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潇雨晦, 一霎转为滂沱之势,融掉那道血色红衣。
雷声轰鸣,震于天际。
眼前尽成朦胧幻影, 弥散的鲜红散于城墙之下,乔时怜难以看清, 那颜色究竟是残破的衣衫,还是冲淡的血。
红得夺目, 红得惊心, 刺着她双目剧痛,如受尖刀。她拼命苦喊着,撕扯着喉咙叫着,却始终于事无补。
她是如此无力。
身上浸湿的雨水越发凉透,乔时怜只觉冷极了,泼天骤雨不歇, 一并将她的意识淹没于溃散边缘。连着苏涿光紧紧抱着她, 对她说了什么,她也未能听清。
天地昏沉里,万物失色。乔时怜昏迷前, 耳畔蓦地回想起那时妙善寺下,慧禅大师所赠之言。
“因果轮回虽是有定,但世事人心难易,若心入迷惘之境, 还请少夫人抛却杂念, 归于澄澈, 怜取眼前人。”
世事人心难易。
不知过了多久, 她梦见城墙上雾雨聚了又散,她站在那红衣女子身后。
似是听到她的急切呼唤, 红衣女子回过头,朝她眉眼弯弯,巧笑嫣然。
“我以后唤你时怜可好?”
“甚好!我很喜欢!”
“这是我的舞铃,也算是信物。时怜要是想看舞,可以随时带着这舞铃来侯府,我跳给你看。”
……
往事一幕幕趟过寒凉雨水,周姝的笑声回荡于野,红衣女子明动依旧,反是让她心中的悲恸更为切切。
她无数次看着周姝踏上女墙倾身坠落,她却没有一次能抓住周姝。到最后拼力抓住的,唯有茫茫雨色。
碧霞笼夜,凉凉如洗。
将军府,卧房内。
“阿姝…阿姝,阿姝!”乔时怜口中呓语连连。
手中攥紧的异物硌得生疼,乔时怜陡然惊醒之时,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旋即她轻轻张开手心,察觉握着的正是周姝曾赠予她的舞铃,眸中瞬时泪下,沾湿容颜。
房门轻推,苏涿光快步走至榻边安抚着她,“阿怜。”
乔时怜再也忍不住扑进苏涿光的怀里,握着他的手放在心口,凄声幽咽,“苏涿光,我这里好痛…为什么,为什么我救不下她……”
她纵声哭问着,一遍又一遍,“她死了,她又死了一次……”
悲切之下,她将心中所想尽数倾诉,甚至忘了隐瞒重活一世的事实。
哭声为之一顿,乔时怜正想找由头解释,却听苏涿光低声说:“有些事情,重来不一定就能改变。阿怜,你改变不了周家通敌的事实。”
乔时怜揪着他的衣衫,扬起梨花带雨的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苏涿光微微点头,“嗯,我都记起来了。”
他抱着乔时怜,嗓音低哑,“我也曾这么悔恨过,为什么没有在公主府救下你,偏要等你死了,我才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哪怕后来我查证一切,还你清白,但…有些事注定不能改变。那时我还找过妙善寺的慧禅大师,他劝我放下。”
乔时怜不禁动容,心头发酸。
她知晓,苏涿光向来不信神佛,连着那串佛珠也是在她数次要求下,他才勉强带上赴往西北。可就在前世,他却因为她的死,求于神佛。
这些都是她之后不曾知晓的,在苏涿光为她查证清白后,她的游魂便飘荡世间各处,随风驻足,随风起落,无心再关切人间事。
乔时怜望着长夜幽色,心绪难平:“苏涿光…明日陪我去妙善寺吧,我想给阿姝点往生灯。”-
皇后崩逝的消息昭告天下,举国大丧,朝野皆佩素缟。
乔时怜听闻,皇室对外言,皇后周姝因患恶疾,不治而终,秦朔亦书文追悼,以表哀思。
