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 在朱红金漆椅上坐下,他淡淡应了一声,“嗯。”
便是回她之前可一切安好之问了。
云泠松了一口气, 眼尾浅浅弯了弯, 从身后的小太监手里端出一盏温热梨汤上前伺候, “前几日便得知江州大捷, 奴婢深感欣喜,想着殿下不久便要回来,早早地让人开始准备迎接, 却没想到这么快,许多事情都没准备好, 实在是奴婢的错。”
“想着殿下长途跋涉, 必身疲体乏口干舌燥, 便让人煮了些梨汤送来。”
谢珏接过来尝了两口,随手放下。
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云泠赶过来自然也不是为了闲谈这些的,他离京两月,整个后宫都交到了她的手上, 一应内务凡大事她都详细以报。
这后宫事虽非前朝,看起来只是女人方寸之地,但绝不能小觑。
如今老皇帝命留一线,早已不能动弹, 汤药吊着徒留一口气罢了。前朝后宫尽归太子掌控。
云泠自是要帮他掌好后宫事。索性他离京两月她幸不辱命, 将后宫内务料理得井井有条,没出任何差错。
只除了一件……
敛下心神, 云泠继续说着后宫重要的一些内务。
太子看着手中奏报, 头也未抬,只偶尔冷淡应一声。
没多久, 云泠禀报完了,便停下。
没了她说话的声音,殿内寂静下来,空荡荡的。
与太子时隔两月不见,她竟然一时有些不习惯,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奉承讨好之语。
外面天色不早,云泠想着他也应是累了,再留下去徒增打扰,干脆提出告退,
“殿下长途跋涉,早些歇息才是。”
谢珏这才抬眼,面无表情,“都说完了?”
云泠应答:“是。”
话音落下,门外疾步走来一深色宫服内监,中短身材,看着已不算年轻,四十上下,步伐矫健快步走到大殿中央匍匐跪下,“老奴拜见太子殿下。”
是李有福。
得知太子归,竟匆匆连夜赶来。
谢珏:“何事?”
“老奴听闻殿下大捷,特来恭贺您得胜归来,”李有福抬起头,视线扫过太子身边的云泠,暗藏着不怀好意的笑一闪而过,立马恭声道,“还有一事,前儿个老奴终于查到了继后与大理寺卿严博一党在宫中来往传信宫人的蛛丝马迹,只是……”
清扫逆党余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李有福是个墙头草,更是个人精。竟然在兵变之前就向谢珏投了诚。
且他曾是继后心腹太监,得知她许多秘辛筹划,如今是为太子办事,对太子有用之人。
谢珏见他迟疑,不耐烦,“只是什么?”
李有福立马双掌着地,战兢道,“只是老奴在宫中行事并不方便,没能继续查下去。”说着抬头小心地看了云泠一眼,“云泠姑娘管后宫事自然是费尽心机,劳心劳力。老奴也不敢多嘴。”
“云姑娘还年轻,独掌后宫行事稍微过头,引得四下不满也是情理之中。老奴只是为了殿下办事,绝没有同云姑娘相争之意。可云姑娘怕是误会了,竟处处打压老奴,老奴的干儿子也不知怎么惹怒了她,无辜丢了性命。”
云泠垂眸,这个老东西,果然是来告状的。
不直接说她杀了王大德反而故意说她杀王大德是为了与他争权,故弄权术。引起太子忌惮。
谢珏接过一盏茶,浅浅喝着。
过了好一会儿。
“哦?”
他放下茶盏,缓缓偏过头看向云泠,深邃眼里情绪不明,淡声道,“孤不在京城,你竟如此肆意妄为?”
云泠并不惊慌,行礼,“殿下明鉴,奴婢与王大德素日是有恩怨,也恨不得就地将他斩杀,可为了殿下大业,奴婢一直忍着仇恨也未动他。”
谢珏:“他现在死了。”
“是,他死了,还是奴婢亲手杀之。”云泠平静地说,毫不掩饰。
李有福见状连声道,“殿下您看,她竟然如此仗势欺人,恃权欺压无辜之人!”
谢珏静静望着云泠。
“因为他杀了奴婢的妹妹。”
云泠低着眉,嗓音婉悦,娓娓道来,“不仅如此,王大德以太监之身,借李公公之势,欺压宫女,秽乱宫闱导致冤屈重重,枉死件件。这样的人本就是蛀虫朽木,应杀之去之。”
“殿下委我以重任,我就不能负殿下信任放任王大德之流。且他虽是李公公的干儿子,可更曾是继后心腹之人。斩草就要除根,杀业太重必定会对殿下名声有碍,奴婢愿做殿下手里的一把刀,替您扫清障碍。所以杀他既是为私仇,也是为殿下肃清后宫。但绝不是李公公口中所谓的,为争权夺利。”
“奴婢所作所为,皆出自赤诚忠心。”
她没有隐瞒自己的私心,而是坦诚相告。
却有理有据,清晰明了地说明了她为什么杀了王大德。
有私心,更是一心为了太子。
所以她杀王大德即便有错,李有福也不能挑她的刺。
李有福果然气急败坏,“云姑娘好一张巧嘴,借忠心之名杀自己不满,对自己地位有威胁之人,来掩盖自己的争权野心。若王大德真有错,将他送进慎刑司便是,私下杀了这还有王法吗?!”
云泠知道争不过他,直接便不答,反而问,
“公公错了,我与公公有什么权好争?”
李有福顿时得意笑,“云姑娘何必不承认呢,您是殿下心腹,老奴也为殿下办事,都是殿下倚重宠信之人,云姑娘忧心忌惮老奴,不是常理?”
“公公说笑了,”云泠也笑了笑,“奴婢随殿下出生入死,公公却是半路投靠,有何好忌惮?”
“更何况,公公的忠心未必只是对殿下吧?”云泠看了李有福一眼,忽然往谢珏身边走近了一步,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殿下有所不知,听说私下里,李公公之前和三皇子也有所往来!”
这种背主的墙头草,能背一次,自然就能背第二次。不管有没有证据,总能让人起疑。
李有福大骇,脸上充血涨红怒极,“你血口喷人!”
连连磕头,“殿下明鉴,老奴绝没有私下同三皇子来往,一切都是她血口喷人!”
云泠没起身,反而贴着太子竟更近了些,看着便有些亲昵,“殿下,奴婢真的——”
李有福看见桌案旁穿着女官服的云泠,粉妆玉嫩,雪肤花貌,柔软身体缓缓依靠到太子身边,只隔着一掌之距,而太子竟任由她放肆,无一声制止。一时气急攻心,跪拜在地上大声申冤,“云尚宫血口喷人,仗着自己受殿下宠信便欺君媚上,妖言惑主。简直蛇蝎心肠,迟早祸患。殿下不可纵容啊!”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内顿时静下来。
比深夜还静。
云泠不动声色地站直了身体,退后两步。
风轻云淡,不辨喜怒的太子缓缓抬了眼。
殿内气氛凝固而压抑,似遮着无边浓郁阴霾。
云泠称李有福私下勾结三皇子只是听说,没有实证。可被激怒之下李有福竟然说太子被她迷惑了,这才是真正的,犯了谢珏的大忌!
她原本只一个低贱的宫女,怎么会被他放在眼里。更不可能被她迷惑。
云泠知道李有福不会放过她,这两个月便多方打听这个李有福,知他处事圆滑为人精明,却经不得激。
谢珏语调平平,看着笑意盎然,眼底却如无边阴冽夜色,“你是说孤昏庸无道,受女人所惑,是非不分冤枉你了?”
李有福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双腿抖动不已,头在石板上磕得砰砰作响,“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才不敢,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云泠眉头轻拧,“公公怎敢如此污蔑,一切殿下自有决断!”
李有福目眦欲裂,“还不是你——”
“住嘴!”谢珏脸上透着薄薄戾气,没有耐心听他的狡辩,“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孤最讨厌托词和狡辩,连一件小事都做不好,既于孤无用,那么便拖下去——”
闭上眼,漫不经心道,“杖杀了。”
很快两个侍卫上前,将不断哀声求饶的李有福拖了下去。
云泠双手不自觉用力握紧。
杖、杀。
竟然直接仗杀!
她固然知道李有福虽提前投诚,但对谢珏来说这种墙头草他绝不会重用。留下他一是他在后宫多年,根势颇深,二是他还掌握着继后许多秘辛。便依旧给了李有福高位,重用之。甚至连她都要退敬三分。
李有福自然得意忘形。
用查证据之事来设计她,却不知谢珏最厌恶如此故意推卸推责之人。
而且她敢杀王大德,自然也是因为继后后宫前朝隐藏势力,几乎全被拔出,李有福已没有多少利用价值。所以她料想太子也不会因此就杀了她。
李有福被她一激之下说出这种话,是太子决不能忍受的,因为那犯了他的大忌。高高在上的东宫储君绝不可能容忍有人言他沉溺一介宫女。
了解当今太子的秉性一星半点,就是她最大的把握。
求饶声远去,大殿内空荡无声。
云泠收回视线。
李有福有这样的下场,她并不可惜。作为继后曾经的走狗,这人手中有多少无辜之人的血和命,怕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若不是他在背后撑腰,王大德又何至于敢如此妄为行事。
只是她也没想到,太子会下令直接杖杀李有福。
原以为最多不过是训斥。
毕竟李有福虽圆滑,目前也算是个可用之人。
但无论如何,他死了,王大德之事便算了了。
云泠慢慢松了一口气。
冷薄的嗓音这时忽然在头顶响起,谢珏淡声道,“孤却不知,你如今这样的好心计。”
云泠眼睫颤了颤。
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是说她杀了王大德还是故意激怒李有福?
她已不是第一日知道这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主,他若不高兴任你有再多的理由也无计可施。
如阎罗,如恶鬼。他才是真正的肆意妄为,无所不用其极,生杀无忌。
绝不能违逆他一点。
想了想,
“奴婢有错。”云泠立即低头认错,“是殿下教我报仇才能雪恨,王大德虐杀我亲人,奴婢实不能忍。但李公公是王大德干爹,记恨我便借此事构陷奴婢弄权。”
“他办事不力推脱责任在先,口出狂言污蔑殿下在后,实在罪该万死!”
谢珏从椅子上站起,轻笑了声,“他污蔑什么?”
“污蔑殿下受奴婢……”顿了顿,云泠改口,轻声说,“受女色所惑,所以论罪不公。如此污殿下清誉,死不足惜。”
“清誉……”
谢珏嘴里似笑非笑摩挲这两个字,终于侧过身,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直到两人衣袍相接。
他缓缓俯身低头凑近,鼻子几欲碰到她的脸,眼底已没了笑意,“孤,有说他是污蔑么?”
第 23 章
云泠心脏重重一跳。
眼睛不敢置信睁圆, 握紧手心。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泠无意识惊慌地往后退了两步,直到背抵在书案上,退无可退。
李有福不是因为办事不力被杀, 也不是一时口不择言说太子沉迷女色被杀。
而是看破当今太子对一个低微女官的情意, 这, 才是大忌!
云泠刚想清这一点, 大殿内所有宫人这时竟全部往外走。
厚重大门关上。
还未反应,下一刻,两颊便被他狠狠捏住, 整个人被不容反抗地压制躺倒在书案。
云泠眼眸睁圆,对上他的视线。
接着双眼被捂住, 满目漆黑之前, 只看见他一双深幽戾气的眼。
黑暗中, 他俯身贴到她耳边,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徐徐道,“孤杀他, 是因为他看得太清了。”
云泠被捂住的双睫颤抖,遍体生寒,挣扎着想逃脱。
谢珏紧紧禁锢着她的腰,一手捂住她的眼, 冷眼看着她纤瘦肩颈瑟缩轻颤, 脸颊氤氲粉红,摇头试图挣脱却不得, 柔弱得像能被他一手弄死。
忽然低下头含住她唇瓣, 细细亲吻。
口中触感甜蜜湿软,诱他不断深陷, 辗转,用力。强硬的力道几欲失控,似乎真的要她今天死在这儿。
直到——
耳边喘不过气的呜咽声起,一双柔荑用力抵在他胸口推开,
偏过脸躲到一旁趴在案上,还是能看到她已然微微红肿的唇瓣,眼尾都浸着湿意。
脆弱,纤细,温软,美貌,却又低贱,卑弱,可以随意掌控,生杀由他。
他却只想亲她。
简直荒谬。
谢珏拇指缓缓擦过出血的嘴角,随意放开她直起身,太阳穴狠狠跳动,收起眼底喷薄肆虐的戾气,“真以为孤看不破你的小把戏?”
云泠努力平下呼吸,双手撑在书案上,紧紧抿着唇,脑海里飞快思索。
就算他杀了李有福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他一早就知道。
她原本也没想过要瞒。
她只是在赌。
赌他就算发现了也不会杀她。只是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超出她的预料,“是奴婢欺瞒殿下,有错。”
这种时候她只能静低己身,才能不挑起他的怒气。
挣扎间散落的云鬓如墨,掩着纤瘦的肩骨,在烛火下更显柔弱可欺。
“有错?你明明知道躲不过孤的眼还敢算计,”
谢珏轻哂,“怎么,你以为孤一定会容你是不是?”
云泠摇头,“奴婢绝对不敢妄想,更不敢如此想。”
谢珏唇角扯出冰冷的弧度,“宫女低贱,浅薄的心机更令孤深厌。”
云泠肩颈缩了缩,“奴婢知道。”
高大的身影随着跳动的烛火捉摸不定,谢珏转过身,闭上眼,“出去,罚俸三个月。”
站起身连忙收拾整理了一下,云泠低声道,“是,奴婢告退。”便慌忙离开。
……
云泠回到住处,除去微肿的唇其他一切如常。更何况在昏暗的烛光下,这些看得并不清楚。
是以一路上宫女太监都没看见她唇上的异样。
回到住处让人给她打了桶洗澡水,将整个身体都泡在热水里,发胀的脑子才渐渐沉静下来。
脑海里闪过刚才在书房之事,唇瓣上似乎还留有他狠厉的力道。
其实上次他中药,他们已有肌肤之亲。因继后之事,昭会皇后因宫女之祸惨死,他从此对宫女深恶痛绝,怎么会允许自己再入后尘。是以那晚之后他最是厌恶提起此事。
今日仗杀李有福,却忽然亲她,她着实没有意料到。
但她却明白,即便他亲她,也要捂住她的眼,不容他人看清半分。那力道更是几欲让她窒息。
对一个宫女的情意让他厌恶到,恨不得杀了她。
这于他是痛疮,是耻辱。
杀李有福,便是为了警告她,那些对她这个宫女的微末情意,他会亲手毁灭掩盖不容于世。
当今太子嗜杀暴戾成性,喜怒无常,生杀只在他一念之间。若他不愉,云泠随时要丧命。
不仅如此,他敏锐又城府深不可测,几乎事事了若指掌,洞若观火,逃不过他的眼。
在他身边必须时刻小心,何其危险。
云泠后怕地大喘气,但总算王大德之事已了,如今李有福也死了,她总算得偿所愿。
沐浴完起身,桶里水已经冰凉。
第二日一早。
姚女使拿着一份宫女名录进来,云泠翻开,一眼看到上面沐瑶的名字。
宫里裁减人手自然不可能一次性放出,分批多次,以避免忽然出现什么手慌脚乱的大纰漏。
到这个月,云泠已经着手拟了三批出宫名单。
有个生了病的宫女叫沐瑶,病并不严重,只是整日咳嗽。曾看过太医,她这个病可以治但最好不要见风。宫女在外做事哪里有不见风的,是以一直拖拖拉拉的不见好,主子也厌弃她整日晦气咳嗽。
年岁已二十有三,再过两年也是要放出去的。如今身体不济也做不了什么事,云泠便把她也添在了出宫名单上。
……
太子回宫,前朝后宫震动。
所有宫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作为备受太子宠信的尚宫云泠甚至在太子回宫当夜便被传唤。
从一介低等洒扫宫女到如今统管后宫的五品女官,云泠可谓是扶摇直上,一飞冲天也不为过,足见君恩。
可不知为何,在太子传唤的当夜,大太监李有福竟直接被杖杀,而女官云泠似乎也惹怒了殿下被呵斥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且太子回宫后整整半月再也没有传唤过云尚宫。
宫内都道这云尚宫怕是失了君心,风光不久。
连姚女使几人听了,这几日都忧心忡忡起来。
趁着没人,姚女使拉住云泠,忧惶道,“姑姑,太子殿下是不是因为王大德之事降怒?这该如何是好?”
