也不只是吃个婴胎这么简单,他笃信邪法,一开始只服食婴胎,后来更迷上初生儿的血,最后,选择了服食人茸。
时人皆知:鹿茸壮元阳,取用的是梅花鹿角切片或磨制成粉。
而众所周知,人的脑袋上是没有长角的。所谓人茸,实际上是极残忍、极损阴鸷的一道:
取刚出生的婴儿,摁住他们手脚放到火上炙烤,待小孩浑身皮肉烤得焦黑后:斩首取髓。
舀出来的脑浆像一碗灰白色的豆腐脑,这便是人茸。
平靖相信服食人茸能延年益寿、断根重塑,可京城里哪有那么多婴孩能炮制给他服用。
便是此时,襄平侯埋在京城的一枚暗棋浮上水面,借着要差事的名头到平靖公公府上贿赂,投其所好、送上一坛子上好的“人茸”。
刚开始时,平靖公公还很谨慎,直接给人严词拒了。
但这人三顾茅庐、再一再二的相请,除了送人茸,还请平公公吃饭、给他送酒,带着人给他组牌局,输大量的白银给他。
最终,顺利让这位公公放下戒备,一点点被诱使着成了襄平侯的拥趸。
前世,四皇子战死后,太子伤心自责后病逝,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此人的言辞刻薄、冒犯暗害。
这些细则李从舟不用说,他相信以银甲卫的能力很快能查出个水落石出。
襄平侯想利用真假世子案绊住宁王和徐家,他偏要借这真假世子案,起底方锦弦在京城和太子青宫里经营多年的暗桩。
被太子青宫和平靖公公的事打岔,李从舟先前说那些话,也就没那般让宁王犹豫了,他抿抿嘴,最终板着脸说了个:“知道了。”
秋风萧瑟,在瞭山阁内卷起几片零落红叶。
宁王的视线随着那些绯色的叶片,缓缓落到李从舟身上,他依旧跪在地上,姿势标准、挑不出一点儿错。
虽然都是十五岁,但眼前的孩子沉稳、三言两语就能道出朝堂上波诡云谲的机锋。
即便现在不想承认,但宁王听见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止不住地对他说——这才是最适合“宁王世子”这位置的人。
可是……
宁王捏捏眉心,李从舟再成熟稳重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他搓一把脸,拍拍李从舟的肩膀给他扶起来,“这些事我和你母亲还要商议一二,你若无事,便先退下吧。”
李从舟点点头,应了个是,躬身面对着他们夫妻退了三步,才转身大踏步离开,也没要任何王府的杂役、小厮跟着。
宁王远远看着他的背影,明明跪了那么久,他的脚步却迈得很稳,半点看不出僵硬。
如此,宁王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蹲下来,委屈地看向王妃,小声嘟哝道:“……我觉着他才是我爹。”
王妃忍了忍,最后翘起嘴角来戳了戳宁王脸颊,“我倒觉着,这孩子说的话也没什么错。”
宁王鼓起一边腮帮,看着她歪歪脑袋。
“人在佛寺长了十五年,从来都是师父师兄知冷知热地疼着,乍然在一朝一夕之间你要人家改口又改名,这不显得强势、惹人反感么?”
“再者说,不就是个谱牒。那都是做给外面的人看的,上面填什么、写什么,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王妃说得很轻松,拢紧身上大氅咳了两声,才继续道:“泰然处之、顺其自然吧,太过殷勤显得刻意、太过冷淡显得疏离……”
“跳出来,就当我们多了个沉稳的儿子。”
王妃挤挤眼睛,说了句粗野的话,“怎么?你当老子的人怕什么?”
宁王鼓起的腮帮瞬间漏气,被妻子这话逗乐了。
他跟着笑了一阵,又忍不住问,“那秋秋呢?”
王妃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刚才李从舟交待顾云秋去向的那些话,她自然也听着了。
知道孩子有地方住、有钱花,而且身边还跟着忠仆,其实她心里的大石头就落下一半。
毕竟点心那孩子也不错,秋秋离开后,他交接完宁兴堂的库存,就花银子给自己赎身,然后径直去投奔、跟随秋秋。
也算忠义无双,知恩图报。
但……
比起让顾云秋回来接受世人冷眼,她倒希望那个甜甜的小孩能自由自在、永远那样开开心心的。
王妃暗暗叹了口气,只希望将来,小秋秋能回来看看他们。
不得不说,顾云秋那句“父母爹娘不能护我一辈子”打动说服了她,孩子若真被带回来了,指不定要生出多少事情来。
现下这般,也好。
“当年,我和那位可怜的姑娘中,要是有人生的是个闺女就好了——”王妃慨叹道。
“闺女?”
“这样,就可以让秋秋给人讨回来做媳妇,或者,让人上门当女婿,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宁王跟着想象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终于笑出来,“这样的话,当年就不会抱错了。”
这回,终于轮到王妃苦恼,“也是哦——”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舒展了眉眼,也算开解了心中郁结。
如此,宁王递折子回了大宗正院,说前线钱粮吃紧,不想因家中琐事举办庆典、设宴靡费,只在家中祠堂做个简单仪式、请宗正院记名便可。
最后,宁王给李从舟写在谱牒上的,是云舟二字。明济这僧号也得到保留,被记做世子的小字。
至于宁王想了数个彻夜,从魏征大人郊庙祭歌中择出来的“子清”二字,他也认认真真地写在了一份谱牒上。
在大宗正院士忙着宣礼、重新册封世子位时,悄无声息地将那谱牒塞到了祠堂的暗格内。
万法随缘,将来说不定有一天,小秋秋还是能得着这两个字呢?
定下姓名、获得封位,李从舟在叩首拜祭后,就自然将对宁王和王妃的称呼改成了“父亲”和“母亲”。
他在田庄上问过点心,从宁兴堂剩下的仆役中挑了两个手脚干净的到沧海堂伺候,除此之外,并没有多余的贴身小厮。
他自己不在意,但几个大管事却帮忙操持起来,找了裁缝量体裁衣,然后又弄得了秘方熬制芝麻,要给他蓄发。
府内的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府外的查探也在同步推进。
果然如李从舟所料——
五日后,宁王销假。
八月廿一常朝日,一到宣政殿列班,便有几个文家、舒家党羽阴阳怪气地提及此事,还旁敲侧击地提醒太子要小心。
太子静坐在青椅下,闻言只是客气地笑笑。
在众人不注意时,才眸色复杂地远远看了宁王一眼,他手指屈了屈,一下下敲在一份厚厚的青封奏章上。
朝臣上本都用黄封,唯有太子用暗金龙纹的青封。
殿外静鞭一响,紧接着就是宣政殿的首领太监唱喏,列班的朝臣各自躬身退到红柱后,匍匐拜倒、三宣万岁。
而凌予檀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后,也终于从青椅上站起来,躬身跟着群臣唱喏,不过他说的恭迎父皇。
在皇帝陛下落座金殿后,太子从青椅内站起来,拿着那本奏折一步步走到殿中,然后扑通一声跪下:
“儿臣有罪,一时不察、纵容宫人平靖行阴鸷事,还请父皇责罚!”
文家一党面面相觑,纷纷看向文臣之首的舒大学士。
大学士亦是满脸莫名,太子行事,一般都会与他商议,这份奏折他却闻所未闻,甚至不知道太子在说什么。
窥见大学士脸上一闪而过的惊疑,太|子党徒们也明白了——这是太子一个人的主意,他们纷纷收敛神情,静观其变。
而皇帝看完那封奏折后脸色骤变,竟气得将满桌奏盒掀翻。
“人……在哪里?!”
“儿臣察觉事情有异后,已经将人扣押,相关人等也秘密下狱,涉事的赌坊、秦楼也请亲卫监管控制。”
“好好好,若非今日启奏,朕还不知——原来禁城之外、京城之内,就在诸位眼皮底下,竟有这般骇人听闻的腌臜事!”
龙颜震怒,群臣自然叩拜。
皇帝也不解释,只让身边宫人拿了那奏折给群臣传阅。
舒大学士一幕三行,才看到第三页就呛咳着后退几步,脸色惨白、像是要昏过去,几位年轻的言官御史看完后也是连连干呕。
宁王站在同知将军段岩身边,不动声色地陪着他看过一遍,太子善文、字句通顺,也对惨烈的事实稍加修饰。
但是那“人茸”二字,还是让段岩忍不住在金殿内爆出粗口,忍不住地咒骂那平靖太监不是东西。
不足三刻,朝臣们悉数看完了奏折。
太子依旧伏趴在地上请罪,说是他的失察、才让宫人如此放肆,结果不等文党、舒党出来帮腔,皇帝就先挥挥手让他平身:
“皇儿不必自责,奸人可恶,干卿何事?”
皇帝不仅没责罚太子,还调拨了羽林卫五百给他,赐尚方宝剑、命三位将军辅助他彻查此事。
“你们省院协同,不得推诿耽搁,还有你——”皇帝有几分迁怒地踹了自己身边的公公一脚,“叫廿四省你那帮货都警醒点!”
明光殿首领太监当然是赔笑着应好,说他一定要人全力配合太子。
有这件事起头,今日的其他奏本都无甚雷点雨声,皇帝草草看过分派了人手,就宣了退朝,并在众臣拱手告退后,单独吩咐宁王一句:
“家里的事情刚了,就不叫你劳神了,好好陪陪儿子吧。”
宁王点点头,拜谢陛下。
等朝臣们走远,太子手持尚方宝剑,一直目送着宁王离开——他多少有些明白父皇当年的忌惮,他这位叔叔,当真是算无遗策、锦心绣肠。
他今日所上的奏折,其实本来是宁王送来的一封密信。
伴随着密信而来的,还有银甲卫查到了浩如烟海的证据。
为防平靖逃跑,宁王是扣下了人,才给他递的密信,信中不仅讲明白平靖犯下的恶事,还告诉太子——
这奏折,只能由青宫来上。
毕竟平靖公公在明面上还是太子青宫的人,若叫有心之人利用,定然会用此来弹劾太子御下不严。
唯有伏地请罪,才能换得皇帝将此事全权交给他处理。
太子收着密信后,终于想办法在栖凰山的来凤亭,避开众人与宁王见了一面,他未作试探,只将自己的疑惑一一点明。
“皇兄多疑,真假世子案才爆出,想必您也听过些风言风语,说我们是早做筹谋,故意将亲身儿子送到报国寺,就是为了亲近您……”
宁王嗤笑一声,“这不荒谬么?我何至于如此冷血,掉包亲生儿子就为了在十五年后算计您,何况明济也不是日日在您身边敲边鼓。”
太子默然良久,终于是以皇室晚辈见礼恭送了宁王下山。
之后,从平靖公公出发,太子秉公持中、手持尚方宝剑,查出了宫里宫外不少贪墨案、盗赃案。
涉事黄门合共百八十人,文臣武将也有三十余人被牵连,裕顺赌坊被查抄,涉事的其他秦楼也跟着被取缔。
只是顾着太子声名和皇家脸面,人茸之事最终并未传出。
京中百姓津津乐道的总是年纪轻轻的太子手持宝剑、策高头大马,于永嘉坊中穿梭,明察秋毫、赏罚分明,而且果决能断。
太子的声望由此空前,那帮太|子党脸上也渐渐有了笑颜。
与此同时,云秋以三千二百两的价格、盘下了游记漆铺,与朱先生几人商议后,决心改换门庭、打通后院,做成解当行。
其实在盘下铺子前,云秋还专程去了趟东郊,细细查探了一番游记开在京畿的烧漆、制漆坊。
经历风波,游记漆铺的声誉一落千丈,两坊上的工匠也跑了个精光。
权衡利弊后,他还是决心从相近的行业做起。
俗言道:富人存银到钱庄,穷人取钱寻当铺。
典当行的外柜布置几乎与钱庄一样:都是设立有槛的栏柜、后面站着外柜的管事和伙计,后院里是储物的仓库,偶尔会有小银库。
将两处小院打通,当铺的银库就能省下来,阔出来的小院也仿照云琜钱庄这边修建仓库,然后再加了几间房给新招的伙计、护院居住。
只是当铺的掌柜需要有见识、有眼界,能掌眼经手的所有物件。
这样才能准确估出当价,否则,客人欺你眼拙无能,便敢拿一只陶土罐来诈称古董,甚至要五百两银子。
左右改建游记漆铺还需要几个月时间,云秋也不着急,实在找不着人,他也可先自己顶上——
前世今生近四十载,他自忖眼光还不赖。
安排好铺子的事,云秋今日在雪瑞街上宴春楼邀了曲怀玉一起吃饭,陪席的还有曲怀文留给弟弟的一个曲家帮众。
蒋叔要顾着田庄上的收成,云秋也就只带了点心上楼。
虽然曲怀玉是客,按理是不该比请客的主家先到,可他自真假世子案后一直记挂着朋友,所以接到请帖后就巴巴等到了雅间中。
宴春楼的店小二才挑开帘子,曲怀玉就腾地一声从座位上蹿起来,远远看着进门的云秋,眼睛转动上下打量,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眼前的云秋瘦了些,两颊上的肉肉少了许多,身上的衣衫也只是一件普通的蓝布衫,脑后简单扎了根发带,腰间连个香囊也无。
曲怀玉抿抿嘴,眼珠一转看着竟然像要哭。
“诶诶诶?!”云秋可不会哄人,忙拉着他坐下,让点心吩咐上菜,语速飞快地解释了自己这几日的行踪后——
“我穿这样是为了不惹眼,你别这样看我。”
真假世子案闹得沸沸扬扬,城里多少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云秋才不想这时候站出来当活靶子,闷声发大财才最重要。
曲怀玉刚开始还不信,直到听他说盘下了游记漆铺,才稍稍放下心。
“你的解当铺要找掌眼的大管事吗?”曲怀玉热情极了,“我替你问问哥哥,叫他给你找人!”
曲怀文找来的人必定妥帖,可云秋还是摇摇头婉拒了。
这事不大不小,他自己也能解决。虽说曲怀文给了他印信,但当哥哥的,自然希望弟弟跟有本事的人做朋友,而不是成日给他添麻烦。
“这个还不用帮忙,”他笑盈盈地碰了碰曲怀文的杯盏,“往后有要紧事,我一定会开口的,保证不跟你客气!”
曲怀玉抿抿嘴,最终还是跟他碰了杯。
吃过一顿饭,他们俩先后从楼上雅阁下来,曲怀玉和他马帮帮众走在后面,云秋和点心走在前面。
结果才从二楼踏步下来,远远就听见老大一声不怀好意的:
“唷!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宁王世子么?”
云秋循声望去,在临窗的一张席上看见了个斜倚在交椅上的儇薄男子,端看年纪十五六岁上下,身着一袭骚气的紫纱罩衫。
啧。
云秋沉了沉眉,还真是冤家路窄。
这人名叫凌以梁,也是皇室宗亲,祖上同仁宗是异母兄弟,三代人承袭敏王位,他则被称为敏王世子。
真算起来,这位世子还是小和尚的堂兄弟。
凌以梁少年丧父,家中就一个孀居的母妃,他从小骄纵跋扈、惹是生非,与前世的顾云秋不相上下、各有各的胡作非为。
他们兴趣相近,性情却不相投。
凌以梁张扬轻狂,争强好胜、爱出风头,而前世的顾云秋虽然纨绔,却只是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并不爱到处惹是生非。
两人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偏偏少时在宫中闯祸,太后、皇帝在宁王的影响下都是帮着顾云秋,由此凌以梁就暗中嫉恨上了他。
往后长大,更是处处与他别苗头。
这会儿被他认出,凌以梁的嗓门又大,瞬间惹得宴春楼众人视线齐聚,都偷看着楼梯上几人,议论纷纷:
“好像真的是那宁王世子诶?”
“什么世子,他是假的,人真世子现在还是个光头呢!”
“那他这是被王府赶出来了?他身上那穿着的是粗麻服吧。”
“你那什么眼神,明明是普通的棉衫,不过比起从前他穿绫罗绸缎,这落差倒是真的有点大哈。”
“那他怎么还能来宴春楼吃饭?而且还坐雅间。”
“许是……”议论的食客压低声音,“走投无路想走点其他路子谋生吧,听说宴春楼私下也做……生意。”
嗡嗡议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曲怀玉听不下去,想卷起袖子冲下去与他们理论,偏偏顾云秋和点心走在他前面,他们不动、他也下不去,只能卡在楼梯上干着急。
凌以梁心满意足地等了一会儿,等众人那般污言秽语说得差不多了,甚至都揣度到——是不是以色侍人、被贩做奴婢这一层。
他站起身,上下打量云秋一番后,倨傲一笑道:
“只要你愿意跪下,恭恭敬敬唤我一声世子殿下,本殿下不介意帮你付账。”
“……”云秋挑挑眉,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
第049章
宴春楼是京城十大酒楼之一, 又与双凤楼、白楼、明月阁并称京城四大名楼。
宴春楼同样采用高大门楼、错重塔阁的建制,门前高扎彩棚、悬金栀花灯,进门后是长长的门廊, 两侧散座,往上天井数廊置小阁子包厢。
各厢房门口皆摆有梅兰竹菊、牡丹芍药、立柱莲灯和鎏金香炉。
每逢年节, 宴春楼上下灯火荧荧、靓丽妩媚,厢房内贵客叫来歌姬舞姬——管弦笙歌、丝竹不绝。
与双凤楼以酒闻名不同,宴春楼最出名的是茶。
楼里有京中第一茶绝“肖娘子”,能在纯白的茶汤中点出翔龙、飞凤、牡丹、福禄寿等鲜白的汤花。
而且宴春楼还在京北、岭南、江南雾山三地拥有自己的茶园, 有时宫中进贡的御茶品质都还不如宴春楼。
如此, 在以茶闻名的宴春楼喝个烂醉, 足可见这凌以梁的不智。
云秋当然可以自己结账, 选择不与这醉鬼纠缠。
但有这憨包做例起头, 城里还有不知多少观望徘徊等着瞧他笑话的人, 今日若不料理了这家伙, 那些人还要当他软弱可欺呢。
云秋想了想,敏王离世后、王府偌大的家业就交给了王妃统管, 那位夫人虽然孀居、闭门不出,却也曾经是个精明的小娘子。
她年轻时心疼儿子少年失怙, 总是无条件地宠溺,结果给凌以梁养成了这般纨绔、倨傲的心性。
等敏王妃想要约束管善的时候,凌以梁已经生得比她个子还高, 她抄起家法来想打, 凌以梁都能扬手直接接住那藤杖。
敏王妃又急又气,万般无奈之下, 只能在银项上拿捏他。
敏王是最末等的亲王位,岁俸不过六千两, 仅比一等郡王的五千两多一千,而作为世子,这项就更要减半。
王妃自己也有食俸,加上各宫赏赐和田庄上的收成,敏王府一年也有两三万两银子的收入。
敏王妃以自己是女子、不便抛头露面为由,将王府名下的所有产业都交给了凌以梁,包括一家生药铺、一家解行和一处油坊。
并告诉他,这些产业若是经营得当,每个月都能额外给他赚取几百两甚至上千两的银子,而且还能开出分号。
凌以梁听着额外几千两的花销,自然高高兴兴地接下来。
王妃还给他一个很好的名头——说这是信任他的能力、让他管家。
被哄高兴的凌以梁没有深想,在敏王妃提出来——王府的年俸是死银子,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经营,就都交给她管理时,自是满口答应。
等接手铺子后,凌以梁才发现母妃手腕高明:
那些产业是赚钱不假,却也要耗费心力经营,如有一时偷懒,那往后的收入必定不符合预期。
即便各处庄上铺子有掌柜、管事,可也足够忙碌、是一刻也闲不得。
这时候,凌以梁才发觉上当。
母妃哪里是要他管家,分明是用这个家的产业来“管”着他。
自从接手那些产业,他可有足足五个月没去过赌坊、瓦子和秦楼了,像是湘儿、梅娘她们,恐怕早就给他忘了。
可每每提出来想请母亲重掌家业,敏王妃就柔弱执帕假哭,说什么敏王早死、她一个孀居的寡妇也没本事,儿子养不好、家业也守不住。
凌以梁万般无奈,数次与王妃斗法后,最终还是被迫要管着家里的产业。不过王妃也退了一步,答应每月额外给他些银子嚼用。
如果云秋没记错的话,前世,凌以梁每个月的开销可就只有五百两。
远远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凌以梁桌上的菜:有鱼有肉、五菜一汤,目所能见的酒有三五坛子。
他在心里
粗粗算了一道:凌以梁这顿饭大约要六七两银子。
而他和曲怀玉在包厢用饭,菜品、菜式上比他丰富不说,包厢用费和茶钱也在十两往上。
云秋低头看了看,虽说现在是白日,在宴春楼用饭的宾客并不多,可楼上楼下包厢、散席算起来,也有数百桌。
按着每桌三五两算,这便是三五百两。
眼下已至月末,云秋睨着凌以梁,他不信这草包还有钱。
“怎么不敢吱声?”见他不说话,凌以梁带着满脸酡红,笑得不怀好意,“你一介草民,本来就该跪我……嗝儿。”
曲怀玉实在听不下去,挤着点心蹬蹬上前,想越过云秋与他理论。
云秋听见脚步声拦住他,摇摇头用眼神示意曲怀玉不要冲动——他已想到了应对之策。
他让曲怀玉站在原地别动,也暂时别露面。
云秋慢腾腾从楼梯上下来,也扬声问:
“给你磕头就帮忙付账么?”
凌以梁心里美滋滋的,“那当然!本世子一言九鼎。”
云秋却睨着他,故意道:
“你性子恶劣,我不信你,必须找个保人。”
凌以梁简直被他这话气笑了,街上的地痞流氓互相扯架不都这么说——什么你叫我爷爷、我是你祖宗的,哪见得要作保。
“怎么不敢吱声?”云秋还学他,“堂堂敏王世子,做个保而已,你不会是当真说大话诓我,然后其实没钱吧?”
凌以梁平生,最讨厌别人说他没钱。
这个云秋前世就知道。
果然他一听这话就耿直脖子、涨红脸,“保就保!我还怕了你个庶民不成?!”
云秋笑笑,等的就是他这般放话。
“那感情好,不愧是敏王世子,果然是豪气过人——”
他转头,直招手叫上来宴春楼掌柜,“掌柜的,刚才世子那话想必您也听着了,您是长者又是此地主人,便请您来做个见证吧?”
他们这儿神仙打架,宴春楼都内外聚集不少百姓,也算招揽了生意。
老掌柜拢袖乐呵呵,“是是,小人给二位做见证。”
得了老掌柜的话,云秋这才转身向凌以梁确定最后一道:
“您可确认好了?只要磕头唤了世子殿下,就给付账?”
“对对对!”凌以梁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怎么磨磨唧唧的!我这不都给你找了保人么?”
云秋睨着他,眼中狡黠一闪而过。
然后他转身,直接来到宴乐楼的天井中,仰头看着各廊出来瞧热闹的百姓大喊道——
“诸位!敏王世子可说了!今日给他磕头叫了世子殿下的,就帮忙付账!老掌柜也做了见证、世子此话一言九鼎,必定是做不得假!”
凌以梁一愣。
“世子殿下如此大气与民同乐,当真是大家风范!换是旁人,哪敢在宴乐楼放出如此豪言呢?”
“今日当真是我们诸位运气好——能得如此殊荣,换我、我就定要尝一尝宴乐楼最著名的三雪白茶!”
三雪白茶千金难买,取的是江南雾山之上三株千年古树在春雪后长出的第一批嫩芽,每年就能收着那么几百斤。
现在都是秋日了,宴乐楼的三雪白茶肯定卖完了。
云秋也就这么一说,根本只是为了勾出百姓的馋虫,以及占小便宜的心思。
果然,提到三雪白茶,不少散席宾客都动了意:
磕个头而已,多大点事。
虽说君子跪天跪地跪父母、男儿膝下有黄金,但这可是宴春楼的三雪茶、宴春楼的酒菜。
一席吃下来,价格可不止黄金一二两。
“呐,刚才大家都听见了——只要给我们尊贵的世子殿下磕头,他就愿意帮我们结账,老掌柜也见证了是作数的!”
“这样的好机会可不多,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这般说完,立刻就有两个坐在宴春楼最外围、甚至都没进入门楼的散客过来。
这两人一看就是泼皮无赖,桌上点的东西也寒碜——两人合买一壶酒,桌上就摆了盘花生米,以及最便宜的一碟凉菜拼。
他们堆着笑就冲凌以梁摆下磕头,“敏王世子殿下果然慷慨仁义,我等敬服!”
凌以梁牙疼似的嘶了一声,转头瞪云秋,“你——”
“世子殿下,”云秋却更大声打断他,“人可按着你的要求给你磕了,您可是敏王世子!人就一盘花生米、凉菜一壶酒的,你不会要赖账吧?”
凌以梁噎了一下,这撑死就几个铜板,他当然出得起。
可是,要是这一整个宴春楼的人都……
凌以梁的酒醒了大半,“我……”
“不会吧不会吧?”云秋的声音更大,都近乎是喊起来了,“您这儿可是请老掌柜的作保了!堂堂敏王世子,不会连几百两银子都没有吧?!”
凌以梁:“……”
他窘迫难当,眼下是月末,可正是他囊中羞涩之时。
各处田庄也是要盘账算税的时候,生药铺一直无盈无亏,油铺上个月在鲁郡走失一批货,就亏了他几百两。
唯一挣钱的解铺,给工人发完工钱后,也有些拙荆见肘。
几十两银子,他还有,可要几百两……
没等凌以梁想透,在那两人的带领下,又有数人跟着出来给他磕头。
一传十、十传百,莫说是两廊上的宾客,就连包厢里的客商也出来凑热闹。
一家两家的贵公子端着架子不磕,可附近多得是商贾百姓、刚才来凑真假世子案热闹的混混流氓。
少顷,凌以梁脚边就乌泱泱跪倒一大片,咚咚磕头和恭贺声此起彼伏。
几个好事的,也趁机叫了几样宴乐楼的名茶——
“掌柜的,都记敏王世子账上!”
老掌柜在京城经营数年,当然知道这敏王世子并非表面上那般有钱,犹豫片刻后,还是询问地看向凌以梁。
结果不等凌以梁给他使眼色,云秋就抢先一步推推他,“您快记上,这么大笔的生意可别浪费了,秋日官署卖酒凭,您不还要大宗银两么?”
“而且我们殿下多豪爽,定然不会赊你的帐。敏王府离您这儿也不远,您只管记上,不多久殿下和王妃肯定会将银票双手奉上。”
老掌柜一愣,浑浊的眼瞳中闪过一抹异色。
——宴春楼确实想卖个酒凭。
他们虽然与其他三处并称为京城四大名楼,可那三楼都有酒凭,就他们没有,做成以茶闻名,是一份匠心独运,却更多是无奈。
采茶、制茶受天气环境影响大,相比起来,酿酒的影响就小多了。
老掌柜年事渐高,也想在还乡养老前,替儿子媳妇谋得个更长久、更稳定的营生。得着酒凭后,宴春楼就可名正言顺酿酒了。
这是他宴春楼的心病,寻常人可看不出。
没想,却能叫这位假世子直接点明。
老掌柜咬咬牙,为着子孙后人,他愿意赌上一把。
于是,掌柜也不看凌以梁了,还是那般乐呵呵地,“是了是了,账都给各位记上,敏王世子光顾小店多次,从来诚实守信没赊过账。”
凌以梁一口气抽不上来,差点晕过去。
偏偏云秋站在一旁,还叭叭个不停:
“哎唷,之前我就听人说,说敏王府的大小事务都是由殿下您当家,这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十五六岁就管着那么多的田庄铺子!”
“王妃可逢人就夸,说您有担当、人也孝顺,整个王府都被您打理得井井有条,她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得了您这样的儿子!”
他这般说着,旁边的客商也纷纷附和,一个劲儿地夸着凌以梁。
占着便宜的百姓们,自然也是跟着应声。
倒闹得这宴春楼,像独属于他敏王世子的赞颂场。
凌以梁浑身颤抖,酡红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云秋在心底一哼:也叫你尝尝被人架在火上烤的滋味儿!
“不过我的账就不需要世子您操心啦,”云秋将曲怀玉从楼梯上拉下来,“小瑾我们走吧——”
曲怀玉在京城八年,凌以梁也认得这位辅国大将军家的外孙。
他咬咬牙,刚才都在心里转着心思:
想干脆撕破脸、叫上一帮打手来,跟着顾云秋出去后,找个无人的暗巷套麻袋揍一顿——竟然敢算计得他吃这么大亏。
但见曲怀玉和他身后跟着的曲家帮众后,凌以梁也不敢轻举妄动。
辅国大将军轻易招惹不起,曲家帮更是恐怖。
凌以梁只能暗恨自己刚才没仔细看,没看见顾云秋这小人身后竟还跟着一尊大佛。
不过他完全想差了,这顿饭的钱其实还是云秋结的账。
云秋也算知道凌以梁性子,这人半点亏都吃不得,必然图谋报复,他拉着曲怀玉,准备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没想出门口时,正撞见一位神色匆匆的老伯,老伯越过人群直奔凌以梁,冲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殿下,解行上出事了!”
解行?
云秋的耳朵竖了竖。
不过距离太远,加上宴春楼里这会儿正热闹,那老伯具体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就见凌以梁本就青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站起来,指着老伯叫骂好几句,挣得脸红脖子粗后、竟抬脚重重踹了人一脚。
老伯被他踹倒,捂着腿也不敢哀叫,反还满眼恳求地爬起来去拽凌以梁衣摆,手指才碰着扯了两下,就又被凌以梁补了几脚。
“我不管!追不回来就是你来赔!”
