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连着进宫侍奉两回, 还是侍奉除夕年宴,想来也知宫中不会吝于封赏。
更何况走这么一遭,往后大家在宫外头名声大振,也实在不比御厨差个什么了。
“银耳马蹄露, 小芫娘烧的。”
“还有那个笋干烧肉, 溜翅肚, 是张师傅和李师傅做的。”
掌灶的师傅们跃跃欲试,忙不迭敦促着芫娘和几位师傅上前。
然而宫中的年宴繁复, 跟以往进宫伺候寻常餐食断不一样。年宴的流程礼仪都有严格步骤,一场宴会要往复五巡, 每一巡都要按照规章准备不同的菜色, 天家威仪在上,这样盛大的宴会绝不好有一丝一毫的错缝。
故而这遭进宫, 怕是要将那宫宴的流程学个倒背如流,在宫里直住到除夕之后才能出宫来。
如今年关将至,荟贤楼里又是煮年肉, 又是做点心,装盒子记账本忙得不可开交。一下跟之前似的抽走好几位掌灶, 那的确是不大能行。
更何况旁的掌灶师父们各有家室, 如今年节,正是阖家团圆的时候, 如若进宫,免不得要同家人分离。
只有芫娘孑然一身, 在顺天府算个了无牵挂的。大家商讨一圈,最后还是决定送芫娘跟着两个帮厨的小工到宫里头伺候这一遭。
芫娘想起陆怀熠如今是缠在北镇里走不开, 积香居年前也招了新伙计,如今师父跟红芍把店里头管得井井有条的, 她的确是进宫最合适的人选,于是便利利落落答应下来。
她回积香居收拾好东西,便跟着马车进了宫。
御膳房里头还是老样子,芫娘一搁下东西,就照着宫人午后的言语,又重新烧了一盏银耳马蹄露。
眼见得天色已经暗下来,芫娘才跟着宫人将银耳马蹄露奉进宿辰殿中。
宿辰殿正是五皇子的居处。
这位五皇子是崇仁帝幼子,在宫中极得崇仁帝疼爱,待下人们也一贯和善,就算在宫外名声也很好。
芫娘中规中矩地行了礼,五皇子也未曾为难,便利落给芫娘赐座。
芫娘坐下身,这才瞧清楚这位五皇子的模样。
五皇子生得眉眼周正,浑身上下透着贵气。
大抵因着是表兄弟的缘故,他与陆怀熠有三四分相像,却不似陆怀熠那样总是一身散漫。
五皇子端起银耳马蹄露轻尝两口,顿时忍不住赞许:“这银耳马蹄露滋味清甜,先前在母后宫里同太子皇兄喝过一回,便觉得念念不忘。”
“如今终于又尝到了,姜小娘子手艺娴熟,心思巧妙,果然还是做得跟在母后宫中的一样好吃。”
芫娘微微颔首:“殿下谬赞,愧不敢当。”
五皇子又道:“小娘子做了荟贤楼唯一的女掌灶,还能同别的老师傅一道儿进宫侍奉,想来定是手艺非凡。”
“如今年宴近在眼前,我想着今年请小娘子添些新菜。”
“不知小娘子心中可有设想?”
芫娘略做思索,连忙应声:“我从前不曾做过年节的大宴,也不知合不合适,本只准备几个菜色,还想请殿下看看放在什么时候最合适。”
五皇子挑眉:“既是如此,那看来我是要先一饱口福了。”
“劳姜小娘子准备一遭。”
“还请殿下稍待片刻。”芫娘忙不迭点了头,“我这就去准备。”
芫娘从宿辰殿退出去,约摸又过一个多时辰,她才跟宫人重新提着食盒赶回来。
这一趟去,满共准备了四道菜色。
一份薄皮的虾包,一份咸蛋黄焗的南瓜,一份蜜豆百合,一份云腿小饼。
五皇子将几份菜都依次尝了,顿觉每样都各有特色。
尤其是最前头的虾包,尝起来鲜香四溢,馅料爽脆,滋味尤佳,那皮儿甚至还有些弹牙。
他不由得好奇起来。
“这皮儿不是面,是用青虾锤出来的。”芫娘缓声解释,“将整只的青虾裹上澄粉,锤成薄薄的片儿,当作这虾包的皮。”
“用竹笋,香菇,腊肉一齐剁馅做的原料,再用虾肉包起来,上笼屉用旺火蒸熟便能做成虾包了。”
“虾肉本就劲道,旺火蒸过之后,鲜味都渗进馅料之中,滋味自然甚好。”
“用虾肉做的皮儿?这个真是别出心裁。”五皇子忍不住又咬下一口。
年宴上五巡菜,除过第一巡的果盘看盘,最后一巡的果子甜点,第三巡的荤食和第四巡的热食都少不得各热菜。
“若能有这样的虾包,那可真是画龙点睛之笔。”
五皇子事无巨细地给芫娘讲年宴的流程,其间还不忘了告诉芫娘什么时辰祝酒,什么时辰献词。
一场宴会的确是无比冗长的,单单是其中的餐食准备,也是一项不轻的工作。
芫娘将五皇子的话都细细记下,心中默默预想着整个流程。
五皇子见状,便又笑着斟了一杯茶给芫娘:“宫规虽然森严,但你也不必太过拘谨,只要能做好了除夕年宴,让父皇满意,那旁的都不打紧。”
“我瞧着姜小娘子年纪不大,已然能有此般厨艺,定然是心思灵巧的人。不知自幼在家中习过多少厨艺?才能有如今这成就?”
芫娘轻笑一声:“殿下误会了,我不曾学过。”
她合盘托出道:“幼时与家人失散,早些年一直在卖糖饼,今年亦是为着寻找父母同哥哥才来顺天府。先前在凤翔楼,后来运气好得遇见师父,方有如今这进荟贤楼的机会。”
五皇子一愣,顿时轻轻叹下一口气:“对不住,那倒是我多言了。”
“你一个女儿家,这一路荟贤楼里,想来定是吃了不少苦头,若不是有常人难及的坚韧,恐怕不能走到今日这一步。”
芫娘摇摇头:“殿下心地慈悲,实在言重了。”
五皇子便又道:“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记得,也不必着急。凡事第一回 ,都有生疏的时候,往后若是有问题,只管来问便是了。”
“母后喜欢你的菜,我见着姜小娘子也觉得亲切。”
他往四下打量一周,方抽出桌上插好的一支梅花:“这是宫人今早才往香凇山上剪回来的。香凇山的梅花同凌霄皆是京中有名,今日这梅花更是娇艳欲滴,香气扑鼻,连宫中的也及不上。”
“这支权当是拿来给姜小娘子赔罪了,你的手艺极好,这些菜都滋味尚佳。很重要的是你甘愿在年节进宫侍奉,这份心思难能可贵,往后我也定会替姜小娘子留意家人的消息。”
“我记得荟贤楼先前有一例翻毛藤萝饼甚是美味,待到除夕,我请父皇将这点心都赏给朝中的诸位臣老,到时候你名声大些,日后也好再寻见亲眷。”
芫娘眼前一亮:“如此便多谢殿下。”
“姜小娘子不必多礼。”五皇子笑了笑,“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
“姜小娘子做菜劳顿,就请早些歇息。至于年宴的事情,也请姜小娘子放心,明日我会着人专程去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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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很快又爬上了顺天府的城墙。
然而,此时的周府却并不平静。
“老爷,北镇那头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怕是……怕是不顶用了……”
周悯同拧住眉头,只觉得这个夜晚变得无比难熬。
如今表面上虽是一切平静,可但凡高杞开了口,那他便再也没了翻身的机会。
而事到如今,这一次的命运显然并没有眷顾于他。
周悯同望着满城月色,心中含着咽不尽的不甘。
“可都打理好了?”
“先前已经打理完毕,钱虽然一时带不走,可也不会叫人轻易发觉。”
“夫人她们已经去了乡下,船已经备好了。只要到河间上了船,一日功夫便能出关,鞑靼那头接应的人就在关外。”
周悯同不禁阖阖眼。
“走。”
若是再耽搁下去,陆怀熠的锦衣卫那头搜集到了证据,便会立时查抄上来。
到时候再想金蝉脱壳,只怕是不能了。
如今宫里头那位早已将他弃如敝履。
他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故而一早就递了告老还乡的辞官折子。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忍痛丢下这顺天的基业,另寻机会卷土重来。
不过还好,他还有钱。
他手里捏得尽是满朝文武的把柄,只要有了这些,那他就早晚能东山再起。
一行人上了马,利落地直奔着城门而去。
只要早晨那城门一开,他们便能直奔关外,投奔鞑靼。
他先前弄到手的城防图,就是给鞑靼最好的见面礼。
周悯同拿着马鞭的手越扬越快,仿佛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关外去。
谁料就在眼见得城门那位置,一根绊马索毫无征兆地横街扯起。
几声撕心裂肺的马鸣随之传来,马匹摔得横七竖八,周悯同和随从自然也未能幸免地跟着重重滚下马来。
周遭的随从忙不迭将周悯同从地上扶起身来:“老爷?可还无恙?”
周悯同却顾不得打量自己身上,只忙不迭抬起头,便见四下里多出无数盏灯笼,上头印满北镇抚司的字样。
周遭冒出数不尽的人影,各个身着飞鱼服,腰横雁翎刀,满目凶神恶煞地将周悯同一行人死死围住。
陆怀熠轻哂着走出官差人群,忍不住笑问:“周阁老,月黑风高,你这是要往何处去?”
周悯同眸子一缩,忙命随从带他杀将出去。
可北镇的锦衣卫哪里是吃素的?更何况有陆巡在场,不过三两下功夫,血肉就横了一地,周悯同的几个随从们纷纷殒命。
周悯同见得四周一片混乱,终于寻得一个空挡,从官差之中偷溜出去。
他也认不出路来,只顾着使劲朝前跑。
他得离锦衣卫远远的。
周悯同往常不是坐轿就是骑马,如今早已跑得连哧带喘。
他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回头望着终于甩掉了锦衣卫的那些官差,这才松下一口气慢了步子。
可不料才回过眼,他便瞧见路中间还立着个人,他拖着一支锹,被月光拉出一条瘦长诡异的影子。
周悯同心下一惊,一时也迟疑着不知是该往前还是该退后。
然而不等周悯同再做反应,铁锹便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远处的人影,冷笑一声,缓缓朝着周悯同走过来。
“你终于来了?”
“我已经等久了。”
第82章
周悯同一时愣在原地, 连半丝动作也不敢再有。
前面的人形影单只,不似方才那些锦衣卫般成群结队。
可是在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刻,街上会有个人本来就显得足够诡异。
眼见得来人越走越近,周悯同终于借着月光寻觅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那人身形颀长, 年岁不大, 虽被斗篷的兜帽遮了半张脸, 可是拖着铁锹的手却修长白皙,比起拖着笨重的铁锹, 俨然更适合拿笔。
周悯同眸子一缩,满眼的不可思议:“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应该跟谢家在……”
“那我应该在哪?在应天?”谢安朔伸手夹挟着兜帽轻轻拽了下来。
“我若去了应天, 岂不是让你太得意了?”
谢安朔眸光冷冽, 唇边挂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左右了一辈子旁人生死的周悯同,如今却着了人的道, 他免不得皱起眉头:“你让谢云笈算计我?”
“此事何须兄长令我。”谢云笈缓缓从谢安朔身后走出来,“宋世叔此生只有申冤一条执念,周阁老借他来利用利用我, 我为何不能通过宋世叔欺骗欺骗你?”
“阁老游走官场多年,总不会连兵不厌诈的道理都不懂吧?”
周悯同心下一惊:“你们……你明明将那奏折拿走了, 难道你不管宋甫庸的死活了吗?他与你贺家一片诚心, 你就如此弃他不顾?”
谢云笈弯起唇角。
宋世叔要申冤,他从来怕得就不是死。谢家不愿申冤, 更不是因为惜命。周悯同在兆奉陈案里全须全尾,从来不会懂这冤案带给所有人的痛到底有多刻骨铭心。
祖父当年自愿认罪, 是为着朝堂安宁,是因为他从为官的第一天起, 就做好了替陛下肝脑涂地的打算。父亲当初肯冒着死罪收留她,容她顶替兰序妹妹的身份, 是因为父亲从不忘记恩师先德。
她能有一条命留在这人世上,是无数人用血汗换来的,他们教她,护她,为的怎么会是让她背着沉沉的仇恨,做个满心只有一己之私的小人呢?
可惜这些道理,周悯同永远也不会懂了:“不妨告诉阁老,不仅我和兄长没有去顺天,父亲母亲也同样没有去顺天,这一切都不过是陆千户与兄长商议好的一场大戏。”
周悯同眉头紧锁,自知如此情况不妙,不能再耽误一点功夫,要快些转身从这里离开才行。
可他往前一步,谢安朔便挡他一步,被欺骗的愤怒顿时涌上心头,他转眼狠狠睨向谢安朔:“谢安朔!就算我跟谢云笈没关系,可我是你亲亲的舅父!”