王大德之事她也有参与,自然也是怕的。
云泠不知道这流言为何会传成这样,但事实却是没错。
“你放心,不是因为王大德。王大德此人本就是继后走狗,杀了也是为殿下,殿下未曾因为此事降罪,”云泠要她安心,“所以不必担心。”
“那为何殿下半月不召?”姚女使不放心追问。
云泠无奈摇了摇头,没说话。
她确实是触怒了太子,只不过不是因为王大德罢了。
“你们只要各自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万事不要多打听。”
姚女使赶紧道,“是。”
虽然还是忧心,但不再追问,跟在云泠身后往琉璃宫去。途经御花园,一路上惠风和畅。
忽见一片深黑贵重绣金飞凤的衣袍一角,下一刻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从亭后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内侍。
竟是太子。
自上次被警告后,这还是云泠第一次见到他的面,虽然是偶遇。不敢迟疑,云泠连忙上前行礼,再抬眼,却只见到一片衣角从眼前翻飞滑过。
竟是连脚步都未停下看她一眼。
姚女使担忧地看着云泠,看来太子殿下是真的对云姑姑厌弃了。
这该如何是好。
连几个宫人也在窃窃私语。
云泠站了会儿没说话重新往琉璃宫去。
御花园之事很快吹散到皇宫各个角落,尚宫云泠失了太子宠信一事传得沸沸扬扬。
这些流言于云泠来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再传下去终究是她管理不善,找了两个出头鸟敲打了一番,才渐渐有没有人敢提起。
云泠管着后宫加六局事忙得脚不沾地其实也无甚空闲去想这些,甚至心底对那日之事还心有余悸,不敢也没打算主动前去。
可能她现在出现在他面前都是罪,令他生厌。
她还是安心做自己的事好,也不想再出现在他面前惹他不快。
不用见他她心里也松快,可是她是尚宫,有些事她避无可避。
——
一场细润的春雨过后,草长莺飞,万物复苏,干枯的枝头长出了翠绿的嫩芽,露珠在其上摇摇欲坠。
在尚宫局龟缩了许久,太子没召,七公主及笄之礼在即,云泠不得不去觐见太子。
书房外。
安公公见着云泠,连忙过来小声道,“姑姑今日有何事?殿下正与萧大人和陈世子议事。”
云泠点头,“不急,我在外面先等着。”
安公公道,“姑姑怕是好等。”
这么说云泠便踌躇了起来,尚宫局还有许多事未了。
“殿下今日心情可还好?”
作为东宫的大太监,安公公虽是后来提拔的,也曾受过云泠的教导恩惠,可是他忠于的只有太子。
云姑姑也是个聪明人,心里有数平白不会为难于他。
关于太子之事安公公绝不会向别人透露,可他能爬到东宫大太监的位置,脑筋自然比别人多转了几圈。
殿下这些时日是厌怒了云尚宫,连见都不见。可毕竟殿下并未重罚她。云尚宫陪伴殿下于微末之时,情分自然是比别人多的。
未见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殿下今日头风犯了,午膳也用得不多。”多的安公公也不再说。
云泠承他的情,“多谢安公公了。”
虽得了信,可云泠还是有些忐忑。
……
书房内。
萧祁白:“臣查到那嬷嬷的远亲原本住在京郊,惯会些装神弄鬼之事,卖符水符纸为生,还会做些‘神药’,和一些药贩子有所往来,十二年前冬日却忽然慌忙离京,流落江南一带再无音讯。”
“臣查得大张旗鼓,已派人往江南一带去,约摸不久,就会引得有心人上钩。”
谢珏冷白手指撑在额边,眉间几缕皱痕,“也不过就那些人,都杀了,倒还眼不见为净。”
陈湛啧啧道,“你怕是头风犯了吧,躁怒得紧!”
这人一怒就要发疯。
老皇帝还在,可没有太子乱杀后妃的先例。
而且那都是美人啊,真是的,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比起这事,定阳王忽然上书来京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
谢珏冷哼,“孤这个皇叔可不是什么安分之人,当初被贬至苦寒之地怨恨已久,老东西病重的消息传出京城,他恐怕早就蠢蠢欲动。”
萧祁白:“狼子野心,殿下不可不防。”
骨节修长的手指在案面随意敲着。
片刻后,
“传孤旨意,半月后,北林苑,春蒐围猎。”
在皇宫,他这个皇叔怕是不好动作呢。
萧祁白和陈湛告退从书房出来时已过去了一个时辰。
云泠站在外面还是有些踌躇,如果可以她万万不想再出现在他面前触他霉头。
过了一会儿,安公公从书房走出来,“殿下请您进去。”
云泠回过神笑了下,端着那碟亲手做的杏仁酥走进了书房。
她会做的不多,虽然有段时间苦练过厨艺,但可能她在这事情上实在没有天分,也就简单的糕点还算拿得出手。
太子的书房轻易不许人进,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青白的天色逐渐暗沉下来,半开的窗棂漏进一点月色,如纱似水,朦胧不清。
连书房内都蒙上一层幽幽清冷。
但即便如此,似乎也掩不过书案后身着月白长袍的太子身上的阴郁森冷之意。
如墨的发丝垂泄在肩头,掩映着半张冷白锋利的侧脸,傲然挺立的鼻骨在昏暗的烛火里晦明晦暗。手中翻阅着奏折。
云泠在一旁静静候着不敢吭声,怕惊动了他一点。
一炷香的时间缓缓流过。
云泠端着杏仁酥的手都快麻了,不辨喜怒的声音终于在书房响起,“什么事?”
云泠连忙说,“长乐公主再过几日便要及笄,愉妃娘娘想请殿下出席,另外,东宫该送什么礼,奴婢一时无法决断。”
送的贵重了恩宠过甚,送的轻了又怕丢了皇家脸面。这其中的分寸拿捏也是一门学问。
谢珏忽然停下笔,英挺的眉头浅浅皱了起来,头痛也愈发严重,语气甚冷,“现在这点小事也需要孤教你?”
云泠暗暗抿了抿唇。
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来问。送礼之事她尚可以自己斟酌,只是愉妃娘娘几次三番召见施压,她不得不来。
“愉妃娘娘说想亲自和殿下商议。”
愉妃娘家英国公,又是皇帝宠妃,*七*七*整*理即便皇帝现在病重,也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
一边是太子一边是愉妃,左右都是贵人。
五公主曾给冬冬好生安葬,虽于公主无什么,可云泠心里记着这份情。
愉妃的心思也很好猜,太子当权,长乐公主是她唯一的女儿,皇帝病重,她便想请太子出席及笄礼做脸。
宫里现在只有五公主一位公主没有出嫁,过了及笄礼后婚事恐怕也要提上日程了。
但太子,可没把愉妃放在眼里。
他对长乐公主这个妹妹更是没有什么情谊。
谢珏骨节分明的双手撑在书案上,近段时间,愉妃,英国公都在向他卖好,可惜一个已经只剩下空壳的家族,对他没什么利用价值,不值得他费心。
闭上眼,“推了,孤没空。”
云泠:“是。”
太子不去她不敢再言,也可以向愉妃复命了。
正如她来时猜测的结果那样。
正思考着到时候该如何向愉妃委婉说明,谢珏又没什么语气地吩咐,“半个月后,北林苑围猎,你一起随行。”
围猎?
竟然要开围猎了?
下意识问了句,“殿下为何突然开围猎?”
她其实也挺想去围猎的,虽然不会拉弓射箭,但她还没去过这种活动。去看一看,也很好。
谢珏却似乎没什么耐心再说下去,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
云泠意识到自己多嘴连忙道歉。
看得出来他今日心情并不好。
或许是因为头痛,又或者是因为上次之事。
太子站起身往外走。
云泠抿了抿唇,思索了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不怕,也无所谓他的厌恶。
可是六局尚宫若要在宫中立足,便不能被太子厌弃。
看着他的背影,端着糕点追了上去,云泠鼓起勇气试图哄一哄,小心地问了句,
“殿下,奴婢用心做了很久,您……要不要尝一尝?”
谢珏转过身,狭长的凤眸只瞥了眼,“孤给你的警告还不够是么?”
“甜得发腻。”声音冰冷,再不看一眼径直离开。
云泠在原地怔怔站着,手指握了握。
不再继续上前。
第 24 章
云泠出了东宫走到半路上就被长乐公主一行截住, 公主令人拦住云泠,脸上绽放出明媚笑意高兴地问,“云泠, 你去六哥书房是不是看到萧祁白了?”
萧大人……
云泠点头:“是的。”
“真羡慕你, ”长乐公主丧气地说, “总是能见到她, 不像我在这后宫哪里都不能去。”
“对了你对六……哥提了我的及笄礼了吗,他会不会来?”
酝酿了下,云泠缓缓摇头, 委婉道,“殿下忙着朝事, 恐怕……”
“我知道, 你不用安慰我, ”谢锦嘉打断她的话,“我母妃就是痴人说梦,我们和六哥的关系一贯不好,他怎么可能——”
云泠连忙阻止, “公主还是慎言。”
被疼坏的公主,虽然没什么心眼但是真是肆无忌惮惯了,这种话也敢随便说。
谢锦嘉也气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头,母妃再三告诫过她不能胡说, 她怎么就是记不住呢。眼前的人可是太子身边的心腹女官, 她竟然也敢大言不惭。
好在谢锦嘉也不是那等不会认错之人,“本公主刚才是头脑发昏了。”
又将话头转到了萧祁白身上, “母妃也总说我不成体统, 怪不得萧大人不喜欢我,见到我不是皱眉就是肃着脸。”
仔细听能听到话里的失落之意。
云泠出声安慰:“公主高贵优雅, 何必自惭形秽。”
“再高贵又怎么样,萧祁白也不会多看本公主一眼,”谢锦嘉摇了摇头,“你也见过萧祁白吧,他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从来不会谄媚奉承。你觉得呢?”
“奴婢不敢置喙。”
萧祁白,萧太傅之孙,名门俊秀,皎皎如天上明月,自然能有高洁傲骨,和她这种在深宫讨生活的人不同。
“你也很厉害啊,”谢锦嘉又说,“从低阶的洒扫宫女到统管后宫的五品尚宫。”
云泠谦逊,“时运好罢了。”
“才不是呢。”谢锦嘉不以为意,“有些人即便是时运好,但是没本事也没用。”
其实五公主虽然骄纵但心眼并不坏,从她愿意为一个小宫女好生安葬就能看得出来。
甚至,这样的鲜活明艳,云泠觉得很可爱。
“多谢公主夸奖,时候不早了,奴婢还有事先退下了。”
谢锦嘉笑眯眯挥挥手,“去吧去吧。”
……
围猎之期来临,云泠和太子坐马车一同出行,行至大半日终于到北林苑,入住行宫。
休整一日后。
此次出行除了王公大臣,还有许多高门贵女随行。听说其中就有好些英姿飒爽,骑射的高手。
‘啪’又一箭正中靶心,周围响起欢呼声。
几人跑到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姑娘面前,七嘴八舌地称赞,“沈姐姐好厉害啊,次次都中靶心。”
“那是,沈姐姐可是沈将军嫡女,五岁拉弓,七岁上马,可厉害了!”
这时忽然旁边有人嗤了声,“怪不得长得五大三粗的,手上的茧都要吓死人了呀,哪个郎君看到半夜不做噩梦呀。”
沈春香顿时恼怒,“你说谁呢?!”
鹅黄色衣裙的女子拿手帕抵在唇下,浅浅微笑,“沈姑娘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我只是在说府中一个倒夜香的奴婢罢了!”
沈春香:“你——”
李心棠娇俏地福了福身,“抱歉,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远处几个大臣之女的身影全部落入谢珏眼中。
身边站着萧祁白。
春日融融,微风徐徐。
谢珏收回视线,忽然道,“沈右军,李兆荣,顽固守旧,如粪坑里的顽石,轻易撬不动,不小心还沾一手脏污。”谢珏推行政令改革,这两个老东西是朝堂上反对的最厉害的两个。言因循守旧,方是正理。
“他们两个的女儿倒是风华正茂。”
新君笼络老臣的手段,新旧臣联姻便是其一。
萧祁白作为太子心腹,深受太子器重,这联姻人选,非他莫属。
萧祁白对情爱并不在意,接受联姻也只是出于政治目的而已,“臣会好好考虑。”
谢珏在外面坐了不少时辰,吹了些冷风,手撑着桌,捏了捏眉骨不再多言。
萧祁白是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
太子这一次围猎之行并不简单。
掌权者任何一个举动,都绝不会只有单一用意。
朝堂上沈将军和李尚书虽同是守旧派,但并不和睦。明知如此却还安排他们的家眷在一处,便是要他们裂隙更大,分而化之。
“她们之间,还缺个引火线,”谢珏忽然站起身,面无表情对云泠道,“你去办。”
云泠默了默:“是。”
她知道,他看不上她却留着她重用她,很大程度上来说是因为,她不过是用的顺手的东西。
云泠看得清自己的身份,作为他的属官,尽忠职守是分内事。
……
晚上太子赐宴。
这次随行的女眷名单云泠都一一看过,各有什么忌口喜好也了然于心,在安排饮食上贴心周到,没有一丝差错。
只是没想到宴会过后,还是起了一些争执。
原因是她们不知道打哪里听来说萧祁白萧大人竟然夸了沈春香两句,便惹得李心棠心中不快。
宴会无事之后几个大臣家的小姐便玩起了一些小游戏,其中以李尚书之女李心棠为首,提议要玩飞花令。还故意起哄拉上沈春香要求她一起来。
京城中谁人不知沈春香是武将之女,父亲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连带着家中女眷教育也不上心,教些骑射武功,文墨上却不通一二。
不然也不会取出春香这样的名字来。
但要说他不宠爱这个女儿也不是,实际上沈春香是他的掌上明珠,疼宠得像个宝贝一样,连武功都是亲自教的。
几个贵女起哄着要沈春香参加,沈春香憋得脸都红了。
李心棠这时候故意说,“哎哟,瞧我这脑子,怎么忘了春香姐姐恐怕连千字文都没学过,怎么可能会什么飞花令呢!”
旁边几个小娘子立即附和讥笑了起来。
“春香,”李心棠啧啧两声,“我记得我家马夫有个女儿,也叫春香呢。”
沈春香气得面红耳赤,“你故意的是吧!”
李心棠:“沈姐姐冤枉我了,就是说个趣儿罢了,姐姐不会这样也要生气吧,以后可不敢和你一起玩了。”
“拿别人名字说趣,你还说不是故意的。”沈春香嘴笨,脑子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又气又不知道怎么还嘴。
谢锦嘉原本来后院消消食,冷不防看见这一出,立即出声打抱不平,“你这分明是羞辱人!”