“你一个司典,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要你干嘛?!”
说这两句话中,他还夹杂了许多难听的脏话。
那老伯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脸色灰败,直到凌以梁满头官司地跟着宴春楼掌柜去算账,他都还木木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秋秋?”曲怀玉走出去几步才发现云秋没跟上来,又返回来扯扯他袖子,“怎么啦?”
云秋想了想,一笑摇头表示没什么。
先给曲怀玉送上车,约定以后想见他就到京畿陈家村,曲怀玉才挥挥手、依依不舍地走了。
目送曲怀玉的马车走远后,云秋就拉着点心,拐到了宴春楼外唯一的巷道里,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静静候着。
半晌后,刚才那位老伯一瘸一拐从宴春楼走出。
今日阳光正好、天高气清,他却面色惨白、微微仰头看了眼头顶的太阳,布满皱纹的脸好像写满了绝望。
街上的百姓来来往往,店小二在一旁吆喝的声音也响亮,老伯却像听不见一般,浑浑噩噩往前走了两步,还撞着个拉车的货郎。
货郎憨直,还一直不放心地要拉着他上医馆,结果老伯只摆摆手,失魂落魄地往济通河那边走。
云秋观望了一会儿,拉着点心跟上。
济通河贯通南北,与惠民河交错,也是能航船行舟的一条河道,河上从西南到东北依次排列有四座桥,分别以春夏秋冬命名。
近来春桥附近出事,一家叫裕顺的赌坊被查封,牵扯出来许多秦楼也跟着被取缔,那边官兵遍地、闹哄哄的少有人去。
老伯在雪瑞街上徘徊了一会儿,就摇摇晃晃地朝着夏桥走去。
那夏桥建在济通河最窄的一处河道上,是四季桥中唯一的一座单孔连拱桥。桥拱很高、距河面近有一丈,桥下河水湍湍、撞在桥墩上激起不少白沫。
夏桥的桥面不宽,来往行人都不会在其上驻足,那老伯却静静地立在夏桥最高处,呆呆看着桥下的水,不知在想什么。
桥上行人匆匆,都从他身后快步走过。
云秋和点心对视一眼,两人也跟着上桥,慢慢靠近老伯。
就在他们距老人家仅有一步之遥时,老伯忽然一跃翻身、跨出了栏杆。
云秋吓了一跳,忙上前拽住他一只胳膊:
“老人家你别——!”
点心也急上前,护着云秋的同时,拉住老人另一只手。
那老伯本来死志已萌,被他们骤然拦下还挣了挣,动静太大反让不少行人都跟过来帮忙,两个壮实的伙夫更合力将老人家抱下了桥。
“您这么大的年纪,遇上什么事儿这么想不开?”百姓们都围过来劝,“您这跳下去一了百了,您可让老伴和子孙怎么办?”
“是呀,人呐,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找找亲戚朋友,总能想到办法。”
老伯好像在听,一双眼虽渐渐红了,却一言不发、坐在地上直叹气。
云秋也劝了一顿,然后就找了附近一个茶摊给老伯扶过去,“您坐,喝口暖茶缓缓。”
云秋将茶盏塞到他两手间,然后双手贴着他手背,替他暖了暖手。
茶汤的温度隔着瓷盏渗出来,而云秋的掌心柔软、不算烫,却奇迹般让老人冷静下来,失却神采的双眼慢慢有了光。
半晌后,他嘶着声说了句,“……谢谢。”
瞧他从出神的状况中醒过来,云秋也就松开了他的手,笑盈盈往他的方向推了推茶盏,“您喝茶。”
老人依言押下一口,定了心神后,才苦笑开口,“叫您看笑话了。”
云秋摇摇头,“我是晚辈,劝不了您什么,但大家说得对呢,人活着就有希望。您这样,定是遇到了难事,没什么好笑话的。”
老伯听了,摇摇头自嘲一笑,才说起事情的起因经过:
原来,他是敏王府下解行的司典,名唤马直。
解行就是当铺,司典就是铺子里的大管事、外柜的掌柜,就那位专门给当物标价的掌眼人。
前几日,行上来了个神气活现、富商打扮的人,自称名叫范大,手里捧着一个细长的布囊,一看就是来典当的。
这范大进门后也不要伙计招呼,径直坐到外柜的几把交椅上,直冲着铺子里叫唤——
“叫你们司典来!我这可有个宝贝要存在你们铺上!”
伙计们不敢怠慢,自是慌忙跑到后堂请了马直来。
马直出来时,那范大已打开了布囊,露出里面是一个木匣。
匣子打开,里面放着柄遍布青绿的铜剑,色泽不艳、样式脱俗,乍一看很有些年头。
不等马直细看,范大就不慌不忙地开口,“晓得不?这可是商代的青铜剑,乃是我家祖传的宝物。看来您是不识货,我这就换别家。”
见他气度非凡、身上衣料也是上好的潞丝,加上前几日凌以梁给他们下了死命令,让他们这个月无论如何交出三百两足银,马直便试探着问:
“那您……开个价?”
“就三百两吧,”范大不耐烦地挥挥手,开口道,“要不今儿有急用……这要换做平时,便是开价三千两我也不卖!”
商代青铜皆非凡品,青铜剑更是其中翘楚。
马直给他兑出三百两后,那范大拿了银子就走,转瞬就走得没影。
过了一会儿,马直才觉察到有点不对劲儿,幡然醒悟他们可能是上当了,着急又叫伙计取出来那木匣。
打开盖子、拿出那铜剑,都不用请人来验,马直就知道是假——因为他掌心被染上了青绿,所谓铜屑簌簌下落、露出里面是一柄普通铁剑。
再着人去找什么范大,便是翻遍了附近十条街,也没人认得他。
解行的账务本就紧张,莫说本月,就是这一年都有些维系困难。
凌以梁虽是东家,可他不经营、只问利,自然状况愈来愈差。
今日再出了这样的事,盈利是不可能,更平白亏了三百两银进去。
马直为人诚信,不敢对东家有所隐瞒,主动找来向凌以梁坦白此事,却反被他踹了几记窝心脚、还要他补齐这合总的六百两。
他是司典不假,但家中也不富裕。
老母亲看病要钱、儿子在前线要钱,小女儿刚给他添了外孙,也要送百日礼,给贴补……
莫说是六百两,他能拿出六十两就已经算不错了。
被凌以梁一顿羞辱训斥后,他也是一时受挫想不通,才生了死意、站到了夏桥上。
说完这些,马直哀哀叹了一息,“实在不行,只能往外头去借高利了,否则我这一家人都要活活被逼死了。”
云秋不赞同,觉着借高利也不是什么好办法。
六百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那样算着日贴、利滚利做下去,时间一长,不照样逼得人活不成。
他摇摇头,拦住马老伯,要他不要这么办。
“我也知道……”马直痛苦地捂住脑袋,“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不然,东家真要逼死我的。”
“那……那个叫范大的,您听声音像外乡人么?”云秋忽然问。
他问得突然,马直一愣后仔细回想,摇摇头,“是京腔,很地道,遣词用词的习惯一听就是京城人。”
得着这个答案,云秋就放心地笑了。
他冲马直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了一番,听得马直眼睛都瞪大——
“这……能行?”
云秋点点头,“只要他是京城人,就一定能行。”
“那他……要不是呢?”
“您就当联络同业感情,酒席的银子我替您出。”
“那怎么成?!”马直连连摆手,“公子您与我不过一面之缘,怎么使得平白叫您出银子。”
云秋也不与他卖关子,直言自己是想做个解当铺,只是家中无有家传,此事若能成,还想请马直给他做个引介。
这般劝了一道,马直才别别扭扭答应下来。
之后三日,由敏王府的马司典做东,在永嘉坊的一家食铺里邀了相熟的典业同行和他们解行附近的富绅名流,说是得了件古董青铜剑要请他们欣赏。
宴席摆了数十桌,最后一道菜上齐后,马直举杯敬了众人,然后便吩咐自己的小学徒去给那件青铜剑端上来。
小学徒姓钟,是马直从慈幼局带出来的孤儿,十三四岁,个子小小的,性格腼腆、不爱说话,可做事踏实、眼力也好,马直一直很用心培养他。
小钟小心翼翼很快就捧回一个木匣,结果在快走到马直身边时,却忽然脚下一滑,连人带木匣摔翻。
木匣中的青铜剑掉出来,磕碰在地上、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满座霎时哗然——
商代的青铜剑价值不菲,这一下损失可不小。
马直看了觉得可惜,但也不忍苛责小钟,拍拍他的肩膀后,还转身安慰众人:
“对不住对不住,今日出了意外、没让各位高亲贵友尽兴,实是我之责。但若大家能吃好喝好,也算是给我马某人一个面子了。”
之后,这件欣赏青铜剑的事似乎就这么结束了,可不曾想,先前典当青铜剑的范大在坊间闻得此事……
九月初一日,范大便气势汹汹来到解行中。
他将三百两白银往外柜上一摔,还是那般大声嚷嚷着让伙计去喊马直,说是要将他典当的商代青铜剑赎回。
京城典业有行规:
当价不能超出原价的一半,且赎回时要按时间收取一分左右的利钱。
马直在后堂故意拖延了一会儿,直等得那范大又瞎嚷嚷了好几回,他才走出来,一出来就做出一副不好意思、不敢看人的模样。
见他如此,范大更是嚣张,“马老板,我可告诉你!我那宝物是家传十多代的!你若拿不出来,这回不拿三千两银子可甭想平事!”
马直一边赔笑,一边让小钟仔细验过那三百两银子的成色,确认都是真银后,突然转身、让人从后堂拿出了那木匣。
范大一愣,脸色倏然惨白。
马直上前,恭敬将这铜剑连木匣递过去,“您家传的宝物我们一直有好好保管。”
范大不敢置信地瞪着马直,匣中的“宝剑”确实是他自己打造作假的那柄,上面的铜绿纹都是他一点点涂上去的。
“这……”因为太过震惊,他甚至在店里直接叫出声,“这怎么可能,不是已经摔断了吗?!”
马直看着他,心里那股气终于顺了,哼了一声道:“摔碎那把,是我学着范老板你做得,比你这把还假上几分——”
范大也知自己的诡计被识破,实在怕马直报官,抱着那木匣就慌不择路地逃了——
解行一众伙计看着解气,纷纷指他背影哄堂大笑。
唯有马直在心中暗暗赞叹,更加佩服云秋。
他的东家半点不理会他的生死,还给他往绝路上逼;反是这位被满京之人等着看笑话的假世子,对他伸出了援手。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想到云秋之前提的引介一事,马直心里渐渐生出了几个主意,只是又想到自己东家那蠢钝又绝情的模样,有些担忧小钟。
这孩子跟他学了数年,本来再过三五载就能出师的。可如今这情势,马直也得另外给小徒弟做个打算。
……
又过几日,平靖公公和裕顺钱庄的事了,太子漂亮地办完了差事,将尚方宝剑归于天子,又将几条街巷干干净净还给百姓。
太子声望空前,东宫之位稳如泰山,前线钱粮的补给也充足起来。
这夜里,萧副将才带着李从舟熟悉了银甲卫事务出来,过春桥时,远远就看见了敏王世子凌以梁。
李从舟还俗,头发长出来不少,只是现在半长不短,还在看上去很尴尬的阶段,萧副将就陪着他套了个兜鍪。
萧副将好心,与他细致介绍了凌以梁。
李从舟点点头,只远远看了一眼。
经历前世,敏王世子是个什么东西他当然知道。这人行迹荒唐,后来更直接气死了敏王妃,被宗正院以不孝不悌革籍。
偏偏他还不知收敛,总是豪赌滥赌,最后被放高利贷的堵到小巷活活砍死。
李从舟对这种人兴趣寥寥,转身就要回王府。
跟着他们的一个银甲卫,却笑着提起一件轶事——
“这位爷前几日豪掷千金、请了整个宴春楼的人吃饭,敏王妃给他气了个半死,直给他赶出家门、扬言再不会给他钱花。”
萧副将平日不听这些坊间流言,闻言却也惊讶皱眉,“他?请整个宴春楼的人吃饭?”
讶异地问完,他还细致地给李从舟解释了一道敏王世子和王妃的斗法,以及敏王世子每个月就五百两的开销。
银甲卫偷偷看了李从舟一眼,支支吾吾不敢细说。
后来被萧副将问得紧了,才小声透露事情的经过,说是这凌以梁先挑衅,最后才会被云秋公子算计得白白出了几千两银子。
骤然听见云秋二字,萧副将愣了愣,而后他斥了那小银甲卫一句,叫他好好当差不要成日听这些。
银甲卫讪讪退下,却见他们的新世子,若有所思地盯着远处的凌以梁看。
“走吧。”李从舟提起马缰,先策马往前走了几步。
等到春桥附近,他忽然停步,吩咐萧副将和几个银甲卫先走。
“您还有什么事没办么?”萧副将不明所以,“让我们跟着您吧?”
李从舟一跃下马,看着他摇摇头,“不用,不必。”
萧副将:“……”
他们这位新世子冷静持重,就是太稳重了,话少得跟个冰坨子似的,有时对上他的眼睛,都给他冻得一哆嗦。
见萧副将踟蹰,李从舟又补充道:“我会回府的,不是要跑。”
话说到这个地步,萧副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欠身拱手带着其他人先回王府。
只是他们策马跑出去才没几步,就远远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水响。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救命啊——敏王世子落水了!”
萧副将:!!!
他和那几个银甲卫纷纷勒马回头,却哪里还能看见李从舟的身影,便是他那匹高头大马也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条街巷上,只剩下看热闹的人群,还有在水里浮浮沉沉、狼狈不堪的凌以梁。
“……”
深秋风瑟,他们五人都突然觉得后脊背有点凉。
过春桥往西南,穿过丰乐桥就能到达聚宝街,李从舟牵着马缓缓从一株大榕树后的阴影中缓步走出——
本想到云琜钱庄看看云秋,想到现在已是月上柳梢,他多半已在田庄歇下,便摇头作罢。
走了几步见没有敏王府的人追上来,他就准备翻身上马。
结果才踏了一只脚上马镫,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喜而清脆的声音——
“小和尚!”
他一僵,缓缓从马镫中退回脚,一转身,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云秋就蹬蹬扑过来、一脑袋扎进他怀抱。
好像……长高了一点?
李从舟垂眸,发现原本可以将整个脑袋枕在他胸口的云秋,现在的额顶已经到他下巴下。
——只要他一弯腰,就能将人整个箍住。
“嘿嘿,刚才在门口一看,我就知道是你!”云秋抬头,街灯照耀下的双眸闪闪发亮。
“……门口?”
云秋啊了一声点点头,然后指给他看身后的一间铺子。
铺子中,点心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计正在忙碌收拾,新加装的栏柜上油漆未干、门口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有红纸和笔墨。
铺子在云琜钱庄旁,李从舟仔细回忆一番,想起来这里原来是游记漆铺——
“你真盘下来了?”
云秋嗯嗯两声,转而抱住他手,“正好你来!真是赶巧了,快来帮我个忙!”
李从舟没拒绝,只换手牵马到门口,随手就拴到灯柱上。
这马是宁王从御苑挑的,是一匹三岁的大宛黑马,脖颈上有漂亮的鬃毛,尾巴也又长又直。
马儿似乎从没被拴在过这种简陋的地方,当场就不满地用鼻孔冲主人喷气,结果李从舟看都没看它,目光全落在云秋身上。
看得出来,游记漆铺还没完全改建好——
栏柜上的栅格还没装、前厅还未布置,敞开的门洞里、后院还堆着许多上漆后在风干的柜子。
不过看着云秋兴头头的,李从舟的目光也柔和:
他开心就是。
李从舟微卷袖子,“要帮什么?”
顾云秋捏笔沾墨,将笔递到他手边,“再帮我写几道联!”
“朱先生去乡上收账了,我们的字都……”云秋嗫嚅,“有点难看……”
点心低了低头,那个没见过的小伙计,更是脑袋低得贴到胸膛上。
李从舟挑挑眉,然后轻笑一声,叹着气应下来。
这小财迷。
旁人求名家大师写商号楹联,少不得要约定一平尺几银几厘的润笔费,他倒好——就专管着他一个人讨。
“你先写,我给你去拿好吃的!”云秋给他摁在桌边,自己返回云琜钱庄弄来一碟子蒸好的红糖米糕,“曹嫂子自己做的,可香了!”
李从舟睨着他摇摇头,最后挥毫替他写就:
“暂寄长生库,缓急人常有”和“权衡我岂无,当解燃眉急”等典行常见的楹联。
反正写都写了,李从舟顿了顿笔,侧首问道:“店名呢?”
“啊?”
看着云秋霎时瞪圆的眼睛,李从舟挑挑眉:
——这人。
旁人都是想好了店名才求楹联,他倒好。
云秋鼓鼓腮帮,小和尚好烦。
他就是临时起意,哪来得及认真想店名。
本想开口说直接叫云琜当铺算了,一抬头对上李从舟的眉眼,忽然眼睛一转,有了主意:
“恒济,”他眼睛弯弯,“叫恒济解当如何?”
李从舟默了片刻,最终没说话,只低头写下银钩铁画的四个字:
恒济解当。
云琜钱庄。
看起来,是很亲昵的一对名字。
第050章
墨迹阑干, 店名写好。
云秋宝贝似的提起那幅红纸看了半晌,最后挂着月牙般的笑眼对李从舟再道一次谢。
转身吩咐点心收好这些字,明日去找相熟的师傅拓印雕刻成匾。
点心应声收拾好, 同那小伙计一起给这张八仙桌擦干净腾空。
如此,云秋就能拉着李从舟直接坐到桌上, 并捧了那碟还温热的红糖米糕给他。
李从舟本不爱吃甜的,但拗不过云秋热情,只能取一块来用着。
“怎么样,好吃吧?”
云秋坐着还不老实, 双腿不停前后晃浪, 摇得整张桌子都跟着他荡。
李从舟回头看他一眼, 发现这家伙抓着米糕吃得满脸, 中间夹着的一层红糖有黏乎乎沾了不少糕屑在他指尖。
云秋浑不在意, 反极自然地伸出舌尖舔了舔, 更将食指和拇指前后含到唇中吮。
白皙的指节上沾着黏软的糕团, 粉嫩舌尖一裹一缠,进出之间沾染水光, 很像透亮的羊脂玉|杵,捣碎了一朵盛放的红莲。
咽下最后一块米糕, 云秋小猫似的舔舔指尖,他转向李从舟,直看进他深邃的目光里逮个正着:
“干嘛总盯着我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先前他就抓到过两三次。
他每每吃点好吃的, 小和尚都会用这种特别奇怪的目光盯着他。
像是想抢他的吃的,又像是透过他在看着什么别的东西发呆。
云秋百思不得其解, 只能直接问小和尚。
李从舟被他问得猛然回神,尴尬地咳了一声后说了句没什么, 转回头去三两口将那米糕吞下。
只是这回,换成了云秋盯着他。
没得着明确的回答,云秋歪着脑袋仔细观察,没放过李从舟一丝一毫的变化:小和尚的耳根红红、眼神微乱,一块糕吃得狼吞虎咽、跟八百年没吃饭似的。
而且,李从舟胡吃海塞,好好一块糖糕沾了大半在嘴角上。
噗嗤,云秋收回视线,偷偷乐了:
看来也不止是他一个会吃到脸上嘛。
米糕的颗粒其实很粗,变凉后就会更硬、更难下咽,李从舟吃得快没怎么嚼,三两口吞下去只觉喉咙发紧、唇口极干。
正准备转头去找水,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只小茶盏,云秋笑嘻嘻给他递水后,顺手在他嘴角边蹭了一把。
“瞧你吃得满嘴都是。”
云秋给他蹭完,发现随身的巾帕好像忘在钱庄那边,便自然而然地将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
然后,他就听见身旁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喘。
噫,云秋闷笑:小和尚偷偷变笨了,喝个水都能呛成这样。
他拍拍李从舟后背替他顺气,然后实在找不到巾帕,只能放下自己的衣袖替李从舟擦嘴。
李从舟咳得整张脸都涨红,头上的兜鍪也往下掉、挡住眼睛,他想了想还是给这劳什子摘了。
结果才摘下来就看见云秋瞪大了眼,半晌后脸也憋个通红,嘴角抽搐、想笑不敢笑。
“……笑吧,”李从舟丢了兜鍪,“别憋坏了。”
话音刚落,云秋就抱着肚子整个人笑倒在八仙桌上,他咯咯笑得蹬腿,他还真没见过小和尚这个样——
光溜溜的脑袋上长满了寸许长短的发茬子,像圆溜溜的卤蛋上扎满小草,又真的很像刚出生的小毛猴。
毛绒绒的,很好笑。
“哈哈哈……”云秋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躺在八仙桌上蹬腿还不够,坐起来后就攀着李从舟肩膀问他,“能不能给我摸?”
李从舟:“……”
他闭了闭眼,无奈地弯腰给脑袋伸过去。
嘻。
云秋高兴了。
他伸手抱着小和尚的脑袋撸了好几把,像小时候玩百子球那样,搓得双手通红都还不愿放手:
好玩好玩,原来和尚还俗是这样。
李从舟比他高,这样坐着弓腰弯脖子实在僵得难受,便看云秋一眼、干脆躺下来,枕到他腿上——
放手玩吧。
李从舟的眼神这样说。
“嘿嘿嘿。”云秋乐死了,又抱起他脑袋一顿揉搓。
扎手的毛球球确实有意思,云秋又玩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李从舟,“这么晚了你怎么会过来?”
按理说,他的手停下来了,李从舟其实可以坐起身,但李从舟偏没起,反挪了挪、找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躺好——
“今天是跟萧副将熟悉事务。”
“啊,这样。”前世,银甲卫的事务宁王可从没叫他接手,云秋细想一番,好像银甲卫的屯所确实在永嘉坊附近。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低落,李从舟怕他多想,遂睁眼牵了个别的话头。
“你又重新雇了个小伙计?”
“啊?你说小钟?”
李从舟点点头,云秋身边的小厮和伙计他大多知道,今天在铺子里帮忙这位还是第一次见,乍看上去性子有些腼腆。
“这就说来话长了……”云秋戳戳他肩膀,“你能晚归不?”
李从舟想了想,摇摇头,“王府没有门禁。”
云秋:“……”
那怎么……从前他都必须在日落前回家啊?
这,怎么还带区别对待的?!
他抿嘴思量片刻,很快就将这点不平放下:
毕竟小和尚看着高高大大的很唬人,他一个人走外面就很容易被那些坏人——比如凌以梁这样的惦记上。
云秋从他在宴春楼请曲怀玉吃饭开始讲,到后来凌以梁的挑衅、马直老伯跳河寻死,再到敏王府下面各处的庄上的经营、收成。
最后,才给李从舟说到那小伙计:
“小钟是马直的学徒,三岁的时就被马老伯从慈幼局接出来带在身边,他眼光好、原本是再过两年就可以出师的,现在嘛——”
“经历了青铜剑那件事,马直不想跟凌以梁干了,但又怕他拧起来扣着人不放,毕竟从前小钟在他们解行上就经常挨打。”
“挨打?”
云秋嗯了一声,小钟的年纪最小、又是孤儿,慈幼局出来的孩子一般只有两种性子——要么很凶、要么很乖。
很凶的那种多半跟从前的李从舟一样:寡言少语、成日冷着张脸,若遇上了心善人好的收养人,或许性子还能拧回来,如不能——
就很容易走偏,极端起来就发疯,甚至是盗窃、抢劫、杀人。
小钟偏巧是那种很乖的,打不还手、骂不还手,平日马老伯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多事也不多话,有得吃就吃、没有也不争抢。
只是敏王府的铺子上从来是鱼龙混杂、各路人精打架,有王府管事的亲戚、账房媳妇儿的侄儿,还有各种家生奴才、前后院的杂役。
像小钟这样没背景还被大管事格外看重的,就会渐渐被孤立、成为众人的出气筒。
马老伯到底是管事,众人明里不敢对小钟做什么,但暗地里可没少给他使绊子:
在他做好的账册上动手脚、乱挪他收好的当物……
小钟脾气软,账册出错他就挑灯重新做,当物找不到了就一格格认真找,而且怕客人等着闹起来,还会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检查一道。
马老伯说过他多次,但小钟还是很难板起脸跟别人吵,最后多是红着脸,小声告诉师父他往后会更小心。
马直被他弄得没了脾气,只能尽量护着自己这个傻徒弟。
但出了青铜剑那件事后,凌以梁认钱不认人,马直都自身难保,更别提保护小钟,思来想去,还是给人赎买了身契、直接介绍给云秋。
“若非他年纪小、站在柜上不能服人,我都想放手让他来当这个司典。”马直原话是这么说。
小钟今年才十四岁,但两日相处下来,却发现他很有见识:
辨得出巩义窑烧制的真三彩,也能点明用酸浸泥做旧的瓷胎。而且小钟虽然话少,但他开口说的每句话都有门道——
天下名炉窑口分布在何方,丹青大家的笔触有何细节,瓷胎的烧制有何讲究,裘皮、狐嗉和羊毡如何辨别……
云秋都跟他学了好些,也算是涨了知识。
最要紧是小钟跟着马直在典业里认识很多人,能给云秋做引介。
“马伯跟我约好了,他这个月会跟凌以梁提辞工的事,最早下个月就能到我这儿上工,然后他再带小钟三年,到候小钟出师、他就功成身退。”
李从舟听着,在云秋腿上扭过头去远远看了眼小钟。
然后他又转过来,枕着云秋的腿、仰头对他做了个口型:
——可靠吗?
毕竟马直和小钟,严格来说都是敏王府的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请朱信礼过来当外柜掌柜的时候,云秋就是这般想,他点点头,也无声地回李从舟:
——小钟很棒。
而且马直在典行内颇具名望,凌以梁那般对他,他不至于为那样的东家上演苦肉计,还演得要跳河自杀。
他说的也有道理,但李从舟还是微微皱眉,决心明日到卫所勤值时,还是得重新调一调银甲卫的布防。
今日萧副将带他来,就是为了给他看城里银甲卫的巡查路线,宁王名下的银甲卫专司刺探,但也有巡逻、防护之用,分为明暗两班。
明班如城隅司的巡警一样白日巡防,暗班则在夜间如乌影一样悄悄刺探情报、监察百官,也在城外隐秘处开设有“杀人庄”。
所谓杀人庄,就是仿照江湖顶尖杀手组织建立的暗卫训练场,每批招收一百名七八岁的孩童,经庄上师傅调|教后,就送到地下的斗场。
斗场血腥,一条漆黑的窄巷走到尽头,等待那些孩童的多半是凶猛的灰狼和鬣狗,只有活着杀掉凶兽的孩童才能进入第二年的训练。
由此层层筛选,到十五六岁时,杀人庄上同批的暗卫一般就只剩下十来人,而庄上管事会挑选合适的时机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开启最后的试炼——
将十个人关进会不断灌水、地上布满毒虫毒蛇,每过一个时辰墙壁还会缩短一寸距离的十尺见方的地宫内。
而最终的出口仅有一人宽,出口带锁,锁的钥匙就丢在地宫的地面上。
据说,银甲卫成立数百年,仅有一次是两人合力从地宫中脱身,其他时候,都是有且只有一人能活着走出来。
这最后一人,就会被正式纳入银甲卫暗班,官正四品,直接获得军籍,从此食俸,意外在任务中丧生后,家人亲眷还能得到一笔丰厚的勋赏。
许多穷苦人家不明其中真相,还以为做银甲暗卫是份不错的差事,竟在一段时间内争先恐后地将家中适龄的男童送来。
宁王接手银甲卫后,多次向皇帝上书进言要求取缔杀人庄,但皇帝都以祖宗规矩不可废为由拒绝。
无奈之下,宁王只能在那些孩子入庄给他们讲明白杀人庄里面的事情,并让他们签下一份生死状。
一则写明白自己身后的家人亲眷是谁,二则记上姓名和生辰,将来几即便身故,也能有个祭拜的说法。
因此,银甲卫里的暗卫都是万里挑一。
有他们帮忙,李从舟也能放心。
云秋信马直,他可不信凌以梁。
在宴春楼吃过那么大的亏,按凌以梁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若他看见马直和小钟都在这恒济解当上,指不定要生出多少事。
也不知云秋准备雇有多少护卫,从哪儿择选、每个人的身手怎么样。
有银甲卫明暗两班在附近巡防,也算多一重保障。
其实除了小钟,云秋这当铺上还需要两个库管、两名护卫,护卫倒已经跟钱庄上的护卫大哥说好,由他们去找,还是要跟他们一样当过兵的。
同袍也罢,他们的兄弟亲戚也好,总之最后挑中了,云秋就按每人一钱给他们介引费。
而库房的库管,最好是选知根知底、手脚干净又稳重的,否则客人的当物放到库上被掉包,或者磕碰损坏都不好。
毕竟不都说么——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当铺的库管跟钱庄一样,也是要选靠谱的“自己人”。
小钟要在外柜上掌眼分身乏术,钱庄那也调不开人手,点心要跟在他旁边帮他应付来往事务,思来想去,云秋想出三种方案。
正好李从舟问起,他便说与他听,毕竟李从舟天资聪颖、精通六艺,能文能武又懂朝堂政争。
满京城都夸的人,云秋也想听听他的意思。
“好,你说我听。”
“其一,我还是往陈家村托村长帮忙,他是当地族正、对家中子弟和附近村邻的脾气秉性都了解,介绍来的人也都住在附近,短时间不会离京。”
李从舟想了想,决心先不发表意见,点点头,示意云秋继续说。
“其二,是请朱先生或者荣伯介绍,他们二位一个在西北钱行中有盛名,一个在京城多年也算知道人,而且也与他们本身利益相干。”
“嗯,最后呢?”
