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子受死!”
是辛盈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元承晚四肢百骸冰凉的血液重又温热起来, 开始缓缓流淌。
手中剑因她此刻的颤抖,剑尖在地上磨刮出刺耳的嘲哳声。
挡在她面前的辛盈袖遍身湿透,连头发丝都不住地往下淋着水。
可回过头来, 却连一双眼都在冒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火光。
亮的惊人。
长公主视线有些眩晕,越过面前这小女子纤瘦的肩膀望向后去。
只见那方才带着莫测笑意,将她们视作待宰羔羊的大汉此刻双目紧闭,被刺出满面辛辣泪痕。
是辛盈袖撒出的药。
元承晚双目起了潮意, 动了动口, 正欲说些什么, 却忽听得耳边齐刷刷的请罪声:
“臣救驾来迟, 令二位殿下受惊。”
从未有一刻, 这些侍卫洪钟般的嗓音这般令她渴求。
心脏终于安然地落回原处,元承晚弯了个笑, 有些难看。
手中攥住的剑也在这一刻脱了力, 铮然落地.
方才对岸人潮起的骚.乱甚大, 官府派来的人尚在清理之中, 贼子亦未能捉拿殆尽。
是以她们三人此刻便留驻于原地, 里里外外共三层官兵将她们围护在内, 真真正正地固若金汤。
方才自绝处逢生, 可元承晚却觉心头恐惧已经被一驱而散。
只因身旁有个浑身湿透,裹了披风却还话声琅琅的辛盈袖。
“我方才是被人挤下河的, 被水砸晕了那么一小会儿。”
她说的轻松, 一言以蔽自己经历的种种惊险。
“而后我游出河面,发现岸上已乱的不行,便干脆掉过头, 顺着往对岸泅去。”
她本就是生在水乡泽国的渔家女子,儿时浮潜于门外溪河, 晒得个遍身黧黑。
甚至后来,她还自家乡那场死伤无数的水灾中全然脱身。
元承晚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人说书,可在她心目中,辛盈袖就是传奇里的大英雄了:
“那你方才击退那贼子的,是什么药粉?”
“好多种呢。刺痛双目不可睁的、令口舌麻木的、四肢无力的,许多个一齐砸上去的。”
她的药皆以特制的小囊制成,水火不侵,便携小巧,使力砸出去方才破裂。
这亦是辛盈袖花过重金,试遍数十种材料方寻得的宝物。
戏文中常有江湖子弟潇洒一挥袖便洒出药粉,迷倒敌方的桥段。
可她少时观戏便止不住疑惑,若此时恰好吹来一阵风可怎么办?
若那袖子不是很争气,俱都挥洒到了自己面上又怎生是好?
于是便有了辛家盈袖的独创。
遇敌方破,百试百灵,绝不失手。
“袖袖竟是随身携带这些东西的吗?”
谢韫终于缓过神来,此刻亦在一旁好奇出言。
辛盈袖连连摆手表明清白:“娘娘明鉴,臣入禁中上值之时,绝不敢有半分不敬。”
“这些都是小玩意儿,只在臣如今夜一般出游时才会携带。”
其实辛盈袖的药囊千百门类,迷眼的,麻口舌的,变哑的,生疮的,应有尽有。
但英雄亦难免有气短之时,她坦言:
“除此之外,臣还有自裁的,服下去便……”可速死,死的痛痛快快。
可正向着二女自豪展示的小医正话未道尽,便被人一把搂进怀中。
是崔恪。
元承晚抬目望去,这位素来严正不近人情的大理寺少卿此刻七情上面,倾身将妻子护住,却连指尖都在颤。
素来整洁的衣冠亦变了模样。
崔恪头上玉冠倾斜,膝上衣料有一团灰迹,甚至磨破了一块儿,显出褴褛之态。
大约是来路太过匆忙,跌了一跤。
可他竟浑然不觉。
胸膛气息起伏未定,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辛盈袖死死搂在怀里。
他怀中的女子好不容易自他的怀抱里探出一只沾了灰泥的手,也一下下轻抚在他背上。
冠斜衣破的男子,怀中浑身水淋淋的女子。
这对夫妻此刻都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姿态,可长公主远远旁观。
却觉这副画面当真是说不出的美好。
