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片刻前还是歌舞升平的富丽太平景象, 此时人们呼号奔走,踩踏挤落的人不计其数,还有人落进池中。
羽林卫要救人,还护着尊上者, 还试图抓住刺客, 偏又群龙无首, 各自为政, 乱成一团散沙。
姜玺一箭即出,第二支箭立即上弦,以皇帝为圆心,有半丈的范围笼罩在箭程之内。
他的肩膀、手臂、指尖仿佛已经化为弓箭的一部分,周遭的喧闹皆是虚影, 他处在极静的稳定杀气之中,等待第三支袖箭出现。
仿佛是忌惮着他的存在,第三支袖箭迟迟没有出现。
水榭中一片鬼哭狼嚎。
羽林卫终于分开人群, 马上就可以冲到皇帝身边。
姜玺缓缓地透出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第三支袖箭出现。
并非射向皇帝, 而是射向姜玺。
姜玺扣弦的手一动,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想将迎面射来的黑色袖箭射落。
但他忍住了。
扣在弦的手依旧稳定,半息之后,第四支袖箭出现,射向皇帝。
冲在最前面的羽林卫是禁卫郎将萧云,他离皇帝尚有四五尺远,咬牙将手中刀掷出去,却因人太多而失了准头, 刀刃斜削到不知哪个倒霉蛋,人群中多添了一道惨叫声。
姜玺的箭矢脱弦而去, 稳稳地将第四支袖箭射偏。
而前面第三支已经射到他的面门,他避无可避。
姜玺没有避。
因为唐久安就在他旁边。
他不信有人能当着唐久安的面伤着他。
果然,下一瞬,“啪”地一声,第三支袖箭被射遍。
郎将萧云已经赶到皇帝身边,皇帝与贵妃太妃等人终于处于羽林卫的保护之中。
姜玺没有回头,唐久安也没有说话,两人握弓的姿势如出一辙,像两台精密的仪轨,箭尖缓缓对着人群扫过。
四支箭,分别自不同的地方射来。
但是每一支都有先后,没有同时射出。
——刺客只有一人,但身法极为敏捷,藏身于人群当中,不易辨别。
射箭之人第一讲究的便是目力,在两人的视线之下,混乱的人群里渐渐生出一点异样的轨迹。
那是一名内侍。
内侍的蓝袍比比皆是,那一人身姿仿佛格外灵便,有时还会逆流而行,神出鬼没。
但姜玺不能确定他到底是自己神出鬼没,还是被人流裹挟。
若是后者,一箭射过去,便是一条人命。
姜玺还没有杀过人。
“怎么办?”姜玺问。
唐久安直接折去了一截箭尖折断,只用光杆上弦,射向那名内侍。
寻常内侍自然躲不开,中一根光杆亦是无妨。
但那名内侍却像是脑后生了眼睛,瞬间闪开。
就是他!
姜玺手中的箭瞬间出手,唐久安亦是连发数箭,每一箭都追逐着那名内侍。
两人的箭矢交织成一道流动的箭网,接连不断笼向那内侍。
都没有射向要害,只求留下活口,查出背后主使。
那内侍灵活得近乎诡异,且心肠狠毒,不时便抓过身边的人当挡箭牌。
偏偏水榭人极多,又极乱,无论是皇帝的喝充还是羽林卫扯着嗓子喊,都压不住女眷们疯狂的尖叫。
挡箭牌简是层出不穷。
不过因为目标明确,随着羽林卫的加入,包围圈逐渐缩小。
唐久安与姜玺的箭网也越发密集,每一次仿佛都是比试谁更能精妙地封住内侍的去势。
内侍被逼到池边。
羽林卫已经在池中张下大网。
唐久安与姜玺一弓三箭,同时离弦,分品字形,将内侍上上下下罩得密不透风。
内侍抬眼望向两人的方向,身仰如桥,被六支箭逼入池中。
落网。
羽林卫们欢呼一声,揭网而起,网中却是空无一人,还裂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紧跟着水中一名羽林卫发出一声惨叫,小腿中刀。
场面一时因为刺客的强悍与诡异变得更加混乱。人们再一次荒不择路想要逃离,已经掉落水面的人更是惊恐不已,扑腾着想往上爬,却扯得更多的人跌下水。
“臻臻!”
唐久安听到了不远处虞芳菲的声音。
抬头就见虞芳菲半个身子探出水榭,直直向池中伸出手。旁边的人群只要再挤上一挤,她定然要落水无疑。
而文臻臻在水中挣扎沉浮,渐渐只看得见一只手。
“虞姐姐回去!”唐久安吼了一句,扔下弓箭就跳下去。
此乃御池,挖得极深,唐久安久处北疆,水性生疏不少,更要命的是落水者众,胡乱扑腾的人多。
她好不容易抓住文臻臻,身后就不知道被谁抓住了头发。
溺水之人无论抓住什么都当是最后一根浮木,死不放手。唐久安手里还带着一个人,被生生扯向水底。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抓住唐久安的手臂,一脚踹开她身后的人。
唐久安憋气太久,无力再带文臻臻,那人一手拉着一个,带出水面。
羽林卫纷纷下水,半是找刺客,半是救人。被姜玺踹开那人亦被救上来,是清远郡主。
从水里出来的个个都是落汤鸡,一个比一个狼狈,好歹都能喘气,没什么大事。
唐久安好容易喘匀气:“殿下怎么下来了?刺客怎么办?”
好歹留一名箭手瞭望,刺客出水也好擒拿。
“整面水池已经被围住了,那人插翅也难飞。”姜玺满头满脸都在滴水,也在喘息,“你好意思说我,你还不是一声招呼不打就下来了?”
“……殿下……”
文臻臻身体最单薄,同样落水,但她看上去犹为虚弱,意识仿佛有几分模糊,目光迷离,微微向着姜玺的方向伸出手。
“殿下……你来救我了……”
姜玺下巴点点唐久安:“不是我,她救的你。”
但文臻臻仿佛听不到,眸子生出梦幻般的色彩,口中喃喃:“……平水飘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
唐久安心想果然不愧是当世第一文豪之女,人都迷糊了还能念诗。
唐久安不懂诗,但想来姜玺应该懂。
她抬头一瞧,就见姜玺还是方才说话时的姿势,整个人像是凝成了石头,视线定在她身上,两眼发直。
唐久安看看自己,一身衣衫尽湿,整个一只落汤鸡,不知道有什么好瞧的。
“……殿下?”
姜玺像是也进入了和文臻臻一样的迷离状态,听不见外界声音,唯有鼻子给出一点反应。
——流出一道鼻血。
“……”
唐久安再度低头看看自己,忽然想起一事,摸了摸头上。
猛然间脸色大变。
她转身就要往水里跳。
姜玺骤然回神,拉住她:“干什么?”
“首首首首首饰……”唐久安指着池子,舌头打结,“太太太太妃的首首首首饰……”
全没了!
全掉水里了!!!
完了!
把她卖了也赔不起!
她的债还没还完,又要再背一身吗?!
不!!!!
姜玺还从未见过唐久安如此惊慌的模样,“莫急莫急,那些首饰都是给你的,你掉了太妃也不会责怪。”
唐久安僵住,缓缓转头,点着自己:“……给臣的?”
“都戴在你头上了,自然是给你的。”
唐久安转过头去,望着水面,喃喃:“所以这些掉进水里的,全是臣的东西?”
……更心痛了。
*
后来关若棠每一次聊起这一夜,都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绝好。
水榭里的人落水的落水,踩伤的踩伤,总之是一个比一个惨。
尤其是向来和她不对盘的清远郡主,先被人踩伤,又被挤下水。
而她呢,美美地坐在戏班的后台喝茶,等候蝴蝶仙更衣出来。
茶喝的一半的时候,水榭那边有了动静,但隔着老远,戏子们无暇细看,还以为是什么宫中过寿的规矩,再加上戏台这边鼓乐喧天,戏子们听不见那边的惊呼大叫,自顾自演戏。
是到了换场的时候才觉出不对,然后一个两个大着胆子隔水望这边瞧动静。
关若棠只听说有热闹,也不知是什么热闹,走出来一半,想想还是回房去。
哼,什么热闹有蝴蝶仙好看?
她这一回来,便听到后面有些响动,紧跟着,内间的门里传来一声:“小棠儿在外面吗?”
关若棠笑容满面:“在在在!”
“怎么人都跑了?连个替我束片子的都没有。”蝴蝶仙在内道,“你过来帮帮我可好?”
关若棠受宠若惊。
她怀着激动的心情推开门,就见蝴蝶仙坐在镜前,长发盘起,正一片一片把刨花水泡过的发片往额角上贴。
关若棠走上前,手都颤抖了:“我、我不知道怎么贴。”
蝴蝶仙在镜中向她微笑,他上了严妆,长眉入鬓,桃花眼晕红斜飞,在灯下似是能勾魂夺魄,“你来,我教你。”
关若棠试着上手。
灯光摇曳,人面相映,红若桃花。
“阿阮阿阮,你的头发怎么是湿的?”
“如此发片才能贴得牢呀。”
“是这样啊……”
*
此时场面算是彻底稳定了下来,太医们被召来看视,贵人们各各得到医治。
但刺客竟不在池中。
羽林卫阖宫排查,在找到刺客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宫中。
一场寿宴演变至此,关月在殿内哭着跪下领罪。
“有人冲朕而来,不关你的事。”
皇帝一字字道,“朕倒要感谢此人,若不是他,朕还以为当真太平无事,可以高枕无忧呢。”
他环顾四周,扬声问:“太子何在?”
姜玺和唐久安还在池边。
因为羽林卫在搜池,所以唐久安选了个不碍事的角落,蹲在那儿盯着水面,望穿秋水。
姜玺站在她身后。
衣裳湿了之后异常贴身,腰臀之间的线条舒展如鱼尾。
姜玺觉得再看下去自己也得看太医。
他解开衣带。
唐久安正蹲得出神,一件外袍就从天而降,把她罩了个严严实实。
“披上。”姜玺冷冷道。
唐久安颇有点嫌弃:“……您这件也是湿的。”
“总比你的好。”
“臣这件还不是您送的?”
“……”姜玺,“反正你给我披上!”
唐久安披上,对着池水长叹。
她记得每一件首饰上面的宝光。
虽然她对首饰不在行,但看那些宝石和金子的份量,就知道值很多很多钱。
这叹息绵长,惆怅,无尽低回。
姜玺莫名生出一丝愧疚,又劝自己,有什么好愧疚的?你又不是故意骗她一个?你是无差别瞒住了所有来东宫的教习。
但她那口气仿佛叹进了他的心里,他的心滚来滚去,不得安宁,很是难受。
于是带着几分忿然道:“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
“嗯?”唐久安转过头来,“臣问了您就说吗?”
姜玺没想好。
他根本没想过自己的真实箭术会暴露。
心里乱糟糟的,咕哝:“反正你不问我肯定不会说。”
这倒也是。
唐久安想了想,起身走到他身边,凑近跟前。
距离太近了。
而且他那件湿衣果然不中用,她的身子微微前倾一点,后背曲线便若隐若现。
姜玺强近自己别开脸,颈筋紧绷。
“臣就是想问问……”
姜玺感觉到她唇齿间的气息,有花果的香气,还有酒香。
他的脑子开始晕荡,身体开始发烫。
“……怎么样才能把掉进去的东西捞出来?”
唐久安有个想法,但怕过火,因此她特别谨慎,声音压得极低。
“……要是臣把御池里的水都放干了,会抓臣去蹲大牢吗?”
第22章
唐久安说完, 就发现姜玺的脸色变了。
变得僵硬,诧异且愤怒:“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姜玺大部分时候还是很好说话的,唐久安瞧他这么生气,立刻就知道自己问错了。
皇宫果然是最小气的, 陆平说摘根荷叶都有罪, 她跑到太子面前说要干御池, 显然是找死。
于是立即干笑:“呵呵呵, 臣就是开玩笑的。”
但姜玺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他盯着她问:“那么你有没有什么不是开玩笑的要问?”
唐久安哪敢还问啊?
“没有。”
姜玺的脸色更难看了。
此时有内侍找过来:“殿下在此,让奴婢好找。陛下在找殿下,娘娘让奴婢请殿下过去。”
姜玺头也没回:“不过去。他又没伤着一根毫毛,死了我再过去。”
唐久安在东宫待了这么一阵, 已经很见过一些世面,不像刚来的时候那般大为震撼,并且知道姜玺此时在气头上, 乃是倔驴一头,八匹马也拉不过去, 此时摆摆手, 让那宫人退下。
反正关月宫里的人久经沙场,为姜玺编借口乃是看家本领,自有办法去回话。
水榭已经空下来,唯有羽林卫们往来奔走,呼喝声不断传来。
各式宫灯与树上的小绢纱花灯还在,水上水下倒映出一片辉煌夺目的琉璃世界。
唐久安最后对着池水无声长叹,悼念那些还没捂热就弃她而去的财富。
她转身, 想起一事,问姜玺:“不知殿下的箭术师从何人?”
姜玺只觉得这句话完全挠到了他的痒处, 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所有的不对劲都“咻”一声飞走了,努力保持住了高冷的神色:“唐将军好奇这个做什么?”
“不能问吗?”
唐久安也知道身为上属不能随便打探上司的秘密,着实有点好奇,因为姜玺射箭的姿势手法明明不是她教的,居然和她的十分相似。
此时见姜玺冷冷的,便立即道,“恕臣多嘴,就当臣没问过。”
谁说不能问了?
你就不能多问一句?
你走什么?
姜玺大步跟上唐久安:“你想知道?”
“不,臣不想知道。”唐久安微笑,笑得一脸靠谱的样子,“臣是六品,为官多年,很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姜玺:“……”
你知道个屁。
今日的客人全部安置在宫中,唐久安在路上遇见一位宫人,打听得虞芳菲在栖霞殿,便同姜玺告辞。
姜玺一肚子气又回来了:“你就这么走了?”
唐久安忙解下那件外袍:“还您。”
姜玺扣住她解系带的手,两人浑身湿透,晚风吹得指尖冰凉,彼此都是一个温度,但姜玺还是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灼热。
他直接拉着唐久安转身就走。
唐久安挣了挣,但姜玺力大,把她拖得险些踉跄了一下:“殿下,栖霞殿殿在西边。”
“那边一个殿室不知要塞多少人,你去凑什么热闹?”姜玺不悦,“去东宫。”
唐久安一想倒也使得。客人多半是歇在闲置的殿阁,谁也不敢把人往东宫里塞。
但走归走,一直这么牵着,唐久安觉得怪怪的。
她晃了晃手:“殿下?”
姜玺拉着脸,松开了。
唐久安感觉姜玺今晚情绪不对,道:“殿下今夜大展神威,怎么瞧着还不高兴?”
姜玺骤然转身,直直地瞧着唐久安。
唐久安疑惑地指了指自己:“不会是臣惹殿下不高兴吧?”
“我会箭术。”姜玺把“会”字咬得重重的。
“嗯。”唐久安心说这还用说?水榭里几百双眼睛都看到了,她又不瞎。
“我会箭术,却假装不会,骗了你这么久,你难道不会不高兴?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要骗你?难道不想问问我这箭术是怎么学的?”
他咬牙切齿问出这么一长串,唐久安笑了。
她伸手捏了捏姜玺的胳膊。
湿衣柔软清凉,而肌肉结实温热。
姜玺僵住,一肚子的气差点儿又给她捏没了。
“殿下知道招兵的时候要用木梃吧?”
木梃乃是一根量身高的棍子,是从军的第一关。这点姜玺自然知道。
“其实用木梃乃是简化的法子,一般兵源充足或是挑选精兵时,我们会选个身材最好的兵士,要求是肩宽腰细腿长,肌肉匀称结实有爆发力,无论学什么兵器上手都会很快,军中称之为‘人样’。”
唐久安笑道,“殿下这身形,就是妥妥的‘人样’。殿下会箭术,臣一点儿也不奇怪,老实说,殿下一直学不会箭术,臣才觉得奇怪呢。”
且她最开始的时候还曾经腹诽过皇帝,心说半年时间让一个连纯弓都不会拉的学成箭术倒罢了,但指望威震迦南那就纯纯是做梦。
现在全说得通了。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
“臣想知道得很,是殿下不说啊。”
这话也说不上抱怨吧,但那最后一个尾音微微上翘,像钩子一样往姜玺心里钻。
离筵席之地越远,灯火便越少,月色便明显。
花影匝地,暗香浮动。
不知是什么花的香气,幽幽地仿佛将月色都薰香了。
她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恼。
姜玺此刻终于发现了自己真的有毛病——他居然希望她生气。
好像她生气,就显得她很在乎似的。
可唐久安这人,本就不在乎这些啊。
再说了,他要她在乎这些干什么?
真是莫名其妙。
他看着她轻笑了一下,“走,回去洗个澡,请你喝酒。”
他的笑容飞扬明亮,唐久安明显感觉到方才那个奇奇怪怪十分别扭的姜玺恢复了正常。
*
东宫里服侍的人多,样样都齐全。
唐久安很快洗了个澡出来,两三名宫女一起围着她,拿绢帕一点一点替她擦干头发。
唐久安觉得太麻烦,便要折扇,自己一面扇,一面来寻姜玺。
她身量高,穿的本就是姜玺的家常衣裳,此时折扇轻摇,长发飘飘,步月而来,浑然如一名佳公子。
有宫女悄悄脸红了。
姜玺也梳洗沐浴过,长发亦是松松地束于脑后,穿一领大袖绡袍,晚风从窗外浩然吹荡,袂袖轻扬,飘然若仙。
巨大的瓷盆中,冰块袅袅散着水烟,凉气四溢。
紫红色的酒液盛在琉璃瓶中,宛如融化的红宝石,姜玺手执琉璃瓶,斟进同样晶莹易透的杯子里,递给唐久安。
杯子入口冰凉,还沁着一层水汽。
“葡萄美酒夜光杯,将军欲饮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诗将军听过吗?”
“没。”唐久安一口闷了杯子里的酒,舒服地直叹气,“不过这酒臣喝过。有一年陛下赐给大督护,大督护请我们喝的。北疆的乐坊里也有这种酒,但贼贵,只能看看。”
姜玺看她一眼:“将军舍得逛乐坊。”
唐久安正经答:“自然是别人请客。”
姜玺一笑,眉眼在烛光下异常鲜明动人,又给唐久安斟了一杯:“北疆的乐坊比京城如何?”
