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雨水转小,凉气加重。
寝屋只有背风的东面开着半扇窗,晦暗的光线无法照亮屋内, 因此屋中燃了许多烛台。
闻人惊阙躺在垂着轻纱的香闺榻上,听着屏风外江颂月与绣娘对他新衣的商讨声,眉心越皱越紧。
昨晚他将心机与美色都用上了,勾得江颂月意乱情迷,眼见要得逞,人清醒过来, 轻飘飘将他击得溃不成军。
闻人惊阙已经很久未遭受这样沉重的挫败。
再说睡前。
初入江颂月闺房,他“眼瞎”, 不该四处观看、摸索。
这就罢了,好歹能睡上江颂月的床了, 也算是一个安慰。
他心潮涌动, 有心弄出点有意或无意的亲密接触, 可江颂月心里藏着事,一门心思琢磨着面圣和为他准备新衣,根本不往这方面想, 更不受他的引诱。
他多说几句话,江颂月就说困, 给他盖好寝被,一翻身自顾自地继续斟酌, 连看都不看他了。
一夜无话,这一大早,江颂月给他量过身形后, 就将他撵回了床榻上,自己穿戴整齐在外间与人聊起正事。
被抛在闺房中的闻人惊阙, 觉得自己在江颂月心中,仿佛是一个徒有美色的废物。
装过头了?
婚前那次若是不假装风寒,或许能好一些……
“……这颜色要做得漂亮,着实不易……”
“无妨,尽力去做就好,七日之内能成吗?”
“只两套,赶一赶是能成的。”绣娘答后,为防出错,最后一次与江颂月确认,“橙红那匹做女子样式,玫红的做男人款式,县主确定是这样吗?”
“……别那么大声!”
江颂月怕被闻人惊阙听见,慌忙制止,再遮遮掩掩道,“没错,女式那件你按材质来裁……玫红易穿出风尘味,把它做成紧袖圆领袍,再配件重色的半袖罩衫压一压,走金丝银线,玫红色有多艳俗,罩衫就要有多贵气,一定要把它压住……”
内室中听到这里的闻人惊阙明了,玫红那件是为他准备的。
穿就穿吧,反正有江颂月作陪。
就当给自己赚养老的银子了。
这样一直等到江老夫人来催用早膳,江颂月才让人送绣娘回去。
她进屋来,面对“一无所知”、对自己满是信赖的闻人惊阙,心中羞愧,语气就格外的温柔。
“换了地方睡的可还好?若是还困乏,待会儿我一人去宫中就行。”
闻人惊阙把手伸出去,被江颂月扶住后道:“是这床睡得舒适,总也不想起。”
江颂月爱听这话,道:“这床我都用了快十年了,冬暖夏凉……幸好当初做的大,不然都不够你躺的……”
她扶着闻人惊阙起来,今日刚与绣娘探讨过男人的装束,有了些了解,就像模像样地为闻人惊阙穿衣裳。
趁着更衣,她一遍又一遍打量闻人惊阙,心里再次对他的形体感到满意。
个高腿长脸蛋儿美。
成了,那丑布料被他一穿,保准能被带得风靡京城。
“待会儿见了祖母,我得在她面前摆脸色,不然她不长教训。你可不要插话,不然我得连你一起凶……”
江颂月心情明媚起来,话就相对多了些,对着闻人惊阙碎碎念个不停。
然而穿好衣裳一出门,脸就立刻板了起来,弄的江老夫人与侍女们个个小心翼翼,一句废话不敢说。
雨水相较于昨日稍微转小,他们既然能入宫,就没理由不回国公府了。
江颂月计划入宫后直接回去,便在府门口与祖母道别。
“字先临摹个二十页,曲子先学云湖小调,你给我好好学,说不准哪日我突然就回来检查。”
江老夫人理亏,不敢接她的话,就抓着闻人惊阙叮咛,“天寒记得添衣,雨天少外出,闲暇了就来祖母这儿,祖母让人给你做好吃的……”
闻人惊阙温声道:“记得了,都记得了,得了空我就回来,到时候提前派人知会祖母。祖母一个人在府里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着凉受寒让孙儿担忧……”
两人一唱一和,依依不舍地絮叨,江颂月插不进话,显得她好似恶毒的外人,要拆散这对相依为命的祖孙。
她想闻人惊阙与祖母处的好,瞧着这画面又觉得碍眼,气呼呼瞪着二人,语气生硬道:“再不入宫,就赶不及了。”
两人这才停下。
将闻人惊阙扶上车撵,踩着脚蹬上去前,江颂月回身又瞪江老夫人一眼,低声怒道:“与他说再好也没用,他得听我的!”
斥过祖母,入了车厢,江颂月本不想责备闻人惊阙的,忍了忍,没忍住。
“不是说了要给她甩脸色吗?你说那么多做什么?”
“我忘了。”闻人惊阙愧疚道,“对不住,月萝,我方才只想着要与祖母道别,看不见你的脸色,就把这事忘记了……”
江颂月没法和一个瞎子计较,绷着脸,硬邦邦道:“这回算了,以后不能忘了。”
“嗯。”闻人惊阙柔声答应,再去摸江颂月的手,被她抓着放回他自己腿上。
“我在想事情,你老实坐着,别乱动。”
闻人惊阙:“……”
被冷落了一路,临到宫门口,江颂月不想被人看笑话,更不想他出丑,这才重新牵起他的手。
江颂月甚少求见陈瞩,是因对方贵为天子,也为避嫌。——祖母怕她被纳入宫中做妃子。
如今她已嫁人,这方面的顾虑就少了许多。
偏殿面圣,将缘宝阁的意外详细讲述后,陈瞩拧眉思量,道:“朕也想将其抓获,奈何此人阴险狡诈,从不轻易现身,要捉住他,属实不易。颂月,朝廷已为此耗费了许多人力财力……”
这意思是不准备再为抓捕余望山投入精力了?
江颂月心中一阵咯噔。
早些年朝廷光是为了剿灭夜鸦山,就耗费了数年时间。现在只剩一个没人知晓相貌的余望山潜伏在百姓之中,足有近半年时间才闹出这么一点儿动静,还没有确切证据能证实是他。
陈瞩不愿意凭借虚妄的猜测调遣兵力去保护江家,也在情理之中。
江颂月能理解他的想法,但无法接受,她没法明知祖母与府中人处在危险之中,还视若无睹。
“可万一真是余望山暗中捣鬼,可能趁此机会把人抓住啊。”江颂月急切。
陈瞩叹气,从明黄书案后俯首,语重心长道:“颂月,你既与他有过接触,当知晓他是何等谨慎一人。一击未能得手,发现你身边多了人手,他会立刻掩藏起来,要抓他只会更难。”
江颂月不记得与余望山有什么接触,若非前阵子京中沸沸扬扬的流言,她压根就不会将多年前的往事与夜鸦山匪联系起来。
此时心中着急,听见陈瞩后半句话,她只想着反驳回去,一着急,脱口而出道:“那就不要派人保护我,只保护我府中人即可!”
“休得胡言。”陈瞩厉声斥责。
江颂月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就像文武百官与百姓所周知的那样,她也知道,陈瞩一心想将夜鸦山匪彻底铲除,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在闻人惊阙提出将这事告知陈瞩时,轻易同意。
因陈瞩前面几句话,江颂月着急了,主动提出无须人来保护她的话。
无人保护,那她就成了一个饵,只有离开府邸,就处在危险之中。
回望陈瞩深不见底的目光,江颂月心底彷徨,他是真心阻拦自己,还是早就等着自己主动提出这事?
帝王心难猜。
但这不失为一个主意。
江颂月转头看未曾做声的闻人惊阙,见他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在说不论她作何决定,都会支持她。
定了定神,江颂月道:“陛下与太后对颂月偏宠有加,颂月无以为报,如今有机会会陛下效犬马之力,是颂月的荣幸。”
陈瞩沉思了片刻,仍是道:“朕知你有心,但这事非你一姑娘家可以解决的。”
江颂月再次劝说,如此往来数次,陈瞩无奈道:“朕视你为亲妹,不该任你以身涉险。但你如此执拗……也罢,自你夫君出事后,夜鸦山的重担就落到司徒少卿一人身上,你既有意,就代替你夫君与他商议去吧。”
这句话相当于特许江颂月参与到余望山的抓捕中了。
江颂月惊喜,之后被太后喊去,留闻人惊阙与陈瞩君臣独处。
“朕是真没想到,为抓获余望山,你竟不惜假装盲目,真与颂月成婚。”
他二人都曾得罪过余望山,一个是弱质女流,一个对外是瞎了眼的废物,简直是勾着余望山前来报复。
只要余望山接近,就会被当场擒获。
闻人惊阙拱手笑答:“贼寇狡诈,为确保能将人手到擒来,微臣只好出次下策。”
陈瞩笑。
其实他对闻人惊阙此举是满意的。
世家门阀之间藕断丝连的姻亲关系,一直是他的心腹大患。闻人惊阙迎娶江颂月而非氏族贵女,避免了闻人家再次壮大,同时,还避免了江颂月独自身陷险境。
毕竟于皇室有恩,能不让她涉险,陈瞩还是想护她完好的。
如今余望山已有行动,陈瞩迫切地想查出当年与之勾结谋害自己的是谁。
他想知道,未免打草惊蛇,又不能让幕后之人知晓他获得这消息,定睛直视闻人惊阙,陈瞩道:“问出消息之后,即刻杀了他。”
“是。”闻人惊阙答道。
正事说完,君臣闲聊几句,陈瞩回想着这对新婚夫妇携手踏入殿中的身姿,又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朕待颂月如亲妹,爱卿不可负她。”
这就是甭管你究竟是为何娶她,既已成亲,她就是你闻人惊阙的正室夫人。
闻人惊阙略一踌躇,勉强作揖,“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陈瞩满意了。
第32章 案卷
午后, 二人从宫中离开,时辰还早,江颂月想早日解决余望山的事, 与闻人惊阙商议后,决定顺路去一趟大理寺。
守卫森严的大理寺不许闲杂人等进入,带着圣上手谕的江颂月成了例外,无需借助她那身为大理寺少卿的夫君,毫不费力地进去了。
步入正门,方知大理寺卿与司徒少靖都不在。
“那便先看看相关文书, 或是去狱中亲自盘问?”闻人惊阙瞎了后办不了案子,但对大理寺与夜鸦山的事情了若指掌, 贴心地为江颂月出谋划策。
江颂月听得动摇了一下,她是有些想去牢中的, 亲眼看一看关押着的山匪, 或许能让她想起多年前那桩云里雾里的旧事呢?
人人都说她与余望山结了仇怨, 若那日她真的见过余望山,能记起他的样貌就好了。
犹疑片刻,她道:“先看看文书吧。”
她对夜鸦山的了解全部来自于民间传言, 先翻阅文书详细了解后再去狱中盘问不迟。
闻人惊阙颔首,命人去搬运文书。
大理寺以正门牌匾的中心线为轴, 前院分东西,一侧是案件审理兼上级官员处理文书的场所, 另一侧为低阶官职抄录、案卷存放的书室,后院则关押着一些罪大恶极的凶犯,有侍卫日夜严守, 无大理寺三卿的陪同或是圣谕,任何人不得接近。
闻人惊阙趁着文书尚未送来, 耐心与江颂月讲解大理寺的布局。
刚粗略说完,被江颂月轻按了按手背。
“有人来了。”
雨雾萧瑟的厅门外,有几个人影恭敬候着,是依令送文书的官员。
闻人惊阙道:“陛下亲口说了由你接替我的职务与司徒少靖共查余望山的事,只要余望山一日未被抓获,你便有权利在大理寺访查,与我享有同等权利。”
江颂月光是听这几句话就如坐针毡。
她总共进过两次府衙,第一回是十五岁砍伤恶仆掌柜,被人告上公堂,第二次是今日,行使着大理寺少卿的权利,打从一进入,就有侍卫领路,沿途尽是官吏客气与她行礼。
江颂月颇有些受宠若惊。
现在闻人惊阙提醒她,门外那些文职官员在得到她的应许后才能进入,她手足无措,很是局促。
江颂月瞟向正牌的少卿大人,见闻人惊阙神色轻松,笑盈盈地等她开口,心里安定了几分。
没什么可紧张的,她是奉皇命前来做正事的,不是玩闹。
这样一想,人是有了勇气,但相应的,神情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语气俨如昨日训斥江老夫人与下人一般,道:“进来。”.
从江颂月迈入大理寺起,消息就传开了,大理寺的人都知道他们那瞎眼的左少卿来了,身边还带着个明艳俏丽的姑娘。
姑娘手持圣谕,是来查案的。
官员们有好奇的,有惊诧的,明里暗里都在打听。
在清亮严厉的女声传出后,候在厅门外的官员终于能满足好奇心,急忙捧着案卷依次入内。
但也有例外。
贺笳生没动。
听闻有一姑娘在闻人惊阙的陪同下来访,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人是闻人听榆,那个对他有些只可意会的好感的高门姑娘。
上回大理寺卿就与她说过,尽管入内,不必拘礼。
他也希望是闻人听榆。
与国公府这位八姑娘第二次见面那日,贺笳生回味着捡起的帕子上的柔软触感,回忆着那高贵纯洁、仪态万千的姑娘,一夜未眠。
他很清楚,哪怕他不足一年就成了大理寺六品文官,但在闻人听榆面前,连为她摆放脚凳的资格都没有。
甚至他为人捡起的那张做工精美的绣帕,他都买不起。
他只配迎娶同是六品官员的军器监丞的女儿,因受过岳父的恩情,在他父女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
辗转一夜,贺笳生决心退亲。
婚期前几日退亲,军器监丞的宋大人听后,长刀出鞘,直接架在了贺笳生脖子上。
但那又如何,两人同为朝廷命官,官位相平,他不想女儿名誉受损,只得答应,这才有了宋姑娘与他八字不合,病重缠身,不得不临时退亲的事。
贺笳生是怀着见闻人听榆的心情来的,路上特意对着檐下积水检查了衣冠,确保自己仪容端正。
可里面的人是江颂月。
他听出声音了。
贺笳生立于厅外,阴冷的风裹着冰凉的雨水斜打在他衣摆上,犹若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将他浇了个透骨寒。
他费尽心思往上爬,自以为终于能在江颂月面前抬起头颅,没想到两人会在他任职的地方相逢。
江颂月仍是站在他头上的那个。
一介商女,何德何能踏入这庄严肃穆的大理寺?