“最后就是寻常路子了,写好告文贴到昌盛巷,或者花两钱儿请官牙做引,拣择出合适的人后雇佣下来。”
“你觉着哪种法子好?”云秋问。
他的腿面很软,没有习武,所以也没有结实坚硬如石块的大|腿。枕在上面像靠着小猫柔软的肚皮,一会儿时间是舒服,久了李从舟也怕云秋腿麻。
于是他坐起来,认真与云秋分析——
“陈村长是族正不会偏私,但解当行做事需要见识眼界,罗池山下诸村消息闭塞,村人是老实肯干,也算干净利落人,只是往后发展上受制。”
也是。
陈家大郎和二郎跟着朱先生、荣伯能学东西,即便曾经没在城里帮过工,往后也会成长、有升职的空间。
也就是人说的——能从学徒工熬成大师傅。
但恒济解当不同,马直年事已高,不可能带第二个学徒。即便是三年后,小钟也才十七岁,这样的少年人不可能当家后就立刻带学徒。
且小钟那样柔的性子,若来个厉害的,只怕他也拿捏不住。
“朱信礼盛名不假,但他的人脉大多在西北,即便找着合适的人选、对方也不一定愿意来京城,不过一个库管,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云秋抿抿嘴:是哦,万一人家一大家子过来,还要给安置费,大老远请动做工,工钱肯定也不低。
“荣伯是京城本地长者,他出面引荐的也应当多是本地城里人,只是库管需得识字、持重,你在这项上要把握住。”
哦,这便是暗讽小邱不稳重了。
“你也别嫌小邱那样儿的不好,”云秋哼哼,“他有他的厉害呢!”
李从舟看了他一眼,软了声,“我是说,库管的人选。”
“那也不能说我的小伙计不好!”
李从舟摇头笑,做了个认输的手势,说最后一项:
“贴告文、找官牙做引,你作为东家会压着他的身契,便是做最坏的打算——他偷了你的东西跑了,就就是流户了,出京城后寸步难行,大半只能落草。”
“但这样不仅要给官牙一笔不菲的绍介金,闹出来的动静也大,招着人还好,若是招不着,不是平白惹人瞧热闹?”
“这么说来——其实你更推荐我去请荣伯帮忙?”
“请荣伯帮忙找一人,然后——”李从舟顿了顿,也给出一条建议,“再过几十日就是宣武楼大比,你可提前写好告文,到时让伙计去派。”
宣武楼大比?
云秋眼睛亮了亮,他险些忘了这个。
“每年那附近都有不少小贩和各地商人派彩单,你们混在其中也不显突兀,而且能到宣武楼看热闹的,多半也是城中百姓。”
前世,宣武楼大比举办在三年前。
十二岁的僧明济以一副画夺魁,得到了太后和皇帝不绝的赞誉。
今生变化颇多,昭敬皇后故去后皇帝实在伤心,又加上大疫,三年前那场宣武楼大比也就交由廿四衙门,随便在禁中一比草草了事。
如今前线太子才得力查办了一批朝廷蠹虫,前线战事也需要后方百姓的支援,皇帝便有了大兴致操持。
所以,今岁的宣武楼大比一定是内外城同庆,除了骑御武术,还有其他技巧比拼。
宣武楼最早是建立在禁城东南角的一座角楼,后来累经几朝改建后,变成了齐城墙高的一座楼阁。
楼高七重、八角宝塔形状,其中供着本朝建立至今的四十八员忠烈武将的画像,每层楼的窗牖上还雕刻着几位大学士写的赞颂诗文。
因此,宣武楼大比承其楼名,内赛多由皇亲国戚、文臣武将在宫禁内参加,在御苑赛马、比箭,也在宣武楼的内城下设立演武场。
各场中夺魁者,能得到皇帝不同的嘉赏。
而外赛则朝向京中百姓,也在禁城的外城墙下设立演武场、戏台,有时也比书画、比擒搏戏,反正是与“武”相关的项。
前世,皇帝以西北战事为主题,向城外百姓出题。
京中各位书生公子、丹青妙客都是极尽能事地描绘战场、着墨枯骨黄沙,唯有十二岁的僧明济、寥寥数笔在黄沙中画了一条官道——
道上有一队驼队,驼队拉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正在朝西北方进发,远处红旗招展、隐约能够看到官道的尽头是城门大开的黑水关。
旁人画的是西北战事,他一笔没描军队士兵、西戎敌虏,反而画的是现实中还未存在的场景。
但恰恰,那场景是皇室朝堂、黎民百姓最渴盼的。
只有西北战事歇,商队驼队才能如此安心地驮着货物出黑水关;也只有战事歇、西戎灭,黑水关上才会挂红旗、城门不用锁闭地大开。
也因为大比热闹,每年宣武楼大比时,京城的商户们都会提前准备好彩色的告文纸,去往行人手中发派——算是宣传自己。
更有甚者,会扛着旗招过去,不是吆喝自己家新酿的酒如何香飘十里,就是讲述自家武行的师傅们功夫了得……总之,非常热闹。
这主意不错,云秋暗暗记下。
不过提到宣武楼大比,他看着小和尚眼中又隐隐升起点儿担忧。
他是脱离了王府一身轻松,可小和尚骤然从报国寺中出来变成宁王世子,要应付往来的人很多不说,每年的宣武楼大比,可也都是皇室子弟斗智斗勇、比心机的时候。
前世他是能不去就不去,毕竟他从小不爱习武,去了也没意思。
但如今换成小和尚,云秋是很担心李从舟会着了他们的道儿。
他扯扯李从舟袖子,认认真真给他盘了宫中的各位皇子、公主,各家可能会来参加的公子哥——
“太子仁厚少与人争,二皇子你知道——被追了悼慜皇子,三皇子行事低调不爱出风头、目前还不知道是不是藏拙。”
“四皇子嘛……他人在西北、应当不会这时候为个宣武楼大比回来,而且我记着你曾经到西北大营给他讲过经,他就算回来也不会为难你。”
“五皇子和六皇子都还是小儿,两位公主的性子都安静,宣武楼大比时从来都是观礼,而且舒妃和怡贵人都和贵妃交好,也不用担心。”
云秋絮絮说了一堆,李从舟也不打断他。
这些其实他都知道,但听云秋这般叙说他觉着有趣,尤其是小秋秋说这些时,脸上担忧的表情让他心里很平静、很暖。
——这可是他念多少经都达不到的清净境界。
“在京的几位王世子里,就敏王世子最讨人嫌了,他那样的你刚才已经知道的,其他几人最多就是看个热闹,不会威胁你什么。”
“嗯……朝臣里面就是要小心姓文、姓舒的……”说到这里云秋有点卡壳,他只知道朝堂有党争,但具体怎么争的他也不明白。
只大概知道是围绕昭敬皇后、太子和舒家、文家成一派,然后是贵妃、徐家和宁王府这边成一派。
小和尚刚刚恢复世子身份,太|子一党又多文臣,嘴皮子肯定很利索,思来想去,云秋认认真真道:“总之,不要和他们争辩!”
李从舟忍了忍,最终忍不住微翘起嘴角。
当真是,好一条妙计。
小东西自己不通朝堂事,却认真给他想办法。
他一时坏心,没给顾云秋解释——
因为平靖公公的事,两党相争的关键人物——太子,其实私下里已经与宁王和解,叔侄俩目前都一致是共谋外敌。
“好,我记着。”
“嗯嗯,你也别太出挑了,”云秋想到前世四皇子的惨死,摇摇头,“我们这个真假世子案才刚破,你太厉害了会被人眼红嫉妒的。”
“好。”李从舟满口答应,眼中的笑意却更甚。
瞧瞧,多厉害!
还懂得教他蛰伏藏拙呢。
云秋又念着嘱咐了一道,见天色真的太晚了,才推着送了李从舟出去。
李从舟上马后,他又想起来几样入宫的细则,便站在灯柱下与李从舟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远远看着门口两人的身影,小钟轻轻碰了点心一下。
“怎么?”
小钟示意点心看向门口,灯柱下的云秋眼睛弯弯、笑得很明亮,而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李从舟唇角也带有薄笑。
点心不明所以地偏偏头。
小钟没说话,只是抬起双手,四指握拳相对、大拇指竖起来又屈起放下,然后问点心:“他们,是这个?”
点心没看懂,只笑着解释,“他们是好友。”
小钟抿抿嘴,脸上诡异地升起一点儿薄红。
——哪、哪有好友对视的时候眼神拉丝呢?
看看转身继续忙碌的点心,小钟认定了点心没说实话,这手势是夫妻、情侣的意思,城里行走的大家都该知道——比如隔壁的小邱哥就晓得。
点心否认,说明东家还没完全信任他。
小钟暗暗握拳,他一定要好好干,不给师父丢脸!
“对了小钟,”点心收好了东西转身,“明儿公子不是吩咐了还要早起么?这些东西你放着吧,我来收拾,你早点歇息。”
小钟啊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是做完吧?”
“不用不用,点心你也去睡,这些都放着明天早上再收拾也不迟,反正铺子要完全改制好也还要一两个月时间呢。”云秋正好走进来。
点心没拒绝,应了声好。
云秋又转过头去,“小钟先委屈你跟二郎、小邱他们睡几天,等这边铺子盖好了,就给你们每个人都单独分房间。”
小钟腼腆一笑,“是我打搅了两位哥哥,他们不嫌我吵就好。”
“你再不回来,可就要真嫌你了——”小邱的声音从打通的月洞门处传来,他斜倚在门洞上,笑着睨了小钟一眼。
小钟低了低头,先与云秋和点心作礼,然后乖乖跑过去,“对不起啊小邱哥哥,是我动作太慢了。”
“……得了,哪用你道歉?”小邱摇摇头,直觉这孩子傻,一边拉着他回去一边告诉他二郎烧好了水等他老半天。
点心看着,也忍不住笑了笑。
云秋耸耸肩,也拉着小点心关闭了店门、回屋睡觉。
次日,他约了小钟上鬼市,得早些睡,不然可起不来。
京城里有七八处鬼市,其中最出名的当属丰乐桥东北边的一片开阔水阁,水阁正好毗邻禁中城墙,岸上岸下空间极大,被称做“龙宫”。
还有同列在京城四大名楼中的白楼,此处原本是个淘弄、倒卖白矾的堂口,后来因为做白矾生意发家,而渐渐改建成了酒楼。
白楼虽名,却其实是四面环绕、跨河过街相对的四座楼宇,中间以木栈、木桥、飞廊相连,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座城。
若是天未亮、不点灯,那白楼里跟迷宫一样,进去摆摊卖货的人不少,但也有许多躲避追杀、买卖人命的江湖生意在里头。
因此白楼的鬼市,也被称作“酆都”。
龙宫鬼市离云琜钱庄近,云秋便约了小钟过去走一走,要办典业得投石问路,也得给各家同业送点见面礼,也算一种拜山门。
各行的东家、管事各有所好,直接送太贵重的礼入不敷出,做得太便宜了又叫人笑话,思来想去,还是上鬼市走一遭最好。
若是掌眼得当,不仅能捡漏、送同业拜礼,还能暗中露一手,叫各位同业看着——他们恒济解当并非泛泛之辈,柜上的掌眼很有本事。
虽然又是龙宫又是酆都的,但鬼市并不走“鬼”。
而是在日出之前,许多小贩出摊,专门贩售前朝字画、各种古董老货的地方。
因为晨起出摊、日出散场,像是见不得光,所以才得名鬼市。
逛鬼市,需得赶在寅时到,才能真正淘弄到刚“出水”的好物,出水是龙宫鬼市的行话,也就是小贩刚摆开摊儿的第一水货物。
寅时逛一圈出水,然后就开始等平旦第三刻。
这时候出水的货都差不多走光了,小贩们就会“请龙神”、“走海珠”,大体意思就是说亮出一两件堪称精品的宝贝。
这些行话都是小钟教的,还有不少与摊贩们饶价的套话。小钟说了几句他也没记住,只管到明日看着小钟学。
次日,云秋特意嘱咐点心叫他丑时就起。
从钱庄这儿走到水阁那边,少不得用上一刻钟时间。
结果他梳洗穿戴整齐后,却发现小钟已经早早等在了院里。
“天呢!你是没睡?!”
小钟摇摇头,“以前师父也爱去。”
敏王世子府的解当行开在清河坊,与他们永嘉坊丰乐桥可谓是隔了整整一座京城。
云秋眨眨眼,对着小钟一拱手:佩服佩服。
点心今日要去送字幅给做匾额的师傅,所以云秋并未要他跟随。
两人算准时间,走到“龙宫”的时候寅时刚至。
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街巷上转瞬间从四面八方跑出来不少背着大包袱、扛着大箱子的人,他们像被什么追着一般疯狂地涌到那一片空地。
河道内也划出来不少小舟,小舟上的人蹭蹭跳上岸,纷纷抢占最有利的地形,大块布毡被抖开的声音此起彼伏——
然后,就是咔哒呯咚各种各样的东西落地声。
这地方开阔,但没有几盏街灯长明,摊主们多半会抢占交通便利附近又有长明灯的地方,而那些没抢到光的,就只能自己带油碗。
来逛鬼市的人也多,可奇怪的是——
客人们鲜少提灯,偶尔有一两个提灯的,看模样也是富户人家的公子小姐来看热闹的。
“既名鬼市,点灯的都是不懂行。”小钟解释。
“那怎么看货呢?”云秋问,“老板不是就能在灯上做手脚了么?”
小钟又腼腆笑笑,“所以师父说,鬼市最考本事。”
说话间,小钟的眼睛忽然一亮,似乎是远远看见了什么厉害的出水,他也顾不上说什么,只拉着云秋就跑过去。
那摊位上放着一块黑黑的扁平石头,小钟径直走过去,也不端起来,先从袖中取出一枚火折子,吹亮燃起火苗后,才蹲下去凑近看。
那小贩一开始看见小钟是个少年人,神色还有点不屑,等他做完这套动作后,也立刻坐正看着他。
云秋跟着蹲下去,借着小钟手里的火光看清楚——
这不是什么石头,而是一方砚台,砚台上面原配了一只大抵是紫檀材质的盖儿,盖上雕刻了一座石山,却在山中做出了一线清泉。
小钟细细打量了雕工后,转向摊主,“劳您。”
小贩一听这话就苦了脸,却也忍不住挣扎一番,他堆起笑,“我这里没这么多讲究,您喜欢拿起来看便是。”
小钟却笑着摇摇头,再请,“擦水渍这精细活儿我怎么敢,还是要您出尊手——”
不点灯、自己带着明火折,蹲下来不碰东西、还懂得说暗语……
得,这是遇上行家了。
小贩万般无奈,只能端起那方砚台打开了盒盖,一手拿着盖儿,一手拿着砚台转着圈展示给小钟和云秋瞧。
这方砚是随形砚,根据原本石料的的形状、起伏雕刻而成,中间的墨池大片留白,像是一泓深潭,而周围一圈的石料被雕刻成了潭边石块。
最上端,雕工细致地刻出来一个添笔、余墨的口儿,上头是一泓清泉注入,下面是被冲刷圆滑的小块儿鹅卵石。
正好,与外面盒盖上的石山清溪相映成趣。
砚座边沿一圈,篆刻了诗文和使用者的名号、款识,小钟看了一圈后,还是那般不疾不徐地看着老板,“这端砚,您给个实在价。”
端砚产自端州,乃是四大名砚之一。
此砚石质柔润细腻,研墨不滞涩,上佳的端砚如这一品,其中那镜面一般的深潭墨池在火光下湛蓝墨绿、晶莹反光,轻轻呵气都能凝水——仿佛真是一泓结冰的湖面。
“您给吧,”小贩叹了一口气,“反正你那是行家,我也做不得什么戏。”
小钟还是好脾气地摇头,“砚心呵气成水,又是名家名作,您不敢要价,我怎么敢给价,这一水的生意您不也盼个开张么?”
小贩嘶了一声,犹犹豫豫给小钟亮了一只手掌。
小钟摇摇头,“哪有您这样的?”
小贩想了想,收回大拇指和小指。
可小钟还是摇头,这回连火折子也不点了,他拢了袖子,站起身动了动蹲麻的脚。
“别别别!”小贩忙拉住他,“这个数、这个数!绝对是实价了!”
小贩竖着两根指头。
小钟却轻轻笑了一声,弯腰拉起云秋,“我们走。”
小贩哎唷一声,也顾不上守摊子,忙追过去用砚台拦他们,“您说、您说,您给,我都认了——”
小钟抬手,用左手拇指扣住无名指,“这个数。”
小贩脸色倏然惨白,这也是龙宫的门道,从左手小指开始,屈下一根手指就表示在原本的价上打二折、依次累计。
“怎么样?”
“……成交!”
云秋在旁看得新奇,直到小钟给到那小贩一百两一张的银票,还有二十两散碎银子后,才惊讶地瞪大眼睛。
天呢,古端砚就一百二十两?!
马直老伯时给他介绍了什么样的讲价奇才?!
寻常砚台在当地就卖二三两,运送到京城和宁坊书铺贩售的,冲破天也就二十到一百两,陛下书房内的千金砚,就是古端砚,要价可在一百两。
小钟没与他解释,只拉着他走远些,才悄声道出:“这砚台下面有裂纹,一百二十两刚刚好。”
云秋暗暗赞叹,他自忖眼光不差,今天却也是跟着小钟开了眼了。
两人走走逛逛,买了数十件各式各样的东西,都不是大件而且都是文房用具,很雅,用来送礼也体面。
那出龙宫的热闹顾云秋正准备看呢,结果才走两步就被人从后拍了一下,那人身着一席青色长袍,脸上还带着点没刮干净的胡茬:
“……苏大哥?!”
立在昏黄灯光下的,正是那捐官做了转运使的苏驰。
苏驰笑着眨眨眼,“真巧。”
第051章
苏驰手中也未提灯烛, 青袍腋下夹着几本泛黄的古卷,手中还捏着一串黑檀珠串,青青胡茬和瘦高的身形, 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
“你回来啦?”云秋也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昨天, ”苏驰看了眼云秋身后的小钟,“这位是?”
“我店里新来的小伙计,姓钟,”云秋介绍, 又告诉小钟, “这位是苏驰、苏公子。”
想了想他又问苏驰, “苏大哥你现在还做转运使么?”
苏驰摇摇头, 小钟趁当口给他见礼, 然后就扯扯云秋的袖子示意他要去看“龙神”和“海珠”, 还指了指远处一个水阁的方向。
云秋了然地点点头, 拍拍他肩膀要他去。
“你这小伙计,挺懂行。”苏驰刚才匆匆瞥了一眼, 小钟手里拿着的东西皆不是凡品。
“苏大哥你要看吗?”云秋问,“龙神和海珠什么的。”
“哟?”苏驰含笑睨他一眼, “你也挺懂行。”
云秋忙解释说他是现学现卖,今天是跟着小钟第一回来,全做是开开眼界。
“是啊, 之前也是岳……”苏驰的脸上闪过一抹遗憾, 然后他笑笑,“之前也是有人带着, 我才知道城里还有这样热闹的所在。”
虽然他只说了一个字,但云秋已猜出来他想提的是谁。
京城里姓岳的人家不少, 但姓岳又和苏驰相关、能带着他来丰乐桥鬼市的就少之又少,此岳只能是岳父的岳,指的是——宰相龚世增。
龚家小姐去岁出嫁,嫁给了经世局的一位通事。
此通事姓连,单名一个笙字,是御史中丞沈老爷子的门生,去年春闱乙榜上有名,直到今岁朝廷才补出一个空缺、安排他做了经世通事。
经世局隶属于大理寺,执掌刑名,负责协管城内涉经济的一应纠纷。
掌管为正三品詹士,下设有:少詹士、府丞、主簿、录事和通事数名。如之前盛源钱庄被清盘、外柜掌柜逃匿等,最后就是落在经世局。
通事的官品不高,只有正七品,年奉也不过八十贯。
龚小姐这算是低嫁,但那连笙少年失怙,母亲供养他读书多年积劳成疾、没撑过京中那场大疫。
小姐入府就能执掌中匮,也无须侍奉公婆。
而且连笙是独生子,家中没有兄弟姊妹,自然也就没有妯娌关系和小姑要料理,可以说——就是她跟连笙两个过日子。
连笙是请动沈中丞亲自登门与他做媒,成婚时也是请了沈老爷子给他做高堂,请来的亲朋好友多是他太学的同窗。
十来桌人各自欢喜地挨挤在小院中,不吵闹也不拼酒,全是文静的书生在讲谈治国经世的文章。
连笙甚至频频要家里婆子给龚小姐送菜,生怕她一个人在房里饿着。
龚小姐与这位连公子见面不多,全是心灰意冷之下听了父母之命,见他这般殷勤,心也就放下大半。
后来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连通事在经世局也得力,他对外办事是雷厉风行、滴水不漏,回家后就贴心小意、事事以妻子为先。
云秋不知苏驰对这位龚小姐的态度,但只看他前世终身未娶,就能见一般。
“啊……”云秋搓搓手,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反是苏驰很看得开,也没在意被云秋看破,自己转了话头,“今日收获颇丰,待会儿我请你们到面行用早点。”
云秋立刻拒绝,苏驰刚回来,怎么好叫他请,“我请大哥吧?”
“你都叫我大哥了,”苏驰揽过他肩膀,“合该是我来请,再者说——”他挤挤眼睛,“苏某人现在有钱呢。”
最终,云秋没能拗过他,和小钟一起被苏驰带到河对岸一家食肆,食肆门口白雾缭绕、蒸气腾腾,两个店小二站在高高的笼屉后吆喝:
“发卖四色馒头、栗子糕,羊肉馒头、龟仙桃喽——”
见苏驰他们一行三人,其中一个小二抖开肩上的挂巾迎上来,“几位爷吃点什么?里边儿请,还有的是座儿!”
苏驰想了想,要了一笼水晶包儿、一笼峨眉夹儿,云秋喜欢吃甜口要的是糖馅馒头、沙馅桃花茧,小钟跟在最后却只要了一个细馅儿大肉包、一张重叶饼。
“再来一碟花糕并三碗七宝羹,”苏驰掏出几枚银锞子塞与小二,“余下的是你的赏钱。”
城里食肆的面点卖价不贵,这些东西全算下来也不过几百钱,苏驰给的银锞子分量很足,小二笑得牙不见眼,吆喝的声音也亮了几分:
“好嘞,您稍等——点心马上就得!”
苏驰挑了张靠里的桌子,邀请云秋和小钟坐下。小钟一开始还有点局促,抱着他买得的东西躲在云秋身后,“我、我站着就行。”
云秋好笑,起身拉着他给人摁到座位上,“我这儿可没有那么多规矩,坐下来一起吃,你看你邱哥、你点心哥哥不都坐下来跟我一起用的么?”
小钟喔了一声,这才老老实实坐了。
苏驰多看了他两眼,十三四岁的少年紧紧抱着鬼市上淘来的东西,落座后从前襟中掏出来一块软布、几张棉纸,先仔仔细细将东西分别包好、隔开,才转过身来擦手、准备吃饭。
“小先生是行里人?”
他突然出声,吓了小钟一跳,连带着屁|股下坐着的条凳发出撕拉一响。
云秋忍笑,先安慰好受惊的小钟,然后与苏驰解释来龙去脉,说了小钟原本是敏王府解行上的人,是马直的小学徒云云。
“敏王世子啊?”苏驰饶有兴味地摸摸下巴,“那挺好,早早脱离开那样的东家,你师父的决断不错。”
小钟红着脸点点头,“师父都是对的。”
苏驰看他性子内向,便不强求,又转向云秋,“所以,你现在是自己在外面开铺子?王爷王妃也不管你?”
云秋眨眨眼,这时候才意识到——苏驰好像并不知道真假世子案。
他笑了笑正准备说什么,店小二却双手端着托盘、稳稳当当给他们送来了刚才他们点的东西——
笼屉热腾腾冒着热气,三碗七宝羹晶莹剔透,莲子红枣点在白亮的羹汤里,小二按着各人坐的位置分派了他们点的东西。
而苏驰最后加的那碟糖糕,被他支使着小二放到了小钟手边。
“你吃太少了。”他这样讲。
小钟一愣,本已有些薄红的脸变得更红,声音很小地说了句谢谢苏公子,然后才捧起他点的肉包子来狼吞虎咽地吃。
等小二走远,云秋才得着机会同苏驰说真假世子的事。
结果苏驰一听,手里的馒头都吓掉了,他啊啊啊地连喊三声,惹得周围几桌客人都回过头来看着他露出讶异的眼神。
他反而不顾手中沾染的油腥,烦躁地扯了自己头发几把,然后看着云秋又啊啊叫了两声,最后泄气地捂住额头、拄在了桌上。
“……对不住啊秋儿,哥哥不知道。”
苏驰的声音很沮丧,云秋却表示自己没那么在意,还给苏驰讲了讲真世子——小和尚李从舟的事。
当听到云秋的几处铺子上的匾额和楹联都是李从舟写的时,苏驰看着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你们啊,还真和别的真假世子不一样。”
别人家若是出现了这等事,真假两位不还得闹起来?不是假的想尽办法要弄死真的,就是真的用尽手段要跟原本的家庭搞好关系。
总之两人不是斗个你死我活,就是一直互相看不顺眼互别苗头。
到他们这儿倒好——两人心平气和,好得跟哥俩儿似的。
假世子对王府的泼天富贵、权柄浑不在意,那真世子又反过来处处维护着假世子……
苏驰摇摇头,“得,也就王爷王妃能养出你们这样的宝贝。”
云秋嘿嘿乐,端起自己的七宝羹喝下一大口,然后才问苏驰他这回归京是为什么,“大哥你不做转运使了么?”
这话问出来,苏驰的脸色就微微变了。
半晌后,他长叹一口气,眼神中流露出来几分沧桑,他放下手中的馒头吐了一口气——
“原想着你是宁王世子,说与你听好像是我有求于你一般。如今秋儿你跳出朝堂纷争,倒正好给你说说,请你替哥哥拿个主意。”
拿主意?
云秋连忙让了一回,他自己的主意都还要李从舟帮他拿呢!
“大哥客气了,我哪能做得了大哥的主。倒是大哥有烦恼,我倒可以听一听,权当是解闷了。”
原来,如前世一样,苏驰在运粮之事上得力,很快就从转运使接连升迁,成为了从六品的龚州监司,这回入京,就是替龚州郡守来此述职的。
苏驰述职的当日,正逢林瑕带着万松书院剩余的师生入宫上缴青红册,他在旁边听了几句,随口说了句如何如何、这般那般算筹。
结果就被坐在轮椅上的林瑕拦下,与他在宣政殿的外院谈论了许久,等到皇帝召见后,林瑕更未贪功,直言算筹推演的法子都是苏监司教授。
从太极湖籍库中抢救出来的青红册仅有建兴年和承和年的,万松书院遭劫后能够重新复写仅剩下最近即数十年。
林瑕带着万松书院的书生是可以将他们背在心里的东西重新默写出来,可是却没办法作证是否有错漏,细节上有没有出入。
若是调取各地县府志所存的记录一一对应,那又是很长一段时间,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朝廷正逢多事之秋,是没办法几种起来办这样的事的。
面对这般状况,朝堂上主要有三种观点:
第一种是以林瑕等人默写出来的本子作为范本,州府上的县志作为辅助,从今年征税开始重新记录。
第二种则要求以地方上的文本作为范本,理由是地方上的文本一直保存得很完整,而林瑕他们是人自己背诵,难免会出错。
最后一种就是提出干脆改革,将青红二册合总为一册,不再单独列每户人口,只丈量各县的土地,然后将人头上的税赋都平摊到土地上。
最后这一项是泰宁朝就提出来的改革税赋方案,只可惜施行两年后就出现了种种问题,最终还是被废止、继续了祖宗定下的青红册制度。
文官在这项事情上各自为政,太|子党多半围着舒大学士和文太傅两个,看着他们的态度见风使舵,而寒门和世族又各自对立、武将又只关心屯所。
“屯所在理论上也在各州府上占有土地,那这部分的土地和屯所里面的军籍士兵又将如何计算?还有僧道坛尼的特籍、各府的田庄等等。”
苏驰摇摇头,直言现在不是改革的好时机。
但林瑕深知青红二册问题很多,不趁此机会一举解决,将来还会埋下不少隐患,而且即便不改革——他也坚持绝不能按地方的县志来做范本。
之前的地方县志是不会乱修改,但若叫各地百姓们得着风声,说朝廷要按照他们县志上的数字来征收赋税,那势必会生出大乱。
事涉己身,难保百姓和地方上的三老不会铤而走险。
“听大哥的意思,似乎并不反对改革,只是主张——一步步来,不要急于求成?”云秋听了半天,总结道。
苏驰点点头,“改革自然好,但步伐迈得太快容易损伤根本、触动世家大族甚至是皇家的利益,他们解决不掉改革,却能很快解决改革者。”
“那……”云秋有点犯难。
如果这就是苏驰的烦恼,那他还真是没办法。
他哪里懂什么朝廷税赋和青红册的事情。
“我观陛下似乎有所动意,可是尚未确定来施行的人选,”苏驰再解释,“人选,大抵就是在我和林瑕之间。”
林瑕发现户部贪墨、挽救青红册有功,朝廷是要嘉赏他;而苏驰运送前线钱粮,未曾丢失一毫一厘,更算是大功。
而且,苏驰还给青红册如何核准提供了算筹上的帮助,他这六品的监司,定然是会往前升一升的。
“眼目前就是两条路,一条还是走西北、继续辅佐西北大营的将士们,保障勤务的物资充裕;一条是留在京城里,帮着推行税赋改革。”
苏驰直言他尚在犹豫,还没做出决断。
“那林瑕呢?”