事后秦朔以需举行一应丧葬仪式为由,将周家包括周侯爷尽数召回京城,暗中把东北战线的兵权要务交由了他人,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经此一举,乔时怜反是放了心。秦朔有心为周姝风光大葬,借此把周家调回京城,事后便不会再因周家通敌之罪,牵连已故的周姝。
乔时怜本想着,届时若周姝因周家获罪,纵是身死,连着牌位都无法立,沦为孤魂野鬼,那么她宁可冒着触怒秦朔的风险,也要让周姝入土为安。她可太清楚做鬼的滋味了,孤寂痛苦,永无终结。
这是她唯一能为周姝所做的了。
是日,妙善寺内,钟声杳杳,回于山空。
灰烟缥缈里,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彼时慧禅大师捻着佛珠而至,对点完往生灯的乔时怜道:“苏少夫人,时至今日,老衲有一言,生即是死,死亦为生,死生非为终结。不破不立,向死而生。”
乔时怜听罢似懂非懂,“方丈大师…您的意思是……”
慧禅大师笑着摇头,“老衲便不多言了,还请苏少夫人莫沉溺于往,怜取当下。人生百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诸般寂灭,不过一念起,一念落。”
及将要下山时,乔时怜伏在苏涿光的肩头,仍想着慧禅大师所言。
也许周姝这样的结局,算是另一种解脱?
在知晓周家所做种种,通敌弃义后,周姝如何还能安然坐在那至尊后位?若周家及时止损,周姝确实有权力调用周家势力去弥补这一切,以防东窗事发,但那也不会是周姝了。
周姝,从头至尾只是想做自己,但如若连生出的根都是肮脏的、不堪的,她宁可折根而亡。
这是一个死局。是乔时怜重来无数次,都注定没法救下周姝的死局。
发怔之际,乔时怜始才瞧见妙善寺山路里,络绎不绝的行人偷眼望着她。
“这不是苏少将军吗?那背上的是他夫人吧?以前还不信这不易近人的少将军会娶妻,如今看来,果真如传闻那样琴瑟和鸣。”
“这对鸳鸯可命苦哇。新婚燕尔,少将军就离京赴西北,留少夫人独守空房,之后少夫人还被这新登基的圣上盯上…”
“嘘!说这事,你不要命啦!”
……
窃窃私语传来,乔时怜面颊微红,埋在苏涿光肩头不敢见人。
她本是腿伤未愈,又遇种种变故没能好生养伤,眼见这几日伤势每况愈下,不应再出门折腾,更不宜骑马坐车,而苏涿光拗不过她,只得背着她亲上妙善寺,事事亲为。
如此一来,此前将军府于枫琊山心切寻妻,加之少将军悉心护妻的事迹为百姓所见,京中盛传,亦暗自为新帝欲强占臣妻,毁人姻缘一事感到不忿。
当下这些投过来的新奇目光愈发多了起来,乔时怜觉着羞臊不已,挪面在他耳边轻声提议道:“苏涿光,我觉得以后出门是不是应该戴个斗笠?就那种全身上下都遮住,不会被人看到一丝一毫的。”
毕竟苏涿光实在太惹人注意了,乔时怜从前虽有京中第一美人的名头,但极少露面于众。像苏涿光这样班师回朝,一朝天下闻的将军,加之面容出挑,气质脱俗,百姓几近都能认得他。
苏涿光认真考量了一番,“嗯,你想更引人瞩目的话。”
乔时怜:“……”
忽闻一苍厚嗓音传来,“浮白。”
苏涿光回过头,“陆老先生?”
乔时怜顺着他的动作看去,陆虚怀捻着山羊胡,正杵着拐杖悠悠走来。
“今日正是为小儿上山诵经,不想也能遇上。”
陆虚怀似有话讲,他环顾四周后,“令夫人腿脚不便,不如寻间静室歇息吧?”