就因她捡了别人不要的瞎子,嫁入了高门?
“贺大人?”身后的同僚见他久不动弹,轻声喊他,用气音道,“里面除了左少卿,还有个揣着圣谕来的姑娘,不可怠慢啊。”
贺笳生扯了扯嘴角,行如走尸地迈了进去。
江颂月第一眼并未看见贺笳生,真要说的话,她心中全是躲在暗处盯着她的余望山,全然不记得贺笳生也在大理寺了。
夜鸦山匪存在十余年,犯下的案子抄录成文书,足将一方桌案堆满。
“多谢。”江颂月学不来闻人惊阙那样自然,客气地与送文书的官员道谢。
第四次道谢时,她看见一只微微颤抖的通红的手。
江颂月愣了一愣,倏地抬头,看见了赤红着双目的贺笳生。
那是贺笳生的手,他少时家境贫寒,寒冬腊月里练字冻坏了手,江家祖父看他有志气,收他做学生,给他银钱治手。
冻伤治好了,但是留下了遗症,每逢天寒沾了冷水,就如炉中的铁块那样通红,很容易肿痛。
江颂月惊诧于贺笳生的出现,心里对他又是怜悯,又是憎恶,实在不想理会他,嘴角一撇,望向闻人惊阙。
闻人惊阙眸光微动,嘴角噙着丝浅笑,问:“全都搬来了吗?”
一人回道:“启禀少卿大人,共二十六册,全部搬来了。”
“县主奉命来配合调查夜鸦山匪的案件,今后如有相关要求,尔等需尽力配合。”
众人齐声道是,与江颂月作揖行礼。
除了贺笳生。
同僚大惊,忙暗中扯了扯他,贺笳生这才僵硬地对江颂月低下了头。
哪怕曾经依靠着江家吃饭,他也从未这般卑微地对江颂月行礼。这一刻,贺笳生牙关险些被自己咬碎。
江颂月看出他的不甘心,这会儿没心情搭理他,也不想让人以为她是来找茬的,佯装没看见,规矩地与众人还礼。
闻人惊阙又道:“方司直可在?”
“下官在。”方司直出列。
“方司直留下与县主讲解相关案卷,其余人退下吧。”
贺笳生一步一顿地随着众人离去。
他知道搬去的文书是夜鸦山的案卷,可他无权翻看。江颂月却可以,并且由方司直亲自讲解。
方司直负责文书管理,在大理寺待了七年之久,是贺笳生的直属上级。
贺笳生行尸走肉地出了正厅,被寒气迎面扑了一脸,狼狈中记起江颂月与闻人惊阙整洁的衣裙,记起她手边的热茶,还有那明显强装出来的不自然的淑雅姿态。
他摇摇欲坠地闭上眼,握紧了拳头.
“……明嘉七年,劫掠一村镇,亡者共计五十七,重伤残疾者十九,烧毁的房屋瓦舍不计其数……”
“……于云塘山劫掠两支商队,残害人命四十三条……”
“……”
大到杀人放火,小到偷盗劫掠,夜鸦山匪无恶不作。
方司直讲的简略,江颂月听得心尖颤抖。
连翻三本后,她为其斟茶,让他再简略些。
“……共计屠杀文官十三名,与之交战的武将伤亡近千人……明嘉九年……”
方司直忽然停下,饮了口茶水润喉,道:“这之后,夜鸦山忽地消沉了下去,甚少行大恶之事,两年之后再次出现,就与先前不大相同了。”
江颂月从街头传闻中可未听见过这种消息,赶忙问:“怎么回事?”
“咱们也是前几个月才从活捉的贼寇口中问出的,说是内里大乱,几个当家的互相残杀,死了不少人。”方司直说着,语气有些遗憾,“可惜朝廷未能及时得知消息,否则那时出兵……”
他是看了这么多残忍恶行,心有不忍,突发感慨,说着想起闻人惊阙还在,瞟了眼他,忙缩起脖子闭上嘴。
江颂月朝闻人惊阙看去。
闻人惊阙像是感受到尴尬的气氛,微微一笑,道:“方司直所言甚是,陛下每每想起此时,也是后悔不及。”
方司直尴尬的笑了笑。
又讲了片刻,天色越发的晚,已近下值时间。
江颂月与人答谢,扶着闻人惊阙出去,受夜鸦山匪的恶行影响,她心里沉闷,一路没说话。
闻人惊阙也没出声。
两人在侍卫的带领下穿过长廊,没走多远,又一次碰见了贺笳生。
第33章 高僧
下值时间, 贺笳生正与同僚道别,远远看见扶着闻人惊阙走来的江颂月,他完全可以假装没看见, 撑起伞走入雨中,很快就能将二人摆脱。
但他没动。
他今日颜面无光,面对江颂月时屈辱得生不如死,但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主动避开江颂月,相当于承认自己低她一等, 更加惹人耻笑。
贺笳生忍住了拔腿就走的冲动,待二人走到近前, 与同僚一起向人行礼。
“方才听你们提到谏议大夫楚大人,这案子定了?”
有人答道:“回少卿大人, 司徒少卿已查清并将证据禀明陛下, 关于楚大人的判决, 这两日就该下来了。”
闻人惊阙惋惜地叹息一声。
这案子本是他手上的,查了大半,他眼睛出了意外, 案子就移交到司徒少靖手中了。
多少涉及到两个上级之间的矛盾与利益,下属们不敢过多谈及, 有些脑子灵活的,急忙转移了话题。
“大人与县主这是要回府了?”
闻人惊阙道:“是, 天冷了,早些回去。烦请各位明日与司徒说一声县主来访的事。”
下属纷纷应是。
闻人惊阙好说话,但上下级之间除了正事与客套之外没什么可说的, 加上天冷,也确实不适合在廊下多言。
简单聊了几句, 他转向江颂月,温声询问:“回去吧?”
江颂月“嗯”了一声,从侍卫手中接过油纸伞。
她一手撑伞,一手扶着闻人惊阙,手上施力的同时,要提防雨水打在二人身上,还要注意脚下积水,走得很慢,很谨慎。
在淅沥雨中走了几步,闻人惊阙望着她微锁眉心下低垂的长睫与肩上的湿痕,觉得今日不太畅快。
比昨日失利更加不顺。
被江颂月扶着的那只手指尖动了动,他突然闲话家常般道:“前日八妹说想要赋香斋新出的胭脂,待会儿去东街给她买了吧,顺便再买些她爱吃的糖渍青梅……”
江颂月奇怪地瞧了他一眼。
不是说兄妹间相处少,不若寻常兄妹那么亲密吗?
怎么今日反了常态?
疑惑中,闻人惊阙的身子忽地向她身上轻微偏了一下,江颂月被这突来的重量一压,惊慌地扶着他,手中油纸伞差点扔掉。
幸好闻人惊阙及时稳住自己,没将这意外展露出来。
他低声道:“路滑,我走不稳。月萝,我来撑伞,你专心扶着我吧,别让我在人前出了丑。”
江颂月定不能让他在大理寺一众下属面前出丑,忙将油纸伞塞入他手中,两手牢牢扶着他的手臂,缓慢带他前行。
身后众人目送二人离远,等身影彻底融入雨幕,才陆续离开。
贺笳生又是最后一个。
他遥望着江颂月头顶向她倾去的伞面,闭目冥想今日在江颂月面前低头的那瞬间。
他甚至没资格与江颂月交谈。
贺笳生额头青筋因隐忍而暴起,又记起方才听见的,关于闻人听榆的丁点儿消息——她想要赋香斋新出的胭脂,爱吃糖渍青梅。
前者是京中有名的脂粉铺子,一盒胭脂少说几十到几百两银子,只有权贵买的起。
后者就常见的多了。
贺笳生愈发急切地想要出人头地。
他需要银钱、需要地位,以及一个新的能撑得起门楣的妻子和能为他铺路的岳家.
闻人惊阙真就顺路去了东街,买了三份胭脂和几包蜜饯。
胭脂其中一份是江颂月的,另两份是给两个已及笄的妹妹,蜜饯就多了,三嫂与下面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都有。
江颂月见识过许多好东西,但男人送的胭脂还是第一次,有点稀奇。
心头萦绕的琐事暂时压住,她等不急回到国公府,半路上就将胭脂打开了。
车厢中没有铜镜,怕花了妆容不敢上脸,她就在手背上试。
可手背没法与面颊比,抹了好几次,始终看不出效果。
“味道闻着是好的,色泽呢?”闻人惊阙挨着江颂月,鼻尖轻嗅,问,“与上元宫宴时你抹的那种相比,更浅,还是重些?”
江颂月被问住了。
上元宫宴是年初的事了,她哪里记得那日抹了什么胭脂。
紧接着,她狐疑,“你记得我那日的胭脂?”
在江颂月的印象中,两人曾在太后身边打过照面,但闻人惊阙鲜少将视线放在她身上,不该注意到她的胭脂。
年初宫宴……对,那次是个例外……
“你打翻了杯盏,弄湿了衣裙,太后让人带你去寝殿,给你换了身薄柿云裳。”
闻人惊阙笑眼对着江颂月,眸光盈盈,徐徐说道,“那日你的脸格外的红,是胭脂抹太多了吗?”
轰的一下,被提及丢脸事的江颂月仿佛重回那日,面色再次变成浓厚的胭脂色。
是不是胭脂抹多了,你看不出来吗?
这明显是在打趣人了。
她面红耳赤,憋着口气没搭理闻人惊阙。
闻人惊阙等了等,道:“怎么不说话了?月萝,生气了吗?我前面是说笑的,其实你那日妆容得体,美艳动人。”
江颂月还是不理。
“与我说说你手上这几盒胭脂都是什么色,可以吗,月萝?我如今看不见你的模样,只能靠想象了。说说吧,就当是体谅我这个瞎子。”
不与他说,就成了不体谅他?
江颂月觉得闻人惊阙温润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蔫坏的心,不然他怎么能一本正经的说出这种话。
她这两日情绪跌宕比较大,被这一闹,稍微轻松了些,道:“你真想知道?”
“想的。”
江颂月瞄着他如玉的面容,眼睛连眨三次,道:“那你等我仔细试试。”
她将几盒胭脂全部打开,分别在指腹上沾了一下,而后向着闻人惊阙的脸伸去。
在沾着脂粉的手向脸庞抬起的瞬间,闻人惊阙就看穿了她的意图,可他不该看见,没理由躲闪。
他被迫僵着脊梁骨一动不动,任由江颂月的指腹从脸上滑过。
闻人惊阙:“……”
他也是不长教训。
飞快一抹,江颂月收回了手,望着闻人惊阙脸上三道深浅不一的胭脂痕迹,眼眸一弯,差点笑出了声。
她赶忙捂住嘴,拼命忍笑。
“……”闻人惊阙看着她,强装无知,“月萝,你碰了我的脸?”
江颂月清清嗓子,语气装得很是真诚,“嗯,你脸上落了雨水,我给你擦掉了。”
闻人惊阙:“……多谢月萝了。”
江颂月又掩唇笑,笑够了,盯着他的脸,故作正经道:“你不是问我手中胭脂的颜色吗?我与你说,一个是朱红,就是喜服的颜色,另外两个偏桃粉,上了脸就跟白里透红的莲花花瓣似的……”
闻人惊阙听着她轻快的声音,一路沉默。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府门口,江颂月开心够了,下去前再次扶住闻人惊阙的下颌,道:“脸上是不是在哪儿碰着了?瞧着有点发红呢。别动,我给你擦擦。”
将那三道胭脂抹淡,她仔细瞧瞧,确认不会被人看出是胭脂了,掀帘跳下马车。
天已见黑,寒风透骨,国公府门口灯笼早早挂起,府中听见动静的侍女忙撑着伞出来迎接。
江颂月的心情因途中这个小插曲变好,回身来扶闻人惊阙。
“手给我。”江颂月接过他的手,“再往我的方向移动半尺距离……对,下面有脚凳,地上没有积水,放心踩……”
闻人惊阙按她的指挥一步步下来,最后一步落下时,身躯又是一歪,江颂月吓了一跳,急忙搂住他的腰身,用肩膀撑着。
闻人惊阙似乎也受到惊吓,手下意识地一攀,从江颂月掌际擦着她的小臂向后,在江颂月腰上环了一周,手掌牢牢贴上了她的后背。
后心的手掌又大又沉,几乎覆盖住她大半脊背,用力压着时,江颂月被迫往前凑去,将自己送到了闻人惊阙怀中。
这是两人首次站得这么近,江颂月下意识地将手护在胸前,感受着被高大身躯笼罩着的阴影,心底惊慌。
接着,她想起成亲当晚,闻人惊阙埋在她脖颈间时,手掌在她后腰上用力揉按,恨不能将她扑倒的感受。
她心口猛跳,浑身气血全往脸上冲。
“公子!”周围的侍婢就没想那么多了,只当人差点带着江颂月摔倒,也吓到了,仓惶叫喊了起来,侍卫立刻上前帮忙。
“无碍,都退下。”闻人惊阙拒绝他人搀扶。
他借着江颂月的力气站稳,环着江颂月的手臂有松动,却不立刻收回,而是在她后背轻柔地拍着,声音极尽温柔,“雨天脚滑,多亏了月萝……吓着了吗?”
