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阙从十一岁开始挨打。
人在挨打后会学到很多东西, 比如如何躲避,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在骤然从高处坠落后迅速改换姿势, 调整到能保护好自己的状态。
他在从马上滚落后并没有急着蹲起来,而是顺着劲往与那老虎相反的方向滚去, 一边化去从马上滚落的劲, 一边尽可能地与那老虎隔开距离。
他手还摸着羽箭,在停止滚动后几乎是立刻蹲起身子,凝视着那老虎。他在投壶上有绝佳的准头, 这样的准头使得他在射箭时也能触类旁通, 因此他的骑射进益很快——他可以保证一击即中射到那老虎, 但这样短的距离, 并不足以他搭弓射箭。
他抬起弓箭的下一刻, 就会惊动那畜生。
血腥味四散, 那匹马结束了最后的挣扎, 一动不动地倒在那里, 毫无声息, 黑色的眼睛失去了神采,一点光都照不进去。
死是怎么样呢?
是没有声息、没有感觉, 是再也见不到梁和滟。毕竟他如果死在这里,也许连尸骨都无存——连让她看一看他尸体的机会都没有。
裴行阙深吸一口气。
他还不能死。
袖里一直握着、了结过许多人性命的匕首滑落掌心,裴行阙握住, 目光盯着那正撕食马匹的畜生。一手握着短刃, 另一只手按上弓弦。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步子声放得很轻, 尽可能地把自己和那猛虎的距离拉远一些。
这匹马,再加上适才的猎物, 这老虎已经吃了许多东西,也许不够它餍足,但至少身体会沉重一些,跃起的动作不会再那么便利。
他也许能捞到一次拉弓射箭的机会,但绝不可能有射出第二箭的机会。指尖摩挲过箭头,裴行阙的目光掠过那老虎的皮囊。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拉弓射箭后紧接着换作匕首,给它一刀,这样的话,能把这畜生一击毙命的可能性有多大?
裴行阙不知道。
他没有把握,但他晓得,没有人会来救他,他只自己一个人可以倚靠。
如许多年前,他在被人拳打脚踢、万念俱灰的时候,有一个梁和滟不期而遇地出现,仿佛只是老天偶尔开眼。更多时候,没有人管他死活。
他并没有太多时候去感伤,这样的情绪也不过在他心头一划而过。
下一刻,裴行阙举起弓箭。
同一瞬,正趴在地上,舔舐那马匹骨架上鲜血的猛虎抬起了头。
长箭破空,气势凌厉。
那长随紧紧搂着马脖子,被颠得几乎散了架,不时有低矮的树枝垂下来,划破他脸,留下一道道伤痕,不晓得何时,他被载着跑出那树林,隐隐看见人影。
那些人也看见了他,纷纷纵马赶过来。
其中有大胆的,从马上站起来,远远伸手,勒住了他身下近乎要发狂的马:“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那长随抬起伤痕累累的脸:“呀,你不是殿下的长随吗?”
“我家…我家殿下在树林里,遇见了一只大虫,他抽鞭赶走了我的马,自己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这长随还带着一点周地口音,平日里讲话总有点含混不清,说起楚语来让人犯糊涂,此刻一字一句,却吐得极清晰,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明白,也都脸色一变。
“这地方,怎么会有猛虎出没?”
再讲下去,似乎就该牵扯到一些皇室秘辛了,无论真相如何,都不该是他们能探知议论的。
众人反应得都快,有人去禀报陛下与皇后,有人召集侍卫,由长随带着深入林子救人——说是救人,更多人心里想的其实是去收尸,只希望这位大殿下留存下来的遗体能完整一些,好辨认一些,也希望他喂饱了那猛虎,不会叫他们有性命之忧。
裴行琢早已回来,正和皇帝在帐子里说话,正聊到开心处,就听见外面急切的通传声,几个世家子走进来,语气惶然:“陛下,大殿下的长随来报,说殿下在…在林子里遇见了一只猛虎。”
满帐陡然一寂。
裴行琢啊一声,脱口而出:“猛虎?猛虎就算出没,也是在山林深处,兄长不是说只沿着走两圈,就回来的吗?怎么会去那么深的地方?”
他满脸真切的懊悔神色:“不会是我信口胡说,讲自己要猎个黑瞎子回来,兄长听了,也想着尽一尽孝心,才……”
他话多且密,细碎地兜着,来禀报的人还没来得及说完具体的情况,他已经不动声色地给裴行阙带了个自以为是的帽子,还极真挚地起身跪下,要皇帝恕罪。
而不出他所料的,这一番话讲出来,皇帝的脸色也阴沉下去。
“老二,你起来,和你有什么干系?他明知道自己不善骑射,还往那么深的地方跑?人呢,这会子在哪里?派人去找了吗?皇后那边知道了吗?她近来身体不好,听到这些,要被吓到的。”
皇家虽然冷心绝情,但这话说得也太叫人寒心了。
“已经派人去寻了,只是还没消息……”
裴行琢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谢了恩,起身后也没坐下,走到皇帝身边为他斟了盏茶:“父皇也别太忧心了,兄长敢去,也许是有了把握的,若知道父皇为他挂心不已,以兄长的心性,一定会歉疚的。”
“你这孩子,总爱以己度人。”
皇帝冷笑一声:“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账。”
说着,他一摆手,叫下头人退去:“找到了再来禀报吧——叫管这地方的人来,好好儿的围猎的地方,有猛虎在,怎么也没见上报?”
裴行琢也觉得有古怪之处,只是他此刻一门心思在坑裴行阙上,本身头脑也的确没有很灵光,也就没想太多。
另一头,魏涟月也已经被告知了这消息。
“什么?”
她皱起眉:“那他人呢?死了么?”
下头的人喏喏道:“已经遣人去寻了,殿下福泽深厚……”
“晦气!”
魏涟月脸色冷青,把人挥出去后,坐在原处,喃喃道:“好好儿的,怎么会有猛虎?旁人都遇不到,怎么偏偏他就遇见这事情?这又是谁的手笔,这地方,猛地冒出个猛虎,会是谁?”
她想起那个叫她恨了二十余年的贵妃,想起启程前她在陛下面前一贯伏小做低的神态,恨得手指捏到指节发白:“贱人,贱人!”
就在此刻,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魏涟月被吵得头疼,正要叫人出去呵斥,就见来通传的人欢天喜地地滚进来:“娘娘,娘娘,殿下回来了!回来了!”
皇帝有许多个儿子,但她如今只剩下一个,因此称呼殿下,一定指的是适才刚来禀报,说遇见老虎的裴行阙。
魏涟月适才没有很悲伤,此刻自然也没很开心,她还陷在可能被贵妃设计的震怒里,人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脱口而出:“他居然没有死,能活着回来?”
“人怎么样?四肢都还在?”
孩子好容易脱险回来,父母必然是要问候下情况的,魏涟月这也是问候,但怎么听,怎么叫人觉得怪怪的。
自然,与皇帝相比,这话问得要温情脉脉多了。
皇帝皱着眉:“他没缺胳膊少腿吗?没缺胳膊少腿就先给我传召进来!我倒要看看,他是为什么要自作聪明,惹得这些人兵荒马乱的——包扎伤口?他厉害得很,都敢一人去会猛虎了,还要包扎伤口吗?”
裴行阙被人传召着进来,他半身是血,眉眼都被血色遮挡着,只一双乌亮的眼,此刻抬着,露出个疲乏的笑:“今冬回来的时候,见父皇座旁的虎皮垫子有些旧了,猎了个新的来给您。”
语气平淡,被血遮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具体的神情,只看得见他抬起一双血淋淋、乌黑浓亮的眼,直直看向裴行琢。
而裴行琢目瞪口呆,一时半会讲不出什么挑拨离间的话,只有直愣愣地看着裴行阙。
“你少在这里露猖狂样子!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明知道自己骑射工夫不好,怎么跑那么远去了?”
皇帝猛地一拍桌子,厉声质问。
裴行阙慢慢开口:“儿臣因为骑射工夫不好,勒不住马,被带着走到林子深处去了。要回来,就遇上那大虫了——请父皇恕罪。”
正说着,魏涟月已经来了,她原本准备演一出母子情深的戏码,猝不及防看见半身血污的裴行阙,步子猛地一顿。
那气味儿也熏人,她微微皱眉,抑制着掩住口鼻的冲动:“行阙,你回来了,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哪里受伤?怎么也没换个衣服就来参拜了?”
她话出口就知道自己是被熏晕了头脑,眼抬起,瞥向皇帝身边的裴行琢,猜到一定是他讲了什么,才惹得裴行阙这么狼狈就被召来了这里。
皇帝的脸色果然更不好看了一些,他皱起眉头,隐隐有要发作的架势。
裴行阙语气一直是平和的:“没有,叫母后担心了。只是一点小伤,因为我惹得父皇担忧烦扰,所以先来复命,也省得给父皇再添更多烦恼——我身上气味不好,母后不要靠这么近,若因为我损毁您身体,那我就算葬身虎口也不能赎罪。”
一番话,叫两个人脸色都略有缓和。
皇帝的脸色也终于好看了些,他情绪稳定下来,渐渐反应过来自己适才是先入为主,下意识以为是裴行阙要逞英雄了。他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子,有这个印象加持,因此适才更冷言冷语。此刻缓过来,又见他还算懂事,讲出几句话来还很懂得顾全人面子,语气也不好太严厉:“好了,下去换个衣服,再来回话。”
裴行阙低头应是,恭恭敬敬向皇帝皇后行礼告退后,晃着半边手臂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天光晦暗,各处帐子逐渐点了灯,一豆昏黄的灯光映在一张昳丽面孔上。
“啊,他没有被吃掉吗?”
“那只能把裴行琢拉下马了?好可惜呀——”
第62章
三四月里, 春和景明的日子,风不凉不燥,又正是百花争艳的时节, 最宜踏青。
梁和滟被迎进厢房的时候,卫窈窈正和侍女争论今日唇妆该是半边娇还是小红春, 回头见她, 欢喜地叫道:“滟滟姐姐!”
梁拂玉冷冷一笑:“没良心的小东西,看不见你娘亲吗?”
单丝罗红地银泥帔子斜搭过肩头,挽在手臂, 趁着她面容华贵尊重, 却又和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这青灯古佛供奉着的深山寺庙, 大约也难得有这样蓬荜生辉的时候。如今时兴的披帛幅都宽, 搭在身上遮去半面背, 再加上那富丽堂皇的金缕缝大袖, 愈发把这小小的一个厢房衬得有些狭窄起来。
梁拂玉揽着那宽大的袖子, 神情坦荡豁达, 半点不介意自己的妆容打扮与这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叫人觉得反而是这环境衬不上她。她嗔怪地点了点卫窈窈的额头,看向梁和滟:“我去和你阿娘讲两句话, 她这些天烦我烦得要命,你好歹帮我看一看她,叫她别可着我一个人折腾。”
梁和滟歪着头, 听卫窈窈絮絮叨叨她在这佛寺里的见闻经历, 再抬眼的时候,在适才侍奉的人里看见一张熟悉面孔——正是前段时间, 寸步不离跟着卫窈窈的那个宫里派来的嬷嬷。
“你们家里缺的侍女,还没补上?”