“你谢家偷梁换柱,拿罪臣之后顶替自己家的女儿,我替你们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你还想干什么?”
“舅父?”谢安朔轻嗤一声,随即被气笑了,“你守的怎么会是谢家的秘密?你守的从来就是你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没有卖国求荣的舅父,兰序也没有。”
周悯同还不及反应,就只望见自己在地上的影子边有什么东西飞速掠过。
他眼前忽然有些发黑,紧接着便觉得自己脑海便炸开了一个水陆道场,他腿下一软,便踉踉跄跄地打了个摆子。
周悯同奋力地睁开眼,终于看清了谢安朔手里的铁锹。
谢安朔也不过就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如今用一支铁锹,以为就能挡得住他,让他回去俯首认罪?这怎么可能?
周悯同不禁冷笑一声:“谢安朔,你怎么敢如此无视尊卑?若不是靠我在这官场声名,你一个区区庖厨之后,如何能在这朝堂上直得起腰来?如何能点得翰林?”
周家祖上便是庖厨,下九流的职业,让他念了书也在旁人面前抬不起头。
幸而妹妹周雅筠嫁了个读书的清贵人家,从那时起,周悯同就暗自立誓要做个比谢知行更大的官。
他事事勤谨,从不敢懈怠,可当权的内阁贺首辅器重的却还是谢知行,而不是那个身为庖厨之后的他。
于是在一个酒醉的深夜,周悯同提笔写下了《兆奉幼祸疏》,不仅是替他们所忠的皇长子所不公,更是为着自己的满腔才情被裹进一具卑贱之身而不忿。
他想着,有这样的胆识魄力,总该得贺首辅和皇长子高看一眼。
可他错了,事情全然朝着不可预料的状况以摧枯拉朽之势狂奔而去。
他眼睁睁看着朝臣被清洗了一茬又一茬,看着权倾一时的贺首辅沦为被抄家的阶下囚,他才终于明白这官场究竟有多残酷。
所以他要往上爬,不论用什么手段,哪怕踩着别人的枯骨,哪怕是将谢家敲骨吸髓,他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爬上高位,不再做个被人瞧不起的庖厨之子,那在顺天还是在鞑又有什么不一样?
一旁的谢安朔垂了垂眸子,勾着嘴角冷笑一声。
“舅父在官场上的声名?是当年写了《兆奉幼祸疏》惹下大祸却龟缩着不敢承认得声名?是卖掉兰序,霸占谢家留下的钱财,靠贿赂贺家宿敌一年连升三秩,官路扶摇直上的声名?还是拿顺天府的城防卖我家国的声名?”
周悯同见事情已经被全然撞破,终于也不再假装:“我落得如今这地步,你谢家难辞其咎,你们谢家落得骨肉分离,谢兰序在外头颠沛流离,那都是你们家的报应。”
当年西南湿热,又多瘴气,谢家遭贬,又怕病怏怏的幼女熬不到西南,这才卖光家产,将谢兰序托付在周家。
可谢兰序本就是个病苗,留在顺天也不过就是早死晚死的问题。那些钱与其砸下去打水漂,为何不能助他平步青云?
他笑得越发肆无忌惮。
“你不想找你妹妹么?她一心就想找到你们,在外面吃苦受罪,你就忍心让她这么煎熬?”
“我知道谢兰序在哪,她还活着。你今日要是敢动我,我就叫人弄死她,你永远别想知道她的下落。”
谢安朔不想再听了,不假思索又是一锹抡过周悯同的脑袋。
血霎时间溅上谢安朔的侧颊,谢安朔却连眼也不眨。
“我会找到兰序,但会先送你上路。”
“我们欠兰序的,我们会去还。但你欠的,自然也该你先来还。”
谢家在西南苦熬的时候,全靠思念兰序强撑着,因为兰序留在京城,因为他们给兰序留下了足够治病的钱,因为兰序不用跟着他们在西南吃苦受罪。
谢家把最视若宝珠的孩子托付给周悯同,可周悯同在干什么?在信上说给兰序请名医访名药,背地里让人牙子把兰序拿席子卷着,扔在没人踏足的荒野里,还骗谢家说兰序生了急病去世?
周悯同满眼诧异,不敢置信地像摊烂泥似的倒在地上,可他已经跑不动了。
多年来养尊处优的日子早已将他驯化得四体不勤,他在谢安朔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谢安朔并没有要罢手的打算,他面不改色,像是盯着什么牲畜秽物,手中却一下接着一下,挥起铁锹不断朝周悯同抡过去。
无论是谢家在西南受过的罪,牵连贺家被满门抄斩的仇,还是失去兰序害母亲痛不欲生的苦,仿佛都在这一下接着一下之间被彻底偿清。
月色下已经没有人声了,只有铁锹划过夜空的动静。
“我说,你下手能不能轻点,打得不成人样了。”陆怀熠皱着眉头靠在墙角,“他身上还有城防图呢。”
“我送你这么大个人情,你总不能恩将仇报吧?一会沾的全是那花花白白的玩意,你还让不让我拿城防图了?”
谢安朔这才终于停下手。
他伸手从不成人样的周悯同怀里掏出城防图,随手扔给陆怀熠,这才一脚将周悯同踹进早就挖好的深坑之中。
这坑是新挖的,不大不小,埋一个人正好。
周悯同像牲畜一样陷在泥里,和着满脸的血,永远也不会动了。
谢安朔将那砸到扭曲的铁锹一道儿扔进坑里。
阿正和谢府的下人们立时从暗处露头,也不必谢安朔吩咐半句,便默契地开始朝坑里头填土。
土扬在周悯同身上,很快便将土坑填了个半平。
谢安朔垂眸凝着那土坑,仿佛出了神。
他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兆奉陈案的证据,背着弄丢妹妹的愧疚,压抑这自己内心的情愫,顺天城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总要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一锹又一锹的土将这些都彻底掩埋,一切都彻底告终。
谢安朔长长地舒开一口气:“门户已经清理干净了,宫里那头……”
“我敢把人放到你面前,宫里还用你操心?”陆怀熠在一旁眼都不抬地翻着城防图,一时不由蹙起眉头,“这图居然是真的。”
谢安朔也顿了顿:“城防机要,该是上直十二卫的军中机密,周悯同如何能拿得?难不成……”
陆怀熠心下一紧,顿觉大事不妙。
“高杞将周悯同掀了个底儿掉,可关系到宫里头的那位,他却半个字都不肯说。”
“如今上直十二卫里有了鬼,宫里头定是要出事。”
陆怀熠蜷了蜷手,眸光立时一顿,仿佛想起了什么。
他侧目瞥向谢安朔:“我得马上出京一趟,你若是还想找你妹妹,你就去守好芫娘。”
谢安朔蹙着眉头:“不必你来交待。”
“上回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早就能问清事端。”
陆怀熠哂笑:“要不是我横插一脚,兴许芫娘和你谢编修已经被害死在智妙寺里头了。”
谢云笈望着两个针锋相对的人,忍不住又叹下一口气。
“兄长手中收有兆奉陈案的证据,还有当初的《兆奉幼祸疏》,与国公爷手中的雕版一对,便能证明英国公是受冤的。”
“如今时辰不等人,我已将东西都收敛好了,陆世子受皇命查陈案,若需取用,我们即刻将东西拿过来。”
“至于芫娘,不必交待,我们自然也会护好她。”
陆怀熠扁了扁嘴,仿佛还有些送给谢安朔的优美词汇,但终究还是白他一眼,忍在嘴边未曾开口。
宫中事急,他没有功夫在这里斗嘴,便只能转而跟谢云笈嘱咐一句:“劳你多照料,还有,叫谢安朔少欺负我们芫娘。”
“芫娘要是有好歹,我跟他没完。”
他唤来陆巡,牵起马便急匆匆扬长而去。
谢安朔拧着眉头看陆怀熠走远,这才幽怨地擦了擦身上和脸上的血,露出了往常那副斯文温吞的模样。
只是他眸色沉沉:“他们家的芫娘?他还要不要脸?”
谢云笈又细细绞了绞帕子的水,递给谢安朔:“罢了,如今不是计较的时候,早些去积香居找芫娘要紧。”
“芫娘先前与兄长不睦,兄长该早些同我说的。”
言罢,她忽然又低下头笑了笑:“从前叫惯了,往后却不该再这么叫你了。你是兰序妹妹的兄长,是时候把你还给她。”
“如今周悯同已死,圣上既有此意,兆奉陈案指日可平。我们早晚要找到兰序妹妹,接她回家来同爹娘团聚。”
谢安朔垂下眸子,忽然一把牵住谢云笈的手。
“我早就听够了,你明明就知道,我怕你不叫我兄长,可我更怕你要永远要叫那声‘兄长’。”
谢云笈这回没有躲,她轻笑起来:“咱们去积香居吧,别忘了陆世子方才仔细交代过。”
“如今护好芫娘才是重中之重。”
“好。”谢安朔随着谢云笈躬身上车,直直往荷花市场奔去。
积香居才刚刚开门。
门口迎着他们的是红芍。
红芍见着谢安朔,便想起先前捉弄他的事。
她背后没来由地凉了凉,转头就想往店里头去躲开,可走了两步,却又还是停了下来。
她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先前谢安朔还在店里头帮忙解过围,饶是觉着读书的没一个好东西,如今对谢安朔也不能不恭敬些。
红芍撇撇嘴,便横下心一口气交代:“芫娘进宫里侍奉除夕的宴席,这几日都住在宫里,要等过完除夕才回来。”
“芫娘虽急怕了会咬人,可既然咬过,她必然不会记仇了,还请谢公子年后再来吧。”
谢安朔见红芍不似上回一般不待见他,这才又问道:“红芍姑娘,听闻你在香海便认识芫娘,那可曾听说姜家有一只祖传白玉环?”
红芍略做思忖,随即嗤笑一声:“姜家从前穷得跟什么一样,要不是拣了芫娘回家,就是下辈子也没有姜禄念书的份儿。”
“他家哪有什么祖传玉环?芫娘才有,是她亲生爹娘留给她的,她还有个哥哥,她想找亲人,所以才从香海寻到顺天来。”
谢安朔扣着的手一紧,只觉得这其中实在太过巧合。
这世上不该有如此巧合的事,除非……
他忙不迭追问:“是芫娘的玉环?那玉环在哪?能不能让我们瞧一瞧?”
红芍眉头微蹙:“自从姜禄偷过以后,芫娘被赶出家门,受了好些罪才把玉环找回来。她怕再弄丢了,如今都贴身戴着。”
“你若想看,只有等芫娘回来才行。”
第83章
小年一过, 除夕便越来越近了。
宫里头和宫外一样,四下里也都是一番忙碌景象。
乾清宫前头挂起了高高的宫灯,各个殿阁也都用彩绸装点一新。饶是冬日里不常见的各色奇花异草,如今也悉数被搬进宫中摆放在各个殿阁之中。
白天御膳房中要准备年节用的琳琅满目的熟食, 熏肉, 果子, 点心。
这些食物不仅要供着正月里各宫各宴的用度,还要紧着宫中赏赐各个王公权臣的年礼。
故而各色各样的东西都要备齐装好, 却又不能因着准备的多便失了精细,这于御膳房的诸位御厨们来说, 也绝不是一项轻松的活计。
芫娘本就只是为着除夕的年宴进宫, 宫中的诸事管得精细,芫娘只需要做好自己的菜色便可, 至于旁的,都有专门的御厨和刀案负责。
只不过就算是简简单单的糕点,在宴会上也有特定的码放形式。
芫娘学的仔细, 又练得勤快,心中很快就已经对除夕的年宴有了数。
整个宴会开始前, 要先上一巡看盘和果盘, 第二巡是佐酒的蜜饯和冷盘,第三巡和第四巡方是能令人饱腹的荤食热食, 等到酒足饭饱,再到最后一巡点心果子, 一场宴会便能算彻底结束。
然而只第一巡就足够让芫娘头疼了。
看盘里的东西在宴会上只能瞧,不能吃, 要等到宴会后才会分赏众人,所以无论点心还是蜜饯水果, 都会摞成高高的模样。若是摞得不结实中途塌落,那这摞点心的人可有好果子吃了。
宫人的手都灵巧至极,拿起点心三两下就能摞出一座“小山”,饶是端着盘子四处移动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芫娘看了好几回,才算是堪堪能将自己的云腿饼摞个三层,这看盘离七八层还差一半,可离除夕却只剩下一天。
从前切菜做饭的没难住过她,如今摞点心倒是成了横亘在她面前的大山了。
不过芫娘不信邪,她才不相信这世上有能难住她的事。
御膳房正因着年关在即,整夜皆是灯火通明,倒正是帮了她大忙,芫娘借着这长明的灯火,索性开始连明昼夜得摞。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芫娘摞得全神贯注,终于将一座“小山”搭起来。
至此,点心一下子都变得顺手起来,芫娘越搭越快,很快又摞好三盘。
她眼见得大功告成,才终于揉揉发酸的脖子和肩膀,缓缓坐在灶边开始歇息。
只要看盘能提前摞好,宴会再开始之后的四巡荤食热食准备起来就轻松多了。
待到除夕,这些点心被阖宫一摆,那便不怕顺天城以外的人听不到了。她还特地从荟贤楼带了翻毛藤萝饼进宫,用在第五巡时的点心果子里。
若是爹娘真的不在顺天,那一定要保佑这一回他们能见到藤萝饼,能听到她在宫宴崭露头角。
芫娘双手合十,闭上眼满心诚恳地祈求起来。
可是心中的愿望还没能默念完,一阵轻轻的脚步忽然传进她耳中。
这个时辰大家都已经歇下了,谁又会往御膳房中来呢?