江颂月心魂未定,低着头躲避他的目光,道:“没、没有……”
“真没有?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虚?”
江颂月:“……”
这就是风水轮流转吗?
她才在归程车厢中戏耍了闻人惊阙,现在就轮到自己被他无情揭穿了?
这夫君不好骗啊。
她镇定了下,改口道:“是有一点吓着……没事儿,走吧,先进去,外面冷。”
江颂月拉下他仍半扶在自己背上的手,退后半步,牵着他的手带路,“都到府门口了,不着急,咱们慢慢的。”
“嗯。”
未防类似的意外,两人前面有人提灯,左右有人护着,走得极慢,闻人惊阙再想脚滑失衡被江颂月搂抱住,就有点难了。
索性这招数用一两次还行,多了会显得他太废物,还会遭江颂月起疑。
她的心思与身子一样,最是敏感,还是谨慎些的好。
迈入抄手连廊后,江颂月与侍婢都明显松了口气,闻人惊阙让闲人退后,低声问:“月萝,我是不是很麻烦?”
江颂月抬头,严辞道:“不过是脚滑了下,寻常双目完好的人,也有脚滑的时候,你别瞎想!”
“嗯……”闻人惊阙低沉附和,走了几步,又道,“这盲眼终究是不便,我怕你有朝一日也会厌烦了我这累赘。”
“胡说!”
江颂月哪里会厌烦他,她巴不得闻人惊阙一直瞎下去,若是能再笨点、别那么敏锐就更好了。
“你就是瞎一辈子,我也不会厌烦!”
“话是这样说,但终归是不便……”闻人惊阙面色沉重,似回忆了下旧事,道,“我方才仔细想了想,记起菩提庙的住持曾说过,他认识一位专治眼疾的高僧,极有可能让我双目复明……”
他以为江颂月会为此惊喜,哪料说完就见她停了步子,脸上残留的红晕顷刻退下了大半,在凄清的烛灯下,透漏出几分惊惶失措。
“不是……不是都说你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吗……”
闻人惊阙将她的神态变化看在眼中,顿了顿,道:“都说我的眼睛彻底治不好了,但我想再试试,能治好最好,真治不好,就只能依赖你一辈子了。”
江颂月嘴唇翕动,半晌,干巴巴道:“好啊……”
闻人惊阙捏捏她的手,引她神魂归位后,两人继续往凝光院去。
路上,他余光窥探着江颂月失去光彩的面容,确定江颂月不希望他复明。
是为了方便戏耍他?
这理由不大充分。
没关系,日子还长,以后总能弄清楚。
目前她不希望自己复明,那就多装段时间吧,在露出马脚前找人“治愈”了就行……
这瞎眼的日子刺激又跌宕起伏,也不错。
“可惜那位高僧常年在外云游,多年未归,谁也不知道他在何处,或许已经圆寂了也说不定……所以,不能抱太大期望。”
闻人惊阙说完,就见江颂月的脸好似春日绽开的海棠花,肉眼可见地恢复了光彩。
“没人知道他在哪儿?”连声音都振奋了起来,“没事,找不到没关系,等解决了夜鸦山匪的事,我派人去找他,或者我找别的神医给你治眼,咱们不急……”
第34章 笛子
上面没有婆母, 就一个公爹不管事,也就没什么人来指责江颂月不该在家多待一日。
两人各自去沐浴,闻人惊阙先一步洗好, 出来后让人将胭脂、蜜饯送去别的院落,就没了事。
“瞎眼”是有很多限制的,比如不能随意走动,不能看书或是翻看些解闷小玩意。
他在窗前坐着听了会儿风雨声,让人将那支鹰骨笛取了出来。
江颂月洗漱时就听见了与凄冷风声共奏的笛声,越听越觉得笛声中混有深秋特有的浓厚的孤寂感。
她快速洗漱好回屋, 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支鹰骨笛从闻人惊阙手中夺走。
“大晚上的,别人都歇息了, 不许瞎吹。”
闻人惊阙偏过脸问:“不好听吗?”
他才洗漱后不久,额发微湿, 衬得双目如星, 摄人心魄, 江颂月差点被勾进去了,及时回神,道:“好听是好听, 就是听得人心里难受。”
这阴雨连绵的天配上厚重悠远的笛声,让江颂月想起了早逝的祖父与独收空荡府邸的祖母, 心里有点难过,再联想下要面对的危机, 情绪更加的低落。
“那我换个曲调,好不好?”
“不,该睡觉了。”江颂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要将那支鹰骨笛放远些,不经意地翻看了下, 惊奇道,“这不是我的笛子吗?你从府里拿来的?”
就是她的,江家侍女说她曾经把玩过,嫌声音难听就扔到一边去了。
闻人惊阙检查过,不是笛子的问题,或许是因为江颂月不会,才觉得它声音难听。
他喜欢江颂月用过的东西,就顺手带了回来。
晚间无事,未免江颂月继续翻看她那本小人书,闻人惊阙原想手把手教江颂月吹笛子,培养下感情——至少这样他能参与进去,而不是一个人备受煎熬地装睡——那句“我教你”,还没机会说出,就被江颂月扼杀在摇篮中。
“嗯。”闻人惊阙轻飘飘回答,“夫妻一体,不可以拿吗?”
“可以。”江颂月将笛子在手中把玩了下,很快没了兴趣,把它放在梳妆台上,顺手梳了几下青丝,让侍女都退了出去。
她再过来牵闻人惊阙,道:“我沐浴的时候又想了想,忽然发现一件怪事,缘宝阁后院库房从不让外人接近的,余望山怎么进去的?又是怎么知晓哪里放着的是易燃物呢?难道他混进了缘宝阁?”
沐浴时想到这个可能,江颂月在热气蒸腾的沐浴间里生生打了个冷颤。
闻人惊阙被她牵坐到榻上,道:“他若混到里面了,何必纵火?只要等你哪日过去巡查,趁机出手即可。”
江颂月一想,是这个道理。
她把闻人惊阙往床榻内侧推,然后放下床幔,帐内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做完这些,她再为闻人惊阙盖好寝被,自己也躺进去,问:“那他怎么知晓的呢?”
“去过后院,认得地方。”
“不可能。”江颂月道,“后院从不让外人进入。”
“外人?”闻人惊阙轻声重复这两个字,尾音幽幽,“缘宝阁近日没让外人进去过啊……”
江颂月觉得他话中暗藏其他含义,想了会儿没想透,刚想作罢,记起他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又凝神顺着这俩字细想。
“外人……”思绪转了几周,江颂月忽地道,“我想起来了,小侯爷去过……”
成婚前几日,闻人惊阙说不喜欢小侯爷总是去找她,她就闭门不见客了,又因为答应了太后要教一教小侯爷,就让小侯爷跟着缘宝阁的掌柜的学。
他是能进缘宝阁后院的!
人就在小侯爷身边!
江颂月猛地坐起,掀开寝被就要下榻,被一只手臂拦腰拖回去。
“不差这一时半会儿。”闻人惊阙道,“深更半夜去,才是打草惊蛇。况且依照我对他的了解,他生性警惕,留下行踪的线索后,会立即从侯府脱身,捉不到的。”
不管后半句有没有道理,至少前半句是真的,现在去不妥。
江颂月重新躺回去,望着昏暗的床帐出神,双目圆滚,毫无睡意。
她想起之前在宫门口察觉到的那道阴森的目光,原来那时事情就已经有了征兆。
倘若她能提高警惕,在得知缘宝阁异样的第一时间想通这茬,说不准已经将人抓获了呢。
真遗憾……
还有闻人惊阙,他既然能想到这茬,为什么不早说呢?
难道真如他所说,事情发生后,余望山就立刻从侯府离开了?
江颂月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嫁的这人,哪怕瞎了眼,心思也还是比普通人机敏周全的。
她翻身向内,双肘撑着床褥,往闻人惊阙胸膛靠近,问:“你在想什么?”
光线昏暗的床帐内,江颂月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说:“在想曲谱。”
“什么曲谱?”
“还没想好。”闻人惊阙道,“你不是嫌今日我吹的曲子让人难过吗?明日我换个轻快的,好不好?”
江颂月双眼迷茫,“你就这么喜欢那支笛子啊?大晚上还念着它?”
“嗯。”闻人惊阙坦然承认,又温声细语道,“那笛子声音还是不错的,我听说你以前也是喜欢的,明日我寻了轻快的曲子教你,好不好?”
江颂月爱看别人吟诗作对、悲秋伤春,自己不爱,也自觉学不来,嘟囔问:“学它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因为她不愿意有亲密接触,闻人惊阙主动制造而已。
同吹一支笛子,手把手的教,暧昧片刻,她就该神魂颠倒地凑过来,与他嘴对嘴地学了。
这点阴暗的引诱心思没法明说。
没听闻人惊阙回答,江颂月自顾自道:“学那个没用啊,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想想怎么诱出余望山才是正事。”
闻人惊阙:“……嗯。”
不管他脑子里如何风花雪月,这晚江颂月是没动任何邪念的,小人书都没拿出来,一心在琢磨正事。
等她辗转睡下后,闻人惊阙抱着她在她额头亲了亲,然后重重叹气,又隐忍了一宿.
大早,江颂月派去缘宝阁的人就回了准信,说小侯爷确实去缘宝阁后院转过,那时身旁跟有两个侍卫。
这边刚收到消息,小侯爷那边也有了信,说新收的一个侍卫不见了,消失时间,正是江颂月成婚的第二日。
江颂月整个人愣在原处,没想到事情竟真如闻人惊阙所言,余望山早早脱身了。
她呆坐了会儿,凝神细思,顺着昨夜与闻人惊阙交谈的思路去琢磨余望山的想法,半晌,发现了一个问题。
余望山既然潜伏到了小侯爷身旁,同理,只需等她婚期过了,与小侯爷会面时动手即可,没必要在她大婚当日在缘宝阁纵火。
这里不对劲。
江颂月站起来,扶着桌案从窗口眺望了下,没看见闻人惊阙的影子。
此刻的闻人惊阙刚踏出书房,他清晨被辅国公喊去了,在书房闭门谈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出来。
出来后,由木犀带路,直接回凝光院找江颂月,经过花圃时,遇见了与袁书屏抱怨的闻人雨棠。
“拐带五哥去她江家,竟然直接不回来了!谁家出嫁的女儿第一次回娘家这样做?商户女子就是粗俗,一点规矩都没有!”
“二婶娘若是还在世,定会狠狠教训这个不守规矩的儿媳!”
“昨日五哥竟然带她去了大理寺,还顺路给我带了胭脂和蜜饯,三嫂,五哥何曾做过这种事?一定是江颂月想讨好咱们府里的人,怂恿他做的!”
袁书屏听到这句才回她,“五弟和弟妹还给你们送了胭脂?怎么我只有蜜饯?”
闻人雨棠惊道:“三嫂你糊涂了吗?你怎么能收五哥送的胭脂,你只能收三哥送的,你俩成亲了的!以后千万不能这样问了!”
“哦。”袁书屏双手放在隆起的小腹上,望着亭外的枯叶,渐渐双目迷离,不知想到哪儿去了。
闻人雨棠还在喋喋不休:“五哥也真是的,竟然就由着她乱来!有时候我真怀疑是不是江颂月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威胁他了!”
“不,一定是江颂月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就跟先前娘往三哥身边塞的那个女人一样,脑子里没有正事,只知道用不入流的手段勾引男人,妄图引人不务正业的下贱胚子!还好三哥根本不搭理她!”
“五哥怎么就这么不禁诱惑呢?他都被江颂月牵着鼻子走了啊!”
闻人惊阙就在避风亭侧后方,听到这里,眉头紧紧皱起。
隔着一片竹林的对面小径上,江颂月正提着裙子匆匆过来寻人,远远看见他,双目倏地亮起。
闻人惊阙有着一个瞎子该有的反应,对她视而不见,而是向着不断辱骂的闻人雨棠发声:“六妹,我昨日才送了你胭脂与蜜饯,就只能得来你如此辱骂吗?”
第35章 兄弟
江颂月觉得, 如果她能够在闻人惊阙看不见的情况下戏耍他,那么别人也能。
区别是她做的那些,要么是为闻人惊阙好, 要么是夫妻间的小打小闹,不会让闻人惊阙受到伤害或者在外人面前丢脸,但闻人雨棠就不一样了。
那是个嚣张跋扈的姑娘,当初能对着素不相识的她能恶语相向,今日就能对着无法自理的闻人惊阙开口辱骂。
闻人惊阙那声责问,江颂月听得很清楚, 她快步过去,双手扶上闻人惊阙的手臂时, 他蹙眉,问:“谁?”
