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是教那天子睡觉都得提防着睁只眼睛的庞然大物,也是那不胜恼人、到处滋生的野草,京畿重地也能扎下根来, 长成个铺天盖地。
又是一年春, 惊蛰过后,江湖买卖交易的“吞象会”又开。长城叠峦处, 山林野客、江湖浪人如蚁聚。
此时日落西沉、金乌欲坠, 日光洒在砖缝草隙间。刀客坐在古烽火台上, 持着刀石细细砥刃,在她脚下,数以百计的江湖人汇聚于此, 奇器、异宝、老仙草胡乱堆叠。
“弑鲸者有无?”
有人高声问了一句,疑心的海匪便拿着长矛蹑步贴身上去, 混乱与绷紧充斥在这方天地的每个角落。不过若仅是如此,却还不配称一句“吞象”。
宝刀砥毕, 利光灼人。刀客收刀入鞘, 跳下烽火台,站在人群当中。长风从四面八方而来, 暗流汹涌其中,她驻足聆听,洞悉每一缕躁动的风。
顺着风尾浪尖,刀客穿过人群,在一位江湖人面前站定。
夕阳照眼, 那江湖人逆光而坐, 不知真假的面容模糊不清。他的面前别无他物, 只摆着一只水晶盏,溢彩晶莹, 映日流光,盏内酒液摇荡。
“盏中何酒?”刀客笑问。
那江湖人不忙着应答,而是看向刀客的刀。
“刀者三年不入江湖,刀未老矣?”
刀客笑了起来,她的气息依旧锐利,宝刀也利光依旧。她拍了拍刀柄,那刀也在鞘中铮鸣一声。
“不如一试。”
“善!”那江湖人抚掌,从怀中取出一条宝坠,似天月银光莹莹,内里隐有星河斗转。
他将宝坠抛在水晶盏中,日光打在宝坠中央,五色华光潋滟,从宝坠中散落出来,透过晶莹的杯壁,投射出一片山岳的光影。
是相思坠!
昔年楚王逢神女,两人共会巫山。楚王为神女营造宫宇,集山河异宝于其中。后来神女随云而去,留下神仙秘术,楚王郁郁而终,宫宇陷落,唯留此物可入楚宫。
平生不吝刀尖血,争胜人间是江湖。一时,无数江湖人的目光都投到了这颗宝坠上。
那江湖人环顾一周,端起水晶盏,施施然出声,“我这酒,叫做平生一快,欲邀刀者同赏,饮否?”
刀客接过水晶盏,轻轻晃了晃,宝坠与水晶壁相撞,发出叮铃清越声。那片山岳的倒影也在水晶壁上缓缓流转,山岳起伏,波涛蜿蜒。
宝坠易手,气氛愈发紧绷,兵器出鞘声及人群粗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暗中更有短弩上弦。
异宝、探秘、争斗,一个江湖人的一生!这酒果真是平生一快!
刀客大笑,她抽出照夜刀,飞身横扫,踩在一道刺来的剑尖上,将剑身压的低伏下去,扭身躲过一道飞箭,抬手挽出刀花,舞出了个水泼不进、箭如雨落。
妖刀灼目,其势凶狂。刀客劈刀前掠,刀光如线,触之倒伏。等她收刀站定的时候,百十来人的围堵被生生撕出了条口子来,余者皆畏惧不敢前。而水晶盏中,滴酒未撒。
一番动作,刀客出了一身薄汗,她挑出那枚宝坠,饮尽杯中酒,更觉畅快酣然。
“刀者从未远江湖矣!”那江湖人大笑,向她一拱手,道是:“一月后,往去处相见”,而后从人群中遁去。刀客亦拱手相应,飞身离开。
江湖一夜秋水多,这天下风云又起。
*
刀客归家的时候,天色已然暗透。庭院里的宝灯挂了起来,明光流转。宝灯上,彩络、琉璃珠串成些“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的诗联,是魏观亲自选定的花样,廊下玉树、兰草郁郁葱葱。
窗子半开着,刀客透过窗看向屋内,魏观靠在软塌上,一手撑着头,昏昏欲睡,面前摊着一沓邸报折子,手指间亦有批红未干的朱砂痕迹。
“夜风凉,怎么在这里睡着”,刀客从外面和上窗子,快步走进屋内,带着一张吟吟笑脸,走到魏观身边。
魏观笑了笑,并不说话,只抬手牵住刀客,讨饶似的晃了晃。他仿佛刚刚从哪场筵会回来,两颊微有些醺红,动作也显得慢慢悠悠、黏黏乎乎的。
宝灯彩光融融,映在他的面容上,如玉生光。他的神情不似旧日,眉目舒展开来,恰似那朗朗如日月入怀的形容。
“爱娇哦……想我想的不肯睡么?”
刀客嘻嘻笑着,将那些折子都推到一边,三下两下蹬掉皮靴,钻到魏观怀里,与他额头抵着额头,作闹似的亲他额头鼻尖,显而易见的乐在其中。
“那我哄你睡好不好?”
魏观轻轻应了一声,微热
依譁
的面颊与她贴在一处,细软的发丝拂过刀客颈间,带起一片细密的痒意,直到心尖尖上。
*
月上西楼,莲花漏上积了浅浅一泓水。明月映照在窗纱上,帐内一片胧胧。
刀客披衣起身,轻轻钻出纱帐。她回身望向魏观,见他神情安和,睡梦仍酣,方才松了口气,提着酒壶坐在庭院当中的大树下。
大树枝繁叶茂,枝叶伸出这四方庭院,探向遥远的天边。坐在树冠上,能望过高高的城墙,望见一条条长亭古道,通往山河大疆,通往更辽远江湖。
在一代代的故事里,刀客、浪人们永不停息、匆匆向前。他们的生命是那奔流澎湃的大江,是天际的流云,是穿过四万万山河的长风。
那他们爱侣呢……?
*
“来仪。”
刀客听到声响,将手里的酒壶轻轻放到一旁。她佯作寻常的回头看向魏观,见他披着中衣,静静站在槛干处,像一枝悄无声息时开放的花。
“怎么醒了?”,她轻声相问。
“你有心事。”魏观却问刀客,语气笃定。
刀客抱膝坐在大树下,并不说话,只伸手要他来牵。夜风里,她的长发披散下来,被吹拂的飘飘荡荡。
“让我猜猜。”魏观走过去,坐在刀客一旁,“你要走了?要去哪里?”
“阿观如何知晓?”刀客轻声问他,离别二字,却仍不知如何开口。
“我听得刀鸣”,魏观拿过刀客的酒壶,也饮了一口。
听到这样一个回答,纵使刀客心中郁郁,也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是楚王宫,有人拿着相思坠来寻我,我欲一探究竟。”
“我与你同去”,魏观决断的很是干脆。
“阿观,你能轻易离京么?”刀客抬眼看他,纵使她不算明白朝局,却也知没有哪一朝、哪一位大人是天天在朝外东奔西跑的。
魏观笑了笑,很是风轻云淡,“来仪,我这次便不回来了。”
刀客顿住动作,猛抬眼看向魏观,“阿观!我……很快就会回来!阿观等我好不好?”