“他自然是想办税赋的事,”苏驰叹了一口气,“可他都已经伤成这样了,再按着他那刚直的脾气秉性办税,多半是要出大事的。”
想了想,苏驰又叹一口气,“可是西北也不合他去。”
大漠狂沙,沙匪不断。
林瑕这般出生在江南的书生,如何能斗得过彪悍的西戎,而且他还伤了双腿、不良于行。
理智上,苏驰是觉得林瑕不适合;情感上,苏驰也觉得林瑕不适合。
但偏偏分身乏术,他也不能给自己一个人掰成两个用,而且他想的再多……最终下决定的人还是皇帝陛下,倒也没什么用。
“唉……”苏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或许我应该私底下去劝劝林瑕。”
云秋想了想,前世并没有林瑕这一出,苏驰进京述职之后就顺利被拔擢为正四品安抚使、隶属于军囤,能够直接出入西北大营。
由于他善狡谋、尽占兵法先机,还被西北大营的士兵们称呼为小军师。
如果是按着前世那般发展,西北大营和黑水关当真少不得苏驰,他后面能官拜宰相,也少不了西北这段经历的支撑。
云秋想了想,笑着拍拍苏驰肩膀,“林大人也有林大人的主意,一切事情顺其自然,大哥你也不要太悬心了。”
苏驰抿抿嘴,最后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所以,你不参加今年的宣武楼大比?”
“不参加了,”云秋笑,店铺里的伙计去派单子应该不算他参加,“往年我参加也讨不得什么好处不是?”
苏驰了然,笑笑之后两人各自低头用完早饭。
从食肆出来时,外面天已经大亮,苏驰主动将云秋和小钟送到丰乐桥边,也顺便认认云秋两个店铺的门面。
“我住在安西驿,”苏驰比划了一下,“要是有事,可到那边找我。”
云秋与他挥挥手,带着小钟转身绕进云琜钱庄中。
小钟这回在鬼市上淘弄来大大小小十来样东西,大多是文房用物,有笔墨砚台,也有信札赏盘、笔筒笔架,总之都是小而精的东西。
“东家您看,复盛典当的掌柜是端州人,这方端砚正好送他;这个青瓷的前朝笔筒,底款正好是蜀中蓉坊烧造,可以送给蜀籍的昌荣解行……”
小钟说得很慢,可点着介绍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在发光。
京城里数十家典行,小钟都根据他们各自的喜好、籍贯准备了得体的礼物,“东家,我们是等铺子修缮好去送,还是这几日就去?”
这问题云秋之前就想过——
等铺子修建完再去,倒是能给铺子造一回势,不过显得不那么诚心,像是投行拜会是带着目的去的,可能会引得同业反感。
所谓还未入行,就开始转心眼算计前辈。
多少有些因小失大。
现在去拜会是有些提前了,可是作为后生晚辈、能提前跟着介引去见同业前辈,这也算是一种礼数,能赢得不少好感。
“这几日就去,”云秋想了想,还补充一句,“帮我叫小邱,请他帮忙备点礼,也不用太贵重的,就京城里常见的瓜果糕点之类。”
小钟点点头,给那些东西好好收起来锁在柜子里,然后才去寻小邱,由他拉着出门、去办云秋要的东西。
如此挨家挨户登门拜访、送礼,陪着说话,到十几日后,云秋终于拜会完了京城里的典业前辈、疏通了各中关节。
几家典行的东家都笑着与他拱手,说会在他们开业时还礼恭贺。
解当行上的事情了结大半,荣伯也在这段时间想办法给云秋找人手,正在护卫、伙计招揽如火如荼的时候,苏驰又找到了钱庄中。
“三日后的宣武楼大比,你陪我进宫吧?”
云秋惊讶地眨巴两下眼睛,伸出手一指自己,“我?”
“不是要你参加大比,”苏驰好笑地拍拍他,“是让你跟我进宫,太后想见见你,也只有那时候入宫不打眼。”
云秋更惊讶了——
“太后?!她要见我做什么?”
苏驰耸耸肩,他自然也猜不到宫里这些大人物的心思。
只是前日被皇帝宣召入宫,问了他几项西北相关的战局,之后从勤政殿出来,就被太后身边的嬷嬷拦下。
那位嬷嬷也不曾透什么底,只是为难地告诉他——太后这几日不思饮食,很想念宫外的五香瓜子、炒糖豆。
苏驰跟在宰相龚世增身边也有多年,自然知道嬷嬷这是在跟他打哑谜,太后哪会真的想吃这些东西,多半是有事情找他。
“嬷嬷您吩咐,下官力所能及的,一定给您办到。”
嬷嬷点点头,温和一笑道:“听闻苏大人当年能捐得转运使差事,是得着了京中一位贵人的襄助。”
她这么一点,苏驰就明白了,“双凤楼,顾云秋?”
嬷嬷高兴了,太后喜欢聪明人,这位苏大人的将来必定不可估量。
原来真假世子案后,太后心里一直有些放不下顾云秋。
宫里宫外那么多孩子来给她请安,真正能入得了她眼的其实不多,尤其是像顾云秋这般乖觉、讨得她欢心的。
孩子皮是皮了点儿,但也不至于就这么脱离王府被赶出去。
想起顾云秋,就难免想到宁王,想到宁王,就会忍不住想起前朝的那些纷争,太后心里一直憋着些话,思来想去可能是想找个人进宫说会儿话。
这些话说给谁听都不太好,太后转了好几个人选,最后就想到了顾云秋——这孩子知道一点宁王事,现在又已经不算皇室人,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嬷嬷如此躬身相请,苏驰也不好拒绝。
只能领了命出宫,然后就直奔云秋这里给他说这件事。
云秋听了,心里其实多少有点打鼓。
他之前进宫敢那样在太后面前耍宝,是当自己是正经的宁王世子,说白了就是太后的嫡亲孙子,根本不怕太后会如何发落。
如今真假世子案告破,他变回一介庶民。
会不会因为说错话,而惹得太后不快被砍头?
苏驰摇摇头,宽慰他道:
“太后娘娘深思熟虑请你进宫,肯定也是经过了一番考量,她要是真看着你生气,怎么会专程让嬷嬷辗转来寻呢?”
这话说的。
云秋睨苏驰一眼,很怀疑他这大哥根本不会安慰人。
什么深思熟路、什么辗转来寻,根本就是告诉他——太后是郑重其事让人来找他,根本不容许他拒绝。
唉……
云秋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仔细回想一番,太后的脾气秉性,云秋现在只能祈祷老太太心地善良、不爱杀生,即便他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也不会被一下拖出去咔嚓了。
……
如此,三日后,宣武楼大比。
苏驰早早弄来一辆马车,给云秋塞进去就拐带进宫里。
按理来说,过丽正门后外臣就得下马,但大约是太后命人打点过上下的缘故,过丽正门后、马车就被外监们引到一处角门。
绕过花房过濯锦桥,就能顺着西北三所、穿过河山阁和奉先殿的廊庑,就能直接到达太后的寝宫。
寿安殿一切如旧,只是嬷嬷没有让苏驰陪同。
“今日宣武楼大比,苏大人您赶快过去观礼吧,待会儿我会请人给小公子送回出宫去的。”
苏驰愣了一下,担心地看向云秋。
人是他带进来的,理应由他带出去。
云秋看看身边笑得很和善的嬷嬷,又看看寿安宫站着的内监和宫女,犹豫片刻后给苏驰挥挥手:
“大哥你放心去吧。”
苏驰想了想,最后躬身在寿安殿外的白玉石阶下跪下叩首,给太后娘娘请安后,替云秋说了几句好话、请太后千万不要为难他。
嬷嬷摇摇头笑,倒是没说什么。
等苏驰离开后,嬷嬷忽然哎唷一声,故意吸引云秋目光后、向他伸出手,“小公子,捞您过来扶老身一把,我这脚它……哎唷……”
云秋没多想,急急上前扶住她、担心地看她脚,“您没事吧?用不用请太医?”
嬷嬷摆摆手,“不用不用,就是要劳烦小公子您扶我过去坐一会儿,歇一会儿就好了,这个是老毛病了。”
她指的地方是寿安殿的东配殿,里面其实是太后素日礼佛的地方。
上回跟着宁王和王妃来,云秋只依稀记得宁王夫妻在殿门口立了一会儿,品评过门口的禅意楹联。
云秋不知里面是佛堂,还以为是嬷嬷住在东配殿。
结果刚扶着嬷嬷进到殿内,抬头就看见站在正堂供奉的世尊佛身边站着身着明黄色对襟团龙罩衫的太后。
云秋腿下一软,要不是有嬷嬷拉着他,他就要扑通跪下去了。
“太太太后娘娘……”
“不叫我婆婆了?”太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云秋缩了缩脖子,偷偷看了眼身边的嬷嬷,发现她双腿站得稳稳当当,根本不像是脚痛的样子。
啊,被骗了。
云秋懊恼地用小眼神睨了嬷嬷一下,然后挣脱开自己的手跪下去,给太后行了叩拜大礼,恭贺她万寿千岁、福寿康健。
太后垂眸,看了看撅趴在地上的人,叹气清清嗓子,“平身吧。”
云秋谢过太后,才规规矩矩站起来。
太后转动两下念珠,对于他这般反应好像不太满意,忍不住要抱怨一句:“从前该规矩的时候,恁地不见你这般规矩。”
云秋:“……”
老太太这是专门请他入宫排揎、埋汰的么?
以前,以前他那不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真假世子这回事么!
见孩子都快郁闷坏了,太后才噗嗤一声笑出来,她伸出手,“得了,别拘束了,孩子过来,陪我到院儿里走走。”
云秋唔了一声,旁边嬷嬷鼓励地把他往前推了一下。
他茫然地顺势抬手,就那样扶住了太后,懵懵懂懂就被太后带着走到了后院——之前他给王妃偷偷折了枝梅花的园子。
太后素爱梅,但此时的园子中也有不少漂亮的红枫。
远远看过去层层浸染,火红一片煞是好看。
太后扶着顾云秋的手,带着他顺着园子里的碎石路慢慢走,悠悠开口,从她还是王府侧妃的时候说起,说了不少前朝的隐秘。
“世人都说是我棋高一着、斗败了容妃扶着自己儿子登基,”看着远处簌簌下落的红枫,太后却自嘲地笑笑,“他们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
“手心手背都是肉,先帝偏疼铮儿,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兄弟相残,只能帮着铉儿劝他出嗣。”
铉是当今圣上名讳。
“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孩子们都不差,即便性格不同,但都出挑优秀。但若是以当朝贵妃的身份,铉儿确实比铮儿更适合做皇帝。”
这些话太后能说,云秋却不敢议论,只能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不过听太后这般说,好像当年的宁王也并非是世人所传的那样主动出嗣,中间还有被太后规劝这一节。
见他实在不好表态,太后拍拍他手背,“铮儿当年性子可倔了,在西北立了军功回来谁都不放在眼里,当面对着两位哥哥恭谨、心里可有的是主意。”
在太后的描述里,昔年朝堂上凌铉、凌锦和凌铮三人争储,各自身后都有一批门客和势力。
凌铉和凌铮两人是亲兄弟,而且太后当年的位份是摄六宫事的贵妃,与如今的惠贵妃一样,且冯家也是武将世家,军功赫赫、势力庞大。
凌锦的生母方氏,在当年仅是嫔位,而且方家因为流徙的缘故早早无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胜算都不大。
所以方氏和凌锦就选择各个击破,巧计离间凌铉和凌铮兄弟。
眼看两个儿子之间起了矛盾,太后多次好言相劝、调解不成,最后甚至在秋苑御猎时,凌铉意外中箭落马、拔下来的箭簇竟然直指凌铮。
太后不想他们这样持续相争下去、最后闹得个两败俱伤。
长子虽不得先帝偏爱,却城府极深、颇通谋略,在文臣当中颇有人望,那支箭簇,或许根本就是他将计就计或故布疑阵而使的苦肉计。
而次子战功赫赫,得诸多武将支持,又有陛下的偏爱,若是兄弟齐心,也不是不能被定国公等人扶持着登上宝座。
只有一样,也是最后太后能劝动小儿子放弃的——
那便是在凌铮被禁足时,太后曾经到门口问过他一句话。也便是这句话,让他解除禁足后主动找到先帝,提出了出嗣之意。
“您问了什么话?”云秋好奇。
“我呀,我问他——愿不愿让徐家二小姐执掌凤印。”
原来如此,云秋了然。
自他有记忆以来,宁王待王妃就极好,旁的王侯都迎娶侧妃、纳妾,王府里却自始至终都只有王妃一位女主人,而且所有的钱都是王妃管。
朝务再忙,宁王都会赶回家来陪妻子用晚饭。即便真回不来,也会提前遣人回府禀报,王妃要单独去哪儿,他都要派人跟随相护。
他们夫妻之间的情分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止相敬如宾,云秋见过好几次王妃使小性,也见过多次宁王巴巴跪在妻子面前、委屈地被她拧耳朵。
王妃的女红不好,却也试着给宁王缝补过衣裳、做过香囊。
“只可惜……”太后遗憾地摇摇头,“劝是劝动这臭小子了,可是他心里多少觉着做母亲的偏心,所以出嗣后就守着规矩,疏远了关系。”
云秋暗自咋舌,要不是太后提起,他都不知道宁王曾经想过当皇帝呢,从前看父王可真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说了这么些,太后才终于开口说着正题,“原本以为有你这个小家伙在,能缓和缓和我同铮儿之间的关系呢……”
所以,当初才会赐给他长命缕么?
云秋想了想,轻声道:
“现在也可以呐,太后娘娘礼佛,小和……我是说,小世子他从前也很懂经文典故不是,你们应当……”很有话说吧?
太后横他一眼,“你当我没试过么?”
她摇摇头,拉着云秋继续往前走,“那孩子便是比他父王还规矩,达理有余亲近不足,他来讲一回经,除了经文之外,我也和他说不上十句。”
云秋:“……”
不愧是小和尚,厉害厉害,对着当朝太后都敢板着脸。
等等?
云秋偷偷瞄太后一眼,今日要他进宫,不会是让他从中斡旋吧?
他跟小和尚关系是不错,但……
这可是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装傻充愣得来的,从八岁开始又哄又骗折腾了足七年,才好不容易和李从舟混了个脸熟。
要是再加上太后、皇帝和宁王他们一家子……
云秋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了。
他抿抿嘴,有点不满:自己的命自己挣,都来挨着他算什么回事!
结果,太后想的根本不是如何调和关系,而是——
“所以,你要不进宫来?就留在哀家身边,我收你做个义孙。”
“……啊?”云秋傻眼了。
“听苏驰说,你现在是自己在城里做生意是不是?”太后轻哼一声,“商人们总是拜高踩低,你喜欢经营也好,等你再大些,我的一些产业能交给你去打理。”
太后说得很真心,可云秋不敢应。
一则太后认他名不正言不顺、惹人非议,二则做义孙就免不了会卷入朝堂纷争、夺嫡风波——太后的孙子,不就和当今太子平辈儿?
云秋连连摇头,又一次扑通跪下去。
他认认真真磕头,告诉太后他的心思——离开王府是他主动做出的选择,他也没有锦心绣肠、能在宫廷中无忧无虑生存下去。
“而且我更想靠自己,您也好、宁王夫妻也好,都护不了我一辈子。”
太后听着,盯着他的发顶看了良久,最终一言不发地往红枫林那边走去,云秋伏趴在地上,也摸不准太后到底是个什么心意。
不过之后,嬷嬷给他送出寿安殿时,却递给他一块金镶玉的小腰牌,腰牌的正面刻着飞凤纹,背后是福山寿海纹。
“小公子日后若遇着什么事儿,可以拿着这个,出入宫禁也方便。”
云秋接过来,谢过嬷嬷后自己爬上马车。
等车帘放下、车轮骨碌碌转动时,他才用食指串着那腰牌上的挂绳,将腰牌提起来在眼前晃了一下——
这都第三块了。
怎么重活一世,他们开始喜欢上给他小牌牌了?
曲怀玉、曲怀文两兄弟要塞给他,太后也要塞给他,他不就是亲近叫了一声婆婆,竟然就得到太后青眼啦?
云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脑门上写满了问号。
驾车的车夫是寿安宫的内监,原本是准备给他送出宫去的,可云秋实在怕太后知道了他的铺子要干涉——便使了银子,请公公在锦廊上放下他。
顺着锦廊向南走,就能走到丽正门附近的角门出宫。
结果快靠近角门时,他远远就听见了凌以梁的声音,云秋顿了顿,观察左右发现了一座高大的假山,一闪身躲到了山后面去。
凌以梁带着他身边的小厮,深秋时间天气是凉,但这位敏王世子却一脸肾亏的样儿——脸色惨白、鼻尖红红,像是染了风寒。
他裹着一条绒氅,一路上骂骂咧咧,走到假山附近时,却忽然顿住脚步、问了身后小厮:“你确定是一匹大宛黑马?!”
“确定确定,小的看得真真的。”
“那便得了,你待会儿给这些东西都偷偷挂上去,我就不相信——这样你还出不了丑!”凌以梁说着,哼哼笑了两声往宣武楼的方向去。
剩下云秋慢慢走出来,他皱眉看了看那两人远远离开的背影,心里总有些不好的猜测——
如果他没记错,小和尚那日拴在他门口的,就是一匹通体纯黑的大宛马。
宫里参加宣武楼大比的皇子只有太子和三皇子,凌以梁还不至于要和这两位作对,那么剩下的其他世子中、也没有与他有冲突的人。
唯有今日新进宫的李从舟,算是他能算计的一个对手。
云秋看看左右无人,打着胆子跟上了凌以梁那个小厮。
却发现他径直奔向御苑,径直走向了马厩中最显眼的那匹黑色高头大马,马儿用的普通革鞍,下面垫的鞍鞯只是一块棉布。
只见那小厮鬼鬼祟祟上前,塞了一块布料到马鞍下。
大马被惊动发出阵阵嘶鸣,而看管马匹的几个内监走过来、问那小厮在干什么,小厮却赔笑着说是敏王世子吩咐他过来检查马。
“这不是看着这匹大宛名驹太漂亮,就上手轻轻摸了下,没别的事、没别的——”
几个内监将信将疑,绕着马儿检查一圈也没看出什么。
但云秋却已经察觉到了凌以梁的险恶用心:
朝廷有规定,宰执大臣、亲王以下,皆不得在设花绣鞍鞯。
违者轻则挨板子,重是要被罚俸的。
他紧张地盯着那马厩看了好一会儿,鼻尖上隐约渗出一点汗。
怎么办,要不要去……帮帮小和尚?
第052章
倒不是云秋不想帮李从舟, 实是他身上没钱,且这是在禁中。
也不是没钱,就是他没带够那么多钱。
云秋想着进宫见太后也不需用钱, 就往袖中拢了两锭白银、够他从丽正坊雇车回钱庄。
想进御苑马厩,那得使钱贿赂门口两位内监。
没钱, 括弧没带够钱,这到底算他的错处,不该是小和尚的。
自然了,他也不是自身娇贵非要坐马车、走不得那几步路, 而是——
即便使银子进去了, 他也得找理由接近李从舟的大宛黑马, 然后再给那小厮塞的东西拿出来。
这过程极其惊险:
一则他很少骑马、并不熟悉马儿的脾气秉性, 若他一靠近那马儿闹起来, 内监要起疑;二则那东西大小不知, 拿出来他要藏放到哪儿去。
出入宫禁是要例行检查的, 他进门时就登记了身上的手帕香囊之类,出去多出一样东西, 即便是不值钱的鞯革,也很容易被门口的监门当做贼赃。
偷窃宫廷财物的罪名可不小, 尤其是对他这样的庶民。
他现在已不是宁王世子,若事情闹大了太后兜他不住,岂非给自己找没命?
但这是李从舟成为宁王世子后第一次参与皇室集会, 前世作为小和尚的他都在宣武楼外以一幅画夺魁, 如今恢复身份成真世子,没道理不出彩。
云秋深吸一口气, 咬咬牙从暗处出来,调整情绪、大大方方走向马厩。
其实他入宫次数不多, 如今身上穿着一件蓝地棉服,腰间仅有一只布香囊,头上也无发饰,料那两个看守马厩的内监也认他不得。
果然,他才走到门口,内监就大声喝问,“干什么的?!”
这便是没认出来。
云秋稍稍舒一口气,然后赔笑作揖编了个谎话,“小的是梁王世子身边的小厮,世子吩咐我过来再检查检查他的马。”
梁王是先帝仁宗最小的一个弟弟,是当今圣上的叔叔。
他的封地在梁州,世子今岁年及冠得了陛下许多恩裳,梁王便遣儿子进京谢恩,也留在宫中陪太后说说话。
这些是刚才在太后宫中听来的,云秋便大着胆子说了——毕竟使谎言成真最好的办法,就在假话瞎话里掺上一段大实话。
“梁王世子?”两个内监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啧了一声皱眉,打量起云秋来,“世子身边的小厮,我们怎么记着不长你这样啊?”
云秋忙上前,将早就准备好的两锭银子塞与他们。
“确实不是我,”他挤挤眼,“但两位哥哥应该知道的……谁不想在主子面前多得点脸呢?”
内监们见着银子,脸上戒备的神情就松散了:
王府大院儿内,贴身小厮的月俸总是高些,是人都想往上爬,合情合理。
两人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个拿起银锭来咬了一口确定成色不错后,不耐烦地挥挥手,“得了得了,进去吧——”
云秋忙点头哈腰谢过他们,等一转身进入马厩就加快了脚步。
御苑的马厩分好几个马棚,最里侧东首的两间拴的是御马,是皇帝、太后和宫中各位主子的马匹。
那处的门落着锁,还有两个持枪的士兵守着。
而御马棚南侧,偌大一个厩里关着许多匹未上嚼子和鞍饰的高头大马,有白亮的狮子骢,也有枣红毛色、长毛高颈的千里驹。
这些,应当就是各地进贡的名马,留着供皇帝陛下赏人用的。
在贡马、赏马棚对面的北院墙下,云秋终于看见了形形色色的高头大马,其中黑色那匹非常惹眼,毛色黑亮、马鬃整齐。
而且看上面的脚蹬、辔头等马饰,也确实就是那日李从舟骑来他们店门口的那一匹。
云秋远远看了看,实没看出凌以梁那小厮将东西塞哪儿了。
鞯就是垫在鞍下的那块布:在给马上鞍子之前,要先在马背上盖一块宽尺余、长能覆盖到马肚子下一两寸的方形布。
然后再在这块鞯上覆上障泥、鞍袱,最后放上马鞍,前连攀胸、后扯钩臆带,再中间拴牢腹带、固定好马鞍,这一套马饰就算基本备齐了。
大宛名马高大,比它身边的一众马儿高出很多。
而且它是一匹通体纯黑色的马,一双大眼睛亮晶晶,里面好像是两泓深潭,就跟小和尚盯着人看的时候是一样。
云秋看着那匹有他两个高的大马,心里多少有点儿犯悚。
与此同时,苏驰拜过皇帝、会过同僚后,就草草结束了今日宣武楼之行。比起看皇亲国戚和文臣武将们大比,他倒更担心自己那位小兄弟。
人是他带进宫的,也合该由他全须全尾带出宫去。
“苏兄?”
下城楼到瓮城处,还意外遇着了被宫人们合力抬来的林瑕。
林瑕看起来很有几句话想和他说,但苏驰与他见礼后摆摆手,“林大人,有事以后再说,下官今日实是有要事在身,少陪、少陪了!”
说完,也根本不给林瑕与他拱手的机会,三两步就走出了瓮城。
林瑕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后摇摇头笑出声,“这苏大人,怎么火烧屁股似的……?”
正准备吩咐抬着他的内监继续走,林瑕一抬头又看见一个匆匆走下城楼的十五六岁少年人。
这人身上穿着套银灰色的劲装,半长不短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揪儿。他的步子迈得极大,见着林瑕也是略一点头。
匆匆一瞥后,林瑕忽然醒悟、认出来这是——
“恩公?”
李从舟闻声只是略侧了侧头,却同样没为他停步。
这时候,跟在林瑕身边的小厮、内监才给林瑕讲,刚才过去那位是宁王世子叫顾云舟。
“顾云舟??”林瑕惊讶地瞪大眼睛,“宁王世子我见过的呀,不是个肤白艳丽、眼似柳叶的小公子么?刚才这位是救我的僧明济啊?”
内监笑,“您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
林瑕茫然地“啊?”了一声。
他之前一直在栖凰山上修缮青红二册,也是近几日才从山中出来。
出来后,为着青红册的事,他也一直就在省府院中辗转,哪听过什么京城隐闻,对真假世子案一事,根本懵然不知。
于是内监一边抬着他上城楼,一边给他细细讲。
而处于流言中心的李从舟,出了瓮城四下张望片刻,就远远看见了急急朝着宫禁西南角走的苏驰。
苏驰在西北运粮这个李从舟知道,而且他的第一份差事还是云秋给他七百两银子捐官得来的。
前世李从舟识得此人时,他已从西北大营的小军师被拔擢成了当朝宰相,比起高宗朝那位被史官曲笔写成“妖相”的段氏,苏驰也同样狡异。
与他的前任宰相龚世增不同,苏驰在处事为政上颇似老狐。
奸臣小人的贿赂他也收、事情也替人遮掩着办,但那些赃款他也不要,转手就捐出去支援前线、治理水患,或用于税赋改革。
总之时人对他褒贬不一,御史台弹劾他的奏章都整整堆了一屋子。
而他嘴皮子利索,最擅狡辩,沈中丞告老还乡后,内外御史侍郎在朝堂上竟都说他不过,皇帝也需要他推行新政,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最后西戎破、荷娜王妃被俘,苏驰才自呈告罪书,脱冠戴罪要皇帝惩处,皇帝念他功劳,最终只是没其家产、贬为庶民。
李从舟对苏驰,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
只是此人此刻在京城里也无甚朋友,龚世增他在宣武楼下已经拜见过,其他熟悉的人如林瑕也遇见。
他唯一最要好的、回京城后一定要见的人,就只有给他资助七百两银的云秋。
或许是一种直觉。
李从舟就是觉得苏驰匆匆忙忙跑出去的举动,与云秋相关。
他自幼习武,重生以来又为着向襄平侯报仇多司暗夜潜行,随便跟踪一个人不叫他发现,其实还是很容易的。
苏驰一路走到宫禁西南角,使银子贿赂了几个守在内宫苑门的内监,小声询问几句,结果内监给出答复后,他脸上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
“啊?已经送出来了……”
苏驰抿抿嘴,正耷拉着脑袋准备往宫外走,结果一瞥眼看见远处的御苑,他啊地惊呼一声,然后就急忙往那边跑去。
宫中规矩大,便是经年行走在后宫的老人也没这般跑的。
可苏驰顾不上了,他、他怎么看见云秋一个人站在马厩里?!
他这般闹出的动静大,李从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自然也发现了站在御苑中的云秋——他怎会入宫?
不过联想到苏驰态度,李从舟抿抿嘴,也不动声色跟上。顺便还取出骨哨来吹了一声,远远朝着乌影藏身的方向打了个手势。
这厢,云秋还在不断给自己鼓劲儿:
不就是匹马,别别别怕!
他尝试着往马儿那边靠了靠,嘴里嘟嘟哝哝不断重复,“别踢我别踢我,我是为了你主人好……”
云秋小步小步挪,那马儿也垂首一直盯着他看。
等他靠近,那匹黑马突然甩甩鬃毛,吓得他一激灵,险些惊叫出声。
马儿看着他甩甩尾巴,漂亮的大眼睛眨两下,云秋竟离奇地从它眼中读出一种近乎玩笑得逞的神情。
云秋:“……”怎么马儿也要欺负我呀!
他皱皱鼻子,深吸一口气终于来到黑马身边。
那马儿回首看了他一眼,忽然有点明白主人为什么高看这小小的人儿一眼——白白的、粉粉的、亮晶晶的。
黑马俯首、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云秋,表示友好。
粗粗的马鬃撩过颈项,云秋觉得痒,他缩缩脖子,见马儿没有要撅他的意思,便稍稍放下心来,小心贴着鞍鞯仔细检查起来。
那小厮手脚伶俐,云秋摸了一会儿才找到他塞的位置,竟是直接压了一角在马鞍下,扯出来仔细一看:
竟是一块明黄地刺绣宝相纹的蜀锦鞯!
莫说此物的颜色僭越,就是用蜀锦做鞯,也足够宁王府喝一壶的。
云秋捏着那块布,不由感慨凌以梁狠毒:
小和尚跟他无冤无仇,何至于上来就要置人于死地。
摇摇头将那块鞯拢到袖子里,最后检查一遍没有遗漏,他就转身准备离开,结果刚错了一步,肩膀上就重重压下来一只手。
“啊……唔唔?!”云秋被吓得原地一蹦,惨呼刚出口就被他自己紧紧捂住。
“是我——”苏驰声线慵懒、脸挂薄笑。
“呼……”心脏被吓得呯呯跳,云秋拍拍胸脯,瞪了苏驰一眼,“苏大哥你吓死我了——”
“这么胆小?”苏驰忍不住戏谑,“跟这儿做什么缺德事呢?”