众人看见谢锦嘉连忙问安。
李心棠也不情不愿地福身,心里却不以为意,如今太子当权,这长乐公主不过是一个落魄公主,也就是个追在萧祁白身后跑的草包公主罢了。她爹可是朝廷实权在握的二品大员礼部尚书。
“公主严重了,臣女哪里敢羞辱人呢,姐妹间的玩笑罢了。公主可不要空口污人呀。”
谢锦嘉从小就是骄纵着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再一得知这个李心棠对萧祁白有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亲自上手推搡起来。
整个后院顿时闹哄哄一片,扭打在一处。
虽没有谁敢伤公主,但是李心棠与她那群小姐妹全部都冲着沈春香去,手上被抓了好几下之后,沈春香终是没忍住,用了力,一个大耳刮子刮在了李心棠脸上。
重重地‘啪’的一声,响彻整个后院。
所有人停下来。
李心棠不敢置信地捂着自己痛红的脸,“你,你敢打我?”
沈春香打都打了,也不虚:“打你就打你,看你不顺眼好久了!”
李心棠:“你等着,我回去一定告诉我爹。”
谢锦嘉幸灾乐祸,“啧啧啧,打得爽啊!”
李心棠愤恨地看着沈春香,面色扭曲,掺杂着十分恶意,“你知不知道你爹为了你的婚事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结果满京城没有一个人愿意娶你。我要是你——”
“早就去死了。”
沈春香面色惨白。
院子里的动静惊动了人,云泠刚从后厨出来便有人来报,急匆匆赶过去。
到达后院时李心棠依然不依不饶,抓住沈春香羞辱。
听见人来,李心棠和她一众小姐妹转过身,看到面前站着的年轻女子。
身条婀娜,云鬓如墨,圆润的杏眼轻柔似水,唇不点而朱。
一眼看上去便是温温柔柔的,看起来没有一点脾气的样子。
李心棠暗忖这是哪里来的宫女,也敢来管她的闲事,“哟,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出来指手画脚了?”
谢锦嘉看见云泠眼睛一亮,立马上前抱住她的胳膊,“云泠你终于来了,快为我们主持公道!”
转头看向李心棠,“阿猫阿狗?云泠可是太子哥哥亲封的尚宫,身边一等一的红人。你得罪她便是得罪当今太子!”
众人心中暗震。
原来是尚宫云泠,云姑姑。
在场大都听过这位云姑姑的事迹,却不想竟这样的美貌动人。
李心棠不情不愿地说,“原来是云姑姑。”
云泠虽有些汗颜,五公主挺会给她吹牛的,可现在不是反驳这些的时候。
李心棠整理好表情,“云姑姑来得刚好,您说说这掌掴大臣之女是什么罪?”
云泠来时已经听说了后院发生的事,让人送上了一方冰帕子,亲手递过来,“李姑娘说笑了,我来时就听说几个小娘子在后院里打趣玩耍,这无意间手重了些也是常有的事,谈何罪不罪的。”
谢锦嘉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李心棠梗着一口气,面色十分难看。立马将那方帕子丢到地上狠狠踩了一脚。
云泠好脾气地又让人恭敬递了一块,等李心棠撇着嘴得意地接过后,面色突然沉了下来,“只是玩闹归玩闹,皇家威严不容挑衅。”
“当众顶撞公主不把她放在眼里,李小姐,难道李大人在家里平常也是这么教你的么?”
轻视皇室的罪名她怎么担得起。
李心棠面色一白,手一抖,连捂脸都顾不得了,连忙解释,“不,我爹爹对朝廷衷心耿耿,姑姑,云姑姑,是您误会了,心棠绝对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
接着又慌忙转身对谢锦嘉躬身行礼,“心棠今日一时口快实属无心,还请公主恕罪原谅心棠。”
谢锦嘉看见李心棠对她低声下气,别提有多爽快了。俏皮地向云泠挑了挑眉。
出了气,她也不愿留在这儿,“算了,本公主也不是那等尖酸小气的人,不像某人。”
内涵了一句李心棠便离开。
李心棠也想走,忐忑地看着云泠,怕她还要追究。
云泠笑了笑,“夜风渐起,已然凉了,还请小姐们回去好生歇息。”
李心棠松了一口气,感激地对她点了点头,立即离开。
一场闹剧后,院子里的小姐们纷纷离开,后院空荡荡的,只剩下沈春香没有走,失神落魄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泠看了会儿,走过去,拿出一瓶伤药往她刚刚被抓破皮的手背上涂去。
些微的刺痛传来,沈春香连忙道,“没事的小伤而已,对我不算什么。刚刚,也谢谢你帮我解围。”
“我不只是为你解围,”云泠继续为她擦药,“我也是为了我自己,后院若出了事,我也有管理不善之责。”
沈春香摆摆手,“话才不是那么说的,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但帮忙就是帮忙,总归是解了我的围,对我有益,我就应该谢谢你。”
“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改天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云泠收起药膏,愣了下,然后忽然笑起来,“沈姑娘果然豪爽,和她们说的一样。”
说到这个沈春香目光又黯淡起来,“她们都在背后嘲笑我吧,我都知道。”
她不通文墨,也没有寻常闺阁小娘子的温柔有礼,五大三粗,舞刀弄棒,是全京城的笑话。以至于她年逾二十没有一个人正经人家敢上门提亲,她父亲为此愁得整夜睡不着觉。
刚刚李心棠的那番话,戳痛了她的心脏。
云泠直直看着她,“那沈姑娘你呢,也觉得自己是笑话么?”
沈春香沉默了。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笑话。只是她和这京都女儿,格格不入。
望着眼前明艳动人的云泠,沈春香说,“没有。只是有时候也会想,她们都笑我,背后说我不像个女人,若我娇俏一些父母也就不会有这些烦恼和耻辱。”
一向大大咧咧的姑娘眼底带着淡淡的忧伤。
云泠却问,“她们说的,就一定是对的么?”
“什么?”沈春香抬起眼。
云泠一字一句认真道,“女人可以娇柔,可以明艳,也可以像沈姑娘这样英姿飒爽,豪放潇洒。女人不仅仅可以只是一种模样。”
“其实我很羡慕沈姑娘,随性自由,不必拘束在小小的一方后院里。天高任鸟飞,飞的远了,那些世俗的流言就听不见了。”
沈春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和她说这些话,而和她说这些人,是出自深宫的一个尚宫。
有些愕然,
“你真是这样想的么?”
云泠点点头,“女子强壮些有什么不好,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他人。”
说到这个沈春香便提起了精神,“那是,我哥哥身体不好,从小有欺负他的人我都狠狠帮他教训了回来。”
“是啊,你这样便很好,可以保护家人,谁都欺负不了。”
沈春香紧紧望着她,“以前没人这样夸我,她们都说女儿家一直以来三从四德,知书达礼才是对的。因为之前所有的女子都是这样,女人就应该遵循这样的礼教。”
云泠:“我和沈姑娘讲个故事罢。”
“我看过一本书,上面写一个小孩曾在树下埋过一贯钱,用脚丈量五步之远。等长大了想拿出那一贯前,还是走了五步,沈姑娘觉得对么?”
“当然不对,”沈春香这点事还是算得清楚的,“长大的步子和小时候的步子哪里能一样。”
“可是一开始就是五步啊,不就应该走五步么?”
沈春香嘴笨,不知道怎么说,“之前是五步,但是会变啊,又不代表之后也必须五步。”
“对啊,那一直遵循前朝那一套规矩礼教就是对的吗?”云泠看着她的脸缓缓说,“连当今太子都有意改革前朝政令,没有哪一套规矩永远适用,所以也没有人可以规定女人只能有一种模样,遵循一种礼教。”
“太子在改革么?”沈春香疑惑。
“是的。改革以后可以有更多的有志有才之人,能报效朝廷。”
“那可真是一件好事。”
云泠:“所有的改变都是从一点点开始的,今天改变一点,或许哪天我们女子也能上阵杀敌。”
“嗯,你说得对!”沈春香眼里有泪光,终于开始和自己和解,“云姑姑——不,云泠,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大概还钻进牛角尖自怨自艾,你一番话,我想通了很多。”
云泠:“不必谢我,我羡慕沈姑娘,对姑娘一见如故,也盼着你自由快乐。”
沈春香人都傻了,挠挠头,“你,你喜欢我啊?”
云泠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啊?”
她是这个意思么?
接着沈春香就自顾自地说,“其实我第一面见到你就觉得你好看,我也怪喜欢你的。”
“你有空可以随时出来找我玩,我带你逛遍整个京城。”
“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沈春香大大咧咧,喋喋不休地说着。
云泠唇角弯了弯,“好。”
“要不就今天吧,你今天很忙都没看到外面的景色吧,”沈春香说,“我带你出去逛逛。”
她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也很细心。
刚想拉云泠,便听到云泠说,“多谢沈姑娘,只是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就不去了。”
“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忙啊?”沈春香看着黑蒙蒙的天色说,“你们做女官的也是怪忙的,但是宴会已经结束了啊。”
云泠摇了摇头,“不是公事,是看宴上殿下饮多了酒怕会头疼,要送一盏解酒汤去。”
“这样啊,”沈春想点点头,快言快语没心没肺道,“你对太子殿下真上心,时时刻刻都想着他。”
云泠噎了下,“我……”
其实这只是她的分内事而已,谈不上上心。
……
陈湛酒意上头,避开了前头一些热情的贵女们,百无聊赖非要来后院醒酒,刚踏进院子就看见这幅景象。
园中花团锦簇,争奇斗艳。却不敌站在院中的女人软玉温香姿色绝艳,轻笑着和对面的沈春香说着什么。
“啧啧啧,”陈湛靠着朱红围栏,忍不住出声对身旁的人道,“看看,跟着你的这个小宫女朱唇玉面,国色天香,看起来柔柔弱弱却如此能干。你交代的事看来办得极好,连粪坑石生的沈姑娘都这么轻易被她俘获笼络。”
“她们在说什么呢,哦好像是你的小女官急着给你备醒酒汤呢。她还真是对你,关怀备至啊。”
谢珏脸上没有一丝醉意,陈湛话落下后也无多大的反应,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窈窕身影,听到她们的对话,瞳孔动了动。
片刻后轻哂,“娇弱……”
“却也心机用甚。”
陈湛意外地偏过头看他。
谢珏已收回视线,直接转身离开。
……
云泠刚和沈姑娘道别,一抬眼便看见一道深黑绣金锦袍的矜贵身影,匆匆赶过去可连话都没出口,太子已径直离开。
连望都没望她一眼。
云泠站在原地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些时日对她的冷落,看来是没消气了。
第 25 章
行宫内。
天色昏暗。
云泠站在下方汇报着, “沈姑娘和李姑娘大起争执。听说这沈李两位大人为了此事也闹得不愉快,李小姐被打了一巴掌,李大人去找沈将军讨公道, 反而被沈将军着人打了出来。”
守旧派的关系已然完全破裂, 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甚至这几日的沈将军听了自己女儿的话, 对政令改革之事的反对已经隐隐有所动摇。
谢珏站起身走下来, 来到云泠身边,没什么语气地说,“看不出来这沈春香不过短短时日便被你哄得神魂颠倒。你倒是真的——”
一字一句, “好、本、事、啊。”
无论男女,熊英, 谢锦嘉, 再加个沈春香, 随便一个人都能被她哄得不轻。
云泠握住的手捏了捏,“是沈姑娘心善,宽待于我。”
“她是一个极好极好的姑娘,待人真诚心思醇厚, 是奴婢惭愧。”
接近沈姑娘是受他的命令。
她汲汲营营费尽心机靠近沈春香,连萧祁白夸赞沈春香的话也是她让人散播。
李心棠和沈春香的引火线,便燃了起来。
所以比起沈春香待她的坦诚大方,她实在有愧, 不敢接受沈姑娘的好意。
但是也是真心希望以后沈姑娘能有自己的一片自由天地, 这样善良美好的姑娘不应该被世俗围困。
“殿下,沈姑娘因为后院之事被沈将军禁在房间内, 连房门都不允许出, 射猎怕是要错过了,”云泠说, “她很喜欢这些,奴婢怕她被闷坏了。”
沈李两家关系破裂,目的已达成。
她想向太子求个恩典,放她出来。
那些事,本不是她一个女孩儿的错。
云泠提起这些,面上的心疼担忧之色毫不掩饰。
“你倒是心疼起她了,”谢珏望着她,忽然压着眉头冷哼,“你是不是太自视甚高了,她堂堂二品大员之女,需要你来心疼可怜?”
“更不需要你愧疚。”
云泠觉得他的语气莫名过冲,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回。
她只是想为春香求个情而已,何至于被他如此冷嘲热讽。
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又咽下。便打算请求告退,忽然身旁的谢珏眼神一凛,紧紧扣住她的手腕,被他带着两人同时快速往后退去。一阵天旋地转,云泠站不稳跌跌撞撞扑进他冷硬的怀抱,下巴磕在他肩骨。
这时一支利箭从门口.射进来,险险擦过谢珏的手臂直直往中央的朱椅钉去。
“殿下,”云泠低低惊叫了一声,看着他的手臂,“您没事吧?”
谢珏松开她,低头意味不明地看着自己被箭划破的袖子,“传孤重伤原地休养。王公大臣一概不见。”
后半夜,行宫灯火通明,随行太医战战兢兢进出太子寝宫,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来。
太子被刺伤重伤不醒的消息在行宫内不胫而走。
重重禁军把太子寝宫围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整个行宫的宫人讳莫如深,有风雨欲来之势。
……
另外一边。
云泠被疾驰的马车甩了一路都快甩吐了。
恶心反胃,面色惨白。
整整三天三夜,连夜加急赶路,终于到了青州。
青州,是各路运输要塞,发达富饶的鱼米之乡。
一下马车,云泠没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眉头紧皱小脸雪白,整个人像个被霜打的小白菜。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着可怜兮兮的,原本细弱的腰身又瘦了些。
她从小就被卖进了皇宫,没出过远门,更没坐过这样剧烈疾驰的马车,完全不能适应。
谢珏目光沉沉地看着吐了好一会儿的云泠。
连几日的马车都坐不得,真是娇弱得没边了。
同车的喜鹊拿出一粒药丸喂进了她嘴里,吞下后,那股反胃的感觉才渐渐压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等云泠不再呕吐渐渐缓下来,谢珏抬腿进了门。云泠收拾好自己,立即跟上去,抬头看着门上的牌匾,只见上书:镜园。
进去了之后发现这座宅子极大,假山后院,流水潺潺,回廊九曲十八弯,占地面积竟有八十余亩。听说是这青州最大的一个宅子,原本是前朝的一个皇亲国戚的院子,被谢珏买下,轰动了大半个青州。
云泠漱了口,又吃了些随身携带的蜜饯才将那呕意慢慢压了下去。
看着这偌大的园子,她不明所以地问,“殿下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大的院子?”
谢珏头也没回,“六爷。”
云泠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但听话地改口,“是,六爷。”
六爷……这又是什么意思?
被刺杀之后,让人传他重伤休养,整个行宫严阵以待,可谁能想到重伤难愈的太子殿下实则早已不在行宫内,行了三天的快马到达了青州,还提前让人买下这么大一座宅子。
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一定和刺杀有关。
目前朝廷虽为了政令改革之事吵得天翻地覆,分为两派,一部分守旧官员为了反对闹得轰轰烈烈,但那最多都是群迂腐的臣子,万万不会闹出刺杀之事。
能做出刺杀之事的,想想,应是定阳王之流。
而且太子突然提出要围猎,是在接到了一个奏报之后。
他若不伤,定阳王的狼子野心不显。
行宫有陈世子和萧大人坐镇,不会出什么乱子。
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她带来?她来青州又能做什么。
穿过弯弯绕绕的回廊,将这个园子看了大半,云泠问,“六爷,奴婢该做些什么?”
谢珏停了下来,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远处的假山,“我乃阳洲布行富商陆宗远独子陆勉,表字景行,负气来青州做生意,在父面前夸下海口要闯出大名堂。而你是我身边的——宠妾。”
“记清楚了吗?”