魏观神色不变,又问她,“然后呢?你要多久回来,又在什么时候离开?就像那些候鸟,一半归南,一半属北么?可我一日也不想与你分离。”
刀客嗫喏不言。
如此也便够了……魏观反倒轻轻笑了起来,“遇见我之前,你便是个刀客,打我遇见你的第一眼,也知你是个刀客。是我一日也离不得你,便该有个取舍。”
“阿观……你舍得么?”刀客想到他批折子时指尖留下的薄红,想到自己偶尔兴起,躺在金銮殿的横梁上,见他神情睥睨的站在玉阶之上、帝王身边,声名地位不逊于自己在江湖半分。她不由心中压抑,又酸又涨。
“我这人向来吝啬,确实舍不得”,魏观又轻轻笑了一下,“只是你若觉得,我只有你将自己全舍了才能活,未免看轻我了。”
他看向刀客,在这样的深夜里,她的腰间依旧挂着刀。三年时日,千余日夜,此刀从未离身。
魏观抚了抚刀客的头发,轻轻笑着:“我喜欢一只飞鸟,她是最自由、最热烈的生命,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眼,便被她吸引。瞧着她无拘无束,飞向高空,便觉得世间枷锁也不该关住我。
我如何舍得将她关在金丝笼里,以爱的名义。那时候,她的羽翼还会如从前绚烂么?她还会是从前那只飞鸟么?”
他从前听人讲,漠北雪山有养鹰者,从峭壁鹰巢中抱鹰回来,将幼鹰养大,教它们捕猎扑食,日夜相伴。然而三年一过,无论再亲密,再不舍,都要放鹰归林,否则那鹰便不再是鹰,或者反为仇雠、两败俱伤。
他实在舍不得将她放走,便只好同她一起了。刀客的根在江湖上,而他的根在刀客身上,只要同她一处,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
“我见他们,也望你如山岳……”刀客却不能释怀。说千道万,他都是两人之间的退让者,又一次的退让。
“我在哪里,又不能做山岳呢?”
魏观轻轻笑了起来,笑中亦有自傲。他扯下腰间的金鱼袋,抬手高高抛在树枝上。动作间,颈间露出那颗炫目闪耀的红宝石,如他一般灿烂。
“刀者,你是那人中翘楚,我又怎敢逊色?”
刀客扑到他怀抱里,汹涌的情绪将她淹没,打湿了她的眼睫。这世上有多少爱侣分道扬镳,也有多少人打着爱的名义要人削肉磨骨。却有人肯纵容她所有的不安定,甚至发自内心的夸耀她。
他从来都是两人之间,更勇敢、更慷慨的那个。
她何其有幸。
魏观亲了亲她的发顶,像哄小孩一样的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摇晃。“我也想见一见更浩瀚的天地,你讲过的长风和雪原。瞧一瞧,你的江湖。”
何其有幸,有一方天地养出了这般明耀的姑娘。
我愿她永远是这样的姑娘……
后记·照夜白
余幼年居于海, 见仙人踏月而来,行于海上。仙人行处,众鸟不惊, 鱼群踊跃, 光珠凝而不散,似是莲形, 或言西方佛国之人步步生莲, 大类如此耶?
及长, 使酒好剑,结友于豪侠,适言年少事, 友闻之大笑,曰:“非仙也, 乃江湖刀者。”
吾大惊,问刀者何人。友言:“江湖行刀者众, 而独以此呼之者, 照夜白也。”
刀者少成名,平生无一败, 江湖以为异,谓之妖刀,言其刃饮血故也。而其人也,貌殊昳丽,性悖于流俗, 好风月, 亦好搅风弄雨, 世非之誉之者俱多。然刀者弗睬之,愈狂。
后江湖有盛事, 刀者不至,众相问,道久不见矣,皆大惊,遽问刀者之何也。叹世无刀者,多寂寞矣。余虽在朝,亦如此,乃多方寻访。有言其身涉是非,避死也。又有人言,其声名至,归山林也。更有一老叟,道阻吾,言:“昆仑有仙山,逐风雪而入洞天也。”
刀者之何欤?时人论不休,酒肆说书者由此倍之矣。后二十年,余旅宿他乡,其夜风雪大,却闻村鼓社戏。灯火大张,唱刀者初见其侣,人间一惊鸿也。台下有童子抚掌,曰:“吾欲为也”。余及所行之人皆莞尔,道:“小子有志,何不欲也。”
嗟乎!世不逾矩者多,刀者独于世,纵其瞬也,亦如慧星之凌空。而其余者,人生一世,又几人知焉……
吾为何者?
补录:八十载后,余行昆仑,又见刀者及其侣,形貌与旧年无异。余叹哉:“君今成老神仙矣”,刀者大笑,对曰:“吾旧年非焉?”
第一章
胜境关的大道两边, 有两只石狮子,各朝两面,各迎东西风。往黔州去的, 上面长着青苔, 水汽赶着万八千里,扑面而来。而往西边去的, 光洁如新, 泛着白玉光。
沿着这石狮子向南走, 便能走到晴方城。
晴方城是一座小城,不过十街八巷,环山环水, 树密林高。站在那城头上眺望,大山拔地成天阻, 江河纵横如星罗,巨木森森, 山谷深幽若陷。方志上说这里多瘴气, 淫祀盛,妖物猖, 不可行。
他们中原人不爱往此来,也不知这小城唤晴方,只称什么绥南。千百年来,日月轮转,这里只有马帮矮马叮叮当当, 沿着那狭长的山路, 往来如线。
也因此, 那些不得淫祀的规矩管不到这里。晴方城里,家家供着神龛, 信菩萨的,信山妖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神灵精怪共会一处,从未如此热闹,也从未如此平等。
*
晴方城外有雪山,溪水从山上流下来,在小城里蜿蜒而过。晏停云从四方街买了朱砂、香烛,沿着石渠小溪,向小城深处、家中去。
晴方城的花木生的旺,长着青苔的石渠旁堆满了花,烂漫的长到巷子两边的白墙上,明媚的煞人眼。在空灵透亮的净蓝天空下,生长出一种中原大地无有的浪漫与稚趣。
这里的猫儿狗儿,也比旁处的大胆,贪这日光好,一个个儿从人家里出来,懒洋洋的趴在木门、青石小路旁。
晏停云绕过这一道儿上东倒西歪的猫狗,拐过几条扭七扭八的街巷。这里的街巷半点不肯方正,他住的巷子尾,更是前门一甩身,从巷子里藏起来,只露一角角。
正是四月时节,黄色的木香花大片大片的开满白色的院墙,一枝上能开七、八、十来朵。一团团一簇簇,不知是何时长起来的,也不需浇什么水。窄窄的一道木门,便隐在了一墙花里,不留心便瞧不见。
晏停云拨开两缕垂下来的花枝,从袖间掏出一串铜钥匙,正要打开门,却有一阵喘意急急涌上来,钥匙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他急退了几步,靠在墙上。抬起头环顾,果然一只胖橘猫踩着花枝,从墙沿上神气的踱步过来,稳当当的坐在他头顶,嘴里还叼着一块肉,和他今早晾在房梁下的仿佛。
晴方城里好晴光,日头照在猫咪上,晒出一种特有的气味,臭臭香香,形容不清,却好闻的很。金色的光影中,猫咪耳朵上的两簇毛蓬松放光,教人想起太阳底下的蒲公英。
晏停云止住喘意,侧身退后一步,等着猫咪吃完肉干,给它让出回家的通道。他认得这只猫咪,是东家阿婆养的,常来他这里偷肉吃,也算老相识了,半点不怕人。
“晏先生,晏先生!”