“京城的乐坊还没人请客,臣无从比较。”
姜玺再次笑了:“京城的乐城我倒是去过,只没有去过北疆的。”
“那殿下以后去北疆,可以逛一逛。北疆乐坊的姑娘们会跳一种飞天舞,能在鼓盘上跳足一天一夜,裙子都不会停歇。”
说完才想起姜玺是储君,不可能轻易离京,遂改口,“……或者臣回去了替殿下多看看。”
姜玺握着酒杯:“我去过北疆。”
那年姜玺十三岁。
十三岁,他和皇帝大吵一架,脑袋上挨了一记砚台,鲜血淋淋。
但这记砚台并没有让他从此听话,反而让他更加愤怒。
那一年是关山四十岁生辰,因为镇守边关,不得回家,老夫人便亲自去北疆给儿子过生日。
关若飞自然是要带着的,到了北疆之后,才发现车队里还有一个扮成小厮的姜玺。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大营,看见守卫边疆的战士。”
姜玺道,“我觉得那里比京城可大得多,比皇宫也有意思得多,想留在那儿再也不要回京,这狗屁太子谁爱谁当,反正我是不想当。”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被关山扭送回京了。
回京的前一夜,姜玺睡不着,半夜起来乱转。
其时万籁俱静,星辰挂满天空,长风浩荡,大地静谧如梦。
除去巡逻的士兵,天上地下的一切生灵都睡着了。
除了他。
忽然,他听到一点动静。
“咻”,“笃”。
声响连续,孜孜不倦。
他循声走过去,看见在星光下,有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士兵在练箭。
抽箭,上弦,拉弓,松弦。
箭矢向箭靶飞去。
有时候能中,有时候不能。
姜玺脚尖刚踏进练箭场,那人的弓箭倏地对准过来。
夜色中看不清面孔,只见那人身形单薄,不似成年兵士。
“是我。”姜玺开口,他还有着在宫里的习惯,觉得人人都认得自己。
那人歪着头看了半晌,“哦,是少督护。”
姜玺:“……”
倒也没否认。
反正他和关若飞出去干什么事情,常用对方的身份。
而且这人一开口便是清亮的少年嗓音,甚还没有开始变声,好像比他还小。
“你多大?就来打仗了?”
“我……我十八了。”对方显然在撒谎。
姜玺也没有揭穿:“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在这儿练箭?”
“因为我的箭术太烂,再不练就得完蛋。”少年叹气,“少督护,我不能陪你聊天了,还有两个时辰天亮,再练半个时辰我得抓紧时间睡一觉。”
姜玺让开一步,示意他可以开始。
少年便重新投入练习当中。
姜玺观摩过关山练兵的强度,连那些老兵都是一到晚上倒头便睡,少年还是个大半孩子,练到此时应该已经很疲惫了。
但少年的动作依然稳定,不急不躁,身体与肌肉的节奏似行云流水,上弦张弓放箭,一遍又一遍重复,仿佛已经变成一种本能。
姜玺第一次发现射箭原来这么有意思。
少年结束的时候,姜玺拦住了他:“教我。”
少年拎着弓箭:“……啊?”
“教我射箭。”姜玺道。
少年看了看天:“可是我困了,得睡觉。”
姜玺摘下腰间的玉佩递过去:“这是报酬。”
少年半点犹豫都没有就接了过去,星光下他的脸上半是尘土半是汗水,宛如一只丛林里刚爬出来的小兽,面目全然模糊一片,唯有笑起来一口白牙亮闪闪:“行,您有钱您说了算。少督护请。”
那一晚是姜玺的箭术启蒙。
行将天亮之际,少年终于教学,因为他职位不够,不能在非操练时间擅自使用练箭场,被抓住要罚跑五百圈。
于是两人在夜色中相逢,在夜色中分手。
他走之后,一抹鱼肚白自东方显现,然后黑暗缓缓褪去。
姜玺持箭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忽然想起还没有问对方的名字。
回头时少年已经跑得没影了。
留他一人站在箭场,面对箭靶。
他向箭靶射出一支箭。
箭斜斜地插在箭靶边缘。
姜玺微笑。
他终于找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做了。
“后来回宫,我便去了太学。”
“太学教授六艺,分礼、乐、射、御、书、数。我只学射艺,其它全部旷课,三年之后,会考只有射艺甲等,其余全是丙等。父皇大怒,禁止我再练箭。”
“直到这一次,说什么迦南入贡,要我主持大朝会,又让我学箭。”
“他当我是什么?在他眼里,什么儿子?不过全都是木雕的傀儡而已。”
说完,姜玺仰头饮尽一杯。
在他对面,唐久安捏着酒杯,眼睛微微睁圆,嘴也微张,一整个呆愣愣的模样。
姜玺不满:“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该给点反应?”
“呃……”唐久安喝了口酒压压惊,定定神,“殿下,能不能把少督护找过来?”
姜玺更不满了:“找他来干什么?”
其实片刻之前关若飞想来东宫蹭住来着。
关若飞原也经常留宿东宫,但今天姜玺就是觉得他有点碍眼且多余,于是把他打发走了。
现在姜玺感觉自己甚是英明。
“……问问少督护当年有没有半夜跑去练箭场跟我学箭。”
“呵,他要有半夜三更找人学箭的功夫,至于现在箭术这么烂——”
姜玺嘲讽开到一半,猛地愣住,直直看向唐久安。
“……”
唐久安的表情也十分微妙:“……殿下当年给的玉佩雕的是只卷着桃子的小蛇对不对?”
姜玺:“………………是你?!!!!”
“约摸是的。”
唐久安很是感慨,兜兜转转,原来她早就收过这个学生了。
难怪她后来受关山指派去指点关若飞箭术,提起那一夜的事情,关若飞看起来一头雾水,当时她还以为关若飞是不想让人知道,于是也不再提起。
原来这里面根本没有关若飞什么事。
姜玺凝固了半晌,良久,他咬牙道:“人记不得,玉佩的模样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唐久安谦卑答:“毕竟那玉佩挺值钱,我卖了一百两。”
是她有生以来获得的、最大的一笔巨款。
“……”姜玺面无表情,“那是羊脂白玉,是我十岁生辰时外祖母送给我的礼物。”
关老夫人娘家是豪商,宽绰之风,历经三代。
送给太子外孙的十岁生辰礼……
唐久安面容扭曲:“等臣回了北疆,就去找那个当铺老板,他要不把银子吐出来,臣拧断他的脖子。”
姜玺拍案:“我给你的东西你都敢卖,信不信我拧断你的脖子啊!”
唐久安“咳”了一声:“那不是臣年幼无知嘛,殿下怎么能和孩子一般计较?”
姜玺没有反驳。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俱是头一回感悟到命运之手巨大与神秘。
最后唐久安拎起酒壶,给杯子满上,举杯:“敬命运。”
姜玺亦举杯,一笑,眸子璀璨如星。
“不,敬老师。”
第23章
御书房。
周涛跪前案前。
案上放着一纸简函。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往西郊, 观梧桐。
底下落着一枚私印。
姜家家主之印。
这枚印比姜家皇帝的大印历史还有久远,有时候代表的意味比大印还要重大。
意味着绝对机密,第一优先执行。
皇帝看了许久:“……真的连最细微的笔锋都和朕的一模一样,世上竟有人能模仿朕的笔迹至此。你说, 会是谁呢?”
语气甚轻, 与其说是询问, 不如说是自语。
周涛不敢接口。
他在开席之前便接到了这封简函, 送信的是一名羽林卫。
羽林卫并非第一手,前面还经过了一名杂役内侍、两名宫人、一名御膳房帮工、一名运泉水的运工。
最后运水工说是清早宫外一名大娘给了他二百文钱,让她带封信给在御膳房帮工的杂役妹妹。
现在京兆府和大理寺满大街搜寻那名大娘,但显然能找到的可能微乎其微。
宫中夹带之事屡禁不绝,毕竟只要有人, 便有人情,既有人情,便难免有往来, 是以羽林卫们虽然会查验,但多半只是例行公事。
现在这封信是从皇宫最疏漏的地方入手, 戳中的却是皇宫最深处的秘密。
周涛是实干之人, 请罪之余,已列出若干整顿禁卫布防的条陈。
皇帝颔首,下令:“彻查所有能接触到御笔朱批之人,无论识字与否,一律详查严审。”
周涛应下,正要告退,皇帝唤住他, 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丝极罕见的怅惘之色, 慢慢地问:“……看到了吗?”
周涛自然知道皇帝问的是什么,沉声回:“臣看到了。”
皇帝每一句话都间隔许久:“……如何?”
“想是今年雨水太勤,坟茔塌了些。”
皇帝再度沉默。
良久良久之后,御案之后传出圣命。
“修葺一下。”
“你,亲自去。”
“是。”
周涛叩首领命,退出。
殿外,萧云匆匆而来:“将军,找到了可疑之人。”
“谁?”
“寿喜班当家花旦阮小云。”
*
小昭儿拿着抹布擦了三四遍,方整理出半间宫室。
他一面利落地忙上忙下,嘴里也不闲着:“……便是一个七品小官儿也不至于住这样的地方,那些混蛋就是狗眼看人低,看碟子下菜……”
姜珏就着灯火,抽出书架上的旧书,拂去尘埃,翻开。
是儿时所读《论语》。
上面还有童稚的笔记,以及笔记旁端庄稳重的纠正。
那是天子御笔。
他曾经也拥有那样好的父皇,亲自把他抱在膝上批功课,比批奏章还有用心。
母后坐在窗下绣回文锦字诗,间或抬眼,温柔地望向这边。
一切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他慢慢合上书,轻声道:“行了。略住一晚便是,不必太过讲究。”
“这哪里是讲究?您可是陛下唯一的嫡子——”
姜珏抬眼,眸子微冷,小昭儿不敢再说下去,只敢小声嘀咕继续咒骂宫人。
就在这时姜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三哥,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看你!”
人未至,酒香先至。
姜玺与唐久安并肩走进来。
两人皆是穿着宽大轻绡衣衫,衣料与款式极为相似,脸上的笑容也如出一辙,像夏日清晨刚刚破开云霞升出来的阳光,清浅,明亮,温暖。
后面的宫人还抬着一只大冰鉴,里面布满碎冰,埋着四支琉璃瓶,每一支都嫣红如醉,盛满了葡萄酒。
姜玺进来先瞧见了屋中情形,脸色一沉,不过没多说什么,笑道:“三哥,外头月色好极了,风又凉快,咱们出去喝怎么样?”
院中有白石砌成的圆桌圆凳,宫人将酒水酒菜摆上。
趁着唐久安与姜珏聊天的功夫,姜玺把领头的内侍总管路德叫到一旁。
唐久安耳尖,听得他压低声音训斥了好几句:“我平日怎么吩咐你们的?说了要天天洒扫,务求整洁,三哥随时都会回来住,你们就是这样当差的?!给我去弄干净,今儿三殿下要是住得有半点不舒坦,你们就等着用自己的脑袋去涮净桶!”
路德有苦难言,太子的命令他自然会传达给尚宫局,但他怎么知道尚宫局的人惫懒怠慢至此?
于是老实挨了一顿痛批,连忙脚底生风直接去东宫拉人,迅速将殿阁整理出来。
院中晚风清凉,姜珏看着两人轻叹:“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还有心事喝酒。”
“关我什么事?刺杀的又不是我,父皇也没事。”姜玺斟酒,“现在满宫里这么多人去揪一个刺客,难道还要我去操心?”
姜珏:“……”
姜珏看向唐久安:“小安,你可以去助周涛一臂之力,此时正是立功的机会。”
“不可不可。”唐久安道,“那话怎么说来着?不在什么位不谋什么事,总之我不是羽林卫,我不能管禁内的事。为官之道,首先手不能伸太长,更不能伸进别人的地盘里。”
“……”姜珏失笑,“长进了,还懂得为官之道。”
唐久安:“那必须的。”
姜珏身体不好,原不能多饮,只慢慢品着一杯。唐久安和姜玺方才已经喝过一轮,这会儿算第二轮,唐久安还好,一手拈边,一手摇扇,十分安适。
姜玺的舌头则开始有点大了。
桌上四只琉璃瓶都空了。
唐久安道:“差不多就行了,殿下早些睡吧。”
“不行。”姜玺拉住她的衣袖,“我就不信你喝不醉。”
“臣可是在酒铺里长大的,小时候玩累了就窝在酒缸里睡觉,渴了就喝两口酒,醉了就再接着睡,臣现在喝酒跟喝水没多大分别。”
唐久安刚出生那会儿,是薛小娥最忙的时候。
唐永年那时尚未高中,日日埋头苦读,薛小娥既要养家,又要带孩子,与老父薛大恩酿酒卖酒,舍不得请伙计,全是自己上。
薛大恩无数次感慨自己这外孙女简直是天生天养,就这么着也长得比别人高大结实有力气,小孩子们打架,一个能揍仨。
然后就把唐久安抱到酒柜上,对客人吹嘘:“看看我家娃娃,自小喝酒长大的,我家的酒就是养人!”
姜玺抱着酒瓶,好奇:“你外公是行伍出身?”
姜珏点头:“广德十一年入伍,兴庆六年归田,曾任步兵校尉,可以说是为大雍打了一辈子仗。”
唐久安佩服:“殿下真是什么都知道,我都记不清。”
姜珏微笑:“藏书阁有历年兵部档案,我无聊的时候会翻一翻。”
……是要有多无聊,才会去翻那八百年前故纸堆,把一个无名小卒的生平记得这样牢。
姜玺迷迷糊糊地想。
但这个念头只是飘忽一下就过去了姜玺更在意的是另一点:“等等,你是说你爹根本不养家,还得靠你娘养着,以至于你娘根本没有空带你?等等,他不是长庆侯府的嗣子吗?怎么连家都养不起?”
京城非世袭的侯爷多如牛毛,像长庆侯这种前无根基又后继无力的,一般也就是昙花一现。
但好歹封过侯,到底强些。临终前上一道请恩折子,只要要求不是太过分,毕竟是有功之臣,皇帝都会加恩。
唐永年学识才具都只是中等,原本很难混到现在的位置,这里头就全亏长庆侯临死前替他求到了官身。
唐久安道:“侯府的嗣子原本不是臣父亲,是臣大伯,后来臣大伯病死了,长庆侯看臣父亲也挺好,就让臣父亲过继去了。”
“他还真是走了狗屎运。”姜玺悻悻,“早知道那日不该送他们去京兆府大牢,应该直接送进大理寺,让他们跟那些死囚犯多关一会儿。”
姜珏低咳一声:“太子殿下慎言,那毕竟是小安的父亲。”
姜玺:“那算什么父亲?有那样的父亲吗?比咱们父皇还不如。”
“……”
唐久安觉得皇帝上辈子肯定欠了姜玺很多很多钱。
“太子哥哥!”
关若棠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下一瞬,她冲进院内,扑在姜玺面前:“太子哥哥,快,快去救人!”
姜玺脑子有点晕乎:“救谁?”
“阿阮!”关若棠急得满面是泪,“阿阮被羽林卫带走了!”
羽林卫阖宫盘查,每个人都须得交待出自己当时在何地,做何事,与何人在一起。
交待不出者,一律带走。
姜玺原说周涛还没有糊涂到冤枉好人的地步,若阮小云真是刺客,自然是跑不掉,若不是,自然无事。
但关若棠仍旧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怕羽林卫动刑。
姜玺只得起身。
走出两步,回头看见唐久安全然喝酒。
他回身,一把把唐久安拽了起来。
“一起去!”
*
到了羽林卫押房,周涛已经在审问阮小云。
“事发之时,你在何地?”
“在假山后第三间房内。”
“做什么?”
“换下一场的衣饰行头。”
“可有人证?”
阮小云顿了一下,道:“没有。只有小人一个人。”
“你胡说!”关若棠借着太子之便冲了进来,先就看到押房里不少刑讯之物,阴气森森,令人胆寒,关若棠憋了两大泡眼泪,“明明我就在你旁边!”
阮小云道:“关姑娘当时在外头喝茶,班子里好几个人都瞧见了。姑娘并没有与小人一处。”
“就是一处就是一处就是一处!”关若棠跺脚,“是我帮你贴的发片,你还说——”
“关姑娘!”阮小云一声断喝,打断她的话,“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你我怎可能在一处?!关姑娘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这样的话怎可张嘴就来?!”
他说完,微微吸了口气,向周涛道:“小人没有人证,但小人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山房,连外头的事情都不知道。小人卑微,性命低贱,大人要杀便杀吧。”
姜玺喝得有点多了,人有点晕,斜倚在门边,又觉得不舒服。
眼角视线瞄到身边的唐久安,身姿挺拔,肩头可靠。
更重要的是长发披了一肩,靠上去怕是就闻得到发香。
姜玺脑袋一点一点低过去。
眼看就要靠上,唐久安忽然走向周涛,低语。
姜玺:“…………”
待唐久安回来,他低声问:“说什么?”
“告诉周将军关小姐在席上说了要去找阮小云的事。”
姜玺:“这还用你说?周涛肯定看出来是阮小云撒谎。”
“周将军说没有人证的一概要投入大理寺狱,到了那里,祖宗十八代都要翻查一遍,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唐久安不解,“这美人人长得好好的,脑子怎么如此不清楚?为何不实话实说?”
姜玺看她一阵,先纠正她:“第一,此人长得只能算勉强能看,远远称不上美人。第二,正因为他不说实话,我倒觉得他还算个男人。”
“……”唐久安不能理解。
关若棠已经扑到阮小云身上,泪流满面:“我不管你怎么说,反正那时候我们就是在一起,什么身份不身份,我全都不管,我就是喜欢你。喜欢谁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才不要隐瞒!”
唐久安大惊:“她她她喜欢他?!”
姜玺:“……不然你以为?”
“可他是个戏子,怎么能娶国公家的小姐?关老夫人头一个不肯,大督护只怕也要生气。”
为着找到合适的赘婿,唐久安对婚嫁之事也颇费过一番心思学习。
总的来说,可以八字记之曰:“门当户对,你情我愿”。
缺一不可。
正说着,后面关老夫人就拄着御赐龙头拐杖来了,身边贵妃关月。
众人都行礼。
关老夫人喝道:“棠儿,过来!”
关若棠张开双臂,挡在阮小云面前:“我不!除非你们让羽林卫放了他!”
“小棠儿,乖,听话。”阮小云低低在她耳边道,“羽林卫明察秋毫,我不会有事的。”
“才不是,你不晓得这回可吓人了,连我们都不能回家去,你知道陛下有多生气吗?说不定他们为了交差也要抓几个人杀头的。”
眼见这两人竟然咬起耳朵来,关老夫人越发震怒:“棠儿,你不听祖母的话了吗?!”