卫窈窈顺着她目光回头看了眼, 哼哼笑了声:“是啊,也不知道怎么的,现如今满京城里要找几个得用的侍女竟然这样难,只好一直劳烦宫中的几位嬷嬷,跟着我和阿娘贴身侍奉。”
顿一顿,她拉着梁和滟,要和她出去走一走。
那嬷嬷也一路跟着,被几个侍女拦住了:“我家娘子和县主讲些小姑娘家的私密话,您老人家跟着跑什么?又跟不上她们两个,还劳累腿脚。左右我家郡主还在这里呢,您若真闲不下来,不如去侍奉郡主罢。”
这话讲得倒有点像卫窈窈和梁拂玉阴阳怪气人时的语气,果然是一脉相承,同样调/教出来的。
那嬷嬷也就这么被拦下,卫窈窈一路把梁和滟拉出去,深吸一口气:“终于甩脱她了,真是的,我沐浴、更衣,她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这么,我还能和沛公一样,从溺池里翻出去求援吗?”
梁和滟挑了挑眉。
她在这佛寺里碰上卫窈窈,是个巧合。
今日天气好,阿娘许久没出门了,一直闷着不像样子,再加上今年也没有去佛寺求新的平安符,遂踏青、求佛在一起。大相国寺人实在太多,摩肩擦踵又喧闹,于是往城外山上走,沿途风景也足够喜人。还僻静。
尤其她们来的是个尼姑庵,风景秀美,还没什么男人,更安静,更秀美。
原本是打着不遇见熟人,肃静地来,安静地回的念头,结果没想到算盘珠子打得虽然好,到了地儿却落空,这地方居然还挺热闹,半袖裙襦的宫装侍女来来回回,捧着杯子端着碗盘的,人来人往,和预料中的很不一样。
既然都是一样的热闹,那还不如去大相国寺呢,回程还能买两斤炙猪肉,夹在胡麻饼里当晚膳吃。
正想着,就被人叫住:“哦?滟滟!”
梁和滟和方清槐一起回头,就看见挽着披帛的梁拂玉快步过来:“窈窈才嫌日子无聊呢,可巧你们来了,倒像是我有意相邀似的。”
说着,先跟方清槐问好:“好久不见你,上次倒是见了滟滟,可惜也没多说几句话。”
就这样,梁和滟被拉去陪终日无聊的卫窈窈:“战场上刀剑无眼,阿娘每年春日都得斋戒两三个月的,在边城的时候是在自己家里设了佛龛,在这边的话,阿娘嫌外头太喧闹,显不出诚心,于是带着我来这里——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半月了,滟滟姐姐都没察觉我不在?”
梁和滟被这话问得讪讪的,跟她一起往外走。
尼姑庵里的姑娘们多得如云,一路上还有许多个头上缠着五彩缨线①的小娘子挽着披帛,红着脸,捏着枚签子低头才大殿里出来。窈窈回头跟梁和滟咬耳朵:“这一定是求姻缘签求到了上上签的。”
她说着,指一指那大殿里:“我这段时间把这里头的签求了个遍,都不好,阿娘说这里头的不准。”
顿一顿,她颇认真地问梁和滟:“滟滟姐姐,嫁人快活吗?我看好多来求签的小娘子,都欢天喜地、眉开眼笑的,很少有惴惴不安的。”
猝不及防被这样一问,梁和滟猛地想起裴行阙来。
“这倒不好说,若嫁过去,一辈子屈居人下,忍气吞声,伏小做低的,大约没什么快活的。若是嫁的人是自己喜欢的,大约也有几天可以开心吧。”
她活灵活现跟她举例:“你读过贬谪诗没有?和喜欢的人成亲,约莫就跟中举一样,千辛万苦得了功名,但其实只有金榜题名的那一会儿是快活的,之后仕途进取,案牍劳形,诸多烦忧,一个不小心,还要被贬千万里,长作岭南人,也快活不到哪里去。”
窈窈被她这比喻惊着了,半天讲不出话,最后问:“呃…那姐姐与定北侯成亲,快活吗?”
“我这不是辞官致仕了吗?”
梁和滟摊了摊手,没直接答话。
窈窈托着腮,想了想:“但我觉得裴侯爷挺快活的,我总觉得,他很喜欢姐姐,比我兄长还喜欢。”
“喜欢我?”
梁和滟托着腮,想了想自己对裴行阙的种种行事迹,啊一声:“他不恨死我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恨不恨、喜不喜欢的,也没什么要紧了,梁和滟自动忽略了窈窈后半句话,胡乱跟她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窈窈捧着脸,很忧愁,很没有什么兴致地悠悠哉叹着气:“姐姐,我跟你讲个事,你不要跟人家讲——你觉得太子怎么样?我私心里觉得,他人好像不怎么样。但我阿娘说,宫里的几个娘娘们,准备让我嫁到东宫,去做太子妃。我本来想着招赘个人来我家里的,可是太子是不是不能被招赘来?”
梁和滟嘴里是说不出什么关于梁行谨的好话的,卫窈窈的话,她也不好很直接地接,于是只有无声点头附和,瞥一眼她干干净净的发髻,伸手摸了摸:“你不想嫁,你阿娘和爹爹也是知道的,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的,你不要想太多。”
她这么安慰着卫窈窈,又忍不住想她适才讲裴行阙说的话。
喜欢她吗?
裴行阙的确对她很好,他脾气温和,除了她太过火的几次,其余任何时刻都是忍让随和的状态,除此外,他对她似乎也蛮照顾,但这就能叫喜欢?
这大约只能佐证他算是个情绪平和稳定的正常人。
而她做的那几件事儿,无一不是得罪他得罪的死死的,叫他颜面丟尽,受人耻笑,来日若再相见,只怕连彼此间顾念旧情也做不到。梁和滟心里有点歉疚,不过想起李臻绯说的,他在他母国的骑射竞技里出了很大的风头,大约过得也还好?
梁和滟如此猜着,稍觉安慰,但裴行阙此时此刻,一点都不好。
剪刀剪碎因染血而黏着的衣裳,他的肩膀暴露出来,露出几道狰狞的几乎见骨的伤口。御医来的路上已经见过那旷地上扔着的猛虎,眼眶里极深地射入一支羽箭,几乎贯入脑髓,而它仰倒在地上,自胸口到肚皮,被豁开极大的口子,五脏横流。
至于这伤口,大约就是被虎爪所伤。
“好在殿下卸去了那猛虎爪上的几分力气,不然真被一爪拍下来,只怕这半边臂膀就……”
御医深吸一口气,只单看那伤口就觉得不寒而栗,而裴行阙正拿没受伤的那只手擦脸,血污被擦去大半,露出冷冷清清的眉眼,他仿佛没觉得疼,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神色,只是淡淡地应一声:“有劳您替我清理伤口。”
御医自然喏喏应是,他一边准备着纱布,一边叫人去拿热水烫了毛巾,绞干了先擦在那伤处四周,要把那大片的血污擦去。
白净结实的脊背上的血痕除去,大片的疤痕就显露出来,多的是陈年旧疤,这几痕爪印横亘其间,是最新鲜的一道。
“这…这是……”
“哦,周地的那位太子,脾气不太好。”
裴行阙平静地开口,话里是无数个漏着凄切寒风的日夜,他讲来,却只是平铺直叙的寡淡。
仿佛那些伤痕没在他身上。
他讲完这个,就不再说话,因为失血过多,又耗费心力,他此刻极度虚弱,裴行阙的身体原本就不好,自赶路来的这一段时间,他又一直都没有好好歇息过,那些亏空没来得及补足,就随着夙兴夜寐地修习而更多地流失了。
更别说又遭今日这一场折磨。
裴行阙垂着眼,静静回想帝王和他母后的态度。
若陛下在,似乎不太会同意他的谋算,但杀了他,好像又有点麻烦。裴行阙想了想,觉得也未必要杀了他,叫他不能讲话不能动,却又还死不了就好了。
思及此,他觉得有点讽刺。
他盼望了无数次要回来,在无数个日月里思念他的父母,但在真正回来后,他想的是如何除去他父亲,好让他可以再去到那个地方,去接来他的滟滟。
他沉闷想着,愈发倦怠。
外头人忽然步履匆匆,少顷,他长随进来,低语道:“殿下…听闻诚王殿下被皇后娘娘下旨拿下了。”
裴行阙抬眼,苍白的脸上显出平淡以外的神色,他回头,看向因为听到消息,下意识用力按上他伤口的御医,慢条斯理开口:“下手轻一点——还有,诚王是谁,我二弟?”
第63章
御医“啊”一声, 喏喏应是:“是,二殿下年前加冠,当时封了诚王。”
他手上动作加快了点, 准备在这位皇长子殿下开始和手下人密谋商议这事情的具体细节前尽快离开。毕竟谁晓得他们会有意无意抖擞出什么不该他听见的事情出来,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惨, 他可是很晓得这里面分寸的。
但出乎他意料的, 问过这一句后裴行阙就没有再开口,仿佛这事情与他毫无干系了一样。
那长随禀报完也撤出去,全程没有拖泥带水, 干干脆脆。
御医觉得这位大皇子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但他没有把项上人头挂在裤腰上去探究真相的念头, 于是也缄默着, 不开口。
裴行阙在想另一件事情。
加冠后封了诚王……
御医无意间提到的一句话叫他心里有点发梗。他其实已经看透了自己不被父母疼爱的事实, 也晓得这朝野里此刻没有几个人是真心臣服于他, 至于那个名义上的舅舅魏沉, 更是虚与委蛇、互相利用的关系, 谈不上什么真切的感情。
只是看透了, 未必走得出来。
他被困在幼年时起就求而不得的这个壳子里,因此有一点能抓住的就会拼命去挽留, 哪怕展现出讨好的姿态。然而流沙握掌心,好像总是留不住。
于是更执拗。
就像此时。
其实很多事情值得他去思索,但他却耿耿于怀于, 他及冠的那一年, 连个跟他讲生辰快乐的人都无,只有阴冷算计, 与远在他乡的父母的毫不在意。
可他裴行琢为什么就能有那么多东西呢。他加冠的那日,一定是满京城都跟着欢庆的热闹, 无数人迎来送往,捧着礼物来为他庆贺,而帝王加封他为亲王的旨意把这一场荣耀推至顶峰,多年轻的王爷。
没有人记得,不过几个月前,他在周地,寂寥无依,独自过了生辰。
裴行阙缓缓睁开眼。
御医已经包扎好伤口,匆匆忙忙告退了,他用没伤的手臂给自己擦干了身上的血污,适才濯洗过的发也干了,他垂着眼,静静地叫人:“帮我换件衣裳——母后和二弟,是怎么回事?”