是东家阿婆的声音,晏停云听到呼喊,回头望去,“小咪在这里,阿婆来抱它吧。”
阿婆五六十岁,人却精神。推门走过来,提着只竹篮子,讲起话来噼里啪啦的,还掺杂着乡音,教人听不太懂,却很是亲近。
“哪个要找小咪,是阿婆早上采了菌子,正想给你送过去,不值什么钱,就是吃个新鲜。”
阿婆很喜欢这娃仔,他是去岁搬来的,眉眼长得清峻,往那儿一站,长身玉立,很像样子。
当然,阿婆是形容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词的,却见了就想塞给他一片腌肉、一把青菜。更何况,他为人也好,正教着西街的小娃子们识字,小娃子们都夸他好耐心呢。
晏停云连连摆手,阿婆却笑,不过是几颗菌子,他便这般窘迫,娃子们讲什么君子端方如玉,许是就这样哩。
“教娃子们认字你都不肯收钱,小咪吃了你多少肉干,还和阿婆客气什么。”
阿婆将竹篮子塞到晏停云怀里,抄起地上的猫,同他告别,“晏先生,咱们这儿日光好,多出来坐坐喽”。
晏停云应了,阿婆却依旧放心不下。这娃仔哪里都好,就是总扎在他那院子里,一天也不出来,一扎能扎上好几天。
可家里也就他一个,也不见他多养些草木、猫狗,孤零零的,可怜见啊。快活些才能去病气哩。
*
晏停云进了门,走过一方影壁。庭院静无声响,只有溪水淙淙,流过幽绿的花木,投影照水。
庭院不大不小,四五间屋子。院子里几从花木,一处石桌石椅,都是旧主人留下来的。
他将竹篮子放在廊下,走向疏光处的小佛堂,石子小径上杂草蔓长,露水沾衣欲湿。
小佛堂窗格细密,窗纱也不太透光,厚重的木门打开,光影乍透进来,浮光明灭,照在神龛上,神像晦暗不明。
那是一尊菩萨抱镜。那菩萨趺坐在云团上,彩漆斑驳,碎痕密布,不甚出奇。面目虽也是长眉细目,却不知如何雕就的,不显慈悲,反多妖异。
而她怀中铜镜,却似是新磨,锈绿不生,镜中时如水面似的,有光影凫游。映着供台上一枝白玉莲花,花瓣细长,片片雕就,含苞紧闭,盈润透光。
供台里香火昼夜不息,烟雾如同层层云霭,被吞吐进白玉莲花中,一片渺渺。此时香烛未灭,黄纸半燃,反书符文朱砂写就,色泽猩红似血,“为飨为食”几字狰狞蜷曲。
唐时多志怪,传闻亦有令妖者,有书《广闻略记》曾载:“有妖师负怨望,取骨为器,以身为飨,献于妖母。得妖如子,驱之乱国。帝斩妖脉,逐妖鬼于华夏之外,而后神怪不生,唯王者不去处异也。”
得妖如子?真耶,非耶?
今人已久不闻妖鬼事,纵得妖师之器,又如何知真假呢?
晏停云注视着那莲花台,莲花台依旧吞云吐雾,沉寂无声。
他从袖中伸出手来,抚上那莲花台。手腕上紧缠着的布缕落下,伤口挣裂开,濡湿暗红的血流到他掌心,被摩挲到莲花台上,染上一片血红。
晏停云面上全无痛意,他定定瞧着莲花台。白玉莲台模糊照出他沉沉面色,双眼如同无波古井,幽深沉寂。
滋啦滋啦,血落在莲花台上,冒起一连串的小气泡,而后沁入花台。莲花花尖处晕开了一点红,又逐渐向根茎处蔓延。
这样一瞧,莲花台确有两分生机了……
*
今夜的月亮,比往日更亮,亮的有些刺目,连那月宫中的重峦叠嶂,也比往日更清晰。
夜深人静时,犬吠声无。月华乍泄,万道金丝,洒向万万里河山,鸟兽伏拜,草木浸月。
莲花台一闪一闪的亮了起来,泛起盈盈微光,忽有金丝从天幕而来,自铜镜上划过。镜面水珠迸溅、天星乱坠,闪过一串银色的光,亮的惊人,光又连珠串似的落在莲花台上。
神龛之前,莲花台上忽生了袅袅雾气,在半空中聚拢、凝实,化作人形。
莲台自生,她缓缓落下,也如那菩萨跌坐着。黑雾缭绕在她周身,如同长绸,流水似的,顺着她曼妙起伏的曲线,垂到脚尖之下。
她与那铜镜相对而坐,铜镜并不照人,依旧如水面光珠坠落。而她自知貌美,拿着把小梳子,翘着盈盈一截皓腕,一下下梳着乌发,如墨如云。
“祖婆,您说男人更愿意为女人死,还是为血脉死?”
她将梳子掷到一边,趴在铜镜前自言自语,声音清脆娇甜,谈及生与死的时候,如山林野兽,有一种近乎于天真的残忍。
铜镜不答,昏黄的镜面中,仅有雾气浮游。少女却兀自笑了起来,她指尖点在莲花台上,沾取了一抹血色。
如此,她仿佛满意似的笑了一声,在自己眼角轻轻一抹。而后手指搭在唇上,舌尖轻吮,将残血吞了下去。
清辉万里,月照河山,百二十年帝流浆,为妖补命。她推窗向外望去,众妖拜月,天星如链,遥相指引。她不由探身过去,似要抬手抚星,黑雾在她身后翻滚涌动。
夜风吹衣,长廊中传来几声低咳,有脚步声跌跌撞撞,愈来愈近。
她被惊动,倏然转过头来,双瞳碧色,让人想起那明亮澄澈的绿宝石,青鳞上折射光彩的竹叶蛇、江河高山上森森密林,无尽妖异与美丽。
“啪”的一声,木门被撞开。她又化作一阵烟,钻入莲台之中。
第二章
天地间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行走在狭长、空荡的长廊里, 如同行走在凝稠、黏滞的水中。他想要挣脱,却无从用力。躯壳里,灵魂尖叫嘶喊, 他向四周胡乱挥手, 却什么也打不破。
晏停云奔跑在长廊里,他的脚步很重, 跌跌撞撞的扑到小佛堂前。撞开门, 跌在神龛之下。
小佛堂里依旧空空荡荡, 只有帘幕随风而动。月光从窗外投进来,冷冰冰的打在佛像上,那长眉细目, 比白日里更不近人情。目所及处,全无一点生息, 静得像一座鬼窟。
夜极静,又极嘈杂。他又听到锲钉子声、填土声, 指甲划在石壁上的声音。人言切切, 从四面八方扎向他,扎的他头疼欲裂、鲜血淋漓。
晏停云剧烈喘息着, 跌坐在神龛前。长廊外,露水深重,他的足袜被打湿。入夜之后,青石地板冻人刺骨,他却恍然无觉, 入了魇一般, 无意识的扣挠着石板缝, 面色惨白如纸。
在他身后,神像依旧高高俯视, 无喜无怒。