“……你才缺德!”云秋用手肘捅他,顺便告诉他凌以梁办的“好事”。
苏驰搂着云秋肩膀,借他手看清那块布后也忍不住啧了一声。
明黄蜀锦?
他摇摇头,凌以梁这小子是多想李从舟死。
鞍鞯上不得花绣的规矩,朝廷最开始定下来时是为了休养生息、力行节俭:那时乱世刚过、马匹紧缺,朝廷官员当以身作则、不应雕饰浮华。
后来海清河晏、四海升平,这鞍鞯画绣就渐渐成为了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不同的官阶品级拥有不同的特权。
就好像——正二品以下的官员,进入宫禁后就不得乘坐轿辇一般。
刚才他从宣武楼出来时,城墙上正在作诗、吟联,接下来就是摔跤、比骑射。
这块布塞在马鞍之下,骑御颠簸、肯定会半途中掉出来。
宣武楼大比有多少双眼睛看着,用这样名贵的布料绣花做鞯,用的还是僭越的明黄色,肯定是足够做许多文章的。
不过这件事,在苏驰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凌以梁是可恶,但他这一手更像是小打小闹、恶心人,毕竟鞯是要先铺在马背上,然后用马鞍压住、下面还要再系上束带。
如果是一开始就系好的鞍鞯,肯定不会在跑动过程中掉落。
再者,李从舟的马背上还留有一块普通的鞯革就很能说明事,鞯垫一块是防滑——谁人骑马垫两块防滑布上去啊?这不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苏驰将自己的想法与顾云秋说了,然后开解道:“别在意了,就算真的掉出来,他抵死不认、表示自己不明白、不清楚就完了,不是多大的事。”
云秋却皱皱眉,说了一句:“哥,你不明白。”
苏驰挑挑眉,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定睛一看,他这位老弟是当真着急,鼻尖上都挂满了汗。正想说两句劝慰劝慰,瞥眼却意外在马厩门口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
那人的动作很快,闪身就进入了连通马厩的长廊内。
旁人或许看不清,苏驰却可以。
他在西北转运粮食,之所以能够做到一毫一厘都不丢失,自然是白日黑夜结合着来,夜间的目视极强。
苏驰看看那人又看看云秋,眼中闪过一点儿戏谑。
他佯作不知,转头看向云秋,“不明白?”
云秋跺跺脚,指着这块布絮絮道:“大哥说的是没错,只要抵死不认、说两句软话,顶多被陛下申斥两句,肯定不会被责。”
“但,今日是他作为宁王世子第一回参加皇室的集会,他之前作为僧明济都盛名在外,如今变成王世子了却出这么大洋相,你让别人怎么想?”
“还有,他的骑射本就是京中一绝,即便今日夺魁,出了这样的事,陛下也不会将头名奖励给他了,这不是更羞辱人吗?”
云秋抿抿嘴,“而且,按照皇宫中这些人的脾气秉性,往后他得到什么样的荣誉,不都还会被那些人提起这件事吗?”
他可愁坏了,“这不是要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吗!”
他想李从舟顺顺利利的。
尤其是往后的日子不要像前世那样发疯。
最好是风风光光夺魁,也让他们看看宁王府真正世子的实力。
他叭叭不停说了许多,最后吸吸鼻子,自己擦掉鼻尖上汇聚的汗珠。
反是苏驰嘴角抽动、要笑不笑的,“这么在意他啊?”
云秋没注意周围,听他这么问,自然点头肯定,“那当然在意!毕竟他……哇啊唔!”
马厩挂着的廊灯摇晃,一闪而过的明亮光线下,出现了一张属于李从舟的脸。
小和尚不知在这儿听了多久、听着多少。
云秋只是想想就脸烧红,低下头想在地上找条大地缝。
苏驰揽着他肩膀,虚虚拱手行了个不怎么规矩的礼,“世子殿下。”
李从舟没应他,只垂眸看向脸已烧成红柿饼的云秋。
他用发带系了个半散发,从两鬓挑起的发丝挽成一个发髻束在脑后,另一半的墨色长发披散在肩膀上,露出来的耳朵尖已经变成了玉红色。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明黄色的蜀锦,双手手指都快在布料上抠出洞洞,云秋脑袋埋得极低的,便是一眼也不敢看他。
——明明刚才还那般侃侃而谈呢。
李从舟刚想开口,旁边的苏驰就抢先一步替云秋解围,说了今日云秋入宫的始末,然后仰头、不卑不亢看着他:
“世子殿下,时间也不早了,我还要送云秋回去呢,您那边、也别误了宣武楼的大比。”
李从舟抿抿嘴,只眯起眼、将目光垂落到他放云秋肩膀的那只手上。
苏驰此人是刁滑,但有才能有本事,待云秋也不错。
只看他能放下在皇帝面前露脸的集会,也不顾与林瑕的筹谋来找云秋,足可见他是真心将云秋当朋友。
小秋秋能够交到真心待他的朋友,按理来说,他当替他高兴。
但不知为何,看着苏驰这般与云秋亲近,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不仅不高兴,还感觉到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不舒服和……愤怒。
他还分神特别确认了一番,确确实实是愤怒,而不是别的情感。
从看见苏驰搂着云秋时,他心中就一直有个声音在对他大喊,让那个人离云秋远点!放下他的手!不许这么碰他!
然而实际上,李从舟只来得及叫住那相携离开的两人,伸手要云秋交出那块蜀锦。
“诶?”云秋终于找回一点自己的声音,他一边将布递出去,一边小声提醒,“这个算不得证据,没当场捉住他的……”
说这话的时,云秋的眼睛一直认真看着他。
虽然被苏驰搂着,但他那双漂亮的柳叶眼亮晶晶、
伴随着宫灯摇曳倒映出来的全是他——
李从舟的气,瞬间就消了。
他勾勾嘴角,顺手刮了云秋鼻尖一下,“放心,不告他。”
云秋点点头,想想也是——李从舟比他聪明那么多,肯定不用嘱咐。
于是他挥挥手与李从舟作别,跟着苏驰离开了马厩。
剩下李从舟捏着那块蜀锦,径直走向敏王世子的坐骑——凌以梁性子倨傲、遇事从不肯退让也不服输,所以他的马也很好认。
大宛进贡给朝廷的名马就那么十匹,其余都只是产自大宛的高马。敏王早逝,朝廷不想亏待孤儿寡母,所以也格外分给他们王府一匹。
凌以梁不知其中门道,挑马的时候挑三拣四,开罪了不少御马监的宫人,最后才选中现在的这匹马。
马是一匹花马,身上有黑白红三色,在马背上集中形成一个完整的神龟纹,远远看过去很是气派。
这些,都是萧副将说给他听的。
并私下里点给他,说凌以梁其实并不懂马,大宛的这种三色马一般都是母马、多用来配种,性子极烈、不易驯服还很不好控制。
若凌以梁只是用来走马,那倒还好,但若是速度快起来或遇着什么危险,很容易让马儿发性失控。
李从舟远远看了一眼那匹花马,然后走过去,利落地一个人卸掉了母马身上的腹带、马鞍和凌以梁原本垫着的革鞯。
他在西北都是自己套马鞍,这套流程动作快得很。
直接给凌以梁垫上了这蜀锦鞯后,又重新套上马鞍、拴上束带,最后依样画葫芦,照着云秋所言——学了凌以梁的小厮,给他原本的革鞯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李从舟拍拍手,从容地从马厩中走出去。
等他走远后,靠坐在马厩歇山顶上的乌影才无奈地摇摇头,打了个响指,有两只极小的虫子从那两个内监的脖子上跑出。
两个内监如梦初醒,揉揉眼睛摇头,感觉自己好像睡了一觉,又好像只是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甚至都忘了之前自己在做什么。
乌影托腮看了他们一会儿,确认能消除人一小部分记忆的“洄梦蛊”已经起效,便收拾东西、一跃从另一侧的房梁上跳出宫禁。
——谈恋爱真好啊。
就连他这位成日板着脸的主子都变得像个人了,他也想找个白白净净、甜甜的中原姑娘谈谈情、说说爱。
……
李从舟回到宣武楼时,皇帝整好将楹联的嘉赏颁给了三皇子凌予柏。德妃刘氏与他正跪在地上谢恩。
见他回来,几个内监公公都急忙迎上来。宁王也少不得停下与段岩的话,回头看他一眼,“怎么去这么久?”
李从舟出去,找的借口是银甲卫有事。
宁王这般询问,也是怕银甲卫上真的出了什么事。
对此,李从舟也是早有准备,他前日调整了银甲卫明班巡防的路线,保证每个时辰云琜钱庄和恒济解当门口都有人。
偏偏这般调整后,没过几日就抓着个顶风作案、偷偷行贿的,那两人都是礼部所属,李从舟不着急处理、选择暂且摁下。
今日倒正好拿出来说给宁王听,宁王听了,皱眉吩咐李从舟按规矩办——交给大理寺。
李从舟点头应下,于是他中途离席这事也就圆了过去。
父子俩说完话,那边德妃也带着三皇子起身,两人并未回座位,而是准备收拾下城楼,其他文武百官也跟着起身。
这便是骑射大比要开始了——
宁王拍拍李从舟肩膀,让他放手去做,不用太拘束。而李从舟只是若有深意地看了远处的凌以梁一眼。
碰巧,凌以梁也在不怀好意地偷看他,被这一眼扫过,凌以梁别开视线,掩饰地轻咳一声后扭头便走。
宣武楼比骑射,其实就是在瓮城内摆开各式拒马、栏杆,再用木板搭建出连绵起伏的高坡,最后在这些高矮错落的障碍中、挂上各色箭靶。
射中红色箭靶的记十分、绿色的八分、蓝色的六分、黑色和白色的分别为四分和两分,若是中矢在靶心,再额外记两分。
起点在瓮城的耳院内,终点在宣武楼。
换言之,所有参加宣武楼大比之人,都要策马绕过瓮城内大大小小的障碍,中途射中、射准尽量多的箭靶。
最终顺着城楼的阶梯爬上去、比速度,到达宣武楼、接槌敲锣。
最短时间敲响锣的人累计十分,往后分别是八分、六分……直到零分,最终夺魁者,能够得到一件金丝软胄。
此物刀枪不入、火烧不化,是宫苑库房中罕有的精品。
今次皇帝将这东西拿出来,也算是给朝臣们一个态度——目前重武,对西北的战事,希望文臣武将还有万民百姓尽全力支持。
当然,参加宣武楼骑射大比的多是武将,文臣们都不凑这个热闹。
太子和三皇子也都请辞,太子直言自己不善骑射,三皇子却说他已得着一份嘉赏、不愿争抢。
其他几位世子倒是纷纷凑趣,像那梁王世子上马后就笑着与众人拱手,说他并不擅射,待会儿只盼马儿快跑、能做第一个敲响铜锣的人。
往年也不是没有人投机取巧,有人凭借骑御的速度,有人就图一个射得准、只捡着能得到高分的箭靶射箭——
总之,在皇帝的眼中,这骑射一项,才是最见真功夫。
担心众位公子互相射箭、万马奔腾伤及彼此,内监们早早制作好各位参赛朝臣、世子的名牌,由廿四衙门首领太监代为抽取、两两一组。
反正最终都是计分,这样保证安全的同时,也能多热闹一会儿。
头里几组的骑射都不佳,尤其是那梁王世子,他当真如自己所言连弓箭都没带,跨上马就一股劲儿往城墙上跑。
只是他的马儿也从没见过这般阵仗,跑了两步就卡在了一个马栏前。任是他如何鞭催都无用,梁王世子也只能无奈地笑笑——
“叫各位看笑话了。”
他人豁达,倒也没坚持非要上城楼,主动下马牵着马匹走出来,笑着说还是能者居之,果然朝堂江山还是要靠着骁勇武将。
萧副将和同知将军段岩被抽到一组,两人都是骑射高手,纵马持弓的姿态看上去赏心悦目,而且接连发矢中靶,嗖嗖箭雨极振奋人心。
城楼上的皇帝看得热续沸腾,就连平日最不屑与武将为伍的文太傅也忍不住站起身来,站到了内城墙的望孔处,眼神惊艳。
一刻后,同知将军段岩因为马儿稍好些、先敲响了铜锣。
但数了箭簇算下来,萧副将又比他多射中两个靶心,合总计分后,两人竟然是同分,而且是目前为止的最高分——九十六分。
皇帝高兴地鼓掌、连连喝彩说了三个好,“若我朝男儿都如两位爱卿这般,朕又何需愁四夷外虏?!”
段岩和萧副将先后拜谢过陛下,起身后两人对视一眼,搭背搂肩哈哈大笑,邀约着待会儿要出去吃肉喝酒。
之后,不知是廿四衙门有意为之,还是正巧抽签的结果就是这样。那公公笑盈盈从箱子中取出两个名牌:
宁王世子,顾云舟。
敏王世子,凌以梁。
围观的宫人还在一旁捧呢,“公公这抽得好啊,两位世子、两人的马也都是大宛名马!这场肯定好看!”
敏王世子的小厮倒还不傻,那宁王世子可不就是之前的——报国寺僧明济,这小子骑射俱佳、声名在外,这怎么能算公平。
他才嚷嚷一句,就被凌以梁从后踹了他一脚,“闭上你的鸟嘴!瞎嚷嚷什么?!难道我就怕了他不成?!”
凌以梁好面子,他的小厮嚷嚷,倒像是他骑射不行似的。
小厮捂着屁|股嘴里发苦,后来想起他家公子让他办的事,也就稍稍安心了些——那宁王世子使用僭越的东西,肯定完成不了比赛。
就算完成了,那东西掉出来,多半也要被取消资格。
这般想着,小厮也就放心了。
实际上,凌以梁就是这般想,他自信地一跃上马,对着旁边的李从舟拱拱手,而李从舟也不慌不忙地坐上马、接过自己的弓。
廿四衙门的公公与他们拱拱手,“二位世子谁先?”
凌以梁故作姿态,谦虚地让了让,“云舟兄弟是第一回参加,便是他请先——”
宣武楼上下诸人熟悉凌以梁秉性,就连敏王妃本人,都讶异地多看了儿子两眼——这回这是转了性儿?
李从舟也不与他客气,点点头后直夹紧马肚子、扬鞭抖缰直杀入瓮城。
城内的这些障碍于他来说都太简单了,那些箭靶的位置虽有刁钻,但观察前面几组动作,李从舟已算出了最佳的射击位。
那匹黑马疾如闪电,李从舟弯弓搭箭的动作行云流水,一箭射|出后看也不看,皆是持续弯弓、搭箭跟着马匹的动作不断发出箭簇。
嗖嗖箭雨奇快,又与那大宛名马配合默契。
就连刚才,暂时双双夺魁的萧副将和段岩都长大了嘴巴、惊讶地看向李从舟——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百发百中、例无虚弦,而且每一箭,都是稳稳地正中靶心。
而那匹黑马也极有灵性,李从舟只用夹踹马镫、上身挺直或伏趴的动作就能够让马儿明白需要它执行的动作。
瓮城内曲折的坡道走完,李从舟直接将长弓背到背上,然后一提马缰、黑马嘶鸣,全速奔跑上了城楼,直接一阵风似地到达小吏面前。
那持槌的小吏都被迎面袭来的劲风带出一跟头,他还没爬起来、只在地上捂住头上的帽子,前面就传来咚地一声——
铜锣嗡嗡,余响不绝。
满堂皆惊,半晌后回过神的首领太监,才激动地带着内监们到箭靶上数箭计分。
最终光骑射一项,李从舟就得了百八十分。
而城墙上比速度,他这匹大宛名马日行千里、快胜东风,也是直取最上,从萧副将和段岩那儿拿回了十分,最终得到一百九十分。
而萧副将他们则变作九十四分。
皇帝震撼地看着面前的李从舟,他速度之快、骑射之准,简直让他看见了当年的皇祖父——那个在万军从中,直取敌将首级的圣武皇帝。
不愧是宁王世子,这才是凌家的子孙!
皇帝一面鼓掌带头叫好,一面看着坐在城楼上观礼的自家两个皇儿,心中生出些忧虑:太子仁善、三皇子平庸,这若是将来……
“陛下,人孩子等着你的话呢?”
惠贵妃的声音从旁传来,唤回了皇帝些许的神志,他回神,看见李从舟还跪在地上,便忙躬身将人扶起来,吩咐内监请他去休息。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惠贵妃,心中那份忧虑又稍放下些:对,他还有权儿,四皇子凌予权的骑射,想必并不比宁王世子差。
只是,惠贵妃也是徐家女。
皇帝在心中暗暗叹气,只盼舒家和文家能够早早放下成见,在太子将来议婚时能和武将世家搭上点儿关系。
否则将来在他百年之后,这江山是谁来坐还说不定呢。
皇帝自转什么念头众人不知,只是大家伙都对刚才宁王世子露的那一手赞不绝口、惊为天人时,策马在耳院内的凌以梁却满面阴沉。
他恼火地瞥了自己小厮一眼,淬了寒的眼神明显在说:等着瞧。
小厮百口莫辩,他分明记得自己按吩咐塞好了鞯。那东西没被固定住,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掉出来,可、可……
他面色惨白地站在原地,根本不知要如何解释。
反是凌以梁在廿四衙门的首领太监击鼓后出发,他的速度不算快,但他也懂得讨巧,专门瞄准了红色箭靶射。
观赏性是差了点,却也能拿到不少分。
凌以梁想得很好,前面骑射这里不算时间,他就慢慢骑过去,然后挨个把分高的、容易射准的停下来射|中。
虽然周围嘘声不断,但凌以梁心态极好,根本不在乎。
眼见他给瓮城里的箭靶射|了个七七八八,分也拿到小一百,这个时候他才心满意足地收了弓、打马准备上城墙。
他这匹马也是大宛名马,而且还是一匹看上去就很厉害的花马。在马场的时候他一眼就相中了,想来肯定比李从舟跑得快。
可他那一鞭子打下去,马儿嘶鸣一声,却并没有跃过面前的栅栏。
凌以梁急了,提着马缰骂了一声畜生,然后又扬鞭恶狠狠的抽了两下。
李从舟那匹黑马不是他选的,而是由马场内监们听了宁王命令挑选好送来的,宁王对马的外观要求不高,但却要马儿能上战场。
所以,李从舟的马其实是标准的军马。
而凌以梁自作聪明,以为毛色鲜亮好看的就是宝马,更看不起马厩里当差的太监,选中的这匹母马性子烈、太监们也不提醒他。
省得多说一两句,还要被这位敏王世子骂。
如此,凌以梁几鞭子下去,母马就彻底发了性、扬起马蹄嘶鸣一声,竟用力前后颠了两下、妄图给凌以梁甩下去。
凌以梁吓得惨呼一声,慌忙拽住缰绳和马鞍,结果那缰绳连着辔头,扯得马儿吃痛更加狂性,驮着凌以梁就在场内四处乱撞。
在场众人都被吓着,几个御马监的想要上前也被那马踢伤。
眼看着凌以梁控制不住,整个人一下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宫人们正想上前,那马却根本不停留,拖着他就往前跑——
瓮城四方,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架,凌以梁被拖行在后,那些倒下来的木板、木架全部呯呯往他身上招呼。
他被磕得头破血流,持续不断地发出杀猪般惨嚎。
敏王妃在城楼上看着这个,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一时间城楼上下乱作一团,而那匹马跑动的过程中,却从马鞍上掉落下来一物。
凌以梁再混账,到底也是皇家子弟。
皇帝眼看如此情景,忙喊着让众人夹紧救人。
段岩当机立断,抄起弓箭就准备射死那匹花马,身后却紧急几步迈过来一人。
“……宁王世子?”
李从舟拍拍他拦住他射箭的手,然后一个绳套丢下去、稳稳套住马脖子。
而后,他撑着城楼一跃而下,踢在墙上几个借力,稳稳落地后拉住马脖子,趁着母马被制住速度放慢,一跃将凌以梁彻底踹下去后翻身上马。
花马还在发性,怎会容许人上背,当即就嘶鸣着扬起了前蹄。
与凌以梁的狼狈不同,李从舟在马儿扬蹄时,只尽量伏下贴近马身,然后腰部用力、随着花马的动作,然后拉着缰绳、带着它一圈圈在瓮城内跑。
渐渐地,那花马的狂性下来了,也愿意被掌控、最后缓下来停住时,还亲昵地蹭了蹭李从舟。
李从舟将缰绳丢给御马监,转身吩咐傻眼的宫人:“去请太医,他那腿多半是断了。”
这话一出,众人才回神急急去看凌以梁。
却发现躺在废墟里的人、脸色灰败,浑身狼狈,头上脸上有不少刮伤,后背的衣衫更是被撕烂了,地上都是他模糊的血肉。
最重要是,他的右腿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叠到了身后,膝盖处渗出不少血,还刺出来一小段骨。
宫人们看着都倒抽一口凉气,尤其是御马监几个面色发白。
可等他们注意到那匹罪魁祸首时,御马监的太监们忽然像找到救命稻草,纷纷高呼起来——
“你们快看!敏王世子的鞍鞯!!”
众人目光转过去,尤其是皇帝在城楼上看得真真切切——
那匹大宛花马的背上,分明铺着块明黄色、绣了繁复花纹的蜀锦鞯!
第053章
凌以梁早疼晕过去, 太医没来前,宫人们也不敢随意挪动他。
廿四衙门的首领太监擦擦额头上的汗,只得命人先将被撞成一团废墟的瓮城收拾干净, 拾捡木屑木块,清运走场上的杂物。
其中两个负责洒扫的小太监, 很快在一块倒下的木板下发现了那块棕色的革鞯,“公公,您看——”
廿四衙门的首领太监一瞧,忙双手捧了上城楼禀给皇帝。
皇帝皱眉接过去一看, 发现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革鞯, 正反两面都没有纹饰, 就连某些子弟钻空子、要求革师用花斩打孔做的镂空纹都没有。
他面色不虞, “这什么?”
“德喜在地上捡着的, 可能是哪位大人公子落下的。”
皇帝一听这话就怒了, “荒唐!鞯是垫在马鞍下的, 怎么可能掉下来,这鞍鞯都掉了、人还不摔下来?!”
首领太监被骂得没脸, 只能转头瞪德喜。
那小太监倒也伶俐,忙上前来恭敬磕头, “陛下息怒,小人方才确实看见有匹马上好像掉下来这东西。”
“是么?你倒说说看,是谁、是哪匹马?”皇帝寒着脸问。
德喜不卑不亢, 再给皇帝磕了个响头, “陛下容禀,小人先前是在栖凰山上当差, 是今年师傅还乡才调来禁中,实认不全诸位大人。”
“而且那些高头大马跑得太快——”德喜顿了顿, 大着胆子抬头看了陛下一眼,才重新俯身道:“小人不敢胡乱攀扯。”
听完这番话,伏趴在他身前的首领太监,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前半句话刁滑,谁不知道宫里的太监都跟人精似的,一年时间怎么不够他认全人;可后半句话却有几分道理,毕竟瓮城内出了事,有心之人最容易在这时候筹谋算计。
“得了,都起来吧,”皇帝忍下一肚子火,挥挥手将那块革鞯丢给首领太监,“去各家挨个问问,有无人识得此物。”
两个太监起身,喏喏称是。
“还有,”皇帝一指那匹花马,“去查查那僭越东西是怎么回事。”
首领太监应了声,恭敬带着德喜退下。
从城墙上下来时,他随口问了一句,“你的师傅是……?”
“回您老的话,是雪阳宫管事。”
“雪阳宫?”首领太监皱皱眉,“那不是冷……”他一顿、自己止了话头,“行了,你回去收拾行李,晚些时候我让三阳来寻你。”
首领太监姓卫,是总领廿四衙门的黄门之首,官宫殿监领督侍,官阶正四品。
禁中各宫管事太监为从五品,上头还有副侍、正侍两阶,才能做到卫公公这位置,就连皇帝身边伺候的三阳公公,也是他的徒弟。
德喜一惊,转而一喜,当即就在石阶转角处、宽敞的平台上给卫公公磕了仨头,“谢谢爹,谢您老人家抬举!”
看破不说破,是个聪明人。
卫公公很满意,踢他一脚,“得了起来吧,往后好好办事。”
德喜哎了一声,笑盈盈站起来,等走到瓮城内时,他又收敛了表情,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中,照样跟着其他小太监们收拾、清理。
喜怒不形于色且不骄不躁,卫公公远远看着他:是个好苗子。
将那块革鞯拿出去,吩咐人仔细去问,然后又让人给御马监、御苑马厩的几个内监统统找来。
御马监的几个小太监早就吓破了胆,根本不敢耍滑,一五一十给凌以梁讨要马匹、无故责打他们的事抖了个干干净净。
“爹,真不是我等拿乔,实在是这……这敏王世子可恶……”
“放什么粪呢?”卫公公斥了他们一句,“人再无礼也是主子。”
不过他也就是嘴上说得严,行动上照旧端着茶碗坐在耳院的小间内,还漫不经心用碗盖荡了荡茶沫,“然后呢?你们又怎么说——”
马厩的内监磕了两个头,直言说他们就见过敏王府的小厮进过马厩,而且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旁的也没见过什么人。
而且——
“小的们愿意以性命担保,那块革鞯就是敏王世子本人的,他家的马仆刁滑,从来都是把马儿往我们这儿一扔就不管了,鞍鞯、辔头都是我们给上的,断不会认错!”
卫公公端着茶碗,睨着他们看了半晌后,“那这些话,你们敢跟着我到陛下面前再说一遍么?”
马厩那两个对视一眼:敏王世子摔伤,那样的伤势就算救回来也够呛,他们横竖是一死,倒不如搏一线生机。
于是两人双双磕头,掷地有声,“我们敢!”
“那,这块革鞯呢?”卫公公顺手给这东西丢到他们眼前,“你们也敢和敏王府的人对峙么?”
两个内监既然做出决定,自然是要一条路走到头:“我们也敢!”
卫公公看着他们,最终咔地一声合上茶盖,在跪着的徒子徒孙都被吓得匍匐在地后,突然露出个笑颜:
“得了,都起来吧?多大点儿事,瞧你们吓成这样。”
他点了点马厩两个内监,还有御马监的管事太监,“你们跟我来。”
几个公公从耳院的小间走出来时,瓮城外面也清扫得差不多了——高矮起伏的坡道被移除、断裂的木板被运走。
瓮城之内,就剩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凌以梁。
出了这样的事,太医院不敢怠慢,派了一名院判、两个御医,三人到现场一看就面露不忍,只吩咐宫人就近给凌以梁抬到城门下的直房。
凌以梁那条右腿伤得惨烈,院判给他清理了伤口处的碎骨,消毒止血后重新正骨固定。
他后背上的伤也极惨,肩胛骨上的擦伤已深可见骨,在地上拖行那么一会儿,石砾、沙子还有木屑、马粪全沾到伤口。
院判和两个御医忙得满头大汗,又是用刀刮又是用针挑、耗费近两个时辰,才给凌以梁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收拾好。
看着被裹成个粽子、腿上还绑着厚重夹板的儿子,刚恢复知觉没多久的敏王妃,又扑通一声昏倒在床前。
院判累得不行,却还吩咐两个御医拿薄荷油给王妃闻。
这边救治着敏王府两位,那边皇帝听完卫公公的禀报面色霜寒,当即命人扣下了凌以梁的小厮,并让人出宫给敏王府的管事、马师等请进宫。
那小厮心里有鬼,并不敢承认革鞯是凌以梁的,也说不认得那马背上的僭越之物。
反是不明所以的王府管事,认出了这块明黄地宝相纹的蜀锦鞯是之前蜀府的长官送给王府的,记档和礼单上都能查着。
王府的马师也坦言,说这匹花马虽是大宛名马,但脾气野、性子烈,只能拿来配种,不适合做坐骑。
“我们劝过公子数回,都遭到了他的训斥,说再烈的马儿在铁鞭之下总有驯服的一天,我等不能驯得马匹就是无能。”
这话,便和御马监传来的话相合,看来御马监的人并未说谎。
皇帝知道自己这侄子的性子——倨傲自满、好大喜功,这些事像是他会做的,只是这两块鞯……他还是想等凌以梁醒来,亲自问一问。
着太医院院判想办法给人弄醒,凌以梁一睁眼就不断哀嚎、看见自己腿上绑着的夹板后恨恨嚷嚷,“母妃!是有人害了儿子!”
敏王妃还来不及叫他慎言,这话便被外面的皇帝听着。他大踏步走进来,明白问凌以梁,“是谁要害你?还有,这东西是怎么回事?!”
三阳公公上前,拿出了那块明黄地蜀锦鞯。
凌以梁想也不想,直接说了句“不是我的”,然后一直看着外面大喊——
“顾云舟!卑鄙小人!定是你使奸计害了我!你出来给我出来解释清楚!”