长随脸上被树枝刮出来的伤口也已经处理好,他只是一点些微的皮肉伤,磕磕碰碰的,没人管——主子被留在林子里,他自己回来,若真论起来,都是该死的罪了,他埋头在人群里,不敢冒尖,任脸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着。
是裴行阙淋漓半身血回来,掀起染血的眼皮,瞥他一眼,声气平淡:“伤成这个样子还不去处理处理吗?缺什么药去支领,好容易把我救下来,不要再把自己搭进去。”
他猛地抬眼,却只看见半身血污的身影。
此刻寂寥无人,他先跪下,给裴行阙叩首,裴行阙垂眼看了看,没多说什么,只是递过去件衣服:“帮我换上,我手臂抬不起。”
那长随才站起来,低低道:“陛下问询有司管理这猎场的官员,原本是要探询那猛兽怎么混进这场子里来的,孰知那人进来,畏畏缩缩的,话都说不全乎,眼还乱瞟乱看,一个劲儿偷瞥二殿下。二殿下原本不当回事,是皇后娘娘问询起来,牵扯出一番贵妃叫人捉了猛虎来放进这场里的故事来——贵妃乃二殿下生母,心思细腻,极得陛下喜欢,与皇后也颇多龃龉,这一遭她因身体不适,并未随行,但因为是二殿下生母,互有牵扯,因此事情查清楚前,娘娘还是叫人先把二殿下拿下了。”
裴行阙唔一声。
这话听着平平无奇,其实许多不好直白讲出来的利害关系,说得很清楚。
好些事情,表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这事情针对人,引发了什么后果,背后又盘根错节着些什么。
如他这长随所说的,这事情的矛头直指贵妃和裴行琢,而裴行琢显然对这事情蒙昧无知。就是不知道是这事情跟他们母子本来就无关,还是贵妃怕他脑子转圜不过来会误事儿,所以干脆根本就没跟他通气儿?裴行阙沉吟着。
魏涟月之所以这么迅疾,就拿下裴行琢,怕就是瞅准了贵妃不在他身边,他自己一个人招架不来,最好趁这段时间趁热打铁把裴行琢给拿下,也就因此省下好多事情,不必去和她的老对手、死对头贵妃去争锋。
只是这一步步的,是谁在背后操盘呢?
“请陛下严查此事!”
“我晓得陛下偏爱琢儿,我却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当初小五年幼,行阙又远在他乡,这孩子和行阙年岁相近,我看着他,聊以慰藉寄托,我虽和他母妃或多或少有些龃龉,但我疼他的心,难道是作伪的吗?他日日夜夜喊我一声母后,他若真做下这样的事情,难道我不会痛心?此时出来,我并非是心疼行阙,他年轻气盛的,哪怕伤着点皮肉,也很快就康复,碍不了什么事情,又有什么要紧?若真危及他,这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我也就忍气吞声,不计较了。可我此刻真正牵挂的,是陛下!”
裴行阙走到皇帝帐前,才要人通传,就隔着厚厚的帘栊,影影绰绰听见这样的话,他垂着眼,抬手先止住人往里通传的动作:“先等母后与父皇讲过话,我再进去罢,此刻不好打断。”
里面的声气略一顿,魏涟月那因病弱饮药过多而沙哑的嗓音又响起:“做下这事情的人,虽然是朝着行阙来,但做这事情的时候,想过陛下没有?陛下也在猎场里,这还好是行阙遇见那猛虎,若陛下遇见呢?哪怕损伤陛下一星半点,那到时候,到时候……”
剩下的话化作哭腔气音,断断续续的,隔着厚重帘栊,听不清了。
只隐约听见皇帝似乎在抚慰她,拍着她脊背宽慰着什么,裴行阙垂着眼,静静又等了片刻,落下的手没再抬起,直到人来请示,他才略颔首:“帮我通传一声吧。”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也不晓得从谁那里先传出来的话,说是卫家女将为东宫妃。恰好卫家女礼佛朝拜的那寺里,原本冷冷清清的,这一日却得了容清长公主来一同朝拜,还在这边暂住了几日,听闻其时容清长公主和那卫家小女日日相偕,同吃同住,情谊甚好,可见是好事将近。
只是这话虽然传得沸沸扬扬,却没见卫家和东宫那边各自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要我说,和当初对梁和滟那样,用点子香药茗茶……”
梁韶光握着扇子,掩唇轻轻一笑:“不是很轻便快捷?只怕到时候他们卫家还要求着你娶卫窈窈呢,她又是那么嫁进来,不清不楚的,本身也理亏,婚后你行许多事情,他们家里也不敢跟你多计较。”
“梁和滟一个孤女,怎么和卫家独女相较?她死活都没人管,卫窈窈若有什么不好的,反倒让我沾一身腥。”
梁行谨皱起眉头:“而且也怕把卫家人逼急了——再说,小姑姑,你那些香药,对身体不晓得有没有损伤,若不慎被我嗅了,或者她小姑娘受不住药性,坏了身子,日后给我生不出嫡子来可怎么办?”
梁韶光脸上笑意一滞,又想起当初裴行阙拿来威胁她的那一支水仙花,手里扇子捏紧了,变本加厉地笑得愈发甜腻:“一碗茶水的事儿,绝不会损及你的——我难道连个准头都没有么?”
她神情逐渐阴狠,脸上的笑却不减,整个人微微低头,侧在阴影里,显出点阴恻恻的气氛:“嫡子?你还真准备叫她给你生个嫡子出来?她若生出嫡子,日日养在她膝下,那你觉得,到时候那孩子是偏外祖,还是偏你?”
梁行谨的神色有一点松动,但到底还是没有点头:“算了,这事情还是日后再说,我只瞧着楚国那边,一时半会儿,还没动静,那也就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梁韶光晓得他心里其实是很想凑成这婚事,只是不好显出来,不然一个东宫太子,急赤白脸要和臣子家成亲,还得图谋算计,实在掉价跌份儿。她要做的,就是给这尊贵的太子殿下不断铺上台阶,好叫他能从从容容地踏下来,不叫他失了脸面。
因而她遮脸一笑:“可不能日后再说。楚国那边的动静虽然不急于一时,可这小丫头的婚事却迫在眉睫了。你瞧她如今都及笄了,虽然被娇宠着养得一身孩子气,但又能在闺阁里面留几年?总要相看的。我瞧着她身家长相,都和你很相衬,配别人,只怕还压不住她呢,不和你,和谁合适?”
梁行谨神情果然松动,但愁闷也还是没怎么排解:“话是如此说,只是我总不好逼之太急,不然父皇那边,总显得不太像样子。”
这倒的确,虽然皇帝心里是乐于见他们成这好事的,但他只能接受由他为他们相配,而不是梁行谨自作主张,操之过急——皇帝仍在,还是健年,他一个年轻力壮的太子,怎么没来由的对和手握兵权的将军结姻亲之事这么热络?
天家父子,寡淡情谊外,实在太多算计。
顿一顿,梁行谨看向梁韶光:“里面许多事情,还请姑姑帮我从旁协助着,至少给我先留着,别叫她另嫁了就好。”
这事情不难,只要她勤和卫家走动就是,反正卫家人也不敢叫她吃个闭门羹,只是梁韶光真走动起来,意识到自己忘了件事情。
——还有梁和滟这个变数。
第64章
清明前, 正有新制的龙井送来,所谓“慢炒细焙有次第,辛苦功夫殊不少”, 一小撮冷茶投入热壶,香气缭绕, 叫人痴醉, 一股子清淡香甜气。
龙井味淡又价贵,梁和滟其实不太喜欢,但此刻坐在这里, 又实在没什么好计较的, 毕竟一来没什么别的事可以做, 二来这也不必她花钱。
卫窈窈若和梁韶光单独见, 难免有些流言蜚语出来, 于是她只好日日被请来在这里, 陪坐席间, 一起喝茶, 仿佛只是宗室之间谈天说地聊天一样。
也因为有她在, 外头人摸不清这到底是做什么的,只以为是和容清长公主拉进关系的好场合, 因此纷纷应邀来,常有京中闺秀贵女挤满小院。
但彼此之间实在没什么好聊的——原本只有她和窈窈还好,加上梁韶光就有许多话讲不得, 只有窈窈愤愤瞪过来的目光, 寥寥几个字概括在眼神里:这人真是烦死啦!怎么天天来的?
梁和滟默默喝茶。
不过小姑娘们之间,一日日相处久了, 话题总能攒出来,比如今日的糕点好吃, 昨日那条裙子上的绣花精致,还有看的本书里的故事如何如何,调制的香料怎么才能甜丝丝。
都是闲情逸致的散漫话题,谁也没想到往窈窈和太子之间扯,两个人之间显得很淡薄,一点不该有的闲话都传不出。
梁和滟倒是放松自在,蹭吃蹭喝还顺带被梁拂玉握着手,讲真是多谢她。唯一不好的是会遇到卫期,两个人在廊下偶然一瞥,常有擦肩而过的时候,一次两次没看见还好,次次都装看不见就有点刻意。梁和滟不想他觉得自己待他有什么特别,于是见面就很坦然地点头打招呼,卫期反而因此不自在,仿佛不是在他家里一样,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
不自在的还有梁韶光。
因为她在,她事情办不成,徒然耽误工夫,脸色十分难看。
不过梁和滟心态好,全然当看不见。这一日,她在那儿捧着杯子喝茶,抬头就看见梁韶光冷冷的脸色,她抬眼,也没怎么露笑,只是漫不经心地问:“小姑姑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梁韶光瞪她一眼,忽然冷不丁笑了一声:“哎,我昨夜被吓到了呢。”
“哦,什么事情还能吓到小姑姑?”
梁和滟伸手,倒茶。
她最近在研究品茶,想着来日开个茶楼茶馆什么的,似乎也能小赚一点,因此自己先做好工作——卫家的茶都是极好的,正巧学品茶来琢磨里头的滋味。
她研究着茶,就听梁韶光开口:“你说一个人,孤身遇上猛虎,会怎么样?”
梁和滟挑着眉,懒得给回答,等她继续讲,梁韶光等了一会儿,看她虽然要听后续,却又不捧场试着答一下的样子,火气儿往上一顶,但还是耐着性子开口。
“楚国多山林草野,就产这类野兽,听闻这回春狩,定北侯就遇上一个。”
梁和滟本来以为她要借猛虎譬喻什么东西,没想到是真的猛虎,又听她提及裴行阙,愣了一下,脸上神色还是淡淡的:“他倒一向运气不好,死了吗?”
语气冷淡,冷得都有点绝情了。
梁韶光瞥她一眼,打量一番她神色,掩着唇轻轻笑了笑:“倒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听说伤了半个臂膀,似乎到如今还抬不起来呢。滟滟,你怎么这么狠心,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好歹做过一年夫妻,开口就问人家死没死?”
“我替小姑姑记挂他罢了。就伤手臂,没伤性命?他倒是一贯会虎口逃生,怕是在小姑姑手底下历练的。”
梁韶光怎么听不出这话里的冷嘲热讽,想起裴行阙的要挟,又想起他对梁和滟的在意,脸色变得有点晦暗不清,手指按在膝盖上,好半晌讲不出话来,最后闷闷地开口:“替我记挂?我倒不想着他死,就是期盼着能回从前的日子,他在周地多乖巧,一入楚地,连老虎都能打了。”
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专在背后阴人。
裴行阙虎口逃生这事情,能传到周地去,少不得魏家人的推波助澜。
这事情他们着力传扬的,倒不是裴行阙所谓神勇,而是他纯孝,将他是担心猛虎会伤了皇帝,才拼了一条性命,击杀猛虎。
三人成虎,这话就算没一分是真,传到皇帝那边,心里也有点熨帖欣慰的。
此外,打虎这件事情,也不必怎么宣扬——老虎,那可是老虎,谁不晓得能打死老虎是很厉害的事情,这事情一出,裴行阙声名大噪。
至于那天他去帐内请见的后续,其实留给他发挥的空间不多,魏涟月虽然这么多年一直处于下风,也不过是受制于天时地利,她从来是见着个机会就能紧咬着不放松的人,当时正好贵妃不在,她更是死死咬住,绝不放松。
裴行阙不过是配合她,讲自己没有事,不必为了他提前回京,替魏涟月避免了和贵妃正面交锋的局面。
不过,他还是温声开口:“这事情还是不好太大张旗鼓地查。若真是和二弟有关,大约也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太好,他要针对,大约也是针对我,只是没想到这事情还会危及父皇,至多是他思虑不周而已。若太大张旗鼓,日后他大约也不太好做人,也辜负了父皇对他多年来的培养看重。”
这话听着是在位裴行琢说好话是的,听得魏涟月眉头一跳,原本皇帝就偏袒裴行琢,听见这话,不是正好顺坡下驴?