关月以目示意姜玺把关若棠拉过来。
姜玺当没看见。
关老夫人要让羽林卫动手,被关月阻止,关月道:“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无事,周将军审完了人自然就放出来了。”
周涛确实很快放了人。
毕竟羽林卫押房不适合上演苦情戏。
阮小云被送回戏班所在的宫室,临别之际,与关若棠四目相望,两人依依不舍,关老夫人的龙头拐杖都快把宫里的青石地面凿出个窟窿。
然而事情还没完,这才送走一个阮小去,那边厢有灯笼亮起,是文公度与关若飞一道走来。
关老夫人眼皮一跳。
只有是跟文家人在一处,那一定是自家理亏。
毕竟文公度早已经说明了要招婿,而文臻臻亦是家教甚严,绝不会招蜂引蝶。
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家的蜂蝶偏要往人家家里飞过去。
关老夫人和关月连忙迎上。
文公度身形瘦高,博带广袖,为人甚是严肃,眉头两道深深皱纹,不苟言笑。
关老夫人和关月身份贵重,文公度自然不敢兴师问罪,但对关若飞绝不客气,深沉道:“小女与少督护无缘,若是老夫再在小女身边看到少督护,老夫只得前往北疆,亲自去向关大都护要个说法。”
关若飞哭丧着脸:“晚辈真的只是听说文姑娘落水,前去送药的。”
文公度冷声:“送药便送药,何须逾墙?”
关若飞真要哭了。
您要是能让我进门,我用得着翻墙?
关老夫人拉不下脸低声下气,默默地任由对方指责已经是关老夫人最大的卑微了。
等到文公度转身离去,关老夫人抡起拐杖就要抽关若飞。
关若飞抱头鼠蹿:“我真的是送药!把药放她门口就走的!”
谁知道文家父女感情这么好,这么晚了文公度居然在文臻臻房中。
算他倒霉。
他越解释关老夫人越气:“你就这么想入赘是吧?我们关家的香火就这么不值钱是吧?!”
姜玺暗暗做了个手势。
关若飞收到,一边挨揍一边往东边挪,挪过花丛,撒腿就跑。
关老夫人气喘吁吁,她是在祖宗面前上歪了哪根香?这一个个的全都不省心!
姜玺和唐久安告退。
“你俩别走。”关老夫人喘着气道。
唐久安:“?”
她应该没犯什么错吧?
姜玺也是头皮微紧,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
关老夫人虽然不敢揍他,但絮叨起来也能要人半条命。
关老夫人喘匀了气,和颜悦色道:“还是你们俩乖。你们今儿这衣裳穿得可真好看,让我好生多看一看,省得我被那两个孽障气死。”
姜玺低头,就见自己和唐久安并肩而立,两人俱是宽袍大袖,衣裳不单样式相同,连颜色都一样。
而且他束发的带子不知何时掉了,此时与唐久安一般地散着长发——连发式都一样。
姜玺心情忽然就好起来。
觉得外祖母不愧是外祖母,眼光真是不一般的好。
他眉开眼笑,孝心发作,挽起关老夫人的手:“那我和唐将军就送外祖母回宫,这一路上都让外祖母多瞧瞧好不好?”
关老夫人立刻笑了:“好,好好。”
一面将另一只手伸给唐久安。
唐久安很少干这种差事,僵硬地扶起老人的手。
关老夫人顿时笑容满面,由两人一左一右地扶回太妃宫中。
“你们两个很好,又听话,又孝顺。”
关老夫人说着,将龙头拐杖上的一对犄角掰下来,一只递给姜玺,一只递给给唐久安。
唐久安:“!”
还能这样?
姜玺低声道:“这拐杖原来的犄角摔断了,我让人给外祖母重嵌的,翡翠玛瑙珍珠珊瑚之类的各做了一对,外祖母可以照着衣裳天天换着搭配。”
唐久安看着手里那只翡翠犄角。:“……”
开眼界了。
*
两人慢慢往东宫走。
已经是半夜,天上星辰灿烂,除了羽林卫还在四处巡逻,四下里已经安静下来。
晚风带着清凉的水汽拂过两人的发丝衣摆,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感觉这静默也是清凉的。
“觉不觉得今夜有点像北疆那一晚?”姜玺问。
“……嗯?”
“出是这样安静,也是我们两个人。”
唐久安:“哪里像?北疆可比这里冷多了,而且今夜宫中可不安静,羽林卫上下怕是没觉睡了。”
说完就发现姜玺用一种又气又恼的眼神看着她。
唐久安:“……”
她哪儿说错了?
是不一样啊。时间不一样,地方不一样,哪哪都不一样。
姜玺盯着她,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
唐久安有记忆以来,还没有被人用这个姿势对待过,一时间愣住。
“唐久安,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姜玺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道,“你看你一点儿也不会说话。”
唐久安:“……”
到底还是喝多了,酒劝这不就上来了?
“说,很像。”
“……”唐久安,“像,像。”
“是很像!”
“好好好,很像很像。”
姜玺这才满意地放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在静谧的夜色中。
“我也觉得很像啊。”
望着满天星辰,姜玺微笑着道。
他的笑容甜净如婴孩。
好吧。
唐久安走在他的身边,仿佛夜色融化进了心里,于是心也变得很静。
那就像吧。
*
姜玺次日醒来只觉得脑袋好像被八匹马踩过。
关若飞一面端着一盏燕窝粥吃吃,一面看着姜玺抱着脑袋脸皱成一团。
“什么时辰了?”姜玺呻/吟。
“辰时快三刻。”
姜玺一愣:“她还没入宫?”
然后才想起昨晚唐久安宿在宫中,“她还没起?”
“人早起了。”关若飞道,“飞焰卫唐统领的酒量是北疆第一,人家可不会宿醉头疼,现在已经去面圣了。”
姜玺缓缓抬头:“……面圣?”
“这可就要恭喜你了太子殿下。”关若飞笑道,“自从你昨夜展露神技,唐将军自愧弗如,要找陛下请辞。”
姜玺被八匹马踩过的脑仁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要走?”
“对啊!终于要走了。”关若飞想到自己再也不用在烈日下练箭,就想去庙里还愿。
“……我没要她走,她自己要走?!”
“对啊,这不好吗?你看看以前咱们费了多少力气都弄不走她,现在人自己走了,这纯属是天上掉馅饼,菩萨保佑。”
姜玺抓了抓头。
是的是的,这是好事。
这是他一开始就想要的结果。
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似乎还想过等唐久安走了,他要大放三天炮仗以示庆祝来着。
但那好像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他立即掀开被子要起床,却是头重脚轻,险些撞上床架。
关若飞以为他是高兴过头,提醒他小心乐极生悲。
姜玺面无表情看着他:“你看我乐吗?”
宿醉之后的酒鬼没有一个看起来像人的,连姜玺也是一脸菜色,确实瞧不出多少高兴来。
关若飞:“……你是不是酒还没醒?”
姜玺觉得可能。
他起身穿了衣裳就走。
“哪儿去?”关若飞问。
姜玺头也没回。
关若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该死,这家伙不会发一些不该发的疯吧?
*
姜玺直接来到御书房外,走得太快了,脑仁扑扑疼。
门外内侍看到他,赶忙迎上来。
姜玺把人打发走,走到房门前。
房门半掩,里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只听皇帝问:“回北疆?”
“是。”
半掩的视角刚好可以看见唐久安跪在地上的半边背影,背脊挺拔,声音清朗稳定,“殿下的箭术与臣不相伯仲,其实不需要臣的教导。臣留在东宫已无用处,不如回北疆。”
“唐卿,东宫换过数十位教习,唯有你留得最久,也唯有你教会了太子箭术。”
皇帝起身,亲身扶起唐久安,“再加上昨夜你有救驾之功,朕要好好嘉奖于你。”
外头的太阳明晃晃的,姜玺挨在门槛边坐下,不知道自己来干嘛的。
现在是最好的结果。
他如愿以偿不用再受罪练箭,唐久安也如愿以偿可以升官。
皆大欢喜。
但是心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空落落的,有点迷茫,仿佛充满了雾气。
“陛下不知道殿下会箭术吗?”唐久安问,“臣确实教过殿下一点儿,但殿下的箭术乃是自己辛苦练出来了,臣不敢居功。”
“朕自然知道。”
皇帝的语气微有一丝感慨。
那孩子旷那么多课,只知道练箭。
箭术是很好的,小小年纪就可以一箭洞穿箭靶,太学射术老师皆赞不绝口。
可他是储君,不是将领。
他要治理天下,而非征战沙场。
不读圣贤书,不览过往事,如何担起这个天下?
所以皇帝逼他扔开了箭,不许他再碰。
但这是个糟糕的开始,从那之后,父子间的关系每况愈下,不可收拾。
“不让他练箭,是因为想要他好好读书;让他练箭,是时机需要,想要他在外邦属国前立威。”皇帝轻轻叹息,“朕这一片做父亲的心思,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懂得?”
姜玺在门外无声地“切”了一下。
又是这套。
算了,反正她都要走了,他也不耽误她领功得赏。
姜玺起身准备离开。
然后听门内唐久安问道:“陛下,臣不是御史,可以进言吗?”
皇帝微笑:“自然。臣下有匡正君主得失之责,并非只限于御史。”
原来这是臣子份内的职责?
唐久安立刻自信了起来,朗声道:“臣觉得陛下不对。”
微笑的皇帝:“……”
已经迈出一步的姜玺:“……”
“臣知道,但凡做爹的,都认为孩子是自己东西,就跟自己的手,自己的腿一样,想让孩子做什么,孩子就得做什么。但这是不对的。”
姜玺听到唐久安的声音继续传来。
从她入宫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她的声音,不似一般女子那样娇柔,是一种清爽甘冽的味道。
“孩子也是人,他首先是他自己,然后才是父亲的孩子。他有他自己想要做的事,然后才是父亲想要他做的事。臣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讲大道理。但臣觉得,一个人若是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那他便做不好人,若是他无论想做什么都有人不让他做,那他与囚犯也没有什么差别。”
“太子殿下很高贵,他拥有很多权力和很高的地位,太子殿下也很可怜,他连能不能练箭、什么时候练箭都没有自由。”
“虽然很多的爹都有这样的毛病,但陛下您是明君,您能不能不要像别的爹那样,不把自己的孩子当人?当您想让殿下练箭或是不练箭的时候,能不能先问一问殿下他自己的意思?”
姜玺仰起头。
夏季的最末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照得大地上的一切泛白,似暴力般驱除一切阴影。
光线刺得眼睛发痛,发胀,发酸。
御书房,皇帝愣住。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谏言。
——有人在教他怎么当爹。
唐久安一口气说完了,才发现皇帝的表情好像不对劲。
是她进谏的方式不大对?
“你说完了?”皇帝慢慢问。
“臣……还有一句。”
皇帝缓缓吐出一个字:“说。”
“臣刚才说的这些,耽不耽误臣领救驾之功的赏?”唐久安恳切道,“要是耽误的话,陛下就当臣没说过吧。”
“咚”。
门上发出一声响,无声开了。
唐久安和皇帝同时望过去,就见正气势汹汹眼角发红准备进来的姜玺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撞在门上。
第24章
出了这点小岔子, 姜玺气势都被阻了阻。
原本理直气壮,出口倒显得像是发脾气——“这些话是我让她说的,有什么事冲我来!”
皇帝冷声:“你以为是听你之命行事,她便没事了?”
“唐将军有救驾之功, 又教导太子有方, 按功晋升, 最少两阶。但御前无状, 口不择言,按律该降半阶,罚俸半年,两相抵过,唐将军该由六品中升六品上。”
“你本朝律法倒还熟。”皇帝点点头, “可她临了为升官而悔口,有负你所托,失信于人, 有损官声,应再降一阶。”
唐久安:“……”
那她就是白折腾呗?
姜玺道:“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此亦系人之常情。”
皇帝:“你不怪她?”
姜玺:“不怪。”
“那好。”皇帝道, “传旨吏部,给唐久安擢品一阶,罚傣半年,免除东宫教习之职,即日起回北疆听令。”
唐久安跪下:“陛下能否延后几日?马上便到中元节,臣想祭完先人再走。”
姜玺立即道:“唐将军为戍边,算来已经三年未祭先人了。”
皇帝准许。
唐久安退下。
姜玺也要跟着走, 皇帝道:“你留下。”
“不留。”
姜玺扔下两个字,拉起唐久安就走。
御书房里堆着冰盆, 甚是凉爽,一出来便觉得屋外像是火盆。
偏偏姜玺还走得飞快,远远离开御书房才松手。
“你为什么要跟我父皇说那些?”姜玺紧盯着唐久安,问。
“唉,别提了,早知道就不说了。”
吧啦吧啦,一顿把五品下说成了六品上。
这年头升个阶得多难啊!
还得罚俸。
唐久安当场萎了,一屁股往地上一坐。
“不过还是多谢殿下,瞧陛下那样子,若不是殿下来,臣还不知道要被罚成什么样,搞不好连一阶都升不了。”
姜玺没说话,跟着一起坐在大树底下。
“罚俸我替你出。”
“当真?”唐久安的眼睛立刻亮了一下,“但是……好像不太好吧?”
“你是为我说话才落得这下场,我该出的。”
姜玺望着远处,天蓝得过分,云缓缓飘过,白得耀眼。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从来只有人指责我是个不孝子,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没当好爹。”
你是第一个。
唯一一个。
这句在他心里徘徊不尽,却不知道怎么了,说不出来。
唐久安四下里看了看,确定左右无人,方压低声音道:“臣也只是实话实说,毕竟臣有个不靠谱的爹,但到别的爹不靠谱,便容易感同身受,所以才没忍住。”
她说话时挨得有点近,发髻照旧是随随便便扎着的,鬓角的发丝蓬松,随风扫到姜玺的脸颊上,有点麻,有点痒,有点酥。
姜玺说来也惨,刚刚懂人事,对女子生出点兴趣,就遇到了那一人那一夜,从此之后视女子就如洪水猛兽,别说关老夫人塞进来的美人,就是宫女都近不了他的身。
可是这一刻,姜玺看着微微低头凑近自己的唐久安,只觉得自己对女子的全部想象,她都可以满足。
不,比他想象得还好。
三年来被阻碍的柔情全部复苏,磅礴浩荡,汹涌澎湃,率先把他自己淹没。
他也不晓得这是个反应,整个人从未有过的紧张。
他下意捂着胸口。
心跳声太大了,砰砰作响,他甚至怀疑唐久安都能听得见。
唐久安见他久不说话,并且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红,额角甚至冒出了细汗。
“殿下,您中暑了?”
“没有。”
姜玺否认。但嗓子干哑得厉害,感觉要冒烟。
唐久安觉得八成是中暑了。
“起吧,殿下。”
她起身。
“等等。”姜玺一把拉住她的手。
手上覆上衣袖,其实没有碰触到肌肤,但脑子畅通无阻地补上了之前牵她手时的感觉,于是他飞快松开。
但脸更红了。
“再、再坐一下。”
“殿下该回东宫了。”
唐久安道,“臣也该回去跟母亲说一声。”
“就坐一下下!”
唐久安看着姜玺,这人的身高全是腿在撑,坐着时倒显得小小一只。
她叹了口气,坐下来。
姜玺仍是坐着,背脊看上去有点僵硬,没开口。
唐久安也没说话,干坐嫌累,她仰天倒在草地上,头枕着手。
风吹过,头顶的树叶沙沙摇晃,阳光像金屑一样洒在脸上。
姜玺有样学样,也跟着她并排躺下。
唐久安是在北疆随意惯了,北疆天大地在,怎么躺都行。
但在宫中,巡逻的羽林卫陡然间见远远地看花园树下躺着两人,第一反应就是出人命了。
待靠近一点,看出是太子殿下和太子殿下的魔鬼教习。
顿时蹑手蹑脚走开,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于是这边一直安静,只听见风声、叶声,鸟鸣声。
大树浓荫如盖。
树下,姜玺轻声问:“唐久安,你能不走吗?”
“不能。”
*
薛小娥知道了唐久安要回北疆,劈哩啪啦就是一顿骂。
唐久安一面挨骂,一面吃饭,两不耽误。
陆平回房收拾行李,片刻后,进到唐久安房间,悄声道:“薛姨在屋里哭。”
唐久安正在擦刀,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她放下刀,来找薛小娥。
薛小娥听见门响,胡乱摸泪,假装叠衣裳。
唐久安走过去,趴在薛小娥膝上。
薛小娥的眼泪顿时就叭叭往下掉:“你这个冤家哟,就不能留在京城吗?京城那么多衙门,就没有你一个你能待的地方?再不然回家给我卖酒,我养着你成不成?”
“不成。”唐久安仰头道,“我要立功封侯,我独立门户,接母亲养老,给外公嗣后。”
她说着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来场大战就好了……”
被薛小娘一把捂住了嘴。
又是一顿好骂。
唐久安觉得挺好。
娘把力气全用来骂人了,就没功夫哭了。
*
关月宫中,关老夫人也想哭。
“这两个孩子昨晚上不还好好的吗?今天是闹了什么别扭了?怎么就要走了呢?”
关老夫人急道,催关月,“你快把久安召进宫来,我跟她好好说说。”
“母亲您就别忙乎了,我瞧唐将军跟玺儿就只是师徒之分,没别的意思。”
关月说道,“倒是她昨儿救了陛下,我们还没给赏赐,您说赏点儿什么好?”
关老夫人还是不高兴,嘟囔:“姑娘家家,不外乎衣裳首饰。”
关月道:“人是将军。”
想了想,把姜玺找来,问道:“唐将军在你宫里这么久,你可知道她喜欢什么?”
姜玺原本有些恹恹的,懒洋洋歪在椅子里,没想到是问这个,顿时坐正来。
唐久安喜欢什么?
唐久安喜欢的东西很多,长得好看的人,制作精良的铠甲,好吃的食物,美酒……最喜欢的还是钱。
但这些东西没有对唐久安似乎也没什么妨碍,破旧铠甲她一样穿得很好,难吃的东西照样狼吞虎咽。人好不好看,更是转脸就忘。
唯有钱,是真的喜欢。
“她最喜欢升官发财。”
姜玺总结。
关月点头:“官儿咱们是升不了,让她发财倒是不难。只是直接送银子,怕她觉得咱们侮辱于她……”
姜玺笃定:“放一百个心,不会。”
“那送多少好?”
姜玺却走神了。
他忽然想到他和关若飞那次找得意楼揍唐久安的事。
唐久安靠在墙角边,破碗里盛着半碗铜子儿。
他之前认为她是故意羞辱他,还生过好大的气。
此时猛地明白过来——蚊子肉也是肉,她那是在挣钱!