晏停云陷在魇中,他的手指扣挠破了,指甲迸裂,却仍不停歇。青石板上划出细小的白痕,又被血染红,血腥气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哗啦”,莲台里的那只妖被引诱,如拨开湖水似的,拨开铜黄的镜面,晕开重重粼光闪烁的涟漪,袅袅探身,如雾如烟。
妖盘身在莲台上,仿佛观望。而后雾气潮水似的涌出,贴着梁柱而过,在半空中打了个转,俯看下来,虚凝人形,贴在晏停云脸侧,细细的端详着他。
一个疯子。
就是这样一个人,将她唤出来的么?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和别的疯子比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
她贴伏在晏停云身后,幢幢黑影与他轮廓重合,甚至半钻进他的身体,贪婪的窥伺着他的魂灵、血肉。
妖行雾生,四周似有茫茫。可晏停云依旧什么也没察觉,依旧颓唐委地,一动也不动。
窗外树叶哗啦响动,妖嗤嗤轻笑,大摇大摆的在半空中逡巡一圈。而后一甩身,钻入莲台。铜镜上,重重鬼面一闪而过,莲台上突兀亮起萤火似的光。
光,在晏停云身后悄悄亮起,照在人身上,分明并无温度,这寂寂空室,却不再如冰窟一般。
影子斜投膝前,晏停云从魇中惊醒,一时心跳如鼓。他回头望去,僵硬的如同一个刚刚化冻的人。
莲台上,萤光如豆,仅似莲花生芯。是那样微弱,那样小,仿佛一吹即灭。晏停云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点点萤光从莲台中飘出,飘飘悠悠化作光汁源都在抠抠峮乙乌尔尔气雾儿吧依河,仿佛月华流波似的,慷慨的向他流淌而来。
晏停云如在梦中,如见神邸,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萤光落在他掌心,缠绕向他的手臂,微带凉意,像是最上好的丝绸,可触的月光。
他虚拢住掌心,想要握住这团光。萤光却从他掌心一溜烟的滑过,没入他的身体。一刹那,光华大盛,他身上的痛意全被驱散,伤口收敛愈合。
然而,萤光一触即散,仿佛从未出现过。小佛堂内重归了一室寂寂,只有星星点点残香的火光,明明灭灭。
*
大朴树下,三五个小童坐在石凳上念书。
“志怪应逢天宿雨……”一个小童捧着书摇头晃脑,读到这里,很满意的一拍手,“不错不错,雨气氤氲,是志怪的出场,不过这诗要写什么?”
“矮冬瓜,你又念错了。你瞧清楚点,书上写的是‘天雨粟’。和‘马生角’都是形容这世间无有的事。”
“无趣无趣,咱们再念下一句诗。”小童略有心虚,悄悄看了眼先生,见他不知在想什么,没留心这边动静,忙将书往下翻了一页。
“晏先生!晏先生!”又一个小童从石凳上跳下来,跑到晏停云旁边拽了拽他的衣袖。正是东家阿婆的小孙子,一贯同他更熟悉些,“您多保重身体啊!”
小童小大人般皱着眉头,很是担心这位先生。这段时间,晏先生脸白的像鬼,身子瘦的像纸,风大点都怕把他吹跑了。
可他的眼睛却愈发乌黑,整个人的所有精气神都在里面。
小童见过这样的人。晴方城里是有蛊婆的……那些寡居的女人,住在最偏僻的角落,不与人往来,也不与人言,她们一生都与蛊相伴,把虫子当孩子,精气血都喂给它们,活着却像死了。
晏停云收回看向衣袖处的目光,向那小童低声道谢。在重重的衣袖之下,在他手腕上,那光团裹缠着一道道狰狞的伤口,轻轻缠绕在上面,宛如一个依恋的孩子。
在那日之后很久,在他等熬的几乎要发疯时,这光终于重新出现了。慢慢的,它长大,长大到可以离开莲台,长大到熟悉他的气息,像个小尾巴似的缠在他身上,甚至能将情绪隐隐传递给他。
但是……无人瞧得见它,哪怕他特意将光团露给他们。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场大梦,是他终于在长久的、深水似的寂寞里发了疯,患上了的癔症。
晏停云勉强讲了两首诗,便将几个小童送回了家,迫不及待的又往那小佛堂去。
小佛堂早就不再是那空荡荡的模样了,他添了一张茶台,几个陶壶,甚至还买了各色香炉,一盆小花,成了这宅院里,最有生机的一处地方。
晏停云静静望着那神像,并不说话。
这世上当真有神佛么?又如何要来渡他?
他嗤笑一声,却在神龛之前跪下去,比那些愚夫更虔诚,高举着血肉模糊的手腕,供奉上足够将整个莲台染红的血,全然不顾自己愈发衰败的身体。
小小光团落在他掌心,他虚拢起手指,小心捧起,在那光团尾部轻轻一抹,勾起一缕黑纱似的雾。
晏停云轻轻笑了起来。
他知晓,世间有诡谲,人一旦踏入其中,便如坠深渊,不知要坠陷何处。
但是,他一个人太久了……在这小院子里,日升月落都是他一个人,在日复一日中腐朽。哪怕有一日死在这院子的哪个角落,都无人知晓。或许只会有人在茶余饭后,问上一句:
“住在巷角的先生出远门了么?哪一日离开的?”
*
晴方城下起了雨。
晏停云跪坐在神龛一侧,手里捧着一只滚烫的陶泥茶壶。庭院中雾霭氤氲,远处长街上,少见雨的小孩子们,高兴的出来踩水,满长街都是大笑打闹的声音。
不知何时,小孩子们的嬉笑声渐渐远去了。四周起了重重白雾,一片茫茫,如在虚空。
“咚咚咚”,他心底听到这样一个声音。
晏停云若有所感,急切的望向莲台。
那白玉莲台旋飞着,已有半丈大,重重细长的花瓣开放,莲台中央,一团光明明灭灭,舒张、拉扯,而后影影绰绰成个人身来。
那人影趺坐在白玉莲台上,眉目微垂着,看不分明。她的肌肤如神山上终年不化的雪,是世间无有的美丽。光笼罩在她周身,像身披胧胧月光。
她并无片缕遮身,仅有乌发垂坠,流淌过起伏的山峦。晏停云垂下眼去,又很快惊醒过来,匆匆脱下外袍,披在少女身上。
“人,你想要求什么?”