芫娘一滞,有些不解得打量过去。
只见得一个戴着三山帽的内侍蹑手蹑脚地挪进御膳房里,朝着四周打量一圈,随即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一股脑地撒进了角落中养大青虾的水缸里头。
芫娘忍不住皱起眉头。
那一缸青虾活蹦乱跳的,预备着明日的宫宴上用。
旁的菜主要看得是虾仁爽脆弹牙,御厨们大都用明虾,唯有芫娘的虾包是用来做皮儿,故而需得个头到位的大青虾才行。
芫娘见得这情形,顿时起身忿忿喝止道:“你在往水缸里倒什么东西?”
内监自知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本就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如今被芫娘冷不丁一叫,顿时慌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芫娘随即上前一把将人扯住:“你在缸里撒了什么?”
内侍忙不迭摆手:“没……没什么……”
“没什么你为什么偷偷摸摸的?”芫娘一眼便识破了他的谎言,一把拽住内侍的袖子,“走,跟我去见五殿下。”
“这些都是明日除夕宴会上要用的东西,你这般鬼鬼祟祟,定是不安好心。”
芫娘二话不说,连拉带扯得将人拖起来,直唤起值夜的内监女史,方将人领到五皇子跟前。
五皇子俨然是才被人从睡梦中唤醒,芫娘连忙毕恭毕敬行了礼。
“搅扰殿下安枕,实在是心中有愧,只是如今兹事体大,芫娘不敢不找五殿下做主。”
“殿下容禀,方才我在御膳房瞧见这小内侍鬼鬼祟祟地往青虾里头撒东西。”
“那些青虾正是明日要用到的食材,此人定是用心不纯。”
五皇子眯了眯眼,垂眸望向跪在地上的内侍,冷声问:“姜小娘子的话可当真?”
“大胆奴才,方才在御膳房里究竟加了什么东西?”
内侍连忙将头磕得“咚咚”作响:“殿下,奴才不敢欺瞒,奴才是往那水里头撒了包盐。”
“那些青虾都是海获,膳房将虾养在清水里头,明天就都死了。”
芫娘蹙眉:“你非御膳房的当值太监,何故要往御膳房的水里加盐?”
“更何况若当真是盐,为何要半夜鬼鬼祟祟,我方才在御膳房发觉你的时候,为何不说?”
内侍这阵子倒是不似方才那样怕了,他直起身来望着芫娘:“谁知道你半夜在御膳房里头蹲着吓人?我瞧你才是图谋不轨之辈。”
芫娘闻言,转而又朝五皇子俯下身:“方才情状都是我亲眼所见,还请殿下明察。为着保险起见,劳烦将那些虾拿来,请人瞧一瞧便知分晓了。”
五皇子听着两个人分辨,慢条斯理地端起茶船啜一口:“一包盐罢了,何须再闹出动静,只要不耽误明天的除夕宴,如此算不得什么大事,想来是姜小娘子太紧张了。”
他使了个眼色,跪在地上的内侍便忙不迭退出殿去。
芫娘一滞,连忙挡住那内侍又道:“那青虾毕竟是陛下和中宫娘娘要用的东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殿下怎么能不查就将人放走。”
五皇子勾起唇角,冷冷的目光顿时撒在芫娘身上:“怎么?姜小娘子是觉得我说错了?要在宿辰殿里教我做事?”
芫娘顿时松开了想要拽住内侍的手,俯身拜了拜:“芫娘不敢,只是……”
话音未落,芫娘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些东西一定不可能是盐。
这宿辰殿像个狼窝,表面和蔼的五皇子,俨然另有图谋。
“殿下说是盐,那就是盐。”一旁的老内监走到芫娘身边阴阳怪气道:“姜小娘子造次了,若按着往常的规矩,这可是要抽十下嘴巴以儆效尤的。”
“只是殿下仁慈,罚你在宿辰殿抄经,还是抄到明天除夕过后再出来不迟。”
“至于那宴会,我们会找人把菜献上去,小娘子你就不必去了。”
芫娘不语。
那内侍定是受了五皇子的指使,如今才敢肆无忌惮,她撞破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可如今她只身在宫中求告无门,决不能硬碰硬。
五皇子见她不置可否,笑着的眼角便更弯了:“姜小娘子这般聪慧,倒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小娘子若是一心要将这事情闹下去,我自然是挡不住,不过这样我可会很不高兴的。”
“我才刚刚打听到姜小娘子家人的消息,怎么?难道你不想找亲人了吗?”
芫娘一愣,目光便缓缓挪到了五皇子脸上。
“我的家人?”
五皇子轻嗤一声,缓声道:“听说你家中以为你过了世,你母亲因着你病不离身,多年来早就被消磨光了底子,受尽病痛折磨,你难道忍心让她缠绵病榻,不想去见见她?”
芫娘抿了抿唇,眼前顿时模糊起来,眼泪珠子便开始一个劲地往外涌。
幼时她总病得迷迷糊糊,但不管什么时候醒过来,娘亲都会在旁边。
娘亲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她,天热为她摇扇子,天冷的时候就早早用汤婆子给她焐被褥。她吃药吃得直哭,娘亲就做各种好吃的东西哄她。
娘亲笑起来最是亲切,说起话也温温柔柔。可如今娘亲因着她缠绵病榻,她却不能在病榻边照料母亲哪怕一刻,这无疑让她心如刀割。
五皇子却并不见好就收,而是继续道:“他们还在香淞山上为你竖了一座坟,那漫山的红梅和智妙寺中的凌霄花,都是他们沿着上山的路种的。如今正是满山红梅盛开的日子,香淞山上红梅覆雪,美不胜收,不去看一看,岂不可惜了?”
“这样好的家人,你当真不顾念着去见他们,也该顾念顾念积香居和荟贤楼的人。如今你若是闹下去,这年宴的菜出了问题,你荟贤楼第一个脱不了干系,你当真不怕他们悉数下狱?”
芫娘一滞,望着五皇子彻底不再掩饰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如今她明知宫宴的食材生了猫腻,可她若是追查下去,五皇子定不会让她的爹娘好过,更何况,这会给商老板和荟贤楼的师傅们惹上无妄之灾。
可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眼看着被动过手脚的食物被端上膳桌,那是她作为掌灶决不允许的事。
芫娘抿着唇,只觉得自己怎么做都是错的。
她心心念念的亲人近在眼前,可她面前却被划上了一条跨不过去的坎,她无比彷徨,满心无措。
她像颗被霜打过的小草,一点一点垂下了脑袋。
五皇子瞧着芫娘蔫巴下去,这才又啜一口茶,笑眯眯道:“姜小娘子是懂道理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如今还是安安心心待在宿辰殿,等明天的除夕宴结束为妙。”
“到时候,我定成人之美,送你去见你心心念念的家人。”
第84章
除夕这日, 宫中是从天不亮便忙碌起来的。
谢安朔递了进宫的帖子,便恨不能顷刻入宫找到芫娘。
宫宴要从中午方始,故而一早在宫门前注籍点卯的人并不在少数。
谢安朔着一身群青圆领补服,只带着阿正一个侍从, 形影单只, 在一众拖家带口进宫与宴的朝臣们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朝中风气日变, 谢尚书才从顺天一走,昔日里围着谢家的人便忙着另攀高枝, 如今见得谢安朔出现在宫里,也甚少有人再去搭话。
谢安朔倒是半分也没有心思顾忌旁人打量他的目光。
眼下芫娘入宫的时间太巧, 免不得让人怀疑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先前周悯同就要对芫娘痛下杀手, 如今他是断不能再让她有一丝半点危险。
他守在西华门在的人群里,才一叫进, 便脱开三三两两的人群,径直往御膳房的方向去。
御膳房里人来人往,四下里没有一个闲着的。
谢安朔也是找了半晌, 方从忙碌的人群里寻见管事的。
御膳房值守的黄门听得谢安朔的来意,不由得轻皱了眉头:“谢编修来找前些日子入宫的姜小娘子?”
“姜小娘子已经出宫了。”
谢安朔一滞, 不由得挑起眉梢:“宫宴尚且未曾开始, 她出宫了?”
值守黄门点下头:“正是,姜小娘子前些时日都在御膳房里, 只是今日这除夕宴要用的看盘多,姜小娘子摞不来, 就较上劲了,昨天摞了一宿, 困得都睁不开眼。”
“好在今日的菜色也早早都准备妥当了,御膳房也不缺人手, 要她硬留在宫里是不必,姜小娘子自然已经往宫外去,眼下怕是都到了家了。”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一时不置可否。
他虽不能算是跟芫娘相熟,但凭着先前那两三次一面之缘,他对芫娘还是有些了解的。
芫娘做事向来是有始有终的认真性子,既然已经入宫多日,又怎么会在最重要的除夕前一天惹出这么个乱子,连宫宴都还没过便出宫去?
谢安朔暗自思忖,心下疑惑不绝。
值守黄门见没能轻易打发走谢安朔,便索性又道:“今日宫宴,谢编修恐不在宴请的单子上,难为清早入宫,不如带一份点心匣子回去。”
黄门二话不说,便拿着匣子塞在了阿正手中:“这点心匣子是陛下的恩赏,都是今早才出炉的点心,宫中人人有份。”
“我这还有旁的事,就先失陪了。”
阿正望着黄门离开的背影,忙不迭低声道:“公子,这宫中看人下菜的东西也太多了,既然姜小娘子都出了宫,不如咱们也快些出宫去寻吧?”
谢安朔却并未匆忙下决定,只将目光挪到了点心匣子上头。
逢年过节,宫中为朝臣们恩赏些东西,也算得上天家恩德。如今谢家名义上已然去了应天,御膳房的黄门还愿意拿点心匣子给他,想来算不上是什么大恶之辈。
他索性信手撩开点心匣子的盒盖,露出了里头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糕饼果子。
宫中的点心比民间的自然是要精细千倍百倍,可最引人目光的,还是莫过于第一层上头那几块紫色的翻毛藤萝饼。
谢安朔一滞,顺手便捏着点心拿将起来。
他已经好些年头不曾见过这藤萝饼了,可是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
这是母亲最拿手的点心,只有母亲会做,从前兰序还在家中时,家中少不得这糕饼。只是后来谢家流落西南,母亲病不离身,从那之后就不再做了。
谢安朔的眸子一缩,过往的记忆一瞬之间涌了上来。
“大伴且慢。”谢安朔急忙抬头,“这点心……可是姜小娘子做的?”
黄门干笑两声:“积香居的翻毛藤萝饼在顺天城里那么有名气,若不是因此,宫里也不请姜小娘子来了,谢编修连这都不知道?”
谢安朔深深舒开一口气,瞧着点心的目光也变得无比复杂:“大伴方才说这点心是早晨出的炉?芫娘不是困得睁不开眼出宫了么?还怎么做点心?”
黄门闻言,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寻思起几分不对劲来:“这……”
“姜小娘子是五殿下召进宫的,她出宫的消息也是宿辰殿的人来说的,早晨这御膳房是的确没瞧见姜小娘子来。”
谢安朔不假思索将点心匣子的盒盖丢回匣子上,随即攥了攥掌心,迫着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是兰序,芫娘一定就是兰序。
他终于找到兰序了,可他顾不得喜悦。
当年谢家已经弄丢了兰序一次,这一回,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丢掉兰序。
他侧目望向阿正:“芫娘肯定还没有出去,她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阿正,得快点找到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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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辰殿中雕梁画栋,陈设考究,无论是香炉花插,还是镇纸笔架,没有一样是不精细的,宫外头的那些地方同这里怎么都比不了。
可这里纵是再好,芫娘也没心思欣赏。
她被关在了宿辰殿,只能眼睁睁望着外头的太阳高高升起。
门被人牢牢守着,她一推开就会被人挡回来。
若说不害怕难过,那是假的。
可她却始终瘪着嘴,无论如何也不让自己哭出来。
英国公府出了那么大的事,陆怀熠却从未消沉颓靡过。
他胆大心细,永远都在想法子和解决问题的路上,故而这世上对他来说仿佛没有难事。
她才不要在宿辰殿里头只会哭,从前的苦和累不能白白受着,这世上的路,本就该有她的一条。
她攥着自己的手,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慌乱,开始试图弄清楚五皇子究竟有什么目的
宴会的流程迅速在芫娘脑海里流淌而过。
宫宴中的菜样都有试毒的规矩,如若菜品不洁,或是菜品有异,在这一步就会很快被察觉。
但虾包的问题却不一定能被揪出来。
因为虾包每一只都是独立的,宫人女史们只要拣一只没问题的来试,这一步便能算过了。
所有的菜奉上去,只有圣上动了第一筷子,与宴的朝臣们才会陆续用。
故而若是虾包中有问题,只怕也是冲着崇仁帝去的。
芫娘眸子一缩,顿时隐隐害怕起来,谋害圣上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白日御膳房人多眼杂,将东西撒进菜肴中免不得要引人注意,可晚上将东西撒进青虾的缸里,无疑是神不知鬼不觉——
除过被她瞧见的这个意外。
那包被撒下去的东西绝非等闲,只怕是毒药也未可知。
否则怎么会值得五皇子如此大动干戈?