可为何落到她身上便是万分的不美好。
长公主目光尚且落在那对相拥的璧人身上,唇角亦不自觉弯出柔软笑意。
却忽听得耳边一声冷笑。
“呵。”
身后的裴时行顺她目光望去,正好望见崔恪,不由再次冷哼一声。
元承晚循声回头。
正是一身朱玄礼服的裴时行吊着黑面立在她身后。
她是第一回见他着这般正式的冠冕礼服。
郎君头束金冠,华美衣袍更勾勒出一副肩宽腰细的好身材,蹀躞玉带压在墨色云纹衣料上,束出劲瘦腰肢。
腰间还配了玉剑作饰,让人很是忍不住地想上去摸一把。
可惜也只好想想了。
令人赏心悦目的细腰郎君此刻将她整个人罩住,落下团团黑影,正垂眼冷睨她。
长公主方从生死里滚过一遍,连望着裴时行亦生出几分依赖。
甚至忍不住怀念他坚实怀抱的温度。
他好似当真是个不错的男子,至少此刻望来还算顺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在男人这般脸色下,长公主又难得显出些心虚。
元承晚暗忖片刻,最终决定以一个甜软的笑容回应他的冷哼。
目光再往下滑,却骤然触及他重环云纹袖服下的手,骨节分明的大掌提了一柄寒光凛凛的剑。
剑上尚有未干血迹。
面上笑意未隐的女子忽然变色。
裴时行见她神色,当真是又怒又心疼。
高大的男人叹出一声,扔了剑,上前一步,轻轻把她揽入怀中。
方才嚇人的黑影一瞬便化作温柔又体贴的俊郎君。
“没事了,狸狸莫怕,我来了。”
他方才在来路上斩杀过一名趁今夜乱局掠财,甚至预备殴杀道旁担花老丈的贼子。
此刻身上血气未消。
至今亦是怒意翻滚。
可当着众人的面,他自然不会给元承晚作脸色,令她失了体面。
于是裴时行极尽呵护之态,柔声轻哄道:“殿下今夜受惊,臣带殿下回府。”
说罢便细致地揽腰扶臂,一步步携她往道旁早已备好的鸾车走去。
可一旦脱离众人视线,这霸道的郎君便又自鼻间冷哼一气。
而后更为霸道地将她一把打横抱起。
元承晚讨好地搂住了他的脖子,瞥眼看去,裴时行仍是毫无反应。
她将嗓音掐的清甜:“裴时行?”
一片沉默,唯有夜间冷风过面。
心虚的小娘子顾不得尴尬,摇了摇一双环住他脖颈的雪臂,将他缠的更紧:“裴时行?”
“呵。”
不知是否因她搂他脖搂的太过紧了些,终于令他接连发出了今夜的第四声冷笑。
“裴时行是谁啊,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罢了。
“殿下不是一贯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么,唤他作甚?”
他果真在恼。
那便费些口舌来哄哄他。
“啊呀,这位郎君有所不知。”
柔顺依偎在他臂弯间的女子狡黠地觑一眼男人面色,声情并茂道:
“裴时行是我家驸马,雄姿勃发,英武迫人,本宫对他甚是看重。
“这位郎君可莫要乱讲,平白伤了我家驸马的心。”
“元承晚。”
他果然是受不得夸,这才略略捧了两句,便敢将她的名字宣之于口了。
长公主将玉面埋入他怀中,暗自撇了撇嘴。
片刻后,却听得他坚硬的胸膛微微震动:“对不住,狸狸,我不该对你发怒。”
长公主悄悄侧过了面,复将脸颊贴在他硬实又宽阔的胸膛之上。
好像亦是安心滋味。
“我只是怕,你不知我今夜有多怕,我听闻安康坊出了动乱,有百姓被踏死,然后听到你又没了音讯。我……”
裴时行忽然顿下,仿佛这口气颤颤难吐,无法支撑他讲完全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哽了哽铱錵声,继续道:
“狸狸,不要再有今夜之事了好不好。
“对我仁慈一些,日后再也不要,永生永世也不要再将我一个人陷入这般绝望可怖的境地了。”
她安静地靠在他怀中,不知怎的,竟也在心底起了酸涩之意。
仿佛她当真对他犯下过什么罪孽,令他一人无助地独活于世。
女子葱根似的玉指死死抠住裴时行的衣领,骨节都露了白。
口中却吐出一句全然不相干的话:
“裴时行,你的剑硌到我了。”
裴时行也不诧异她的回避之态。
闻言只顿下脚步,将她往上托了托,垂眸复问:“现在呢?”