半刻后,寺内一静室,僧人撷来煮好的茶水提于案上。
苏涿光安顿好乔时怜于身侧,又再俯首作揖,“多谢老先生那日入宫进谏。”
陆虚怀赶忙起身扶起苏涿光,“浮白哪里话?若不是那年西北一战,浮白拼死救下小儿送回京城,让老夫与小儿偷来了半载时日,怕是会怀憾至今。说到底,那日入宫,也不全是为了令夫人。”
乔时怜对这位老先生的印象不多,但也知他曾一心为国事操劳,受万人敬仰。他话末言此,他入宫让秦朔放她回府,更因是不想秦朔失去君德民心。
她听苏涿光说过,陆虚怀的儿子被救返京后半载便伤重而逝,不过父子二人曾有隔阂难解,也趁此半载共处解开心结,再无遗憾,所以陆虚怀极为感激苏涿光。
“当年我官至相位,又身为太傅,对太子所予厚望,一点也不比圣上少。那会儿觉得啊,咱大晟的梁子就扛在了我肩头,一面是朝堂事,一面是大晟的未来。”
陆虚怀回忆着,话中不禁感慨,“太子聪颖,他学什么都很快,处理政事上亦颇具天赋。我本该很欣慰,可沉浮官场这些年来,我又如何看不出他虽能在权衡利弊下做个明君,但做不了能让我为之信服的明君。”
“这样愈过君德,为权为利的小事愈多,终有一日,我同他撕破脸面,愤然之下,辞官隐退,发誓此生再不入朝。”
苏涿光徐徐倒着茶水至前,“但老先生还是为天下苍生来了。”
“愧不敢当,这话大了,大了。天下苍生,现在都是你们这些后生的了。”
陆虚怀笑着摇了摇头,随后他抿着茶,瞄了眼苏涿光身边的乔时怜,“如今你们也不必担心,当今圣上,我最为了解不过。令夫人不会再有此前之难,可安于京城。”
乔时怜会心一笑,“时怜谢过老先生。”
她深知,在陆虚怀老先生入宫,面斥秦朔言及苍生大义,他的皇位利益与民心相息后,秦朔就不会再有动作。除非秦朔对她情深入骨,宁可放弃九五之尊之位,也要把她从苏涿光身边抢走。显然,依着秦朔的性子,他不会这么做。
“浮白,昨日你拜托我的事,过些时日便能给你一个确切消息。”
陆虚怀笑得意味不明,“还请令夫人静候佳音。”
第72章 72 、落定
天犹沉沉, 金光不开。
皇宫内,青石路染就烟尘,雾影渺渺。
乔时怜从皇后寝宫而出, 今时再身处那时回廊一隅,夜下匆促而别成了最后一面, 她不免为之神伤。
周姝临终前收整了满满一锦奁的东西,托付给其贴身女官, 并嘱咐需交到苏少夫人手上, 故今日乔时怜至皇宫取物,事毕后,不知不觉间,她又行于这瑶台花柔处。
只惜斯人已去,徒留花自零。
西风随在乔时怜身后,望着那杵着木杖一步一顿的人, 忍不住出声道:“少夫人, 咱们回府吧。”
乔时怜腿脚尚且不便,奈何她又不愿久处于榻,苏涿光便亲手做了一根趁手的木杖予她。如此一来, 苏涿光不在身侧时,她也可四处走走。只是西风瞧着自家少夫人伤怀的模样,不禁忧心其身体来。
偏在此时,一男子嗓音闯入其间, “苏少夫人, 请留步。”
乔时怜回过神, 循声看去, 察觉来者正是周焉,“周二公子。”
如今周家直系亲属, 尽被秦朔以行丧为由,强行扣在了皇宫中不得出。外界不知情者,皆以为新帝念及故去皇后的结发之恩,待周家圣眷颇盛,特邀周家于皇宫暂居。
她却知,秦朔不过是碍于国丧期间,不得大肆动刑判罪,将周家一事缓办。
周焉稍作揖礼,“焉为小妹丧事奔波,对皇宫亦是初来乍到,不知可否劳请苏少夫人,为焉引路?”