五皇子定然是怕她会走漏风声,才会将她关在宿辰殿中。之所以还未灭口,大抵是还要留着她做个替罪羊。
等这虾包当真被奉到陛下面前,若是事成,五皇子自然不会留下她这个知情人的性命,若是事败,她还可以被推出去顶罪。
留在这宿辰殿便只有死路一条,她决不能就这样任人鱼肉。
就算五皇子发了慈悲来日不杀她,她难道真的要背着这些不光彩的事情去见爹娘吗?
不!爹娘从来不会这样教她。
她决不能为着一己之私就去害人。
芫娘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要逃,她绝不能让这虾包被陛下吃下去。
她在宿辰殿中仔细打量起来。
殿内铺着地龙,可殿外却冻得人直打哆嗦,哪怕穿着厚靴戴着暖耳,站在外头受风只怕也受罪得很。
芫娘盯着外头守着的人,发觉他们每隔一阵便要换一换去喝酒暖烤火。
眼见时辰匆匆而过,她心下免不得焦急起来。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很快瞅准机会,终于趁着午后换人的空挡,顺着窗子偷偷爬出去。
冷风在旷旷的庭院里死命得吹,刮在脸上便好似刀割一般疼。
芫娘一点也顾不上外头的天寒地冻,只顾着死命往外跑。
她一点也不敢停下,生怕五皇子的人很快就能发觉她外逃出来,更怕她有一丝一毫迟疑,就会被宿辰殿的人重新抓回去。
可这座皇宫实在是太大了。
饶是进宫两回,芫娘也只熟悉了御膳房一片,如今她犹如被丢在这全然陌生的地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单单是宿辰殿就足以让她找半天出路。
她根本不认识这宫里头该怎么走,要找到办宫宴的地方,更无疑是难如登天。
偏偏偌大一座皇宫,也不知是不是因着除夕宫宴的缘故,跑了半晌却也硬是碰不见一个能求救的人。
芫娘衣衫单薄,很快便被寒风卷走身上为数不多的温度。她冻得瑟瑟发抖,只觉得连牙齿也打起战来。
她的鼻尖和耳朵早已经冻得发红,可她还是给自己鼓鼓劲,又朝手心里呵两口气,便使着全身的力气往前跑。
她不敢停下,荟贤楼百余口人的性命还在她肩上,她不能停下。
但甬道的尽头还是甬道,红墙的后头仍是红墙,她好像怎么也跑不到头。芫娘眼前一阵阵发黑,腿也逐渐有些抬不起来。
芫娘腿下一软,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往地上跌。
她想,这回完了。
她真的跑不动了。
可芫娘才一歪,忽然又被人一把搀扶起来:“芫娘姐姐?”
芫娘迟钝得定睛一瞧,方看见一张满是担忧的熟悉面庞。
“玉露!”
玉露点点头:“芫娘姐姐,你怎么在宫里?上回幸亏你交代我仔细留下的金锞子,我送到宫外给我娘治病,救了我娘的命。”
芫娘顿时强撑起精神,也顾不得答玉露的话,只忙慌慌问:“玉露,我有急事,你可知道今日宫宴在哪?”
玉露道:“在乾清宫,芫娘姐姐是要去那吗?”
“宫里的人都到乾清宫凑热闹去了,虽然我当着差,可四下跑跑也没人发觉,不妨事的。我们有宫人走的小路,去乾清宫一点也不远。”
“走,我带姐姐去。”
第85章
芫娘跟着玉露一路小跑, 片刻功夫,终于瞧见了乾清宫的影子。
她谢过玉露,便径直向乾清宫门前的禁卫走去。她言明原委,可禁军却不肯让她进去。
芫娘一怔, 终于明白这殿外的禁军大抵同五皇子已经是一根滕上的蚂蚱了。
眼见大宴已经过了宰臣酒, 热食已经陆续在往大殿中端。
她索性混在进菜的宫人之中, 堪堪进得乾清宫门。
可她还是迟了一步。
虾包已经被人奉在了崇仁帝面前,崇仁帝瞧着那虾包白生生的模样, 顿时来了一阵兴致,令宫人将虾包盛进自己面前的碟中。
乾清宫里欢声笑语, 芫娘无论怎么叫, 都会被人声堪堪盖过去。
他眼睁睁望着崇仁帝朝虾包伸出筷子,顿觉来不及了。
她索性横下心, 顺手端起身旁的一只茶盏丢过去:“陛下,不能吃。”
崇仁帝一怔,手中的骨碟登时被打落在地上。
除夕宴饮欢快的氛围戛然而止, 芫娘来不及再多说半个字,便被拱卫乾清宫的禁军狠狠按在地上。
众人的目光顿时都往芫娘身上汇聚过来, 崇仁帝也负着手站起身。
一旁的五皇子眼见得自己的计划被芫娘彻底打乱, 登时凶神恶煞地皱起眉头,不等众人再多反应, 一把将桌上的杯盏菜肴推往地上。
殿外的府军卫好似得到了信号,顿时明火执仗地闯进殿阁之中。
乾清宫门顿时被接连紧闭, 府军卫尖利的长刀转眼便悬在了各位臣老们的头顶。
但凡是反抗或叫骂之属,转瞬便被一刀毙命。
血顿时溅在宫毯之上, 尖叫哭泣声顿时四起,除夕宴方才还喜气洋溢的气氛, 霎时间在宫变之中消弭于无形。
众人慌乱作一团,一时间逃跑的,发愣的,哭闹的,让一座乾清宫盛满了慌乱。
而芫娘在人群里被冲来撞去,一瞬之间变成了最不重要的那个。
她忙不迭往人少的地方躲,瞧见角落的膳桌,便下意识想要藏去桌下。
可才掀开桌帷,芫娘便被躲在里头的几位官眷一把推出去。
“你别进来,这里已经躲着人了。”
这下子推得太狠,芫娘免不得一仰失了衡,可就在她觉着那是就要摔倒的时候,便觉得背后忽然靠住了什么。
一只修长纤细的手揽住了芫娘的腰,又轻又快地将她扶正了身子。
那只手虎口上的牙印尚却隐若现。
芫娘忙不迭回眸去看,便见得是谢安朔站在他身后。
他眸光深沉,恍惚有千言万语,可落进如今的情势,便也只剩下匆匆一句:“别怕。”
谢安朔掀起桌帷,同桌子下头的官眷诚声恳切道:“如今情势紧迫,外头实在危险。还请容芫娘进去躲一躲,她不会惹出动静的。”
官眷们却还是不依:“这里已经挤不下人了,你们赶紧去别的地方。”
可举目望去,四下混乱不堪,哪里躲的地方?
谢安朔垂下眸子,便索性皱了眉头。
“你们不让芫娘进去,我就引叛军来,大家玉石俱焚,咱们谁也不要活命。”
官眷们一愣,顿时忌惮地不敢再多置喙。
谢安朔顺势将芫娘扶进桌下:“快进去。”
芫娘忙回过头:“那谢公子你呢?”
谢安朔不假思索地扯下桌帷:“不必管我,你一定记得,不管有什么动静,我来寻你之前,千万不要出来。”
言罢,谢安朔果然从桌前走开。
芫娘只能从桌帷的缝隙里偷偷往外瞧。
外面的混乱已经在叛军的镇压之下逐渐平息下来。
官眷们被羁押在一侧,朝臣们皆被反手捆缚在背后,丝毫不剩反驳的余地。
五皇子施施然起身,肆无忌惮地走到崇仁帝身边:“父皇,下一道旨意,将太子之位传给儿臣,如何?”
崇仁帝面对着眼前的巨变,却仍旧泰然自若,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你敢逼宫谋反,还在意名正言顺?”
五皇子抽出手中的刀来,厉声问:“儿臣样样都比皇兄强,父皇从前那么疼爱儿臣,什么好东西都肯赏给宿辰殿。”
“父皇给了儿臣野心,为什么就是偏偏不肯给儿臣太子之位?”
崇仁帝眯了眯眼,一把将茶盏掷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他愤然道:“你问朕为什么?”
“你与周悯同狼狈为奸,结党营私,你以为朕不知道?朕念你年幼,给你一次又一次回头的机会,不想竟将你姑息成了逼宫谋反的叛贼。”
“朕待诸宫一视同仁,恨不能倾尽心力,朕自你们幼时便亲自教你们习字骑马,为的是让你像今日一般兄弟阋墙,觊觎君位的吗?”
“够了。”五皇子皱起眉头,一刀劈在膳桌上,“父皇知道的再多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落在儿臣手里?”
“身在天家,注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都不过是骗你的笑话。”
“父皇如此仁懦,连被上直十二卫背叛都到如今才知,又岂能安坐至尊之位,守我天下安宁?”
他抬眼睨向满宫群臣,冷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今日你们在这乾清宫中遵了我,来日高官厚禄近在眼前。”
叛军将领举着刀,逼朝臣们挨个朝着五皇子下跪。众人审时度势,有些匆匆落跪,也有些大骂不止,做了刀下亡魂。
芫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
可她抬眸迎上谢安朔的视线,却只瞧得他朝着她的方向缓缓摇了摇头。
未几,判军将领果然走到谢安朔身边。
他见得谢安朔,不由得哂笑一声:“谢编修?”
“听闻写编修不仅有一手好字,还文采非凡,最会引章据典,当初是钦点的探花郎。你若是替殿下写一封长论歌功颂德,来日殿下必不会亏待于你。”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不由得冷笑:“谢某长着人的手,怎么能替罔顾人伦的牲畜写文章呢?”
“你敢讥讽殿下?我看你是找死!”叛军将领说着便举起了刀。
可话音未落,殿内的亲军忽然奋起反抗,一时之间将叛军杀出乾清宫,顺势推开了乾清宫的大门。
谢安朔见状,立时对着落下的刀侧身一躲,刀刃从他身后一带而过,便在他手臂上留下一条伤口,顺势割断了缚住他的神索。
乾清宫里又乱起来。
亲军拱卫在崇仁帝身侧,簇拥着的朝臣们便一齐往乾清宫外涌。
谢安朔顾不得瞧自己的伤,牵着芫娘趁乱也往乾清宫外跑。
温热的血,顺着谢安朔的胳膊流在芫娘手上。
他们转过好几个甬道,终于寻见一块不见人影的地方。
“谢公子,你流血了?”芫娘搜罗一圈,裙子将腰上的围裙扯下来撕开。
谢安朔却摇摇头:“别怕,没事的。”
芫娘低着头,利索将撕开的围裙裹上谢安朔的胳膊,替他将伤口包住止血。
她因着方才剧烈的奔跑,还在微微喘息,脖颈里戴着的玉环已然抖落到衣襟外头。
羊脂白玉的连环近在眼前,谢安朔用视线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上面的兰花纹路,万千思绪顿时涌上心头。
谢安朔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芫娘的发顶。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
那个整日缠着他要去外面玩的囡囡,原来已经长成了大姑娘。
芫娘却是一怔,下意识朝后缩了缩。
她有些拘谨地眨眨眼:“谢公子不是同谢老爷和云笈姐姐去了应天么?怎么会来除夕宫宴。”
“我们没有去应天,那是从一开始便同陆千户商量好的。”谢安朔合着唇边的水雾轻笑一声,随即抬手轻轻捻过芫娘胸前的玉环,“我来宫里,是为着找谢家最重要的东西。”
芫娘懵然:“你认识我的玉环?”
谢安朔勾起一丝苦笑。
他找了这么久的妹妹,怎么会不认识呢?
他抚过玉环上的纹路:“这是爹拿谢家祖传的玉章,求宫里头给你打出来的,你知不知道玉环上为什么雕了兰花?”
“因为我们家的囡囡叫作兰序。”
“似兰斯馨,序以建言。”
芫娘一僵,顿时怔愣愣地定在原地。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亲昵地叫过她“囡囡”了。
可事到如今,芫娘却只有无措。
眼前的谢公子,和记忆中的亲人们怎么也重合不起来。
谢安朔眼角堆着温和的弧度,缓缓道:“我教你害怕的时候就咬坏人一口,我答应日后教你习书写字,我还缠着爹爹给你买笔……真好,囡囡那么乖,哥哥说过的话,囡囡全都记得。”
“是哥哥对不起你,你明明早就已经来了谢家,可我却没认出你来。可是还好,这次还是赶上了的,对不对?”