“我, 是我!”江颂月赶忙回答, 见他眉头舒展开, 又在他手臂上亲昵地抚摸两下。
安抚过闻人惊阙,她转头,柳眉紧蹙, 怒目瞪着闻人雨棠,“你敢骂我夫君?”
避风亭中的闻人雨棠被他夫妻二人一前一后问傻了, 连声辩解:“我没骂五哥,我骂的是……”
“咳!”袁书屏在她身后委婉提醒。
首先, 她这么说是承认“骂”了。
其次,不解释,她就是只骂了堂兄, 勉强可以用她不懂事来推诿。
解释后,得多个辱骂嫁过来没几日的嫂嫂的罪名, 这嫂嫂出身稍低,但与太后关系匪浅,大夫人不教训她都说不过去。
闻人雨棠听不出其中深意,但是知道亲嫂嫂比她聪慧,不敢继续解释了,耷拉着嘴角委屈咕哝:“我就是没骂,是五哥听错了……三嫂可以给我作证!”
江颂月不信她,但是信出身名门、温柔贤淑的袁书屏。
她转向袁书屏求证。
袁书屏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眉眼温柔,正要开口,闻人惊阙淡淡道:“六妹以为我眼瞎了,耳朵也聋了吗?”
听见这话,江颂月心尖一痛,急忙再去轻拍着他安慰。
不必问了,闻人雨棠就是骂了。
闻人雨棠急了,“我没骂你,也没这样讲!你不要冤枉我!”
她一开口,江颂月更加恼怒,愤然反问:“你没骂他、没这样说,那就是我夫君在诬陷你了?”
一个是光风霁月的温雅君子,一个是以娇纵闻名的娇蛮千金,任谁都不会相信这番说辞。
闻人雨棠自己也犹豫了起来,怎么看,都像是她在说谎。
但她又很确定自己没有,“我没……”
江颂月不想听她说话,冷声道:“这次是我夫君诬陷你,以前呢?你怎么不说以前你闯出的祸事,都是他诬陷你的呢?”
“你、你……”闻人雨棠气结。
以前江颂月对闻人雨棠多有忍耐,是因为被针对的只有她自己,她出身低,不能与国公府的千金硬碰硬。
今时不同往日,她成了闻人雨棠的嫂嫂,本就能教训她,何况她骂的是闻人惊阙。
江颂月承诺过要对他好的,绝不能容忍有人欺辱闻人惊阙。
嘲讽过闻人雨棠,她扶着闻人惊阙,声音软下来,与前一刻判若两人,道:“咱们去前厅,等大伯、大伯娘回来了,就把今日事告知于他们,让他们来管教这个女儿!”
闻人惊阙“嗯”了一声随她转身,见正对面,闻人慕松大步跨来,身旁跟着的是原本守在避风亭外的侍女。
看样子是喊人来主持公道的。
这位三公子是闻人雨棠的同胞兄长,年长她七岁,长兄如父,倒是能代替父母管教妹妹。
江颂月与他不熟,只听说过他行事严谨、油盐不进的古板性格与冷淡的性子。
因拿不定主意他会护着闻人雨棠还是秉公处理,心有顾虑,立刻拉住了闻人惊阙。
避风亭中的二人也瞧见了他,比江颂月的反应更夸张,闻人雨棠白了脸,往后一退,躲到了袁书屏身后。
“三嫂,你帮我说说话啊……”她惊慌哀求。
“别怕。”袁书屏安慰,“你三哥不打人的,最多教训你几句,罚你抄书、把你关进祠堂。”
闻人雨棠才从祠堂出来没几日,掰着手指算了算,这几个月来,她几乎是住在祠堂里了。
前几个月天暖就够折磨人了,后面冷气再降,冷汤冷水难下肚,木板床冻得人无法安眠,再被关进萧条凄清的祠堂,能要了她的命!
闻人雨棠自幼娇宠,对着爹娘能耍赖撒娇,对上这个冷脸兄长,就只有挨罚的份了。
她一急,又哀声求道:“我知道错了,我与五哥道歉,不要进祠堂,……三嫂,你与三哥说,我不要进祠堂!”
袁书屏被她吵得头疼,按下她抓在自己小臂上的手,道:“你三哥决定的事,我插不了手。”
“你怎么插不了手,你俩是夫妻!”闻人雨棠急道,“你瞧瞧江颂月,她都能了,你怎么不能!”
袁书屏嘴角一僵,看着冷着脸走到亭外的夫君,面向焦急惊怕的闻人雨棠,柔声道:“妹妹别急,我帮你就是了……你看着我,听我说……”
闻人雨棠转过来。
袁书屏抬起手温柔地摸着她的娇嫩面颊,余光扫见闻人慕松那张俊秀的死人脸,声音更加轻柔,“以后再说话,记得先过脑子。”
说完,手掌忽地抬高,“啪”的一声,狠狠扇在闻人雨棠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庭院。
正与闻人慕松行礼的江颂月惊得扭头,看见袁书屏揉着手掌,而闻人雨棠捂着侧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袁书屏从容依旧,一手护在肚子上,另一手扶着亭柱慢腾腾走下来,艰难地对着江颂月与闻人惊阙行礼,低柔道:“六妹口出不敬,我已教训过她,以后也会严加管教,还请五弟、弟妹,饶她这一回。”
礼罢,她扶着腰看江颂月。
江颂月懵懂地向闻人惊阙寻求意见,想起他看不见,忙又面朝闻人慕松。
只见闻人慕松皱着眉道:“对兄嫂不敬,该打。”
闻人雨棠颤颤抬头,扫视几人一眼,捂着脸呜咽跑开了.
江颂月急着带闻人惊阙去见小侯爷与司徒少靖,可事与愿违,这日先是闻人惊阙被辅国公喊去,再是遇上闻人雨棠欺辱人,好不容易解决了这事,人又被闻人慕松喊去。
怕闻人惊阙无聊,或是被人怠慢,江颂月不放心将人独自留在府中,只得等着他了。
兄弟二人在梅树旁说事,江颂月与袁书屏坐在避风亭中,手边是侍婢重新奉上的热茶、瓜果。
早在与闻人惊阙成亲前,江颂月就听过她的美名,是个识大体、淑仪无双的世家贵女。
这种贵女,江颂月再修炼十年,也难望其项背。
成为妯娌后,两人也仅仅简单见过几面,并不熟悉。
今日骤见她一巴掌扇哭闻人雨棠,江颂月受到很大的惊吓,进而意识到,真正名门出身的姑娘,就该如此,明事理,要仪态有仪态,有威仪有威仪。
因这事,江颂月对她颇有敬意,处着更加谨慎。
“六妹口无遮拦惯了,今日我打了她一巴掌,晚些时候也会与母亲说道一二,还请弟妹念在她年纪小的份上,原谅她这一回。”
江颂月道:“三嫂这么说了,那就听三嫂的。”
除了原谅,她也没别的办法了,总不能将人暴打一顿,或者骂回去吧?
江颂月不会与这种门第的姑娘聊天,说完就拘谨地坐着,不知说什么了。
可袁书屏瞧着有许多话想与她说,“弟妹觉得五弟他们在说什么?”
江颂月老实摇头,“不知道。”
“回去后,你会问五弟吗?”
江颂月奇怪地瞟了她一眼,道:“看是什么事吧,若是大事,玉镜自会与我说,若是小事,不说也成。”
“弟妹与五弟的感情真好。”袁书屏感叹一声,望望垂帘外的两道英挺人影,又问,“你觉得他们兄弟像吗?”
江颂月还在琢磨她上一句呢,这怎么就叫感情好了?难道他俩的感情不好吗?
还大着肚子呢……
她偷觑着那秋衫都遮不住的大肚子,心里直嘀咕,感情不好怎么怀孕?
“弟妹?”
江颂月回神,道:“好像是有点不大像……”
两兄弟站一起,光远远看着神态就能发现不同,跟面无表情的闻人慕松比起来,闻人惊阙浅笑安然,周身环绕着温柔春风似的。
“以前我觉得他俩是一个样,五弟成婚之后,我又觉得他们不像。你说,为什么不像呢?”
江颂月听着她的话,心里有些茫然,这性情千差万别的兄弟,哪里有相像之处?
袁书屏继续看着不远处的人影,根本没在意她的迷惑,又道:“他二人都是自小离开父母,被祖父带去槐江抚养长大的,从小到大,念的书、习的武,都是一样的,如今怎么会相差这么远?”
江颂月听得一怔,急忙问:“你说玉镜他……”
“难道问题出在五弟离京的那几年?”
江颂月一个疑问没解决,又冒出第二个,“什么离京的几年?谁?去了哪儿?”
袁书屏好像才反应过来她在身旁,“哦”了一声,道:“五弟啊,他十七岁时离开京城,在外漂泊了两年,至今无人知晓他去了哪儿。”
这番话勾起了江颂月的好奇心,她知道闻人惊阙的名号是近几年,五六年前的闻人惊阙身处何处、做了什么,她丝毫不知。
一个世家公子独身离京,消失两年,他能去哪儿?
“弟妹,你若好奇,回去可以问问他,看他会不会与你说。”
“嗯……”江颂月含糊答了,隔着避风亭中的纱帘看见闻人两兄弟说完了话,一个远离,一个朝这儿走来,她忙与袁书屏告辞,“三嫂坐着,我与玉镜还有事,先离开了。”
江颂月匆匆道别,小跑到闻人惊阙身边时,他恰好被碎石绊了下,往前打了个趔趄,被江颂月撑住了身子。
“当心些啊,别着急。”江颂月小声责怪,“幸好我来的及时……”
闻人惊阙半抱着她,手掌轻覆在她后背上,见她没有过激反应,含笑道,“是,幸好你来的及时……”
第36章 撕扯
在避风亭那儿耗的时间久了些, 回到凝光院,竟临近晌午了,这时间点儿去别人府上拜访, 不合礼数。
江颂月把闻人惊阙安顿在外间的软榻上,拧了帕子给他擦手,道:“时间晚了点儿,等用过午膳,下午再去见小侯爷吧?”
闻人惊阙还是那句话,“都听你的。”
百依百顺, 江颂月很满意,又问:“祖父找你是为什么事?”
闻人惊阙停顿了下, 道:“问我带你去大理寺做什么。”
江颂月还以为辅国公追究的是自己带闻人惊阙回府多住一宿的事呢,闻言松了口气, 继续问:“三哥找你又是什么事?”
“除了为六妹的事与我赔不是, 也在问我昨日为何带你去大理寺。”
“他们没说不许吧?”
“没有, 陛下准许的事,没人能反对。”
江颂月彻底放心了,细慢地将闻人惊阙十指手指一根根擦洗干净, 瞧见他无名指甲上的白月牙,顺手在他手指上捏了捏。
指甲是硬的, 但指腹很软。
捏了几下,她将闻人惊阙的手掌整个翻来, 挨个捏他指腹。
从小指捏到大拇指,闻人惊阙笑,她也跟着笑。
笑着笑着, 江颂月瞧见了他虎口处的薄薄的茧子,愣了愣, 想起袁书屏说的那些话。
“你习过武吗?”
闻人惊阙嘴角的笑意不变,从容道:“我们年长的几兄弟,十五岁之前都是跟着祖父的。祖父要求严苛,读书作画、骑射围猎,都是要精通的。”
江颂月惊讶,“你还会打猎?”
闻人惊阙也奇了,“去年秋猎,你不是也去了吗?没瞧见我?”
江颂月眨眨眼,用力回想,朦胧记起去年的确有过一场秋猎,她跟着太后去了。
还记得捕获猎物最多的是陈瞩,其次是小侯爷。
她将帕子递给侍婢,让人全部都退下,然后抓着闻人惊阙的手臂靠近,悄声道:“那不都是提前分配好的吗?”
别人就不说了,在场那么多青年武将,全都输给久坐宫中的陈瞩?
就当陈瞩文韬武略,骑射围猎亦是骁勇无敌好了……排在陈瞩之后的,是彼时未满十五岁、不学无术的小侯爷,是不是太假了?
看到陶宿锦拖着猎物出现,她就没了兴致,借口头疼回帐中歇着去了。
听她忆完去年秋猎的景象,闻人惊阙沉默许久,道:“是,也是……”
说着,他的手一抽,让江颂月摸了个空。
江颂月觉得他有点怪,想问他怎么忽然不高兴了,一转眼,瞧见二人衣摆和鞋面都沾了水迹。
雨水在清晨停下,但院中湿漉漉的,两人出去走了一圈,身上都被露珠打湿了。
没湿透,但江颂月怕着凉,就换个衣裳和绣鞋的事,她懒得喊侍婢进来伺候,道:“衣裳沾了露水……你先坐着,我去里面换衣裳。我换好了,再喊小厮来给你换。”
给闻人惊阙倒了盏茶水放在他手边,江颂月就进到内室了。
内外室间摆放着一扇春日花鸟织锦折屏,两边有着轻盈的纱幔。
闻人惊阙就见纱幔轻晃着遮在了折屏外,纱屏上盛放的牡丹半遮半掩,勾得人心中瘙痒难耐。
江颂月不知他的反应,在里面道:“方才三嫂与我说了些你的事,正好我有点好奇,你与我说说,你消失不见的那两年,是去了哪儿?”