云泠消化完他的话,猜测他是要借富商的名头来探青州的虚实。
“记清楚了。”
云泠垂下眼,张了张唇,还是问出口,“可为什么是……小妾?”
明明是虚构的名头,为什么是小妾。
妾,卑者,上流人物达官贵人的玩物而已。
比起这个,她宁愿当个丫鬟。
他出口便是小妾。
谢珏回过身来,居高临下望了她一眼,“怎么,你有意见?”
“奴婢不敢。”云泠摇头,“只是一点疑惑。”
谢珏视线冷冷地扫过她的脸,轻哂,“你以为你这张脸有做正室大妇的样子么?”
连着三日的行路云泠身体本就不适,小脸还是白的,原本嫣红的唇也少了血色。
顿了顿。
云泠低着眼第一次不想提起精神讨好,语气寡淡道:“殿下以貌取人了。”
实在是不舒服,想着尽早休息,便提了先行告退回房休整。
从上流落下的溪水潺潺,一刻也不停歇,掉落的树叶在水面泛起淡淡涟漪。
谢珏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有些薄怒,紧抿着唇握紧了手中的栏杆。
——
偌大的一个园子,需得许多奴仆侍婢打扫伺候。是以云泠休整不过半日就开始着手买卖奴仆之事。
跟着他们来的还有一个年纪三十左右的男子,称管家,实则是锦衣卫镇抚使,裴远。两个丫鬟,喜鹊和画眉,都是武功高强的暗卫。
奴仆之事好解决,太子这趟本就是个纨绔富商的身份,买奴仆也是声势浩大,出的月钱比当地首富还要高两成,一时间风头传遍了整个青州。
云泠作为他的宠妾,充分发挥了宠妾的恃宠生骄的本事,去各大店购置了许多昂贵漂亮的衣服,金银首饰。
什么贵便买什么,出手尤为阔绰。
穿戴也自然要向娇媚婀娜的宠妾靠拢,金钗玉环,胭脂粉浓,一袭轻薄浅纱粉桃色春装,端的是妩媚动人。
几天过去,青州城中乡绅富商大多闻声来访。
却都不是谢珏要等的人。
“再等等。”
再过两日,镜园开新居宴,广邀青州同知并豪绅赴宴。
先是大手笔的和宴上一个聊得来的布商做起了生意,加盟了青州的布行。
第一单便是几千两的订单,惹得其他商户眼红得要命。
接着又购入了一个酒楼,豪气又挥霍了几千两。
再是饭馆之类。
没多久青州商户就都知道这阳洲来的陆公子家底丰厚,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浪荡子,没一点生意头脑却挥金如土。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和他做生意。
数不胜数的人找上门来。
某一日,园里来了一位四十岁左右,蓄着胡髯,皮肤深黑的中年男人。
这人便是青州首富,张晃林。
说来此人的生平也堪称奇迹,原本是并州一个落魄的儒生,家里穷出不*七*七*整*理起束脩再没考,有一年家乡遭了水患便流落到青州。结果几年之间就混出了一些名堂,在青州十多年,已然是青州首富。也是个耽于享乐的,家中美妾舞姬无数。
没成想,他竟然会突然上门拜访。
正堂内,丫鬟恭敬地端了茶上来。
谢珏穿着一袭月白长衫,眉目清朗,风流俊秀,品了一口茶,叹道:“这是上好的黄山毛峰,五十金才得一两,上贡宫里的茶。再用稀罕的天山雪水煮沸泡开,满口生香回味无穷啊,张兄你尝尝。”
“陆老弟果然出手阔绰,这样好的茶,连我平生难得喝几回。”张晃林笑着说,接着端起茶盏喝上一口。
“那是,”谢珏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丹凤眼眯起,浑身上下都透着浪荡公子的做派,“这世间吃喝玩乐,就没有我不精通的。”
靠在椅上懒洋洋的,冷不丁问,“张兄谦虚了,你贵为青州首富,这茶还不是随便喝喝。”
张晃林借着低头喝茶,掩住眼底神情,“比不得老弟出生富贵,我啊,早年间穷惯了,落下点吝啬的小毛病。”
“对了,老弟家里几口人?”
谢珏:“母亲早逝,上面还有五个姐姐。”
张晃林,“那可是家里的独苗啊,阳洲与青州一个南一个北,陆老弟怎会想到来青州做生意?家里老爷子也同意?”
“他有什么不同意的,巴不得我出来,美其名曰历练。”
“这话怎么说?”
“不提也罢。”谢珏不甚在意地说,“要我说,我家里金山银山,哪里还需要我来赚钱,美酒佳人在怀,岂不快哉。就老头子看我不顺眼罢了。”
“我就让他看看,这赚钱又有什么难的,小爷还不是手到擒来。”
张晃林吹捧:“我看陆老弟年轻有为,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谢珏:“我生平三大爱好,美酒,美景,还有,”尾音拖长,“美人——”
张晃林哈哈大笑,“同好啊同好,我与老弟果真投缘!”
浑厚的笑声传遍整个屋子。
张晃林喝了盏茶,眼神疑惑,
“怎么不见陆老弟身边的美人?老兄我可听说了,你家中可藏着一国色天香的美人啊。”
话音落下不久,忽然一阵浓浓的脂粉香气袭来,环佩叮当,还不见人,就听到娇媚的声音,“六爷怎么出去议事这么久,还不来陪奴家。”
紧接着一个身段袅袅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皮肤胜雪,柳眉红唇,胭脂粉浓。
“六爷~”娇娇柔柔地行礼。
看得出来是个极受宠的,头顶金钗珠翠,珠光宝气,还穿着一身轻薄的妖艳桃红色花鸟纹袖衫。连张晃林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眼神离不开。
谢珏脸色沉了沉,手上茶盏重重放下,“放肆,本少爷今日面见贵客,谁允许你出来的?”
云泠嘟了嘟嘴,“六爷,奴家是想你了~”
谢珏眸光深了深,然后沉着脸不为所动,“没有规矩,回去。”
云泠娇嗔地跺了跺脚,不情不愿地说,“是,奴家回房等六爷。”
等云泠走了谢珏才道,
“新收的一个小妾,多宠了些,宠得没规没矩不知礼数,让张兄看笑话了。”
“哈哈哈哪里哪里,陆老弟你这小妾着实令人肉浮骨酥,怪不得如此宠爱啊。”
谢珏只嗯了一声,不愿意多提,反而问起了来意,“不知道张兄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张晃林笑声一停,敛下笑容,“听说陆老弟来青州是来做生意的,我这里也有一桩大买卖,不知道陆老弟感不感兴趣。”
“大买卖?”谢珏含糊地回了句,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兴致一般。
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原来是刚刚那小妾走过的地方,直勾勾的,眼见着已经被勾了神一般。
果然是个脂粉堆里的浪子,张晃林暗忖。
那陆公子被勾了神,现在已然没有了谈生意的兴趣,“要不这样吧,张兄你先回去,谈生意这事我们明天再说。”
张晃林笑着说:“不急,不急。”
谢珏也笑了笑,“甚好。”
——
月上梢头。
张晃林在房间内走来走去,“这陆勉果不其然是个花花公子,酒色草包。看见美人连生意都顾不上谈了。”
“去阳洲打探的人回来了没有?”
管家:“此去路远,短时间内恐怕回不来。不过阳洲首富确实是姓陆,且家中只有一子,应当不会有假。”
“我只是觉得太巧了些,”张晃林停了下来,看着管家,“我正需要大笔钱的时候,这么一个纨绔公子就来到我面前,你不觉得太蹊跷了些吗?”
“是巧了些的。”管家又说,“可是我看那陆公子的样子,一点也不着急,不像是有备而来……更何况,除了下令的那位,没有谁会知道您一个青州首富需要大笔钱。”
张晃林思索着,招过管家,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
另一边的镜园。
锦衣卫镇抚使裴远得了消息来报,“张晃林和其心腹管家还没有放下戒心,估计会着人来探。”
“另外殿下重伤在行宫休养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定阳王接到了消息,已经在来京的路上。”
谢珏背着身,
“定阳王得知孤重伤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急需大批资金招兵买马,给张晃林下了重令。”
“他暗地训练的私兵,就驻扎在青州。等待他一声令下,他的亲信就会挥师京城。”
“再去给张晃林下一剂重药。”
裴远:“是。”
告退后,裴远去后院找到云泠,双手抱拳,“云姑姑,今晚情况特殊,还要麻烦你和殿下再做一场戏。”
然后将相应情况告知给云泠。
听后云泠眉头轻皱了皱,迟疑许久。
……
门外传来敲门声。
谢珏头也没回,“进。”
云泠抬腿走进去,转身把门关上,对着谢珏的背影福了个身,“殿下。”
谢珏背着身,将手中的书信放在烛火上烧干净,冷声,“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云泠停了停,然后才犹豫着说,“奴婢听裴将军说,今日恐怕那位张员外会派人来查探。裴将军说今晚我应该和殿下一处才是,避免被看出破绽。”
她现在是他的宠妾,宠到连来青州都带上,没有还不同睡一房的道理。
做戏就要做全套,云泠这两日学了不少‘宠妾’技能,她一向学得好,勾人妩媚也学得不错,所以并没有在人前漏怯。
但其实她也对和他共同睡在一房心有惴惴。若不是张晃林今晚会遣人来探……
她知他有多厌恶近一个宫女的身,这些时日的冷落和嘲讽,都说明了他对她的轻视和对那份微弱情意的憎恶。
云泠无所谓也不在意,她来仅仅是想做好她作为属下分内事。
只是担心他会不悦罢了。
月色透过窗户落在他半张侧脸,一半隐在暗色里,光影交错,隐隐绰绰。
谢珏沉默半晌,没什么情绪道,“可。”
第 26 章
云泠见他没怒, 舒了口气。
房间里静谧无声,月色在缓缓流淌,气氛不知为何有些难以言喻的。
除了刚才那个字, 谢珏再没开口。
他不说话, 云泠眨了眨眼, 恭敬道, “那奴婢让喜鹊进来布置一下。”
她想,他必定是厌恶与她同榻,她也不太想和他同床共枕, 那来窥探的人总不可能进房间里来,何况床前还隔着屏风。
只是做一场戏, 在床上再布置一床被子, 等来窥探的人走了, 她结束任务就可以离开了。
谢珏应了声。
他既同意,云泠打开门让喜鹊进来,喜鹊手脚伶俐的上前铺床褥。
云泠也跟着她一起去。
大家都是奴婢,云泠和喜鹊画眉相处得十分好, 而且她也不习惯使唤人,有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铺好后,喜鹊忽然想起一事。
云泠虽以前是宫女,但在宫里规矩严明, 那些娇柔放荡做派她是不会的。
喜鹊虽是杀手, 但是她出任务去过的秦楼楚馆不算少,所以这几日, 都由喜鹊来和她讲这些。
铺完床褥, 看着身旁的云泠,在她美艳小脸上打量着, 说话也耿直,提醒道,“云姑娘国色天香,长得极美已有八成宠妾的模样,但说话要再娇上两分。”
“嗯,我知道了。”云泠说。
极美……
喜鹊说话耿直,夸人也很直白。
太子就在外间,云泠有些汗颜,怕被他听到了讽刺。
刚才喜鹊声音不大,应该不会听到的。
喜鹊做好后告退,接下来她会在外面隐在暗处看守。
门关上的声音散去,卧房内恢复了安静。
云泠走出来,来到谢珏身前,“六爷,时间不早了,我伺候您洗漱吧。”
伺候他洗漱云泠是做熟了的,站在他身前替他解开腰带,但他今日的腰带系得格外复杂,她解开便花了些时间。
谢珏居高临下看着她露出的一截脖颈,被桃红色的袖衫衬得更加莹白。她还是穿着中午那身艳丽的衣裳,胭脂香浓,玉面粉腮。
无怪乎今日那张晃林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许久。
好不容易解开了腰带,褪去外袍,再打算浸湿脸巾时,谢珏从她手里接过,面无表情,“孤自己来。”
云泠虽意外,还是退后,“是。”
洗漱完后,谢珏换上一身月白色寝衣坐在床沿,这时窗外传来一点细微的,几不可察的动静。
人来了。
云泠看着他锐利的眼神也明白了过来,立即顺势在他身边坐下,娇媚地靠在他身边。
屏风上出现交缠相贴的两道影子。
看着黏腻而甜蜜。
门外诡异的安静,似还在窥探。
“六爷~”
云泠出声做戏给窗外的人看。
谢珏偏过头意味不明看着她几息,这才顺势俯过身,“嗯,又怎么了?”
云泠娇声道,“妾错了,再也不敢随意打扰爷谈正事了,您就原谅妾一回吧?”
谢珏道:“本少爷这次出来是做生意不是玩的,你再要胡搅蛮缠就给我滚回去!”
“妾只是想爷了嘛,下次再不敢了。”云泠揪着他的衣袖撒娇,“六爷你就原谅我吧,求求你了。”
娇声软语,呼吸里脂粉甜蜜,谢珏垂眸静静地望着她柔软的唇。
沉默片刻,声音不重不轻,缓缓说,“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云泠轻轻点头,“妾知道了。”
交叠在一起的人影,隔着屏风也能透出一丝活色生香。
窗外的人竟然还没走,而对话到这里,少爷和宠妾就该进入颠鸾倒凤的正题了。
作为宠妾,勾引的手段应该不少才是。
刚刚喜鹊还给她翻了一本从青楼传出来的话本,想着那话本里的说辞,云泠酝酿了下,表情如常,忽然开口,“六爷,妾的胸口好疼啊,”
声音娇滴滴,听着便酥麻入骨。
谢珏身体微微一顿,低垂的眼眸看向她饱满胸口,“胸口……疼?”
云泠没察觉到他语气的不对,点点头,继续演戏,娇俏地说,“您给我看看好不好?”
灯芯噼啪轻响,溅出了被热焰压制包围的火花。
谢珏忽然闭了闭眼。
淡声道,“有多疼?”
“您——”云泠咬了咬唇,还没说完,忽然被他一手拉过去。
他俯身单手扣住云泠的腰,偏头凑到她颈窝,手背青筋隐隐暴起,嗓音含着若有似无的,听不真切的危险,“继续说。”
下一句本按照话本上,本该是一句调情的,“您摸摸就知道了,”但云泠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她不能再说下去了。
“妾……”
“怎么不说了?”谢珏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云泠正犹豫迟疑着,这时感觉窗户外的影子消失,应该是走了。立即大松一口气,小声说,“人好像已经走了,不必再说了,唔——”
脖子上忽然传来刺痛,云泠没忍住闷哼一声,“疼。”
这次是真的疼。
不是做戏么,他为什么要咬她?
刺痛还在加剧,云泠疼得受不了,耸着肩膀想退开,却被强有力的手臂禁锢着无法动弹。
即便是想忍,她也忍不了地想:他是狗么?
忍着疼,“殿下……为什么咬我?”
“国色天香,美貌动人。”
谢珏咬着她脖颈上细嫩的皮肤,下颚紧绷,一字一句说着,“连孤,都不得不承认。”
云泠不再动弹,喉咙动了动。
原来刚刚他听到了。
这些时日以来,她对这位暴戾的太子殿下早有所了解。
喜怒无常,疯批狠厉。
没有人看过他柔情的一面,连貌似赞美的话听着都像是在威胁恐吓人。
云泠闷着没敢说话,又听到他冷冷地说,“伤风败俗。”
是指她刚刚说那些勾引的话。
云泠抿了抿嘴,深吸了一口气,“奴婢都是为了殿下。”
都是为了替他骗过那个张晃林才学的不是么。
“哪里学的?”