芫娘眉头微蹙,忍不住又仔细打量向谢安朔。
他套着圆领补服,长身玉立,和记忆里有些模糊的哥哥不大一样。
谢安朔见芫娘不置可否,眼中不由得掠过一抹焦急:“囡囡,你跟我出宫回家,爹娘他们都很想很想你,我带你去买画海错图的大滚灯,好不好?”
芫娘眸光一顿,终于从尘封的记忆里牵起一丝久违的熟悉,默默重复道:“滚灯……”
街上早就已经没有人卖滚灯了。
是呀,他们都长大了,早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小孩子。
谢安朔眉头微蹙,满声殷切:“囡囡,不要再生哥哥的气了。”
“你叫一声哥哥,好不好?”
第86章
芫娘有些茫然地轻启薄唇, 可话分明已经到了嘴边,却还是很快摇摇头:“可……可你明明是云笈姐姐的哥哥。”
“你已经有妹妹了。”
谢安朔苦笑着垂下眼帘,缓缓在芫娘面前蹲下身,合着唇边的雾气缓缓开口:“云笈不姓谢, 她姓贺, 她是兆奉大案中受冤灭门的贺氏仅存的血脉。”
“贺阁老是爹的恩师, 当年兆奉冤案事发,咱们谢家自然首当其冲受牵连。爹虽自狱中受尽酷刑不露半个字, 侥幸留得一命,可贺氏一族覆灭, 政敌当权, 谢家难免遭贬,远迁西南烟瘴地面。”
西南瘴气丛生, 又多鼍兽,活人尚且九死一生,更何况京城到西南山高路远, 舟车劳顿。
“那年你才刚刚五岁,又自幼弱症病不离身, 爹娘怕你挺不到西南, 只好倾尽家财,忍受骨肉分离之痛, 将你托付在京城的表亲周家。”
“谁料我们识人不清,没看出周悯同人面兽心, 信了他欺瞒我们说你急病惊厥,不治而亡。”
芫娘蹙起眉头, 尘封的记忆终于被一点一点重新勾起。
她只记得爹娘不在身边了,她病了很久, 听得有人要带她去永安大街看灯,她便欢欢喜喜出了门——
从前她总想去看灯,也想去看花,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屋子里买回来的花灯玩具各色各样,可爹娘就是不让她出门。
那时的她以为自己终于美梦成了真,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一走,她便再也没能回到京城。
人牙子将她卖来卖去,终于在香海因为她的病入膏肓将她扔去荒郊野外。
姜家把她捡回去,给她取了“芫娘”这么个名字,寻了些偏方替她治病,竟破天荒治好了。
从那之后,她就成了姜家的女儿。
谢安朔又解释道:“贺家满门覆灭,是下人偷偷护着云笈,才千辛万苦寻到西南。”
“爹娘也是为了救云笈的性命,方将云笈养在家中,再后来咱们家重新回到京城,为着避人耳目,方谎称云笈是谢家的姑娘。”
“囡囡,家中没有想过要有谁来替代你,从来没有,我找你已经找得太久了。”
芫娘听着谢安朔的言语,万千思绪一齐涌进脑海之中。
她想起了谢府书房里的滚灯和紫毫,想起初次见到谢安朔时,他口中那个维护至极的“妹妹”,想起他那盛满一盒的悼词。
她还想起了香凇山上的凌霄花和红梅,那些从前她最想看的红花,如今被种得漫山遍野。
她至今都还记得,第一回去智妙寺烧香拜佛的时候,那赤灼灼的凌霄花,鲜红艳丽,美不胜收。
芫娘这才终于缓缓迎上谢安朔的视线,可嘴里却像是塞了沙子,曾经想过的那些找到家人亲切言语,她如今怎么也说不出口,半晌才慢慢挤出半个字:“我……”
谁料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叛军提刀追着几个宫人,忽然朝着他们的委身之处跑来。
眼见得宫人不要命似的跑,叛军索性拉弓飞箭,直直朝前射来。
羽箭绝云而来,只在空中留下“咻咻”的动静。
宫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倒在甬道上。
芫娘怕极了,下意识抬手挡了挡,还不等再多反应,她便被谢安朔猛然推开。
她打了个趔趄坐在地上,抬眼便见箭簇飞速的冲击顶着谢安朔整个人朝前倾了倾,紧接着一支箭便从他肩头前囫囵穿出。
血霎时晕开,顺着箭簇一点一点落在地上,绽开了无数朵血花。
谢安朔皱着眉头,却反而舒开一口气。
他吃力地开口道:“躲在我身后,往西华门跑。”
芫娘一把搀住谢安朔:“不行,我不能丢着你一个人。”
“我们一起走。”
幸而方才走失的阿正终于循着叛军找了过来,他趁着几个叛军不备,从背后将人敲晕。
“公子。”眼见得谢安朔满身是血,阿正不由得大惊失色。
“公子,西华门已经被叛军守住了,谁也出不去,咱们只能先找个殿阁躲一躲。”
谢安朔喘了几口气,却只伸手轻轻将芫娘往阿正身边推:“阿正,不要管我,地上有我留下的血迹,带着我跑不远,叛军定能循着血迹找过来。”
“你护好兰序,无论如何,将兰序好好地带回去。”
“一定要带她……去和老爷夫人团聚……”
谢安朔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子也缓缓陷了下去。他站着已然费力,便跪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芫娘这才彻底看清。
两只箭一支刺在谢安朔肩头,还有一支在他背后。补子上的飞鸟早已经被血色染得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谢安朔的脸色越发苍白,力气仿佛也渐渐要消失了。
芫娘望着他身上的血,望着刺在他背后的箭随着他弓下的身子高高翘起,忽然觉得心被狠狠扎了几下。
那是从小就一直会保护她,把那些欺负她的人都打跑的哥哥呀。
是为了她四处奔波,在香凇山遍植凌霄红梅,在书房里小心翼翼收着紫毫笔的哥哥。
是狼狈不堪,哪怕豁出命去也护着她,不让她受一丝半点伤的哥哥。
芫娘鼻子微酸,顿时哭着叫出声:“哥哥……哥哥……”
她伸手死死捂住谢安朔的伤口:“你不要有事,你坚持一会,就一会儿,我们带你找地方躲起来。”
“宫门都被封着,我一个人又能逃到哪去呢?”
“我找了你们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结果才一见到你,你就不要我了吗?要是没有哥哥,我一个人回去,那还算什么团聚?”
谢安朔听得芫娘叫哥哥,忽然滞了滞,用尽全力抬起头,终于吃力地挤出一抹笑。
他的声音很浅,却和芫娘千万次梦回留下的记忆一模一样:“好囡囡,听话,快跟阿正走。”
“会有人来救你的,你跟阿正一定要躲好,坚持到援军过来,别和我耽搁在这白白丢掉性命。爹娘等了你十几年,他们不能再没有你了。”
“滚灯……在书房里,往后……往后哥哥不能给你买了,下辈子,你再来做我妹妹好不好?到时候我答应你,我一定一定不会再食言了……”
“小姐,快走吧,宫里到处都太危险了。”阿正扯住芫娘的手,“千万不能辜负了公子这一番苦心。”
芫娘望见谢安朔缓缓卸了力气,慢慢坐在地上,便哽咽地难以言语。
如今就算回去,她又该怎么和爹娘跟云笈姐姐交待呢?
阿正将她越扯越远,她只能在墙后眼睁睁望着叛军将谢安朔渐渐围住,看着谢安朔面前的人朝着毫无还手之力的谢安朔举起刀。
从前永远都是哥哥在保护她,可她早已经不是小时候的她了。
她也能保护哥哥的。
芫娘咬咬牙,一把挣脱阿正的桎梏,捡起落在地上的刀,卯足力气朝前冲过去。
“别碰我哥哥。”
若是还有一丝可能,她就绝不能丢下别人,自己逃命去。
芫娘的刀冷不丁从叛军背后刺入,砍杀谢安朔的刀,终究是“哐”一声跌落在地。
周围的叛军见状,纷纷朝芫娘举起刀。
芫娘直直挡在谢安朔面前。
她想,死就死在一起吧,下辈子再做兄妹也好。
不料情势转瞬再次生变,芫娘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鸣声,一双马蹄转瞬就跃然而出,随即将芫娘眼前的几个叛军踏翻在地。
芫娘还没顾上回头,就被陆怀熠一把揽上马背。
陆怀熠随即收束住手中的缰绳,勒着马停下狂奔。
还有试图朝陆怀熠攻击的叛军,也被随即跟到的陆巡一刀毙命。
陆怀熠匆忙嘱咐道:“陆巡,我还要往乾清宫去,你护好谢公子。”
陆巡拱起手:“千户放心,陆巡定不辱命,护得谢公子周全。”
陆怀熠这才重新勒着缰绳调转马头,一路朝着乾清宫绝尘而去。
他拥住芫娘,伏在她耳边吻了吻:“来迟了吗?说好一起过年,现下还没过除夕,我不算迟吧?”
芫娘望着他又哭又笑,忍不住抱住他使劲点点头。
宫里乱的不可名状,陆怀熠打马在甬道之间一路疾驰,转眼便回到乾清宫前。
崇仁帝和中宫还在乾清宫前,亲卫守在宫外,正苦苦在五皇子手下的府兵卫一轮又一轮的攻击下死撑。
可芫娘再一抬眼,一支箭随即飞出,正正自那攻击乾清宫的为首叛军胸口穿甲而出。
芫娘顺着箭望去,就见英国公身穿山文甲,手中正挽着一把满弓。
他目光如炬,严肃无比,率领边军长驱直入,转眼便将整座被封闭的皇城打了个对穿,只剩下这块“重兵把守”的乾清宫。
英国公如今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令人不得不折服的威严,仿佛这才是他本该的模样,而不是坐在四四方方的英国公府里头写什么“和离书”。
他定是在梦里梦过千百回,如今才能如此游刃有余地再挽起大弓。
叛军顿时一愣,英国公转瞬又是一箭,这一次,羽箭贯穿了叛军副官的脑袋。
陆怀熠将马勒停在英国公身边,顺势从怀中掏出兵符高高举起。
“英国公救驾,尔等速速缴械投降。”
“如有负隅顽抗,就地格杀勿论。”
第87章
拱卫京师, 守护皇城本是京中上直十二卫的职责。只不过如今年岁太平,京师更是安稳日久,京中的军卫自然早已懈于操练。
但英国公率领的边军却不同。
边军戍疆守土,风餐露宿, 连年与鞑靼大小仗不断, 靠的是真刀真枪保家卫国。
京卫官军们在殿阁中欺侮群臣女眷时各个英勇无比, 可到了骁勇善战的边军跟前,便只剩下连连溃退的份儿。
更何况边军受英国公统帅, 一时如有神助,很快便将叛军将领一一斩于马下。
五皇子全然未曾料到英国公还会回来, 纵然心有不甘, 动起手脚来却不是英国公的对手。
他抽出手中的雁翎刀正要挥过,英国公已然飞起一脚, 将他手中的刀直直踹飞出去。
“五殿下还是等拿稳了刀,再学旁的人来犯上作乱得好。”
英国公老当益壮,一把便将五皇子反手制住, 提着五皇子的领子将人抓到乾清宫门前。
“微臣陆子叙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如今罪魁祸首已为臣制服, 求圣上裁夺。”
陆怀熠站在远处看着那场面, 不由得蹙了蹙眉头:“啧……”
芫娘见状,有些不解地轻声问道:“怎么?是不是方才伤着了?”
陆怀熠心有余悸地揉揉脖颈道:“那倒没, 就是没想到老头儿终于能逮着个除我以外的人揍,实在是难得。”
“你是不知道, 老头儿以前提领子捏人的时候都使寸劲,胳膊能给人蹩折了, 疼得要死。”
芫娘闻言望去,果见五皇子满脸皆是苦痛不堪的神情, 五官几近扭曲。
她不由得脖颈一寒,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夜色已经黑了。
乾清宫门终于被宫人们重新推开,崇仁帝缓步而出,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五皇子,半晌方沉声道:“你让朕,到底该怎么处罚你?”
五皇子跪在地上仍想反抗,不料英国公手下轻轻一用力,便让他疼得呲牙咧嘴。
他恨恨望着地上躺着的刀,索性一咬牙,彻底扭断自己被掣肘在英国公手里的那只手臂,随即一把抓起地上的刀,想要挟持崇仁帝做人质。
英国公一惊:“陛下当心……”
不料崇仁帝更是果敢利落,反手抽出禁军手中的苗刀便是手起刀落。
一寸长,一寸强。
雁翎刀在六尺的苗刀跟前实在毫无威慑力。
五皇子难以置信地望着贯穿自己腹部的刀,仿佛怎么也没有想到,最疼爱自己的父皇能这样干脆利落地下手。
崇仁帝这才沉声道:“朕疼你爱你,因为朕是你的生父。”
“朕诛你杀你,因为朕还是当朝天子。”
五皇子错愕地垂了垂眼,终究含着满心不甘倒在乾清宫门前的台阶下。
一场清洗大抵很快会在乾清宫前重新展开。
陆怀熠叹了口气,侧过身刻意挡住芫娘眼前的场景。
芫娘望着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便轻声问他:“你赶了一天路,饿不饿?”