现在无事了,她点了头。
“这玉剑是御赐之物,不能扔。”
他似乎怕她误会,复又沉声解释一句.
府中众人皆知长公主今夜的惊险遭遇,一早便候在府门翘首等候。
及至驸马将长公主自车内抱回殿中,听云听雨为她解下披风,见她背上大片干涸暗锈的血迹,一时骇的发不出声。
听雪更是忍不住自喉间泄出一丝哭音。
她连忙安慰众人:“无事的,这并非是本宫的血。”
却是一个年轻人的血。
这血自他身体里洒出的时候尚且温热,可如今却随着他的遗体,一道凉下去。
元承晚回过头,望着僵立于一旁,似一个沉默影子一般的裴时行。
他死死咬了腮,面上是前所未有的怒意和戾气。
长公主轻轻将柔软温热的手递到他掌中,由那男人狠狠捏握住。
“裴时行,我没事的。”
可这殿中竟无一人能回应她。
无论是听雪还是裴时行,他们尚且需要些时间才能自差点失去亲爱之人的恐惧里平复。
四位女官侧身拭干泪痕,复又扶她入了浴池,更加尽心地服侍着元承晚梳洗。
不住地在她耳边柔声说着安慰之语。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她们才自浴池里出来。
方自温泉水中洗过一身凝脂的长公主芙蓉面被水气蒸的粉红,双眸晶亮,倒好似瑶池之畔,一颗水灵灵的仙桃。
而后这颗小仙桃被裴时行强硬地摁坐在怀中。
男人指尖濯拭了烧烫的刀子酒,分别在她额间、鼻尖、唇角和后颈处一一点过。
甚至连足下穴位亦不放过。
这是时人习俗,若家中小儿受惊,便在盆中烧了酒,令这小儿自焰尖上跨过。
复又吹灭酒火,趁着滚热之时将酒酺点到这几处。
如此便能令受惊的孩儿一夜好眠。
元承晚蜷着茉莉花瓣儿似的脚趾,忍住裴时行自她雪白足底点着酒水的痒意。
她幼时都未受过这套,想不到却在成人之后被旁人当作孩童以待。
“裴……”
她话音方起,裴时行便又濯了酒,欲要再抹到她唇上。
可他的手才刚刚碰过自己的脚,如何能再摸上她的唇。
长公主乖巧地闭了嘴。
可惜裴时行的苦心并未有效用。
这一夜经历那么多惊险,她的确高估了自己的胆量。
连民间传闻中,能止小儿夜啼的烧酒也失却神效。
夜已阑珊,长公主蜷在裴时行怀中,仍是连连梦魇,口中呜咽不定。
裴时行睡前便知她今夜难眠,拿了引枕倚靠在床头,而后将她搂在自己怀中,想让长公主在自己的庇护下安稳些许。
可惜还是不能行。
“狸狸乖。”
他在一片黑暗中握上元承晚交置于胸前的手,欲通过掌间温热的力道令她稍稍定心。
可元承晚并未如同夜间前几回那般回握他,抑或以话语回应他。
耳边的惊喘仿佛被无边夜色不断放大,她在呜咽。
裴时行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而后探手触到了一片湿意。
仿佛是泪,却又于衣襟两处都洇染了一片。
甚至此刻仍在不住滴落。
被夜色放大的不仅是她的恐惧,亦有他的五感,他的嗅觉。
裴时行明白了那香浓的甜味究竟是什么。
原来他自她颈窝里嗅到的奶香气竟是来源于此么?
闪念之间,裴时行想起那张周家仆子的状纸。
那人曾为博取信任,细致地交代了种种药效。
他的呼吸克制不住地重了一瞬,话音沙哑,坏心地明知故问。
“这是什么?”
可依他手上揉弄的动作,他明明知晓了这是什么。
“哦,是我家小姑娘长大了啊。”
他喉间含了沉沉笑意.
中天夜将明,侍夜的小婢女于半睡半醒间听到了内殿的吞咽声,有些响亮。
料想约莫是两位主子夜眠口渴,起来斟茶。
她留神听了半晌,却未能如愿听到杯盏搁在桌子上的声音。
眼皮沉重的小婢女暗笑自己的奇怪举止,不再等候内殿传来那一声被她期待的搁盏之声。
复又沉沉睡去。
裴时行的确咽下了什么,只是有些淡。
所有的声音都被咬在唇齿间,掩在红纱帐里。
不能为人所知。
明明已是夜阑,可偏偏还长的很,怎么也耐不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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