“书上,”云泠坦然地说,“既然要演就得演好了。喜鹊拿了一些少爷小姐的风流韵事话本给我看,上面都是这样写的,奴婢都记下了。”她是个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的人,也不觉得演个戏有什么不好意思。
不合时宜的羞赧只会坏了大事。
“嗯。”谢珏箍着她的腰,“还学了什么?”
“还看了一些图册,学了一些女子挑逗的声音,还有……”一些防身之术,是她额外向喜鹊请教的。
“够了。”他忽然愠怒打断。
过了好一会儿,才平下气息。
云泠眼睫动了动,不再说话。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那么凶狠咬她,又什么突然生气打断。
大约是气血冲动又或是其他吧。
虽然如此,但他刚刚咬了她一口后好像没那么冷了,想了想,试探地问,“殿下……不生奴婢的气了?”
“生气?”谢珏语气已平静下来,“孤从来不生气。”
“那您这些时日对奴婢冷眼相待……”云泠疑惑。
“孤是在考虑,”谢珏松开了她,缓缓抬起头,“要不要杀了你。”
又开始威胁她了。
云泠一路被他吓着,如今听着竟然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反而挺镇定。
“奴婢伺候殿下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仰起头,眼眸明润,柔声道,“殿下宽厚,不会和我计较。”
谢珏低垂着眼,看着她粉润镇定的脸,忽然恼怒起来,
“怎么,你现在已经有恃无恐了是么?”
“奴婢不敢。”
顿了顿,云泠忽然捂住自己脖子刚刚被咬的地方,眉头皱起,“好疼,殿下咬得太用力了。”
借着烛光,那个深红的齿痕,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显目凄惨。
“疼?孤只用了三分力。”
谢珏转过身,没好气道,“自己去上药,难道还要孤帮你不成?”
第 27 章
戏演完了, 云泠也不必再和他呆在一个房间。
心底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回到自己的院子,喜鹊还没有睡。实际上刚才门外喜鹊画眉一直在暗处把守。
她们身形偏瘦,更容易隐藏。
今天是画眉守夜, 所以喜鹊便回来了。
云泠和她们住在同一个院子, 房间也在隔壁, 目的也是为了保护她。
通过几天的相处, 云泠和她们关系渐渐亲近了起来。喜鹊画眉虽然是暗卫,看起来不通情理,但其实也是心思细腻之人。
云泠想, 她以前做宫女时,根本不知道原来这宫里还有女暗卫。
“成为暗卫应该很难吧?”云泠问过喜鹊。
喜鹊闭口不谈, “这是机密。”
云泠便没问了。
喜鹊犹豫了下, 又吐出一句, “确实要训练很久。”
“嗯嗯。”
怎么会不辛苦呢。不用提云泠也能想到这其中辛酸苦楚。
回到住处,喜鹊一眼就看到她脖子上的齿痕,“云姑娘,殿下让我给你上药。”
“好, ”云泠跟着她进了房间。
喜鹊拿出上好的伤药和纱布走过来,云泠立马接过,“我自己来吧。”
喜鹊把药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下, “倒一点就好。”
“这是国师大人研制的秘药, 涂上很快就能好。宫里也没几瓶,殿下却赏给你了。”
云泠将药倒了些在纱布上, 闻言没说话, 心想她这伤口还不是他咬的。
喜鹊借着烛火看她的眉眼,温柔秀美。
心想, 这东宫怕是要出一位娘娘了。
还没回过神,手腕忽然刺痛了下,低下头,云泠拿着倒好药的纱布细心地贴在她手腕处细长的伤口上。
“回来的时候我不小心看见了,”云泠系好纱布,抬头问,“会不会疼?”
“还好。”喜鹊声音有些僵硬。
过了会儿,“谢谢你,云姑娘。”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关心她。连她隐藏在衣袖里的伤口也能关注到。
暗卫不惧生死,受伤流血是常事,更何况是这么小的伤口,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忽略了。
云泠笑了笑,“不必谢,我还要谢谢你和画眉这些时日保护我。”
喜鹊的心思恍惚了下,忽然间懂了太子殿下为什么对云姑娘好像不一样。
连她也喜欢云泠姑娘。
细心又温柔。
视线落在云泠耳下的那个齿痕,咬得是极深的,还微微出了血。
太子一贯暴戾,没想到对云姑娘也是如此凶残。
但她看得出来,云姑娘,或许以后不仅仅只是尚宫而已。
喜鹊看着她,犹豫了下才说,“云姑娘会前途无量的。”
云泠给自己涂完了药,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你真的想多了。”
“宫女位卑,殿下绝不会纳。”
喜鹊是杀手,武功高强,但是心思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想不到太子身上那些过往之事才会乱想。
收起药瓶,“好了,早点睡吧,明天可能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
谢珏又让裴远去败了好些银子,和青州同知都打上了交道。果不其然,张晃林第二日就笑晏晏地上门再来和谢珏商谈大事。
彼时谢珏正在水榭中赏景,身边正是他那个美貌的小妾相伴。
张晃林对身后的小厮使了一个眼色,小厮送上一个精致的妆盒,一打开,金灿灿的金饰珠钗晃亮了女人的眼。
“上次见陆老弟颇宠爱这位云姨娘,老兄从家中首饰铺挑了两样,小小薄礼,只当看个笑。”
谢珏拱手:“张兄实在客气。”
云泠立马起身,上前爱不释手地拿起一支双花并蒂缠枝金钗,“这可是最新的样式,我之前看王夫人还戴了呢。”
王夫人是这青州知州的夫人,她一个小妾竟然和知州夫人都在来往。
只见云泠迫不及待地拔下自己脑袋上的簪子,把那支金钗换上,然后娇媚地转身看向坐着的年轻男人,“六爷,妾好看吗?”
谢珏看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张晃林对男女这点事门清,嘴边露出一个笑,然后开始提及了正事,“陆老弟你看我这首饰怎么样?”
谢珏还没说话,云泠就插嘴,“依奴家看就很不错。”
谢珏:“闭嘴,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云泠不满地嘟了嘟嘴。
张晃林阻止,“陆老弟这可说错了,这首饰铺啊还真就看她们小娘子的喜好。陆老弟来青州有些时日,也知道我们五宝斋的名号吧?世家大族的小姐所喜欢的首饰基本上都是我们五宝斋的出品。”
“我们追求的一贯是精致,完美,新奇,才能在全国打出名气。不瞒你说,之前青州多少商贾想找我合作分一杯羹,我都没有答应,陆老弟你可知道是为何?”
谢珏:“为何?”
张晃林:“我经营五宝斋十几年,这里面是我半生的心血。一是慎重,二是,他们都达不到我的要求。”
谢珏:“哦?请详细以告。”
张晃林:“需知我们五宝斋质量,花样都是一等一的,我不会轻易让人加盟坏了我五宝斋的名声。若要加盟,必须用我家的材料,店面,工人绣娘,要经过统一的培训后达到我五宝斋东西相同的品质才行,另外还需要一笔不菲的加盟金。”
谢珏听完笑了下,“张兄这算盘打的倒是常人不敢想的。”
张晃林:“你我都是商人,在商言商,我便说得直白些,既然要用我五宝斋的名号,我总得收取些费用不是,否则我不是免费为他人做嫁衣?”
“陆老弟要是嫌贵,大可当我今日白走一趟。但老兄也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只要陆老弟要做,这利润……不可想象。多的我也不说了,想和我合作的大有人在,陆老弟可以自己多思量。”
张晃林并不强烈急于要谢珏加盟显得有猫腻,只推出了巨大的利润诱惑,又表明许多人争着抢着要和他合作体现机会难得,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真不愧是商中老手。
果然谢珏思索后问,“总共需要多少?”
“所有费用算下来十万两。”张晃林给出一个数字,又说,“我能保证,最多三年就可回本。”
云泠捂住嘴,“这么赚钱呀?”
张晃林笑容得意,“云娘子以为我青州首富是怎么来的?要不是看在陆老弟和我有缘,我又刚好需要拓宽产业,一般我还不会要人加盟分这一杯羹。”
云泠见钱眼开,晃着谢珏的肩膀,“六爷这么好的机会,你快答应啊!”
“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你可知道十万两那是我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云泠努了努嘴,也紧张起来,忽然对张晃林说,“张老爷,您说赚钱就赚钱,说不定是骗我们的呢?”
“我们六爷有钱是摆在明面上的,您看看这偌大的园子满青州也找不出第二个,也不知道张老爷的宅子怎么样,里面不会已经空了吧,这才巴巴地找我们六爷!这么大一笔钱呢!”
谢珏:“住口,简直口无遮拦!”
话虽如此,可面色也犹疑了起来。
张晃林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这两个草包,然后爽快道,“无妨,云娘子快人快语也不无道理,这样,明日陆老弟携美人来我寒舍做客如何?”
——
张府虽然没有镜园的面积大,可在青州也是一等一的豪宅。
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从上好的木头打造的大门就可以看出丰厚的底蕴。一进门,就看见干净宽敞的外院,对置两座游州才有的太湖景观石,配几株郁郁葱葱的松针,颇有意境。
虽然才到外院,但已然处处显示张府家底之丰厚。
张晃林介绍,“陆老弟可别小看我这两块石头,愚兄为了弄到可废了不少,有金难求啊。”
再穿过月洞门,走过一条长长的连廊,云泠一侧眼,就看见一个美貌女子在池子旁一边喂鱼一边和身旁的婢女说笑。
那女子虽说五官不算多精致美丽,但那婀娜的身姿体态,风韵迷人。
张晃林一侧眼,连刚来的访客陆勉眼睛都迷离的望着,似走不动道。
他的宠妾云娘顿时吃味,“六爷,她有奴家好看?”
陆勉:“身姿尚可。”
云娘:“哼。”
张晃林暗自观察完这一出,笑着说,“那是我从舞坊带回来的一个舞姬,身段自然是不差的。陆老弟若喜欢,愚兄割爱也无妨。”
果然是风流浪子,连人家的小妾也要觊觎。
那陆六爷一看就想答应,只是碍于身边的小妾吃醋,便道,“再说吧。”
云娘是个被宠坏的小妾,见状更加不高兴了,连脸色都不好看了起来。
张晃林已备好了丰盛的席面,“用完饭我再带陆老弟去我们五宝斋看看如何?”
谢珏点头,“我有正有此意。”
云娘那个小妾进来就没有好脸色,张晃林并不在意,反而想一个小妾也敢给主子摆脸色,果然是没规没矩。
不过好在有这等没眼界的蠢货推波助澜吹耳边风,见到首饰就走不动道。不然他还没那么容易说动这个陆勉。
席上张晃林和谢珏推杯换盏,一口一个‘兄长’,‘老弟’好不热切。
云泠心中不快,懒得再待,说了句要如厕,便和身边的两个丫鬟离开了。
张晃林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她要如厕,他府上自然有人带她去,出不了什么差错。
直到两炷香后。
身旁的管家在他耳边小声提醒,“那个云娘已经走了两炷香了,竟还未回。引导的丫鬟也不知去向。”
张晃林瞳孔一震,一转头,那陆勉的酒又敬了过来,不让他有一丝空隙,以至于他竟然没发现那云娘竟然不见了如此之久。
脑海中闪过不好的想法,张晃林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去,面色不太好地问,“陆老弟,你的那位小妾怎么还不见回来?”
结果那陆勉竟然不紧不慢地说,“云娘不就在张兄府上?想那么多做什么,我们再喝一杯!”
张晃林暗道不好,连忙叫上所有家丁小厮去后院找人。
西厢房,东厢房,外院找了一个遍都没有看到那个云娘和她两个丫鬟的身影。张晃林的脸色难看起来,转头看向谢珏,“陆勉,你们来是——”
话没说完,就听到一个小厮慌忙来报,“老爷,看到云娘子了,她和两个丫鬟偷偷摸摸躲在假山后面,似乎是想探查什么,被几个小厮抓住了。”
张晃林转头看着那姓陆的陡然沉下来的脸色冷哼,原来这两个人,假借做生意之名,是想来他府上探查些什么。
他就说怎么有那么好的事,突然天降一个草包少爷在他面前。
暗地示意几个小厮将那陆勉围起来。若真的被他们发现什么,今天这两个人都别想走出这个大门。
“走,去看看。”
……
来到内院,那云娘并两个丫鬟已经被小厮反手扣押,无用功地想挣扎。
看到张晃林过来,那云娘还眼神气愤地瞪着他。
张晃林厉声审问,“说,你来我府上有什么目的?”
谁知道那云娘也是个硬气的,看了一眼身后的陆勉,“我凭什么告诉你?将做客的人随意扣押,这就是张老爷的待客之道吗?”
“哼,你怎么狡辩都没有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张晃林手一挥,信誓旦旦,已断定了他们今天此行的目的。
这时一个小丫鬟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连带跟着刚才在月洞门内看见的那个妖娆舞姬。
看到眼前的情况,两人一脸无措。
那个丫鬟正是刚刚引导云娘去如厕的那位。张晃林身边的管家训斥道,“你刚才去哪了?如实交代!”连个人都看不住。
丫鬟慌忙跪下来,“云娘子说想和月姨娘学跳舞,说——想偷偷学,不让陆郎君发现要给他一个惊喜,让奴婢去找月姨娘,她在这里等。还给了奴婢一支金簪作为报酬带给月姨娘。”
“金簪呢?”
月姨娘缓缓上前,从袖子里拿出一支分量不轻的金簪,瑟缩着,“在奴这儿,老爷,奴绝不想收的,来这儿是想把金簪还回去。”
话音落下,周围诡异地寂静了下来。
张晃林面色僵硬,“只是想学舞?”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云娘气呼呼地叫嚣,“不就是想向你家的姨娘学个舞,张老爷好大的威风,随意就让人扣押良民,动仄要打要杀的。你今天要是伤了我和六爷一根皮毛,我陆家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张晃林转头看陆勉,“那陆老弟为何……”面色如此难看,难道不是因为事情败露?
这时只见陆勉冷冷地看着云娘,“丢人现眼的东西,损了本少爷的颜面。”
张晃林:“……”
竟是他想错了!
第 28 章
若是弄错了, 这个节骨眼,最好还是不要弄出什么大动静来的好。
谢珏没好气地看着张晃林,“张兄若是如此态度和人做生意, 那恕在下就不奉陪了。”
云娘接话, “就是, 我们六爷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委屈!”
“六爷, 我们别和他做生意了!”
张晃林脸白了白,连连拱手道歉,“陆老弟陆老弟, 这你就误会我了。今日之事是愚兄没审问清楚,让老弟和云姨娘受委屈了。”
“你道是为何我这样紧张, 不过是我家中收藏着五宝斋金饰锻造的秘法, 上月就有几伙心怀不轨之人想窃取, 这可是我祖上的东西,事关根本,所以我*七*七*整*理这才紧张些。”
“让陆老弟和云姨娘不快都是为兄的不是,这样, ”张晃林手一挥,让管家又送上一些五宝斋最新出品的一套精致头面,以及,“这加盟金我再给老弟减去五千银, 就当为兄给你赔不是了。”
这云娘倒是个见金眼开的, 看见一套精致的头面便喜笑颜开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陆勉还端着,“如此, 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待我回去好生思量一番。”
张晃林:“要的要的。”
……
华贵的马车在路上缓行。
云泠撩开车帘看着这青州的风土人情,街上的叫卖声不断, 小摊贩热情洋溢地招引行人。
卖糖葫芦,糕点,首饰的,应有尽有。
果真是富庶之地,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平和。只是这街上的乞儿未免也太多了,一条街上就有十数,更有许多看着便未及笄的少女跪在街上卖身葬母,神情可怜。
看了一会儿,云泠撂下车帘。
这世上穷苦之人数不胜数,她即便心生怜悯又能如何。若不能解决,这怜悯心便是无用的拖累。
还是要这王朝的掌权者,才能解决这世上的苦难,让百姓活下去。
而这王朝如今的掌权者便是……
云泠转头看向马车另外一边坐着的太子殿下,骨节青白分明的长指握着一卷书卷,黑发如墨,矜贵疏冷,脸上无甚表情也能感受到其间的冷意。
嗜杀的他会有怜悯万千生灵的心吗?