“呵。”姜玺失笑。
“……玺儿?”关月不知他笑什么。
“这个我来送。”姜玺道,“母妃您送点别的吧。”
*
刺客的事情还没是没有头绪,被关在宫里的客人们三天后才得以回家。
唐久安和陆平在街上买香烛纸钱等物,过了一会儿,唐久安走向某和处墙角。
戴着毡帽扮成乞丐的赵贺被堵住,不得不转过身来,谄媚一笑:“唐将军。”
“怎么还跟着?我都不在东宫了。”
赵贺委屈道:“小人知道,小人还特意去问殿下,说是不是不用跟了,殿下也不知怎地,人呆呆的,好像听不见小人说话。小人只好接着跟。您放心,您就当小人不存在,爱干什么干什么。反正小人就算是去回禀,殿下只怕也听不见。”
“殿下中暑还没好?”唐久安,“你与其跟着我,不如去宫里照顾他。”
姜玺是不是中暑了,赵贺不知道。
但这么在大太阳底下跟着唐久安,赵贺觉得自己快要中暑了。
而且他早就模糊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唐久安的话在姜玺跟前好像越来越好用。
他既得了这吩咐,便立即打道回宫,说:“唐将军命小人回来照顾殿下。”
从前唐久安在的时候,姜玺在烈日下汗流浃背,一面练一面幻想等把唐久安踢出东宫,日子该是何等惬意。
现在唐久安真走了,姜玺躺在清凉的殿内,由宫人打着扇,案上堆满冰镇佳果,他却一丝兴头都提不起来,只觉得无所事事,日子异常漫长。
此时闻言,一下子来了精神:“她在干什么?”
“逛街呢,买中元节的东西。”
姜玺道:“备马车,我也要去。”
赵贺一愣:“去干嘛?”
“去买中元节的东西啊蠢货!”姜玺敲他一记扇子,“你祖宗不过节吗?”
*
才凉快没一会儿的赵贺重新暴晒在日头下,驾着马车满大街转悠找唐久安。
“殿下,没准唐将军已经买好回家了。”赵贺擦擦汗,“要不咱们上薛家酒铺看看?”
姜玺正要答应,眼角余头,忽然瞥见旁边茶楼窗内一截黑塔般的身躯。
陆平。
姜玺命赵贺停车,悄悄走向茶楼。
茶楼沿街,人来人往,陆平若是一回头,便可以看见外头。
是以姜玺弯着腰,以扇遮面,十分鬼祟。
路过的人皆要多看两眼。
别人看他,他就瞪别人。
他比较凶,别人怕了,走远点。
就这么以诡异的走法来到茶楼,要了隔壁雅间。
这茶楼甚小,所谓雅间也只不过以纸屏相隔而已。
坐进来就先听得唐久安的笑声,笑声爽朗,十分开心:“……我都快忘了,好久没吃到过枇杷了。”
“自从你走了,那树枇杷大多都给鸟吃了,我们只能摘底下几颗吃。”
一个温厚嗓音明显含着笑意道,“每次吃枇杷,芳菲都说要是小安在就好了。”
姜玺缓缓戳破纸屏,眼睛贴上去。
只见三人在座,陆平坐在窗边,自顾自喝茶吃点心,全不管唐久安和别的男人聊得异常火热。
唐久安背对这边,只看得见她穿一身藏青长袍,束着抱腰,腰如蜂细。
姜玺忽然想起之前在国公府掐过那么一次,手感犹在,柔韧如蛇。
这一下险些分了心,顿了一下才抬眼,望向对面那人。
那人穿着五品绯色官袍,头戴鸦青乌纱帽,帽峰上镶着银箔金花。
一双眼睛秋水横波,明明年岁已经不小,却还是细皮嫩肉,有几分冰清玉洁之貌。
哼,这便是那前夫了。
第25章
两人聊的都是些小时候的趣事。
然后说起那晚寿筵上的事。
徐笃之道:“芳菲一直说要带姑母和表妹上门向你道谢, 只是自从宫中回来,身子便有些不爽,所以还在家里养着。”
唐久安这才知道虞夫人居然是是虞芳菲的姑姑。
徐笃之解释:“姑母喜静,性情有些孤僻, 不愿小辈对外说起。”
屏风后, 姜玺冷笑。
原来是文公度的侄女婿, 说不定状元都是走了门路。
“虞姐姐病了?”
“倒也不算病, 只是倦怠些。”
唐久安笑:“这个我知道,妇人好端端没精神,可能是有喜哟。徐哥哥你是不是要当爹了?”
徐笃之摇头:“不是喜脉。也不上来,她这症状有两年了,时不时便有些倦怠, 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头。如今正吃药养着,用的还是你文姨的方子。”
文惠娘因为和文公度同姓,唐永年又是文公度下属, 特意经营走动,与文家交情甚好, 甚至联了宗, 认了亲戚。
文惠娘的医术在贵妇圈中颇受欢迎,于妇科一道甚有造诣,加之徐家和永庆侯府从前的交情,虞芳菲一直由文惠娘医治。
屏风后,姜玺的茶杯重重顿在桌上,茶水溅出来,隔壁都听到了动静。
不过唐久安也没有在意, “文姨若是看不好,何不找太医瞧瞧?”
“太医早瞧过了, 也说不出名堂,还是文姨还擅治一些。”
姜玺再也忍不住,冷哼一声。
这次唐久安听得清清楚楚,“殿下?”
姜玺转过屏风,大咧咧往位置上一坐。
三人皆要起身行礼,姜玺抬手按住唐久安,任由另外两人跪伏在地,也不命人起身。
唐久安只见他面上阴沉,眼带火气。
“徐笃之,你知不知道文氏那贱人对唐久安做过什么?居然对那贱人一个一口文姨,还要她上门治病,你还算是唐久安的朋友吗?!”
徐笃之讶异,抬头看向唐久安。
在人们眼中,文惠娘是位贤妻,亦是位良母,衣食住行从未亏待过唐久安,有时候待唐久安甚至比自己的女儿还要好。
他和虞芳菲都为唐久安感到高兴。
“这有什么?”唐久安浑不在意,“文姨既治得好虞姐姐,是好事。”
“好个屁啊。”姜玺十分生气,一五一十把文惠娘送宫帖的事情说了,“见微知著,唐久安这么大了她还敢动鬼心思,可知小的时候都干些什么好事!”
徐笃之震惊:“小安,这是真的吗?”
姜玺简直想踹他一脚,还问?当他这太子是说书的吗?
唐久安:“事大概是这么回事……”
“你为何不早说?!”徐笃之痛心道,“小时候问你在家如何,你都说还好,我和芳菲竟不知道你一直在文氏手下吃苦!”
“……”一个两个的都在为这些个小事生气,唐久安不是很能理解。
徐笃之向姜玺行礼:“文氏每日傍晚会为贱内请脉,臣先告退。”
姜玺点头准了,徐笃之退出雅间下楼,走得太急,险些摔了一跤。
徐笃之原不是这么急脾气的人,唐久安有点奇怪。
姜玺冷声道:“医者有仁心方能有仁术,像文氏那样藏奸之人,谁知道会不会好好给人治?他挂念娇妻,自然心急。”
又道:“唐久安,你脑子怎么长的?真的是不知道好歹吗?别人对你不好你看不出来?跟朋友在一处难道不聊自己的难处吗?都聊什么?樱桃?枇杷?”
唐久安只见他嘶嘶往外喷火气,等他喷完才回忆了一下,点点头:“好像是的。”
姜玺给她气死。
气完又有点心疼。
他在皇帝处受了气,遭了罪,还有母妃和外祖母温柔呵护,还有关若飞可以一起抱怨。
但唐久安,好像什么也没有。
京城虽大,十三岁的小姑娘却无处可去,无人可诉,最后远走北疆。
“为什么我不能早点认识你?”姜玺咬牙道,“我若早点认识你,谁也休想欺负你。”
唐久安道:“已经很早了。”
他十三,她十五,早在八年前他们就遇见过了。
姜玺觉得还不够:“得在你出生就遇上才好。”
“……”唐久安提醒他,“臣出生的时候,殿下还没出生。”
姜玺:“………………”
就还是好气!
他劈头去骂陆平:“你也是,这么大个子难道就是个摆设?她不说,你不会帮她说?她的朋友跟她的仇人混在一起,你也不知道提醒?就知道吃!”
陆平因知道要回北疆了,京城这些精致吃食眼看就要吃不上,因此吃得格外认真,就连跪下来行礼时手里还抓着一只红豆玫瑰糕,趁没人在意他,小口慢慢啃。
这会儿被姜玺吓得一抖,红豆糕差点儿掉地上。
唐久安给姜玺倒了一杯茶。
虽然有些大不敬——但骂骂咧咧的姜玺让她想到一些呲牙咧嘴护主的小狗。
于是嘴角便微微上翘,笑意清浅明净。
姜玺错眼看见,一方面想接着骂人,一方面又被那笑意点染得心头软软,中气顿时不那么足了,“……就知道笑。”
说出来不像训话,倒像是撒娇。
“殿下,这家的红豆糕很好吃的,臣方才还和小陆儿说,回北疆的时候多带一些路上吃。”
唐久安拿了块糕给姜玺,“殿下也尝尝。”
姜玺接过糕点。
比之宫里的精致点心,这块糕略显粗糙,还有点掉渣。
是酸甜口,加了山楂。
这点酸化解了红豆和玫瑰的腻,唇齿间皆是一片甜香。
好吃的,但是酸。
姜玺觉得心里好酸好酸。
她要走了。
那日在御花园大树下,他问她能不能不走。
她想也没想便说不能。
因为她是武将,理应戍卫边疆,那里才是她施展抱负的天地。
唐久安看见闷头吃糕,浓而长的眼睫低垂,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可怜,好像下一瞬就要哭出来似的。
“殿下不喜欢就别吃啊。”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不喜欢还硬吃,都快把自己吃哭了。
姜玺恶狠狠把糕点往嘴里一塞:“我喜欢。”
*
回宫的路上,姜玺异常安静。
赵贺很怕姜玺这样一言不发的时候。
因为这多半是姜玺想搞事情。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子爷一旦搞事情,身边的人就很容易遭殃。
回宫之后姜玺开口:“你说,要让一对夫妻没好日子过,怎么做最快?”
赵贺心里打了个抖:“殿下您……看上了有夫之妇?”
然后就挨了一脚。
赵贺伶俐地跪回来:“小人知错,殿下请明示。”
“就唐永年家。”姜玺道,“要怎么着才能让姓唐的一家永无宁日?”
赵贺想了想问:“……这一家子里,包括姓……包括唐将军吗?”
然后又挨了一脚。
“唐久安跟他们算屁的一家子!”姜玺怒,“你没看唐久安拼死拼活就不想跟姓唐的一家子?!”
赵贺心说这难怪我吗?就在不久之前,您嘴里那个“姓唐的”还是唐久安。
“那小人知道了,这事极好办。”赵贺心想自己立功的时候来了,“殿下就等小人的好消息吧。”
姜玺这才消了点气:“办好了,有重赏。”
赵贺先谢过,退下时候,姜玺唤住他:“那家铺子里的红豆糕,买些回来。”
*
过了两日,一大清早,唐久安在打扫院子,听见有人叩门。
打开门发现是姜玺。
其时天刚亮不久,晨曦笼罩在桂枝巷。
唐久安忍不住眨了眨眼,疑心自己看错了。
太子殿下向来爱睡懒觉,此刻就出现在这里,定是天黑就已经起身。
于是唐久安肃容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母妃要见你。”姜玺看着唐久安,有点呆呆地道。
唐久安每日清早都要练拳,外加清扫院子,此时微微出了一层薄汗,细碎发丝贴在湿润的肌肤上,整个人就像是一枚从冰鉴中拿出来的一杯葡萄酒,杯壁上还沁着水珠。
让姜玺觉得有点口干,好想喝一口。
唐久安答应着:“臣马上就来。”
她请姜玺进厅上坐,姜玺却没去。
他站在院中,看着绿荫荫的香樟树,看着树下的水井,想到了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不自觉微微笑起来,又有点酸楚。
唉,以后即便再来,也不可能在水井旁看到她在洗头发了。
唐久安动作很快,梳洗一番,换了身衣裳。
不过她虽然学会了入宫面见贵人须得更衣梳洗,但所谓的“梳”依然是随手一抓,随便扎了一支木簪便完。
她的头发丰茂,额前颈后,碎发甚多。
姜玺手指抬了抬,有心想给她重新扎一下,又觉得阳光照在她的碎发上,毛茸茸的,就……很可爱。
“小安,吃饭啦!”
厨房里飘来陆平的声音。
姜玺站住脚步:“你还没吃早饭?”
唐久安:“无妨。”
宫人贵人传召,太子亲临,哪有等她吃饭的道理?
姜玺:“我也没吃。”
“……”唐久安一想他起这么早,确实是可能真没来得及吃,“那,殿下就一起吃点儿?”
“嗯。”
陆平捧着大盘的包子出来,就见姜玺熟门熟路自前头进来,身为主人的唐久安则落在后头。
“……”
陆平一面行礼一面觉得,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姜玺爬起来就往这边赶,原先还没觉得,一闻着包子香,肚子咕咕直叫,瞬间就解决了两三个。
这倒激起了唐久安的胜负欲,她吃得比姜玺还快。
陆平悄悄给自己留了两个,又给薛小娥留了两个——薛小娥昨夜出酒,清晨方睡,此时还没起。
姜玺最近开始觉得御膳房徒有虚名,而民间风物反而更加美味,比如今日这包子,又比如前两日的红豆糕。
“你做的?”姜玺问陆平。
姜玺一跟陆平说话,陆平就非常紧张,生怕姜玺不满意,结结巴巴才答了个“是”字。
姜玺照例还是看他不顺眼,太黑,太高,块头太大,胆子太小,跟着唐久安太久……还是未来赘婿。
但此时倒没有骂人,只盯着陆平半晌,末了,道:“手艺还行,到了北疆要好好照顾她。”
陆平忙答个“是”字。
及至两人出门,他也没有再挨骂。
陆平觉得今天太阳可能是打西边出来了。
*
皇帝寅时就要上朝,关月也是习惯早起的。
此时已经驾临南苑有一会儿,赏了一回花,又瞧了一回在林间徜徉的仙鹤。
然后就见姜玺领着唐久安过来。
关月也有点意外:“你亲自去请的?”
她的绝世懒虫儿子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
姜玺:“如此方显诚意。”
关月有点感慨,也有点欣慰,孩子长大了,好懂事。呜呜,有那种未来圣明天子的风范了。
关月向唐久安笑道:“殿下说,将军征战沙场,有一匹良驹万为重要。唐将军救驾有功,本宫有一匹宝马相赠。”
圉官牵了一匹马出来。
天下名马,以北狄为首,唐久安长年在北疆,阅马无数,“宝马”二字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但看到这匹马的一瞬间,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哇”了一下。
它的皮毛呈浅金色,油光水滑,宛如一匹上等的缎子,在阳光下走来,整匹马闪闪发光。
它看见姜玺便嘶鸣一声,甩了圉官,向姜玺走来,拿头把姜玺拱来拱去,还把脑袋搭在姜玺肩上,鼻孔呼呼出气。
显见得高兴坏了。
唐久安一看就知道了:“这是殿下的马?”
“嗯。”姜玺摸摸马儿的头脸,从圉官手里接过一只水囊,抛给唐久安,“它叫元宝,最喜欢喝酒,你喂喂它,它会喜欢你的。”
“元宝?”
像姜玺这么讲究的人,唐久安以后他会给马取一些“翻羽”“奔霄”之类的名字。
“你看它的颜色,像不像金元宝?”
马匹占满唐久安的视野,唐久安的瞳仁都变成金色了,她由衷道:“像,太像了。”
“喜欢吗?”
唐久安喃喃:“太喜欢了。”
姜玺微笑,把缰绳递给她:“试试。”
唐久安是懂马的,知道元宝出自西域,被称为汗血宝马,中原以“天马”呼之,向来视为重宝,价逾千金。
天马背部与颈部都很长,胸廓很窄,大腿亦是细长,颈长头部便高,甚至高过骑士的手,若是天马不愿意,便凭这长脖子甩几下,骑手便控制不住缰绳,此为天马有名的特性“抗缰”。
天马桀骜,难以驯服。
眼见元宝对姜玺如此亲密,姜玺显然花过大功夫。
唐久安一时没接,问:“殿下真要把它送给臣?”
“不是我送,是母妃送。”姜玺道,“或是父皇有事,世上最伤心的人便是我母妃。所以母妃比任何人都感谢你用金簪击落那第一支袖箭。”
关月面上微红:“送马就送马,别说有的没的。”
又道:“唐将军,你先试试。我原说挑别的马送,这马认主,若是它不肯跟你走,我还有一匹枣红马,亦是极好的。”
姜玺直接将缰绳塞到唐久安手里:“若能驯服,它便是你的。但它若不服你,也不会随你走。”
果然缰绳到了唐久安手里,元宝“噌”一下便抬起了脑袋,娇也不撒了,后蹄不安地踏动,目光戒备地看着唐久安。
名马通灵,唐久安身上有一种让马匹们畏惧的气息。
姜玺提醒:“它会踹人。先给它喝酒,喝了酒它心情就好了。”
唐久安直接把缰绳还给了姜玺。
“……”这就放弃了?
姜玺这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听唐久安道:“殿下,臣冒犯了。”
她张开双臂,抱住了姜玺。
阳光灼热,大地光亮,天空微微摇晃,姜玺又嗅到了那丝橙花般的气息。
他没有动。
神魂已在刹那间离窍,飘向九重高天。
唐久安不单抱了他,脑袋还学着元宝的样子在他肩上蹭了蹭,又揽着他的肩,在他肩头拍了拍。
元宝轻嘶了两声,眼中戒备之意大减,后蹄不再不安地踏步了。
唐久安革囊递给姜玺,自己拿着碗:“殿下,倒酒。”
姜玺倒酒。
“……”唐久安,“殿下,您没拔塞子。”
姜玺拔塞子。
然后顿住不动了。
唐久安:“……殿下,可以倒了。”
姜玺倒酒。
酒水哗哗,满出碗外。
酒香四溢,元宝已经在期待地嘶鸣,姜玺却仍然在倒。
酒溅湿了衣袍,兀自无觉。
“……殿下?”