闻人惊阙耳力好,在清泉一样悦耳的声音中,听见其中夹杂着的窸窣的衣物摩擦声。
他凝目盯着那扇折屏,半晌没有动静。
“人呢?”江颂月在里面呼唤。
闻人惊阙重重吐息,目光转开,端起手边的茶水抿了一口,道:“遇见了四叔,跟他一块儿出去走了走。”
江颂月想起那个放荡不羁的四叔,记起这事还没问清呢。
成亲才几日,她身上就堆积了许多事,照顾闻人惊阙与祖母、调查山匪、经营商铺,现在再加上国公府里鸡飞狗跳的争吵,这日子比以前在家中繁忙多了。
想到这儿,她叹口气,继续问:“一走就是两年,去了哪儿?”
外面静了片刻,传来声音:“许多地方,云州、江波府等等,都有。”
“云州?”熟悉的地名让江颂月精神振奋起来。
她曾有三年跟着宋寡妇住在云州,算算时间,与闻人惊阙在云州的时间有重叠。
说不定两人早早碰过面呢!
这样一想,她穿衣裳的速度快了许多。
系好衣带出来,刚要说话,侍婢匆匆赶来,道:“小侯爷来了!”
微弱的日头正升到头顶,显然陶宿锦不管什么失礼不失礼的,想来就来了,这回正赶上国公府的午膳。
江颂月本打算午后去见他的,他来了,省得自己跑一趟了。
她扶起闻人惊阙就往偏厅去。
闻人惊阙站是站起来了,却不往外走,而是问:“现在就去见他?”
衣裳不给换了?没问明白的事不问了?就算提到了云州,也不在乎了?
“他嘴碎,先应付过他,把他赶走了咱们再慢慢说……不对,你还没换衣裳呢……”
江颂月怕他着凉,也怕陶宿锦乱说话,道:“要不我先去见他,你留下更衣?”
“我这衣裳颜色深,显得水迹重,其实没湿。我陪你一起去见他。”
江颂月记得他婚前说过的话呢,他不喜欢自己去见小侯爷,再者说,仅仅是衣摆上沾点儿露水,他都说没湿到里面了,就答应了他。
但闻人惊阙还是不肯走,目光从江颂月凌乱的衣襟口一扫而过,道:“我的衣裳是不是不够整齐?月萝,你给我检查检查,别让我在人前失了仪态。”
江颂月给他理了衣裳,又要牵着他往外走。
好在闻人惊阙那话没点醒她,但是提醒了一旁的侍婢。
侍婢上前,悄声道:“县主,你的衣裳……”
江颂月低头一看,忙不迭地将衣襟整理好,这回再牵闻人惊阙,他就乖顺地跟着了.
陶宿锦在辅国公众人眼中,不过是个顽劣后辈,犯不着让人亲自来招待。他点明是来见江颂月与闻人惊阙的,就被直接带到偏厅了。
饮了两口茶,他“呸呸”吐出茶叶,等来了想见的人。
“我娘受了寒,今早我在家陪她解闷呢,就没出来。你问我那侍卫做什么?可是知道了他的行迹?还有你昨日去哪儿?我跑了好几个地方寻你,都没找到……”
江颂月觉得他的聒噪程度,与闻人雨棠不相上下。
未免耳朵起茧子,她来不及扶闻人惊阙坐好,就道:“有事出去了。我问你,你那侍卫是从哪儿找来的?”
“大街上遇见的,我瞧他身手不错,就带回去了。”
江颂月听得好生无言,得亏侯府没与人结什么仇怨,否则有他这么大个漏洞摆着,千百个侍卫也防不住来寻仇的人。
“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就一粗老爷们,有什么模样不模样的?”
陶宿锦对此不以为意,更不缺这一个半路侍卫,他一心惦记着赚银子,很快说起别的。
“前几日我听缘宝阁掌柜的说要卖海外来的锦缎,怎么忽然闭门了?这是什么行商招数吗……”
将小侯爷啰嗦的话缩减一下,大意就是人是捡来的,藏身之处与长相,一概说不上来。
就不该把情绪浪费在这人身上。
江颂月的心情直接体现在脸上,对他的态度越来越敷衍。
陶宿锦不擅长察言观色,只顾着自说自话,可连着三次提起生意上的事,都被岔开话题,就不高兴了。
他道:“江颂月,你怎么总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能不能把心思放回正途?”
江颂月早先因闻人雨棠的事扰乱了心思,忘记有个疑问要与闻人惊阙确认了,方才一下子想起来,正琢磨这事呢,不想理小侯爷。
她转头看闻人惊阙,要开口时,见他袖口有一道折痕,想着他重仪态,就伸手帮他抚平。
这个小动作落到小侯爷眼中,再次被忽略的小侯爷更加不悦,恨铁不成钢道:“江颂月,你怎么成亲后,眼里头就只有闻人五了?找个人照顾他不就得了!咱们得忙赚银子的大事啊!”
江颂月听他把闻人惊阙说得跟个累赘一样,脸一沉,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真是不识好人心!”
亏得他在两人成亲时,特意去江家给她长脸,她竟这样对自己!
陶宿锦来了气,气闷地坐着喝茶,把杯盏弄得砰砰做响。
江颂月不管他是什么反应,给闻人惊阙理好袖口,再拍拍他的手,小声问出被遗忘许久的疑惑,“他只要跟着小侯爷,总能有机会接近我的,何必选择对缘宝阁下手呢?”
闻人惊阙迈进偏厅后就跟个内向的小媳妇似的,一声没出,被人嫌弃了,也由着江颂月为他出头。
现在江颂月问他话了,才轻声道:“因为你我成亲后,他怕再接近你,会被认出。”
江颂月有点不理解,撑着下巴仔细思量稍许,想起那副被闻人雨棠毁了的通缉像,恍然大悟:“对,你看过他的画像,他怕被你认出来!”
这句话声音稍大,被陶宿锦听见了。
现在的闻人惊阙在他眼中就是迷惑江颂月、让她不能专心做正事的恶贼。
他听不懂这句话,但不妨碍对闻人惊阙进行嘲讽,“一个瞎子,看见过再多东西有什么用?”
江颂月猝然听见这话,心头大怒,转头瞪他,“你闭嘴!”
“你敢这样与我说话?”陶宿锦也更恼了,“我娘都没这样训斥过我!”
江颂月不理他了。
他有求于江颂月,不想与她吵架,忍了忍,余光瞅见了坐在一侧的闻人惊阙。
这人嘴角上扬,眸中含着涟漪般的浅笑,看着一派岁月静好、与世无争的悠然模样。
可陶宿锦越看越觉得他是在故作清高地嘲笑自己。
他怎么成亲后,一举一动都这么讨嫌呢?
陶宿锦心里憋的慌,觉着若是他只会拖着江颂月不务正业,那还不如早点分开呢。
上下扫视了闻人惊阙几眼,他挑拨道:“不是我说你,江颂月,你夫君好歹是闻名京都的公子,照顾他得细心些。瞧瞧你照顾的什么……你全身上下干净整洁,他衣裳鞋子都是湿的……”
“也就是闻人五瞧不见他现在是什么模样,不然铁定要休了你重娶……”
江颂月气得双目圆睁,怒不可遏地瞪着陶宿锦。
哪是她不给闻人惊阙换,分明就是要换的时候,被这纨绔打断了!
江颂月心里打着将闻人惊阙拐回江家的不可说的心思呢,哪里容得了别人这样说,指着厅门,咬牙切齿道:“你胡说八道!出去!”
陶宿锦不仅不出去,还翘起脚来。
“他都是胡说的,我知道月萝你对我……”
“闭嘴!”
闻人惊阙也被盛怒中的江颂月呵斥了。
陶宿锦乐意看他俩吵架,火上浇油道:“瞧瞧,瞧瞧,闻人五穿着湿衣裳被你吼呢,明日就该患风寒了……”
“你胡说!”
“你才胡说,小侯爷我只会说实话!明日我就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江颂月是怎么对待闻人五的。”
他是小侯爷,没人敢动手赶他。
江颂月说不过、打不了,还撵不走人,气得抓着闻人惊阙的手将他往寝屋里带。
“别听他胡说八道,月萝,我只求你不嫌弃我,怎么可能休弃你……”
到了内室,闻人惊阙安慰和保证的话尚未出口,就被拽着衣襟扯开了外衫,腹中的话因此卡住。
“我不会照顾人?以前祖母都是我亲自照顾的!”
江颂月被气糊涂了,扯了他的外衫,又去扯他里衣,见闻人惊阙一脸的欲言又止,怒道,“换衣裳!不许说话!”
闻人惊阙只好将那句“内衫没湿,不用换”吞回肚子里,任由她对自己百般撕扯。
第37章 伤疤
闻人惊阙共计被江颂月扯过两回衣裳, 第一回是新婚之夜,江颂月有意与他圆房,扯乱衣裳贴近了, 突生怯意,瑟缩了回去。
这一回他双手摊开任其撕扯,待凉意侵染上身躯,不出所料,江颂月再次停住。
闻人惊阙早有准备,笑着低头, 明明能精准抓住江颂月的手,手掌偏要落在她手腕上, 再从手腕抚到她揪着自己内衫的手背。
“成亲以来,月萝将我照顾得很好, 哪回出门都不嫌麻烦地带着我, 帮我教训六妹, 处处维护我……”
江颂月低着头,长睫如小扇耷着,遮住眸中光彩。
闻人惊阙望着她的眼睫与精巧鼻尖轻声慢语安慰了两句, 没见她有丝毫反应。
脸都没红。
不对。
他顺着那低垂的眸子看到自己身上,见自己里衣松垮地敞开, 腰腹处那几道狰狞的旧时伤疤赫然在目。
闻人惊阙明白江颂月在看什么了。
太久了,他把这茬忘记了。
他一个瞎了眼的人, 不该发现江颂月正盯着他身上的疤痕看,只得佯装无事,继续笑语盈盈安慰下去。
“小侯爷那张嘴向来如此, 没有一句可信的,就是说出去了也不怕。哪日集市上热闹, 你我去走一趟,让百姓瞧见了,他们便知小侯爷是胡说的了。”
江颂月没反应,他再继续说:“不然我去与他谈谈?或者让人将他按住揍上一顿?还是打一顿吧,我亲自动手,一个瞎子,做什么事都比常人更容易被原谅……”
说到这里,江颂月有了反应。
她抬头,那瞬间,闻人惊阙眸光轻移,从她脸上移到她额发上,像是想看她,又没找准明确方位一般。
“算了,不与他计较。”江颂月望着他寻不准落点的眼眸,再低头看他侧腰上的疤痕,心情突然平复了下来。
与陶宿锦那纨绔较什么劲,没见百姓处处躲避着他,他那小酒馆不要银钱都无人光顾吗?
收了与小侯爷气恼的情绪,她思绪运转一周,再瞧闻人惊阙腰腹部的伤疤,猜测这伤与他在外那两年脱不了干系。
眼盲之前,他是国公府最受重视的公子,别说是这不知深入腹中几许的刀伤,怕是磕碰都少有。
只能是在外受的了。
江颂月在心里琢磨了会儿,问:“你与四叔外出的那几年,可曾受过伤?”
闻人惊阙抓着她的手微一收紧,知晓终于能提及自己身上的伤疤了,简单道:“走南闯北,四处游历,难免受些小伤。”
“小伤?”江颂月质疑。
他腰腹处的伤疤,看着可一点都不像是小伤。
“你是说……”闻人惊阙停了下,松开江颂月的手,主动将里衣继续往下褪。
直到陌生身躯填满眼,江颂月才迟缓地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颊上一热,眸光躲闪起来,从闻人惊阙身后的床榻,看到两人的脚面,绕来绕去,唯独不敢往他身上看。
刚扯开闻人惊阙的衣裳时,她是被气晕了头,满脑子立刻给他换了干净衣裳去见小侯爷。
扯开后,就被那几道疤痕吸引了注意力,这会儿才看见臂膀、胸膛和伤疤下面匀称的肌肉……
不能想。
江颂月急忙打住,不去想闻人惊阙了,却控制不住想起在云州码头见过的打赤膊的船夫杂役……
还好闻人惊阙不像他们那么吓人。
他会骑射围猎,身子结实点也说的过去。
但其实江颂月还是有些失望的,闻人惊阙若是个白嫩扁平的柔弱身子就更好了……
“月萝是说我肋下的伤疤吗?那是一次意外……”
上半身的里衣全部褪下,闻人惊阙不急不躁地与她解释,“十五岁那年,我随祖父入京,途中出现些意外……后因年少无知,误惹上厉害人物,险些被活剖出五脏六腑,幸得……”
他再次停顿,笑眼对着江颂月,道:“……幸得菩萨保佑,捡回一条性命。”
江颂月混乱的思绪被他拉扯回来,几句话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厉害人物要活剖了你?”
就算外出游历得罪了人,只要报出国公府与闻人姓氏,官府与地方驻守将士,无一不敢不给几分面子,怎么能任由他被人伤成这样?
“官府不管吗?还有四叔,你不是和四叔一起的吗?”
“没报官,那会儿也没遇见四叔。”闻人惊阙回忆起数年前的事情,语气竟然很是轻柔,“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是不是?”
是,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江颂月少时也曾不顾祖父阻拦,深夜翻墙离家出走呢。
但这会儿只说闻人惊阙的事,她问:“怎么一会儿有四叔,一会儿是你独自一人?”