将脑海里的想法摒除,云泠红唇轻启,询问,“六爷,您觉得我们骗过张老爷了么?”
“骗过也好,没骗过也罢,”谢珏头也没抬,“张晃林是个多疑之人,今晚自见分晓。”
是了,她和太子在张老爷的园子里闹这么一出,表面上看上去是想查找些什么被他抓了个现行,实则云泠什么都没有探,不过故意让张晃林觉得她带着两个丫鬟到处乱逛是想打探搜寻什么。
张晃林是个多疑小心之人,从他不断试探的行为就能看的出来。
他怀疑谢珏来的蹊跷,多次试探,自然是不太相信他们。干脆他们就故意做这一出。云泠在他园子里闹了这么一出,虽然事后解释清楚,但依照张晃林谨慎的性子,必定还是有所怀疑。而他一旦起了怀疑,就不会放心,晚上必定会去检查。
张晃林为定阳王做事那么多年,又是青州首富,其经营多半都用来供养定阳王的私军。他手中不仅有和定阳王的来往书信,还有买卖器械兵器的凭证,更能顺藤摸瓜找到定阳王私军的藏匿之地,找出定阳王谋反的证据。
定阳王得知太子重病,亲上京城,却没想到太子会釜底抽薪,毁他老巢。
云泠这才明白,怪不得谢珏会装重伤。
只是张晃林这人老谋深算,狡兔三窟,将这些书信证据藏得颇深,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将这些东西藏在哪里。若强行搜捕不说不一定能找到还会打草惊蛇,恐他向定阳王报信,遂只能引他主动查看。
今天云泠这么一闹,他一定会起疑,为了安心,便会去查看那些书信有没有被人动过。
而谢珏安排的暗卫早已经埋伏在张府外,就等着张晃林出动,跟在他身后查出藏匿之地。
……
暗色深浓的晚上。
打更人响亮的声音传来,已过三更。
忽然一个身着黑色暗服的暗卫进来,“启禀殿下,属下跟着张晃林一路,他先是绕了两个地方再回了张府,直到两更天进了西侧一个不打眼的厢房,内有一暗室,埋伏着重重机关。”
“属下跟着找到了暗室,已找到那些来往书信的藏匿之地。”
谢珏握着书卷,“很好。”
张晃林果然上当。
云泠暗想。
他越是多疑越是小心,这份多疑小心反成了他的破绽。
找出罪证,只等谢珏一声令下,便可将定阳王潜藏的私兵围剿。
这些事并不难。
云泠想再过几日便可回京了。
正想着,忽然看到墙外火光冲天,兵甲马匹声传来。
一暗卫进来报,“启禀殿下,张晃林同青州知州带兵围了镜园。”
青州知州?
云泠几次与知州夫人打过交道,也听闻这青州同知廉洁公正,爱民如子,他怎么会和张晃林一起?
谢珏似乎并不意外,收起手中传来的书信,“是么,那便出去会一会。”
镜园门外已围了重重官兵,张晃林见到谢珏同云泠一起出来,忍不住冷笑,“好你个阳州陆六爷同宠妾,原来竟都是哄骗我。我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着了你们的道。”
谢珏冷冷站着,看着四周围着的官兵和弓箭手,“张兄这是做什么?”
张晃林去暗室检查完没过片刻便反应过来不对劲。
他将东西藏得那般深,那姨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故意引他主动去查看。
他上当了!
果然,等他再次前往密室,里面的东西已不翼而飞。
想到此处张晃林便气上心头,他小心一辈子竟一招不慎被鹰啄了眼,“把东西交出来,我或许还可以饶你们一命!”
云泠看上去有些害怕,“张老爷好大的口气,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而且你一个商人竟然能调动官兵前来捉拿?”
张晃林冷笑:“哼,还装,若我没有猜错,你们两个小儿是京城派来的吧,你当真以为从我这里拿了东西还能有命回去?”
说着马车里的青州知州王善泉下了车,和颜悦色道,
“两位同僚,怕是今日不能让你们回京复命了。”
“若查出什么,东宫降罪,下官头上乌纱不保啊,”王善泉笑眯眯地说,“两位说是不是?”
云泠恍然,“原来这青州知州才是叛党最大的保护伞,你和张晃林狼狈为奸,勾结已久。”
王善泉:“杀了你们,东宫不就发现不了了么?”
云泠摇摇头:“若东宫已知呢?”
王善泉皱眉,“什么意思?这绝不可能!”
距离暗室的东西被拿走不过几刻钟的时间,短短时辰内他们怎么可能传信回京!
这时裴远带兵从两边涌来将他们包围,弓箭手对准王善泉和张晃林的项上人头,
“那你们猜猜为何拿了东西我们不离开,还等着你们前来?”
“东宫不仅知道你的所作所为,连定阳王的项上人头也不保。”
将人重重围住后,
裴远跑上前将京中书信呈上,“启禀殿下,陈世子传信,定阳王及其师爷已被拿下。”
谢珏接过打开看完,“果然,孤的皇叔还真是耐不住,迫不及待要来看孤死没死。”
可惜谢珏早在京中行宫布下重重布防和埋伏。
定阳王一到京城便被拿下。
他以为谢珏没找到他谋反的证据不敢轻易动他,在苦寒之地熬了这么多年,一听到谢珏重伤可能不治无论如何也耐不住要去京城看一眼。
却没想到一到京城就被扣押。
先抓人,再定罪。当今太子就是如此肆无忌惮。
重重包围里,王善泉听到裴远的称呼,眼睛不敢置信瞪大,“殿、殿下?”
“不可能,太子重伤在行宫休养,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青州?”
张晃林反应更加敏捷些,看着四周围着的弓箭手,面色惨白,“王爷被抓了,我和你们拼了!”
谢珏唇角扯了扯,“倒是定阳王养的一条好狗!”
不等张晃林出声,王善泉已没骨气慌忙跪下,“太子殿下饶命,定阳王用我一家老小.逼迫,下官也是被逼无奈,是他,”手臂一伸,用力指着张晃林,“所有事都是他做的,下官是被——”
话没说话,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一支箭,一剑封喉。王善泉眼球突出,缓缓倒下,再无生息。
谢珏冷眼,“聒噪。”
张晃林见王善泉倒下,此时已孤身作战,知道自己活不了,目眦欲裂,“狗皇帝无道,若不是王爷相救,我这条命早就死在当年水患,今天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杀了你们,为了王爷报仇!”
说着带着被围困的手下一起奋力举起剑往谢珏身前冲来,侍卫冲上来欲保护太子,却没想到张晃林这时剑尖一晃,调转方向直直冲着云泠而去。
他知道自己伤不了太子,那杀了太子的女人也是好的!
若不是这个女人的配合,他也不会这么轻易掉进他们的麻痹陷阱。
云泠不防张晃林会突然朝她刺过来,没有防备,匆匆往后避让。
可冰冷的剑刃以不可挡之势从袭来,眼看着就要直直刺向她心口。
云泠双目睁圆,顿时连呼吸都停住。
下一刻手臂被人重重拉过,她不受控制跌进一个宽大冰冷的怀抱,雪松般凛冽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包裹。紧接着手臂一疼,周围士兵惊呼的声音同时响起,“殿下!”
云泠惊疑不定的心落下,抬起头,才发现电光火石间自己被他扯进怀里,而张晃林原本要刺进她心脏的剑直直地擦过他和她的手臂。
鲜血从手臂渗出,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袖。云泠顾不得自己也受了伤,拉住他的手,“殿下,您没事吧?”
这一动,她手臂鲜血淋漓,从伤口不断涌出,触目惊心。
谢珏垂眸握上她的手腕,她的血沿着手臂滑落沾了他满手,鲜红而刺眼。
看着她的伤口,谢珏渐渐呼吸都重了起来,眼眸沉沉,薄唇紧抿,一瞬间怒不可言。
转过头看着已经被拿下的张晃林,从身边侍卫手里接过弓箭,对准他眉心,一点一点拉开弓,谢珏下颚紧绷,眼里是重重戾气,“你该死!”
下一瞬,飞射而出的利箭穿透张晃林眉心,一箭毙命。
“既然那么忠心,那就去地狱陪你的王爷!”
张晃林倒下后,他的一干手下也全部被擒获。
谢珏丢下弓箭,走了两步又停下,转头看着还怔怔站着的云泠,“还愣着干什么,你是想要你的血流光吗?”
——
张晃林用尽全力的一击,锋利的剑刃直直穿破谢珏和她的手臂。但因为太子挡在她身前挡了一些力,所以其实她的伤并没有太子严重。
只不过她是第一次受这样严重的伤,手臂细嫩的皮肤被划开一个口子,等回到房间上药包扎时,整条衣袖都快被鲜血染红了。
金疮药粉倒在伤口里,一瞬间入骨的刺痛传进四肢百骸,云泠咬住的唇都白了,额头渗出汗水。
很疼。
她一路走来,受过很多磨难,甚至被他几次三番掐住脖子,也算是历经风雨。
可是从没伤得这么重过,还见了血。
好不容易挨到包扎完,喜鹊进来传话,“阿泠,包扎好了么?殿下要见你。”
“好了。”画眉打好最后一个结,云泠起身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喜鹊看着她惨白的脸,忍不住心生怜惜,“这里的事已经处理完了,明天我们就回京,不会再遇到危险了。”
云泠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喜鹊:“不过你要是想买什么,我们明日早上还有时间可以去买。”
喜鹊知道云泠一直关在宫里,很少出来,来到青州的第一日她们去逛街,云泠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
这次从青州回去,怕是以后也再没机会出来了。
“不用啦。”云泠好笑地说,“我不需要买什么。”
而且她的俸禄买了一些特产和小玩意后都差不多用光了。
本来就没多少钱,还被太子扣了三个月的俸禄,其实云泠现在的钱袋比脸还光。
说出来谁也不信,她一个太子近臣,正五品的女官会穷成这样子。
换好衣服后,云泠拉开门,去了太子卧房。
……
昏黄的灯火在房中摇晃,太子站在书案后,垂手而立,背影被拉得很长。
他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换了一身金黑的长袍,背对着门口,身影安静而沉默。
与先前暴怒的模样截然不同。
云泠进来关上门,往前走去,“殿下。”
看着他垂着的手臂,出声关心,“殿下伤口可还好?今日多谢殿下相救,奴婢没齿难忘。”
那时若不是谢珏拉住她反身护住,今天她就不是伤了手臂这么简单了。若被刺中心脏,能不能活下来也不知。
谢珏转过身,视线紧密落在云泠手臂上,包扎好后衣裳掩盖下已看不出任何痕迹。
可是脸上已没有血色,连朱红的唇也变得惨白。
片刻后,他移开目光,重新背过身,“无妨。”
房内重新归于安静。
泠泠月色在卧房内绵延。
云泠不知道他找她来有什么事,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忽然闪过他护住她的那一瞬画面。
他是为了护住她才受的伤。无论如何,她感激不尽。
沉思间,谢珏的声音又响起,
“伤口疼?”
“谢殿下关心,已上了药,不疼了。”
云泠嘴唇张了张,问,“那个张晃林……”
她想起当时他的样子,看着怒极了。依照他的性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好像已经很了解他的行事作风。
果然。
谢珏掀了掀眼皮,语调没什么起伏,“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顿了顿。
云泠没说话。
谢珏:“怎么,你还同情他?他可是差点要了你的命。”
“怎么会,”云泠否认,她并不同情张晃林,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他这样的狠厉罢了。
不过这个话题多说无益。云泠又问,“殿下,明日我们便返京了吗?”
“是,”谢珏背着手,“证据到手,定阳王私军被俘,青州同知已死。”
既已事了,自然该归京。
云泠点点头,“我只是没想到原来所谓的清正廉洁的青州知州也是张晃林的同伙。”
再一想,忽然恍然大悟,“怪不得青州明明是富庶之地,街上却这么多流离失所的孤儿。”原是青州知州伙同定阳王私自征兵,这才导致无父无母的孤儿遍地。”
“不错。”
她很聪明,一点就通,他早就知道。
云泠忽然抬眼,“这就是殿下亲下青州的理由吗?”
若不来青州一趟,怎么亲眼见证这世道艰难。若连所谓的富庶之地也藏污纳垢,欺上瞒下,何况其他地方。
其实对付张晃林他大可以派一个聪慧机敏之人过来,未必不能找到罪证。
他却亲下青州,除了找定阳王的罪证,剿灭叛党。亦是为了见一见这青州百姓民生,揪出青州知州这个毒瘤。
谢珏愣了一下,
“是。”
仰头看夜空圆月,
“上位者在金碧辉煌琉璃碧瓦的宫墙内太久了,不亲自出来看看,怎知山河民生?”
云泠定定望着他的背影。
忽然觉得,其实他不发疯的时候,还是……额……挺正常的。
问了许多,云泠才想起问,“殿下深夜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谢珏却不知为何又沉默了起来。
过了许久才缓缓道,
“你随我来青州助我成事,大功一件,想要什么赏赐?”
赏赐?
云泠说,“这是奴婢的本分,实在不敢居功邀赏。”
太子轻哂,“不敢?”
长指握起,他背对着云泠,身姿挺拔,“你陪我在冷宫一年,服侍周到用心,几次三番助我成事。此次又为助我受了伤,桩桩件件——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赏你。”
云泠:“殿下折煞我了,这都是我该做的。”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今晚突然要赏她。她陪伴他走到今天,而他也给了她应有的地位,得到了相应的回报。
她祸事已解,也替师父妹妹报了仇。
况且他为君她为臣,他从不是一个仁慈的君主,赏与不赏,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譬如之前的种种,他总要威胁她不可生不该起之心才会给她想要的。
青州一事,她再次助他成事,于她本也是分内事,没想到他竟会主动说要赏她。
是看在她受了伤的份上?
她猜不透他的深意,便道,“奴婢真的不求什么。”
“不急,”谢珏缓缓转过头望着她的脸,淡声,“云泠,等你想明白要什么再来问孤。”
“孤,会允你。”
房间内只剩下轻浅的呼吸声。
云泠伤了胳膊,虽上了药精神也不好,看着苍白而无力,
“是。”
谢珏脑海里一闪而过险些插进她心脏的剑刃,她鲜血淋漓的手臂。
忽然重重闭眼。
平下沉沉的,胸口的异样,“下去吧,好好休息。”
第 29 章
得了储君一诺, 云泠这伤也不算白受。
再一个,当初张晃林为了哄骗陆六爷加盟时送了云泠好几套精致华丽的头面,那些也都变成了她的私产了。
而整个五宝斋, 全部被纳入谢珏名下。
坐在马车里, 缓缓驶出青州, 青州的街道百姓一点一点远离, 云泠望了又望,才颇有些舍不得地撂下车帘。
青州民风淳朴,地方富庶, 她十几年在宫墙内,第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和风景。
若说完全不留恋, 那是假话。
可惜她身在深宫, 便如喜鹊所言, 以后恐怕再没有机会出来见一见这外面的大千世界。
驶出城门,忽然耳边传来一道听着颇有些死乞白赖的中年男人声音,对着守城门的士兵阿谀拍马,“这是我小儿子, 生了重病急着回家呐,官爷求您行行好,放我们出城。”
云泠不知为何竟然感觉这句话有些耳熟。挑开帘子往外看去,却只看到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的侧脸。
他手里抱着一个三四岁左右的男娃娃。表情虽看着焦急, 但神情却不对, 过于流露表面,不像是一个担忧孩子的父亲。
云泠正待还要看, 那男人已经转了个弯, 消失在墙角。
只有他脖子上一道镰刀似的疤痕落入云泠眼中。
这道疤,她看着竟也觉得有些熟悉。
正沉思着, 车内对面响起太子漫不经心的声音,“看什么?”