她眼里都冒着火,但此刻大约也不好说话,站在一边,脸色冷青,瞅着机会就瞪裴行阙一眼。
裴行阙侧着脸,装没看见。
皇帝的脸色倒是好了点:“这几句话倒是有点长兄的样子,好了,这事情你不必管,朕自有安排,你若闲着,等伤好以后,跟你舅舅再学一学骑射工夫,历练历练才是好的,下回若再遇到这种事情,也不至于伤成这个样子。”
话虽然还是讲得不够好听,但这意思是要委派他在朝中的职务了,还关乎禁军,举足轻重。
裴行阙脸上没什么太明显的喜色,只是乖巧低头应诺。
皇帝又讲了两句,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摆一摆手,叫魏涟月和裴行阙下去了。
两个人一路回去,才进帐子,魏涟月就猛地转身,恨恨开口:“你发什么疯?为他裴行琢求情,你怎么不去做菩萨?山上庙里该供你才是,我明日就叫人去给你塑像造金身!”
裴行阙也没恼,垂着眼,用没伤的手给她斟了茶,捧过去:“那虎是母后放的吗?”
“你混说什么?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那母后觉得,以裴行琢的本事能力,贵妃敢让他独自一人在外的时候,经手这样大的事情吗?”
魏涟月猛地沉默下来,伸手接过裴行阙手里的杯子,喝一口,抬头看他,等他继续讲话:“不是我们,也不是裴行琢他们,那是谁?那猛虎要杀了我,又要栽赃给裴行琢,要我们鹬蚌相争,他渔翁得利?可惜我没有死,他就只动得了裴行琢,那裴行琢倒了,下一个不就是我?我与其叫暗处的人步步为营,不如留着裴行琢,做个靶子立在那里,也叫父皇觉得,我和睦兄弟。”
魏涟月久居上位,从来都是旁人给她递台阶,而她与皇帝也是少年情分,彼此之间虽然日渐冷淡,但皇帝大多数时候,也还是对她有所偏爱的,很多时候听她讲话哪怕不递台阶,自己也能找话收场。
但长久以往,自然没有听贵妃一类的舒心,因此才有今天魏涟月和贵妃相抗却无能为力的局面。
只是裴行阙不一样。
他没被人爱过敬重过,要被迫着去讨好人。
他晓得魏涟月那番话讲出去了,虽然有理有据,但是皇帝需要个台阶,且他对裴行琢也还未曾死心,因此他递了那个台阶上去,也叫皇帝终于首肯,给了他一个职位——因为他出言搭救了一番他心疼的儿子。
脊背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他试图抬一抬手,扶魏涟月坐下,但抬不起来。
另有人走过来搀扶她,而他退居一旁,静静忍下那疼痛——从他受伤到现在,仿佛也没什么人关怀他伤口怎么样,问他一句疼不疼。
魏涟月思量一阵子他说的话,大约也反驳不出来什么,点点头,把他打发出去了。
裴行阙垂着一边手臂,慢吞吞退出去。
裴行琢这事情在暗地里查,最后查出来是证据确凿,但毕竟疼爱了这么多年,又花了这样许多精力,皇帝到底不好把火气直接撒他身上,不然朝野之间撺掇起来,不好看。
于是借着魏涟月的手,把贵妃迁为贤妃,算作处罚。
虽然同为四妃,但一个是四妃之首,一个却居于其末,待遇上或许没太大差距,但宫中人的态度可就一下子变了。至于前朝里,皇帝也对裴行琢冷待许多,对他虽然还是远胜裴行阙,但也不如从前亲厚了——天家的父子情,其实就是这样,皇帝对裴行琢的看重,更多的也不过是看重在他身上耗费的心力和时间,而非他这个人,这样累积起来的情分,又能多深厚,又经得起几回消磨?
自然,若只这样,也不好安抚裴行阙和他背后的魏家,皇帝也没有昏了头,拿了几个封号去问魏涟月,问哪个合适裴行阙,隐隐暗示着要给他封王爵的意思。
这事情裴行阙不怎么关心,他一边休养着手臂,一边名正言顺地跟着魏沉学一些骑射工夫和处事之策,他天资聪颖,进益很快,魏沉也渐渐把一些公务放手给他,想着叫他做出点成绩来,也好早点叫皇帝给他定下点实缺。
再或者,能直接封太子入主东宫就更好了。
裴行阙没想这个,他想的是,能叫他带人攻去周地,去见梁和滟就好了。
第65章
裴行阙受封王爵的这天晓风和煦, 是他人生中难得的好天气。
草木葳蕤阴浓,他穿着祭天的衣服,捧着笏板, 头上的九旒冕沉甸甸。礼官念着册文,他在春风和煦里微微眯起眼, 看向人群, 想象如果梁和滟在那里,会是怎样。
受封王爵之后他的确很需要思考这个问题,从前要他成亲的是魏涟月, 在他平淡反抗一次后, 她看他的目光就充满厌恶与戒备, 并且再也没提及过此事。
但此刻要他成亲的人变得更棘手, 皇帝微皱着眉头:“你二弟已经有了孩子, 你迟迟不成亲, 成何体统?”
他深吸一口气:“你晓得朝野间风传的那些话?”
裴行阙仰头, 慢慢想起来那些流言蜚语, 无外乎是将他床笫之间的腌臜言语, 从周地传到楚国而已。皇帝的脸色难看至极:“朕问过太医你的那些脉案了,我是晓得你不过身子弱些, 朝野间那些人的嘴怎么堵上?你膝下有个孩子,才能叫那些话消弭于无形。”
裴行阙眨一眨眼,露出青年人温驯的笑。
“是, 叫父皇劳心了。”
他在皇帝面前永远温和而无棱角, 是他好儿子,纯孝周全, 兄友弟恭,挑不出错来。虽然初涉朝政, 可这一段时间里,经手的几样公务也都出挑,皇帝对他没什么太大的意见,也不好有什么太大的意见。只是看来看去,总觉得他垂首下拜的时候,有嶙峋棱角要挣扎着从那严密整洁的衣服里透出来。
长叹一声,皇帝摆一摆手:“行了,出去吧,叫你母后好好为你相看相看,不拘家世如何,性子一定要好。”
裴行阙不语,只是恭恭敬敬行过礼,起身出去。
转身的下一刻,他脸上温驯的笑荡然无存,手指轻捻,仰头看了眼殿外那明亮得晃眼的日光。
马上就要夏日里了。
他的长随仰头见他走出大殿,快步过来:“周地那边传来消息,说皇帝有意把卫家女许配给周朝太子。”
“他疯了?”
裴行阙咳一声:“好好的君臣不做,要结仇?”
“正是这样,这婚事若成了,一两年大约还好,时日长了,依着梁行谨的性情,只怕是要寒了卫将军的心。”
长随慢声低语:“这事情…咱们要不要推一把?”
“不。”
裴行阙摇头,语气清淡:“若真这样,卫家女以后该如何自处?滟滟与她交好,若卫家女真嫁梁行谨,哪怕我只不过推手,她也会厌憎我半辈子。”
“可咱们图谋大事……”
“她是我最大的事。”
裴行阙回头,寡淡地瞥他一眼,话讲得漠然:“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我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长随愣住,想再劝几句,被裴行阙抬手拦住,他在梁和滟的事情上从来不却步,长随想不明白——明明是那人惹出的流言蜚语,害得他落入眼下的困境里,他怎么还对她那么念念不忘?而且谋夺天下,难道还比不得一个女人重要?明成县主往日里似乎对他也不是很好吧。
明成县主此刻正在卫家女家里喝茶,对面坐着一脸菜色的梁韶光。
梁韶光都已经濒临放弃了,隔一段时间来一回,只不过是应卯,日后好叫梁行谨看看,她是尽了心、费了力的,只是都被梁和滟毁了——冤有头债有主,到时候千万被找来她头上就好。
此刻,两个人正谈着关于裴行阙的事情。
“我听闻前日里,楚国议立太子之事,原本有人提及定北侯的,却有人讲,说他…这事情也就作废了,啧,真是可惜呢。”
梁韶光掩唇轻轻一笑,凑近了问她:“滟滟,你最清楚,这是不是真的?”
她说着,探身伸手,试探地要摸一摸梁和滟的肚子:“啧,你确实也是一年都未有什么消息,不会定北侯确实不行罢?”
梁和滟眼往上一翻,似笑非笑的:“小姑姑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太懂?”
“哎呦,你这都成亲的人了,装什么傻?”
梁韶光听见她这么说,啧啧啧了好几声,撑着下颌,露出她捉弄人时候的笑:“我晓得了,你也没经过什么旁的男人,只怕也不好比较呢——哎,你和那个,那个打马球的小郎君如何了?我还听闻,讲你与卫少卿…怎么,就这些还不够你比的呢?”
打马球的小郎君是李臻绯,这个梁和滟还晓得来龙去脉,只是听到她提及卫期,梁和滟一时有点不晓得说什么。
这又是哪年哪月传出来的话,她怎么什么都不晓得,看着梁韶光那探究的眼神,她也终于晓得梁韶光这是要做什么。她因为她父亲的关系,被皇帝忌惮得久了,也是因为这个,才和卫期渐行渐远。原本两个人就这么散开了,也无所谓,只是中间有了裴行阙这么个变数,卫期不晓得发什么疯,猛地又要和她套关系。
只是扔下的,又怎么再捡回来?人都已经走远了,你又不能再回头。
梁和滟对这事情不抱期待,也对卫期没什么少年悸动,当时就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够明白,没料到因为卫窈窈的事情,两个人又被迫每日一打招呼,大约也因此,外头才又传起她和卫期的事情。而梁韶光今日没来由地提起裴行阙,大约也是在这里等着她,就等着旁敲侧击问她这事情呢。
她偏头,就看见满脸暧昧笑意的梁韶光。
这些事情/事涉清誉,她满脸绯红或者暴跳如雷,都是合理的反应,梁和滟皱着眉,心里却没有什么别的波动。唯一想的,是不想自己的名字和他们之间的联系在一起,以这样的关系。
“我日日在这里陪小姑姑,旁的倒不是很上心。”
梁和滟挑眉:“小姑姑怎么这么关心?那小姑姑觉得崔谌如何,比起小姑姑从前、现在的那些,怎么样?”
提及这个送到她身边的面首,梁韶光就恼火。好好的一个郎君,长得俊俏,才学也好,虽然性子是矫情了一点,她因此腻歪了几个月,随手送到梁和滟身边去,想着恶心恶心她。结果在她身边磨墨斟茶的人,梁和滟居然叫送去搬砖!搬砖!
她前两日一时兴起,拐到梁和滟食肆那边去看,她从前那个文弱可怜的崔郎君,已经膀粗腰圆,手臂上肌肉鼓起的时候,快赶上她腰粗了。
只是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原本的神态,带着点嗔怪的笑,要跟她撒娇。
梁韶光当时就起了半身鸡皮疙瘩,转身就走,从此好几日,对她府上那些个健硕高大的都提不起兴趣来,此刻听到梁和滟似笑非笑地讲,又起了半身鸡皮疙瘩:“崔谌么?他自然是好的,不然,我也不会给了你。”
“小姑姑若觉得他比起来很好,那我把他还给小姑姑好不好?”