乔时怜望着周焉眉宇处的郁色,未拒绝,“请。”
周焉缘何找她,她也猜得出一二。
如今身在皇宫里,她倒也不会担心自己的安危,有西风跟在身边,她很放心。更遑论,周家已是砧板上的鱼肉,所行一举一动尽在皇室的监视之中,周焉不会对她不利。
及人影稀疏,周焉瞄了眼乔时怜跛着的脚,挑开了话茬,“小妹应是把事情都告知你了吧?”
听闻此言,乔时怜只觉可笑,她望着眼前无尽的深墙枝影,似是在想象着周姝当时身在这宫墙里的悲凉。这一切的真相太过诛心,太过血淋淋。
周姝又何尝与她不同?在周家利益当前,哪怕周姝身亡,周家还在顾忌将军府是否知晓他们暗害乔时怜的真相,会否在事后对周家进行报复。从未顾虑过,这死去的是活生生的人,是血脉相连的胞妹。
周姝,只是他们用来攀附后宫尊位的工具罢了。
乔时怜挼搓着发凉的指尖,按捺下淤塞心口的怒意,沉声道:“她自始至终,未提周家半字。”
周焉眼底掠过一抹重色,他翕合着唇,欲言又止。
他此前来到乔时怜身侧,察觉到她神色戒备与随即表现出的从容,便知周家之事早被眼前这位女子知悉。无可否认,那些暗害之事确实出自他手,但不这样做,他没法帮妹妹夺得并稳住那个位置。
却不想,妹妹知晓这些事后,竟为着她的姐妹情谊,把他这个做哥哥的痛斥了一顿。那日兄妹俩不欢而散,从此一别是为永别。
周焉背过身,双目恍恍,“这些天我时时在想,那日是否就不该告知小妹这一切…”
他嘲弄地笑了笑,“都说将门风骨,宁折不弯,我们周家,却只有小妹做到了。她走了,走得好,不用再背负罪名,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去…”
乔时怜纵声打断了他的话,“可她做错了什么?”
论及清白?周姝何其无辜!
她抑制不住心口汹涌,极为不忿地质问着周焉,“就因为她生在周家,她生来就注定要自折而亡吗?!”
乔时怜只觉眸中愈发灼热,她捏着木杖的手已是发抖,逐而高昂的嗓音声声道尽:“她本来可以过得很好!她本来可以活成她想要的!”
她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乔时怜话尽时已是哽咽无音,唯有清泪潸然。
但闻此指责,周焉自觉挂不住面,他皱起了眉,驳道:“苏少夫人,没有周家的一切,小妹也得不来她想要的。更何况,周家从未亏待过小妹。”
“你们何曾在意过她想要什么?你们口口声声说对她好,就连她知道了这些事一定会选择自戕都不知道!你们根本不了解她,只是把她当做金丝雀一样养在牢笼里,让她去博得高座,博得利益!”