唐久安按住姜玺的手,再不停,他得把自己浇透。
手背上温热干燥的熟悉触感唤回了姜玺的神魂。
姜玺缓缓低头,看见了满溢的酒碗,看见了自己浇湿的衣袍,看见了不停催促的元宝,看见了眼睛和嘴都微微圆张的母妃。
最后视线定格,看见了略有些讶异和担心的唐久安。
轰地一下,那个拥抱延后而至,直击脑海。
姜玺把革囊往唐久安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步伐又急又快,险险把自己绊倒。
丢、丢死人了!!!!
唐久安不明所以,问关月:“殿下没事吧?”
关月嘴角抽搐:“没、没事。”
唐久安便放心了。
与旧主人之间的亲密已经给元宝表演完毕,元宝不再认为她是敌人,在她手里吨吨吨喝了一碗酒。
唐久安尝了尝革囊里的酒,摸了摸元宝的脸:“原来你喜欢喝这种啊。”
元宝拿脸蹭了蹭她。
唐久安笑了。
马的喜欢就是这样简单明确。
一旦被接纳,驾驭一匹马对唐久安来说不在话下。
元宝亦许久没有跑得这样痛快过,人与马俱十分快活,下马的时候感情已经建立,元宝蹭着脑袋又想讨酒喝。
……没想到是个酒鬼。
唐久安想了想,问关月身边的宫人有没有糖。
有宫人翻出一块。
唐久安要来,喂给元宝。
元宝得了新宝贝,十分欢喜,开始把脑袋放唐久安肩上撒娇。
“玺儿得了这马,花了三个月,天天往这儿跑,才把它驯服。”关月叹道,“你居然只花了一个时辰。”
唐久安笑道:“臣这一个时辰是正是占了殿下三个月的便宜。”
若不是有主人的亲密对待,元宝才没有那么容易放下戒备。
“这天马骑起来是什么感觉?”关月忍不住问。
“像飞一样。”唐久安道,“它是臣骑过的最快的马。”
元宝长嘶一声,十分骄傲的模样。
关月艳羡,“我能摸摸它吗?”
唐久安:“臣瞧它对您毫无戒备,应该对您很熟,您可以随便摸。”
关月小心翼翼伸出手,马匹稳健的心跳透结实温热的肌肉透上来。
“那时候玺儿天天来驯马,我担心他出事,便时常过来看着。”关月轻声道,“我小时候就一回骑马就摔下来过,后面过了好久才敢骑。”
“娘娘也会骑马?”
唐久安问完便想起,关月亦是将门之后,其父关老将军便是名将,其兄关山更是兵马娴熟。
“小时候臣的外公教臣骑马,臣也是摔下来过,后来到了军中看见怕就害怕。”
关月意外:“那将军是如何练就这一身骑术?”
唐久安笑:“后来敌军破城,臣抢了一匹马想要冲出城门,生死关头,哪有什么怕不怕?反正人比马凶,马就怕了。”
关月叹息:“你戍卫边疆,甚是不易。”
“哪里,是臣的本份。”唐久安说着,问关月,“娘娘要试试吗?天马名不虚传,真的能让人腾云驾雾,直似能上九天。”
关月有点渴望,又不大敢:“我许久未骑了。”
唐久安道:“臣陪您。”
关月终于意动,由唐久安扶上马,唐久安随后翻身而上。
元宝撒开四蹄,再度放飞。
风从耳旁呼呼而过,关月感受到许久许久未曾感受的快乐。
她入宫之时父亲已经亡故,兄长尚未出头,身世背景全无,皇帝又专情于柳皇后一人,她无聊之时,时常会来南苑骑马消谴。
每次骑在马背上,仿佛就能回到在父兄呵护下的少女时光。
但母亲劝说她,皇帝喜欢是柳皇后那种娴静优雅的女子,让她最好还是别骑了。
关月便没有再骑了。
不单是因为身为妃嫔需要皇帝的恩宠,更因为,当陛下还是太子时,走过太学课舍的窗前,窗内那个小他两级的太学生徒就喜欢上他了。
时隔多年重新骑上马背,关月先是有点生疏,全靠唐久安控缰。
然后,她慢慢适应了节奏,自己掌握了缰绳。
元宝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滑”,身体几乎不曾晃动,马背上的人直有一种飞翔的快感。
“你说得对,真的像飞!”
关月大笑道。
唐久安微笑。
看得出来关月很开心。
母亲们年纪大了之后,好像都不肯轻易开心。
但每一个母亲都曾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孩,都曾经这样放声大笑过。
关月的骑术是父兄教出来的,底子极佳。
虽是长久不骑,但捡起来之后,已能操控自如。
唐久安便放缓缰绳,打算下马让关月自己骑。
关月忽然间慌乱起来:“久安,你看那是不是陛下?”
两人已经跑出原来的草地颇远,此时慢慢靠近,已经可以看见绿油油的草地上一柄曲颈黄盖伞,十分醒目。
“快,快放我下来。”关月像个做坏事被人当场逮住的小孩子。
唐久安道:“娘娘放心,娘娘与元宝熟悉,是臣请娘娘上马帮忙的。”
关月稍稍安定,但仍有些心慌。
一时到了近前,唐久安先翻身下马,正头正要扶关月的时候,皇帝上前,扶住关月的手,含笑:“爱妃在马背上,还是这般英姿飒爽。”
关月一呆:“陛下见过妾骑马?”
皇帝一笑。
当年绿地如荫,马背上的女子一身明艳,不时还翻个花样空而起,像一只花蝴蝶。
见之难忘。
“来,朕陪你骑一趟。”
关月怔住:“陛下……”
皇帝上马,拥着关月,一夹马腹。
“许多年前,朕便想这样陪你骑马了。”
*
唐久安找到姜玺的时候,姜玺正坐在屋顶上发呆。
正是唐久安之前驯羽林卫时坐的那地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爬上来,只恨自己当时不能钻个地洞,那么便上了房顶吧。
反正只要是个没人的地方就好。
他发一阵呆,又猛把脸埋进手心。
啊啊啊,想想还是丢人啊!
尤其是想明白唐久安是为了驯马之后,更不想见人了。
“殿下!”
唐久安在下面唤,绕到后面找梯子。
“你别上来!”姜玺大叫。
唐久安已经很习惯姜玺时不时就出些毛病,便退后几步,扬声道:“殿下,多谢您的马!”
姜玺这会儿心力交瘁,一点儿也不想提马,喃喃:“不谢。”
声音太轻了,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唐久安继续在下面喊话:“殿下,你把元宝送我了,你真舍得吗?你自己怎么办?”
姜玺心说我骑马只是消谴,哪比得上你骑马有用?对于名战将来说,一匹好马小可以救命,大可以救国。
但他接着把脸埋进掌心里,根本开不了口。
啊啊啊不想说话!
唐久安这话问得其实挺不真诚的。
因为她太喜欢元宝了,就算姜玺舍不得想反悔,她也不一定肯。
但看姜玺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房顶上,她又有点于心不忍。
他肯定是舍不得。
毕竟像元宝那样的,换谁谁舍得啊?
比如她就舍不得还给他。
想了想,她爬了上去。
姜玺只顾闷头生自己气,一个不提防,唐久安就上来了。
“殿下,”她从衣襟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是臣外公留给臣的狼牙,是外公亲手猎的,据说能驱邪避凶,臣好几次死里逃生,应该都是它在保佑臣。”
一根红绳系着两枚狼牙,似两片新月,躺在唐久安的掌心,递到姜玺面前。
姜玺拿起来看了看,“怎么这牙一大一小?”
“嘿嘿,大的是臣十六岁那年猎到的沙狼,那是臣第一次猎狼,所以也留了一颗。”
姜玺已经做出了还的姿势,口里正说到:“既是你外公留给你的……”
听得这句,手立马收了回去,改口,“那我便收下了。”
他试探着问:“你就猎了这一头,以后还会猎吗?”
唐久安道:“猎一次玩玩罢了,以后也未必有那功夫。”
姜玺立即把狼牙收进怀里:“以后别猎了,不,以后就算猎,也别留狼牙了,知道吗?”
唐久安本就是留着玩的,当即点点头,然后道:“殿下,臣此去北疆,不知何时再回京城。有此狼牙为凭,将来只要殿下召唤,臣无论生死,必来赴命。”
姜玺愣住。
唐久安的语气并不如何郑重,但眸子清朗宁定,一诺千金。
姜玺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像是一只手凭空出现,攥住他的心脏。攥得并不是很用力,是一种温暖的包裹感,又很触动。
他掏出狼牙,举着它,“你是说,只要有这个东西,我可以召唤你做任何事,你都会答应?”
唐久安微笑:“是。”
她的发丝微乱,背后是高远蓝天,这一笑清浅明亮,看得姜玺眼睛微微发胀。
“走。”姜玺收好狼牙,“带你去个地方。”
*
御池周围隔了一圈锦障,围得高高的。
唐久安看不懂:“这是做什么?”
要知道御池极大,这么一圈下来,光布料都花不少钱。
姜玺站在入口处,示意她进去。
也许是池中有什么重大发现,比如刺客的线索?
不过查刺客是周涛的事,要她来干嘛?
再说此处可谓是她的伤心地,她在这里损失了人生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财富。
她叹口气,怀着哀悼的心情走进去。
“……”
然后整个人呆掉。
御池水已经全部放干,露出整个池底。
“去吧。”
姜玺看着她呆愣愣的样子,抱臂微笑,“捞出什么都是你的。”
第26章
唐久安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她不单捞到了当日掉下去的首饰, 还捞到了其它一些东西。
比如玉佩、扇坠、扳指之类。
甚至还有花瓶。
姜玺笑道:“这御池多少年没放过水,里面也不知道是多少代积下的东西,你好好捞,说不定能捞着些传家宝。”
唐久安信了, 直到捞出一只玛瑙嵌金饕餮镇纸。
这镇纸她眼熟, 原是放在姜玺书案上的。
姜玺见她发现了, 哈哈一笑, 也脱了鞋袜,跳下御池。
御池每隔三年就会清一次淤泥,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放干过整池水,所以确实发现了不少多年积淀之物。
比如缺角的碗、断掉的玉镯、缺损的耳环……还有单只的鞋子之类。
两人一起研究鞋子的主人。
因为样式精巧,应是某位小公主之物。
姜玺猜她大约十分任性, 不顾宫人的劝阻去爬假山,所以跌落了鞋子。
唐久安:“有没有可能是人掉池子里了?”
姜玺:“那人定然救上来了,只失了一只鞋子。”
唐久安同意:“臣也不想在泡过死人的池子里捞东西。”
姜玺:“呸呸呸呸。”
但捞得最多的还是铜钱。
人们讲究遇水则灵, 看着这么一大片明净可人的水面,总是忍不住往里丢点钱。
有的点铜钱上系着红丝绦, 还打着红心结, 多半是求姻缘的。
有的铜钱上还刻着字。
还有一枚铜钱,既刻着字又系着丝绦。
丝绦已经褪色半残,刻字却是清晰如昨。
“玉扬玉珧,与子偕老。”
反面亦刻:“玉珧玉扬,与子偕臧。”
正面字迹小巧,反面字迹旷达,显然是出自两人之手。
些微方寸之地, 许的是一生相守之愿。
唐久安见姜玺手里拈着一枚铜钱翻来覆去地看,以为是什么值钱之物, 也凑上来瞧瞧。
她的发丝早有些乱,脸上还溅上了一点泥点子,但凑到姜玺身前,以姜玺的视角只见她饱满额头下鼻梁挺拔,垂下的眼睫长而密,一扇一扇的。
姜玺的呼吸不自觉停顿了,心跳如雷。
唐久安看来看去,只见不过是枚普通铜钱,遂道:“把线拆了,一样能用。”
她已经拆了好多枚了。
身边的姜玺没反应,她抬头,就见姜玺脸涨得通红,似在屏着气。
“……殿下?”他不会是想憋死自己吧?
唐久安一面说,一面来拿铜钱。
姜玺总算反应过来,大口呼吸。
铜钱却是没松手。
“放过这一枚吧。”姜玺道,“但愿水中真的有灵,保佑这一对有情人。”
唐久安道:“殿下,您还是让臣拆了吧,这东西给别人发现怕是要完蛋。”
宫人有私情乃是犯禁,皇帝样样宽宏,但对于这一条格外严苛,真被发现这枚铜钱的主人肯定活不了。
这两人也着实大胆,居然敢把自己名字刻上面,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你看这丝绦都烂成什么样了,这枚铜钱在这池底大约已经埋了十几二十年,铜钱的主人大约早已经出宫去了吧?说不定孙子都抱上了。”
姜玺说着,把铜钱放回原位。
想了想,又找了块石头来压着,以免被清淤的宫人清走。
两人都没有再去在意这枚铜钱,它继续躺在池底,连同它自身的秘密一起重新被掩埋。
*
人们总说用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对唐久安来说不是的。
姜玺处处都安排好了,唯有一条没想好,那就是唐久安捞了太多。
最后一名御膳房的宫人拎着菜篮子路过,于是菜篮子被征用了。
唐久安一样一样把自己的收获往里装,欢欣喜悦不亚于老农丰收。
姜玺看她笑得眉眼弯弯:“高兴吗?”
“高兴,特别高兴。”
唐久安痛痛快快地道。
不知道自己上一次这样高兴是什么时候,或者她根本没有这样高兴的时候。
即使是小时候好像也没有过这样纯粹彻底的快乐。
于是姜玺笑了。
他本来就是生得好看,又笑得这样灿烂,容光夺目。
唐久安认认真真地看着姜玺。
目光过于专注,让姜玺情不自禁开始结巴:“看……看什么?”
他觉得定是有泥点子溅到了脸上,于是开始拿袖子满脸蹭。
唐久安拿袖子卷着手,帮姜玺把额角一点泥痕擦掉。
她的动作很轻柔,目光一直定定地看着姜玺。
姜玺一直觉得“神酥骨醉”四个字纯属文人夸张,但光是这样被她看着,他就觉得骨头都快酥了。
尤其还靠得这么近,几乎是息息相闻。
他再度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比任何一次都要大,都要响。
“臣想记住殿下的脸。”唐久安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这样等臣哪年回来,看见殿下还能认得出来。”
“!!!”
姜玺震住了,“好你个唐久安,你有没有良心?!”
唐久安也很惭愧:“臣不大会记人的脸。”
姜玺:“你就算是看在这一篮子东西的面上也该记得我啊!”
“是的是的,还有元宝的面上。”唐久安连忙道,“所以臣要多看看,以防将来忘记。”
想到将来再见,自己在这货眼中就是一个陌生人,姜玺悲愤欲绝。
他开始抢篮子:“不给你了,还我!”
唐久安哪里肯让?并且头一回后悔自己的老实:“记得记得记得,臣一定记得!”
“不记住这些东西你给我原封不动奉还,再加两分、不,三分息!”姜玺恶狠狠道,“还有元宝,到时候元宝也给我一并还回来!”
唐久安牢牢地护着篮子:“是是是,臣一定记得,一定记得。”
姜玺还是不放心,将唐久安带到东宫内,写下一纸文书,让唐久安签字画押。
唐久安不认人的毛病自小有之,身边的人都非常善良,多半是无奈笑笑,再自报家门。
——当然也有认为她目中无人的,但唐久安目中都无人了,自然也不会知道这波人的想法。
总之她一直觉得这个毛病虽然不大好,但好像也无伤大雅。
此时拿着笔,看着白纸黑字的三分利钱,被交子铺支配的恐惧涌上心头,唐久安第一次后悔自己居然有这毛病。
她苦着脸:“……臣能不签吗?”
“不能。”姜玺板着脸,“不签什么也不能带走。”
唐久安试图讲道理:“殿下说过捞上什么都是臣的,为什么臣不能带走?”
姜玺:“你连我的脸都记不得,好意思带我的东西走?”
“给了臣便是臣,臣要带走的是自己的东西,不是殿下的东西。”
姜玺气:“唐久安,你厚颜无耻!”
刹那间,仿佛被启动了某种开关,檐下的鹦鹉们开始传唱。
“唐久安,你个杀千万的!”
“唐久安你个没良心!”
“唐久安你狼心狗肺!”
“唐久安你无情无义!”
“唐久安你不得好死!”
“唐久安你男盗女娼!好色□□!”
鹦鹉们每日有专人调教,吐字清晰,字正腔圆,骂声此起彼伏,相互辉映,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某一日姜玺的怒骂,再现于人世,一字不落地钻进唐久安的耳中。
唐久安:“……………………”
这,这便是太子骂人的气势吗?
还有这么多人合声?
她第一次享受这待遇,新奇之余,也深深感到太子果然非常生气。
确实,今日他破了这么大财,搁谁谁不生气?
此地不可多留,迟则生变。
唐久安抱起竹篮,趁姜玺凝固成了一座石雕,长腿一迈,直接开溜。
“臣告退!”
声音犹在殿中回荡,人已经没影了。
*
关若飞自从那日被文公度告状,回家后就被关老夫人关了禁闭。
但关若飞总有法子。
这个时候“太子殿下想找少督护切磋箭术”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借口。
于是他派贴身小厮入宫让姜玺派人来传话。
结果小厮只有自己回来了。
“人呢?”关若飞道,“怎么连个宫人也不派来?”
“殿下说……”小厮支支吾吾,“说……”
“说什么?!”
“说让您死家里边,别去烦他。”
关若飞:“……”
没有宫人不要紧,关若飞伪造了一封姜玺的书信。
关老夫人不大识字,见上面落了姜玺的私印,便点点头放行了。
孰不知那是关若飞特意弄的假印。
就这样关若飞直奔东宫。
一进去便感觉出不同。
关若飞环顾四周:“你那些鸟儿呢?怎么都没了?”
“烤了!”
姜玺立于书案后,眉头紧皱,满面戾气,“煎了炸了炒了吃了!”
关若飞:“……”
过书案边一瞧,姜玺在画画。
关若飞瞧见画上人物,大吃一惊,左看右看:“才这么几日不见,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这是发那门子疯?
姜玺一面落笔,一面冷笑:“我怎么了?我好得很!”
他咬牙画完,待墨干,卷起来收进轴中,往身上一背,摔门而去。
关若飞:“……”
这孩子从哪儿招来的疯魔?
*
夜晚,薛家酒铺。
唐久安一出门就直奔当铺。
出了当铺就直奔交子铺。
多年积债,今日一笔勾销,唐久安身心舒泰。
拐去街上最好的酒楼,斥巨资订了一桌上等席面回家。
“我今日才知什么叫无债一身轻。”
唐久安端着酒杯,十分感慨,“不欠债的感觉真他妈的太好了。”
薛小娥第一回 听唐久安欠债的事,眉头一皱:“你问谁借钱了?”