“这伤是十五岁时落下的,与四叔外出游历是十七。”解释后,闻人惊阙面露无奈,道,“既已被你看见,我就一次与你说清,省得他日再让你受一回惊吓……”
他边说,边转过身去,紧实的背肌上,赫然有着交错的杂乱鞭痕。
鞭痕呈现出深褐色,深入肌肤之下,犹若从地面突出的虬结老树根,只看这旧伤,不难想象当初皮开肉绽的血腥情景。
江颂月自诩见过许多人间险恶,但乍然看见这画面,依旧是当场呆住。
她没法想象这凌乱的鞭痕落在自己身上会疼成什么模样,更无法理解闻人惊阙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才会受过这样重的伤。
她呆愣看着闻人惊阙转身,看着他披上里衣,拢紧衣襟,将那锐器与鞭子留下的伤疤掩藏,恢复成秋日晴空那般俊雅的朗朗公子。
闻人惊阙道:“府中除了你,无人知晓我身上这伤疤和它的来源,我也不愿意被其他人知晓。”
因为他穿衣前后的反差,江颂月心尖上一揪一揪的疼,下意识以为他这两处伤是同年受的,连连点头,保证不会往外说。
等心头的酸涩感过去,她蹙着眉心问:“那歹人如此狠毒,你没告知于府中,也没报官,那他人呢?难不成就任其逍遥法外吗?”
“也不是。”闻人惊阙意见她满心扑在自己的旧伤上面,料想今日又是清心寡欲的一日。
既如此,还是早些将衣着收拾整齐吧,省得待会儿出丑。
他道:“有些冷,月萝,可否先与我更衣?”
江颂月猛地意识到说话的这段时间里,他要么上半身不着寸缕,要么仅披一件里衣,连忙取了干净衣裳,生疏地为他穿上。
闻人惊阙看着江颂月在他周围忙碌,在她踮起脚为自己披上中衣时,微微低头,下巴感受着她绒绒的额发,开口道:“我又不是那宅心仁厚的观世音菩萨,必是要全数归还的。”
江颂月为他理好衣领,手顺着衣裳滑下,去为他系衣带。
这期间她抬了抬眼,在闻人惊阙沉静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庞。
她没在意,问:“你怎么还的?”
闻人惊阙不直接回答,而是问:“月萝,你有憎恶的人吗?”
“当然有。”说到这儿,江颂月心里还有点不平,道,“你六妹不就是一个吗?真讨人厌!”
闻人惊阙笑了下,道:“是,太讨人厌了。你想如何报复她?”
江颂月琢磨片刻,不确定道:“扇她巴掌?”
她讨厌闻人雨棠,想出的报复法子不过是与闻人惊阙成亲,让她天天喊自己五嫂,气死她。
再狠一点的就是扇巴掌,今日袁书屏已经替她扇了。
别的就没了。
毕竟两人只是口舌之争与小过节,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怨。
“只是扇巴掌……”闻人惊阙又低笑起来,笑完了,问,“其余人呢?你极其讨厌的那些人,你可想过如何对付他们?”
江颂月想过,曾经她极其厌恶贺笳生,气急时,想过让他去死。
可那只是一时的念想。
如今她是国公府的五少夫人了,并没想过要如何对付贺笳生。若将来贺笳生有机会晋升,她或许会在闻人惊阙耳畔吹个枕头风,让他寻摸关系从中作梗。
其他的,也没了。
至于损害人命的事,江颂月更是做不来。
她得赚钱养家,给祖母养老,冒不得涉及人命的风险去报复他人。
“没有。”江颂月摇头。
“那我与你不同。”闻人惊阙道,“十七岁那年我独身离京,辗转数个州府,找到当初伤我之人,使了手段夺走他最看重的东西。”
他声音轻缓,语气平淡,可听在江颂月耳中,有一种奇异的古怪感。
她又瞄了闻人惊阙一眼,没看出异样,就顺着他问:“什么东西?”
闻人惊阙道:“一座山。”
江颂月嘴角一垂,嘟囔道:“人家要了你半条命,你只夺了一座山,一座山才值几个钱?你想要的话,我能给你买下好多个。”
闻人惊阙被这言论弄得啼笑皆非,双臂顺着她的力气抬起,在江颂月与他穿外衫时道:“一座山在你我面前不值当什么,在他眼中却是极其要命的事情。”
报复人,直接杀了多没意思,就该夺走他看重的一切,再慢慢折磨。
就好比贺笳生,他想要地位,那就让他得到一部分,让他尝到地位的甜头。
体验到了甜头,就奢望得到更多,这时候只需要随意抛下一个饵,他就会主动追逐着咬钩。
给他的期望越多,失去时的打击才会更大。
“歹人以命赔偿了?”江颂月不在意别的,只在意伤了闻人惊阙的人有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
闻人惊阙斟酌了下,道:“还没,不过快了。”
江颂月勉强满意,为他将腰带束好,后撤两步仔细打量,对面前这个芝兰玉树的俊秀公子很是满意。
满意的同时,心里有点酸涩。
人人说他俊美无双、才思敏捷,可谁知道他风光的背后,曾吃过那么多苦呢?
江颂月越想心头越是柔软,走回闻人惊阙身边,手掌往下,隔着衣裳轻轻覆到他腰身伤疤处。
触及的瞬间,闻人惊阙浑身一震,腰腹瞬间绷紧,旋即迅疾如风地出手,一把将她的手腕擒住、拖拽开。
江颂月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闻人惊阙:“……”
他动了动嘴角,耸动着干涩喉口,无奈地苦笑,“……那处受过伤,经不得碰触……”
因为受过致命的伤,所以格外敏锐,被人触碰就做出下意识的防备姿态,这很合理。
江颂月接受了这个说法。
“月萝,你会嫌弃我吗?”闻人惊阙抓着她的手再问。
江颂月心疼他都来不及,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攀着他双臂仰脸,认真道:“不嫌弃,你怎么样我都不嫌弃。”
为了增加可信度,她凑近了,悄声道:“其实我身上也有伤疤。”
看着闻人惊阙面上露出的好奇神色,江颂月抿抿嘴唇,道:“五岁的时候,我从秋千上摔下来,正好摔在一处尖锐的石头上,在身上留了疤。”
闻人惊阙问:“真的?”
“真的!”
礼尚往来,他身上所有伤疤都给江颂月看了,江颂月觉得自己身上的疤痕也该给他看一看。
可惜他看不见。
眸光从他失神的双眼上掠过,江颂月心里又软又酸,防心一低,她低声道:“真的,你若不信,晚上我可以给你看……可以给你感受一下……”
闻人惊阙装作没听见她的口误,轻笑道:“好啊。对了,月萝的伤疤在哪儿?”
“在……”江颂月有些犹疑,同时面上绯红颜色加重。
她将手臂护在身前往心口出压了压,瞟着闻人惊阙弥漫着雾岚般的双眼,眼神飘忽地撒谎:“在手臂上。”
第38章 纱幔
换了衣裳与革靴, 一出门,青桃愤愤上前告状:“那小侯爷真是没脸没皮,赖着不走就罢了, 还叫嚷着让人上午膳!”
根本不管主人家在不在,差使起下人理所应当,比屋里这小两口还像他们凝光院的主子呢。
江颂月刚消了对他的火气,问:“给他上了吗?”
“能不给上吗!”青桃气恼极了。
对方是不要脸惯了,但江颂月与闻人惊阙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们下面的人得顾着主子的脸面, 不能比着做不合礼数的事情、让他们蒙羞。
“随他去吧,不差这一顿饭。”江颂月轻描淡写地安慰过青桃, 扶着闻人惊阙去用午膳。
路上,闻人惊阙道:“可还气?气的话就把六妹找来。”
江颂月早就消了火气, 决心再也不把陶宿锦当回事。
但这与闻人雨棠有什么关系?
他夫妻俩不是刚与闻人雨棠起过争执吗?还让她得了一巴掌呢。
“喊她做什么?”
“六妹口无遮拦, 喊她来与小侯爷吵上一架, 明日再把这事经她的嘴传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小侯爷今日来府中耍泼皮的事。”
江颂月想了一想,发现还真有可行性。
闻人雨棠性情骄纵, 说话做事不过脑子,先前闻人惊阙的行踪就是她透漏的, 也是她决然退回云襄郡主多年来送她的礼物,让京中百姓平白看了场笑话。
她若是在陶素锦那吃了亏, 定要又吵又闹,让所有人都知晓。
但江颂月与她不和,也记恨她对闻人惊阙不敬, 不想看见她。
“不了。”江颂月摇头,又感慨道, “原来府中有个嚣张跋扈的姑娘,还有这种好处。”
“可不是吗?”闻人惊阙见她觉得有趣,继续说道,“四姐性子婉柔,初嫁入尚书府时,被婆母暗中为难过,这事你可听说过?”
“听说过。”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
按理说,大户人家要脸面,后宅里的事关起门来怎么闹都成,是万不能传出去让百姓看笑话的。
外人能听说,还多亏了闻人雨棠。
她嘴上没遮拦,有一回外出赴宴上,当着众多贵妇千金的面把这事抖了出来,让尚书府好生没脸。
“后宅里的小打小闹,府中长辈不便插手,六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更加不能置喙。将这事抖出去后,她遭了祖父一顿惩戒。”
“这事让府上没脸,但相比较起来,尚书府丢的面子更大。为此,孙尚书特意告假七日整顿家风,又携着厚礼亲自登门谢罪。打那日起,孙夫人在四姐面前,就再没能抬起过头。”
闻人惊阙将前因后果说清,道:“瞧见了吗?跌脸面的事不需咱们出面。六妹是众所周知的跋扈无礼,她一人露面就够了。”
江颂月当时年纪小,这事是道听途说的,从前只知前面一半,今日方知最终结果。
粗略看来,是闻人雨棠急躁娇蛮,把私下的婆媳矛盾拿到明面上给人看笑话。
可仔细一想,这事获益的是四姑娘与国公府。
想到这儿,江颂月不由得惊奇,照这么说,闻人雨棠那张扬的性子还是好的了?
她挽着闻人惊阙的手往膳食厅去,照顾着他的眼睛,走的很慢,脑子一闲,就想起另一桩类似的事情来。
去年闻人慕松与翰林院的许大人共事,差事做的好,两人共同受赏。
本来皆大欢喜的事情,又是闻人雨棠跳出来,说许大人整日闲着,根本没上心,把事情全部丢给了闻人慕松。
“怎么有脸强夺我三哥的功劳!”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姑娘家的闲言碎语没什么,涉及到了官员的勤政务实,很快就传开了。
许大人当日就入宫请罪,承认的确有所怠慢,不如闻人慕松那般劳心劳力。
这几件事下来,除了闻人雨棠的名声越来越差,国公府整体的声誉和利益,是半分未受到影响的。
外人甚至对国公府很是同情,怎么养了这么个口无遮拦的姑娘?
江颂月越想越不对劲,问:“坏事都让她做,她名声差了,以后怎么办?”
这样的姑娘,家风严谨的门第恐怕不会愿意迎娶,毕竟谁知道她哪日会捅出什么窟窿。
“会远嫁离京。”
嘴上没门,一心为国公府时,能免去府中其余人许多麻烦。
成亲后万一偏向夫家,对国公府来说就是刺向自己的矛了。
闻人惊阙在辅国公身边长大,对他最是了解,第一次见他对这个孙女儿的骄纵无礼视若无睹时,就知道了闻人雨棠的结局。
“远嫁啊……”江颂月心里不是滋味。
父母亲人都在京中,十几岁的年纪要独自被嫁去远方,被人轻慢与否不知,之后有没有机会回京都很难说。
“府中没个骄横恣肆的做出头鸟,其余谨言慎行、端方守礼的,遇到不公平的事,就只能默默接受了。”
闻人惊阙的声音响在江颂月耳边,幽幽萦绕,“你瞧,她也不是完全没用,是不是?”
江颂月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正好这时到了膳食厅,她就停了下来。
厅中,陶宿锦身后立着两个夹菜的侍婢,正在大快朵颐,吃得好不痛快。
瞧见两人,他暂停住嘴巴,阴阳怪气道:“呦呦呦,这会儿给人弄整洁了。闻人五,你是不是该谢谢我?”
闻人惊阙但笑不语。
江颂月也没理他。
清晨时她还觉得闻人雨棠讨人嫌,现在看着与她脾性相近的陶宿锦,开始觉得她可怜了。
陶宿锦再怎么没分寸,也是侯府唯一的子嗣,有整个侯府做后盾。
闻人雨棠则是个弃子。
“弃子”二字闯入心头,江颂月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忙摇头让自己清醒点。
她让人传膳,扶着闻人惊阙坐下,与平常一样,先擦手,再喂水,细致地照顾他。
陶宿锦见了又嚷嚷起来,“都是做给我看的,等我一走,你肯定就不会这么细心了。”
有人搭理他的时候,他没完没了,没人理了,过了会儿就觉得无趣。
叨叨半天,见江颂月一个眼神都不给他,陶宿锦气到了,吃完午膳歇了会儿,就气呼呼甩袖离开了.
江颂月今日主要的两件事,一是与小侯爷打听余望山的行踪,这条路如同闻人惊阙的推测,断得干干净净。
二是去见司徒少靖。
她拟定午后前去拜访,没等动身,司徒少靖派人过来传话。
“司徒少卿说了,县主奉旨行事,大理寺的官员与侍卫可随意调动,若有事需要司徒少卿配合,尽可开口。”
侍卫恭敬地将话传给江颂月,附赠一个解释,“司徒少卿近日忙碌,无暇登门,还请县主见谅。”
江颂月忙回礼道谢。
侍卫再转向闻人惊阙,道:“司徒少卿还让属下给左少卿传了句话:官职尚在,就该力所能及地担负起少卿的职责。”
这话不乏责备之意。
江颂月心中一紧,想着那常年阴沉着脸、浑身萦绕着血腥味的司徒少靖,慌忙去看闻人惊阙。
闻人惊阙就跟没听出来一样,笑语道:“与他说一声,我知晓了。”
侍卫离开后,江颂月问:“他是不是因为你只领俸禄不做事生气了?”