乔时怜已然不顾素日里端庄自持的形象,此番她浑身颤着,通红着眼,几近要将数日以来堵塞于心的情绪倾尽。
周焉痛苦地闭上了眼,“够了。”
乔时怜良久才平复心绪,漠然地望着周焉,“周家败局已定,此前暗害的种种,看在阿姝的份上,我不会前去揭发,也无心再与你们计较,好自为之吧。”
她想着,周姝哪怕在临终绝笔里也未将罪责推至周家,不论如何,周家也生养了周姝十余年,故周姝不愿披露。且周家犯下的罪,就算乔时怜不去计较,也足以让周家倒台了。
周焉仍有话欲说,“苏…”
话落时,另道身影已倏忽现于眼前,那生寒的目光仅是一瞥,便让周焉止住了口,抬起的步子亦顿在半空,缩了回去。
“夫人,回家。”
苏涿光抬手轻拭去乔时怜面上的泪,他瞧着她悲恼的模样,眉心亦是紧锁。
随后他将她手中的木杖扔给西风,揽过她的腰身抱起,临走前,不忘冷冷扔下一句,“将军府,不会轻易放过任何心歹之人。”
乔时怜言之于周焉她不计较,不代表他不会。
不远处,露浓深青下,秦朔立于此,遥遥望着那抱起乔时怜渐远的背影,摩挲着扳指的指腹不自觉地用力了几分。
终究他没能抢回乔时怜,输给了苏涿光。
这般得不到的滋味日益折磨着他,秦朔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在朝堂风波和民间传言四起时,他就注定再也没法强行夺回她。只能日夜想着,盼着,望着,将军府恩爱的名头越盛,他就越发心绪难平。
从前他以为,只要登上这至高之位,江山在握,什么都可以得来。但现在,偏是这种只能望而却步的感觉,让他一再饱受摧折。
身后久德低声提醒着,“陛下…”
秦朔扫了眼周焉:“国丧二十日,为了皇后灵安,周家的人,还是别四处乱走了吧。”
他手指微动,拂过袖中藏有的一信,那是周姝临终所呈。
几言寥寥,不外乎是为自己自断生路请罪。明明是留予他的绝笔,那字里行间,未有半句是述与秦朔的。
他第一次开始正视起自己这位发妻,是在她死以后。
秦朔依稀记得,在储妃还未选定前,因母后喜于周姝这样□□又识大体的女子,认定了她是将来最合适的储妃人选,所以对二人百般撮合。周姝为了他,说是尽力讨好也不为过。
一次母后特意召周姝相问,提及秦朔对情.事上心思不定,对嫁入将军府的乔时怜念念不忘,屡屡纠缠,故问周姝可否介意秦朔此行。
当时周姝如何回答的,秦朔已记不清了,只是他藏在屏风后,听完了对话,更加认定了周姝对自己的情意。
再是周姝统管后宫,事事具微,恩威并施,为众信服。
可以说,他对他这个皇后并无不满,除了他不喜欢。但历代帝皇,又有几个是真心喜欢自己发妻的呢?他坐于高位,只需万众俯首称臣,就像皇后喜欢他,会为他俯首打理后宫这一切一样,他并不在乎他喜不喜欢。
事到如今,回头再看,他的发妻,他的皇后,似是从未动情看过他一眼。
秦朔惊觉,他最后竟是什么也没能得到。他自以为可以得到的,拥有着的,尽是一场空。
良久,风渐凉,秦朔环顾着空荡荡的宫墙,忽问:“先生今日来过了吗?”
久德低头答道:“回禀陛下,陆老先生说,往后他不会再来了。”-
将军府,倚竹天寒,几度月昏霜晓。
彼时卧房内,乔时怜瘫在锦衾里,神情恹恹,口中念念有词,“苏涿光,我不就今日出门多走了些时辰,你这么凶我…”
从皇宫回来的路上,苏涿光得知她今日走了许久,面色变得极为严肃。此后任凭乔时怜撒娇服软,苏涿光都不为所动。
“大夫说了,你这条腿还想要的话,就需在家里休养。平日里纵容你走走,也是你答应了我,不超过半个时辰。今日西风告诉我,你在皇宫里走了足足有两个时辰。”
苏涿光翻着药箱里药罐,走至榻边坐下,“你是打算后半辈子都没法走路吗?”