“呃,问虞姐姐。”唐久安连忙道,“借了足足一百两,还好发了饷银,刚刚还清了。”
“怎么不早些说?一百两银子何必问旁人借?问我拿不成吗?难道还会短了你的?”
唐久安优哉游哉听着薛小娥絮絮叨叨,人心情好的时候,连啰嗦都是动听的。
陆平专心致志啃一只大蹄膀。
叩门声在此时响起。
见陆平一手油,唐久安起身去应门。
门开处,就见姜玺抱着一支道卷轴,冷冰冰临风而立。
“殿下?”
唐久安有点心虚,这是讨债上门来了?
不过不妨,钱都进了交子铺,她吐也吐不出来。
于是她干笑一下,进行虚伪的客套:“好巧啊,殿下这是来这里散步?臣不多打扰了,好走好走。”
她说着就要关门,姜玺一条长腿迈进门槛,卡住门,也不说话,就冷冷看着她。
唐久安深感来者不善。
薛小娥出来见是姜玺,忙过来行礼见过。
姜玺对薛小娥倒是肯说话了,还伸手来扶:“薛姨不必多礼。”
薛小娥笑道:“殿下吃了不曾?今日小安叫了一桌子菜,说是三元楼的,殿下快进来尝尝。”
说着便忙去添碗筷。
唐久安很想去捂薛小娥的嘴。
三元楼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之一,一桌酒席对于姜玺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她这样抠搜成性的人来说可不便宜。
果然姜玺进来一见到席面,落到唐久安身上的视线便有些意味深长起来,后槽牙咬了起来:“唐将军,离开京城,离开东宫,可喜可贺是吧?”
连铜钱都不放过的人,居然都舍得叫这么贵的席面了。
唐久安眼睛一亮,心想咦还有这么好的借口?
当即道:“殿下所言不差,臣马上要回北疆,心中欢喜,所以特地叫了一桌席面庆祝一下。”
第27章
薛小娥过来添上碗筷, 就看见姜玺面色很是不豫。
于是递了个询问的眼神给唐久安。
姜玺这表情唐久安十分能理解。
要是谁拐走了她这么多银子,她脸色要比他难看一万倍。
于是她十分殷勤地劝菜劝酒。
当着薛小娥,姜玺总归没有发作,忍气吞气拿起了筷子。
姜玺很其实很喜欢在薛家吃饭。
无论在宫中还是在国公府, 吃饭时处处都有规矩, 什么人坐什么位置, 上位者没有动筷, 下位者绝不敢动。
但薛家没有这回事,大家随便坐,随便吃,薛小娥最大的规矩就是碗里不能剩饭。
再加上唐久安劝得殷勤,又是挟菜, 又是倒酒。
姜玺的脸慢慢就绷不住了。
不就是想回北疆吗?
她本就是从那里来的,同僚朋友下属都在北疆,她想回去也是人之常情。
京城……京城毕竟她也没待多久。
一时饭毕, 姜玺准备拿出卷轴。
就听陆平一面收拾桌子,一面问唐久安:“今日还完债了, 明日能不能再叫一桌?我觉得那个蹄膀拿来下酒最好, 外公一定也会喜欢。”
姜玺的手一顿。
什么叫今日还完债了?
他蓦地就想起了多年前那块最终进了当铺的玉佩。
“唐久安,”姜玺沉声问,“今日你捞来的东西在哪里?”
唐久安:“………………”
姜玺咬牙:“当铺?”
唐久安:“!!!!”
她也不知道姜玺是怎么猜到的。
以前她也触怒过上司,要么挨军棍身体受罪,要么扣军饷心里受罪,总归有罪受着便是,反正合计一番, 她还是有赚。
因此略一寻思,便放弃了无用的狡辩, 老实点头。
“哈哈。”姜玺短促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又笑了一下,“哈哈,当铺……当铺!我送你的东西,全进了当铺!”
唐久安看他嘴角都在抽搐,莫名地有一丝心慌。
按说犯多大错遭多大罪,她已经准备好了付出代价,便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但这一次好像有一点不一样。
毕竟以前别人送她东西,从来没有像姜玺这样埋在池塘里等着她。
所以除了收到东西之外,还收到了意外的惊喜。
当出去的东西可以说是送她的便归她处置,但那份捞东西时的惊喜与快乐好像无法偿还。
这么想着,居然理亏起来。
“殿下,臣有罪。”唐久安跪沉痛道,“要不您打臣一百军棍?”
姜玺再一次给她气笑了:“一百军棍,你要不要活了?”
“臣看您很想揍人的样子……”
“我是很想揍人,最好把你吊起来揍!”
姜玺重重将卷轴拍在案上,怒问,“当铺在哪儿?!”
*
一个时辰之后,唐久安站在当铺前。
明日便是中元节,今日老板关门得早,他们之前过来时,当铺大门已经落锁。
于是姜玺去了一趟国公府,带着一群府兵砸开了当铺大门。
当铺老板闻讯而来,原也带了几个打手,但一看府兵一身精良的铠甲,就知道对方是自己惹不起的人。
姜玺一手拿钱,要老板一手还东西。
这倒也并非什么难事,只是唐久安拿来的那几件首饰十分精美,当的又是死契,所以老板转身就卖了个好价钱。
只是买得起这些东西的亦是非富即贵,老板待要上门,又恐吃打,便请教姜玺的名号。
这是想用姜玺名字壮胆的意思。
唐久安心说,东宫太子,说出来吓死你。
结果姜玺道:“护国公府,关若飞。”
唐久安:“……”
国公府少督护的名头很是好用,老板很快便把东西取了回来。
姜玺在灯下一样一样清点。
灯光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微光,看上去宛如庙里供奉的俊美佛像。
下一瞬,他皱眉,喝问:“我那竹篮子呢?”
老板一呆:“什么竹篮?”
姜玺回头,怒视唐久安。
唐久安抚额,向老板道:“……就我白日过来时,装这些东西的那个篮子。”
这话让老板头一次对自己的职业素养产生了怀疑——莫非那不起眼的竹篮亦是什么宝贝?不然这样的贵人何以对它如此上心?
整个当铺上下翻了一通,最后在柴房里找到了。
姜玺恨恨地把东西装了满篮,拎着出来。
唐久安已经接受了一个现实,那就是,债是还不清的,只不过是换了个债主,从前是交子铺,现在是姜玺。
……不过东宫太子,收利息应该不会像交子铺那么高吧?
唐久安还在想一会儿如何跟姜玺还一下价,篮子便递到了她面前。
唐久安:“?”
“你不会想让我帮你拿回家吧?”姜玺恶狠狠道,“自己拿着!”
“……”唐久安十分不确定,“……给臣?”
“不给你给谁?!”姜玺每说一个字都能吐出一口火,“我说过,你捞的都是你的。”
他越说越气,竖眉横眼:“唐久安,我送给你的东西,哪怕你死了,也要用它们陪葬!要是再让我知道它们过了第二人之手,我就……就……”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如何威胁她,于是更气了:“我就把陆平那小子宰了喂狗!”
在家里洗碗的陆平猛打了一个喷嚏。
唐久安站在街道的长风里,衣袂微微扬起,目光有一点迷茫。
她觉得要么是她的脑子不大清楚,要么是姜玺的脑子不大清楚。
她忍不住再次确认:“殿下,您真的要把这些再送给臣?”
姜玺气:“不想要?!”
“想想想。”唐久安一把就接住。
姜玺被她迅速动作讨好到了。
唐久安抱着满满一篮子宝贝,顿时发觉自己真的太不应该了,居然还试图讨价还价。
她豪气干云地道:“殿下,臣算您三分利。以后臣发了饷,按月还您。”
“什么利?还什么?”
姜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一时间又有了揍人的冲动,一把抓住竹篮,“不想要了是不是?不想要直说。”
唐久安抓得紧紧的不放,思来想去,还是诚心诚意道:“殿下,臣对您十分感激,所以不想占您的便宜。这个账是这样的:臣拿这些东西当了钱去还债,您花钱把东西赎了回来,又把东西还给臣,等于是您帮臣还了债,所以您就是臣的新债主。于情于理,臣都该还您钱,按照行情,也该给您算利息。”
七月半的晚风已经很凉了,但姜玺的火却越来越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恼什么,只知道唐久安算得越是清楚,他的火气就越大。
再听她算下去,他怕是要气得横尸街头。
他转身就走。
一路上再没开口。
唐久安心想,果然圣心难测。太子虽然还没有继位,只能算半颗圣心,已然十分难测了。
她原以为姜玺都这么生气了,应该会打道回宫。
但姜玺没有,一路还是回了薛家酒铺。
关山曾说唐久安行事出人意表,所以打仗也常常出其不意,屡建奇功,敌人根本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此时唐久安对姜玺也有同感。
她也不知道姜玺到底在想什么。
两人都是长腿,步子又快,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前后脚拐进了桂枝巷,浑然没有注意到巷口对面刚准备下马车的姜珏。
“……怎么那位殿下也在?”
小昭儿扶姜珏下车,看着巷内的背影,不高兴地道,“哪哪儿都有他,殿下喜欢什么,他就来抢走什么……”
“不可胡言。”姜珏低声喝止。
小昭儿撅了撅嘴。
他难道说错了吗?
东宫之位、皇帝的宠爱、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自家殿下所拥有的,全部被姜玺夺走了。
现在只剩一位唐将军,姜玺还要来抢。
姜珏怀里抱着锦匣,站在风中,良久,道:“回去吧。”
小昭儿:“殿下不是说明日中元不便登门,所以今天特来相送吗?现在回去,不见唐将军了吗?”
“明日你把此物送来就是了。”
姜珏说完,重新上了马车。
小昭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马车缓缓驶离。
小院内,姜玺直奔餐桌,那卷画轴还在。
他抓起画轴往唐久安面前一塞,十分仍是忿忿然:“拿着。”
“这是什么?”唐久安接过来就要打开。
“现在不许看,等以后再看。”
姜玺按住画轴,看着唐久安,“我命令你,今从往后,每日最少要看上一炷香时间,日日看,月月看,年复一年,不许或忘。”
唐久安不是很明白,但给钱的是老大,她点点头应承:“是,臣知道了。”
答得这样乖顺……
让姜玺气了一晚上的心肝陡然一阵酸软。
不可理喻的唐久安,强悍逆天的唐久安,稀里糊涂的唐久安,乖乖听话的唐久安……他就要看不见了。
北疆那么远,而他困守京城,哪里也去不了。
“我向来不喜欢婆婆妈妈的,你离京之日,我就不来送你了。”
姜玺的声音有点低沉,有点沙哑,“唐久安,你好好保重,我在这京中,等着你建功封侯,自立门户。”
唐久安露出一个笑容:“借殿下吉言。”
这个笑容很灿烂,很明亮,姜玺觉得,他可以将之收藏很久很久。
他离开小院。
十四的月亮将满未满,仅差一抹,但清光无限,伴着微凉晚风,让人只觉凄凉。
姜玺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巷中的情形。
算来不足两月,不知道为什么却像是变得十分遥远。
遥远到触不可及。
“殿下!”
院门在身后打开,唐久安追出来。
姜玺回头,就见唐久安已经打开了那幅画轴。
画上人面容精致,英气勃发,正是姜玺本人。
“这是谁画的?画得好像啊!”
唐久安眼睛亮晶晶,“殿下放心,有这幅画在,臣一百年也忘不了殿下!”
姜玺觉得,幸好是晚上。
脸再红,别人也瞧不见。
“唐久安。”
“哎,臣在。”
“一百年,说好了,不许变的。”
第28章
中元节当天, 小昭儿送来一只锦匣。
唐久安打开来,里面是一本书。
《大雍山川志》。
唐久安大喜:“殿下编成了?”
“殿下说这是他手抄的一本,想来也不会付印,这便是世上唯一本, 算是给将军的饯行之礼。”
“为何不付印?”
“将军还不知道吗?人人都当我家殿下是扫把星, 谁肯挨着他半点?没有人会为他印这本书。”
小昭儿说着叹道, “您是唯一一个愿意陪着殿下的人, 只可惜,您也要走了。”
“胡说,我怎么是唯一一个?”唐久安看着他道,“还有你啊小昭儿。”
小昭儿一愣,瞬即眼睛一亮, “是,还有奴婢。”
“好好陪着殿下吧。”唐久安收起书,“付印之事, 我来想办法。”
*
祭过祖后,第二天清早, 唐久安和陆平便准备上路。
薛小娥从早上便不肯跟她说话, 以一种拆家的架式给两人装干粮。
唐久安没敢招惹她,乖乖接过干粮就走。
薛小娥攥着干粮,不肯松手
唐久安没有抬头,也知道薛小娥一定含泪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弯腰一把把薛小娥扛了起来。
薛小娥挣扎:“你这作孽的干什么?”
唐久安直接把她扛到了马背上:“反正舍不得我,干脆多送我一阵,到了城门口您再叫辆车回来。”
薛小娥骂骂咧咧, 倒是没反对。
路上遇到了徐笃之和虞芳菲。
虞芳菲那气虚的毛病每隔一阵就要犯一阵子,这日还没有全好, 属于是强撑着过来。
唐久安没有让她下马车,钻进马车里握住虞芳菲的手。
没有了脂粉的掩盖,虞芳菲面色有些苍白,不像宫筵那日一样容光焕发,她低声道:“笃之跟我说了文夫人的事,她的药我已经停了,你自己也要长点心,若她真是那种笑里藏刀的人,你也别同她客气。”
唐久安点头:“放心,文姨不能拿我怎么样。再者文姨待我不好,未必就是待所有人都不好,虞姐姐你若是找得到别的大夫便罢,若是不能,她既然能医,你就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耽误身体,知道么?”
虞芳菲摇头:“傻小安,你啊,就是个缺心眼。”
两人又说了一阵,虞芳菲明显有点疲惫了,唐久安收下她准备的程仪,足足三百两。
小时候虞芳菲和徐笃之就总是给她送吃的。
“好姐姐。”唐久安衷心道。
“那是,不能白让你叫这么多年是不是?”
虞芳菲微笑。
在城门口,又遇上了关氏兄妹。
兄妹俩是特意奉祖母之命等在这里的,一来有东西要托唐久安带给关山,二来,也有打探唐久安什么回来的意思。
关老夫人还想靠着唐久安撬开东宫寝殿的大门。
唐久安豪气干云:“待我剑指北狄王庭,封侯拜相之时。”
关若飞和关若棠同时鼓掌。
好嘛,这是关老夫人一辈子别想的意思呗。
两人都是被关禁闭的,今天与其说是送行,不如说是放风。
尤其是关若飞,欢送唐久安实乃美梦成真,唐久安无论说什么他都想抚掌赞叹。
再也不用被抓去东宫练箭了呜呜呜人生真的太美好了。
唐久安顺便把薛小娥交给兄妹俩,让他们帮忙送薛小娥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队羽林卫冲出城门。
为首一人是周涛。
周涛在唐久安面前勒马停下,翻身下马,面南而立:“传陛下口谕。”
在场诸人全部跪下接旨。
兵部和吏部的调令及升晋文书都已经下来了,但皇帝还是亲口传谕了遍,晋升飞焰卫统领官阶,并赐亲卫四人。
四名羽林卫向唐久安行礼。
半级官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四位亲卫就很了不得。
须知大督护的御赐亲卫也不过十人。
这……离封侯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唐久安叩首谢恩。
周涛待她行完礼,方道:“陛下待你如此,你可知你要怎么做?”
唐久安深深道:“奋力杀敌,仰报天恩。”
“不,你要赶快走。”周涛叹道,“因为这个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很快你就会多出许多亲朋故友,他们会抓紧时间来为你饯行。”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辆马车就疾驰而来。
车夫勒住缰绳的时候,两匹马险些口吐白沫。
能在闹市之处把刀跑成这样,唐久安也是佩服。
唐永年率先下车,唐淑婉扶着文惠娘紧随其后。
唐永年先见过周涛,再和关家兄妹打过招呼,然后向唐久安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为父先去桂枝巷却扑了个空。”
文惠娘也道:“是啊久安,你父亲听闻你要回北疆,在公以你替唐家在边疆出力为傲,在私心里,却又心疼你明明是个女儿,却要去受男人的苦……唉,你父亲不擅言辞,但心里从未有一刻放得下你。”
唐久安看了看天色:“诸位,一时太阳大了不好赶路,就送到这里吧。”
“等等。”文惠娘捧出一只包袱,“这里是我为你做的衣裳,听说北疆的冬天很冷,你们沙场奔波又不便穿得太厚重,所以我全用丝棉做了贴身的小袄,又暖和,又轻便,又不妨碍你征战。小时候倒是替你做过不少,而今你的尺寸大了,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你看一看,若是不合适,我现给你改,回头让人送去。”
包袱里露出一套丝棉小袄,确实如文惠娘所言,针脚细密,触之轻盈柔软。唐久安也相信,这一定很合她的尺寸,因为文惠娘一旦动手做了,就绝不会出问题。
唐永年道:“久安,拿着,这是你文姨一片心意。你母亲粗枝大叶,顾不来这些,还好有你文姨在,疼惜你冷暖。”
“老爷千万莫要这样说,姐姐要操心家计,自然没有功夫做这些小活计。”文惠娘道,“无论是我做的还是姐姐做的,总归是孩子穿在身上暖和,都是一样的。”
唐久安轻轻笑了。
她以前一直觉得文惠娘对她挺好的。
虽然她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罚被骂,但好像都不是文惠娘的缘故。
相反,文惠娘一直是站在她这边护着她的那一个。
比如现在。
文惠娘不单为她做衣裳,还为薛小娥说话。
“文姨,我以前不太知道怎么才算待人好,但现在我知道了,待人好就是一心一意想让那个人高兴。”
比如姜玺,他知道她想捞首饰,就把御池放干了让她捞。
她当掉了东西,他明明气得不行,还去赎回来再送给她。
哪怕他脾气大,总生气,但唐久安知道了,他待她好。
但文惠娘不是。
“文姨,你明知道我娘不擅针线,却总是能让父亲注意到这一点。你觉得我收下这身衣裳,我娘会高兴吗?我娘不高兴,我也高兴不了,文姨你也一把年纪了,不会连这事也想不到吧?想来也不至于蠢成这样。”
文惠娘双目含泪,无措地看了看唐永年,再望向唐久安:“久安,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和我亲生的一样,我只想你吃得好,穿得暖,我哪里会想那么多?”真想我高兴,就别做让我娘不高兴的事。”
唐久安叹了口气,虞芳菲说文惠娘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她还不信。
这个时候一对比,还真是如此。
她点点头:“不是蠢,那便是故意的了。可别提对我好,你对一个孩子好,就是把她的娘赶走,抢走她的爹?多谢了,这种好我承受不起。”
“久安。”唐永年低喝一声,碍于有周涛等人在场,没有发作,只低声道,“听话,莫要让人看笑话。”
唐久安看着他一笑:“父亲,您不知道吧?咱们家早就是京城的笑话了。”
她和薛小娥道:“娘,我走啦。”
她最后望了城门一眼。
果然如周涛所言,有不少人正从城内出来,远远就向她挥手致意。
没有姜玺。
她有些失笑,姜玺已经说了不会来的。
但她还是有点想见他。
想要说一声谢谢。
明明她才是老师,但却是他教会了她如何分辨谁待她好。
“少督护,替我转告殿下一声,我答应他,我会一直记着他的。”
她翻身上马向众人一拱手:“山高水走,江湖路远,唐久安别过。”
元宝儿撒开四蹄,向北奔去。
陆平与四名羽林卫紧随其后。
一时风驰电掣,去得远了。
*
眼见唐久安走了,关若飞嘱咐妹妹送薛小娥回家,自己则打算去东宫和姜玺分享送走瘟神的喜悦。
姜玺却不在东宫。
问遍宫人,谁也不知道姜玺在哪儿。
关若飞找了一大圈,最后在御池池畔的大石上找到了姜玺。
姜玺盘腿坐着,一动不动,远远观之,若是手里塞一根竹竿,便活似直钩钓鱼的姜子牙。
但走近一看,只见他无表情,两眼发直,好像轻轻一戳就能栽进池子里。
关若飞拿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姜玺毫无反应。
关若飞心说孩子别是高兴傻了吧?