梁和滟微笑着:“我思来想去的,觉得夺人所爱,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小姑姑放心,我倒还没碰过崔郎君,他干干净净来,也是会干干净净回去的——我看他心里也还挂念着小姑姑,日日念叨着呢。”
她的食肆已经修缮好,重新开业了,那些做工的都结了工钱,唯独一个崔谌,不好了解,一日日吃她的喝她的,所费还不少。
梁和滟如此想着,很是想把这个包袱甩给梁韶光。
梁韶光没想到想打听的事情没探听到,反而被她把话题转到这里来了,眼瞪得大大的,却又不好在卫家翻脸,且又当着一堆贵女呢,她们适才讲的话说出去,她也不是很占理,世家里外这帮子人,那张嘴最是会磋磨琐碎人的,梁韶光虽然不是很在乎,但听见他们讲自己,还是心烦意乱。
一来一回的,她也就只好吃下这个哑巴亏。
她们所谈及的裴行阙依旧忙于公务。
这天裴行阙忙完已经很晚,揽着几本卷宗出门的时候,抬头就看见裴行昳,他四弟。
楚帝有七个儿子,六子、七子尚还年幼,第五子即裴行琛,早逝,三子早夭,只有裴行阙、裴行琢,和眼前这人长到弱冠,因而随着楚帝这两年来身子渐弱,朝臣们谈论立太子一事的时候,常言及的也就只他们三个人。
裴行阙抬一抬眼,瞥过他。
裴行昳人如其名,生得很秾丽一张面孔,时人说他貌若好女,所赞不假。此刻那脸在灯笼光里笑成一团暖融融的色彩,很亲切地唤他:“兄长。”
夜风吹过,掠过裴行阙肩上的伤口,那被猛虎爪牙划出的伤痕尚还隐隐作痛,他换一只手揽卷宗:“四弟还没回去。”
裴行昳的生母早逝,比起裴行琢来,他也算不得得宠,只是要比裴行阙好得多,如今朝中,他人在吏部,任着要职,很看得出皇帝对他的器重。
“兄长的伤还没有好全?”
裴行昳说着,伸手接过裴行阙怀里的卷轴,两个人一起往外走,不期然地,遇见裴行琢。
他看见裴行阙就转头就走,招呼也不打,只留下一个匆忙又仓皇的背影。
裴行阙眯了眯眼,注视着那身影。他消瘦了许多,整个人也不如从前意气风发了,魏涟月禁足了他母亲,他这段时间见不着贤妃,整个人无头苍蝇一样,很无措。
裴行昳自然也看见了那身影,他笑一笑:“二哥这段时间很怕人呢。”
他微微侧脸:“兄长这伤,拖这么久还没好,二哥倒是什么事情没有,好好儿的在那里,哎……”
这话里的挑拨意思不能再浅薄了,裴行阙晓得当初查这事情的时候都隐秘,因此他知道的怕也不多,略一斟酌,微微笑了:“贤妃娘娘在,父皇到底是心疼二弟的。”
意味深长。
第66章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如水, 只是裴行阙再进宫给魏涟月请安的时候,她的脸色很不好看。
她身边的女官递来册子,叫裴行阙看魏涟月为她挑选的贵女:“娘娘劳累了几天, 选出几家年龄、家世都与殿下相配的,殿下看一看, 有无心仪的?”
“母后脸色不太好看, 是太劳累了吗?”
魏涟月瞥他一眼,揉着太阳穴,语气有点不耐烦:“没什么, 最近事情有点多, 没睡太好罢了。”
裴行阙站起身:“既然如此, 那我把这册子拿回去看, 母后休息吧, 我不打扰您了。”
皇后原本就不是很想见他, 听见这话, 点点头, 很痛快地把他打发出去, 临出门的时候,裴行阙听见她不曾压低声音的话:“当初还跟我讲不要成亲, 如今不还是要乖乖地听他父皇的,在这里挑选正妃?”
裴行阙垂下眼,看着手下压根没翻开的册子, 唇微微抿起。
他不会娶旁人, 象征性的挑选都不必,这对滟滟与这些人都不够公平。父皇逼他娶妻, 这不要紧。倘若父亲重病,那么纯孝的儿子自然该先侍奉床前, 而把挑选妻子的事情放在一边。
身边的长随已经打探完消息回来,这事情不难打听:“这几日贤妃被解了禁足,放了出来,此之外,陛下又添一新宠,虽然出身不好,位分不高,但得盛宠,比当年娘娘的…也不遑多让。”
裴行阙点头:“陛下年纪不轻了,母后大约也不免担忧他身体,怪不得适才脸色那样差。”
长随欲言又止:“听闻那新宠前几日因为饮食不振,还召了太医,只疑心是有孕信了,万幸不是呢,阖宫都松了口气。”
“她不会有孕。”
裴行阙慢吞吞地开口,语气平静,讲出的话却笃定。
虽然不是明面上的事情,但是裴行阙晓得,那是四皇子的人——出身上不太好查,仿佛是干干净净的商户女,那就只后往后推,裴行昳不得意已经许久,近来却很受陛下重视,仿佛交了什么好运,不仅揽着吏部的担子,五城兵马司里也有他一份职务,职权甚大,一时之间追捧者无数。
只是他既然送了个在宫里与他做内应的人,就不会叫这个内应有孩子,一个人一旦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全心全意再为他了。
父母对待自己的两个孩子尚且不能完全不偏歪,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毫无关系的人?
谁不只为自己?
裴行阙歪一歪头,问长随:“叫你找的厨子,怎么样了?”
“已经安插进膳房了,陛下很喜欢他做饭的口味,几乎每日都在寻常膳食外,加一两道他的菜,他擅长的菜排面大多都大,味厚汤浓,很能压席面。”
长随忙不迭答话,又问:“殿下是要在陛下饮食里……”
话不好讲出来,怕隔墙有耳,他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道示意。
“我疯了么?”
裴行阙微笑:“那可是我父亲。”
我只叫他不能讲话不能动就好了,怎么会直接杀了他呢?
顿一顿,他慢慢道:“快到夏日了,天气一热,油水太重的东西,就不怎么好入口了,你告诫他,虽然有这一拿手绝活,但还是要有几样消暑的小食傍身,时时呈上才好。”
他合一合眼,想皇帝的脸色和讲话时候的气息,抿唇笑了笑。
月余过去,不必长随再刻意打听,陛下那新宠的一些事情也已传到裴行阙耳边来。
据说她已是日日专宠的地步,位分也扶摇直上,无子无女,居然做到了婕妤的位子,离九嫔就差一步。原本众人都要劝陛下节制身体,但帝王近日里精神却显得好了许多,胃口也更大了,整日里容光焕发的,仿佛年轻了许多,因此如今传得,都是那位新晋婕妤有妖术。
裴行阙听了,不过一笑置之。
最近皇帝安排他进中书,虽然不是什么机要的职位,但到底离那些宰辅们颇近,能学到的东西也多。
裴行阙因此日日都忙到深夜,看公文翻卷轴,等众人都走了,才骑着马,慢吞吞回府里去。
他拼了命地在追赶他和旁人的进度,仿佛靠这样没日没夜,就能填平那十一年的沟壑。这一日,星子满天,他照旧熬到深夜。时气已经在夏,蝉声聒噪,裴行阙叫人去牵马,下头的小吏毕恭毕敬:“天色很晚了,殿下要歇在这里吗?”
裴行阙正要摇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一个内侍急匆匆推开门:“不好了,陛下突发昏厥,晕过去了!”
蝉声聒噪,裴行阙听见自己心口擂跳如鼓,几乎压下那鼎沸蝉声,他尽量让语气平静,听起来似乎还微微有些颤抖:“太医们呢,都来了吗?”
那内侍一边请他往内宫走,一边井井有条答着话:“太医早已到了,正为陛下施针。陛下今夜歇在孙婕妤那里,事发突然,婕妤和她的宫人已经被皇后娘娘扣下,今日膳房供上来的饮食也都去调来准备查验了。其余几位在宫外的殿下还未叫人去请,娘娘讲天黑路远,殿下既然还在中书,挨着宫城,就先叫殿下来。”
万一有什么好歹,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裴行阙颔首。
孙婕妤的内宫里弥漫着甜腻的芳香,魏涟月裹着氅衣立在大殿,难得地以衣冠不整的形象出现,她神色惶然着急,时不时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身影骂上两句:“陛下若有什么事情,我,我剥了你的皮!”
裴行阙抬眼,瞥过桌上喝了一半的茶水,和几道残羹冷炙。
他压下唇弯若隐若现的笑,走过去,低声宽慰魏涟月几句:“父皇如何了?”
魏涟月眉头紧皱着,语气里有压不住的慌张与悲切:“太医还没出来,适才看着,白沫都吐出来了,叫也不答应,太医讲,说脉博沉细,也不晓得这…这……”
她指着孙婕妤,许多难听的话到底没讲出来,只咬牙切齿地拍上桌子:“你就期盼着陛下好好儿的吧!不然,你等着瞧!”
孙婕妤不讲话,只捂着脸,在地上切切哭着。
裴行阙缓声道:“母后还是该请二弟与四弟来。”
魏涟月瞪他一眼,裴行阙轻轻道:“父皇若醒了,只见到我与母后,见不到二弟与四弟,怕会多思,于休养无益。”
多思,思什么?思他们母子早盼着他死,所以谁也没通知,因此必须得把裴行琢与裴行昳传来,只是这传的话么,就要有讲究了。
裴行阙招来两个内侍,嘱咐两句,吩咐他们出宫去请。
魏涟月全程在一侧听着,到最后,忍不住深深凝视他一眼,眼里无数戒备情绪。
而裴行阙只是回以坦然的目光。
裴行琢的王府离得近些,在半个时辰后衣冠不整地赶到,他还没走到正殿就嚎啕一声要哭出来,被魏涟月回头瞪了一眼止住:“你给我消声!太医在里面为你父皇诊治,你要表孝心等你父皇醒了在拿乔作态,此刻敢大哭大闹耽误扰乱太医,稍候我连你的皮一起扒!”
魏涟月对皇帝一片真心,此刻显然是真的悲痛着急,裴行琢略一沉吟,也悄声闭嘴,只满脸沉痛模样。
裴行阙站在一边,垂着头,默默数着时间。
时间久到裴行琢都发觉了,忍不住低头凑过来,问他:“兄长,没有叫四弟来吗?”
裴行阙偏头看了他一眼,裴行琢隐隐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
又半个时辰过去,外头忽而一阵喧闹声,裴行琢回头看去,连魏涟月也被惊动,站起身来厉声询问:“怎么回事,谁深夜在宫闱喧哗吵闹?”
裴行阙掩着唇,轻咳一声。
宫城外,不知怎么的,闹起好大的动静,映得一角通明,派出去探看的内侍很快回来:“不…不好了,娘娘,四殿下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把内城给围了!”
满殿一时慌乱起来,众人短暂地失去了规矩,裴行琢脸色苍白,唇微微动着,连魏涟月的神色都有一瞬间的空白,裴行阙适时伸手,扶住她手腕:“母后。”
他语调沉稳,冷清,夏日酷暑里,一道冰棱子一样往人骨肉里刺,迫得人醒神。
魏涟月一拍桌子:“他大胆,叫各处禁军都来,守着这处宫殿,万不能把那大逆不道的东西给我放进来!”