乔时怜嘟囔道:“那是西风记错…”
话还未完,苏涿光已将她小腿处的纱布拆开准备换药,一触及伤势,她便疼得直直喊停求饶。
偏偏今夜苏涿光不如她意,手上动作行云流水,半分未曾停过,似是铁了心要给她小小惩戒,好让她记住养伤。
乔时怜欲哭无泪,腹诽着他怎么都不提前告知她一声,让她好歹做个心理准备。
今此只得痛诉着,“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
苏涿光不以为意,颔首道:“我记得阿怜说过,我不是正人君子。”
乔时怜咬牙切齿,“你记错了。”
明灯晃动里,乔时怜睁着水漉漉的双眸,恨恨望着苏涿光,径自抬起另一只腿,踢踩在了他的肩头,以示不满。
苏涿光不时偷瞄着她,觉着那模样,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小猫,让他不可避免地忆及落霞山晚宴上,窥得她偷偷溜回宴中的模样,凶狠却委实可爱。只是这小猫尚不知,这样的姿态足以勾起这恶狼的心魄。
她说对了,他从不是正人君子。
烛影霎时明灭,乔时怜只觉眼前人忽的逼近,他的嗓音一字一顿叩在她心头。
“阿怜若再这般不安分……”
第73章 73 、生辰
乱红影里, 乔时怜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那对凛冽眉眼如旧,款款深深, 每寸目光极为灼热,徐徐探知着她的所有, 似是要将她尽数侵占。及掌心被他扣于锦衾,裙带半解,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阖上了眼。
他的气息犹有在畔,包饶着身处,熟悉且令她心安。却是久久未等到苏涿光落下一吻,乔时怜心生疑窦之际,倏忽察觉双腕被他以裙带轻轻系住,捆在了床头, 不得动弹。
乔时怜猛地睁开眼, 瞧见他正从容拿起纱布,缠在她腿处,她不由得惊恼道:“苏涿光, 你…”
苏涿光振振有词,“阿怜这般不安分,我只得这样。”
他想,她确实过于不安分了些, 连着换药时也要引诱着他, 让他险些忘了正事。
虽是腕处的缠绕不紧, 她挣扎之时亦不会觉着勒得疼痛, 但乔时怜想着他方才此举竟是骗她换药,她羞着宛若云霞的脸, 忍不住怒气生起。
他竟敢绑她!还让她以为的亲昵变作了骗她的行径!
“苏涿光你混蛋!你无耻!”
“你给我解开!你…你听到没有!”
“你轻点…你……苏涿光!!”
……
卧房外,溶溶月下,庭院竹影婆娑。
西风听着那破开寂夜的急声细音,感慨道:“少夫人如今骂起少将军,真是越来越顺口了。”
东风捂着耳朵蹲在一边,已是尽力掩饰自己的面红,“你还有胆子听?”
北风面作奇道:“你们说话了吗?为什么要用唇语?”
“啪——”
话音方落,三暗卫听得房门被重重合上的声响,吓得他们一哆嗦。
少顷,却见苏涿光从里走出,穿戴齐整,连着高束的发亦未有凌乱的迹象。若非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那便是其素净无饰的白袍上,挂着一尤为显眼的水绿柔纱裙带。
许是那裙带太过于轻飘飘,勾连在他腰间,由着夜风耀武扬威;又许是苏涿光心思未在衣袍上,总之,他未注意。
三暗卫面面相觑,暗自以唇语交流。
西风藏不住眼底惊奇:少将军今晚怎么这么快?从方才进去到出来,也就半刻吧?
东风若有所思:一定是你说话吵到少将军了,影响发挥。
北风莫名脊背发凉:快、跑。
三暗卫正准备各自逃窜之际,苏涿光叫住了他们,“站住。”
“少将军早啊。”
“今晚月色不错。”
“夜宵那只鸡好吃。”
仨人装着糊涂各自言着。
苏涿光:“……”
他方才好不容易给乔时怜换完了药,待解开她手上束缚后,他便被她毫不留情地轰出了房门。他瞧着她的模样,怕是一时半会儿消不了气了。
彼时他拍着房门,轻声唤着屋内的人,“阿怜,阿怜。”
察觉其里毫无动静,她置若未闻,苏涿光伏在门缝处,耐心哄声道:“我错了,阿怜,你让我进去好不好。”
苏涿光无奈叹着气,学着那话本上博得女主同情的男主所言:“阿怜,外面冷,你忍心…”
得她冷声打断,“苏少将军,现在是夏日。”
此后苏涿光只得暂离了卧房,欲另寻他法。
方步至庭院,便听闻季琛深夜造访。
月倚东山,盈盈明澈。
季琛向来眼尖,入府之际,当即留意到苏涿光腰间的裙带,语调怪异,“哎呀,我说浮白,你这好歹也收敛些…这,这不太好吧?”