妖却不在乎这些,不在乎赤身裸体,也不在乎为她披衣的人。
她抬起脸,面庞露了出来。十三四岁的模样,盈盈一张芙蓉面,长眉斜飞入绿鬓,眼尾如妆颜色娇,妖气横生,媚色初成,生得一张明目张胆、名副其实的妖相。
而她的瞳孔碧色深浓,小佛堂里点的长烛明辉,照在她瞳孔上,色彩熠熠,如宝石一般。她的面容在光影中,有一种奇异的昳丽感。雨幕下,昏暗的小佛堂一下就亮了起来
妖跪坐在高悬的莲台之上,俯视着晏停云,神情也如那高高的神像一般,不近人情,有一种神灵特有的傲慢。
但是她到底是个初生的小妖怪,那丝佯装的神性,就像一张不服帖的面具,眼角眉梢藏不住的野性与灵动从面具下钻出来,露出生动、鲜活的色彩。
偏偏她又觉得自己藏的很像样子,神情里更有一点眉飞色舞、一股子得意,张牙舞爪、妖性十足。
晏停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确实是一只妖啊……他应当提防。只是听她这样问,他反而怕这个小妖怪一不留神就会钻到山林里去,消失无踪。
“容我想一想。”晏停云垂下眼,解开手腕上缠着的纱布。血又渗了出来,血腥气逃不过妖的嗅觉。
妖对血的渴望与生俱来,她受不住诱惑,舔了舔牙,那副故作的神灵态,一下子消失。从她眉眼间露出一种生蛮、残忍来。
晏停云笑了笑,拿出一只早就备好的白瓷小碗,割破手腕,将血滴在里面,递给小妖。
小妖并不接过,偏偏头,瞧着晏停云,目光中满是警惕,如同初初离开山林一只小兽。
如果她还是一团光,恐怕就缠上来了……
晏停云垂下眼,却不敢惊动她,只端持着白瓷小盏,静静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小妖才低下头,她伸出细细的舌尖,将小碗舔干净。她又不满足似的,轻轻咬住他的手腕。
妖的牙要比人的更尖锐,与林中掠食的兽类仿佛。她小小的尖牙抵在手腕上,作势要咬,又不知为何,并未咬下去,而是轻轻舔舐起来。
舌尖舔过那些狰狞、斑驳的伤口,划过他的手心、指缝,吮过细薄的皮肤,勾连起一片细密的痒意,伤口麻麻涨涨,疼痛感逐渐远去。
晏停云匆匆将手抽回来,带着两分审视的望向少女。
小妖却全然不怕,她不满的望向人,微偏着头,挑衅似的呲了呲牙,那双碧色的瞳孔有光华流转,色彩绚烂的几乎能教人陷下去。
毒蛇、蜘蛛、蝙蝠,它们狩猎、食血,将利齿刺入猎物身体时,便会分泌一种毒液,麻痹猎物,让它们感觉不到死亡的疼痛。
晏停云又笑了起来。
真是个小妖怪啊……
第三章
饮饱了血, 妖神情多了两分餍足,看起来驯顺了一些。她舔了舔唇,樱桃似的红唇上, 添了一层水润润的光, 碧色的双瞳却仍有警惕闪动。
“我困了”,她像是烦了, 打了个哈欠。做了个困倦的样子, 仰身躺在莲台上, 披在身上的袍子散开来,被她压的皱巴巴的,上面一片雪白。
晏停云不敢看, 避开头去,又轻声劝道:“去榻上睡吧。在东厢。”
妖一下子坐起来, 眼睛滴溜溜的转,打起了鬼主意。
“我腿还没长好。”她拉长音说话, 带着两分颐指气使, 又像个爱娇的顽童,两手撑在身后, 仰身坐在莲台上,腿晃来晃去,闲不住,瞧不出没长好。
晏停云并不恼,反倒笑了起来。这个小姑娘生得殊丽, 不作弄人时, 像个精雕细琢的玉像, 高高在上的神灵,玉骨沁冰, 金漆眉眼,旖旎的不真切,也不亲近。
他瞧着,便怕是一场好梦未醒,也怕她不知什么时候,便雾似的离开……而他一个人,又似一潭久冻的死水般活着。
晏停云垂着眼,走上前重又拢好她的衣衫,偏着头,轻轻将她抱起。她身量小小,轻的像一只猫儿,身体也软。抱在怀里,心里无限爱怜,生怕力气大一点,都会伤到她。
妖坐在他的臂弯间,手攀着晏停云的颈,很是乖顺靠在那里。只是在男人瞧不见的地方,她的眼却冷,指尖闲闲抚过男人颈侧的青筋。
“你做什么?”男人问她。
他的手臂依旧很稳,仿佛穿了件高颈冬衫,那想起来软玉似的纤指,都落在了厚布上,可他的背脊却悄悄绷紧了。
“你们人真脆弱。”她的指尖依旧抵在那青筋上,轻轻刺下去,掐出一道月牙儿似的痕迹,“我咬下去,你就死了。”
妖深深嗅了一口。男人身上的伤口反复撕裂不愈,周身血腥气若有若无,泛着蛊人的甜香,她腹里又生起一种近乎于烧灼的饥饿,催着她将他拆骨剥肉,吞吃下去。
可是,她好像又不仅仅想要将他撕扯坏、吞下去……妖的手指由掐变抚,顺着晏停云颈上的青筋,一路追索往下,拨翘起他颈间一点衣襟。
“那你便试一试”,晏停云反倒又轻轻笑了一下,说不清是对自身的满不在乎,还是孙大圣翻不出如来佛掌心的气定神闲,抑或是二者兼有。
“我暂时还舍不得。”妖吃吃笑了起来,将他搂的更紧,脸颊贴在他颈上,“何况,你生养我出来的,对不对?”
晏停云身子僵了僵。
生养……怀中这小妖确实是他的血养出来的,这么讲不算错。可她语调虽像个慕濡的孩童,却又藏着几分古怪。且她十三四模样,又生而有知,虽带稚气,他却不能如待孩童。
他没有接话,沉默的抱着她走到东厢那里。回环往复的廊庑几间屋子,打眼瞧过去,有的堆了小木马,有的挂着珠子帘缦,甚至还有一间地上堆了几叠软垫子,像是养兽的。
妖轻轻笑了起来,在男人怀里笑得花枝乱颤。
瞧瞧,预备的多齐全,心思多细,她都忍不住冲口唤一句妈姆了。唐人传奇里,说百来年前那个痴国师“得妖如子”,便当真有人信了么?
晏停云不明其意,被她笑得有些不自在,面上不显,耳朵尖却有些发烫。他抱着小姑娘要走近那挂着珠帘的屋子,就在他住得那间不远。
妖从他的怀抱里跳下来,稳稳当当的立在地上,寻着味儿,赤着脚走进晏停云那间,指着里面那雪洞似的屋子、破床薄裘,回过头来看向晏停云。
“我要这间,你自己再寻一间睡去。”
这到底,也是半个男人的屋子……晏停云垂眼立在那里,不答应,却只无声的拒绝她,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和个面团似的。
“不行么?”妖仰头看向他,晃了晃他的袖子,眼睛里满是期待,忽闪忽闪的,像是有星光落在里面,好看的很。
他的脾气、不肯,一下子不知就化哪儿去了。晏停云不敢看她,垂眼默许了,转身要另寻间屋子。
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她。小姑娘已进了屋子,推开了花草纹的窗棂,笑??的向他挥手,很有些志得意满、恶劣顽童的模样。
晏停云知道被她耍了一通,一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他遥点了点她,却看她笑容娇妍的比那春光还明媚。
他便也笑了起来,好似一潭死水里,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久违的响起“叮咚”一声的回音,而后青苔蔓长,万物生发……
或许这廊庑修的太短,他便是脚步再慢,倒着走,身影也很快消失。妖“啪”的合上窗,嗤嗤笑起来。
能以怨望养出只妖的,能是只面团么?怎么这就成了个呆子……不过,怪惹人怜的。
*
妖坐在晏停云的桌子上,扭着腰翻他书架上的东西,赤着足,翘着脚,脚腕上带着一串小铃铛,晃来晃去的时候,便有叮铃铃的声音。
书房的窗子半开着,日光透进来,照在她雪一样的肌肤上,渡上一层暖黄的光晕,她小小的脚趾,像是沙滩上的珠贝,泛着细碎金光。
晏停云不敢看,避开眼,拿着她的足袜走过去,“穿上吧”。
“为什么?”小妖嘻嘻笑着,将雪白的两只脚伸到他的面前晃了晃,“妈姆,你们人怕凉,怕脚弄脏,但我又不会,为什么要穿?”