谢珏一身宝蓝色广袖长袍,通身气度不凡,斜斜靠坐在垫子上,手中随意翻阅着一本书籍,深邃凤眼并未抬。
云泠摇了摇头,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没什么。”
谢珏望了她一眼,又将书翻过一页,“是看到了什么人?”
“是一个带着孩子的父亲,好奇看了看,觉得很奇怪。”云泠见他追问,只好说出来。
“哪里奇怪?”
云泠:“他的小孩重病,他脸上看着着急,可是却给孩子穿的很是单薄。言行不一,殿下觉得呢?”
谢珏身形未动,“你又怎知那是他的孩子?”
“我听到他自己说的。”
“眼见为实,耳听未必。”
云泠愣了愣,忽然想明白了什么,“那人莫不是个拐子?”
她小时候也是被拐的,可能也听过那句话,才会隐隐觉得熟悉。
见谢珏再没反应,云泠张了张唇,“殿下……”
只要他动动手指,或许便可以挽救一户家庭。
谢珏一言不发合上书,转头招来裴远,吩咐了下去。
裴远找了个好身手的暗卫去追那个拐子。
云泠忽然再一次觉得,他一贯冷戾的外表下,或许也有君王的怜悯之心。
看见他一直一个姿势很久,受伤的那只手臂不太方便的样子,“殿下,我帮你重新上药吧。”
临行前喜鹊说太子今日并未换药,太子的脾性她们也不敢多劝。
便请她帮忙处理下。
她的伤口不算深,包扎以后行动是没什么问题的,可以为他包扎。
他是为了救她受的伤,于情于理她也不可能不管。
从抽屉里拿出伤药和纱布,云泠劝道,“殿下身体贵重,事关国本,若不好好上药——”
“奴婢,也会担心的。”
谢珏握着书脊的手骨微微僵硬一瞬,深黑眼眸动了动,放下书拉高衣袖,同意了换药。
云泠便拆掉他原本手臂上的纱布,一圈一圈绕开,露出里面狰狞的伤口。
再次亲眼见证,他的伤比她要重许多。
云泠动作越发谨慎小心了起来,先细心清理伤口上的药,再倒上新的药粉,轻柔的将纱布一圈一圈绕好。
她很细心,也很认真,一点一点用心包好,生怕会弄疼他一点。
似乎在她眼里,替他包扎便是极为重要的事。
最后将纱布打好一个结,云泠抬头,“好了。”
谢珏恍过神,长睫动了动,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嗯。”
——
一回到东宫,便有数不胜数的事袭来,各个大臣上奏觐见,皆是为了定阳王谋反一事。除此之外,谢珏先行扣押定阳王的做法也颇受言官诟病,虽然太子从青州拿到了定阳王谋反的证据,但是一道又一道的折子也接连呈于他书案。
这几日,东宫进出的朝臣如流水。
太子监国,权力更迭。
新的掌权者要权力在握,必得收服这些朝中老臣。
谢珏经江州亲征拿下叛党一案,以及定阳王谋反一案已稳定民心,坐稳朝纲。虽饱受言官诟病,却不妨碍他大权在握。
推行新的政令在即,朝中反对声最大的两位便是沈右军沈将军和礼部尚书李兆荣。只不过经过北林苑狩猎之事,沈李两家嫌隙颇深,沈右军又大抵是听了女儿的劝谏,如今反对态度已然不明显。
只剩下食古不化的李尚书。
李兆荣是礼部尚书,年轻时也是名动京城的探花郎,颇有才学,为官二十载,虽为人迂腐些,但朝中拥趸不少。他若强硬反对,谢珏总不能砍了他的头。
李尚书前来东宫已有一个时辰还未说够,对于新政之事念叨个没完,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反对,听着简直字字泣血,最后长拜,“太子殿下,还请三思啊!”
谢珏头都要被他念炸了,实在不明白这老头年纪不小怎么还如此有精力。
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李尚书退下吧,改日再议。”
李兆荣还不甘心,试图再说,“可是——”
谢珏完全失了耐心,脸色沉下,“孤说,退下。”
这可不是个好性子任由官员裹挟的储君,李兆荣其实也深知这位太子的暴戾声名,心里也是有所畏惧。实在是为大晋他这敢这样上谏,政令岂能轻易改革,更何况动了名门望族的利益是要翻天覆地的呀。但现在看这情况心里也有些发怵,便垂手赶忙告退。
除了政令改革之事,还有一事,群臣在朝堂中已经多次强烈提起。
谢珏入主东宫,后宫却空虚无一人。
群臣皆上奏请太子尽快择选太子妃,开枝散叶,衍嗣绵延,稳固朝纲。
如今皇帝重病,三皇子七皇子谋反。太子后宫,膝下尤空。再加上此次太子在行宫遇刺,青州受伤,群臣更加担心若太子不早日诞下子嗣,则皇权不稳。
中极殿大学士,右都御史及太常寺卿鸿胪寺卿等官员纷纷上书,要求太子早立太子妃。
“殿下早日选妃,传承子嗣,方是正理。”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殿下监国,也需承担起繁育子嗣的重担,若久无太孙降世,动摇根本则大晋危矣。”
“……”
——
云泠回到皇宫也不再是那个只需撒娇卖乖的宠妾云娘,她忙着六局及后宫事宜。在皇宫他们是太子与女官,仿佛青州那段时光只是一场梦一般。随着他们离开,也消散在青州那个带着浓厚韵味的鱼米之乡。
姚女使呈上这段时日后宫的账目给云泠。没有立即离开,拆着云泠给她从青州带的特产,一边拆一边说,“听说青州的糕点很好吃,比我们京城做的更甜,以前我老家有个远方亲戚来京城投靠给我们带过一点青州特产,这么多年那个味道我都还记得,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我又吃到了。”
“这还是托你的福啊,云泠。”
姚女使比云泠大几岁,一开始还会姑姑姑姑地叫云泠,等熟悉了以后,云泠又是那种温温柔柔好说话的性子,姚女使和她说话便轻松了些,没那么多拘束。
两人相处比起上下级,更像是姐妹。
云泠翻开账目,嗯了声,“是很甜的,好吃。”她也很喜欢。
虽然没剩多少月俸,但是云泠没吝啬,给这六局的女官们都买了一份特产,五公主那边也送了一份。
导致她的钱袋更加空瘪瘪。
唉,以前做宫女时就经常入不敷出,没想到她如今做到了尚宫依然囊中羞涩。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多攒些钱。
姚女使挑了一片糕放进嘴里,甜滋滋的,心情很不错,和云泠闲谈,“你不知道,此次你和太子殿下从青州归来,定阳王之事你立了功,现在大家都在传你大功一件,恐怕又会被殿下封赏。”
“好几个墙头草过来卖好呢,笑死我了。那些人前些时日还大言不惭地说你被殿下厌弃,结果没过多久就狠狠打了他们一个耳光。”
“他们也不想想,你和殿下的情分,哪里是轻易——”
话没说完,云泠抬起头阻止,“姚姐,这话万万不可乱说。”
“殿下为主我为仆,何来的情分。”
姚女使虽住嘴,却也不甚在意,反而扬着唇角笑道,“怕什么,左右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人,又有谁能听到。”
又说,“此次,你和殿下同去青州,想必殿下早已不怪罪你了。”
云泠没否认。
事实上,他对她不再疾言厉色,态度平和,让她是轻松了一些。
“太好了。”姚女使高兴地说。
其实有时候姚女使也在想,太子如此重用阿泠,让她统管后宫管理六局,连去青州这样的重要的事,瞒过了所有的王公大臣,却偏偏把她带在身边。
桩桩件件,太子殿下对云泠,真的只是对一个女官的信任和重用吗?
刚吃完一块糕点,门外有个小太监匆匆赶来,“姑姑,殿下有请。”
……
书房内。
陈湛把定阳王按了手印的罪状递上来,“你的好皇叔叫嚣着冤枉,见了那些书信还敢狡辩说是陷害,我着实废了不少力。”
谢珏接过来扫了一眼,“我这位皇叔可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之人。”
陈湛深以为然,若不是拿下青州,即便捉了定阳王,也只能把他放了。
这定阳王蜗居并州将近二十载,私下图谋不知多少,若非一击必杀,绝对后患无穷。
谢珏这一趟兵行险着,却也有奇效。
如今各个叛变之势已平,只剩政令改革之事。
但这事急不得,那些顽固的老臣不像是叛党,又杀不得只能和他们耗着,这才是麻烦事。
不过,如今大晋最大内患已解,谢珏大权在握,解决此事也是迟早。
陈湛呼了一口气,好奇地问,“听说此次出行,那位云姑姑可是出了不少力,裴远回来后还一直向我夸她机智过人,聪慧伶俐。裴远你都给他升了职,那这位云泠姑娘呢?她大功一件,又如此为你鞍前马后,奋不顾身,你打算赏她些什么?”
谢珏手放下,闻言垂着眼,手指撑在额角,无甚语气,“孤还能赏她什么?”
“也是,”陈湛恍然,“她如今已是后宫最高位的女官,职位也再升不了……”
尾音拉长,他揶揄道,“那怎么办,你对她在官位上已赏无可赏了呢。除非……你纳了她!”
谢珏冷冷抬眼。
陈湛耸了耸肩膀,知道触了他的逆鳞,“当我没说。”
陈湛也很奇怪,不太明白谢珏对那个小女官究竟是怎样的想法。
这时谢珏抽出一副画卷展开,门口恰好传来安公公的声音,“殿下,云姑姑求见。”
“让她进来。”
陈湛挑了挑眉,既没他的事,他便先行告退。
出来时迎面看见走来的云泠,见她行礼,笑了笑让她起身,“太子在里面等你,去吧。”
云泠踏进书房,一眼便看到太子手中的画卷。
走上前,“殿下,您找我?”
谢珏没有回身,又换了幅画卷,问,“孤之前问你,需要什么赏,你可想好了?”
云泠沉默了下,储君的赏赐,既是天恩,亦是雷霆。她可以向太子要些什么?升职加官已不可能,她已是这后宫最大的女官。
如果她的要求超过储君底线,又怕是惹他生怒。
可若只是普通要求,于她而言,这赏不赏,也就无甚所谓。
所以这其中的分寸把握,她还没有想好。
“奴婢还没想好,愿凭殿下赏赐。”
谢珏转过身,沉静目光落在她身上。
去青州一趟,她受了伤身段也消瘦了些,更显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谢珏不否认在看见她受伤的一瞬间,他竟然怒得恨不得把张晃林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尚宫云泠的雪肤花貌,他入了心。
但他怎么可能纳一个宫*七*七*整*理女。
宫女位卑狡黠,他深厌之。谢敬被一宫女迷惑祸乱宫闱,致他母后惨死,他恨之入骨。
他绝不可能重蹈谢敬覆辙,陷入一个宫女的蛊惑。
“也罢。你若想不出,那便暂时搁置,”谢珏将手中的画递给她,“叫你来还有一事。”
云泠接过那副画打开,只见上面是一个容貌端庄漂亮的女子小像,角落里写着:庆国公嫡女慕容雪。
这是……
正疑惑间,太子平静的声音响起,“东宫后宫尤空,孤会在几位王公大臣之女中选一位,立为太子妃。”
云泠眼睫眨了眨。
原来是他要立妃了。
既立太子,立太子妃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云泠并不惊讶。
视线落在画中那女子美丽的脸庞,庆国公嫡女,一位身份高堪与太子相配的贵女。
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人选。
她低头这样想着,一时入了神,没说话。
傍晚昏黄的夕阳落在她背上,遮着一层余晖。
光影朦胧,竟显得有些萧瑟。
谢珏看着她额角落下的碎发,又一时没说话,眼眸深暗,
“你在想什么?”
云泠这才回过神,抬起头,“没想什么,只是觉得慕容小姐容貌颇为秀丽。”
“是么,”谢珏声音听着有些晦暗不清,“孤还以为,你有意见。”
云泠忙道,“怎么会,这样的大事,奴婢怎么敢有意见。”
眼眸睁着,看起来真情切意,“殿下是已经选了慕容小姐了么?”
谢珏指着那些没拆开的画,“未曾,那些都是候选者。”
“殿下是还没想好选谁?”云泠明白过来,“所以您需要奴婢做什么?”
谢珏掀了掀眼皮,“你替孤在御花园办个赏花宴,选出这些人中品性上佳,聪慧者。告知孤谁可堪太子妃之位。”
云泠沉默着。
这可是挑选太子妃!竟让她来挑选人选,她只是一介尚宫,如何能操办这样的大事?
也许于别人来说这是荣耀,但对她来说并不是。
更何况这些贵女的品行如何,聪慧与否,每个女子都不同,亦有不同的优点。她并不愿意用单一的教条标准,像是挑选货物一样去评判每个女子优秀与否。
安静中。
“你不情愿?”谢珏一眼看出了她的沉默。
“奴婢……”云泠委婉推辞,“才疏学浅,恐怕不能担此大任。”
谢珏眯着眼,“是不能,还是不愿?”
“……”
抿了抿唇,云泠下了决心,第一次拒绝太子的命令,如实道,“是奴婢不愿。”
书房内一刹那寂静。
连空气似乎也凝固。
谢珏语气平静,“为何?”
云泠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倘若她说她是是不愿意挑选女子,在他看来是不是可笑至极?
“奴婢能力薄弱,实在不敢办这样的大事。”
“好一个能力薄弱,”这样浅薄的借口。
谢珏冷笑,忽然沉下脸,“你敢抗命?”
云泠立即躬身,“奴婢知错。”
谢珏,“你嘴上说着知错,心里又真的如此想?”
云泠沉默不说话。
确实,屈于他的权威并不代表她真的这样认为。
他洞察人心,城府深沉,在他面前没有说谎的必要。
“怎么,被孤说中不狡辩了?”谢珏被她一再违抗,眉眼冰冷彻骨,“不过是让你办个赏花宴选人,你有何不愿?孤身为太子,必选一位身份贵重的太子妃。孤不管你在想什么,又为何不愿。但你要看清自己的身份,”
“看清自己的不愿,配与不配。”
他一字一句尽是嘲讽,挑动着云泠的神经。
这么久以来,他的权势威压,冷嘲热讽,云泠都没有入心过,因为她并不在意。
可是现在,她只是不愿赏办花宴会挑选贵女,他又何必这样的嘲讽鄙夷。
不知为何云泠忽然第一次觉得有些不想忍了,
“挑选太子妃本是大事,后宫自有专人操办。再不然,后宫愉妃为大,殿下也可让她去相看一二,奴婢虽是尚宫但不善此事,既然殿下说我不配,又为何非要为难我?”
“你——”
谢珏怒极,太阳穴青筋直跳,“放肆,敢这样和孤说话,是孤最近太过厚待你了是么?”
云泠话出口后也觉得自己失控,低头请罪,“是奴婢口不择言言语犯上。”
“求殿下责罚!”
虽弯着腰,但腰身却崩得紧紧的,倔强地不曾塌下。
他不曾叫起,云泠就一直弯着未曾抬头。
谢珏气得连连冷笑,点点头,“好,好,甚好。”
过了好一会儿。
谢珏重重呼吸,用力挥袖转身,语调强硬,威压重重,“孤的命令,不办也得办,由不得你。”
云泠无奈闭上眼,“……是。”
谢珏牵着唇角,眉眼冷峻:“甚好。”
第 30 章
从书房出来, 云泠一眼便见到了表情惊恐的安公公。
刚才在书房她和太子的对话想必已经全部落入他的耳朵。
见云泠出来,他擦着冷汗慌忙上前,小声说, “云姑姑, 你平常是最为谨慎守礼之人, 刚刚, 刚刚怎么敢如此惹怒太子殿下!”