苏涿光始才留意那水绿纱带,而他自庭院至府门,一路皆有家丁仆从偷眼打量着他,更有侍女捂面窃笑着,那会儿他还不明是为何。
这一看便知是为女子的裙带,被他堂而皇之地挂在腰处,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不自然地收好乔时怜的裙带,敛了面色,“说正事。”
季琛勾着唇角,心想着从前任谁也不会想着,苏涿光这般冷面无欲之人,会与情.事挂钩。这短短一年,真是让他改观颇多。
他望着苏涿光心不在焉的面容,说道:“下月苏少夫人的生辰宴,我瞧着那事可行,你就放心为她操办吧。”
苏涿光抬眼看着他:“当真?”
季琛点头:“不真的话,我把我头砍下来给你当球踢。”
苏涿光哦了一声,“要不这事还是别成了。”
季琛气结,“苏浮白,你嘴里能有点好听的吗?敢情都只学着怎么哄心上人开心了?”
苏涿光不置可否,转而问着他:“你若惹了昭月生气,都是怎么做的?”
季琛不假思索,扬了扬袖,“简单啊,我把自己绑起来,送到她府上。”
苏涿光眸色深深,“你真这么做过?”
季琛轻咳道:“…这种事,就不方便透露了吧?”
苏涿光:“……”
这话不是默认了是什么?-
断云渐收,依稀几许虫鸣微渺。
乔时怜闲来倚在榻处翻看着话本,对于苏涿光绑她一事,她怎么都觉着生气,索性置之不理,将他拒之门外。
不知深夜几更,她忽听窗处乍然破开,随之一道身影翻进了卧房。
乔时怜先是惊于有贼子翻窗入室,待看清那熟悉的白袍时,她搁置下话本,望着偷潜入屋的人眨了眨眼,“…我是不是该叫西风进来捉贼。”
苏涿光:“我现在打不过她。”
乔时怜:“?”
她稍坐起身,始才得见苏涿光将自己双手缚于了后背。借着昏黄烛火,她发觉他竟用自己的裙带缚手,再度想起此前他的行径,乔时怜侧过了身,轻哼着音,“别以为这样送上门来我就会消气。”
苏涿光已是步近榻边:“今夜,我任凭阿怜欺负,绝不还手。”
闻及此,乔时怜提起了些许兴趣,思忖半刻,她指着榻边,“那你把自己绑在这里。”
窸窣声里,苏涿光为之照做。
乔时怜环顾着他周处,想着他解起裙带另绑的动作颇为利索,便又再取下他的腰带,将他牢牢缚在了榻边。
以防万一,要是他又骗她,径自解开了就不作数了。
苏涿光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自是明了她的用意。
她对他报复心向来很重。
松落的衣袍撇于锦衾间,她亦不急,如今她也算是从他那里学得,如何做才最是磨人。越是徐徐缓缓,他越是难耐。而她偏要刻意掠过他粗粝的旧伤处,柔荑抚过不平的痕迹,处处点火的动作可谓之玩弄。
他反抗不得,她有意将他束于榻边,倚坐在帘幔挥动里,甚至是只能眼见着她往下。
乔时怜虽是羞臊,但她每每指腹稍动时,便能发觉他幽深的眸子愈暗,其里含藏的汹涌愈盛,似要压抑不住,难以自持,她莫名兴意极佳。
她好似从未细细观察过,苏涿光情动之时,那漱冰濯雪的眉眼会有何等变化。
自她识他起,印象里,他从不展露多余的一丝情绪,面色端端的似云间雪色,永远是那样遥不可及,不易近人。
那立于高岭的神是不会有欲望的,连着生死都无谓,独独在她眼前,他才像个活生生的人,会被她轻而易举勾起欲念,就此沉沦。
今夜她以更为直接的方式,打开了那道大门,让沉积的念想一发可不收拾。