晏停云因她这胡乱称呼,气的抿了抿唇,却又压根计较不起来。他想要教训她两句,觉得到底自己是长辈,至少该教她些行走人世道理,一时又觉得这天底下的规矩她都不必学。
他舍不得收束她的妖性……更何况,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她肌肤白的刺目,不肯轻让与日光。
妖也不知是未察觉,还是不愿理会他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像一个得胜者似的,扭过身去,趴在他的书案上翻起了东西。
过了一会儿,许是觉得晏停云沉默的有些可怜,她又扭了回来,上下打量他,试探的将脚踢到他面前,“诶,要是非让我穿,就你给我穿。”
小妖可能不知道,她的语气里透着不自知的娇憨与信任。晏停云轻轻笑了一下,屈膝蹲下来,为小妖套上足袜,却又生怕碰到她的肌肤。小心的,比那最端方的君子还克制。
他的指甲反复崩裂过,现在还长得参差不齐。妖居高临下的望过去,也能顺着他袍袖的空隙,望见他缠在手腕的布条上,渗着深浅的红痕。
妖将他的手抓起来,翻来覆去的瞧看。
在那审视的、漫不经心的目光里,晏停云感到难堪。他将手收回来,垂下衣袖,指尖藏在宽大的袍袖里。
妖由他抽回手,仰脸看向晏停云。他身子很单薄,已至弱不禁风。唇色更是苍白,不带血气,像一只烛烛火将要燃尽,蜡泪滴下,一片斑驳。
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没拒绝过,她每日间、一次次对他的血液,作闹似的索求……
“人,你可别死的太早了……”她蹙了蹙眉,伸出手,抚了抚男人的面颊,神情仿佛带着两分怅然,还有一些晏停云看不懂的情绪。
晏停云依旧松了口气,轻轻笑了笑,应下了。在日复一日的气笑不得、无可奈何间,他已经很久没犯疯病了,自觉形势大好。
至于她话中玄机,他无意探究。至少此刻,她依旧在他面前巧笑嫣然。他只想将这种时日,留得更久一点,更长一点。
他想,他或许像每一个一手将幼小的女儿养大的父亲。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他又开口。
极南本就是诡谲之地,这些时日,他也多方探问。咒术、行妖,都由名姓为始,定了名字,从此无论她走到哪里,便像有一根线,遥遥的牵着她,他都能寻到她。
“我要叫什么名字?”妖仰着脸瞧他,在她平日的巧智、警惕中,露出不知人世深浅、天真烂漫的内里。
“灼灼。”他因有私心,心头有愧,几乎不敢看她。可一刹那间,不知为何,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什么意思?”
晏停云轻咳着,垂下眼去,寻了一张纸,在她旁边写字。两人离得很近,她身上旖旎的香气那样明显,甚至时不时会有调皮的发丝拂到他身上。
“卓卓”,他笔一转,却是写下了另外两个字。“这里有很多藏民,有许多这样的名字”
妖也不知是懂也不懂,还是生来洞察人心。她轻轻嗤笑一声,捂着肚子笑倒在他堆叠了许多书与文的长桌上,将那张纸扔到地上。
“你当真是这么想?”
晏停云并不说话。
妖又笑了一声,抬脚踢在晏停云腿上,“挺好,那就一直这么想。”
她挑着眼瞧他,神情似嗔似怒,可那神情仅一瞬间,又全然成了个任性的孩童似的嗤笑,只让他疑是自己多心。
晏停云看到身上微褶起来的衣衫,垂眼不语。
第四章
晴方城的夜总是很冷, 这一年岁更是反常的多雨。
夜半时分,晏停云昏昏沉沉中,又听到锲钉子声。
“铛、铛、铛……”他被封在狭窄的石匣间, 空气越来越稀薄, 指甲扣在石壁上,全都迸裂开, 石壁却纹丝不动。他逐渐喘不过气来, 喉咙间发出濒死的嗬嗬声, 眼前白光照目、五色光转,照得他双眼刺痛,却什么也看不清。
噼里啪啦, 石匣又被拖行到了哪里,“砰”的一下扔在深坑中。五脏六腑立时剧痛, 仿佛一下子全都碎了。他的耳边有嘶嘶喳喳的声音,魑魅魍魉从虚空中涌出来, 尖笑着窥伺一旁, 如同吃腐肉的恶狗,只待扑咬上前。
血液从他口鼻流出, 猩甜欲呕,他仿佛化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碎肉。
他好恨啊!他就要死了……
人有父母,他没有。人都有根,他也没有。稚龄入宫,死死生生, 给满宫的主子、奴才当狗、当贱东西, 终于当上人了。可他便要死了!就这么死了!
他好恨啊!