陆怀熠摸了摸下巴。
芫娘这么一问,那他必然是饿了,事已至此,先躲闲吃个年夜饭要紧。
他兜了兜他的茄袋:“那可不是?三刀蜜都吃完了。这阵子虽平了叛,可宫门还封着,要出去怕是得等明早。”
两个人便顺着甬道踅摸回御膳房,难得这除夕夜晚,御膳房里头竟破天荒是空的。
兵变方平,宫中还是乱糟糟的,御膳房午后就被搜刮了几遍,眼下是找不出什么吃的来了。
陆怀熠看着那锅底都恨不能被刮掉三层灰的灶台,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不过芫娘却神色淡然,随即趴在灶台下刨了刨:“我这几日都在御膳房里头打转,怕肚子饿,就藏了些零嘴在这。”
她扒拉没几下,顿时眼前一亮,捧着一个纸包站起身:“找到啦,还好,小肉干还在。”
“咱们今晚过年有东西吃了。”
芫娘乐颠颠抱着纸包,正要寻来些水洗手,忽然从水里望见自己花着脸鬓丝散乱的模样,不由得低低惊呼一声。
这也太狼狈了,她居然顶着花脸在陆怀熠跟前晃了一下午。
“唉,还是让我来用用我的仙法吧。”陆怀熠伸手拨弄几下盆子里头的水,随即绞几下手巾,轻笑一声帮芫娘将侧颊上的血渍和灰擦得干干净净。
待到盆子里的水面重新平静下来,映照出的芫娘脸上已经干净如初。
陆怀熠不禁点点头:“瞧,多么高超的仙术。”
芫娘“噗嗤”一声被惹得笑了出来:“你这算什么仙法?真不害臊。”
陆怀熠便也笑着挑起眉:“能让我们芫娘笑的本事还不厉害吗?我看明明厉害得很。”
芫娘抿抿唇,利索洗干净手,拆开油纸包,将里头的蜜汁金钱小肉干拿给陆怀熠:“给你,你是怎么同公爷进宫来的?”
小肉干都做成圆圆的饼,就像金钱似的。红润的肉饼刷了蜂蜜撒了芝麻,各个烤得烹香,咬起来也是软乎乎的。
就着小肉干叙话,白日的疲惫便好似都被洗刷一空。
陆怀熠咬一口肉干,索性落身跟芫娘一齐坐在灶台边:“这就说来话长了。”
舅父让他去查兆奉陈案,却没跟他说过之后会怎么样。
他心下一直疑惑,直到查完了案子,他发觉京卫早就跟周悯同狼狈为奸,再拆开锦囊发现舅父一早交给他的兵符,才终于彻底明白了这个局。
“舅父让我爹出京,不是真的想削爵,而是要我爹带边军进京救驾。”
“他掷了一把真正的豪赌,如今果然还是赢了。”
“原来是这样……”芫娘恍然大悟,“陛下竟一早就知道五皇子有不轨之心。”
“我昨天夜里瞧见有人往御膳房的青虾里撒东西,就被五皇子关在了宿辰殿里头。”
“好不容易逃出去,就恰逢五皇子兵变,要不是遇见……”
芫娘抱着膝盖,刚刚递到嘴边的肉干忽然又垂了下去。
想起白日种种,她不免还有些心有余悸:“今天要不是有哥哥在,我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说着又抬了抬头:“我今天终于找到爹娘和哥哥了,可是哥哥受了伤,娘也病得好重……”
“谁?谢安朔?”陆怀熠呛了一口,不由得眼角一跳,“不是……他还真是你哥?非得是他么?能不能换一个?”
芫娘连忙在陆怀熠背后拍着替他顺了顺气,满眼疑惑道:“哥哥是亲生的,这怎么换?”
可是眼看着陆怀熠拧起来的眉头,芫娘不禁又担忧起来:“你怎么了?”
陆怀熠眉头紧皱,心中升腾着一种不好的预感:“也没怎么。”
“就是突然有点牙疼。”
“牙疼?”
“其实脑壳也有点疼。”
陆怀熠做了几个深呼吸,捂着自己额头,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唇角:“但没关系,我受得住。”
“倒是你,你之后怎么打算?”
“我么……”芫娘垂了垂眸子,忽然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忽然袭来,“我也不知道。”
“我今天情急戳了别人一刀,我都没敢瞧那人是死了还是没有死。”
芫娘小小咬一口肉干,不禁有些失神:“你说……哥哥他伤得那么重,不会有事吧?他们现下还会在家里过年吗?”
“陆巡已经带他出了宫,只要回到谢家,就肯定不会有事。”
“那是你家,你当然要回家去。”陆怀熠将芫娘轻轻拢着靠在自己身边,“休息一会吧,只要明天宫门一开,你就能回去见他们了。”
芫娘便一把拢住陆怀熠,使劲往陆怀熠怀里埋了埋:“可我还想跟你在一起,我今天瞧见那么多血,真的好害怕。”
“我也没说我不陪着你啊。”陆怀熠弯起眉眼,俯首吻了吻芫娘的眉心,“咱们要一起守岁不是么?”
“放心,明天先去给商老板和老孙头他们打好招呼,我就送你回谢府,好不好?”
芫娘瘪着嘴摇摇头,低声喏喏道:“只是明天也不够的。”
陆怀熠便又将人往自己怀里拥了拥:“那一整个正月我都跟着你?要是有人叫我回英国公府,你就跟我一块回去。”
“反正……如今你是谢家小姐,旁的人也没话说。”
芫娘不置可否,表情却仍旧闷闷的。
“一整个正月还不行?”陆怀熠索性捧起芫娘的脸,垂眸轻轻吻过她脸颊,“那怕是只能嫁给我了。”
“这样以后咱们就永远都能在一起,不止白天可以,晚上也可以了。”
芫娘一听,顿时明白了陆怀熠话里那意思,不禁羞得满脸酡红,笑着伸手拢个拳头,不假思索朝陆怀熠招呼过去。
陆怀熠毫无准备,被芫娘砸得朝后倾倒过去。
芫娘靠着他的重心便也跟着失了衡,趴在陆怀熠的怀里一齐跌在地上。
陆怀熠横躺着却不生气,笑着撑了撑身子亲到芫娘的唇尖。
“咱们是不是也太急了点?这御膳房的地还怪硬的。”
“闭嘴,你不准再说了。”芫娘又笑又恼,索性低头堵住陆怀熠那张“叭叭”的嘴。
四下无人,陆怀熠望着芫娘的眸子,终于彻底放纵开他的喜欢。
只有小肉干什么的,果然还是不够。
他抱着他心上的姑娘,和她在地上吻着笑闹成一团。
不料才片刻功夫,门口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千户,姜姑娘可在?”
“谢公子已经安顿妥当,陛下也许姜姑娘出宫了,是让姜姑娘现下回谢府么?”
第88章
芫娘跟陆怀熠出宫的时候, 天边已经擦上了鱼肚白。
西华门前守着重兵,军卫见得是陆怀熠来,便拱拱手,二话不说将宫门推开来。
高高的红墙隔开了皇城, 也将隔开了父慈子孝的天经地义。
饶是宫中闹得格外汹动, 但宫外还只有一片喜气洋溢庆祝新春的热闹气氛。
芫娘先到荟贤楼打了招呼, 而后便跟陆怀熠直奔积香居。
四处爆竹声声,家家户户都将崭新的春联挂上了门口。
荷花市场里正办着庙会, 天还没亮,四下便早早热闹起来了。卖糖人, 卖花灯, 卖冰糖葫芦的比比皆是,叫卖声依稀传来, 舞狮舞龙的更四处可见。
芫娘在市场里急匆匆地穿行,很快便回到积香居门前。
积香居没有开张,但门缝里还是透着光亮。
芫娘忙不迭三步并两地上去敲敲门:“师父, 红芍姐姐。”
只片刻功夫,门便被人急匆匆打开来。
“芫娘, 你可算回来了。”红芍一把抱住芫娘, “陆百户说宫里头出了事,我跟孙师父都要担心死了。”
红芍说着, 目光便往身后的老孙身上望过去。
老孙一脸疲惫,面前的蜡烛已经绕了一圈密密匝匝的灯花, 俨然是烧了一整夜。
他见得芫娘,并没有什么激动的言语, 只是有些迟缓地站起身,念念叨叨道:“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他把一早准备好的红封塞进芫娘手里:“饿了没有?想吃什么?师父给你做。”
芫娘连忙扶着老孙坐下身:“师父不必忙,我没事,我先回来看看你们。”
“我昨日找见了我爹娘和哥哥,哥哥为着救我还受了重伤,我今天……想回家去看看。”
“找到了?”老孙愣了愣,紧接着连连点头,“回家好啊,回家好。”
他说着便叫来店里头的一个伙计,给芫娘装了满满两匣子点心卤味。
“大过年的,把这些提回去,再去换身新衣裳。”
“要是家里对你不好,你就回积香居来,咱们也能一块过年,不理他们。”
芫娘思绪万千,最终还是开心地点了点头:“谢谢师父,等哥哥的伤好一些,我就请他们到积香居来。”
芫娘跟师父红芍拜了年,然后才换了衣裳,带上东西往谢府去。
这是芫娘第二回 来谢府,可心境已然与上一回全然不同了。
陆怀熠叩几下门,门房看清来人,忙不迭敞开大门,匆匆忙忙往府邸里头跑,一边跑一边叫着:“小姐回府了,小姐回府了。”
芫娘拉着陆怀熠的手才往院子里走两步,谢云笈便已经迎了出来。
“芫娘……不,如今该叫你兰序妹妹了。”她冲陆怀熠点点头,请着陆怀熠去堂屋用茶,便忙不迭牵住芫娘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芫娘,“昨日宫变,真是听的人心惊胆战,父亲母亲都在等你回来。”
芫娘却只抿了抿唇:“哥哥呢?”
谢云笈温声道:“外面冷,咱们去屋里慢慢说。”
“张院使拔了刺进去的箭头,又开了药,他夜半好不容易才歇下。”
“你不必担心,他昨夜没有发烧,张院使说不会有大碍的。”
芫娘听着谢云笈的言语,便默默点了点头。
谢云笈牵紧芫娘的手:“咱们快去看看母亲吧,父亲也一定在那。”
芫娘点点头,正要跟着谢云笈往后院走,便见一个身影忙匆匆从后院迎了过来。
可就在见到芫娘的那一刻,那身影又忽然顿在原地。
他望着芫娘,心头仿佛有千言万语。
芫娘也迎上了来人的视线。
他头发斑白,脸上已经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可是他的神情举动,还是和芫娘记忆里的爹爹一模一样。
爹爹老了,但还是和从前一样和蔼可亲。
谢知行克制着自己的无措,缓缓走到芫娘身旁蹲下了身。
“囡囡已经长高了这么多了?”谢知行拢着芫娘掂了掂,声音也俨然有些发颤,“从前爹爹答应要抱你看花灯,赏梅花,如今怎么已经抱不动了?”
当年受尽酷刑不肯说半个污蔑之字的谢大人,如今终于拥着芫娘哽咽起来。
“囡囡,好囡囡……”
“老天待我谢家不薄啊……”
芫娘也伸手揽住谢知行:“我也想爹爹和娘亲了,我就找回来了。”
谢知行连忙牵着芫娘往后院走:“对,对……瞧瞧你娘亲……”
“你娘亲比谁都想迎出来,可她如今病得太重,实在下不了床,你不要怪她。”
芫娘蹙了蹙眉头,连忙小跑几步跟着众人进了后院的正屋。
她忙不迭朝屋子里头钻,嘴里还急匆匆地唤道:“娘亲……”
谢夫人就坐在床上。
多年的病痛已经将她折磨得憔悴不堪,她闻声强撑着撩起眼帘,顿时眸子一缩。
她睁眼费力,看不到太多地方,可只一眼,满屋子的人便好像都不见了,只剩下慢慢走到床榻前头的芫娘。
不用谁来说,也不用谁解释,谢夫人一眼就瞧出她的囡囡来了。
那是她最疼爱的兰序,她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谢夫人轻喘几口气,忙匆匆回过神拿出先前绣的衣裳:“囡囡,你看娘给你绣了新衣裳。”
她说着便拿衣裳往芫娘身上比,可怎么拽却都不合身:“诶?怎么穿不上了?囡囡怎么长得这么快?”
芫娘看着那些精细无比,花样各异的衣裳,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除过娘亲,还有谁会给她一针一线地缝呢?