苏涿光在她有心报复之时,便有一丝后悔。非是后悔哄了她,而是后悔这样的方式委实过于折磨。从前他惯于对她掠夺占据,纵是期间有着小打小闹,他由着她胡来,但她不曾像今此这样。
他动了动被紧紧锢住的手,逃不掉,避不开,只觉着他又快要被她逼疯了。
寂寂夜色里,她听闻他气息渐促,眼见那点漆似的眸中,烧灼的隐忍难捱,她始才倾身吻在他耳畔,咬着那极薄的耳垂,含糊着字音,“苏涿光,我想听你说,你喜欢我。”
她想,她是百听不厌的。这样的喜欢,曾让她经过无数次怀疑与确认,亦患得患失。
他的声线已哑不成音,“阿怜…我…喜欢你。”
乔时怜觉得很是满意,她轻轻挪动着身,坐在了他腿上,一面端看着他几近意乱的眼,额间与颈间青筋纵起,仿佛被逼至了极限。
她低声呢喃着,“苏涿光…我以前同你说过,你想要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
她知,像他这样惯于将喜怒藏于面下,看似无欲无求之人,说出想要二字是何等难能可贵。
话落时,他迅然接言,“想要。”
“想要…阿怜。”
烛泪燃尽,暗色浮动的影里,各自短促的呼吸交织。
乔时怜早已消了气。她最为知晓,眼前人将之真心以付,褪去她所有的不安时,她才敢于黑暗里挣扎而出,敢哭笑,敢气恼,任凭种种,皆是因他才有了勇气。
无论她做什么,失或得,他永远不会弃她而去。
长夜深深,起初乔时怜还占据着主动,略有笨拙地配合着他。到最后,也不知那水绿柔纱何时被挣脱,她于无休止里渐渐褪去了意识。只是还记得,他还顾及她未愈的伤,持着最初的方式-
转眼将至乔时怜生辰宴。
将军府在此之前,迎回了丽妃苏烟芜归家。先皇驾崩,临终前特允丽妃褫位回府,只是这道圣旨究竟是由秦朔授意,还真的是先皇特许,便不得而知。
周家被抄斩的时机卡得很妙,是在皇后国丧至先皇驾崩前。乔时怜觉得,周家之事被揭发,定也有着苏涿光推波助澜,兴许以此换来姑母自由身,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虽是乔时怜的生辰宴亦在国丧期内,但不兴舞乐,苏涿光亦对外言,这只是一顿寻常家宴,故比起寻常宴会显得小了不少。
乔时怜倒是乐于如此,原本她便不在乎举办生辰宴,偏偏苏涿光一再坚持,她也由着他操办。前世相府为她举行的生辰宴一点也不少,向来是隆重奢华,后来她离开相府,也抛却了这样的习惯。
及宴近时,乔时怜从宴邀的名单里发现了端倪。其上名单尽是她相熟之人,但没有乔家任何一人,而那名录末尾,有着陆虚怀老先生的名字。
不宴请乔家,乔时怜知,是苏涿光知悉了前世她被害的真相,打心底不愿她见着乔家伤怀。
但陆虚怀老先生在名录上,乔时怜便有些不解了。她本是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心想着哪怕与陆虚怀老先生不甚熟悉,毕竟有救命之恩,生辰宴请他至此,也算是情理之中。
直至生辰宴是日,将军府上下为此忙得不可开交。
乔时怜正于内院接见女眷,听闻坐于屋檐上的西风奇道:“咦?持陆老先生请帖来的那个人,好像有些眼熟,在哪见过一般。”
她为之一怔,“陆老先生没来?来的人是谁?”
她分明记得,陆虚怀如今孤身一人,并无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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