第67章
猩血, 热风,刀戈声。
裴行阙在暗夜里合了合眼,他手拄着长剑, 微微弯着腰,今夜天不好, 仰头能见乌云横移, 要遮月。
裴行昳的身影在人群里若隐若现,伴着厮杀声。他才上手五城兵马司不久,各部并非全听他调遣, 且一个皇子深夜忽然调兵入宫城, 又不讲清楚他究竟要做什么, 这代价风险太大, 真正响应来的人并不多, 只是人声鼎沸、虚张声势而已。
但禁兵往这一处赶来也要耗费时间, 两方人堪堪打成平手。
裴行阙和裴行琢在内殿里默默听半晌, 只望见灯花摇晃爆裂处, 有鲜血泼洒在窗子上, 明纸发韧涂油,溅上血没被洇湿破烂, 那血顺着窗纸的纹路慢慢地流淌下去,在灯光里映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影子。
裴行琢脸色都白了,喃喃念叨着:“四弟, 四弟疯了么?”
里头的医者进进出出的, 也都脸色惨白,一边擦着头上虚汗, 一边步履匆匆地奔来,跪在魏涟月脚边:“娘娘, 陛下情况尚危重,此时须得有药灌进去,然而……”
然而这宫室被围得密不透风,哪里去拿药来?
裴行阙掸一掸衣裳,慢慢站起身:“母后,我出去看一看?”
魏涟月神色惶惶,下意识要说好,又想到什么,一时间愣住,裴行阙晓得她这一下子的犹豫不是因为担忧自己,是猛地想起她还牵系着魏家的荣华富贵,而他是他们手里唯一的棋子,不容有伤。
只是略一顿,魏涟月还是猛地一摆手:“快去快回!”
裴行阙出去的时候,外头激战正酣,因为他的出现而有片刻停顿,他站在一个盾牌后面,往外看,火把摇晃出,裴行昳那张艳丽的面容上溅满鲜血,显出妖媚的样子:“兄长?”
他温和地唤,手里拎着刀,很利落地反手划破一个人的咽喉:“兄长出来,是要做什么?”
“父皇病势汹汹,亟待用药,你让开来,叫我去取药。”
裴行阙讲着,伸手,从身前一个侍卫腰间拔出长剑来,撑在地上,有点疲倦地开口:“别犯傻,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裴行昳冷笑一声:“来得及?来得及赴兄长的登基大典么?”
裴行阙掂了掂手里的长剑,见裴行昳一招手,大喊着要冲上来,有血泼得远,溅在他手背上,灯火摇摇,月光隐隐,厮杀声里,裴行阙拎过弓箭,抬手在夜色里凝视着那身影。像那日猛虎来的时候,餍了半饱的猛兽眈眈,与他对视,喘息声粗重危险,而他步步后却,图谋一个机会。
直到有搭弓的机会。
他对这把弓并不习惯,略调整了一番才找到感觉,手指搭上弓弦,虚虚拉开,裴行阙瞄准裴行昳。耳畔刀戈厮杀声不断,仿佛是那虎的嘶吼声,下一刻,弓弦弹拨声铮然。
羽箭穿透肩胛,巨大的惯性把裴行昳带得往后一仰,他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长剑已经抵上他的咽喉,不远处,火光连成一线,甲片撞击声、脚步声纷纷然而来,裴行昳抑制不住地向后望去,看清楚走在最前面的人脸——魏沉。
他在这一刻恍然明白过来,一口热烫的血呛出来,他回头瞪向裴行阙:“好啊,好啊,原来我是被兄长和你的好舅舅算计了?!”
火光映在脸上,裴行阙的衣袂被风吹得上下翻飞,他执着剑,立在那里,受伤的手因为适才用力,伤口隐隐又有了崩开的趋势,他原本就很疲惫,此刻又添伤痛,眉头蹙得更紧,只低低吩咐:“去,把太医开的药取来。”
“我算计你吗?”
他讲完,半蹲下身子,抬手,握住那羽箭,很随意地一用力,往更深处刺了一寸,惹得裴行昳痛呼出声,而裴行阙气定神闲地叹一口气:“那老虎的事情,我因祸得福,就不质问你了。只是,当初在周地的时候,派人刺杀我的,是你对不对。”
“还有我回程路上那一回,也是你?”
裴行昳脸上有点慌乱,而裴行阙只自顾自捏着那支刺在他皮肉里的羽箭,慢条斯理地转着,那箭身上有木刺,刮蹭这他皮肉,叫更多的鲜血缓缓流出,裴行昳脸上无半点血色,不知是疼得还是吓的,裴行阙盯着他看了片刻:“好没意思。”
他松开手,手里的剑收起,跟魏沉打了个照面:“舅舅来得好快。”
魏沉到底是多年老臣,脸上尽是担忧神色,是很尽职的忠臣形象:“我已派人去请中书令等几位朝臣了,陛下如何了?娘娘还好吗,殿下有伤没有?”
裴行阙摇摇头:“请舅舅先把四弟拘押起来吧,剩下的事情,稍候进来再议。”
一夜忙乱,皇城里沉睡的人暂且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而魏涟月守了一夜,在太医灰败着脸色走出来的时候,紧绷着的精神终于崩溃:“陛下…陛下如何了?”
太医没讲话,先跪下:“臣等验查过陛下饮食,并无毒药一类。陛下是…是房/事后,血气上涌,又急饮冷食,两相冲突,惹了心疾,扰乱神智,如今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只怕在言语行走上,要……”
他欲言欲止,但在场众人一时间都明白过来,魏涟月眼往上一翻,软软地瘫在椅子上,太医、侍女一拥而上,裴行阙站在一边,垂着眼,配合地露出悲戚的神色。
裴行琢嚎哭出声:“父皇!”
这宫城里最尊贵的几个人,心思各异,神态也各异,这些人此刻都不好开口讲话,几位肱股之臣们面面相觑,低声谈论着,又扯过几个太医,细细问了两句。
魏沉自述是他是裴行阙舅舅,不好参与,只立在一边,静静听着。
然而他披甲带剑,身上还染着血,谁又能真的忽视他?
少顷,众人纷纷撩开袍袖,快步走到裴行阙面前,恭谨下拜:“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陛下有恙,殿下为嫡长,请您暂掌大局,莫叫国事冗杂堆积。”
裴行琢脸色灰败,连退几步:“你,你们,我父皇还没……”
裴行阙一手撑在魏涟月身边,看太医不断施针,伸手递过一杯冷茶,好叫宫人可以掰开她唇喂进去。
听闻这话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下头跪着的人,脸上的神色恭顺而悲伤,不见一分自得自矜之意:“诸位大人赏识厚意,但父皇仍在,我不敢擅揽大权,请诸位先探看过父皇,向他请示。”
他此刻若点头,就是臣子们捧上去的太子、帝王,虽然这位子到底是他的,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受制于人,因而皇帝点头这一道,一定要有。
哪怕帝王此刻已经口不能言,也要按着他把头点下。
裴行阙垂着眼,脸上依旧是纯孝的神态。
没人会想到是他日日为原本就体虚的皇帝日日进大补又多油盐的膳食,里面稍微加一些无毒的药材,调配在一起,补得他精神大好,却心血衰竭,血脂堆陈,直到某个酷暑天,他劳累完后,被貌美的妃子顺理成章地喂下冷冰的果饮。
他四两拨千斤地要裴行昳送来美貌的妃妾,又在传话的时候刻意叫人提及皇后如何震怒,如何拷问责打孙婕妤,陛下的病情如何危重,如何急召诸人前往。
至于魏沉,他这些时日虽然晚归,但再晚也没超出过子时,因而早已与长随约定好,若他丑时还未归,就急去禀告魏家人。
一环环扣下来,他耗费几乎一整个夏天,就为了等这一天。
他想着,遥望向周地的方向。
楚国的冬天冷得很,来日他府里,要多堆些炭火,不然等到冬日里,滟滟会不习惯。
第68章
梁和滟去卫家, 往往都在申时左右走,不然时间晚了,天会黑。
这一日难得, 她有点头疼,跟卫窈窈讲过, 提前要走, 窈窈原本被几个小姑娘在牵着袖子谈话,听见她说,忙不迭来送她, 一直送到院门外, 被梁和滟推回去招待客人。她走了两三步, 又回头看过来, 很深的一眼, 随即弯起眼, 朝梁和滟招一招手:“滟滟姐姐, 一路小心。”
“以后有机会再来呀。”
梁和滟那时候头疼得难受, 虽然觉得这话不对劲, 却有点想不明白是哪里有问题,什么叫有机会再来呢?她明明是日日都来叨扰, 天天在这里坐着闲饮茶。
她摆一摆手,跟她约定再见,人按着头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想着今天大约见不到卫期——往常都是申时走才见他, 那时候他大约刚好下职。却没想到,一抬头, 花丛里瞥见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廊下, 微微垂着头,端详一枝开得秾艳的花。
梁和滟盯着那背影,愣了愣,意识到他在这里等了不晓得多久,但她实在头痛,匆匆要掠过,被卫期喊住。这么多天来,他还是第一次主动跟梁和滟打招呼。
“滟滟。”
极熟稔的称呼,以生疏的语调叫出来,叫人觉得有点陌生,卫期站起身,很规整的模样,衣衫革履都不出错,定定看着他,目光专注认真:“要走了?”
梁和滟逐渐开始觉得这对兄妹今天实在不寻常,她头疼之外又添心慌,皱起眉头慢慢问:“是——卫少卿每天都是在这里等着?”
卫期微笑,不讲话,也不否认。
半晌,他抬头看了看她:“路上注意安全。”
略一顿,他继续道:“有件事情,你大约还没听闻,楚国皇帝患了薄厥①之症,不能理政,定北侯如今是太子了。”
梁和滟脑海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什么敲打了一下,按理说和离后一方过得比她要好,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但她和裴行阙之间虽然算不得好聚好散,她也还是期待,他能过得好一些。
“挺好的。”
梁和滟笑笑,跟卫期告别,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骤然回头:“如今裴行阙摄政?那楚国有没有…犯边的意思?那窈窈呢,她……”
卫期沉默着,只是站起身,跟着她一起缓缓往外走:“阿娘被传召进宫,和太后、皇后说话去了,因此没办法亲自来见你,于是托我来送你。对了,她准备再去趟山外寺里,带着窈窈去为父亲祈福,明日后,就先不要来卫家了,滟滟。”
略一顿,他的语气低下去,轻声嘱咐:“这种时候,离我们家远一些,离这样的风口浪尖远一些,对你好。”
“像卫少卿当初一样吗?”
梁和滟脱口而出。
卫期偏头看她,半晌,露出个苦笑来:“滟滟,你现在在我当初的位置上了。”
“是,卫少卿比当年的我要体贴得多,那时候我不会主动告诉你,让你离我远一些,省得被我沾惹,惹祸上身。”
梁和滟也笑出来,她笑得比他畅快得多,眼眉很艳丽地上扬,整个人挑着眉头,锋芒毕露地看着他。隔着四年,从无话不说到如陌生人般的冷淡疏离,许多年少时候还会忍不住要讲要问的话终于在此刻一股脑说出来,却不觉得畅快,一口砂砾在嗓子眼里卡了太久,此刻终于吐出来,却因为陈年锈迹,划伤喉咙,连带着血丝一起吐出来,再讲的话声音都沙哑。
“我没有这个意思,滟滟,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要问你,窈窈要怎么办?你们真的准备就这么让她嫁梁行谨?”