“是有些的。”闻人惊阙道,“司徒行事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见不得我这样温吞的。”
江颂月立马反驳:“谁说你温吞了?你分明是谨慎有条理!”
闻人惊阙又笑。
江颂月被他一笑,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面上一赧,小声嘀咕:“有什么可笑的……”
大理寺两个少卿行事风格全然相反,司徒少靖因狠辣的手段没少被诟病,江颂月心里不安生,总觉得闻人惊阙经常被司徒少靖欺压。
哪怕这几日来,她亲眼见识到了闻人惊阙的才思。
瞧着闻人惊阙那张温和无害的脸,她磨蹭道:“要不……要不你辞了那少卿的官位?”
“可以啊。”
闻人惊阙答得太快,让江颂月觉得恍惚。
“占着官位不做事,确实不好。主动辞,好过将来被陛下剥夺。”闻人惊阙温声说道,“辞官之后,我就没了俸禄,只能靠府上和月萝你来养了。”
江颂月是愿意养他的,就怕他将来后悔。
未避免潜在的将来的夫妻矛盾,她主动退让了下,“不急,你仔细想清楚了再决定。这样吧,再等……等两个月?”
“好。”闻人惊阙答应她。
这事才说定,大夫人回府了,约莫是从袁书屏那儿知道了今日的事,过来替闻人雨棠赔不是了。
这一日就这么闹哄哄地过去了。
晚间,洗漱后上了榻,闻人惊阙催问:“不是要让我摸摸你身上摔出的疤痕吗?”
江颂月支支吾吾,“疤痕有什么可摸的,都一样……”
闻人惊阙本来没想着看江颂月手臂上的疤痕的,要怪就怪她自己,褪下外衫后,一个劲儿地盯着闻人惊阙的腰腹看,眼神带着勾子,恨不得把他衣裳扯开似的。
闻人惊阙若真是个瞎子就无所谓了。
连日来,他本就心浮气躁,哪里受的了这个?
他转移了话题,想着捏捏江颂月的手臂,稍微亲昵会儿就能入睡了。
摸下手臂而已,多简单的事,平日里他就没少摸江颂月的手腕和手心,再往上面一些而已。
没想到事到临头,江颂月反悔了。
闻人惊阙察觉有异,原本三分的坚持,现在变成了七分。
“月萝,你身上当真有伤疤,不是在安慰我?”
闻人惊阙先质疑,再示弱,“其实你不必如此……我对自己这残破的身躯有自知之明,也并未因此妄自菲薄,月萝,你无需这般小心翼翼地待我。”
用这招骗取江颂月的心软,他百试百灵。
就见江颂月眉眼一皱,隐怒道:“谁安慰你了?我身上本来就有旧疤痕,比你的时间还久呢!”
“月萝……”
“给你摸就给你摸,你等着!”江颂月打断他,掀开寝被坐起……
——坐了半晌没动静。
这下闻人惊阙对她身上疤痕的好奇心,直接攀升到了九分,他是一定要看看江颂月所说的疤痕是什么样的了。
刚想再添把火,江颂月突然跪坐起来,将床头床尾的纱幔一起放了下来。
这让闻人惊阙记起她上一次放纱幔的情景,那回她是为了背着自己更衣,结果……
他目光微微一跳,余光轻盈地落在了江颂月的衣襟口上。
那处被宽松的寝衣覆盖着,隐隐显出轮廓。
里面的风景闻人惊阙有幸近距离见过一次,圆润饱满,柔腻白皙。
“你坐着别动,我抓着你的手让你碰!”江颂月的语气因为紧张显得有些凶。
“嗯……”闻人惊阙低沉答应。
随后,他就看见江颂月的手抓住了她的衣襟。
江颂月耳尖红得透亮,心里一下子后悔当时怎么就脱口让他摸摸自己身上的疤痕,一下子埋怨纱幔不够隔光。
她心臊的厉害,偷瞄闻人惊阙一眼,见他乖乖地坐着,目光虚空,才微微镇定了些。
“我的伤疤在手臂上。”她强调着,得到闻人惊阙的应答声后,深吸气,在闻人惊阙面前拉开了衣襟。
鼓囊囊的白茶小衣映入眼帘。
闻人惊阙:“……”
他立即压住错乱的呼吸,无声将寝被拉高。
脑中翻腾归翻腾,理智还是在的。
上回撞见的画面在他梦里出现过许多次,他很确信没在江颂月身上看见任何疤痕,有的只有刺人双目的雪色凝脂。
才这样想,就见江颂月细嫩的指尖探进裹胸小衣上缘,将其轻微地往下压了压。
一道细长的暗红色的陈年伤疤,就这么随着大片白皙,跳跃到闻人惊阙眼前。
闻人惊阙:“……”
第39章 抱抱
江颂月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疤痕, 心里哀叹,除了她,还有谁家姑娘能在这儿留疤?
都怪她幼时活泼。
别人荡秋千觉得晃着有趣, 她荡秋千是想让院墙另一边看书的祖父瞧见她。
秋千越飞越高,望见祖父的头顶时,她身子前倾,大声喊祖父来看她。
祖父抬目看来,她嬉笑着从最高点落下,人往后荡去, 忘记将重心收回来。
“噗通”一声,年幼的江颂月脸朝下, 从秋千上摔了下来。
负责看守的侍婢吓得手忙脚乱,将她抱起来后, 就见她顶着满脸尘土, 嚎啕大哭。
祖父也惊慌过来查看, 乍看没发现伤处,瞧她满身灰尘的顽皮模样,板着脸训斥她不够娴静淑女、没点女孩儿样。
训斥了几句, 陡然听见侍女惊惧的尖叫声,定睛一看, 也被江颂月身上渗出的血水吓慌了神。
晚些时候,江老夫人从铺子里查账归来, 先把祖父骂了一顿,再让人把秋千拆了。
“幸好身上肉多没伤到心肺……”她捏着孙女儿的泪脸,又是庆幸, 又是后怕,“得亏不是伤在脸上, 不然有你悔的!”
小时候的江颂月只知道疼,对伤疤不以为然,随着年纪的增长,对容貌有了认知后,也万分庆幸没有伤在脸上。
此时她轻抚着那道倾斜着的足有三寸长的伤疤,在心里默念了声菩萨保佑,再羞怯地掀起长睫,悄悄打量闻人惊阙。
闻人惊阙面色如常,就是嘴角收着,没有了那抹柔若春风的暖意。
江颂月觉得奇怪,放下女儿家的娇羞,认真多看了他两眼,发现他不止神色沉静,呼吸的起伏都快看不出了。
半阖着眸子,参悟七情六欲、抛除一切杂念的入定老僧一般。
江颂月倾着身子凑近他,轻声问:“你睡着啦?”
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大胆点,做了那么多心里斗争才把衣裳解开,闻人惊阙若是睡着了,她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没。”闻人惊阙简短而迅疾地用一个单字回答。
他为了保持冷静低下了眼,江颂月这么往前一凑,又将那新雪覆盖的诱人画面送到了他眼前。
闻人惊阙目光被迫对着雪腻酥软,强行压着下腹冲撞的灼热,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自作自受。
但凡他当初换个示弱的方式呢?比方说断腿。
断腿同样能得到江颂月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怀。
后悔的同时,闻人惊阙意识到一件事:在装瞎的这条路上,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倘若江颂月知晓他的眼睛从始至终都能清楚视物……
“你小气的,不让我摸你的伤疤,我可不是你……”江颂月故作镇定地嘀咕着,向闻人惊阙伸手。
指尖触及的刹那,闻人惊阙差点没憋住粗重的呼吸。
他忍住,看着江颂月双手齐上将他的手捧住,箍紧了,只留下一截手指头在外面。
江颂月用了很大的力气,以确保只要她不松劲儿,闻人惊阙就碰不到别的地方。
她抓着闻人惊阙的手抬起,到了身前,瞧见失去控制的贴身衣裳滑了上去,将那道伤疤遮掩住了。
江颂月犯了难,想了想,忍着羞赧叮嘱闻人惊阙:“我怕痒,你的手待会儿不要乱动,不然我要生气的。”
闻人惊阙:“……嗯。”
江颂月对夫君的品性是极其信任的,坚信哪怕全世界都是卑鄙小人、伪君子,她夫君也会始终如一,是琴心剑胆、如圭如璋的正人君子。
——对她偶尔的逗乐使坏不算。
得了承诺的江颂月单手抓着他的手,空出的另一只手抓着裹胸压下,将伤疤露出。
她低头看看,再红着脸抬头,鼓起勇气拽着闻人惊阙的手触了上去。
那处的肌肤常年被上好的柔软绢丝缚着,从未这样暴露在他人面前,更未被男人碰过。
江颂月想着这人是她夫君,该碰的地方早就该在洞房那晚碰了遍的……碰就碰了,就当自己沐浴时擦洗的触碰好了。
想的挺开明,但男人的指腹没法与那里娇嫩的肌肤相比,指腹按上时,粗糙感与陌生热度齐齐从那里炸开,江颂月打了个哆嗦,霎时间全身涨红。
她的手猛地抓紧闻人惊阙的手指,呼吸骤然加促,使得心口跟着伏动。
闻人惊阙的手如她的要求,一动未动,可江颂月心口伏动时,柔软的肌肤自己撞了上去,被按压住,再随着吐息恢复原状。
这画面刺激得江颂月头脑发晕。
她想将闻人惊阙的手移开,可四肢发软,提不起力气,只有放在裹胸处的手,与抓着闻人惊阙的手死死扣着,大力到手指尖泛白。
连续数个剧烈的大喘气后,她勉强冷静,飞速瞟了闻人惊阙一眼,只见他微微侧过去脸,锁着眉心,面色沉寂。
江颂月看着那张素然的面庞,因他的神色与两人的状况的对比,产生了巨大的羞耻感。
幸好闻人惊阙看不见!
她不敢再看闻人惊阙的神情,按着他的指尖假装从容,“我手臂上的疤痕,感觉、感觉到了吧?”
因为心虚,声音特意提高,很响亮,里面的颤声也暴露得一清二楚。
闻人惊阙良久才缓缓回复,声音与她正相反,很低,很沉,“感觉到了……”
疤痕很细很浅,应当是擦过上好的祛疤药,经过长年的养护,几乎摸不出疤痕感。
轻微的异感之外,全是她身躯本身的柔软与滑腻。
要命。
而江颂月听着他响在自己额头的低沉声音,耳尖滚烫起来。
真不敢想象,他这样玉洁松贞的人,正将手放在她心口。
闻人惊阙若是知晓了,是要自责冒犯了她,还是训斥她糟蹋了他?
哪一种情况她都不敢想。
江颂月感觉自己的心就跳跃在闻人惊阙指腹下,怕被他感受到,忙把他的手往外拽。
可她用力,闻人惊阙竟也用力,没能从那儿撤离。
“你……”江颂月刚开口,话音就迅速消匿于干涩的喉咙中,咽了咽口水才道,“我是真的有伤疤吧?不是骗你的。好了……”
低哑的呢喃打断她的话,“……总要让我感受下伤疤有多长吧……”
江颂月又低头看了眼,恰见他的指尖随着她的呼吸下陷。
她羞耻闭眼,牵着闻人惊阙的手迅速走完那三寸距离。
这回她再拽闻人惊阙的手,终于成功将其拽开。
江颂月忙不迭地理好小衣,将那道疤遮严实了,将要合起衣襟,听见闻人惊阙问:“痛不痛?”
他问着话,手往江颂月的方向探来。
江颂月怕被他感知到凌乱的寝衣,忙双手齐上将他的手按在床褥上。
按住后,才气虚地回答:“……什么痛不痛……我五岁的时候摔出来的,早不记得了……”
闻人惊阙反握着她的双手,道:“对五岁小姑娘来说,那种程度的伤已经是天塌地陷的大事了。”
江颂月不想回忆往事,只想快些把衣裳理好,可惜两手被人抓住。
“还行。”她敷衍着,双手用力想要挣脱出来,“放手,不说了,要睡觉了……”
闻人惊阙松开了她。
她匆忙拢好衣裳,快速钻进寝被里,把自己裹了个严实,催道:“躺下,睡觉。”
闻人惊阙反应稍微迟钝,过了会儿才“嗯”了声,缓慢地躺下。
之后是一阵寂静。
江颂月在寂静中听见自己杂乱的呼吸声,赶忙遏止住,憋了会儿,差点喘不过气,及时放弃这个操作。
为了不让闻人惊阙察觉,她开口打破沉寂,“你痛吗?”
床榻里侧静默无声。
两人寝被下的身躯刻意隔开了,感受不到身侧的温度,江颂月差点以为他不在帐中。
她拥着寝被偷偷向里瞄,见闻人惊阙平躺着,手臂压在眼上,一动不动。
江颂月看不懂他是怎么了,确定他不会这么快入睡,又喊他:“玉镜,我问你呢,受伤的时候痛不痛?”
半晌,闻人惊阙回答:“不记得了。”
声音很轻,比江颂月已经平复几分的呼吸声还要轻。
算起来,他身上的伤也有七八年了,时间是很久了。
可年少时受的致命伤,哪能与她五岁时的摔伤一样?