皇帝皱皱眉,就连三阳公公也难免在脸上露出嫌恶神情。
不过他伤成这样还喊,皇帝也不能不细查,只能请人给李从舟带下来。
这时候,直房的位置就不大够了。
皇帝干脆命人抬椅子坐到直房外,凌以梁不方便挪动,就由王妃扶着他坐在房间中、打开直房窗户。
李从舟和宁王夫妻过来,都恭恭敬敬给皇帝行礼。
皇帝道了平身,看宁王一家三口皆是气质脱俗、一身正气,再想到那凌以梁……他嘶了一声摇摇头,有些不好开口。
三阳公公站在旁边正寻思是不是他开口做这个恶人,直房内的凌以梁就自己大喊起来:
“顾云舟!是不是你这小人用妖术害我?!”他面无血色,浑身虚汗淋漓,一双眼睛拉满血丝,恶狠狠瞪着李从舟。
“害你?”
“不是你害我还是谁?!”凌以梁激动万分,挣扎着似乎想要从床上跳下来和李从舟理论,“那不然!这东西怎么会到我的马背上?!”
李从舟面无表情看着他,然后眸色一转,面向皇帝,“陛下,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皇帝却听出了凌以梁话中的机锋,他转过头去,冷笑一声看着那不成器的侄儿:
“你说云舟害你?刚才若不是他不顾自身、制服你那匹发了性的烈马,你还不知要被拖行多远、还有没有命!”
“他害你什么东西?这鞍鞯好好固定在你的马背上!你却还有脸攀咬人家要害你?!”
“东西是蜀府送到你们府上的,也是你从库房拿出来的,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凌以梁张了张口,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皇帝竟已派人到王府查出这鞯的来历?!
他心下慌乱,知道解释不清,便转转眼珠大喊小厮之名,“他知道!都他干的,我不知情!”
那小厮本来一直守口如瓶地跪着,没想到凌以梁根本不念旧情、直接推他出来做替死鬼。
小厮悲愤交加,突然跪地磕头道:
“陛下,刚才是小人鬼迷心窍、没有据实相告!小人知道内情!是公子命小的将这东西塞到了宁王世子的马上妄图加害!”
凌以梁一愣,而后脸涨得通红,人一下从床上弹起来: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这刁奴吃疯了心吧?我看你是自己不想活了、就胡乱攀扯本世子!我打死你个吃里扒……啊啊啊啊——!”
他像往常一样,想要赏那小厮大嘴巴子,结果一时怒火攻心昏了头,根本忘记了自己腿折了。
敏王妃拉他不住,凌以梁从床上滚下来,伤腿着地又重重磕了下,后背撞在炕上人就昏了,再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而那小厮吸吸鼻子,看也没看凌以梁,只一五一十道出实情。
从凌以梁给他这块僭越的蜀锦鞯,再到教着他如何塞进去陷害宁王世子,整个过程清清楚楚,细枝末节都吐了个干干净净。
皇帝越听越气,回头剜了昏迷的凌以梁好几眼。
敏王妃羞得无地自容,一边要担心儿子,一边又对宁王一家十分抱歉,也顾不上面子,径直跪下告罪,说她愿承担一切损失和罪责:
“只求陛下饶恕小儿,求云舟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他计较。”
敏王妃孀居多年,人也削瘦憔悴,她的年纪真算起来还比宁王妃大上几岁,宁王和王妃都不忍让一个寡妇这样跪着,便纷纷摆手表示不会计较。
而李从舟看看直房内还在由院判施救的凌以梁,最终点了点头。
事主都不计较了,皇帝也不好对自家侄儿下狠手,尤其是敏王妃这般苦苦求情,说她和敏王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
皇帝无奈,只能罚了凌以梁三年的食俸,让王妃带他归家好好管束。
并招来羽林卫,叫他们好好守住敏王府,“从今天开始,非年节不许敏王世子出,等他腿伤好了再说。”
这就是要软禁,不过比起让凌以梁在外面胡闹生事,敏王妃倒舒了一口气,她三拜叩首又极不好意思地相李从舟鞠躬。
“得了,既然受伤了就回去好好歇着,”皇帝捏捏山根,又看着敏王妃道,“你好生照顾儿子,之后也不必入宫请安了。”
敏王妃一僵,脸色灰败,命妇入宫请安可是脸面。但看儿子这样,她也只能红着眼圈拜谢皇帝,然后灰溜溜带着儿子离开。
等他们走远,三阳公公才请皇帝示下,“那陛下,这东西……”
他指的是那块僭越的蜀锦鞯,以及凌以梁原本的革鞯。
“……”皇帝啧了一声,“糊涂东西,都拿去烧了!”
三阳公公领命去办,剩下御马监和马厩的经事人等,也都被罚了俸禄、降了品阶,而凌以梁的小厮,则是被当场打了五十板子、发派到猎场为奴。
罚了该罚的,自然还要奖赏该赏的。
皇寺如约将那件金丝软胄送给了李从舟,嘉赏他在宣武楼大比中夺魁,并额外赠了百两黄金。
两样东西,李从舟都是恭敬跪下谢恩,起身后却捧着东西再拜。
“前线战事凶险,金丝软胄能保性命无虞;黄金难得,更应送给前线驻守边关的将士,如陛下允许——臣想将此二物,转赠给西北大营的将士。”
皇帝默了片刻,挑眉看宁王:你教的?
宁王摆摆手:他怎么料得到李从舟一定能夺魁。
皇帝沉默良久后,最终只许了那百两黄金,“罢了,你的心意朕明白了,起来吧,金丝软胄是朕许诺赠给宣武楼夺魁者的,你自己留着。”
李从舟也没坚持,收下软胄再次拜谢。
出了凌以梁这事,皇帝也意兴阑珊,交待太子代他主持外城给百姓的大比后就提前回了宫,宫妃和朝臣们也跟着散了。
宁王对于李从舟的表现没说什么,倒是萧副将忍不住,“那金丝软胄放在库房中多少年了,陛下若真想赏,怎会等到今天?”
他拍拍李从舟肩膀,“你这般提出来,不是叫陛下没脸?”
——人人都知道四皇子在前线,甚至今年的中秋家宴都没回来。李从舟不提还好,一提,旁人难免会想皇帝是不是对四皇子有什么不满。
李从舟笑笑没说什么,因为他本来就是故意的。
西北将士苦寒,朝廷上也确实需要有人时不时给皇帝提个醒:京城再繁华,也是有人在背后用血用命拼来的。
别光顾着坐享太平,而不念着边关将士的性命。
次日,皇帝诏命下——
提调白银五十万两、粮草十万石,加封龚州监寺苏驰为正四品安抚使,直隶西北大营、转军籍,全权负责押运粮饷赴黑水关。
而林瑕留京任正三品户部都事,负责京畿和津口两地的赋税改制,以及青红二册后续的收尾工作。
除了放在朝堂明面上的奖赏,皇帝还专门遣身边的三阳公公微服到了西北大营一趟,给四皇子凌予权带去了一套天蚕丝甲并赏宝剑、良弓。
那些踹度皇帝和四皇子之间有隔阂的流言也不攻自破。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宣武楼大比这夜,荣伯和小钟配合默契,替云秋雇来一对兄妹做恒济解当的伙计。
却说这荣伯和小钟,荣伯是京中老者、小钟的眼光毒辣,几人聚在云琜钱庄商议后,决议由小邱去发派彩单,单上也先不提解当的事儿。
就写明:月钱几何,管吃管住,要求没有前科、能吃苦耐劳等要求项,然后告诉那些有意者到宣武楼旁一处茶棚见工。
荣伯点了一壶牡丹白茶,小钟乖乖陪在旁要了一盘瓜子,他们请茶棚的老板给他们单独支了个矮障,像门帘一样从头顶垂下来。
每个拿着彩单过来见工的,都需要在外面掀开帘子才能进去。
这帘子和茶棚原本的毡布,就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空间,也算是讨巧做成了一个茶棚里的“包厢”。
荣伯对每一个来见工的人都是笑脸相迎,先问问对方多大了、姓什么,家住何处,之后再了解这位到底会什么。
等基本的情况都问得差不多了,荣伯就借故离开。
然后小钟不一会儿也站起来出去,但在离开时,他却故意落下一只碧玉镯在桌上。
这只玉镯是小钟专门挑过的,是他第一次被马直带出去练手时,难得看走眼的东西。
这手镯看着玉质不错,实际上是用石料加上各色染料浸泡作伪。白白坑了小钟半个月工钱,所以他一直带在身边警醒自己。
这只假手镯做得精致,小钟这样从小学艺的都会看走眼,那糊弄寻常百姓也足够了。
——解当行的伙计手脚必须干净,也不招收见利忘义、见财起意的人。这枚玉镯,就是小钟和荣伯商量后,留给来应招者的一道试炼。
他们出去后,也不走远,就绕到茶棚后。
宣武楼下这间茶棚的老板也算是和荣伯相熟,帮忙给他搭建这个“密帐”的同时,还故意在那帐子后添上了一盏壁灯。
坐在帘后的人对此一无所知,还以为有帘子遮挡、外面的人看不见他们在干什么,但偏偏是那盏灯照着,正好能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到帘上。
荣伯和小钟站在外面,看见有人等在里面抓耳挠腮、有人在他们走后就迫不及待拿起那只玉镯看。
其中两人,更直接将那碧玉手镯据为己有,被荣伯和小钟抓到现行后,一个灰溜溜走了、另一个骂骂咧咧说他们根本是故意下套。
一晚上来了十多个人,竟没一个有谱的。
本来荣伯喝完最后一口茶都要失望而归了,结果帘外忽然气喘吁吁跑来一个年轻人,他缓了一阵,先拿着彩单问茶摊老板:
“劳驾,请问这个……是在这里见工吗?”
老板看看他,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一套黑短打,脚上扎着绑腿,看样子很像江湖上的武行。
他的脸上、前襟上还沾有水渍,鬓角处有未洗净的一抹红油彩。
“啊,在那里头,你直接进去就是。”
年轻人谢过老板,却没按着他的话直接进去,而是在那帘子前作揖鞠躬,先自报家门——
“大老爷容禀,小人姓张名勇,鄂州人士,跟着棠梨班来到贵处,刚才散戏得着贵司分派的招贴,实在心动、特来拜见,望得一见!”
荣伯和小钟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点赞许。
就连茶摊老板都转过头来,多看了这张勇一眼——今天晚上来这儿找老荣的,他还是头一个站在外面见礼的。
“张先生请进来说话吧。”荣伯道。
张勇谢过,挑开帘子进去。
荣伯他们是坐在张茶摊的八仙桌边,上首坐了荣伯、东首坐了小钟,西首放着东西,下首空出来、正好对着门帘。
前面十几人,只有两人随便客气了一道,其他人都是一进来就大大咧咧坐下,也不用荣伯问,就开始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地胡吹。
张勇不同,他进来后先给荣伯作揖,然后又拜了小钟,之后凳子空着他也不坐,就那么静静立在帘前。
荣伯看着他,心里已经给这个年轻人加了许多分。
“张先生坐,别拘束。”
张勇拱拱手谢过,然后才坐下,他也不吹嘘自己有什么能力,也不着急问那彩单子上的钱银数是否是真的,就那么一坐、目光平静看荣伯。
荣伯遂开口道:“方才听先生所言,先生目前是在戏班里做事?”
“是,我在棠梨班作个正末,班中人手不足时,偶尔也串场做净、杂,”张勇笑了下,指指身上衣裳,“今日就是做净,扮了个武将。”
“这样——”荣伯点点头,笑着要与他倒一盏。
张勇忙站起来推,“不敢不敢,您坐您坐,我不渴。”
“先生坦诚,我也不藏着掖着,”荣伯坐回去,上下打量了张勇一回道,“我观先生气质,在班中当是个名角儿,棠梨班常来京城,您这样精通三行的角儿,应当不差我们这点嚼用吧?”
张勇摇摇头,“瞧您说的,我若真是角儿,方才我一进来,您二位不该直接认出我么?会的多,这才是没一门灵的表现呢。”
他这话自谦,荣伯没听着自己想要的,便再追问,“老朽认不出,是因为老朽不爱看戏听曲。至于这孩子嘛……先生您这不没上妆么?”
张勇挂笑看了看荣伯,两人对视一番后,还是张勇先败下阵来,他扶了扶额,苦笑一声,“瞧您,还真是行家。”
“本来家丑不好外扬……我也就不瞒您了,我们班主新捧着几个人呢,我们这些旧人老人、不服管束的人,自然都要被他排除在外的。”
“啊,还有这等事儿?”荣伯故作惊讶。
看得出来,张勇确实是不大想说棠梨班的事,他含糊其辞地说了班主克扣他们的工钱,台下观众的赏钱也要如数上缴。
“而且戏班这些年的赚头越来越少了,我们几个都想重新谋个安稳营生,总不能一辈子在各地飘不是?”
荣伯点点头,听出来张勇确实是想离开戏班,但还有一样难言之隐。
人人都有秘密,他也不是非要逼着张勇倾囊相告。
于是他和小钟交换了一个眼神,照旧找了个借口从帘子中走出去,不多一会儿,小钟就给那青玉手镯不经意地落在了桌上、也跟着出来。
两人在茶棚中站了一会儿,摇曳的灯烛下面,张勇端正地坐在下首的条凳上,便是动也未动。
等足一盏茶的时间,张勇也没表现出对那碧玉手镯的兴趣,荣伯便和小钟前后走了进去,两人落座后,荣伯就与张勇细说要做的工:
“我们那铺子,现在还在重新改建,大约到十月底就能做完,若先生是此时此刻就能来,我们东家说了,也可到我们庄上包吃住、无薪。”
“若先生不着急解决吃住的问题,可以先签立合契,到十一月再来上工,月钱就按彩单上约定的发,还是包吃住。”
“每日要做的事也不多,大概就是帮忙整理货柜、清点货物两项,对了,先生认字儿么?”
张勇点点头,“幼时在家乡开蒙,胡乱认得几个。”
“那便更好了,我们这铺上的事就要小心仔细,不能出一点儿差错,我看先生是个稳重人,应当能够胜任的。”
张勇点点头,说他选择前一种,跟班主谈完离开戏班的事后,他确实急需个落脚之处。
“那需要我们帮忙么,”荣伯问,“我的意思是,班主那边?”
张勇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用,只让荣伯与他写个凭证——大抵意思就是某人或某处已备雇张勇。
在京城正式雇工需合契订约,荣伯身上倒带着印鉴,正准备出去找纸笔墨和印泥,那张勇却主动说——他身上有印。
荣伯虽觉奇怪,但并未深究。
签完这份保书,荣伯收回印鉴,而张勇捧起那份保书看了两眼后,竟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将保书贴身收好,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荣伯面前。
荣伯被他吓了一跳,张勇却红了眼眶,“荣老爷,您当真是我们兄妹的救命恩人,张勇一辈子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
他这话,荣伯就听不懂了——这打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妹妹?
张勇跪在地上,这才原原本本说了实话:
他们棠梨班原来的台柱子是个唱正旦的娘子,叫萍娘。后来萍娘在新乡上病了两回、嗓子倒了,竟被班主狠心卖到秦楼、叫里头的人折磨死了。
现在唱正旦的是萍娘的徒弟昭儿,小姑娘才十三岁,因师傅的死一直恨着班主,总是三天两头给他找事儿。
班主表面上好吃好喝地待着她,实际上背地里已在想着要如何炮制这个不服管的小丫头。
近日张勇得到消息,班主已寻得一位能唱高腔、懂南调的旦角儿,谈好了价钱要买进来当台柱子。
等那新的台柱子一到,班主就要给昭儿卖掉。
张勇跪在地上,又给荣伯磕了一个头,“班主找的买主,是京畿东郊的船户,那人年过五十,却已娶了第十八房小妾。”
“我去码头上打听过,他脾气暴躁、对妻妾是非打即骂,前两年就因为客人好奇海里的鲨鱼,竟给亲生女儿推下了海引鲨——”
“他的小妾被他打死好几个了,而且……而且……”张勇脸涨红,“船工给我说,他还会将自己的妻妾送给船工和客人……玩。”
“有时是一个,有时甚至是满船的人一起……”张勇的眼神既厌恶又担忧,“那些女子最小的才十二岁,最大的也刚及笄,被活生生玩死后、还要被丢到海里喂鱼。”
他红了眼眶,“昭儿不能去那里。”
荣伯听了这半天,明白了,“所以你说的妹妹,就是这个昭儿?”
张勇点点头。
荣伯皱了皱眉,多少有点不喜他这般的算计——先不说明情况,诈他签下保书后才道明实情,还故意带着印泥在身上。
无论班主如何考虑,做过戏班台柱子的女孩多半难赎买,荣伯没那么多银子来办这件事,但也不至于会全然见死不救。
于是他扶了张勇起来,皱皱眉道:“……我会与东家商议。”
张勇一愣,没明白,“和东家商议?”
“你那妹子的身契,不还要赎买么?”荣伯有点没好气,瞪他一眼道,“我只是个管事,还做不得那么大的主,能花钱买个戏班的台柱子!”
张勇眨眨眼睛,忽然破涕为笑,他拦住荣伯急道:
“您误会了!妹妹的身契我已从班主手中赎回了,不用您和东家费心,我给您磕头讲这个,是因为……”
他挠挠头,尴尬道,“是因为怕您嫌我带着个姑娘,东家安排起来住宿不方便……不是要诈您替我去赎买。”
张勇带着印泥,也是因为他这几日都在办身契的事,涂个方便就干脆带在身上了。
荣伯知道自己误会,却忍不住要吃惊,“你……给赎了?!”
戏班名角儿、台柱的身价可不低,荣伯虽不听戏,却也听街坊邻里议论过:少的在几百两,多的可能几千两都拿不下来。
荣伯看着张勇,眼神里写满震撼。
旁边的小钟点点头,看向张勇的眼睛里,就只有四个大字:你好有钱!
张勇被他们盯得脸热,“那是我从业以来的全部身家了,所以才着急要找个包吃包住的地方……”
听到这,荣伯对张勇那点反感又烟消云散了:
这年轻人有担当、能护持幼妹,而且恭敬知礼、拾金不昧,人品各项上都端正,是个可用的人。
荣伯想了想,给张勇一颗定心丸,“我们庄上也有一位娘子住着,东家不忌讳这个,房间上可以安排你们兄妹同住,等你妹妹再大些、可单独分一间单住也成。”
张勇听了,自是感激不已。
倒是小钟想了想,站起身询问,“那……张大哥,你那妹子认字……咳我是说,想见个工吗?”
他本来想问认不认字,后来又想着人家是戏班的台柱子,可能多少是能识文断字的,就改口成了见工。
解当行的人手不足,小姑娘十三岁是小了些,但也可以帮忙做些洒扫、整理的工作,而且女孩子多半心细,识字的话做库房录入也好。
张勇惊讶异常,万没想到还能遇上这样好的东家。
他高兴坏了,连连说了好几个“会会会,昭儿认识字,她还会背好多诗呢,我、我这就去找她来!”
荣伯想了想,叫住张勇,“张先生等等,不如我请两个人跟着你回去,你们收拾了行李直接搬到我们撞上住,迟则生变,也防备你们班主反悔。”
张勇想想也是,谢过荣伯后带了两个人过去。
没想走出一段后,张勇又返回来,他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忍了又忍还是告诉小钟,“您那只玉镯可能是假的,若还能退,便退了吧?”
小钟和荣伯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道:“张大哥你还懂这个?”
张勇摇摇头,憨憨一笑道:“我其实也不懂,只是走南闯北见得多了,看过好几回这种涂染的技艺。”
小钟哦了一声,没再开口说话。
等张勇他们几个走远后,荣伯笑笑,“那这张兄弟,倒很适合来解当行。”
小钟点点头表示认可。
不多一会儿,张勇就收拾好东西带过来,他们还在路上遇着了派发完彩单的小邱。
小邱那样的伶俐人,几句话功夫就给张勇兄妹的背景套个精光:
不仅知道了他们是鄂州人,还知道了他们家原本就住在鄂州城里、爹娘是贩丝卖布的小生意人。
后来张父走丝时商船倾覆,虽会凫水、但货物尽失,他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而张母也被要账的人活活逼死。
那时候张勇虚岁七岁、昭儿才刚满岁,两个小孩在亲戚家辗转了半年多,就被舅母卖给了棠梨班的班主。
张勇每日是又要学艺、又要照顾妹妹,所谓挨最毒的打、吃最少的饭,还要做最多的活儿。
好在后来昭儿被萍娘看中,他们兄妹才渐渐混出点模样。
只可惜萍娘薄命……
说到这里,张勇又谢了一回,“若非今日遇着各位老爷,我们兄妹还不知要怎么办呢!”
小邱会来事儿,掏钱雇了辆小板车,给昭儿和行李都推上去。
他本来还想请荣伯也上去坐,被荣伯笑着斥了一把,“去去去,我还没老到那份儿上呢!”
“张大哥也别跟我们客气了,”小邱自来熟地拍拍张勇肩膀,“我们铺子里没那么大的规矩,您只管尊着东家、荣伯和朱先生,叫我小邱就好。”
张勇笑了笑,应了。
张昭儿这姑娘生着一张鹅蛋脸,柳叶弯眉、上挑的飞凤桃花眼,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听着哥哥和这些人说话,没多久也渐渐融了进来。
她也是个机灵懂礼会看人脸色的,到丰乐桥时,已脆生生喊了小邱哥哥,说了好几句俏皮话逗得小钟脸红、荣伯乐得直捋胡子。
如此几日后,云秋便知道了他解当行上的伙计招了一对兄妹。
听得荣伯禀报后,他也专门吩咐了工匠,将其中两间房子改了改,做成套间的模样,中间墙壁上开一扇门、门内侧加把锁,钥匙就给张昭儿。
外间就分给张勇,这样小姑娘住在他们铺上也多一重保障。
如此一个月后,到十月上。
恒济解当的牌匾和楹联都做好了送过来,忙碌了半个月的云秋,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听说——凌以梁的右腿彻底废了。
他有些懵然:那日他入宫时不都还好好的?
点心解释了一道前因后果。
当云秋听着那块蜀锦鞯最后竟是被发现在凌以梁马上时,他的眼睛倏然就瞪圆了——小和尚这是变的什么戏法?!
正想着,门口忽然传来张昭儿的声音——
“公子,我们铺子还没开张呢!”
小姑娘被云秋发派到门口洒扫,准备收拾干净择日开张。云秋抬头循声望去,却先闻着一股熟悉的桂花香。
“桂花糕!”他一下蹦起来迎出去。
来人叹了一气,在递出去糕叠的同时刮了他下鼻尖,“……我不叫桂花糕。”
“嘿嘿,”云秋捧着陶记熟悉的桂花糕,晃脑袋蹭蹭他、企图蒙混过关,“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李从舟垂眸笑,没告诉云秋其实他每天都会来、隔着惠民河远远看上一眼。
今日下值早,他路过陶记时难得见排队的人不多,就鬼使神差地跟过去排了、买下最后三叠。
“以为你今天开业。”他随口胡诌。
“啊,那不是呢,”云秋一边低头去拆桂花糕上的系绳,一边给他介绍店里的新招两兄妹,张勇在门前钉挂匾的钉子,“日子还没请人算呢。”
“这样。”李从舟听着,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张家兄妹。
荣伯认可的人,想必也不差。
他的头发已经蓄起,今日随意挽起来高扎一束,从顾云秋的角度看,还真有几分像宁王年轻时的模样。
——还挺好看的。
“喏,这块给你。”云秋托起来第一块,陶记的桂花糕可不好买,要谢谢李从舟。
李从舟看他一眼没伸手接,反俯身直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黄粉簌簌下落,柔软的糕体一角留下了圈半圆的齿痕。
李从舟嚼着那口糕,也不说话,就似笑非笑看着云秋。
云秋瞅着那一圈牙印,瞬间就想到八岁那年自己闹的笑话,他误将吃过的桂花糕塞给了小和尚赔礼。
云秋抿抿嘴,耳朵有点烫:李从舟这大坏蛋肯定是故意的!
两人这正吃着,张昭儿却从外面慢腾腾摸进来,她拎着个笤帚,远远看着他们眼冒精光,像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云秋被那视线盯得尴尬,虽然他是东家吃点独食也无妨。
但……
云秋只能无奈招手,忍痛分了其中一叠桂花糕给在场诸人。
然而小姑娘得着桂花糕也不急吃,只看看云秋又看李从舟,开口唤了声东家引起顾云秋注意后,才揶揄地冲他眨眼,“这您相好?”
云秋咳了一声,现在的小姑娘都想些什么呢?
他放下桂花糕拍拍手,垫脚尖搂住李从舟肩膀,“这我好朋友!”
小姑娘挑眉,竟然冲口而出:“您不喜欢他啊?”
云秋不明所以,“喜欢啊?怎么不喜欢,我可喜欢他了!”
李从舟听见那句喜欢还愣了一下,紧接着云秋三重肯定,倒叫他脸上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这个喜欢,听起来这般让人不快。
果然,云秋的下一句就是:“要不喜欢他,我干什么和他做朋友?”
李从舟:“……”
张昭儿啊了声,牙疼般嘶了一下,然后又转头看李从舟,“那您呢?”
李从舟侧目看了眼云秋,发现这小东西回答完就高高兴兴捧着桂花糕吃,浑不在意他答什么。
他无奈一笑,从喉咙里沉声应了句:“嗯。”
张昭儿看看他,又顺他目光看向自己东家,姑娘脸上浮起一副少年老成的沧桑,她叹一口气站到凳子上,拍拍李从舟肩膀:
“任重道远哦——”
第054章
与此同时, 宁王府。
正堂花厅前,王妃正悠闲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中打着把双面绣的月桂团扇。她外披鹅黄色对襟半臂, 身上是一条藕色襦裙,云鬓歪歪, 簪了朵玉红绢花。
宁王穿着亲王朝服——一件银色的团龙蟒袍,脚穿云头纹皂靴,腰间挂着武剑、玉佩、腰牌和一只香囊,正耷拉着脑袋、乖乖跪在地上。
“宜儿, 对不起嘛, 我也是实在没想到……”宁王有点委屈, “谁知道陶记的桂花糕这么早就卖光了。”
“哦, 你没想到?”王妃睨他一眼, “是谁昨日信誓旦旦与我保证, 今日一定买回来的?”
宁王噎了噎, 小声嘟哝,“那……那也怪陛下议政的时间太长了嘛。”
王妃哼哼, “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许诺!你还怪起皇上来了?!”
宁王吐吐舌头不敢分辨,只能继续那么跪着。
从王妃的角度看, 他这模样倒很像一只夹着尾巴的小狗,一双耳朵都耷拉下来,没精打采、眼神都失去了光。
她暗自好笑, 面上却还是板着, “今日我都做了秋秋喜欢的菜了,好, 你们父子俩,真是一个比一个的没谱——”
“一个你, 说好了会带回陶记的桂花糕,然后现在却告诉我没买到。一个儿子,明明萧副将说他比你下值还早,刚才却来人传话说不回来了!”
王妃气不过,拿起团扇打了下宁王脑袋。
原来近日王妃的身子骨渐好,也有心操持家务,她想着中秋那日两个孩子的生辰都没过好,便想稍稍弥补。
请秋秋那孩子回王府定是不妥,即便当真给人叫回来了,也难保会叫他生出几分抵触。
而且王府人多口杂,传出去也不好听,平白又弄出不少是非。
所以王妃思来想去,决心做几个秋秋从小爱吃的菜,然后让宁王买来陶记的桂花糕,吩咐李从舟给秋秋带过去。
结果关键时候宁王买不到桂花糕、李从舟也推说有事不回来,王妃憋着一口气,只能罚丈夫跪了。
“别恼了……”宁王等了半晌,见老婆愁眉紧拧、双颊都气鼓起来了,便轻轻扯她裙摆,“明天我赶早。”
“还等你?”王妃一把拉回裙摆,“早知道你们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我明个儿让嬷嬷帮我排,不要你。”
立在王妃身后的嬷嬷忍不住笑,然后点点头顺着王妃的话说,“是是是,老身去、明天换老身去。”
一听这个,宁王可吓坏了,他膝行两步,整个人堵在太师椅前,“宜儿你一时之气不要紧,怎能叫嬷嬷去排队?!陶记门口那么多人,挤坏她老人家可不好!”
这位嬷嬷是王妃的乳母,姓白,还是她的陪嫁,原本是诰命夫人的丫鬟,徐宜出生后就一直照顾她,后来跟着她嫁来宁王府。
诰命夫人离世后,白嬷嬷也算王妃的长辈,身份何其贵重。
宁王头摇成拨浪鼓,“使不得、使不得。”
白嬷嬷知道小姐性子,当然知道她就是跟姑爷开玩笑,所以她也就是顺话一说,见堂堂王爷被吓成这样,老人家心里也不落忍。
嬷嬷轻轻拍拍王妃肩膀,笑着帮了一句,“陶记的桂花糕从来紧俏,王爷今日是运气不好,您别怪他了。”
“可不是!”宁王见白嬷嬷帮腔,便知道妻子没有真生气,“店员说,原本剩着三叠的,可有个十五六的年轻人全买了,我才没买到的!”
“你还挺有理?”王妃扬声。
“不敢不敢,”宁王反手拍了自己一巴掌,“怪我怪我,我下回一定赶早!一定赶早!”