“母亲,这些是兰序小妹妹时候的尺寸。”谢云笈轻声提醒,“兰序妹妹已经长大了。”
谢夫人一愣,连忙拉住芫娘的手,眼泪便顺颊而下。
“好囡囡,不要走,娘给你绣新的,你以前只穿得惯娘做的衣裳,娘给你多绣几件,你爱吃虎眼窝丝糖,娘去给你缠。”
“都是娘不好,当年怎么忍心把你留在京城?这么多年,我的囡囡都一个人流落在外头,该受了多少罪?”
“都是娘不好,要是娘早些看出周悯同是个黑了良心的,就是死也不会把你托付给他……”
芫娘望着谢夫人的一颦一笑,梦中那个守在床头的身影便忽然一点一点被描摹得清晰起来。
“娘亲不要哭了,娘亲难过,我也会难过的。”芫娘连忙伸手,轻轻抹掉谢夫人的眼泪,“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娘亲那么疼我,怎么会是娘亲的错呢?”
“我想娘亲,难过的时候只要想想娘亲,我就不难过了,这些年我过得都很好。”
“好?好么?”谢夫人轻轻蹙眉,眼中透出几分茫然,“怎么会好呢?好囡囡,你不要骗娘。”
她不是没有听云笈说过。
她的囡囡在香海披星戴月地摆摊,在凤翔楼里备受欺压,那些种种,她都不敢细想。
兰序自幼体弱,她和老爷恨不能倾心倾力照顾,将这小女儿日日都捧在手心里头,哪里会舍得让兰序做一星半点重活?
那些兰序不在她身边的日子,每一刻都恍惚是在剜她的心。
芫娘却笑着握住谢夫人的手:“娘亲,我没有说假话。”
“我真的过得很好。”
“在香海的时候,姜家的大叔大娘救了我的命,还给我治病,还有红芍姐姐她们照顾我,买我的糖饼。”
“到顺天以后碰见师父,师父待我好,他教我做饭,还卖了老宅子给我开店。荟贤楼的商老板也很好,有他在,荟贤楼从来没有人为难过我。”
“云笈姐姐送给我好多书,怀熠教我学诗习字,这些年我遇见的都是好人,我只是……只是时不时会有些想爹娘和哥哥。”
芫娘咬了咬唇瓣:“但是都不要紧,我就知道爹娘一定不会不要我的。”
“我一直坚持着,果然就会找到爹娘和哥哥,往后定然会越来越好的。”
谢夫人一把抱住芫娘,终究还是泪如雨挥:“好囡囡,娘的心肝,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谁都不能把你再夺走了。”
“我不走,我要照顾娘。”芫娘轻笑起来,“我如今会做的东西可多了,娘亲以前喜欢的藤萝饼,爹爹以前喜欢的龙井虾仁,我都会做。还有娘亲说莼菜鱼圆合口味,我过几天再给娘做好不好?”
“娘亲要好好吃药,养好身子,咱们要一起过年的。”
谢夫人笑着点点头,可也才片刻功夫,谢夫人又湿了眼角。
“囡囡好不容易回来,又是大过年的日子,咱们怎么好总是哭?”谢知行拍了拍谢夫人的手,转而蹭干净自己眼角的泪花,拿出两个红封发给谢云笈和芫娘。
“来,云笈,兰序,把这压岁钱拿好。”
“团圆就好,往后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那咱们一起吃团圆饭。”芫娘拿着红封,“我做菜给爹娘和云笈姐姐吃,等哥哥醒来,正好能有东西饱腹。”
谢云笈也笑道:“母亲到了喝药的时辰,我稍过就来打下手。”
芫娘略做思忖,像从前娘亲照顾她一样轻声道:“正好有积香居带来的现成食材,让娘亲垫一垫再喝药,不要伤了脾胃。”
她说着便利索进了厨房,将师父带给她的狮子头下锅,又用白崧将狮子头盖住,方使文火炖起来。
那狮子头都是用了上好的五花肉,剁得三分肥七分瘦,又加了马蹄,最终摔打上劲搓出来的。
肉团滋味丰腴,用勺子一捻便彻底散开,里头的马蹄更是清脆爽口,吃着越发口感丰富。
用这狮子头炖出来的汤清亮美味,醇香却不油腻,清淡适口,算不得难克化。
不过对芫娘而言,千好万好还是比不得娘亲喜欢最好。
芫娘在灶台前忙得热火朝天,谢云笈便也在一旁替她摘菜。
饶是第一回 摘菜,谢云笈倒也做得不赖。
小火催动着汤汁在砂锅中“咕嘟咕嘟”,蒸腾的雾气弥漫着整个伙房,谢云笈不由得轻轻挑眉:“这狮子头炖起来好香啊,母亲要是多进些就好了。”
芫娘偷笑:“锅边食自然最好吃,等下我舀给云笈姐姐尝尝。”
“狮子头清炖的汤最妙,搁在积香居里是每日按个卖的,这头汤更是难得。”
谢云笈点点头,又低头摘起菜来:“那倒是赶上了好运气。”
她们忙忙碌碌,真的好像一家人了。
芫娘望着谢云笈,谢云笈也望着她,两个人忽然异口同声道:“谢谢你。”
她们说完,便又一齐笑起来。
芫娘轻声道:“是我得谢谢云笈姐姐,娘亲病了这么多年,都是云笈姐姐在替我费心照料,若没有云笈姐姐,我都怕如今见不到娘亲。”
“哥哥昨天也是因为我才受伤,让云笈姐姐操劳了。”
“这是什么话?合该我谢谢你才是。”谢云笈唇边也堆起几分弧度,“若不是借着你的身份,我连命也要没有了,何来今日呢?”
“这些年岁,我亲眼瞧着母亲思念你日渐憔悴,瞧着父亲总是暗自叹气,却不能替他们分忧,心中终究有愧。”
“从今往后,他们终于不用再忧愁了,兰序妹妹,谢谢你回来。”
芫娘弯起眼角:“云笈姐姐要是真谢我,就快把摘好的青菜给我吧。”
“我找你们的时候,没有一天不想让爹娘尝我的手艺,还好终于等到了今天。”
“我的清炖狮子头,该出锅了。”
第89章
除夕的逼宫来得突然, 结束得更是雷厉风行。
朝堂上一下子变了风向,英国公复爵,一举被提为中军左督,统京畿卫所及上直十二卫的亲军, 一时好不风光。
陆怀熠一早将高杞和收集好的物证都递交进宫中, 然而清算五皇子谋反之事自是如今的第一要务, 要论谋逆之罪,要抚慰参宴群臣, 还要连夜大洗乾清宫,可谓是忙得不可开交。
起初还只是沉寂多年的兆奉陈案被搁置下来, 再过一日, 连陆怀熠也免不得被召进宫中帮忙善后,成天在宫里宫外不停奔波。
而谢府这头, 自然也是忙碌的。
因着年前假作离京,如今才得了空开始除尘挂彩。
太医院的张院使一天请一趟,伙房里头煮药的吊子就没有歇下来过。
谢安朔是在正月初三午后醒来的。
他方一睁眼, 便瞧见芫娘枕在他床边,正合着双眼, 睡得正熟。
他轻轻伸手摸摸芫娘的头顶, 声调虽还有些虚弱,却已然比除夕好了太多:“囡囡, 别在这守着了。”
“快回去睡吧。”
芫娘听得动静,这才揉揉惺忪睡眼醒过神来:“哥哥醒了?”
谢安朔苍白的脸色上挂出几分温和的轻笑:“这几日在床榻前照料了多久?”
“不久。”芫娘摇摇头, “其实都是云笈姐姐守着,换药包扎也是云笈姐姐帮太医院的张院使来的。”
“今日只是云笈姐姐有些事情出了府, 我才过来瞧瞧。”
“张院使说你流了好多血,这几日要紧着给你补气血为主, 又不能用牛羊鱼虾之类的发物,我专门炖了虫草花鸡汤。”
“中午给娘亲用过,娘亲说很好喝,你等一阵,我给你也盛一碗来。”
她说着打开门,也顾不得谢安朔还想唤住她,便径直往门外走去。
谢安朔望着芫娘离去的背影轻笑起来,一旁的阿正就忙不迭来到床边扶着谢安朔坐起身。
主仆两个人正搭了不多几句话,便迎上谢云笈从外头回来。
谢云笈见得谢安朔醒来,登时面上一喜,但是她很快又滞了滞,叫盼星搬凳子远远坐在了床脚。
谢安朔轻声问:“既回来,怎么不坐近些。”
“外头天寒地冻,莫将寒气过给你才好。”谢云笈拨动几下炭笼里的银炭,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唤盼星将一支老山参搁在桌上。
“宋世叔一腔孤愤入京告状,不想却遭周悯同利用,引得如此轩然大波,他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
“世叔也不愿等陈案重翻,就只留下这支老参,又叮嘱我些言语,便离京了。”
谢安朔垂眸轻笑:“他可是叮嘱你好好保重?”
“如今证据已然齐全,待到兆奉陈案翻了案,你的身世自然也要为人所知,到时候该如何保重?”
谢云笈低声:“我自有我的去处。”
谢安朔却撩起眉梢:“还会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么?除夕那日,我分明听见你情急下唤了一声望凝。”
“云笈,你若是不愿留下,我绝不会强留你,可事到如今,那些欲盖弥彰的话我已经听倦了,你还要同我再讲?”
他缓缓握住谢云笈的手:“云笈,我的心意你明白,你的心意,难道我会不懂吗?”
谢云笈滞了滞,虽未曾反抗,却还是低声道:“如今兰序妹妹回了谢府,可陛下还未曾给贺家平反,那些掩人耳目的事还不能不继续做。”
“否则传出去,谢家被有心的嚼了口舌,来日兰序妹妹许人家恐要遭人非议。”
“我等的住。”谢安朔的声音无比郑重,“即便是兆奉陈案我都查的下去,等这些时日,又能算什么?”
“云笈,如此,你可愿坐得离我再近一些了?”
谢云笈缓缓点下头,终于放任自己伸手轻轻抚过谢安朔苍白干涸的唇瓣,漾着满眼的心疼:“你醒过来就是最大的好。”
“我去给你倒些水,润一润。”
门外的芫娘端着鸡汤,一时不禁顿住步子。
鸡汤都用吊子热着,是现成的,她一早就端了汤回来。
可是听着哥哥和云笈姐姐的言语,她一时竟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进去。
那些话怎么听都怪怪的。
芫娘自然是想云笈姐姐一直留在谢家做她的姐姐,可听哥哥那些话,仿佛跟她并不是一个意思。
哥哥好像,不止想让云笈姐姐当她的姐姐。
正纠结之余,门忽然被盛水的盼星一把推开:“兰序小姐也来了?”
“外头冷,可别冻坏,快些进屋吧。”
芫娘想逃也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盼星一起进屋。
她嘴角挂着僵硬的笑意,忙不迭将鸡汤放在桌上:“这汤是用老母鸡和虫草花炖的,炖了半日,已经炖得滟滟的,闻着可香了。”
“给哥哥养气血最好不过。”
她瞧了瞧哥哥,又瞧了瞧云笈姐姐,索性将汤盅往云笈姐姐手中:“哥哥伤了手,动起来不大方便。”
“云笈姐姐,你快喂他喝吧。”
谢云笈轻笑着揭开汤盅,一股荤香便扑面而来。
鸡汤是用乌鸡炖的,虫草花黄艳,点缀在汤盅里,倒显得汤色清亮不少。
乌鸡滋味鲜美,如今精华已经悉数被熬煮进汤水中,又配上虫草花,实在是滋补香醇。
谢云笈舀一勺鸡汤,缓缓送进谢安朔嘴里,谢安朔也不禁感叹:“如今吃旁的东西食之无味,倒是这一盅,好鲜的汤。”
“你也不瞧是谁炖的。”谢云笈俯首轻笑,“兰序妹妹一早就在伙房里忙活,这鸡汤炖了一日,哪有不鲜的道理?”
谢安朔说着,便将目光往芫娘身上挪过来:“兰序,等今年上元,我一定养好伤下床,我们一起到永安大街看灯去吧?”