“殿下,你知道唐久安今天走了吗?”
姜玺像是终于有了一丝人气,眼珠子动了动:“走了?”
“可不是!”关若飞兴奋道,“走了半天了,这会儿都该到通州啦!哈哈哈哈,整座皇宫,整个京城,都再也没有人能抓着咱们练箭了!”
“通州……”
明明就在京城左近,为什么听上去那么远?
未来还会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一直远到北疆。
姜玺喃喃,声音轻不可闻,“从京城到北缰,快马也要三个月。”
“就是啊!她就算是快马来回,也要半年哈哈哈哈!”
关若飞说着忽然想起,“话说元宝怎么在她那儿?你把元宝给她了?殿下,你是不是被脏东西附体了?我求了你多少回骑一下元宝你都不让!”
姜玺目光瞥了一点到他身上:“你不配。”
关若飞跳脚:“我不配,难道她就配吗?!”
“那自然。”姜玺,“没有人比她更配。”
关若飞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惊呆了。
“不是……在我禁足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唐久安走的时候,还让我带话说她会一直记着你来着——”
姜玺整个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关若飞几疑他要摔下去,下意识想去护他。
“她说什么?!”姜玺大声问。
“说会一直记着你。”关若飞越想越不对劲,“你俩没什么事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姜玺仰天大笑,假山上的飞鸟被惊飞出好几只。
关若飞惊恐的眼神变得担忧。
孩子到底怎么了这是?
“她说她会记得我,会一直记得我!”姜玺抓着关若飞的肩,和方才那枯坐的模样判若两人,“表哥,她说会一直记得我!”
关若飞冷静地:“我劝你不要想太多,我在北疆跟她学了一年多的箭,你看她回京看到我认得我吗?那家伙天生不把人放眼里……”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姜玺眉飞色舞,“我人不在,她却托你带话,说明她当时想到我了,知道吗?这是重点,我不在,她想我了!懂不懂?!”
“………………”关若飞喃喃,“你别这样,你这样我会觉得你喜欢上她了……”
姜玺的笑声顿住,像是突然被谁卡住了脖子。
关若飞长舒一口气:“能知道这事吓人,还算有救。”
“我喜欢她?”姜玺僵硬地问。
“对,我知道,这不可能。”关若飞道,“谁敢喜欢唐久安啊,光用想的都能把人吓死。”
姜玺开始咬指甲:“我喜欢她?”
关若飞心说孩子吓坏了,他拍拍姜玺的肩:“放心放心,我说着玩儿的,别当真。啊,现在那瘟神走了,咱们可以——”
姜玺猛地捉住关若飞的双肩,表情异常严肃:“你喜欢文臻臻是一种什么感觉?”
“……”姜玺对关若飞的暗恋嗤之以鼻,向来不爱过问,哪怕关若飞有心倾诉,每次都被姜玺奚落嘲笑,现在头一回被这么一问,关若飞怔住,“什、什么感觉?”
“就,就你见到她,跟见到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关若飞脸上微微一红:“那自然是很不一样。见别人无所谓,见到她……就很容易心头乱跳,特别是靠近她的时候。”
姜玺想起了自己无数次的心脏乱跳,喃喃:“是不是有时候连呼吸都会忘记?”
关若飞:“哪倒不至于那么夸张……”
一看姜玺的神情不对,正想问,姜玺又继续晃着他:“看不见她的时候会不会想她?”
于是关若飞又继续脸红:“那、那是自然的。没读过诗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唉,说得真是没错。”
姜玺深深点头:“真是没错啊。”
关若飞:“……”
不是,你这么感慨干什么?
姜玺又抓着他问:“还有,是不是想把什么东西都给她?只要她高兴,只要她笑一笑,你就什么都愿意去做?”
关若飞叹气:“……臻臻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姜玺:“呵。”
关若飞:“……”
你那是瞧不起谁呢?!
“喜欢她,就是看见她就开心,靠近她就心跳,她高兴你就高兴,她不高兴你就想把惹她不高兴的人全杀光,你每天都盼着见到她,见不到就想到处去找她,她很容易就让你开心,也很容易就让你生气……”
姜玺越说越快,抓着关若飞肩膀的力气也越大。
关若飞很想反驳说臻臻才不会让我生气,但看着姜玺这癫狂的模样,越看越惊恐。
“你该不会真喜欢唐久安吧?!”
“对,我喜欢她!”姜玺仰天大笑,“原来我喜欢她!”
“啪啦”,晴朗响道一道惊雷。
关若飞差点流泪。
对啊,老天爷,这就是我的心声。
*
人说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其实七月的也是。
唐久安走到一半,突然就晴天霹雳,紧跟着豆大的雨点急砸而下。
唐久安记得离不远便有一家驿站,此时一面招呼人快马加鞭往驿站赶,一面把挂在马鞍下的画轴塞进怀里。
驿站里有不少人躲雨,但见到唐久安身后那四名铠甲闪闪的羽林卫,立即恭敬让路。
驿丞带着人过来,将唐久安迎入上房。
唐久安先将画轴挂起来。
还是有些地方沾了雨水,好在只是边角,一些衣带上的墨迹晕开,脸还在。
只是才这么想,窗外狂风大作,一阵风飘雨斜飞入内,稳稳地泼了画上姜玺一脸。
唐久安眼睁睁看着墨迹晕染开来,手忙脚乱拿起布巾去擦。
不擦还好,这一擦,整张脸糊作一团。
唐久安:“……………………”
这都是什么事儿!
陆平过来请示今夜是不是就歇在这儿,就看见唐久安站在窗前指天大骂:“贼老天!”
老天回以一阵更大的风雨,把唐久安浇了一头一脸。
陆平赶忙把唐久安拉过来,再关上窗,随后一面找干净衣裳,一面命人备热水。
然后拿出大布巾递给唐久安:“怎么了啊生这么大气?”
唐久安没接,任脸上滴着水,喃喃:“小陆儿,我答应了要一直记着他的。”
陆平问:“谁?”
唐久安像是没听见:“可画没了,我记不住了,我明明已经答应他了,可我做不到了。”
她的声音很低,水滴从发上脸上滴落,看上去像是流泪了。
陆平从认识唐久安起就没见唐久安流过眼泪,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陆平觉得唐久安好像要哭了。
陆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唐久安,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安慰,想了想道:“不记得就不记得,下次见面不就记得了么?”
“不行的,”唐久安摇头,“我要是不记得,他会很生气很生气。”
从来没有人因为她不记得而生那么大的气。
姜玺这人,脾气是真的大。
可是待她也是真的好。
唐久安看见那幅画心里就堵得慌,“给我收了。”
陆平去把画卷起来。
不一时热水送了上来,唐久安洗了个澡,换下湿衣裳。
外面天色如墨,大雨滂沱,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不久后驿丞上来问晚饭是送到屋中还是摆在下面大厅。
唐久安向来喜欢阔朗地方,选在厅下,把羽林卫们也一起吃。
羽林卫们都曾经在唐久安箭下挨过魔鬼训练,此时分为两排站在唐久安身后侍立,不敢上桌,异口同声:“属下不敢与将军同席。”
唐久安拿着筷子:“我今日心情不好,话只说一遍,让你们吃你们就吃,不吃就去雨里绕驿站跑个一百圈,我上房顶陪你们操练。”
最后一个字落下,四名羽林卫瞬间就位,端起了饭碗,咔咔往嘴里扒饭。
厅上等雨的人都在用饭,厅中颇为热闹。
坐得离大门近的人率先发现了异样:“哎,那有个人。”
“还真是,谁这么倒霉,大雨天还要赶路。”
唐久安斥候出身的耳朵也在雨声中听出了马蹄声。
再抬眼一看,雨幕里有一道模糊身影,一人二马。
一般传递急信之时,送信之人皆要多备一匹马,以供马儿能歇脚力,方便换乘,务求最快速度。
但这种方式,马能歇力,人不能,是以不是十万火急之事,不会如此。
驿丞也瞧见了,忙命人准备好替换的马匹、干粮和水。
这是驿站职责所在。
这样的信使往往连吃饭的机会都没有,一般是换了马匹接了东西直接走人。
但这位信使纵马前来,停也不停,长驱直入。
马儿一直冲进驿站里,惊得众人纷纷离座。
驿丞如临如大敌,驿仆连忙寻家伙,羽林卫反应更快,“刷”地一声抽出了刀刃。
来人一身黑色斗篷,用的是上好的皮料,漆黑柔亮,光可鉴人。
但这样的大雨天气,再好的料子也逃不过风雨的侵袭,那人衣衫尽湿,浑身都在滴水,才这么一小会儿,地上已经淌了好大一滩积水。
人和马都在剧烈地喘息,可见这一路是如何奔命。
那人像是看不到满厅的紧张戒备,也看不到雪亮的刀刃,只望向唐久安这边。
斗篷的帽子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散乱的发丝贴着鬓边面颊,又遮了小半张,唐久安只瞧见半张下颔,线条如刀锋一般锐利紧致。
唐久安的心跳了一下。
这是……
那人翻身下马,大约是骑马太久不曾休息,两腿已经僵硬,下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扶住身边的桌子才站稳。
唐久安觉得自己可能看错了,毕竟她一直不大认人,看错乃是常事。
但那人站稳之后,笔直地大步向唐久安走来。
走得太快,斗篷散开,露出衣料紧贴的结实身躯,修长大腿,劲瘦腰肢。
羽林卫提刀上前。
“退下!”
唐久安出声,然后起身。
是姜玺。
虽然姜玺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但她敢发誓她绝对不可能认错,这就是姜玺。
姜玺的步子停也没停,转眼到了唐久安面前。
唐久安正要开口,姜玺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唐久安。
这个拥抱带着铺天盖地的风声雨气,衣料冰凉,而底下的身体滚烫。
他抱得紧紧的,像是要以自己的身体为牢笼,从此将人禁锢住,再也不会放开。
第29章
唐久安被抱懵了, 张着双手,不敢动。
姜玺浑身湿透,雨水渗到唐久安身上,有点凉。
但随后灼热的体温传来, 姜玺身上烫得吓人。
“殿下还好吗?”
不会是忽然间得了急病脑子烧糊涂了吧?
“我很好, 我好得不得了。”
姜玺紧紧抱着一动不动, 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找到了此生最正确的做位置, 他想就这样一直抱到地老天荒。
羽林卫更懵了。
保护一位将军和保护一位离宫的太子,肩上的担子完全不一样,赶紧手忙脚乱斥退闲杂人等。
在此躲雨的都是小老百姓,驿丞也同样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并不知道贵人来了如何回避, 一时间场有点混乱。
“……殿下,抱好了吗?”唐久安问,“要不咱们先回房?”
姜玺抬起头, 他身上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脸上开始泛红:“……回房?”
“当着这么多人不好吧?”
“对, 对对。”
姜玺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这一刻开心得要命,恨不能与全天下分享这份快乐,但唐久安说的就是对的。
他终于舍得松开她,虽然尽量想泰然些,发紧的嗓子还出卖了他。
“你、你房间在哪里?”
“随臣来。”
唐久安在前面带路。
姜玺看着她的背影心神荡漾。
啊啊啊她怎么这么洒脱这么镇定啊!
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来一样!
还叫他进房间!
她是不是早就想要他追上来?
啊啊啊他真是太聪明了!
驿仆正在把浴斛抬出去,并打扫房间, 没料到唐久安进来。
唐久安挥挥手让他们出去。
姜玺嗅到一点皂角香,看着浴斛里的水, 眼睛有点发直。
他忽然觉得身上好冷,很适合进去泡一泡。
但又觉得身上滚烫,再多想一点就要着火。
唐久安沉声问道:“殿下追来,所为何事?”
正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姜玺:“……啊?”
“此处没有旁人,殿下尽管直言。”
她的神情肃然,眉眼冷冽,类似于在水榭发现异常之时。
“……”姜玺,“唐久安,你不想看到我吗?”
唐久严肃地摇头。
一国储君,孤身冒雨而来,一看就有事情。
而且还是大事情。
很要命的那种。
“……”
姜玺整个人僵住,像是被谁卡住了脖子,声音都变了,“一点也不想?”
所有的百转千回兵荒马乱,全是他一个人的?
“自然。”
唐久安答,“但殿下来都来了,有事直管说,臣听着。”
姜玺一想是这个理没错。
他大风大雨赶来,当然是有事要说。
那句话在胸中激昂澎湃,风雨浇不息,没有什么能阻挡,眼看就要呼啸而出。
然后,他一错眼,瞥见了桌上的东西。
是一幅胡乱卷作一堆的画轴,隐约可见大片晕开的墨迹。
姜玺:“!!!!”
他眼神一动,唐久安便注意到了,这会儿赶到姜玺之前先一步挡在桌前:“殿下,先说正事要紧。”
“这便是正事。”姜玺伸手要去拿画轴,唐久安抬手格挡,两人就在桌前你来我往,换起招来。
姜玺:“那是我的画!
唐久安:“已经给臣了,是臣的。”
“就算给你了,我看一眼不行吗?”
“不行。”
“唐久安,你是不是心虚?”
唐久安:“……是。”
姜玺倒给她整得没脾气了:“怎么弄的?”
唐久安默默把画轴藏身后:“先说说殿下的来意?”
姜玺好气,抓起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就是一通灌。
唐久安深知这种长途急奔之苦,便提着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烛火昏黄摇曳,姜玺黑衣黑发,湿透了之后颜色更加浓郁,一张脸好看得勾魂夺魄,一对眸子像是粘在了她身上,一面喝水,视线却是没有挪动半分。
唐久安觉得他这眼神跟从前很不一样,不由更加担心:“殿下来找臣到底是为什么事?”
姜玺定定地瞧着她,一时咬牙,一时又很想再抱抱她,目光一会儿幽深一会儿灼热。
半晌,道:“跟我回京。”
唐久安大惊:“京中如何了?”
有人造反?!
皇帝驾崩?!
敌国入侵?!
想来想去恐怕是皇帝驾崩,因为姜玺之前扑过来抱住她的样子就像一条丧家之犬好不容易找到了新主人。
丧家之犬·姜玺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用膝盖想也知道她想的肯定不是他想她想的。
他直接扯开领口,拽出那两枚狼牙:“你说过的,只要拿着它来找你,你无论生死都会赴命。”
唐久安郑重地接过狼牙:“臣绝不食言。”
无论是扶殿下上帝位,还是平息叛乱击退敌军,殿下都可以开口。
然后就听这位殿下道:“我要你回京继续教导我的箭术,当我的老师。”
唐久安:“……”
她看看手里的狼牙,再看看姜玺,“臣这狼牙,就值这?”
“这就是最要紧的。”姜玺道,“老师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唐久安握紧了狼牙:“当然不会。只是……”
姜玺才不听她的“只是”,“老师说话算数就好,在此歇上一夜,明日雨停,我们便回京。”
姜玺说着打了个哈欠,伸懒腰,“这一路可累坏我了,劳烦老师让人为我准备一间屋子。”
唐久安答应着,刚迈步,姜玺便动如脱兔,一把抓住桌上的画轴。
画轴“刷”地抖开,上面墨迹斑斑,一张脸糊得面目全非。
“……”
唐久安抬脚就走,迅速关上房门。
“唐、久、安!”
里面姜玺的怒吼声砸在房门上。
*
这所小驿站只有两间上房,姜玺来了,陆平当然就得让位。
其它屋子都住满了人,有懂事的羽林卫要挪位置。
姜玺经过,“咳”了一声,提了一句:“你们是禁卫,莫要与边军总混在一处。”
羽林卫默默放下了请陆平入内的手。
驿丞瞧出了贵人的意思,也不敢给陆平腾别的房间。
陆平本人是个省事的,不声不响下楼去。
姜玺一面瞧着唐久安房中的动静,一面看着陆平卷着铺盖去了柴房,心中十分满意。
哼,就你这黑块头,怎配在我老师身边?
他甚至怀疑那画是陆平弄坏的。
毕竟将心比心,自己的未婚妻带着别的男人的画像上路,姜玺一天能把那画撕烂八百回。
姜玺拎着酒壶去敲唐久安的门。
唐久安无事便要早睡的,已经要上床了,开门见是姜玺,问:“殿下有事?”
“有。”姜玺肃容,“毕竟吏部和兵部皆出了公文,老师回京名不正言不顺,咱们总得商议商议。”
唐久安心说真难为你,倒也知道这事名不正言不顺。
她让开门,然后才看到姜玺拎着酒。
不单有酒,甚至还拎了个小小椿箱,里面还有几道小菜。
唐久安:“……”
太子殿下聊正事的款式真是别具一格。
姜玺殷勤地布设杯盏。
他已经想明白了,唐久安现在不想看到他,不代表将来不想看到他。
重要的是他又可以见着她,还能听到她的声音,还能和她一起吃饭喝酒。
一切来日方长,未来充满机会。
斟好酒后,他掩袖打了个喷嚏。
“殿下,你淋了这么久的雨,又一路急奔,应该去泡个热水澡,好好喝一碗姜茶。”唐久安把酒壶拎到自己面前,“酒就别喝了。”
姜玺顿住,眸光湿润,喃喃:“你关心我?”