卫期看着她,露出个苦笑。
“滟滟,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我不会让她跳去火坑,我跟你保证。”
梁和滟看她一眼,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在跳,昏昏沉沉走到马车上,吩咐人回去。绿芽很奇怪地看一眼她:“娘子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哦,李郎君讲他最近又要出海了,问娘子要不要再投点货在他们船上?”
“定北侯做上太子了。”
“哈?”
绿芽不晓得她怎么接了这话,愣了半晌,啊一声:“侯爷吗?”
她挠了挠头,脱口而出:“娘子当初跟定北侯和离,不是闹得不太愉快吗,侯爷如今飞黄腾达了,不会……”
梁和滟抬头看她一眼。她虽然很希望裴行阙能过得好一点,但是如今过得太好了,她也不免有些担忧起来。
芳郊在一旁咳一声:“侯爷看着不像是,那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当初的事情,不过也就几句流言蜚语而已。再说了,就算是飞黄腾达,也是在异国他乡飞黄腾达,与咱们有什么干系,犯不着咱们这里来。”
这话讲得很有理,梁和滟恹恹地垂下眼,不晓得自己是还有哪里不太舒坦。反复总是惴惴不安,憋屈胸闷,但讲不出来。
“哎,话说侯爷回去都那么久了,也没听说他再娶妻,不会是……”
不会是因为与梁和滟和离前后的那些事情,从此心有余悸、留下阴影了吧。绿芽欲言又止,又一切就在不言中,梁和滟只觉得头更痛了,仰头很是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绿芽立刻闭了嘴。
芳郊在一边赔笑:“不至于,也不至于。比起侯爷其他际遇,不过一点小事而已。”
梁和滟胡乱地点了点头,她此刻更担心卫窈窈,她若落在梁行谨的手里,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么?尤其是在经过这一轮推拉婉拒后,凭着梁行谨的心性,难道不会更加针对磋磨她么?
梁和滟只觉得自己头更痛了。
而千里之外,楚国皇宫里,裴行阙坐在皇帝床边,喂他饮下一碗汤药,床上躺着的男人脸色灰白,口眼歪斜,汤水喝一口能撒一大半,顺着脸颊濡湿枕头。
裴行阙微笑,跟他聊了两句进来的朝政,慢慢开口:“父皇病重那晚,四弟带兵围了宫城,几乎都杀进寝殿里了。至于二弟,他抖如筛糠,吓得讲不出话来,晨起贤妃过来的时候,只会抱着贤妃呜咽痛哭,什么都讲不出来。”
皇帝微微瞪大了眼,啊啊两声,说不出很多话来,他四肢现在都还没力气,清醒的时候也并不多,以至于裴行阙从册封太子到现在,才刚刚有机会与他聊几句天。
他瞪着眼睛,看着裴行阙,听他静静讲:“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被父皇娇纵坏的样子,就在想,父皇究竟疼爱他们什么呢?他们比我强到了哪里去呢?我能在父皇被围困的时候替你守住这寝殿,去取来汤药,能接手父皇你留下的这一堆烂摊子,也能让父皇你安安静静躺在这病榻上,听我讲话。”
他的语气很冷清,静静的,看着皇帝听到最后一句话后猛然瞪大的双眼和激烈的动作:“可能唯一比我强的地方,就是他们更像父皇你吧。”
裴行阙看着他,看他痛苦的样子。
在那一刻,他久违地感觉到解脱。
压在他脊梁上的那块,沉甸甸,十一年无休止的石头终于卸下,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我十一岁那年,去周地,那时候我想你和母后开心。其实你倘若问一句我怎么样了,好不好,说一声场面话,我都会放你一马的,父亲。”
他笑笑,体贴备至地为他掖好被子,转身离开。
同年七月,楚太子裴行阙伐周。
第69章
周楚两地间的争端, 由来已久。
最早原本都是一朝,讲差不多的话,穿差不多的衣裳, 一样的习俗文字,一样的节庆朝贺。只是后来前朝皇室衰微, 无力再维持天下, 于是南北各有人揭竿而起,隔河各自立朝,征战许久, 彼此相持百年, 都不能把对方彻底覆灭, 不过是此消彼长, 来回拉扯, 各自都看对方不顺眼。
只是这苦了两国边界的人。
原本都是在土地丰沃, 水运便宜之地, 四季温暖合宜, 粮草丰满, 无论经济贸易,还是男耕女种, 怎么都能温饱无缺的。却因为眼下这种种争端,十年有九年里没法好好收成。
这样的僵持一直维持到十一年前,卫将军连破十数城, 把周地最北边往前推了百里。若非是孤军深入, 粮草供应不及,趁着攻势一举拿下楚都, 一统天下也未必不行。
当日楚国国君亲自写信求和,又送长子入周为质, 这些年的朝贡也半点不缺。而那些被攻略下的城池里的楚国臣民,在帝王的授意下,死的死,伤的伤,余下活着的,则收缴家财,没为奴隶,他们的田地住宅,分别封赏给了这一战中的有功之臣。
这于楚地是奇耻大辱,而之于周地,那就是扬眉吐气之极了。
只是在那之后,周地再没出过能撑得起大局的将军,反倒是楚地,新起之秀不断,从前因为连年旱灾而陷入的困境也迎刃而解,显出点蓬勃的样子。
到如今,当初的卫将军廉颇老矣,还要被帝王猜忌会否有二心,想着要靠他女儿来拿捏他。
两相对比,周地的境遇实在有些不中看。
两国相持,此消彼长,当初周地趁虚而入,如今的楚国自然也虎视眈眈,要一雪前耻。一应布防、粮草,其实早就在暗暗筹备的,当初使臣去迎裴行阙,虽然是讲了要设互市求和,但暗地里也调了布防,列军数万。也因此,卫窈窈和梁拂玉才会被急召入京做质子——来确保卫将军一定会为后方猜忌他的帝王拼命。
只是虽然一切都准备好了,但真正要出征的时候,朝堂里的反对声还是不小的。
六部都在叫苦,礼部讲说这事情有违天和,工部则是因为如今在加紧修葺帝王陵寝,担忧国库凋敝,吏部、户部一个是担心官不够,一个是担心民不足,兵部首当其冲,自然有更多理由可以推却,刑部倒还好,只是这事情上刑部讲不上太多话,因此他支持和反对的效力都不足,也不过是朝堂浪潮里翻涌的一波。
这事情其实原本没有那么难办,若真铁了心要出征的,也不是做不得的,说到底,其实也还是因为裴行阙如今威势不足。
他虽然已是在太子位上,但到底太赶了,下头的人还没完全适应过来,又有心要弹压一下这位年轻的太子,未来的帝王,于是许多事情都唱反调,要叫他见识一下文臣武将们的手段。
再有从前裴行昳和裴行琢的人尚未完全收拾料理了,朝堂上分裂成几派,日常主要做的就是反对这位新太子的政见。
裴行阙垂着眼,静静听着。太子朝服的服制是红色,他面色白净,在那大红色的映衬下,愈发衬得他面色如玉一样,澄净皎然。朝堂上吵成一锅粥了,他却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静默地听人争吵指摘,只偶尔咳嗽一声,面色沉静,安然得如一块透彻的冰。
灼灼烧着。
这事情就这么吵了三两天,裴行阙一直不太着急的样子,每天任人戳着他脊梁骨骂,也没见一点怒色,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世间人、事,逐利来往。
裴行阙在朝堂上被指着骂的第四天里,弹压他最狠最嘴上不留情的兵部尚书被撤职,由魏沉兼领其职。
魏沉在朝上已久,地位稳固,骂他是讨不着好的,而他手腕也强硬老辣,兵部的事情轻易就能包揽过来,这一场交接没出什么岔子,顺利地度过,朝堂上也一下子静默下来——众人本身也对伐周这事情可有可无,只不过是要跟裴行阙对着干而已,如今竟有免官之祸,一时间许多人也都老实了。
而另一头,裴行阙在那日的朝堂上安安静静地撑着头,淡声讲:“边城今日发来急件,讲周地守军与边城民士起了点冲突,如今他们擅自停了互市,又拘了数十商人兵士去,边城守将递了折子,问我该如何处置,事态焦灼急切,我叫他们不要忍让。”
他手略一垂,把手中的奏折在桌上轻轻敲了下:“诸位有什么异议吗?”
好性子的太子殿下在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三日后终于露出点棱角,先斩后奏地逼着众人不得不对木已成舟的事情点头——裴行阙如愿在这一年七月出征。
临行前,他去见了魏涟月。
自从皇帝病倒后,皇后也一病不起,如今憔悴至极——最心爱的儿子与挚爱的夫君一个死一个半死不活,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而这份痛苦在见到裴行阙后又变成了怨怼,让她深恨为什么不是裴行阙代替他们死去。
裴行阙垂着眼,与她平静地对视。像当初他才回来的时候,魏涟月高高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光轻蔑厌恶。
另一边,梁和滟和大部分的周地人对这事情还一无所知,她甚至还抽空去送了一趟又要出海的李臻绯。
余下的日子里,她如常起来,一边写写画画,一边跟母亲闲谈:“卫家看起来是铁了心不与皇家结亲了。”
“若有的选,当时我也不想让你与定北侯…如今是周地的太子了——结亲的,有什么好,不是你喜欢的,人品底细,也不清楚。”
方清槐绣完一簇折枝牡丹,语气沉重地开口:“只是若因此见罪于太子,狡兔死后,不晓得卫家该如何自处——讲一句自私自利的话,这时候,你不该再与他们有多交集了,滟滟。”
这话似乎与她从来教导梁和滟的有些不一样,因此她讲起来有些艰难,良久都没有说下去,只是静静凝视着手里的丝线,打过结,咬断其中一根后,才慢慢开口:“帝王易迁怒,你如今和他们多有往来,到时候被人攀扯到你身上,我是无所谓的,我怕你没办法保全你自己。”
她垂着眼,轻轻一笑:“事后想一想,也许你跟着定北侯去周地才是好的,但还是被我牵绊在了这里。”
梁和滟抬头,按着手下的账簿,皱了皱眉:“阿娘怎么忽然说这么消极的话?我跟他去那边,好在哪里,是又听谁闲话了?”
方清槐摇头,笑了笑:“没有的事,只是昨夜梦见了我家里的事情。”
对方清槐家里的事情,梁和滟了解的其实不多,方清槐也不常提,此刻大约是人到了年纪,不可避免地追忆往事,她缓慢地开口,慢慢讲:“我家里,说起来当初也是被牵连,全家都下狱,出嫁的女儿也不曾放过,我被人牵连,也牵连别人,一连串地下了牢狱……”
梁和滟不太懂得怎么安慰人,此时此刻也不晓得该讲点什么,只有伸出手,缓缓地抚过她脊背,安安静静地听她讲下去。
时间太久,血淋淋的往事都变沉疴,说出来只有一种抚摩皮肤上嶙峋疤痕的感觉,还能记得起当时的痛彻心扉,但更多的事情也已经记不住,也没有那样疼了,方清槐仰了仰头:“我当初的夫君原本有大好前程的,也因我……”
她摇一摇头,没再讲下去,只说:“我这辈子太幸运,经历过那样一桩事情,还能再遇见你父亲,又有了你,我无所求了,只希望你能好好的,滟滟,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梁和滟垂着眼,正要再讲些什么,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芳郊快步进来,气喘吁吁,半天顺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开口:“娘子,人家说,卫小娘子和郡主不见了,太子派人去搜山,也没找到她们,只找到宫中派去的那几个嬷嬷,被打晕了,睡在厢房里。”
梁和滟心里咯噔一下,一边的方清槐脸色也一白。
“怎么会这样?”