本还有些局促着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的芫娘听见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她忙不迭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我早就想看了。”
谢安朔同谢云笈瞧着芫娘迫不及待的模样,便都忍不住笑起来。
“永安大街上什么都有,羊角灯,鱼目灯,各色各样的,这回你一定能看个够。”
“这回哥哥拉着你,就永远也不会走丢了。”
芫娘眼前一亮,巴不得翻眼就能到上元节。
这一天吃汤圆,挂花灯,家家户户都结伴出游,不用细想也知道有多热闹了。
芫娘天天扳着指头数日子,瞧着谢安朔的伤口慢慢愈合,瞧着他能下床走上几步。
可不想宫里的旨意来得更快些。
那还是上元的前一天,崇仁帝身边的大伴专程来谢府,是宣芫娘上元进宫的。
眼见愿望落空,芫娘免不得失落。
只是皇命难违,芫娘也只好一早起来梳洗打扮。
幸而如今还有陆怀熠来接她,便是进宫,芫娘也没有太抗拒了。
天还没亮,芫娘就已经起床坐在了铜镜前。
她穿着一身新衣裳,红褂蓝裙,胸前还缀一方织金补子,瞧着便很喜庆应景。
谢云笈瞧着芫娘的衣裳都打理一新,这才端出自己的首饰盒子:“如今衣裳有陆世子送来的,也有父亲请人赶出来的,好挑一些。只是新打的首饰哪怕赶工,也得花些时日,如今还用不上。”
“现下入宫时间紧,不好失了礼数,我这里有些簪花珠钗,兰序妹妹先选来戴上吧。”
芫娘只觉得云笈姐姐的首饰没有不好看的,看着都要挑花眼了,便笑道:“劳云笈姐姐帮我选选。”
“那好。”谢云笈点点头,周遭的下人们便一拥将芫娘围住。
谢府中专侍弄梳头的匠婆将芫娘的头发细细分开,梳了燕尾云髻,又在发髻上围了宝珠璎珞,才算是堪堪结束。
谢云笈先选了几支和衣裳相衬的玛瑙珍珠钗替芫娘簪在髻环上,再挑一朵缀珠宝相花戴在发髻正中,最后又拿两支金掩鬓给芫娘戴上,芫娘的云髻便一下显得精致又华贵。
谢云笈平日虽穿的多是素色,戴用的首饰也不多,但是替芫娘配的头面却和芫娘身上鲜艳的红衣格外相搭。
芫娘瞧了又瞧,觉得这云髻就没有不好看的地方。
谢云笈轻笑:“好了,早些去吧。”
“陆世子的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芫娘笑着应了一声,才跟着下人一起往门口走去。
陆怀熠就坐在马车里,冷不丁瞧见芫娘上车,目光便被芫娘都吸引了去。
芫娘先前不曾打扮成如今这样过。
织金的衣裳,赤金的头面,一番略施粉黛更衬得芫娘眉目如画,朱唇若丹,肤色白皙又动人。
马车缓缓自谢府中出发,陆怀熠便伸手捧住芫娘的脸:“芫娘今日的衣裙,甚是好看。”
“就算是在京中一众贵女中间,也出挑得很。”
芫娘鼓鼓腮,凑过去凝神盯着陆怀熠:“怎么?难道只有衣裙好看?”
陆怀熠哂笑一声,故意假作思索:“头面也好看,这云髻甚是娇俏。”
“就没有旁的?”芫娘挑起眉毛厉声问道。
“还有什么?让我想想……”陆怀熠瞧着芫娘恼了,便勾起唇角笑出声来。
“嗯……这口脂瞧着如此红艳,想来味道也必然不错吧?”
芫娘:“……”
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瞧不见最要紧的呢?
但下一刻,陆怀熠便俯首吻住芫娘的唇瓣:“让我尝尝。”
芫娘猝不及防吃了一吻,清凌凌的眸子顿时一缩,越发可爱。
陆怀熠见状,便彻底笑出声来:“我又不瞎,哪能看不见?”
“什么好看的,当然都比不过芫娘。”
“我的芫娘最漂亮。”
第90章
芫娘推推陆怀熠, 气鼓鼓道:“你把云笈姐姐给我新涂的口脂都蹭花了。”
陆怀熠这才笑着伸手,在芫娘唇边轻轻抹几下:“等进宫里,我去太子妃那给你要新的。”
芫娘又撩起眸子问他:“陛下怎么会突然召我进宫?”
陆怀熠这才收起几分不正经地模样,耐心解释道:“宫里头的碎事太多, 今日才堪堪忙完。”
“舅父今日本是想召谢家一起入宫的, 可是谢夫人体弱, 谢安朔也还养着伤,宫中繁文缛节太过劳顿, 这才罢休。”
“但舅父还是想见见谢家新寻回来的小姐,所以方让我来接你。”
芫娘点点头。
她虽进宫两回, 可对崇仁帝实在算不上熟悉, 所知所见也不过是崇仁帝亲手杀了谋反的五皇子,还有遣英国公出京原是一个起先就做好的局。
民间虽都说崇仁帝赖以祖功, 身居高位只会消磨时日。可芫娘知晓,崇仁帝身为君王的权术与心智,绝非常人谈笑间能及。
如今要进宫面圣, 她不免得还是有些局促。
陆怀熠见状,索性抱住芫娘坐进自己怀里:“不必怕, 舅父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若是问你话, 你只要如实言说就行了。”
芫娘点点头,迟疑道:“好吧, 勉强信你一次。”
陆怀熠拧着眉头笑出了声:“这几日在谢府里,可还好?”
“有爹娘在, 怎么会不好?”芫娘抬起袖子,笑眼弯弯地露出袖口的图案, “你看,娘亲给我在衣裳上绣攒珠小蝴蝶, 爹爹还给了个大红封,让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不过天太冷啦,哥哥和娘亲都还没好,我就回去看了一趟师父,旁的日子才不想出门。”
芫娘又想了想,从自己茄袋里掏出一根镂刻着兰花的小金条:“你怎么不说话?公爷是不是不给你压岁钱?”
“喏,我爹爹给我两根,匀给你一根好啦。”
陆怀熠瞧着个头不大却沉甸甸的小金条,觉得这金条足有五两重,确实是价值不菲。
他这才把金条给芫娘塞回茄袋里装好:“好好收着吧,这也算个贵重的玩意。你爹爹给你打的,你转头就给了我,我怕把你哥气死。”
“我哥哥才不会像你说的那么小气呢。”芫娘扁扁嘴,转而又眨巴几下眼,“说起哥哥,我觉得哥哥怪怪的……”
“怎么?”
“嗯……”芫娘欲言又止,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她细细斟酌半天,才终于郑重其事地问陆怀熠,“你觉得我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端庄温和的?还是温婉知礼的?京中有没有这样的小姐?”
陆怀熠轻嗤一声,缓缓挑起眉梢:“你到底想问什么?”
“是不是想问你云笈姐姐要是不姓谢,那就同谢安朔很般配?”
芫娘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陆怀熠苦笑着叹下一口气:“终于不用一个人守着这秘密,可憋死我了。”
中秋在英国公府办蟹宴的时候他就瞧出来了,鬼知道憋着个惊天大秘密不能跟人说有多抓心挠肺。
芫娘连忙抿唇抿:“可我今日听云笈姐姐说,陈案未结,他们名义上还是谢家兄妹,云笈姐姐被旁人知道,会坏了谢家门楣。”
“云笈姐姐若能做我嫂嫂就好了,可他们现下连见面都得小心翼翼的。如今那陈案都归你管了,你想想法子帮他们一把好不好?”
“帮谁?谢安朔?旁的人兴许行,谢编修还是算了。”陆怀熠侧了侧眸,“人家谢编修瞧不上我,我可不上赶着找不痛快。”
“舅父既然有心翻案,便早晚会翻,让谢安朔再等一等就是了。”
芫娘扁扁嘴,索性直起身子,挤住陆怀熠脸对上自己的视线:“那还有云笈姐姐呢,陆老六,你帮不帮?”
陆怀熠:“……”
她二话不说,低头就在陆怀熠唇瓣上轻轻咬一口:“帮嘛,你最厉害了。”
“晚上做冰酪给你吃,冰冰凉凉的,围着炭火吃最舒坦的。”
陆怀熠蹙蹙眉头,觉得自己莫名动摇起来。
他不由得叹下一口气。
堂堂一个英国公世子,怎么就生生败在这张嘴上?被这谢家的兄妹两个拿捏的如此彻底?
这可真是不该,老陆家脸面都丢尽了。
他痛定思痛,抬眸凝向芫娘:“那少放些糖。”
“好。”芫娘笑弯眼角,“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她说着又笑吟吟吻一下陆怀熠。
陆怀熠笑得饶有趣味:“怎么?这回不怕口脂蹭花了?”
芫娘便道:“反正都已经花了,你进宫给我赔。”
“赔你十盒新的都行。”陆怀熠眼角堆上笑意,再不多言,抱着怀里的芫娘彻底拥吻成一团。
————————
芫娘进宫难得上元佳节,英国公同长公主也都在宫里。
偏偏崇仁帝被突来的政事缠身,一早往养心殿里去忙。
芫娘跟着陆怀熠见过各宫的娘娘和诸位皇子公主,一度等到用过了午膳,还没能见着崇仁帝的半个影子。
芫娘不禁默默感叹。
看来做皇帝也忙得紧。
养心殿这头人多,太子妃拿一对金钗当彩头,等用完午膳的功夫,陆怀熠已经跟几位娘娘,还有三皇子他们凑着桌子搓起马吊来了。
而另一头,中宫皇后娘娘同长公主都在芫娘身旁坐着叙话,一时也是欢笑不断。
皇后温婉随和,拿着桌上的蜜柑剥开,都放在芫娘手里:“谢尚书同夫人念了你那么久,如今见你长成这样好的姑娘,一定很欣慰吧?”
“多谢娘娘关怀,托陛下和娘娘的福,能找到爹爹和娘亲就是最好的事了。”芫娘谢过恩,拿了瓣蜜柑慢慢吃。
酸甜的汁水一下子溅开,冰冰凉凉,格外清新。
“这几日谢夫人的身子可好些了?”长公主更是对谢家的小芫娘怎么看怎么顺眼,便又拿桂圆给芫娘剥。
芫娘便也笑笑:“多谢公主姨姨挂念,我娘亲好了许多。”
“昨日还在院子里头坐了坐。”
“谢夫人吉人天相,有你带回来福气,自然苦尽甘来。”长公主见状,越发觉着芫娘招人疼,索性拿下手上的玉镯子,径直递在芫娘手上。
梅子青玉镯水头极好,一看就是长公主戴了多年的好玉。
芫娘连忙摆摆手:“公主姨姨,您这镯子太贵重了。”
公主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孩子,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来日不都是一家人了。
“好孩子,快收着。”
“这些时日若不是你照顾熠哥儿,还不知道他狼狈成什么模样呢。”
芫娘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忽然就被牵着手将镯子收了回来。
紧接着,她手里头多了两根镶着青金石的赤金祥云簪。
陆怀熠也道:“收下吧,这些不该你拿着,还该谁拿着呢?”
芫娘一滞,便听到另一头的三皇子正追着陆怀熠骂骂咧咧。
“回回的彩头都你拿,你还让不让人过了?”
“从前那好玩好用的你拿了也就算了,太子妃的金簪你也要,你良心不痛吗?你拿回去自己戴啊?”
陆怀熠也不还嘴,只拿起金簪慢条斯理地戴在芫娘发髻上,而后才笑吟吟回过头望向怒冲冲的三皇子:“怎么?我们芫娘戴着,不好看吗?”
三皇子嘴角一抽。
赢彩头就算了,这个人怎么还跟他得瑟上了?
三皇子连金簪也不想要了,气得转头就要离去,不想又被陆怀熠叫住。
三皇子皱皱眉头:“还干什么?”
陆怀熠笑意更甚:“三表兄,你还没说呢。芫娘给我绣茄袋,我送对金钗不过分吧?我们芫娘戴上我赢的新簪子,到底漂不漂亮?”
三皇子:“……”
他“哼”上一声,怒气冲冲地往养心殿另一头走了。
芫娘瞧着忍俊不禁,正想同陆怀熠说些什么,便见得太子带着几位皇孙和皇孙女进了屋子。
孩子们给大家欢欢喜喜恭祝上元的话,芫娘便也拿带进宫的小猪馒头给大家吃。
小猪馒头做的憨头憨脑栩栩如生,面团暄软可口,咬起来还是甜丝丝的。
小孩子们一见到这样的小玩意,顿时都围了上来,一时间簇拥着芫娘叽叽喳喳个没完。
“姐姐,你会捏小兔子的饺子吗?”
“皇爷爷说,姐姐还会用虾当包子皮做小包子,真厉害。”
“姐姐,你教我们捏好不好?”
……
芫娘瞧着孩子们自然欢喜,很快便应承着跟大家往御膳房去了。
不料前脚才走,后脚崇仁帝朝从勤政殿回来。
他见得满屋热闹哄哄,不由得搁下手炉凑进人群。
可瞥见陆怀熠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滞了滞。
陆怀熠穿一身往常进宫的圆领蟒袍,可一只群青的茄袋悬在胸前,瞧来十分高调。
旁人的茄袋挂在腰带上,更何况这蟒袍袖子里也塞得了东西,像陆怀熠这样挂在前头,是生怕人瞧不见。
崇仁帝的目光梭巡在陆怀熠胸前那格格不入的茄袋上,不禁蹙眉:“你又在这显什么眼?”
陆怀熠察觉到崇仁帝望着自己的目光,顿时赔上一脸不要钱的笑:“什么?舅父怎么知道芫娘给我绣了个茄袋?”
“这可是六合同春的!”
崇仁帝没好气地脱下外头的毛裘,转身往皇后旁边走。
陆怀熠便又赶到崇仁帝身边,拿着茄袋晃了晃:“您快看,是不是好看死了?芫娘才第一回 绣,就这么栩栩如生的,芫娘绣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看的。”
“不过可惜了了,她只给我绣。”
“舅父,您回避什么?莫非……不会吧?除过尚衣监,不会没人给您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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