“自然,殿下是一国储君,身子贵重。”
“若我不是储君呢?”姜玺看着她,“若我只是个普通人呢?”
唐久安不是很会假设虚空之事,费力地想了想,还是道:“那也还是身体要紧,生病总是不好。”
姜玺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的目光灼热滚烫,手也是。
唐久安垂下眼睛看着他的手。
姜玺见她若有所思,忙诚挚道:“老师如此关心学生,学生真是十分感动。”
“……”
姜玺言辞越是恳切,唐久安就越是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但哪里怪,又说不大上来。
遂聊正事。
“殿下想好如何摆平兵部和吏部吗?”
“没有。”
唐久安赶紧撇清:“殿下不要指望臣,臣摆不平的。”
“我没有想,是因为那两处地方根本用不着摆平。”姜玺朝唐久安眨了眨眼,“只要摆平父皇就好了。”
唐久安觉得有道理:“那殿下打算如何摆平陛下?”
“还没想好。”
“……”唐久安,“……要不您回去好好想?”
“一个人闷坐着也想不出来嘛。”姜玺拉了拉唐久安的袖角,脸凑过去低到唐久安面前,“老师帮着一起想想?”
姜玺对自己的脸是有点自信的。
此时嘴角带笑,眸子闪亮,眼神里充满温柔希翼乃是方才特意对着镜子练习出来的最佳表情。
唐久安爱看美人,这是个非常好的优点。
因为他刚好就是个美人。
唐久安的眼神果然柔和了一下。
但就在姜玺准备再凑近一点的时候,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啊啊啊啊小安!!!!!”
陆平抱着被子跳到唐久安床上,紧紧缩在床角,“有老鼠,有老鼠!”
唐久安立即扔下姜玺,过去搂住陆平:“不怕不怕,这里没有老鼠。”
“有,有,有!”陆平绝望大叫,“柴房里有老鼠!”
姜玺还保持着那拧着脑袋的姿势,一时回不过来。
他对陆平那苍白如死的脸色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见过会演戏的,但没见过这么会演的!!
而方才还对他露出温柔神情的唐久安,此时抱着陆平,用一种比方才看他时更温柔一百倍一千倍的语气道:“不要怕,我在这里,我这里没有老鼠,永远也不会有老鼠。”
“可可可可是柴房……”
“让柴房见鬼去,你为什么要去柴房?”
“我我我没地方睡,就去柴房睡。”
“你为什么没地方睡?”
陆平畏畏缩缩地看向姜玺。
姜玺慢慢拧回了脖子,坐正来。
眼神锋利,杀气四溢。
呵,大意了。
这黑块头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劲敌。
第30章
“关我什么事?”姜玺理直气壮, “我让你睡柴房了吗?”
陆平畏缩摇头。
“那你看我干什么?”
陆平往唐久安身后缩。
唐久安还十分心疼的样子,摸摸陆平的头:“不怕不怕,你就睡我这里。”
姜玺炸了,只盯着缩在唐久安身后的陆平, 那模样像是一头要把陆平拖出来吃掉的恶狼。
陆平则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
姜玺冷着脸向陆平道:“去下面找羽林卫, 就说我的话, 让他们腾一间屋。”
陆平瑟瑟发抖并摇头。
姜玺强忍住把陆平拖下来揍一顿的冲动:“我把我的房间让给你, 去睡吧。”
陆平还是摇头。
姜玺的拳头在袖子里握紧了。
“殿下回去睡吧。”唐久安道,“小陆儿今夜哪里也不会去。”
“不行!”
姜玺的声音太大,让唐久安不由多看他一眼。
姜玺微微吸了一口气:“哪里有让老师同别人挤一处、学生却独占一屋的道理?那么便请老师去我房中,我与陆兄共住。”
陆平拉着唐久安的衣袖摇头。
唐久安拍拍陆平的肩,安慰一番, 然后道:“一点小事,殿下不必费心了。臣和小陆儿经常住一住,早就习惯了。”
……经常……吗?
姜玺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但仍旧顽强道:“那我……我一道留下来陪老师。”
唐久安:“倒也不必。”
“不,我非留下来不可。”姜玺豁出去了, “因为……我也怕老鼠。”
“……”唐久安, “……殿下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老鼠?”
姜玺心说您听听这是人话吗?
“怎么他可以我就不可以?!”
“小陆儿自然可以。”唐久安道,“但殿下怕是连老鼠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吧?”
姜玺确实没见过。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不能太偏心!
“好,我说实话,我不是怕老鼠,我是怕一个人睡。”
姜玺脸上露出和陆平一模一样的柔弱恐惧之色,“我怕一个人睡觉。我从小到大,殿里都是有人侍候的, 我一个人睡不着。”
这个理由唐久安倒是接受了:“那臣去找个羽林卫上来陪殿下。”
“不可!”姜玺严肃道,“此事是我的弱点, 我的秘密,现在只有你知道,千万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知晓。”
唐久安倒是没想到,深感自己思虑欠周到,同时也理解了姜玺为什么好好的觉不睡,偏要来她这里商量什么大事。
“那就睡吧。臣和小陆儿睡床,委屈殿下睡榻。”
见姜玺不满地瞪起眼,唐久安解释,“臣与小陆儿两人挤一榻,委实睡不下。”
再一想,君臣之别,上下有分,主君可不会管你睡得下睡不下。
便拉着陆儿起身,准备打地铺。
反正在战场上树下土里风里雨里一样睡。
“我和他睡床。”姜玺皱着眉毛阻止唐久安,“你一个人睡榻。”
唐久安倒是没有想到,抬眼看向姜玺。
姜玺特别受不了被她这样认真地看关,别过脸,低声咕哝:“……我说了我不习惯一个人睡。”
于是就这么定下。
只有陆平还想挣扎一下:“小安……”
唐久安握着陆平的手,陪了陆平好一会儿,直到陆平入睡。
姜玺在旁边瞧着,抓心挠肝,又不好发作,憋到快要吐血,最后忍不住咬牙道:“没想老师这么会哄孩子。”
唐久安替陆平盖好被子,走过来斟了一杯酒,慢慢道:“当日边城城破,小陆儿和他的兄长藏在地窖,带他们的都尉负伤逃回地窖中,无药无医。我去的时候帮忙搬出他的尸体,尸首已经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了。”
姜玺顿住。
“小陆儿那时才知道老都尉已经死了,他哥哥之前一直安慰他,老都尉只是伤得太重,需要休息。”
“后来我们走的时候放了一把火,那地窖连同那儿的老鼠一把火全烧了。”
“殿下一定想象不出来,一处地窖里会有多少老鼠。”
唐久安喝那杯酒,轻轻吐出一口气:“从那之后,小陆儿便见不得老鼠。”
“……”姜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低声问:“你是因为这个,才要招他为婿?”
唐久安:“???”
姜玺:“……就……那日我在院外听你给文氏她们说的。”
“那是随口说来哄人的,殿下也信啊?”
唐久安笑了,“臣与小陆儿是同袍之谊,是手兄之情,全然没有男女私情。臣就算愿嫁,小陆儿怕是也不愿娶。”
“!!!!!”
姜玺的世界,刹那间改天换日。
破落简陋的驿站客房变得光辉明媚,躺在床上的黑块头也变得温柔可爱,一看就是一个很有福气的大胖小子。
陆平半梦半醒,睁开眼睛,就见姜玺坐在床边,一脸怜爱地给他掖被角。
陆平差点儿吓尿。
*
第二日回京路上,姜玺亦是对陆平照顾有加。
半路停下来休整的时候,还和陆平促膝长谈:“陆兄,今年贵庚?”
陆平战战兢兢:“二、二十三。”
“哦,和她同年。”姜玺,“家中有没有订过亲事?可有心仪的姑娘?”
陆平黝黑面孔微微泛红,摇头。
姜玺道:“陆兄直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陆平受宠若惊,惊疑不定。
摸到唐久安身边:“殿、殿下他想干什么?”
唐久安向姜玺望去。
姜玺正在给羽林卫训话,让他们把更好的马匹让给陆平。
羽林卫们昨夜还被训示连屋子都不能让陆平进,今天就被教育要认陆平做大爷,一时都有点难以适应。
但姜玺可不管这些。
姜玺对人不好时,不会留半分情面。
但对人好时,便是掏心掏肺的好。
唐久安微笑了一下。
姜玺来找她,她真的是非常意外。
但也,有点高兴。
这高兴自己都有点理解不了,只能解释为——这样,没有画她也不会食言了。
她会努力记得他的的。
陆平一怔:“小安,你怎么笑成这样?”
“怎样?”
“就……就……”陆平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很娘们。”
唐久安踹了他一脚:“我本来就是娘们。”
陆平揉揉踹的地方,对此很不认同。
在他认识唐久安之初,唐久安已经强悍得没有性别了。
在陆平心中,唐久安不是娘们,也不是爷们,她就只是唐久安。
“放心吧,殿下脾气有时候是有点大,但心地很善良,是个好孩子。”唐久安道,“他会好好对你的。”
姜玺正好走过来,皱了一下眉头:“我不是什么孩子。”
才大两岁而已,有必要这么老气横秋吗?
唐久安觉得他皱着脸也挺可爱,便微微笑:“在老师面前,学生自然是孩子。”
姜玺:“……”
他觉得她在调戏他。
*
行至半程,遇到东来寻人的东宫率卫。
因为有关若飞帮着扯谎,宫里天亮后才发现殿下不知去向,以太子詹事张伯远为首的东宫属官集体出动。
找着人之后,全部翻身下马,黑压压跪了一地,求姜玺怜惜他们的小命,莫要再四处乱跑了。
姜玺道:“孤出门散心,偶遇风雨,多亏唐将军搭救。孤感念唐将军救命之恩,恭请唐将军回京,请为太子宾客,这便回去禀明父皇。尔等先过来见礼。”
张伯远等人自打入东宫起,就没听过姜玺这般正正经经说话,这种连做梦都不敢相像的事情发生在众人眼前,众人都觉得是上天显灵,个个眼含热泪,与唐久安见礼。
唐久安骑在马上,人是呆的。
太子宾客,正四品。
与她的正六品足足相差两级六阶。
若是按班累资升迁,最少要二十年。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姜玺。
姜玺正在看她,雨后山林青翠,阳光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清亮,照着姜玺脸上,姜玺眉眼带笑。
“学生怎能让老师白白回京?再说,耽误了老师在边关建功立业,学生也该有所补偿才是。”
*
唐久安觉得这事皇帝要能答应,怕不是个昏君。
但姜玺回宫之后去了一趟御书房,出来后圣旨很快便下来,唐久安正四品官阶加身,任东宫太子宾客。
唐久安捧着圣旨感觉自己在做梦。
“殿下做了什么?”
“你猜?”姜玺笑,“我抱着父皇大腿求了一阵,父皇就答应了。”
唐久安:“……”
还真是个昏君?
于是才离京一日的东宫教习唐久安摇身一变,成了正四品的太子宾客。
一时贺者如云,唐久安还没回到桂枝巷,小巷子就被车马挤满了。
四品是达官贵人的门槛,二十三岁的正四品,前无古人,后亦未必有来者。
薛小娥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连忙一面敞开大门迎接这些贵客,一面谴酒铺的伙计去宫门外守着,看唐久安有没有回来。
唐久安悄悄翻进邻居家的院墙,再爬进自家的窗子。
薛小娥给她吓一大跳。
唐久安在唇间竖起一根手指,细听外头动静:“唐永年也在?”
不单在,还在以男主人的身份招呼客人,客人恭维他教女有方,他连连道:“哪里哪里?俱是圣上抬爱。”
薛小娥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久安自己也说不上来。
升官乃是第一等的大好事,她头一回升官升懵了。
正四品……门外唐永年里里外外死人活人的关系都走尽了,才在四十多岁拼死拼活拼到了四品,她出了城回来,就成了正四品。
何德何能啊!
薛小娥听完经过,深思片刻:“殿下是不是看上了你了?”
唐久安:“绝无此种可能。”
薛小娥也摇摇头:“也对,哪个长了眼睛的敢喜欢你。”
唐久安心说这不关我的事,我再怎么贤良淑德,姜玺也不会喜欢女的。
“现在外头怎么办?”
“他喜欢招呼就让他招呼去吧。”薛小娥把围裙一解,“管它怎么升的,升官就是升官,你又回来了。走,娘带你出去吃顿好的。”
*
母女俩吃完饭,还好好逛了一回街,眼看街上行人都少了,方转回家。
巷子里的车马都已经撤了。
只有巷口对面还停着一辆。
唐久安让薛小娥先回去,自己走向那辆马车。
小昭儿掀开车帘,唐久安弯腰钻了进去:“殿下。”
“你真的回来了,”马车内搁着一盏宫灯,灯光昏黄,姜珏注目于唐久安身上,“我还以为是我听岔了。”
“确实是出了点小小岔子。”唐久安道,“本来这会儿我应该在回北疆的路上。”
“是太子殿下要你回来的?”
“嗯。”
“你心中可愿意?”
“自然愿意。”
姜珏顿了顿,轻声道:“久安,京城乃是非之地,其实不适合你,你应该回北疆去,那儿那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知道。”
在京城,她升到正四品已经顶了天,再给她升官,皇帝怕是当真要担上昏君之名。
太子宾客尊贵归尊贵,手中并无实权,远不如在沙场上用军功挣爵位来得货真价实。
姜珏:“那你还回来?”
“因为我答应过太子殿下,若他召唤,我必赴命。”
姜珏久久地望着她:“久安,若你真要长期留在京城,今后便不要再去藏书阁找我了。”
唐久安:“为什么?”
“你久留京城,必会被卷入权势之争,与我有故,不是什么好事。”
姜珏深深道,“京城的水太深,人们若能独善其身已是用尽全力,那更堪手里再拖上一个废人?”
唐久安一笑。
“殿下,京城的水深不深不打紧,重要的是我的水性好。殿下是我的朋友,无论什么都是。趁着我能在京城多待些时日,殿下可要多准备几次锅子,指不定哪天我就上门去讨吃的了。”
什么权势之争,唐久安才懒得理会。
她已经想清楚了,姜玺不是傻子,用狼牙换她回来肯定有事,待事情一了,她还是该干嘛干嘛。
回来一趟,得个正四品,已是赚得满盆满钵。
不亏了。
姜珏叹息:“你啊。”
*
唐久安次日一早入宫。
从那晚起,陆平就得到了姜玺格外的怜爱,直接带进东宫,在率卫当中安排了一个职位。
如今陆平正穿着率卫铠甲在东宫守门。
唐久安:“陆率卫新官上任感觉如何?”
陆平左右看了看,小小声道:“……我还是想回去给你扛旗。”
唐久安笑着拍了他一下:“没出息。率卫的月俸是掌旗官的三倍。”
在这里站上一年岗,回北疆起码是个都尉。
“殿下起了吗?”她问。
“早起了。”陆平呶呶嘴,“里头一早上就没安静过。”
唐久安走进去,就见原来练箭的前庭大变样。
先是树下安排了一圈盛放的茉莉,再在花丛之中摆上了桌椅,搭起了凉亭。
凉亭悬着轻绡,既遮阳,又不挡风。
“……殿下,这都已经七月了。”
六月里不弄,眼下已经不热了还弄这些?
“嗯,等到入冬,就可以围上锦幛,然后老师可以一边烤火一边教我练箭。”
姜玺笑吟吟,“若是下雪就更好了,炭火炙肉,泥炉焙酒,神仙境界也不过如此。”
唐久安点点头,静候下文。
“老师觉得不好吗?”
“好啊。”唐久安道,“然后呢?殿下要臣做什么?”
“指点我箭术。”姜玺头一次自觉地拿来弓箭,“老师上回显露的那一手飞箭拐弯之术,我十分想学。”
“……”
唐久安看看周围,这里就他们两个人,宫人们都像是得了吩咐似地走得远远的,按说有什么机密之事吩咐,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不由看看箭,再看看姜玺,“殿下留下我,只为学箭吗?”
姜玺很怕她认真的眼神,目光仿佛有实质,能穿透人似的,他不是很自在偏了偏头:“先练箭。”
果然还是有事。
唐久安也不多废话,接过箭,开始道:“偏羽箭可以通过弓弦调整拐弯弧度,但若要箭矢绕过障碍物,还可以撕去半边箭羽。”
箭羽一是为了让箭矢射得更远,二是保持箭身平衡,所以一旦撕起半边箭羽,准头便会即刻下降,非但绕不了弯,还会误伤他人。
这种除了大量的练习,还需要一点天分,不是人人都学得会。
唐久安如以往那样拿枝条指点姜玺握箭的姿势。
姜玺不满:“你这么指指点点,我哪知道怎么卡弦?”
唐久安:“那怎么办?”
“上手啊。”姜玺道,“直接手把手教不是更好?”
唐久安:“……”
当初是谁不让碰来着?
她便上手了。
左手助姜玺控弓,右手包裹着姜玺的手背,指尖与指尖相碰,掌心与掌背相贴。
姜玺比她高大,她要贴得很近才能完成这样的动作,一面手把手掌控,一面提点关窍之处,末了,道:“松弦。”
姜玺的手紧紧扣着弦,仿佛已经粘在了弦上。
“殿下,松弦。”
姜玺依然没有动。
唐久安抬头,只见一滴汗珠从姜玺额间沁出,沿着鬓角脸颊一直滑到下巴上,将滴未滴。
关若飞此时走来,只见姜玺面红耳赤,宛若刚出蒸笼的螃蟹。
好嘛,太子殿下这是生生要把自己煮熟了。
唐久安觉得天儿也不算热啊,未到中午,秋高气爽。
然后才看到关若飞,便道:“少督护来得正好,和殿下一起练箭吧?”
关若飞实没有想到姜玺把唐久安追回来还要练箭,因此一照面就打算脚底抹油开溜,此时被叫住,关若飞干笑:“我就不了吧,将军还是专心教导殿下比较好,千万莫要为我分心。”
那边姜玺缓过来了,长长吐出一口气,道:“表哥说得是,老师教导我一个便好,若是分心他顾,岂不是影响我的箭术?”
“……”唐久安只觉得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又好像似是而非。
“其实殿下与少督护自小便作伴,一起练箭,能够相互切磋,彼此更有进益。”
关若飞:“不不不,微臣不想打扰殿下学习。”
姜玺:“确实,就他那三脚猫,十支里也射不中一支,跟我一起练,只会耽误我的功夫。”
唐久安看着姜玺,神情有点复杂:“……”
说好的兄友弟恭呢?
这才多久,说变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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