他定然是疼的,只是不肯说。
江颂月在心里算了算时间,闻人惊阙十五岁时,他母亲已经去世,也就是说少时的他是独自忍受着巨痛熬过来的。
这一熬就是七年多,直到有了她这个妻子,才被发现。
江颂月偏头看了闻人惊阙片刻,忽然撑着床褥往闻人惊阙身旁挪,挪到了,再向高处移动,然后以手肘撑起上半身,去拽闻人惊阙的胳膊。
罕见的,闻人惊阙不顺她的意了。
江颂月加大劲儿,“把胳膊放下。”
等了几息,闻人惊阙才顺从地放下了胳膊。
江颂月虚压在他身上,俯视着他紧闭的双目与皱起的眉头,低声问:“我今日是不是问太多,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闻人惊阙:“……”
在实话与撒谎中,他选择了沉默。
沉默在江颂月眼中代表着默认。
她的手抚上闻人惊阙蹙着的眉心,抚平后,手指向下,滑过挺立的眉骨,温声细语道:“不碍事,以后我陪着你,你疼了、累了、被欺负了,都告诉我。我很凶的,我保护你……”
随着话语声,她身体压低,贴到了闻人惊阙的肩膀。
双臂也往下落,一只压在闻人惊阙胸膛,一只半环在他头顶,以保护者的姿态,将闻人惊阙半抱在怀中。
闻人惊阙很想感动一下,但被娇弱的姑娘以这种诡异的姿势抱着,这种情绪他很难维持。
江颂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还在低喃:“……我保护你……”
她的指尖在这时滑到闻人惊阙颧骨处,想起那里曾经有过一道血痕,江颂月心中一胀,放在闻人惊阙胸口上的手一用力,倾身亲了上去。
“啵”的一声。
为表达爱意,她亲得很重,声音很清脆。
但也很纯粹,里面有怜惜、鼓励和心疼,就是没有情动,与亲一个三五岁的孩童无异。
闻人惊阙脖子上青筋跳动,艰难问:“月萝,你……在做什么?”
“咳!”亲完江颂月就觉得不妥了,遮遮掩掩了会儿,不好意思道,“……我……我心疼你呢……”
闻人惊阙睁开了眼,憋出血丝的双目与江颂月对视的瞬间,乱了呼吸。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转瞬闭眼,在江颂月发出疑问前,手猛地拥到她肩膀,克制着冲动在她肩头轻捏了两下,道:“月萝,你那道疤在左臂还是右臂?摸着很软,我想再感受一下。”
江颂月“唰”的一下面红耳赤,搁在他胸前的手一撑,从他身旁撤离,翻身向外,含糊道:“有什么好感受的?我困了,不要再说话了。”
言毕,她与闻人惊阙保持距离,闭上眼,呼吸渐渐转为平稳。
与她相反,闻人惊阙的喘息越来越急,越来越不加遮掩。
“月萝?”他哑声喊道。
没有回应。
第二声要出口时,闻人惊阙记起之前江颂月是如何喊自己的,跟着喊起她全名,“江颂月——”
依然没有回应。
闻人惊阙一把掀开身上的寝被,沉重身躯一翻,半压在江颂月身上,将她尽数笼罩住,咬牙切齿道:“你心疼我?你是想折磨死我!”
江颂月睡得睁熟,卷睫下垂,面颊犹若盛开的桃花,粉嫩生娇。
闻人惊阙盯着她酣睡的容颜看了半晌,目光向下,扫过修长脖颈与相交的衣襟,手指动了动,最终无奈闭眼,重重喘了几下,翻身下榻。
在衣橱里取了件干净的寝衣,折返去隔间小室时经过床榻,他停下,将寝被提到江颂月脖颈,确认她不会受凉,再拨开她面颊上的乱发,在上面轻轻印下一个吻。
随即他放下帘子,转身去了隔间小室。
第40章 新衣
一日未抓到余望山, 江颂月就一日不得安心。
得了司徒少靖的准话后,她开始经常出入大理寺,每次都带着闻人惊阙, 她忙着了解贼寇的事,就安排闻人惊阙听下面的人汇报大理寺近来的案件。
能不能帮得上忙先不说,尽职尽责的态度要先摆出来。
江颂月擅长心算清账,不擅长看这满满小字的文书,是为了知己知彼强逼自己看下去的,这日正痛苦着, 侍卫道有人来找她了。
江颂月如蒙大赦,即刻放下案卷, 问清后,得知是早先她命人用鲛鱼锦做的两身衣裳好了。
次日就是冬至宫宴, 再不好, 她就要急了。
这是最后一次挽救那批鲛鱼锦的机会, 决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看看天色,她与闻人惊阙道:“先回去为明日宫宴做准备?”
闻人惊阙知道她惦记着商铺的事,笑问:“不先紧着抓人了?”
“不急了。”
经过这些天的了解, 江颂月对余望山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这人确实如传言中所说的那样狠毒、睚眦必报, 以及如履薄冰的谨慎。
从夜鸦山被攻破至今,他已潜逃小半年, 在缘宝阁的意外发生前,不曾露过任何蛛丝马迹。
火灾未能得逞,他再次销声匿迹, 比落入大海中的银针还要难捞。
他神出鬼没,下次行动可能是明日, 可能是三个月后,江颂月不能跟他干耗,生意得继续做。
最起码这几日先将鲛鱼锦处理了,再把重心放回余望山身上。
除了心系商铺生意,她还惦记着闻人惊阙的公务,离开时边走边问他:“今日都做了什么?”
闻人惊阙道:“过了遍楚大夫的供词与证物,分派官员前去抄家和押送。”
他既然来了官署,司徒少靖就不能让他闲着,明着说了,他就是看不见,也得听下面的人给他念了相关文书,让他亲自核验一遍证物,并分配人手。
份内之事,闻人惊阙就依着办了。
谏议大夫楚大人结党营私,多年来受贿数十万两白银,纵容族人欺压百姓、抢占良田,甚至与夜鸦山匪有所勾结。
如今证据确凿,刚得了抄家入狱的决判。
这案子江颂月是早就听说过的,她对案件本身没多大兴致,就是好奇楚大夫有没有与余望山有过正面接触。
“没有。”闻人惊阙无情地打破她的期待。
“哎。”江颂月叹气,遗憾没有余望山的消息,也唏嘘昔日金殿高官得此下场。
她不懂楚大夫为什么要这样做,问:“都是五品高官了,做什么要勾结贼人、压迫百姓呢?”
说着话,两人行至朱红连廊,遥遥看见贺笳生在侧面不远处与人说话。
江颂月不想与他碰面,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挽着闻人惊阙的手往正门去。
闻人惊阙也看见了,面上不表,继续与江颂月的对话,“因为贪念,位置越高,视野越广,想得到的也就越多。名利、权财、美色……”
他停了停,目光微不可查地侧向江颂月,接着道:“……的诱惑,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挡得住的。”
江颂月对此很是认可,庆幸道:“幸好咱们都不是那样的人。”
闻人惊阙被强行赋予了“清心寡欲”的性情,眼前一花,曾看过和触摸过的酥软肌肤浮现在脑中。
再看身侧的粉面佳人,他心火焚烧,眸中欲望险些喷涌而出。
他没法反驳,重重闭眼,真就做了会儿瞎子,放松身心依赖起江颂月来。
大理寺正门口停着辆奢华车撵,在江颂月与闻人惊阙走出来时,纱帘掀动,闻人听榆婀娜地下来相迎。
来与江颂月传话的便是她了。
“我闲着无事,想出来走走,就顺便来帮五嫂传话了。”
她素来与江颂月亲近,有了姑嫂关系后有事没事就来寻人说话,江颂月习惯了,渐渐地,与她稍微熟络起来。
但到底不是闻人惊阙的亲妹妹,还是要客气一点。
浅聊几句,将上马车离去,有人在后面呼喊:“闻人少卿留步!”
是贺笳生。
他找闻人惊阙只能是公务,江颂月讨厌他,不愿意听他说话,先一步上了车撵,隔着纱帘盯着闻人惊阙,以防他被人欺负。
闻人听榆自是跟着她的,亲昵地挽着手臂,道:“那姓贺的官员还挺有趣,上回我来接你们回府,在外面等着的时候,他竟来送我蜜饯果子。”
江颂月本来满眼都是闻人惊阙,听见这话,猛地转头,吓了闻人听榆一跳。
“五嫂,怎么了?”
“他送你蜜饯?你收了吗?”
闻人听榆本来有些紧张,听见这话就笑了,“我若收了他的东西,以后岂不是与他牵扯不清了?五嫂放心,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再者说,那蜜饯果子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她没那么嘴馋。
她温柔地拒绝了贺笳生,不收他的东西,反过来抛了颗冬枣给他。
抛去的,可以说是赏赐给下人的,也可以说是脏了扔掉的。
至于被谁捡了,那就与她无关了。
江颂月只听了她说的那部分,确定她没与贺笳生扯上关系,暗暗松了口气。
她深知贺笳生的为人,怕闻人听榆耳根子软被骗了去,担负着嫂嫂的责任,劝说道:“你爱吃蜜饯这事,当是上回你五哥说漏嘴,让贺……贺大人听着了……”
说漏嘴?
闻人听榆暗道,她长这么大,可从未听说五哥何时说漏嘴过。
再有,她其实不爱吃蜜饯,会牙疼。
“……还说你喜欢胭脂呢,他连胭脂都舍不得,只会捡不值钱的蜜饯来讨好你,你可别被他这么低劣的付出骗了……”
闻人听榆心道这嫂嫂竟然不知道是五哥在给贺笳生下套,对二人的恩爱产生了片刻的怀疑,但又听江颂月是真心为她着想,心里还挺舒服。
她乐意做不懂事的妹妹,于是假装成不知人心险恶的深宅姑娘,失落道:“我还当他送我蜜饯,是不拘小节的真性情,原来竟是想着用些寻常物件来算计我……”
江颂月见她眉心蕴着愁绪,忙安慰:“你国公府堂堂八姑娘,求娶的青年才俊多不胜数……这人本就配不上你,犯不着为他难过。”
闻人听榆哀叹几声后,配合她的安慰恢复平静,趁着她对自己生出保护之意的机会套近乎,“五嫂,你新裁的那身衣裳,是为明日的宫宴吗?回去后能不能让我先瞧瞧?”
“行是行……”江颂月有些窘迫。
那匹布料被染坏了,闻人惊阙是夭矫不群的翩然公子,穿什么都好看。
她容貌不差,但气质比不过,那身衣裳穿在身上兴许会很俗气。
不想闻人听榆将期望放得太高,她道:“是为明日宫宴准备的,不过那衣裳色彩怪异了些,未必能入你的眼……”
“怎么会?五嫂弄来的东西必定是极好的。”
高门姑娘想讨好人,手段很多,全看她愿不愿意做。
此时的闻人听榆是愿意的,她先夸赞,再怀疑,带亲近的娇气道:“五嫂,你不会是怕我抢你的,故意这样说的吧?”
江颂月别的不在行,但涉及赚钱的事,脑子很是灵光,听见这话,立马有了新主意。
她名声不好,不够端方有仪,闻人听榆不同。
眼前这位是正宗的名门贵女,琴棋书画皆通,礼数仪态绝佳,素来受后宅女眷们的夸赞,由她穿上那衣裳,比自己穿着养眼太多了!
江颂月也是实在不愿穿那烂柿子颜色的丑衣裳!
她坦诚道:“实不相瞒,那衣裳色彩混杂,与当前时兴的相背,我计划宫宴穿着让更多人看见,回头好放到缘宝阁……”
闻人听榆明白了,是为了带风气赚钱。
她心思灵敏,瞬间接收到江颂月暗藏的意思,立刻惊喜道:“真的吗?五嫂,那是京城里头一件吗?一共裁了几件?能不能给我一件?我也想在宫宴上出风头。”
出于好心,江颂月再三与她确定:“你真的想穿?与时兴的料子、款式都相差许多的。”
“想!哪回都是六姐出风头,该轮到我了。”闻人听榆肯定地回答,心中笃定,哪怕那衣裳是一坨破烂,她也决定穿了。
讨好江颂月的这条路,她要走到黑。
“那就给你穿。”一锤定音,江颂月与闻人听榆相视一笑,都觉得心中舒坦。
里面说定,外面也结束了。
贺笳生送闻人惊阙到车撵旁,看着江颂月出来扶人,目光移向小窗口旁的闻人听榆。
闻人听榆拿帕子半掩面,对他轻柔笑着,在兄嫂进入车厢时,做慌张状收敛起来,快速躲回车厢中。
江颂月发觉异样,逆着她的动作向外扫了一眼,意外与贺笳生对视,皱着眉转开了眼。
小窗合上,马车启程。
闻人惊阙不是真瞎,知道自己与贺笳生在外面谈话时,江颂月没有盯着自己。
这八妹难道比他更重要?
他不大高兴闻人听榆抢占江颂月的注意,入了车厢就问:“听声音你俩都很愉悦,在聊什么?”
“在聊鲛鱼锦裁成的新衣裳呢。”江颂月将他被风吹乱的衣裳抚平,轻快地说道,“送到凝光院了,回去你就能先试上一试,定然很好看。”
好看吗?
闻人惊阙不觉得。
但小夫妻能在宫宴上,当着皇帝太后以及群臣的面,穿同样丑的衣裳,不乏是另一种恩爱。
为此,也为哄江颂月高兴,他可以忍。
“月萝特意为我准备的,定是好看的。”他柔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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