那是大晋太子,不仅是手掌皇权,权势滔天, 更是冷酷残虐,顷刻间便要人命的暴戾储君。
她怎么敢顶撞, 怕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云泠也知道她刚刚大错特错, 着实失了理智。被他那样嘲讽, 竟然一时没忍住反驳了。
其实她也不是不后怕的。
怕他一怒之下,会杀了她。
而且即便如此,赏花宴之事还是落在了她的头上,实在是有些不值。
她到底在干什么。
浅浅叹一口气, 云泠感觉心力交瘁,“多谢安公公提醒,是我逾矩了,我会好好反省。”
安公公在外面听得心惊肉跳, 冷汗都吓了出来。
看着云泠离开的背影, 又恍然想到,即便如此, 好像殿下还未降下惩罚。
转头又看着书房紧闭的门扉。
摇了摇头, 忽然不敢再继续往下深想。
……
云泠前脚回到尚宫局,后脚那些待选的臣女名单便送了过来。
这个赏花宴, 她是非办不可了。
既无法推脱,云泠也只能打起精神,开始着手准备赏花宴一事。将各个待选的贵女名册看过一遍,记下她们的家世信息,做到心中有数后,云泠又开始筹备赏花宴流程。
只是看到一半,大抵是今日忙碌过头,精神有些不济。总之这赏花宴也不急在这两日,云泠合上名册,起身回到院子里休息。
示意两个小宫女退下,云泠沐浴完后回到寝房内,点着灯,从书架上找了一本游记看起来。
闲暇时,她会看看一些山川游记,在书本里翻阅大晋的大好山河。
恰好翻到一处,上面记载着一个叫泽州的地方,拥有延绵数千里的湖泊川河,距离京城上千里,那里小桥流水,温柔水乡,是古代文人骚客最是向往之地。
看到这里,云泠忽然想起以前师父好像和她说过这个地方,她当时在学字,还把这个地方写了下来。
起身去翻自己以前的习字手稿,说是手稿,其实就是一本师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破旧书本,云泠用木炭在上面学着写了几个字。
找到了那本手稿,翻开最后一页,果然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彭泽两字。
泽州,很多年前原名彭泽,不知道为何突然改了名。
这也是师父的家乡。
看着看着,书本里夹着的一个东西突然从书页里掉了出来,云泠蹲下捡起,是一个泛了黄很旧的,被压得扁扁的平安符。
云泠打开那个平安符,发现里面还有两个字:云泠。
年岁久远,字迹已经模糊褪色。
这就是师父给她取名云泠的原因吗。因为这平安符里面的字?
那么这个平安符应该也是她的东西了。
云泠盯着这个平安符许久,脑海里天旋地转,忽然觉得隐隐泛疼。
闭上眼摇了摇头,把这个平安符收好,不再深想。
今天或许实在劳累过头,云泠吹了灯上床,又想到太子交代给她的事,便觉得精疲力尽,捂着眼,叹了口气睡下。
思虑过重,以至于做了一些不太好的梦,这一整晚都睡得不太好。
第二天起来时眼下都泛着一圈浅浅的青色。
……
谢珏放下手中朱笔,起身离开书房,安公公赶忙迎来恭问,“时候不早,殿下可要奴才安排銮轿?”
谢珏挥了挥手,“不必。”
戌时已过,月上中天。
深沉沉的夜色笼罩下来。
谢珏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夜空下的树梢,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能看见朦胧月色里,那依然清晰深刻的疏冷侧脸。
身后一群宫人恭敬候着,无一个敢出声,透着令人心慌的死寂。
直到一声不知道什么不长眼的鸟叫了一声划破夜空,嘲哳难听。令候着的宫人心脏都颤抖起来,深恐惹了太子的不快。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今夜太子情绪有多不好。
而在场的宫人内侍中,大概也只有安公公才知道这其中原委一二。
可他也不敢轻易开口。
一道微凉夜风吹过。
谢珏望着天上泠泠月色,平静无波开口,“她做了什么?”
这个‘她’指的是谁,安公公心里有数。
作为东宫大太监,若是连这点眼色都没有,那他也不用干了。安公公立即道,“姑姑回到尚宫局处理了一会儿事务,应该已经在着手准备赏花宴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姑姑今日没处理一会儿便回了,早早睡下,连晚饭都没用。”
话音落下,周围又陷入沉寂之中。
谢珏绷着薄唇,“你是说,她情绪不佳?”
安公公:“奴才不敢乱猜。”
是让她办花宴她不高兴,还是他要选妃,她才这样抗拒?
想到今日傍晚她听到他要选妃后,竟然敢违抗他的命令,还敢胆大包天反驳他的话。
小小尚宫,简直放肆。
他绝不姑息!
长指紧握,谢珏重重呼吸几息,突然沉声道,“回宫。”
——
春意融融,百花争艳,御花园的花开得极其灿烂。
比花更娇的,是这御花园里多了十几位年岁尚轻的娇俏少女。
她们个个出生高门,来头不小。是以今日才能出现在这赏花宴中。这些少女也心知肚明,在她们十几个人当中,将会出一位太子妃和几位侧妃良娣。
进宫时,家中父母再三嘱咐要好好表现,在太子面前留个好印象。
每个少女都打扮得娇俏美丽,各有风采。
其中以庆国公嫡女慕容雪安福郡主为首,她是这些贵女中身份最高的,是以也最为趾高气昂,来到这御花园,指使其他人替她做这做那。
另有三五成群,娇笑连连。
角落里,只有一个鹅黄色衣裙的少女,温柔宁静,看着便与世无争。谁来找她说话都会温柔地笑笑,轻言细语,令人如沐春风。
她便是永盛伯府的嫡小姐,穆兰茹。
永盛伯府如今虽不是什么十分显贵门庭,但她的舅舅,便是大名鼎鼎的陈国公。
她亦是太子殿下的表妹。
这份关系,是在场所有人都不能比的。
陈国公府这个名头已然不凡,太子不会不给陈国公府颜面,至少也会是一位侧妃。
更何况,这位穆兰茹似乎和太子从小便认识。
如此一来,她最终是太子妃还是侧妃,也未可知。
……
虽名义上是邀请各位贵女来御花园赏花,但这赏花宴谁不知只是个名头,实则事关太子妃遴选,众人都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意图表现。
太子殿下还未来,这些贵女便在一处说着话,缓解紧张的情绪。
吏部侍郎之女周湘君从家中带了几方自己绣的手帕,虽口头上说是想让几位姐妹看个笑话,但这针脚细密,绣工堪比城中绣娘,绣的蝴蝶栩栩如生。一看摆明了是想向大家炫耀自己的绣工,出个风头罢了。
慕容雪看了一眼就不屑地撇了撇嘴,她是个不容人的性子,当下便出言讽刺,“小家做派。”
周湘君被安福郡主这样当众直白地讽刺,小脸顿时浮起尴尬的红晕。
想要炫耀的心消失,一时也是后悔极了。
转头看着其他贵女,却见大家都转过头装作没有看见,无一人愿意帮她解围。正在无措之际,原本在角落里的穆兰茹走过来,接过她手上的绣品,仔细赏阅一番,称赞着说,“我见这针脚当真是精细,改天还要向周姑娘请教一番才是。”
周湘君顿时感激地说,“没问题,穆姑娘有需要来问我便是。”
然后当即拿出一条手帕送给她。
穆兰茹笑着接下。
她柔善地给周湘君解了围,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比起故意当众给人难堪的慕容雪,对比之下,秀慧仁善得多。
有人小声地咬耳朵,“穆姑娘心地真善良,贤良淑德,真不愧大家风范。”
“听说穆姑娘小时候便进过宫见太子殿下,我猜这太子妃之位,应该会落在穆姑娘头上吧。”
这些话传入慕容雪耳里,气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
时间一点点流逝,眼见已经到晌午,太子殿下竟然还未出现。这时尚仪局两位女官前来,“殿下忙着朝事无暇前来,还请诸位前往文水阁休息用膳。”
众人也不敢抱怨,齐声称是。
到了文水阁,里面也摆好了精美的午膳,还为各位小姐布置了休息之处。
大家起了一个大早进宫,又在御花园吹了一个上午的冷风,早就精疲力尽,是以用了午饭后便各自回到房间休息。
周湘君十分感激穆兰茹,还特意挑选了和她相邻的房间,“姐姐有事可以唤我。”
穆兰茹温婉点头,“好。”
关上门,穆兰茹的丫鬟翠绿立即走过去给她倒了一杯茶,嫌恶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不是来参选太子妃,是来选绣娘的呢。”
朱红附和,“就是,这样的东西也好意思给小姐送。”
穆兰茹阻止:“好了,不许这样说别人。”
朱红便道,“小姐,你说太子殿下今天下午会来吗?”
“不知道,”穆兰茹沉思着,虽然今天早上太子没有出现,但御花园周围的宫女内侍全都是他的眼睛,发生的所有事,恐都已经传进他的耳朵里了。
翠绿夸赞地说,“小姐美貌如花,贤良淑德。相比之下那个安福郡主连小姐的一半也比不上。这太子妃一位非小姐莫属。”
“而且小姐小时候不是经常进宫陪伴太子殿下么?殿下这么多年不近女色,说不定就是因为,心里也记挂着小姐。只是以前宫中危险,不好表露出来罢了。不然也不会择妃时,第一时间选小姐入宫。”
穆兰茹用手抵着唇,忍不住笑起来,没有反驳丫鬟的话。
小时候母亲与父亲的小妾斗得厉害,她有一段时间便寄养在外祖家里,那个时候她才五岁。
她母亲虽是庶女,但外祖父怜惜没有为她母亲挑到一个好夫婿,对她也颇多疼爱。时时叫陈湛表哥带着她,太子表哥有时来找陈湛表哥玩,有时候她也会跟着。
后来,她还跟着外祖父进了几次宫。
她比旁人多的胜算,便是与太子的关系和过往。
她相信,太子表哥时至今日也还记得他们小时候的情谊。
……
上午之事,经由尚仪局女官传达,通通都传进了云泠的耳朵里。
“穆小姐是太子殿下的表妹,品性高洁,温雅大方。”其中一个女官对她赞不绝口,“礼仪容貌,涵养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云泠按照女官转述的一笔一笔记下。
每个贵女的言行举止,通通都会记下,这也是办这个赏春宴的目的。
这本观言录最终会由她整理,呈给太子。
虽说在场的贵女中安福郡主的身份最高,但最适合为太子妃的,恐怕还是这位穆小姐。
既是太子的青梅竹马,品行又良善仁德,秀外慧中。
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梁司宾进宫前也是个官员之女,了解得更多一些,迟疑了下说,“听说小时候穆小姐的母亲就带着她进出宫中,她和太子殿下应该是颇有情谊的。”
云泠点点头,她也有些意外。
本以为他这个神鬼莫近,冷心薄情的性子,应该是人人惧怕的,没想到竟然也有与他青梅竹马的表妹。
如此,这个穆姑娘确实是太子妃最好的人选。但若选了穆姑娘为太子妃,安福郡主的身份又是绝不可能为侧妃的。
这便很难办。
不过这些都不是云泠该考虑的,该怎么选,由他自己定夺。
观言录写完,云泠将其合上收好,事关未来太子妃,上面写着各项的评判标准以及各个贵女的打分,一定要保管好了。
尚仪局里,大家做完了手中的事,便开始着手准备下午的安排。
若上午只是各个小姐的基本观察。
下午,便是德言容功各方面,全方位的。
准备完后,郑尚仪感叹了句,“这东宫,即将迎来一位女主人了。”
“等进了太子妃,云姑姑肩上的担子也能轻些。”
云泠不仅管着六局,还兼管着后宫事宜,太子妃是未来国母,这后宫事自然就归她管了。
云泠点点头,“如此也好。”
她不是个什么眷恋权势的人,有这尚宫之位足以,到了年纪荣养退休便罢。
至于太子对她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微末畸形情意,本就令他无比厌恶。
他是高高在上的未来君主,骨子里的高贵和刻薄眼光。再加之母亲和宫女的血海深仇,他与她隔着千山万险,他也绝不会让这份情意容于世间。
所以等他封了太子妃,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她也觉得这样甚好。
所以她也希望这太子妃,尽快到来。
只是令她头痛的是,上次为选妃一事她顶撞了他,恐惹他不快。而这观言录她现下需要去细细禀告给他听。
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他。
云泠深呼吸一口气,酝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站起身。
——
善心亭内。
处理完朝政,才稍微抽出一点空闲的太子来到这善心亭小憩。
长久处理国事,令谢珏也有些疲倦。长指握拳抵在脸侧,闭目养神。
宫人内侍在亭外恭敬安静地等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有小太监跑过来在安公公耳边说了些什么,安公公犹豫了下,进到亭中躬身说,“云姑姑求见。”
前几日殿下在书房发了好大的火,也不知现下消气了没有。
原本从青州回来,他能看出来,殿下已不恼云姑姑,云姑姑也甚是关心殿下,经常过来替殿下包扎伤口。然后……好像自从殿下要选太子妃开始,和云姑姑的关系好似又差了起来。
过了好几日,云姑姑再没来过东宫。
殿下也未宣召。
谢珏缓缓掀开眼皮,眉头皱了皱,“宣。”
云泠拿着观言录来到善心亭时,只见到太子正临水而立,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洒着鱼食,看不见表情,也不知心情如何。
握了握手中的册子,走上前行礼,“殿下万安。”
谢珏洒了一把鱼食,“什么事?”
“殿下让奴婢办的花宴,奴婢已邀请名单上的各位小姐进宫。这本观言录上记录着各位小姐一言一行,还请殿下观阅,看可行否。是否需要奴婢再改善。”云泠一板一眼汇报。
这场赏花宴她准备的很齐全,安排的也很周到。
没出一丝差错。
只是她这汇报,倒是来得颇晚了些。
谢珏垂着眼:“不是不愿做?”
云泠身体僵了下,“殿下命,不敢不从。”
谢珏勾着唇角,点点头哂笑,“既知如此,当初何必和孤倔。”
“你由孤一手提拔,所思所想一言一行,恩宠荣耀,雷霆雨露——皆由孤掌控。”
于他,她不过是他手中可以随意控制的小小雀鸟,搓圆揉扁,生杀由他。
东宫恩威,不容她有任何反抗不愿。
更不容她,恃宠生骄。
“可明白?”
云泠暗暗叹气,躬身:“奴婢,明白。”
她怎么可能忘了,这可是个强势不容置喙的主。
谢珏手停下来,嗓音沉冷,“放桌上。”
云泠便把册子放在石桌上,可是接着安公公便过去把册子收好。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翻看一眼的意思。
虽说大体都是按制度择选,但他若不翻,云泠怎么接下来要怎么进行,又怎知他是否满意?
顿了顿,云泠还是问了句,“殿下不看一眼吗?”
谢珏:“放着。”
语调平淡却令人几乎遍体生寒。
云泠握紧手心,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这样待她,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既然要她来办这个赏花宴,她用心做了,凝了心血的观言录他却看也不看一眼。
真是……
他这个脾气,什么善心亭,应该叫神鬼莫测,阴晴不定亭才对。
沉默了下,也不愿意再多说什么,“是奴婢僭越。没别的事,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便转身离开。
云泠离开好久,善心亭内还是一片死寂。
连安公公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直到——
谢珏面无表情一点一点把手里的鱼食盒捏扁,然后重重丢进水里。
安公公慌忙跪下,“殿下息怒。”
谢珏眉眼阴郁,喉结滚动,“她去做什么?”
安公公:“听闻下午姑姑要考察贵女们的德容言功。”
“嗯。”
谢珏沉下眼。
不管她所求为何,她都只能在他掌控中。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