他恨的咬牙切齿, 几欲吞天。他的周身生起恨火,幽绿火焰冲天而起, 魑魅魍魉尖叫着退却,生着鬼面的神佛在虚空里显身。
黑雾漫卷、汹涌,晏停云忽有所感,匍匐下拜,如同幼年时被打了几十板子,一身血、狗一样的从刑凳上滚在主子脚下,只为求条生路,只差舔靴侍奉。
而后。绒绒的光亮了起来,他看到了妖。她立在那里,并不肯走近,只定定的看着他神色不明。然而倒悬乱转的天地倏一下便安稳下来,他终于从那些逼人欲死的呕感与剧痛中解脱出来。
他知道,她想要杀了他。有些生命生来属于高山和深林,属于未知的怪诞与残忍,不容束缚与羁绊。孩童断乳,她也终将离别。
只是……他要的不长,也不多……
晏停云仰面倒下去,摔向不知何处的虚空……
*
“嘎吱”,妖推开窗,立在窗前凝视晏停云。
他蜷在榻上,满身虚汗,病骨伶仃,面色苍白紧蹙着眉,神情很不安定。
丝丝缕缕的怨从他身上滋长出来,又将他缠绕成一个厚厚的茧,紧缚在里面,几乎堵住他的口鼻,让他只能艰难喘息。四周魑魅魍魉窥伺垂涎,跃跃欲试。
妖勾了勾指尖,一缕怨缠到她的指上,“啪”的亮起一个火花,燎出一片血痕。她不理会,将那怨细细碾开,剥露出藏在其中的记忆。
她看到了晏停云。
他被推搡着封进黢黑的石棺,指尖在棺壁上抓的血肉模糊,面上泛起青来,几乎死去。而后地动山摇,几个穿着短打的人尖嚷着“妖封开了!快祭妖!”,连滚带爬的将他推进白骨层叠的深坑。
“砰”的一声,石棺落地,血从石缝里渗了出来,渗入白骨莲花中……
妖将那猩苦的怨吞入腹里,舔了舔指尖,满意的喟叹一声。饱食的快活让她近乎犬牙呲出,在她身后,黑雾抻长如人形,大笑着身尾乱摆。
她还不满足,推开门,走进屋子,立在晏停云榻前,俯身嗅着他身上的怨。她的脚步声很轻,像一阵风,夹杂着门外冷雨。
缠裹在晏停云身上的怨又被她勾动,拉扯中,他肩上的命灯也如风中的烛火明明灭灭、摇摇欲尽。妖放开手,那些怨又回到了晏停云身上,命灯微弱的亮着。
可怜的人,也脆弱的人,在这一层薄薄的皮肉下,只剩下怨了。没了怨,他便也不知如何活了……妖的手指划过男人胸腔处,嗤笑起来。
晏停云仿佛有所感应,从惊厥醒来,虚弱的看向小姑娘。一双眼仿佛哭过,如同窗外水新泼过的青石板,流动的墨色里,映着一钩弯月、澄澈澈的水光。
屋子里十余盏灯烛都点着,愈发显得他瘦削、落魄。他在通明的光中找回了一点气力,艰难的坐起来,半靠在深木色的角柱上,抬手唤小姑娘近前,说话间还带着喘意。
“怎么来了?睡不着么。”
“酒能驱邪,你该喝一点。”妖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壶酒来,指尖在里面搅了搅,将酒递给他。
“你从哪里找出来的?”晏停云轻轻笑了笑,接过了酒,“我是该喝一点,你还小,别偷着喝这东西。”
妖嗤笑了一声,不理他。晏停云笑了下,将酒倒入喉中,吞咽了两口。他的身体暖了几分,像初初化冻的冰,却依旧没什么气力。酒液在壶中摇晃不停,洒出来许多,他又不得不将酒放在榻边。
他身衰体弱,生志不坚,命灯仅微弱的亮着。对于食怨食人的山精鬼魅,便如无主的饕餮盛宴,大邀四方妖鬼分食。仅喝了两口带着点丝妖血的酒,远不足以威慑。
“晏停云,你可别死太早,你该被我吃掉的”,妖注视着他,淡漠开口。
“求之不得”,晏停云轻轻笑了笑,又抬起酒壶一扬,仿佛碰杯应诺。
妖却不知如何恼了,反也笑了起来,笑得娇艳而恶劣。她抢过酒壶,拽住晏停云的衣襟扯到近前,将酒灌入他口中。
酒极烈,妖又倒的太快,晏停云呛咳起来,来不及吞咽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他颈间。
他好像燃烧了起来,带着一点痛意。酒气上涌,恍惚间,晏停云又看到小姑娘身后涌起黑雾,狼顾而视,发出一声尖啸,四周的魑魅魍魉、幢幢黑影如潮水般遁入虚空。
晏停云笑了起来,身子软下去,向下跌落,又被人抓在掌中。他的颈弯折如断,手却不知何时抓上了她的衣角,身子细微颤抖着,眼间依稀有晶莹滑过。
*
日子过得好像幻梦,是金翅迤逦的蝶,一抖落翅膀,金粉簇簇而落,熠熠生辉。
晏停云坐在庭院的青石板上,细细打磨着手中的长木。他在做一架秋千,却不算打紧。那小妖拽着一根绳子也能荡个高兴,他便只当寻个事情做,却也很细致,生怕有一根木刺没打磨干净,扎碰到小妖的手。
日光晴软,照在这一方小庭院里。花木幽幽,刨木花的叮叮当当声也成了一首乐曲。晏停云有点累了,抬头看坐在栏杆上的小妖。
她遥遥望向浓绿的远山,颈上挂着只银项圈,像是山间蜿蜒而过的银带。一身苗女的衣裙,昳红、明蓝,是大团大团开放的花,片片纹绣,条条彩缕,秾艳而张扬色彩那样适合她。
小庭院里,淙淙溪水绕着盛开的花木流过,她的脚便垂在水面上,时而会有银色的游鱼跃起。风吹拂的时候,院墙上的木香花散落下来,落在她绿鬓颈间。
“喂,发什么呆,秋千做好了没?”妖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头看向他。
晏停云又低下头刨木花,好脾气的七恶峮污二司酒零八一久尔追更最新肉文应声,“就好了,就好了。”
“三心二意,磨磨蹭蹭。”小妖嘀咕了一声,却也没再说什么,晃着脚踢起了水花,粼粼的水珠折射着日光,落在晏停云手边。
邻家的猫儿又出现在了院墙上,轻巧的跳下来,踱着步子坐到小妖身边。
晏停云轻轻咳了咳,妖随手往木花满地的长木条上泼了捧水,问他:“呛住了?”
还不等晏停云说什么。妖又将那往她身上乱扑的猫儿拨开了,随手摘下腰间的铃铛扔到一边。猫儿却还不依不饶,又反身扑回来,爪子尖尖,抓的小妖衣裙勾丝。一妖一兽,乍一眼瞧过去神情很有几分相似。
晏停云笑了起来,忽然有了几分谈性,“我从前……在主家侍奉时,有位周夫人也养了一只猫,唤作雪团,碧绿的眼睛,是从波斯来的。”和你很有点像……
“还有这样猫……那是大户人家嘛,看来你从前日子还不错。”小妖百无聊赖的揪了揪猫耳朵。
晏停云轻轻笑了笑,没再说下去,继续打磨起手里的长木。
其实那猫是周贵妃养的。周贵妃和他不对付,知道他见了猫犬的要犯喘疾,他每次去传旨,便要将猫放出来。猫这东西,都有种自顾自的亲近,那雪团见了他,也不管他摆出什么脸色,都贴在他腿边缠歪。
妖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来了什么。
“那你杀了她么?”她问。
晏停云看着小姑娘,笑了笑,没说话。
宫里的人死的都太快……他才下了几个绊子,周贵妃家里便倒了,她也进了冷宫。没等他再落井下石,老皇帝也死了。遗旨上要他生殉,他从一团乱局里斗败了,也只能去死了。
后来等他一番死生,再活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从铁水浇门的帝陵到了一座破庙里,抬眼看便是那神像,怀中正是那唐传奇里的白玉莲台,又哪里顾得上什么周太妃、雪团猫了。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晏停云想起来已不觉难过。只是小姑娘身后倏有光团化作了一条蓬松的大尾巴,悄悄圈了过来,缠在晏停云的手腕上。
晏停云笑了起来,将那光团握在掌心。
“你……在瞧什么?”他忍不住问她。
妖浓绿的瞳孔看着天边,也轻轻笑了一下。
远山深林中,草叶上一滴帝流浆欲坠不坠,一只人面蜘蛛螯肢倒动,飞快爬了过去。方吞下,便有鹰隼自高空俯冲而下,吞蛛夺浆,腹部又被烧灼出了洞,那帝流浆重落在草叶泥土间。
咫尺之上,晴方城内香烛昼夜不息,袅袅雾烟盘旋入高空,凝聚成瑰丽的云霭,深潭之下、神山之上的精魅妖鬼都垂涎窥伺。
这是妖目中的世界,迥异奇瑰,光怪陆离。
妖忽的俯下身来,面颊与晏停云贴的极近,浓绿的瞳孔里仿佛有生生不息的火焰跳动,她逼视着晏停云:“你当真想知道?”