此刻还是清晨,露水没散,梁和滟却生生惊出一身冷汗,她脑海里登时充斥着许多个可能,卫窈窈和梁拂玉失踪,到底是两个人偷跑了出去,还是被人劫走了?
“卫期呢?”
“卫少卿去大朝会后就被留在了宫里,至今没回来,他府邸也被围了,正找人。”
听到这,梁和滟的眉头略松下来,想起当日卫期跟她讲的话,想起他那时候信誓旦旦说,绝不会叫窈窈嫁给梁行谨。她合了合眼,心道,但愿如此。
只是方清槐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她们若是因为太子的婚事…滟滟,这事情会不会牵扯到你?”
梁和滟伸手拍她:“阿娘,不要想这么多,我这段时间都没出门,怎么会和我有关系的?”
她讲着没事的,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心里却不免牵挂着窈窈,想她现在怎么样,和梁拂玉能否保全自己,又想这事情怎么会这么突然,是否是有了什么风声。
种种传闻都在两日后得到印证,数百里外的消息翻山越岭地送过来,几乎惊掉了京中每个人的下巴——楚地太子亲率数十万大军来犯,一路势如破竹,卫将军苦战不休,却也不得不后撤数十里。
当初被贬为奴隶、十一年苦苦劳作的奴隶们在这一刻成了最好的内应,多年挤压的苦楚让他们拿起刀来,挥向那些欺压他们的人。
卫期自从那日进宫后就没再回来,而卫窈窈与梁拂玉也没音讯全无,这几件事情交加在一起,几乎把梁行谨和帝王气疯,连梁和滟府里也最终没落下,一起搜检一通。
虽然最后没有搜出来,但碍于梁和滟曾和裴行阙成亲,她到底还是被拘起来,不许出门。
梁和滟对这倒是淡淡的,方清槐为此惴惴担忧,以至于大病一场,梁和滟不能出门,正好窝在家里,搂着喜圆一起照顾她。
只是心病难医,方清槐的身体日渐疲弱,梁和滟也憔悴许多,叫芳郊和绿遍四处寻医问药,她自己则衣不解带地侍奉床前。
直到这天,她府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第70章
方清槐一病数日, 倒还是好好地将养在床上。梁和滟却是实打实地跟着熬,白日里不歇午夜里不睡,是以再出来见人的时候, 脸色很不好看,头发乱蓬蓬的, 眼底显出鸦青色, 原本还算丰盈的脸颊也几乎要凹陷下去,疲惫至极地抬了抬眼,半眯着眼看人。
夏日里日光盛, 映在来人发顶, 晃着光, 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梁和滟盯着看片刻, 反应过来, 嗓音沙哑低沉地开口:“清源大师, 许久不见您, 您怎么来了, 是有什么要事吗?”
两个人上次有交集,还算周三拿那蘑菇的事情往她身上泼脏水的时候, 那之后,梁和滟给这一位清源大师送了很大一盘蘑菇,又捐了许多的香火钱在大相国寺。只是大相国寺一向香火昌盛, 她倾囊相授的钱银扔进去, 也不过打个水漂,并没掀起什么浪花, 与这位大师的交集也就止于此。
——他曾出言为她讲话,两个人之后再有什么深交, 不合适,会招人议论。
因而此刻不年不节没什么由头的,这一位大师忽然登门拜访,实在叫梁和滟有些诧异。
只是如今什么事情对她而言都不太重要了,她满脑子只她阿娘的病势,看着眼前的清源大师,她猛地想起什么,忙不迭走近两步,垂着头,姿态放得很低地拱手:“大师素擅医术,我阿娘如今病情略重,不晓得您能否拨冗来为她诊治一番?”
梁和滟的性子,实打实的不好,一把骨头硬得像铁铸,等闲敲不弯,此刻头颅却压得低了又低,因为没听见言语,甚至有撩开衣摆跪下去的意思。
“小娘子不要跪。”
清源大师叹一口气,后撤一步,语态温和道:“我就是为这事情来的,你放心就好了,闲话少叙,叫我去看一看你阿娘。”
梁和滟忙不迭点头,也不去追问缘由,只伸手把人往里面引,若非还有一点理智礼节,她现在就要拉着这人往里奔了。
她一边走,一边跟清源讲着方清槐的病症,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讲她如何起病以及病程的进展,清源听得也很认真,不时点头或是问上几句。
等梁和滟讲完,垂眼思索着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起另一件事情。
“小娘子——”
清源大师一边走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开口:“如今外面的事情,小娘子听说了吗?”
“什么?”
“楚太子的兵马,已经逼近灵江口了。”
这话听得梁和滟眉头一扬,她如今两耳不闻窗外事,乍然一听,才惊觉秋风欲起,吹得人一身凉意。灵江与京中不过隔一道州县,虽然有水拒之,可以拖延片刻时间,但这才多久,如此势如破竹,窄窄的一痕灵江,能拦他几时?
“卫将军呢?”
清源大师摇了摇头:“卫将军被流矢击中,负伤重病不起,不能在前线督阵。军中骤然换帅,人心浮动,朝中议得热火朝天,近日有人议及,要陛下先去蜀中避一避。”
不消细想,陛下自然不会同意,他是多火爆多疑的脾气,容不得别人讲他哪里不好,如今要被人赶去蜀地,岂不是往他脸上抽上一巴掌。
然而这样拖延,也不是长久之计。
“陛下则连下数道旨意给卫将军,若他不能出城拒敌,那他自己和他儿子的命也就都不必要了。”
话讲至此,可知情形严重。
梁和滟一时间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有许多事情想细问,但眼看着阿娘的卧房已近,她还是都按下,请清源进去。
方清槐如今睡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两个人的步子轻,都没有惊动她,梁和滟看着她睡梦里微皱眉头的样子,偏过头去掩了掩唇。
清源大师也沉闷着,不讲话。
望闻问切,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过一遍方清槐,良久,梁和滟听见他低低道:“这些年,消瘦落拓了这么多啊。”
她抬眼,却见大师眉目低垂,神色慈悲的样子,仿佛适才只是她臆想出的一声叹息。
而他握着阿娘的手腕,指节微屈,搭在上面,眼半合,呼吸沉静。
隔了良久。
清源抬一抬手,示意梁和滟和他一起出去。
他面色凝重,眉头微蹙,看得梁和滟心里有点发慌,她趔趄地跟着他出去,手扶着门框:“大师……”
“你不要担心。”
清源看她一眼,安抚道:“你阿娘的病,是郁结于心,最难治也最好治,我忧心的,是怕她受不了舟车劳顿——小娘子,你的姑姑前日里借故出京,如今避居她城外别业里,只怕已经准备着要往蜀地去了。京中其余的权贵世家,也纷纷筹措着这事情。太子虽然嘴上不讲,但暗地里也安排着,这京中的人都想着要逃,你难道要死守在这里吗?届时你带着你阿娘,这是逃命而非闲游,她受得了一路舟车劳顿吗?还是你要把你阿娘留在这里?”
“我怎么可能把阿娘个单独留下?”
大相国寺隶属皇家,清源是就中高僧,晓得些内幕消息不足为奇,然而这样坦率地和盘托出,就算梁和滟如今为方清槐的病急昏了头,也敏锐地觉出不对来。
“大师……”
她微微挺直了脊背,态度里显出点不自觉的疏离来。
清源注视着她,摇摇头:“小娘子放心,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他语气略缓,慢慢开口:“你阿娘当年…在你父亲之前,是嫁过人的,你晓得罢。”
这自然知晓,若非方清槐曾嫁过人、有过孕,那么她也没办法做成梁行谨的乳母,也不会牵扯出到如今的这许多事情来了。
也就没有她了。
梁和滟隐约有一点猜测,抬着头,看向清源。
得道高僧慈悲的眼眉间露出点尘世的颜色,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那人就是我。只是当初把你阿娘抄家灭族的那道旨意下来之前,我已有所风闻,为…计,我抢着与你阿娘和离了。”
梁和滟原本就没睡很足,头脑昏昏沉沉的,此刻直接被炸得讲不出话来,她抿着唇,深吸一口气,发出个短促的,充满疑问的“啊”的音节。她头脑里的许多关窍一下子贯通,第一次见清源时候他伸出援手,与他临走时候那样的情态,和适才那一声喟叹……
她其实没有太多指摘清源的余地,毕竟当初若不划清界限,那就是举族受牵连拖累,尤其她年前才急切地和裴行阙和离过,以同样的缘由。
然而那到底是她的阿娘,是她会无限度偏袒的人。她皱起眉头,一时间不晓得说些什么。
“我虽然护住了家中人,却也眼睁睁看着你阿娘以罪奴的身份被送入掖庭,她在宫里浮沉的事情,我也都有耳闻。不过,善恶有报,我到底想错了。你阿娘家里倾覆的第二年,就轮到了我的本家,我侥幸逃过一劫,改名换姓,混迹到如今,也亏得我才学不显,仕途上没什么进展,不曾进京,认得我的人少,叫我得以进入相国寺。”
清源的神色有些惨淡自嘲的意味儿:“我的身份,不要讲你,你阿娘、相国寺里那么些人,都是不清楚的。我如今对你和盘托出,是想告诉你,我亏欠你阿娘,我想有所补偿,因而我讲的话,你是可以相信的——你若信得过,可以找我来帮忙,我这些年,在大相国寺。”
梁和滟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她深吸着气,压着心头的火气,断断续续地开口:“那些事情稍候再提,还是请您先给我阿娘把药方开出来罢。”
清源点头应是,又慢慢补充:“我既讲了这么多,不妨再多说一点。如今楚地取周,只在旦夕之间,小娘子要走,宜早不宜晚。如今青年人间的事情,我是不太清楚的,但小娘子当初和楚太子之间,似乎闹了些不愉快……”
梁和滟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大师,我还在禁足,能不能出府门都不好说,更莫提出城门了,且先不要想这事情了。”
清源终于安静下来,梁和滟揉着太阳穴,整理着脑内这一团乱麻。
要走的,一定是要走的。就算她走不了,也要找个借口,叫没被禁足的阿娘、芳郊和绿芽她们走,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还好,不能拖累着她们一起留在这里。
但清源说得有道理,阿娘的身体要怎么办呢?
且这途中,难免遇见流寇兵匪之类,若她们单独出行,又要她怎么放心呢?
她只觉得头痛欲裂。
而这无数思索的间隙里,她不可避免地想到裴行阙。时隔才不到半年而已,他的境遇已经截然不同。从前欺辱他的那些人,如今狼狈至极。那么她呢?她到时候又会落到一个怎样的下场?
梁和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师——”
清源已经开好药方,几页薄纸递来,很温和地看向梁和滟:“小娘子?”
“大师自己准备要怎么离开这里?”
他却出乎意料地温和一笑:“小娘子,我不走的,我要留在这里。”
“我会留在这里,为你阿娘手刃她的仇人。”
我佛慈悲。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