王妃撇撇嘴,“你若是实在赶不过来,吩咐个人去也是一样的。”
宁王傻笑一声,听妻子这语气,便是放过他了。
他没说话,招招手让身边小厮递上来一叠糕,外头包的油纸明显来自陶记。
“不说没买着么?”王妃坐直起身。
“是你喜欢的栗子糕,”宁王笑着接过来,“这一叠是新出锅的。”
王妃终于绷不住、脸上露出笑颜嗔了宁王一眼,“惯会哄我……”她解开外面的封绳,摊开油纸包,掰下一小块放到嘴里。
栗子糕不像桂花糕那般甜,但同样松软细润、入口即化,而且陶记的栗子糕里添了一味松仁,多吃也不觉腻。
王妃喜欢吃栗子,除了陶记的栗子糕,她最喜欢正阳桥下老汤家的糖炒栗子,只是那样的炒栗子填肚子,吃多了撑得慌,不如这栗子糕好。
吃着栗子糕,王妃忍不住慨叹。
他们和亲生儿子已相处了一个来月,李从舟的所有行为没一丁点儿错,晨昏定省、见面恭敬问候。
不需要人催,他自己寅时三刻就起。
王府不用他挑水劈柴,他就晨起打一套拳后打坐参禅,然后不到囤卫当值的时,就好好坐在房中念书。
午后用过饭也不歇,不是习武练剑就是跑马骑射、看文牒。
到晚上回来也先到王妃这边请安,坐在花厅一家人一起用饭时他也很少说话,王妃问什么答什么,十分恭谨。
“唉……”王妃叹息,叹的是,“这孩子太乖、太出挑,倒衬得我这母亲不知该做什么,有时候还真挺想秋秋的。”
宁王跪着,听见妻子如此说,便忍不住笑她,“既得陇、复望蜀。”
“哦?”王妃挑挑眉,“那回去就给你那些破烂东西烧了,什么画着小老虎的宣纸,什么草扎的蜻蜓、蚱蜢。”
“诶?!别别别!”宁王连忙抱住妻子双腿,“宜儿我错了。”
王妃挣了两下没挣脱,只能气不过地踹他一脚。
宁王挨了踹,脸上的神情也有些低落,他顿了顿,撇撇嘴后轻声承认,“……秋秋没留给我什么,那些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他其实也挺想那孩子的:香香甜甜软软,多可爱。
小时候还会缠着他要他抱,抱住他的腿说看见别人家的爹爹都给编草扎的小蜻蜓、小蚱蜢,怎么他没有?
到后来长大到三岁,某回抱他到书房,他遇着事出去片刻,回来小家伙就给书房弄得一团糟,坐在宣纸上、抓着笔给自己画成花猫。
想起秋秋,宁王也跟着叹了一声。
他摇摇头又问,“所以云舟他……真不回了?”
王妃嗯了一声,“他派了个银甲卫回来传话,说吃完晚饭再回。”
“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问了萧副将他也不知道,”王妃摆摆手,虚虚扶了宁王一把,“算了,那孩子素来稳重,想也不会出事儿。倒是你,别跪着了,起来吧——”
宁王诶了一声,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王妃先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将手中剩下的栗子糕递给白嬷嬷,然后又踹宁王一脚,“初冬寒露重,你那腿别跪坏了,我可不想成敏王妃。”
宁王这才嘿嘿一乐从地上蹿起来。
“不会不会,我腿好着呢!而且这才跪了一小会儿,”他凑到王妃身边,“宜儿疼我,我跪不坏。”
王妃嫌他油腔滑调,推他。
宁王乐呵呵的,一点没被嫌弃的自觉。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花厅落座,今日王妃备的菜多,除了想要让李从舟带去给云秋的,还有不少是宁王喜欢的。
既然提到敏王妃,徐宜忍不住要多议论两句,“听说凌以梁的腿是真坏了,敏王妃也病倒、传了好几回太医。”
“谁?凌以梁?”宁王忙着给妻子布菜,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小子你担心他做什么?那是他自己作死。”
自从被软禁,凌以梁在敏王府中就不安分,不是嚷嚷着说是宁王世子使诡计害他,就是指责皇帝偏心、嘴里胡说八道喊了许多僭越的话。
腿都已经坏成那样,他却每天都挣扎着要下床。听说自己被软禁,还爬下来、挣扎着要去宫中陈情。
分派去守着敏王府的羽林卫都觉得敏王世子失心疯,他却还不知收敛,随意责打前来给他看诊的御医。
几个御医憋了一肚子火,后来纷纷告假、找借口推脱,实在没法推辞,就到敏王府上应付了事——药随便涂、骨头也懒得再查。
这般消极应付了半个月,连王妃都看出来儿子的腿骨是歪的,只好放下身段去太医院跪着求情,这才请动院判过府重新给接了一回腿。
偏那凌以梁不知母妃艰辛,痛得死去活来时,还责怪是院判医术不佳,口里污言秽语说个不停,气得院判夹板都没上就直接甩手走人。
敏王妃心力交瘁,又不能看着儿子残疾不管,重新请人重金往城里去请,可此时凌以梁已经恶名在外,便是开出五两黄金一回、也没人敢应。
最后是请管事到京畿请来个村医,王妃怕最后的大夫也被吓跑,只能在大夫进门前着人给凌以梁捆住、嘴也堵上。
然而即便是这样,凌以梁也每天可劲儿折腾,弄得王府下人怨声载道、一个个拿出钱来赎身买契请辞。
他们可都听说了——
宣武楼大比阴谋败露后,敏王世子第一时间将自己摘出去、毫不犹豫牺牲了跟在他身边多年的小厮。
像他这样的主子,不值得为之卖命。
这股请辞之风有一人起头,王府里不到半日就跑了近百人,就连老管事都找了借口想告老。王妃再三挽留、承诺涨薪一倍,才勉强留他。
这么一来二去,敏王妃也支撑不住再次病倒。
她一倒,凌以梁那边更无人照料,这位世子挑三拣四,一开始连药都不喝,对着进来伺候的人也是非打即骂。
后来见人都跑了,他想喝水、发现叫了半天也喊不到一个人后,心里才开始发慌,挣扎着下床想到门口看看,结果一下摔倒又给腿弄歪。
凌以梁躺在地上连喊好几声,嗓子都叫哑了也不见有人,越没人他便越生气,越生气就越叫骂。
他骂得难听,闻声走到门口的杂役更不敢进。
如此循环几回,凌以梁是又累又痛、又渴又饿,心里惊惧,最终头一歪彻底昏过去。
等被人发现时已是第二日上午,他就那么躺在初冬的地面上睡了一宿,后背的伤势恶化,那腿村医也彻底接不上。
“得了,不提他,”宁王重新起了个话头,“陛下恩裳的那批粮饷已经运到了。那苏驰真是个奇人——他在河中府烧栈道、吸引匪帮注意,转头就指挥士兵直取他们山寨,不仅粮饷没丢,还俘获敌人数百众。”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王妃微微笑,替宁王添了盏羹汤。
“等到渭水边,几个水匪都等着抢他这条肥鱼,他却故意将粮饷分装在百十条小舟上,来来回回在渭水上横渡了七次,给水匪们绕了个晕头转向,配合秦州的官兵、一举剿灭三个水帮!”
王妃顿了顿:这听上去,倒真有点厉害了。
“黑水关的将士们其实早就听说了朝廷有嘉赏,但他们做好了心理准备——粮饷运得来只能剩下三分之一,没想竟是十成十安全送达。”
宁王摇摇头笑,“来递消息的信使拿这当笑话讲,说士兵们跟过年似的,从一开始的呆头鹅变成热泪盈眶,奔走相告全部出帐来迎。”
“苏大人躲不过,被他们围在中间抛空三回,要不是大哥拦着,他们晚上还想做个篝火会、烹羊宰牛感谢呢。”
王妃想象了下那个场景,也忍不住掩口笑了。
苏驰有本事,朝野都在夸,又有谁还记得他当日是个被满京嘲笑的赌徒、被龚家赶出来的准女婿。
王妃笑了半晌,心中又有一丝感慨——秋秋那孩子,也确实眼光不差。
锦上添花人人会,唯有雪中送炭才是难。
宁王观瞧妻子神情,知道她这是又想那宝贝儿子了,他便偷偷在桌下掐了自己——瞧他这张嘴!
“啊,还有就是京畿的赋税改革宜儿你听说了么?”他又换了话题。
王妃点点头,这算是京城的大事。
太极湖籍库事发后,其实民间也好、朝廷也罢,人们都在私下议论青红册制度的存废。
虽说二册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中暴露出来的问题也越来越多。
太极湖龙廷禁卫军的贪墨只是冰山一角,大量书册如何保存、修缮,青册红册的费用又该从哪个部门出,这回被烧毁后,又牵扯出一堆理不清的官司。
苏驰主张改革,准备将人丁税全转移到土地上。毕竟人是流动的,而天下的土地多寡,相对来说在一段时间内是固定的。
如果改记土地单位征税,朝廷只需彻底丈量测准一回土地建册,往后固定下来每几年核准一回,不用年年造册,需储存的册数就会大大减少。
至于人员,锦朝户制由下至上,村中添丁自然有村长族正记名,城里的百姓有族谱,外出经商、做工都需身契,都成不了逃丁。
而村中土地记总就那么多,若人人都外出打工,剩下的田地自然可以租给外来户耕种,最后只管按田收税就是,操作也简单。
这策略想得好,但朝堂上反对之声也多。
其中军队的屯所最难判定,现在屯所的田地大部分是租给附近村民耕种,小部分由屯所士兵自己照料。
若按田征税,那这部分田要怎么算?
如纳入当地土地范畴,那兵囤的田等于隶属于地方,在管理架构上就会出现权责交叉。
而且租地的钱也是屯田士兵的收入来源之一,朝廷那么多屯所,也不是处处都像西北一样在打仗。
若不纳入当日的土地计算,相反,附近的村民可能会都放弃自己的田地,转而去耕种兵囤的田——都是种地,给屯所种不用交税还能额外得工钱、得粮。
这只是其一。
其二是只限制土地不限制户口,很可能会因为各地土地的多寡而引起人口的大量迁徙,穷的地方愈穷、富的地方愈富。
而且苏驰的打算,是最后征税只需找到村长和族正、不再派税官挨家挨户收。
当时朝堂上的诸位大人听见他这般说,几位寒门出身的大人就纷纷跳出来反对——说这样会造成村长族正的势力空前,甚至造成兼并和更严重的贿赂、盘剥。
反正朝堂派下来的税就这么多,那多给我好处的我就少摊派,少给我好处甚至不给的,我就多多地摊派,最终交不出来就让村民去坐牢。
“唉……真是吵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宁王扶额叹气,“段将军给我说的时候,我看他表情都像要哭了。”
段将军就是同知将军段岩,现在借住在宰相龚世增家里。
“是龚相与他念叨、他又过话给你,想叫你去挫挫苏大人的锐气吧?”
“我又不傻,”宁王翻了个白眼,“才不干这种事,人外公都劝他不住,我撞上去算什么。”
“沈中丞也不赞同?”林瑕是御史中丞的外孙,在太极湖籍库事后,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了。
宁王点点头,“御史台弹劾的本子都递上去一摞了老爷子也没拦,可见是闹翻了、不想管。”
听他啰嗦这么多,王妃挥挥手,“得了得了,别说你的朝堂事了,饭菜都不好吃了!”
宁王这才闭了口,好好与王妃对坐吃饭。
而李从舟不回来吃饭的原因也很简单——云琜钱庄留了饭。
曹娘子烧得一手好菜,虽然都是简单菜式,但味道很香,比外面酒楼卖的还少油,串荤杂炒里肉的分量更是满满当当。
原来荣伯都习惯回家吃的,现在他也改成在庄上吃完了再回,像那几个护卫大哥,曹娘子还蒸了馒头放在屉上,生怕他们晚上饿。
平日钱庄上用饭,大家都是支一张八仙桌在后院,曹娘子把菜端上来放在那桌子上,然后大家自己夹了菜、捧着碗,十来个人坐哪儿的都有:
陈家大郎自然是和妻子两个挑了张条凳坐在灶房下,二郎则挨着哥嫂坐小杌。
小邱根本用不上凳子,他跟个猴似的捧着碗能满院跑,一边吃一边捧,还能跟众人聊他今日听着的趣闻。
四个护卫大哥就没那么讲究,他们大多时候都是席地而坐,就在外柜通往后院的三级台阶上。
最近天凉,曹娘子生怕给几位冻出个好歹,连夜赶制了四个坐垫放到台阶上,闹得几个大哥怪不好意思的。
荣伯是长者、朱先生是大管事,两人没年轻人那般闹,就静静坐在桌子不远处的两张交椅上,中间再放个小几、用来放茶摆碗。
这回再加上小钟、张家兄妹和云秋、点心、李从舟三人,曹娘子着意加了几个菜,一张八仙桌就摆不开,最后又加了张条案才勉强放下。
云秋跑到装米饭的甑子前,挑了个青花大瓷碗添了满满一碗饭,排在他身后的王护卫还有点惊讶,“东家今天胃口这么好?”
“不是呀,”云秋弯弯眼笑,“给小……啊唔,给他的!”
他想说小和尚,但李从舟现在是有头发的小世子。说出来要叫人误会,于是他双手捧着碗,用下巴指指李从舟方向。
李从舟被点着名,立刻迈开长腿走过去,他先单手接过云秋手中那只海碗,然后轻弹了小家伙脑门一下,“你可以告诉我。”
添个饭而已,他又不是没手没脚,不用这般照顾。
云秋却神神秘秘地摇摇头,“你不懂!”
说着,他就拉着李从舟快步走到那张长案前,也不跟谁客气,拿起桌上放着的长筷子就给李从舟夹菜——
先齐着碗边码好一圈酥炸江瑶,紧接着是四五块玛瑙肉铺底儿,白水蚶、酒炙青虾两样都是直接直接端起来倒,然后又跟上笋臊子、鸡元、酿雀儿和米脯菜……
云秋的动作飞快,看得李从舟都有点目不暇接:桌上十七八样菜,有荤有素还有锅汤,云秋带着他从头走到尾,竟然每样都塞到了碗里。
本来就是海大一只碗,被他拉着这般走一遭,竟然盖得尖尖的跟座小山似的。到最后,李从舟也不得不用双手才能稳稳端住那碗。
他还没弄懂云秋在做什么,那边钱庄上的小邱就带头吆喝了一声,“好了,这可轮到我们了!”
李从舟眸子微动,发现刚才乖乖排在云秋身后的那群人突然跟饿了七八天才见着肉的狼崽子似的,扑上去就给那些菜哄抢一空。
装酥炸江瑶的簸箕都被撞的掉在地上,饭甑子瞬间被掏得空空如也,几个盘子清了个精光、其中一个护卫还给装玛瑙肉的汤汁都倒进碗。
李从舟:“……”
云秋耸耸肩,给他做了个口型:喏——
朱先生和荣伯当然不会参与大家抢饭,曹娘子每回都是给他们单独盛好、分出来用提篮送到交椅那边的小几上。
原本大郎和二郎的曹娘子也是单独分出来的,生怕内敛的丈夫不好意思同别人抢,但被小邱闹了两次——说“嫂子怎么还开小灶”后,陈家两兄弟也不客气地加入了他们的抢饭行动。
曹娘子看着丈夫和小叔两个,平日虽然性子腼腆,但吃饭时动作还真不含糊,因此也就放下了这份担忧,乐呵呵看大家热闹。
云秋来庄上吃饭的时候少,也是最近在忙解当的事才住在了钱庄,跟着这帮人抢了两回都抢不过后——
庄上众人可不敢让东家饿肚子,都笑盈盈请他添第一碗,曹娘子做得饭菜好吃,云秋也乐得看大家闹成一团。
张家兄妹第一天来,也被这热闹景象唬了一跳。
不过他们在棠梨班里本来也是要抢的,第二日他们就融入其中,跟小钟小邱他们抢得不亦乐乎。
张昭儿别看是个小丫头,她聪明劲儿可大,也不是一股脑往碗里面加菜,而是在曹娘子端菜出来的时候就仔细观察,然后一层层往上堆。
每回她看着没怎么抢,但装到碗里的菜都是最多的。自己吃不掉,还能分给哥哥和小钟。
小邱在旁边跟着偷学了几回都没成功,最后只能摇摇头道,“我们昭儿若是去学个木工,肯定能造出通天高楼。”
张昭儿被打趣了也不恼,反认认真真讲,她将来想做个行侠仗义的侠客——仗剑红尘、来去自如。
小邱听着只当是玩笑话,没当真。
反是那张勇,每回昭儿这么说,他脸上都要挂上愁容。
——明明妹妹唱的是正旦,不都是咿咿呀呀闺阁怨的富贵人家小姐么,怎么这是物极必反?
看着长案上空空荡荡的碗碟,李从舟终于闹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双手捧着那只海碗,犹豫片刻后,垂眸看云秋,“那你呢?”
云秋还没反应过来,看着他歪歪脑袋。
李从舟屈起一根手指叮叮敲了下碗,“你的呢?”
云秋眨眨眼睛,抢的高兴竟一时竟忘了这一茬,都不用回头,就知道甑子里已经没饭、桌上也空空荡荡,“我……”
曹娘子心细,虽然捧着饭碗,但一直都有注意着庄上的每个人,见云秋手里没有碗,她瞬间变了脸色:
“东家我、我……再去给您重新做点儿吧?”
她这么一说,小邱几个也回过神来,脸上纷纷露出了尴尬羞赧的神情。
尤其是那个添饭的时候跟在云秋身后的王护卫,他都明明听着云秋说了要先添给那位,刚才却没想起来要提醒大家。
“东、东家,我这碗还没用过。”小钟捧着碗送了送。
朱信礼和荣伯也向云秋招招手,邀他过去用。
云秋唔了一声,当然不想劳烦曹娘子再去重做——天冷了,钱庄这里可不像是田庄上有暖阁,饭菜冷得快得很。
再说,当初就是跟曹娘子说好,灶房的进出项都由她管着。她再去炒一碗是可以,但明日准备好的菜也就少了。
云秋摇摇头,他不想曹娘子难做。
而且庄上这些伙计每日干活也辛苦,他更没道理去分朱先生和荣伯的饭,所以他……
云秋心里还没想好,眼前就出现了那座他堆得好好的小山。
“你吃,”李从舟将碗塞到他手中,“凉了。”
海碗被云秋塞得很满,端上去沉甸甸的,云秋一时心里没准备,接过来就被坠得一个踉跄,要不是李从舟扶了一把、他就要摔了。
“不成不成——”云秋要推,他留人下来吃饭,怎么搞半天饭都不给人家吃,他饿着也不能叫李从舟饿着。
他正在想要不请李从舟出去吃,就他们俩。
那边却响起小昭儿脆生生的声音——
“东家和李公子你俩吃一碗不就结了?”
她这话说完,明显还想说什么,但旁边坐着的张勇却用筷子敲敲她的碗边,“吃你的饭,别多话!”
昭儿撇撇嘴,根本不服哥哥,她不好开口说话,只能一边扒拉碗里的饭菜,一边对着云秋和李从舟挤眉弄眼。
云秋还没反应,李从舟倒是先他一步,他转向那曹家娘子,“劳您再给我一副碗筷。”
在曹娘子应好后,他又笑着一指云秋手里的海碗补充,“不必这般大的。”
曹娘子一愣后笑了,转身很快到灶房内给李从舟摸出来一副碗筷。
李从舟接过来谢过,然后拉愣在原地的云秋坐下,一边分海碗里的饭菜,一边凉凉开口,“在你眼中,我便是个饭桶么?”
“……啊?”
李从舟敲敲那只海碗的边沿,意有所指地深深看他一眼。
云秋吐吐舌头,抱着大海碗悄悄看李从舟。
——那毕竟你这么大嘛。
云秋是真不知道李从舟是吃什么长的,明明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李从舟就是比他高、比他壮,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吃得多。
再者说,留人吃饭总不能让客人吃不饱,云秋自然在添饭时就选了大海碗。不过这样正好,两人分一碗,看上去份量倒是正正好。
“你……吃那些就够啦?”云秋不放心。
李从舟长叹一息,皱眉用筷尾敲他,“你那是养小猪!”
云秋被打得缩了脖子,仔细端详李从舟侧脸发现小和尚并不是同他客气后,这才嘿嘿一乐抓抓被打得有点痒的头,端起海碗、认真干饭。
初冬天凉,饭菜容易冷。
今日北风又劲,天色浓黄、阴冷阴冷的,大家闹哄哄地抢了一回,都各自安静捧起碗来大口吃。
若在夏日,朱先生和荣伯两个斯文人还要闲聊几句,但现在天凉了谁也不想吃冷饭冷菜,他们也少了交谈。
钱庄小院瞬间安静下来,风中仅剩碗筷磕碰传来的叮叮响。
李从舟吃饭快,但念着总怀疑他饭量的小秋秋在一旁,所以也放慢了速度等他,一边吃、一边观察院内众人——
四个护卫看得出来是军旅出身:即便坐在地上、坐姿也很端正,而且饭量大、吃得块,一会儿功夫就能消灭一个海碗。
陈家两兄弟和那曹娘子就相对来说斯文些,不过也是村上出生,家里孩子多、吃饭也要抢。
朱先生和荣伯他之前就知道,两人都吃得慢条斯理、细嚼慢咽,身上多少有点读书人的意思。
新招到恒济解当上的小钟,性子柔、吃饭也慢,吃的时候旁边还要放一碗凉水,吃一口喝一口的。
原本钱庄上的小邱也厉害,这位是嘴里一刻不能停,连嚼着饭菜都还能跟旁边人说上几句,别人不搭理他他也不恼,一个人就能做成一台戏。
剩下那对兄妹,哥哥明显更稳重,那小姑娘自从给出建议后就一直拿眼偷瞄他们,被李从舟捉个正着,还能大大方方冲他笑。
最后绕了一圈,李从舟又将视线放回云秋身上。
云秋吃饭不算慢,但也绝不快,小东西从小被宁王和王妃养得很好、嘴巴也挑——
酥炸江瑶黄金酥脆,但鱼尾巴、鱼鳍和鱼头要咬下来堆在碗边边;玛瑙肉晶莹剔透、入口即化,可是他不吃边上和中间那一线的肥肉。
白水蚶只吃开口的,闭口的看也不看一眼;酒炙青虾更是嫌剥起来麻烦,根本没吃、拨弄到一边。
笋臊子只吃那点浸满了肉汤汁儿的尖尖,鸡元竟然不吃皮,酿雀儿只吃那丁点大的腿肉,轮到米脯菜就只吃叶子……
李从舟看得哭笑不得,侧过头闷闷笑了一声。
云秋叼着片菜叶、困惑地看着他眨眼,李从舟却摇摇头、三两口扒完自己碗里的饭菜,伸手、将他碗里那些酒炙青虾拿出来。
“莫次饱?”云秋腮帮里还含着饭,说话模模糊糊的。
李从舟睨他一眼,指尖灵动地掐头去尾,剥掉外面红色的虾壳、将白嫩的虾子抛回他碗里。
啊?
云秋捧着碗,一时有点错愕。
“尝尝?”李从舟见他不动,手上动作顿了顿,“还是你不吃青虾?”
——记得在江南时,船上的炒虾子云秋是吃的。
“次次次……”云秋回神,嚼吧两下咽下饭,口齿终于清楚了,“我吃的……”
他只是有点惊讶,李从舟竟会给他剥虾。
听见他说吃,李从舟点点头,继续认认真真给他处理剩下的虾,从云秋的角度看,他唇角边似乎还挂着点淡淡的笑容。
云秋更惊讶了:
怎么原来小和尚是……觉得剥虾有趣?
还是他和尚做久了,吃什么都觉得新鲜,剥虾也能笑起来……?
他盯着李从舟,脑袋顶上升起一个又一个问号,实不知道剥个虾有什么好乐的——青虾手脚多、背上还有刺,这么麻烦的事李从舟竟然还在笑?
云秋挠挠头,夹起来一个虾米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就弯下眼睛:曹娘子的手艺又精进了,这酒炙虾吸饱了味儿,又嫩又甜呢。
好吃,而且不用自己动手挨扎,就更加好吃。
他一连往嘴里丢了四五个虾仁,直到看见李从舟将手中最后一只虾米也投回他碗里——
云秋才反应过来:小和尚竟然一个也没吃?
他迟来的良心有点儿痛,盯着那虾米犹豫半晌后,最终舔舔嘴,用筷子夹了转向李从舟:“你也吃。”
李从舟一时没看他动作,只低头用绢帕在擦手上沾染的汤汁,听见云秋的邀请,他下意识转头,“你自己……唔?”
云秋也学狡猾了,在他说话的瞬间就给虾仁飞速塞到他微微开启的嘴巴中。
李从舟僵了一瞬,半晌后才慢腾腾闭嘴、吃掉了那只青虾。
可即便他万般小心、千般主意,唇舌还是不慎碰着了筷子尖,正在他念着是否让曹娘子重新取一双时,小秋秋却半点不在意地收回手。
甚至还当着他的面儿,嗦了嗦筷子头儿。
李从舟呼吸一窒,眸色陡深。
云秋却浑然不知自己干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还仰着红艳艳、水润润的嘴唇,冲他嘿嘿直乐:“怎么样,好吃吧?”
李从舟:“……”
他紧了紧后槽牙,强逼自己阖了阖眼眸,手中一块绢帕都撕出了铮地裂帛声,半晌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就是,”得到了认可的云秋美滋滋继续转回去扒拉他的饭,“曹娘子做菜一绝,等往后有钱了,我单给她开个酒楼。”
李从舟其实根本没尝出来那青虾是什么滋味,他看着云秋顿了半晌,最终摇摇头,苦笑一声、别开头。
正巧他们对面隔着长案,就坐着张家两兄妹。
那小姑娘接触到他的目光,竟然握拳、冲他认真做了个鼓劲儿的手势。
李从舟:“……??”
他看小姑娘半晌,最终忍不住笑了——得,这小宝贝,到底上哪儿找来这么多活宝,这一院里,还当真个个都是人才。
他这儿正感慨,那边却忽然传来小邱一声惊呼:
“你们快看!下雪了——!”
“雪?不是雨么?”
“诶好像还真是雪?”
李从舟抬头,远远看见了二楼悬挂的廊灯上,竟缓缓飘落下来许多浅白色的小小细线,那一道道线落到地上,又凝结成一片霜。
天空浓黄一片,雪线也随着寒风渐渐变密,织成雪花、雪片,最终簌簌下落成鹅毛大雪。
小邱和昭儿两个站起来,小狗撒欢般在院里跑。
几个护卫看着他们哈哈大笑,荣伯还推推小钟、叫他一并跟着去玩,给小钟闹了个大红脸。
十月十五日立冬,今日是廿一,算起来这场雪也可算是立冬后的第一场雪。立冬后落雪是祥瑞,这雪也可算瑞雪。
时雪应序,朝廷大概明日就会派发雪钱恤民。
论理,李从舟明日应当到银甲卫屯所,跟萧副将和士兵们一起扫雪、巡街,然后处理各地的呈报、最后回家拜见父母。
然而论情,李从舟侧首看了看身边端着碗加快速度扒最后几口饭的云秋,心念一动便轻声开口:
“明日,要不要跟我去打猎?”
第055章
“打猎?”
李从舟点点头, “去京西罗池山,离你的田庄不远。”
罗池山?
云秋眼睛亮了亮:那他是有点想去的。
罗池山是绵延在京西的一片山脉,高矮错落、起伏有致, 陈家村和吴家村坐落在山的阳坡,北坡连接着神雾山、玄钟山, 传说山中还有仙人出没。
仙人不仙人的云秋其实并不感兴趣,他其实前世今生两世了,还从没去过御苑以外的地方狩猎。
即便是在御苑,以他那一团稀烂的骑射技艺, 其实也打不着什么好东西, 加之皇帝不喜子弟饰奢华, 所以冬日在御苑的骑射都是统一穿骑装。
骑装薄薄一件, 冷得要死, 所以云秋很不喜欢去御苑。
宁王因此误会孩子对秋猎冬狩不感兴趣, 所以每回都是带着萧副将和几个银甲卫出去, 在附近的几座高山上野猎。
有时能带回来雪白的狐狸皮、野兔和长尾巴山鸡,有时忙了一天一无所获、浑身滚满了雪, 但笑得很快意。
云秋小时候是不好意思说,长大了又渐渐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如今正经想起来,他这辈子还真没去过狩猎。
他先点点头,然后又犹豫地扒拉一下李从舟衣摆, “可我……”
李从舟侧目, 只看他纠结的眼神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没让他说完,抬手拭去云秋发间的雪:
“不用你骑马, 我明日来接你、带你上山,你只管穿好厚衣裳。”
诶?这么好?!
云秋眨眨眼, 嘴角上扬:“好呐!”
李从舟想了想,又与他约定好时间是卯时三刻,地点还是在云琜钱庄门口。
“啊?只需要到卯时么?”云秋乖乖抱膝,认真发出疑问,“之前父……咳,之前我看别人去打猎都是要子时、寅时就出门的呀?”
李从舟笑着刮他鼻尖一下,“那我说寅时你能起来么?”
“唔……”
“时间早晚没关系的,”李从舟解释道:“冬狩去的早有早的猎物、晚有晚的收获,并不要紧,你放心睡够。”
云秋哎了一声,美滋滋在心里想:小和尚这朋友真不错。
“那世……”点心在旁边,本想叫世子,想了想,改口跟着张昭儿称呼李从舟为“李公子”,“那李公子,我需要给公子收些什么东西?”
李从舟只约了云秋一人,他不带随侍、云秋也不带点心。毕竟打猎带着乌泱泱一帮人也不好安排,自然是人越少越好。
云秋没去打过猎,点心自然也不知道打猎应该准备什么。
李从舟想了想,本来干粮、水囊这样的话都到嘴边,但他看着点心忽然顿了一下,然后他仰头一指天,道:
“这样,天色也不早了,让你家公子先去歇着,有什么需要准备的我单独同你讲,这样也能多睡会儿。”
点心不疑有他,自然满口答应。
云秋也高兴李从舟对他的照顾,跟着点心上楼时,还回过头来给李从舟摆摆手,挂着融融梨涡给他说了个:“明天见!”
等点心伺候云秋用过水睡了,李从舟还等在檐下、半边墨衫都落满雪,他远远看见点心,竟双手抱拳躬身一拜,给点心都吓得后退。
“其实是在下想要请教,”李从舟的眸色在雪夜廊灯下,显得别样深沉,“云秋素日惯用爱用的东西,我会准备好带来。”
点心愣愣,半晌后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然后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给李从舟让到楼下新加盖出的一间窄间。
这房间在楼梯下,一进门左手边是一排高架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茶具,正前方有张小几、上面摆着灯烛和纸笔墨,小几旁齐着桌腿放了张宽不过三尺的木板床。
“外头冷,明日您和公子还要出去……”点心解释道,“这里本是柜上的茶房,素日大郎他们中午也会到此小憩,这两日就借给我住了。”
李从舟点点头,耐心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公子畏寒、便是夏日里也经常手脚冰凉,往年冬日出去他都要随身带手炉的,但这个可能骑马不……”
“无事,”李从舟打断他,“您只管说,方不方便的我会想办法。”
骑马要双手握缰、扬鞭,可巧手炉也要用双手揣着,点心本想反驳,但抬眼看看李从舟后,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此人可靠、能够托付。
于是点心不再犹豫,将云秋素日的习惯一一道出,细枝末节无一不明。
李从舟也用心记,遇到不明白或者模糊的地方也开口细问,一点儿没给点心当下人,反而态度很恭谨。
闹到最后点心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忍不住赞了一句,“公子能有您这样的朋友,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李从舟听着这话,不知为何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然后他摇摇头笑,“你家公子值得的。”
最后点心与李从舟又细细絮叨了半个时辰,李从舟离开的时候街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天空中的落雪倒是停了,他翻身上马、缓而稳地回王府。
过丰乐桥、走雪瑞街出永嘉坊,李从舟回到武王街宁王府上时,亥时刚过,他没走正门,而是敲开王府角门直接返回沧海堂。
角门的门房睡得迷迷糊糊,见着他时穿衣裳的动作还有些惊慌,然而李从舟只是摆摆手,让他不必拘礼。
直到李从舟走远,那门房才揉揉眼——也不知是不是他睡糊涂了,怎么感觉今日世子的心情很好,竟然还对他笑了笑。
沧海堂着了李从舟吩咐,从来是夜里不落锁的。
他刻意放轻了脚步牵着马,也没惊动旁人,自己给马儿栓到马厩中、添上草料,然后就径直走到正堂内、收拾明日所用。
不过正堂亮起的灯光,最终还是惊动了守夜的小厮。这位小厮姓田、与点心是本家,虚岁十四,原本是宁兴堂的杂役。
李从舟没给他专门改名,还让他叫原来的本名,平日就管人叫小田。这是他刚来宁王府、点心还未离开时,他专门管点心问过、要来的两个人之一。
在王府的名册上,沧海堂里贴身小厮的位置一直空缺,李从舟也一直没有要人,所以沧海堂的事情、李从舟不在时,大多都是小田和另一个小杂役照管。
按着王妃的意思,虽然不叫贴身小厮,但都给他们拔擢成了一等小厮,照样拿着一银的月钱,也算是沧海堂的特例。
小田不算机灵,但人踏实本分,在宁心堂时点心就觉得这孩子老实可靠,后来李从舟问他,他就想到了这位本家的小弟。
小田很像是靠在什么地方睡了一觉,脸上还压着一道梅花印儿,“公子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从舟看看他,让他回去歇着,“你帮我提壶热水来就好。”
小田点点头应了,出去烧热一壶水回来,见李从舟还在忙,便主动上前,“还是我帮公子吧?”
说完这话,小田自己先打了个呵欠,他一下脸红,不大好意思地后退一步用手用力搓脸。
李从舟摇摇头,摁着他的脑袋将他转了个身,“困就去睡。”
小田哪敢,他摇头转身、看着李从舟收拾那些东西他也帮不上忙,就干脆陪在一边看着。
李从舟看他这样,便随口问了今晚王府的情况。
“嗯……”小田事无巨细地汇报,“王爷被王妃罚跪了,王妃准备了好多好吃的菜,王妃等您等到戌时……”
“罚跪?”
“是呢,”小田想了想,这好像是新世子回来后王爷第一回被罚跪,便给李从舟解释,“王爷经常被罚跪的,都没事。”
“为什么?”
“嗯……好像是为着陶记的桂花糕,”小田道,“王妃让王爷去排队买桂花糕,说是准备让您给……云秋公子带去,结果王爷去晚了没买着。”
“王妃本来还准备了许多云秋公子爱吃的菜,但王爷没买着桂花糕、您又说了不回来用晚饭,王妃就恼了,所以罚王爷跪着。”
“不过也没跪多一会儿……”小田给李从舟学了学,说宁王还买了栗子糕,最终成功哄得王妃笑着放过了他。
李从舟:“……”
从听着桂花糕三个字起,他就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劲。
没想到,他卷包买下的那三叠,还闹出来这样一般后续。
李从舟摇摇头,将最后几样点心提到的东西放入行囊,然后拍拍小田道:“若明日王爷王妃问起你我的去向,你就……”
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吩咐了小田一道,等小田点点头后,又告诉他,让他想办法转达给王爷王妃——
陶记的桂花糕,“云秋公子”已经吃着了。
小田多少有点莫名其妙,可李从舟却没给他追问的机会,直将人从正堂推出,丢给他一句早点睡。
次日卯时,小田端了热水来敲门,结果推开门才发现正堂内空空如也,再跑出来细看,原来马厩里的马也早早被牵走。
小田挠挠头:世子殿下怎么神出鬼没的?
……
李从舟说是让云秋睡饱,可云秋第一次冬狩一直兴奋,躺到床上后也在被子里拱了半宿,等卯时到、点心来喊他时,他还是有点犯困、没睡够。
今日又冷了些,丑时刚过就开始飘雪,这会儿云琜钱庄二楼的窗台上都已积了一层薄冰。
点心给云秋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最外面还套了件雪白色带绒领风帽的大氅。
穿完这些衣裳,云秋对着铜镜看都觉着自己变大了一圈。
曹娘子给他准备了热包子和玉米羹,云秋抱着包子啃完,正捧着碗喝得脸上一圈黄胡子时,聚宝街上就传来了哒哒马蹄音。
云秋舔舔嘴边,抬头巴巴望向门口。
只见李从舟一身墨色劲装、披黑色云鹤纹的风帽斗篷,那匹黑色的高头大马换了一套银色的马饰、马鞍后边儿除了弓和箭囊外,还挂有两个大大的驮箱。
李从舟一跃下马,掸落身上的雪花,才迈步进入钱庄。
云秋探头探脑,却还是只在外面看见一匹马,他偏偏头,“不是说——不要我骑马?”
他脸上还站着玉米糊糊,偷吃的小花猫似的。
李从舟取了方巾帕,故意打开来给他整张脸盖住,一边胡乱搓揉着一边笑着解释道:“坐马不是骑马。”
云秋唔唔两声,抬手抓了两下、抱住李从舟手,这才抢下那巾帕来揩擦——小和尚使坏,哪有人擦嘴整张脸都揉的!
他又不是面团!
李从舟看着他没说话,但眼睛弯了弯。
云秋擦好脸,看着外面的高头大马又有点犹豫了——大宛名马有他两个高,听说凌以梁就是被这种马摔成残废的,他……可不想瘸。
李从舟却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他手里,“这个戴上。”
“什么……?”云秋懵懵一接,摸上去竟还有些暖,仔细一看竟是双火狐绒制的手套,外面一圈狐皮红里泛粉、里面的绒毛又是很亮的正红色。
李从舟大概是将这东西贴身放的,手一伸进去被焐得暖烘烘的。
云秋抿抿嘴,李从舟太周到,搞得他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
“放心,”李从舟隔着那毛茸茸的手套轻轻捏了他手一下,“答应带你出去,就一定安全带你回来,摔不着你。”
云秋耳根一热,下意识反手捉住李从舟手指。
李从舟低头垂眸,看了一眼他们好像交握在一起的手,嘴角微微扬了扬,然后大胆反握住云秋,转身与点心作别。
点心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与他们告别,“公子放心去吧。”
如此,云秋就乖乖被李从舟牵出了门,然后被他半抱着送上了马背。
奇怪的是,和他以前骑马的感觉不同,胯|下的这鞍子骑上去的感觉软乎乎的,好像还有点弹,他忍不住揪着前面的扶手轻轻掂了两下。
正在他好奇的时候,李从舟却踩住脚蹬、轻轻拉了下扶手一跃上马,就贴着挤着、坐在了他身后。
“坐稳了?”
李从舟的胸膛紧紧贴着他的后背,说话时,声音就好像是从背心传来的一样,嗡嗡会震、有点痒。
云秋咯咯笑了下,双手握紧扶手,仰头,“坐稳啦!”
李从舟低头看他一眼,大概是刚用过早饭的缘故,云秋的脸蛋红扑扑的,整个人裹在雪白的大氅里,这般看很像是抱着只雪兔。
他嗯了一声,提起马缰,“那我们就出发了。”
虽然有他这句话做预告,那马儿撒蹄跑起来的时候,云秋还是忍不住哇了一声、身体瞬间绷得紧紧的。
李从舟看他这样就微微俯身,用自己的姿势带着云秋改变动作,“放松,别夹那么紧。”
云秋小时候也学过骑马,但如今回想,五六岁的时候他怕摔,坐到马背上就脸色惨白,宁王因此辞退了好几个师傅、自己来教。
结果,那句俗话果然说得很对:有些事,当爹的真没法教。
那些骑御师傅们教不了是因为不敢对小世子说重话,宁王比他们还心软,云秋都不需要上马,只要扁了嘴说句不想,宁王就会说今天算了。
如此一来,云秋长到十五岁,就勉强会上个马,自己是连缰绳都不敢摸,大多数时间都是由师傅们给他牵着走马。
如今乍然被李从舟带到了大宛名马上,自然是把学过的要领忘个精光、死死捉着马鞍上的扶手,眼睛都要吓闭上——
怎么离地这么高?马儿在雪地上跑会不会滑跤,这匹大黑马背着两个驮箱再带着他们两个人、会不会跑不动……?
他这正闭着眼胡思乱想,李从舟却忽然从后腾出一只手横到他腰间,人也整个贴下来、嘴唇凑到他耳畔:
“放松,不然待会儿你要腰痛。”
云秋僵了僵,也不知是因为李从舟骤然的贴近、还是因为他说话时喷洒出来的热气弄得他有些痒,他缩缩脖子,深吸一口气、试着放松自己。
然而他还是有点怕,只能往后蹭蹭、尽量让自己贴着李从舟,并小声嗫嚅一句:“能不能……慢点?”
其实李从舟顾着他新骑,跑马并不快,马儿只是正常在街上快走,都没有到跑起来的地步。
看着云秋鼻尖上都渗出汗,他也有一瞬的为难——
这匹黑马是大宛的名种,属于高头大马,步伐比中原马儿大、换蹄的速度也快,再慢下来就是走了,那要什么时候才出得城去?
这会儿街巷上行走的京中百姓还不多,若慢下来,那岂不是很多人都要知道真假世子并骑一匹、同游冬狩?
李从舟不想招惹是非,如今他们的地位身份不同:
他是可以当宁王世子不理会世俗眼光,但云秋现在作为平民,难保没有好事者会去说他的闲话、甚至找他的茬儿。
思来想去,李从舟将云秋身后的风帽拉起来往他脑袋上一套,然后自己更往前拱了拱、将小家伙整个紧紧揽在怀中:
“怕就闭上眼睛,我们要先出城。”
他没解释太多,可云秋听懂了。
于是他喔了一声乖乖闭上眼,放松自己缩在李从舟怀里。
小和尚稳重可靠,他信他的。
闭上眼后,五感中的其他感觉就会变得很灵敏,云秋只觉风在身边嗖嗖地刮,偶尔还有冰凉的雪片会落到他鼻尖。
还未等他抬手擦去,策马的李从舟就先一步替他拢紧了风帽,更拉过来他自己的斗篷,将他整个人裹裹好。
被黑色的布罩住,云秋感觉身上更暖了,李从舟和小时候一样,一年四季身上都像藏着个小火炉。
他的胸膛宽阔、搂着他的手臂很有力,而且,大约是两个人分享同一个马鞍的缘故,李从舟那标准的骑姿很准确地传递给了他。
云秋靠着李从舟,也渐渐改变了自己的动作、学着不再绷那么紧,夹紧在马肚子上的腿也慢慢松开。
整个人松弛下来后,云秋感觉骑马好像也没有那般难了:
他试着偷偷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李从舟分明的颌线,然后就是天空里不知何时已停歇的雪——
他们已离开了嘉定坊、再几步就能出城。
大宛名马是高马不假,但其实大马有大马的好处,它换蹄快却跑得稳,而且坐在马背上能够看到更高、更远的风景。
云秋渐渐被眼前新奇的风景吸引,脑袋慢慢从斗篷和大氅里探出来。
李从舟低头看他一眼,一声低笑被风吹散。
“醒了?”
云秋抿抿嘴,“才……没有睡!”
李从舟本就是逗他,也不争,只动动腿垫着云秋的脚教他改变姿势,小家伙既有勇气从那一团绒绒里钻出来,那便证明他是不怕了。
他一边在动作上教,一边配合着调整跑马的跑速,告诉云秋其实骑马不难,放松后跟着马匹动作也没那么费劲儿。
云秋跟着学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学了两辈子都没弄明白的骑马,竟就在这么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里,被李从舟三言两语给教了个七七八八。
等到他们跑到罗池山下时,云秋已经敢自己牵马缰,李从舟只从后拥着他、虚虚拉着扶手。
马儿也不愧是名马,跑了这么一大段路也不见气促,反还能稳稳地驮着他们往山上走山路。
进山走了一段,等彻底看不见山脚的两个村庄后,李从舟才接手了马缰,低声询问云秋累不累、用不用停下来歇歇。
“不累不累,”云秋现在开始觉得狩猎好玩了,“我们是现在就去抓小狐狸小兔子吗?”
“这里不够高、还没到雪线,要抓也只能抓到小松鼠和山鸡,”李从舟顿了顿,微微仰身从一个驮箱中取出个水囊,“喝水不?”
云秋舔舔嘴唇点头,他是有点渴。
水囊入手后摸着温温的,云秋原本都做好喝凉水的准备了,没想仰头入口,喝到的竟然是甜甜的牛乳,而且还温热。
他的眼睛倏然就瞪圆了,“怎么办到的?!”
李从舟笑笑却故意没告诉他,等他喝完后,就立刻收起来那个水囊,然后一提马缰、轻轻吐了两个字:“秘密。”
云秋:“……”
他算是发现了,小和尚的性子在某些方面来说还真的是挺恶劣。
哼,小气鬼,不告诉就不告诉。
云秋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舔掉粘在唇角的奶渍——看在牛乳好喝的份儿上,他就不和他计较了。
罗池山上的山道仅修到半山腰,再往上、就全是隐匿在密林中的山经和土路,夜里下的那场雪掩埋了大部分的路,远看过去皆是纯白色。
云秋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犯迷糊,频频抬头偷看李从舟——想知道他是如何辨明的方向。
李从舟却忽然将缰塞到他手中,竖起食指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他突然从背上取下弓、弯弓搭箭。
铮地一声巨响,吓得云秋险些丢了缰绳。
顺着箭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李从舟竟在一丛枯萎的灌木下发现了一只出来觅食的獾。可惜这一箭没射中要害,小东西挣扎两下就带着伤跑了。
血顺着它的后腿流出来,在那纯白天地间划出一道极细的红线。
云秋闷笑一声,仰头用后脑勺撞李从舟胸膛,“原来你也会射偏呀?”
李从舟低头睨他一眼,其实这獾他看见许久,按理来说能一箭毙命,但当箭在弦上时,他又分神想:云秋见着这般血腥、会不会害怕。
一念之差,就叫猎物脱走。
偏这小没良心的,还这般浑然不觉地笑他。
李从舟多少有点气不顺,可还是忍下来,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冬狩便是如此,也不是回回都能有所收获。”
云秋点点头,信了。
本来前世宁王他们去打猎也是经常空手而归,甚至有时候在御苑秋狩,皇子当中也会有人什么都捉不住。
见李从舟面色不虞,云秋又安慰道:“不过你也已经很厉害了!这么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能射|得这样好,可见你确实有打猎的天赋!”
他这话没头没尾,引得李从舟疑惑。
云秋却自顾自地继续说,“打猎和射靶子到底不一样嘛,靶子是死的、猎物是活的移动的,一次射偏也没什么!”
“而且……”云秋想了想,又侧首回望着李从舟,“是不是第一次杀生,心里慌啊?”
李从舟:“……”
云秋不提,他都快忘了。
从云秋的视角看——他应是在佛寺中吃斋念佛、慈悲为怀地度过了十五载,如今乍然回王府还俗,一应习惯都要改,射不中也正常。
平白倒提醒了他……
李从舟不动声色看看云秋的发顶:若叫云秋知道他是重生而来,恐怕这小雪兔能给直接吓晕过去。
算了,一只獾而已,真猎到了肉也不好吃。
云秋只是小又不是傻,露出这么大的破绽,指不定他哪天就起疑了,被这么圆过去也好。
于是他重新背上弓,从云秋手里接过缰绳,“坐稳,我们再往上走到雪线上,那里就能见着野兔和狐狸了。”
云秋点点头松开手,见李从舟的神情回复如常,自己也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回去,拢紧身上的大氅。
抖开缰绳喊驾,李从舟俯身策马,加快速度带着云秋从罗池山深入到神雾山内,神雾山更高、远处的山尖上能明显看到一处雪线。
越往高处走,山中的风雪越劲儿,天空也从浅灰色逐渐变成深灰,山风裹挟着白雪变成一片片浓雾,只能隐约瞧见那些顶着雪的一颗颗青松。
云秋的兴奋劲儿过了,靠在李从舟怀里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他扯扯风帽挡住脸,手虚虚搭在马鞍的扶手上,“我睡一小小会儿。”
李从舟嗯了声,也拉缰、让马儿放缓了脚步。
云秋到底没起过这么早,靠着李从舟没一会儿就睡熟。
而李从舟抬眼观瞧头顶的天,料必山中不一会儿将有一场大雪,便调拨马头、朝着乌影给他说过的几处山洞方向走。
一个时辰后,等云秋打着呵欠睁开眼,却意外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山洞中,山洞很高、很宽,但进深仅有一丈左右,洞口燃着簇篝火,火旁放着两个驮箱。
李从舟和马儿都不在,云秋揉揉眼睛坐起身,发现自己枕着的“枕头”是李从舟那件黑斗篷,他身上还披着点心准备的大氅,但大氅之外、竟还盖了一重薄毯。
薄毯之下,他躺着的地方铺了一层厚厚的羊毛毡,是鞣制过的、下面还垫了不少干草。
难怪外面冰天雪地,他躺这睡着却并不觉得凉。
云秋瞅瞅身下垫的羊毛毡,这毡制得好、厚厚软软像块大米糕,他好奇地撑开手掌,发现密织的绒毛竟能将他的整个手掌都藏住。
玩了一会儿觉得有意思,云秋干脆翻过身来、整个人趴到毛毡上,像条小鱼一样扑棱着玩。
结果手一伸就碰到了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给云秋吓得弹了一下,抬头仔细一看,却发现是李从舟放在毛毡旁的一柄小刀。
刀柄上简单缠了一圈葛布,刀鞘暗雕螭纹,刀旁边的空地上,有一行李从舟用烧焦木炭写下的小字——
“外面雾大,醒来别乱跑。”
云秋正感慨——原来字写得好看的人,拎根烧火棍都能写漂亮的小楷,洞口的篝火就突然动了动、发出辟啵一声。
然后,他就依稀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马蹄声。
云秋一下就从毛毡上蹿起来,刚抱稳身上盖着的绒毯,抬头就和拎着几只野兔进来的李从舟对视上。
“醒了?”
“兔子!”
云秋跑过去,眼睛直勾勾盯着李从舟手上的兔子:一只灰的、俩虎皮黄的,都是被一箭射中,而且内脏也被简单处理过。
看他实在好奇,李从舟干脆把几只兔子都递给他。
为图方便,李从舟是将兔子耳朵系在一起带回来的,一串死兔子拎起来凉冰冰的很新奇,云秋提起来转着仔细观察了一圈。
李从舟就趁着这档口,蹲下身去拨旺了火,“外面起了急风,可能晚些时候还会有场更大的风雪,我们今天晚上可能要住在山中。”
他伸出冻僵的手在火上烤了烤,回头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云秋,“你的意思呢?”
——如果云秋不想住在山里,那他可以试着背人下去。
然而云秋却理解成另一重意思,他提起手里的小兔子串儿,眼睛贼亮,“所以今天晚上我们吃烤兔兔?”
李从舟挑挑眉,好笑地看他一眼。
他还担心小东西嫌他血腥残忍,特意在外面放了血、处理好内脏才带回来。没想云秋这家伙可有本事,嘴里说着叠词、行动上却算计着要吃人个全部。
也不知那三只魂归天际的“兔兔”心里怎么想,反正李从舟是觉得云秋这人蛮矛盾的——
小时候明明怕他怕得要死,却还是一次次高兴又热忱地贴过来,软糯糯叫他小和尚,还要跟他拉钩做好朋友。
长大了以后,明明在经商做生意上精明得跟只小狐狸似的,该他聪明机敏的时候,他又好像玲珑心少了那一窍、憨死了就知道吃。
李从舟在心底摇摇头,面上却只是极浅一笑,“先说好,我没带糖和醋。”
云秋一时间还没明白糖和醋是什么,直到李从舟转身从那两个驮箱里拿出许多瓶瓶罐罐——油和各式各样的香料,他才反应过来李从舟在说什么。
他是喜欢糖醋小排,但没想过出来打猎也要吃糖醋兔子。
再说了,狩猎打到的野味不都是烤着吃么?
云秋将自己的想法给李从舟一说,又给那一串兔子递回去给李从舟,然后就蹲在旁边看李从舟利落地剥皮、削木签,给兔肉抹上油和调料、架到火上。
兔肉分量不多,但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时,还是很勾人馋虫。
也不知李从舟怎么配的调料,闻上去好香好香,云秋忍不住吸了好几回鼻子,还舔舔唇瓣连吞了好几口唾沫。
“饿的话,先吃
点果子垫垫?”李从舟腾出手,从其中一只驮箱中摸出了一小兜洗好的果子,有柿子、枣和两只雪梨。
“刀我放在你枕头边了。”他又补充道。
云秋却提着那袋子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李从舟给架在火上的烤兔翻了个面,回头看他一眼,“不会用刀?”
云秋摇摇头,跑回去捡起那把小刀回来,自己东张西望找了块高起来的小石头放下那兜果子,然后他站起身绕着李从舟和火堆转了两圈,最后趴到了那两只驮箱旁——
连果子都带,小和尚这里头都装了什么?!
有热乎乎的甜牛乳、有果子,还带着瓶瓶罐罐的油盐酱醋,有薄毯、有羊毛毡,还有什么他想不到的东西啊……
本来李从舟不想让云秋看,但见他实在好奇,也就随他去,只轻声嘱咐,“就在里面翻,别拿出来,塞进去一回不容易的。”
云秋一开始还笑,可脑袋趴在驮箱边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就渐渐谈了:甜牛乳用两个温瓶夹在中间焐着,除了果子李从舟还带了不少糕点瓜子,还有各式各样的药。
几个药瓶下面还放着一只未点燃的手炉,炉上铺着几本《典务纪要》、《解当齐要》,而那些书上还放着几样精巧的小玩具——一看就不是李从舟自己要带的。
云秋翻了一会儿,心里有点酸酸涨涨的,他是没想到——出来打个猎,李从舟会这样照顾他,吃穿度用都照顾得好好的,而且什么也不要他操心。
“好奇完没?”李从舟的声音恰好在这时候响起,“看完就过来坐,烤好了。”
云秋扒拉着驮箱盖子,慢腾腾挪过去,紧紧挨着李从舟坐下,看上去情绪有点低落,一点儿也不像刚才拿着兔子那般开心了。
李从舟挑挑眉,将其中一串烤好的兔肉塞到他手里,“怎么了?”
云秋捏着那木签子,抿着嘴看了半晌后,突然气呼呼地张嘴就去咬兔腿上的肉。
李从舟被他这奔放的吃法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拦,“仔细烫!”
然而就这么紧拦慢拦的,还是拦晚了一步,云秋咬得太快,嘶地一声烫得差点给手里的兔子都甩丢。
李从舟实在不知他这又较什么劲儿,只能叹一口气到外面找来水囊,驮箱都用来放云秋的东西了,他自己的水囊就挂在马上。
水囊不能保温,不过云秋被烫着用点冰凉的水正好。
给云秋漱过口,又检查了一道没有烫着舌头,李从舟在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而闯了祸的云秋更加别扭,闷闷地捏着木签良久,才憋出一句含含混混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啊?”
李从舟:“嗯?”
云秋叹了一口气,清清嗓子轻声道:“我是不是挺麻烦的?”
李从舟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摇摇头,“怎么这样想?”
云秋一指那两个驮箱,“是点心告诉你的吧?里面的东西……你带的都是我喜欢的,自己的东西一样都没有,我……”
李从舟却只是伸手轻轻揉了他脑袋一把,没让他说完,他挨着云秋坐下来,然后撕下来一块兔肉递给他,“吃肉,待会儿凉了。”
云秋下意识接了,可还是眼巴巴等着李从舟的答案。
李从舟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终于无奈地抬手点了点他的鼻尖,“傻气,真嫌你烦我还要专程准备这么多东西、邀你来打猎么?”
云秋恍惚了一瞬,陡然明白了!
刚才还愁云密布的小脸喜笑颜开,扑过去就抱住李从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要不是李从舟习武、腰腹力量稳,他都要给扑倒了。
多大的人,竟还跟小时候一样莽撞。
李从舟拍拍云秋的背,给人扶扶好,叫他坐回去别发疯。
而云秋嘿嘿一乐,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才心满意足地坐回去,抱着李从舟分给他的木签子、一条条兔肉撕下来吃。
山里的野味还真是不一样,只洒上点椒盐也能这样喷香。得到李从舟不怎么直白的回答,云秋也就没什么压力地吃掉一只半。
等都吃完、收拾好,李从舟还从驮箱底翻出来一口锅,给云秋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人不是来打猎,是来野炊的吧?
李从舟没想那么多,这口锅点心没说,但他自己觉得山里冷,就想着带出来烧点热水、好方便云秋洗漱。
而在云秋洗漱的这段时间里,他就出去看了看外面的风雪,观察下马儿所在的另一处背风的山洞,重新拾捡了一些干柴进山洞。
他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给云秋叠了枕头,所以现在就穿着一套劲装,云秋听他的话,洗漱完就乖乖窝到了羊毛毡上。
这会儿,正抱着膝盖侧首看他站在洞口掸落身上的雪。
篝火摇曳,劲装紧身。
一行一动都勾勒出李从舟身上极具爆发力的那些肌肉——横阔的胸膛,紧窄的腰肢,还有那双骑在马上、能垫着他踩马镫的长腿。
云秋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小啧了一声。
正好李从舟也掸干净了身上的雪,将柴堆好后就转过来用剩下的水洗漱。前世今生他当了两回和尚,每回洗脸都是习惯连着脖子、胸脯一起洗。
今日帮云秋带这些东西其实并不麻烦,只是教云秋骑马还有注意周围的猎物、防备不让睡熟的小家伙掉下去,着实有些费神,累得他出了一身汗。
衣裳肯定是换不了,李从舟也就自然地敞开衣襟,用巾帕沾着变温的水周身胡乱擦了擦。
他这儿是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可从云秋这边看过去却没那么简单——
篝火的火光明亮,照在李从舟身上给他一身漂亮的肌肉都涂上了鲜明的色彩:亮得更亮、暗得愈暗,结实的胸腹上一片沟壑起伏纵横。
云秋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红了脸、抓下风帽蒙住整张脸。
完了呀。
云秋双手死死攥着风帽边沿,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当成粽子给严丝合缝包起来——
真是十五岁了,要整点世俗的欲望了。
他怎么可以这般没羞没臊、荒|淫无度、饥不择食,对着自己的好朋友都能起这种荒唐旖旎下流的心思?!
云秋闷在风帽里天人交战,偏偏越想脑子越乱,尤其听着李从舟一步步靠近,他身上不由起了一股又一股的细小战栗。
李从舟走过来,本想给云秋说——前半夜他好好睡,他来守着火。结果靠近就看见小云秋笔挺地躺在羊毛毡上、风帽还盖着头。
他看了一眼觉着好笑,后来想想又以为是云秋觉得冷,便将那条绒毯抽出来给他掖掖好,风帽也重新整理拉高、绒毛拢住额头耳廓,但要露出口鼻方便呼吸。
等整理完这些,他才轻笑一声转身,就坐到云秋脑袋边、替他挡住洞口灌进来的风。
而李从舟不知道的是,他做这一切时云秋还醒着。
等他背过身去,云秋才整张脸红得滴血,手指轻轻动动、掀开一线绒毯、目光恨铁不成钢地直往下看——
争气点儿啊你!看看清楚这是小和尚不是大姑娘!
轮不到起立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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