晏停云的手顿了顿,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在手中的长木上挫了一下,仿佛不经意的避开了她的目光。“你饿了么?”
“嗤”,妖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愈来愈大,笑倒在栏杆上。“晏停云,你是当真不想活了啊。”
她伏在栏杆上,垂手捞过晏停云的手腕,从他指尖一路碾上去。月白的衫子上渗出道道血痕,已延伸到了小臂处。
第五章
“灼灼。”晏停云唤了妖一声, 却没挣扎,也没说什么,一双眼依旧平和而安宁。
“你觉得我舍不得?”妖依旧笑着, 秾艳的眉眼似讥似嗔, 亦有一点恶童似的顽劣。她的指甲生得比人更尖利,轻而易举的刺入人的皮肉, 指尖沾染了濡湿的红。
晏停云摇了摇头, 因着疼痛, 他的下颌微微收紧,显出一段好看的弧度。在他周身,横七竖八的散落着一地木条, 是未拼完的秋千架,他指缝间也都是木屑, 散发着木香。
“你为什么不生气?”妖又问他,也高高在上的俯视他。
“山君自有性。”晏停云笑了笑, 轻声回答。
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她生着一双妖瞳,狭长而殊异, 碧色如同宝石,是人不能有的瑰丽色泽。
从他望见她的第一眼,他便知晓她是妖。不可控的,野性难驯的,甚至是恣意妄为的、残忍的。他早有预料, 更心甘情愿。
妖凝视着晏停云, 碧绿的瞳孔泛着幽冷的光, 语带蛊惑。“我若养只豹子,它不听话, 我就敲碎它的牙齿,拔掉它的利爪。”
“灼灼”,晏停云又笑了一下,语气依旧温和,“或许野兽能威服于棍与鞭,你却是妖非兽。”
“人与兽也没什么不同。”妖冷哼一声,笑他空抱幻想。
“不过这也很好”,妖将指尖的血抹在男人衣襟处,又笑了起来,眉梢斜飞入鬓,端的是殊丽,更显而易见的张狂,“妈姆,来感化我吧,可千万要多点耐心。”
晏停云轻笑应声,那种轻笑像是玉雕成的面具,牢牢的扣在他面容上,半点撕不下来。可妖分明记得男人跪于神像之下时的癫狂,也识得他身上跳跃、灼烧的怨。
“你想求什么?”妖倾身过来,一下子凑的极近,带着幽远缥缈的香风。碧色的眼澄澈澈的投过来,想要望进他的眼睛。
他有多大?二十三、四,也或许有二十七八岁。他在眼睛还很干净,灵魂也未变成腐朽的气味。
自她生于混沌,被他的血与怨唤醒,从未听男人求过什么。可她知道,从前那些祈妖者求什么。
那些人,大多是男人,自以天地不公、身负怨望,来求利求权,求翻云覆雨,求为祸人间,贪婪生长成遮天蔽日的森森巨木,比怨还多。
而他呢,当真别无所求么……?
妖望进他的眼睛。他的眼中有她的倒影,波心月圆,她盈盈在中央。妖瞧见了,心底也如潮水漫过,生长出一种湿漉漉的情绪。
祖婆啊,你瞧这个男人。多大胆,也多可怜……身为人,却向我一只妖来索求情感,以驯服的姿态屈居于下。
我们,妖,从来被人当作猎物,是被踩在黄金座下的枯骨。可他却什么也不索取,甘心引颈受戮。多有趣……她生来贪婪,送上门来的猎物,又如何不笑纳呢。
妖笑了起来,手指贴在男人的面颊上,轻轻摩挲。她指尖残留的一点猩红,也反客为主的化作红云,为他平添一抹羞情艳色。
他在邀人采撷,邀人掠夺。妖望着他,从腹中升起一种渴望。她吞食了千万个兄弟姐妹才抢到他,她该像蜘蛛吐丝一样,咕噜咕噜的将他缠裹紧,然后整个吞入腹中。
“妈姆,我确实是舍不得了”,她轻声呼唤他,声音黏腻如蜜,“我明知道吃掉了你,便如蛾破茧,能成一方大妖,还是舍不得。”
她松开手,往后一仰身,从栏杆上倒跌入晏停云怀中。盈润雪白的足尖撩起一串粼粼的波光,鲜红的裙角翻出绚烂的波浪,她像一尾游鱼似的,湿淋淋的投入男人怀中。
“妈姆”,她毫无顾忌的偎在男人怀里,捧起男人的手臂,白玉似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些伤口,指尖下细小的光团明灭。
“不!”晏停云猛得抽回手臂,攥住她的手指。妖的指甲尖而利,手却极软,近若无骨,像一朵洁白的、枝叶纤柔的花。
“妈姆,你不要怕,我长大了”,她吃吃笑着,仰颈在男人唇角吻了一下,像一只蝴蝶落下。不知何时,眼波流转间已不再是稚拙的风情。
“我喜欢你,你也要喜欢我呀”,红樱似的唇贴在晏停云耳畔呢喃,几乎贴上那红玉似的耳珠。
妖的情感来的迅猛且直白,也坦诚的如全然不懂的孩童。晏停云低头望她,见她碧绿的瞳孔中仿佛有火苗幽幽燃烧,他被烫了一下,偏过头避开脸去。
人很少坦诚爱意,也很少直视爱意,他们说兰因絮果,说早悟回身,说命不可违,说人生何处不低头。而他一残身,更是诸般不配,从不会期盼这样虚无缥缈又转瞬即逝的东西。
当他跪在那神像之下时,当他昼夜发癫几乎割肉焚身时,他只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人力所不能即,所以他甘愿身涉诡谲,奉身祈于妖鬼。
父与子,母与女,一代又一代,血脉相连,哪怕彼此间有恨,哪怕绝非同路人,却也拆不散,分不开。血脉,是这世间最紧密最不能割断的的联结。
他从未期盼过爱……那种突如其来的、不问因由的,却绚烂热烈的几乎能把寂寂长夜炸开的爱。这种远超出逻辑、不能推演的情感就像在掌中攥一把沙子,他不信自己能抓住……
更何况,他全心全意的、像爱着唯一会有的女儿似的爱她……又如何能踏出那一步呢……
晏停云垂下眼去,长睫像两把小扇子,落下一片阴影,遮盖了波澜迭生起的潭。
妖望见了,轻轻哼笑了一下,枕在晏停云膝上。
天上白云悠悠,嵌在湛蓝如宝石的天空里。她也像一朵小小的云,一个轻软的梦。
晏停云缓缓松了一口气,指尖虚虚抚摸着妖的发丝。他低头注视她,只觉得柔软而安定,恨不得时间永远的凝固在这一刻。不前进,也不后退一步……
*
晴方城的气候很适合花木生长,城外远山积翠凝蓝,城内也层层簇簇开着花,开得城中大大小小的街巷都拥挤起来。
妖上到楼阁二层。这里连杂物也没堆,平时无人来,更无人打理,显出一副陈旧破败的模样。屋檐上筑了鸟巢,地板也翘了边,长了杂草,人走在上面便有嘎吱嘎吱的声音。
不过,妖不会这样笨拙,她轻飘飘走过去,连一只鸟都没惊起,一叶草丝都没拂动。
妖攀上二楼的纹理开裂的木栏杆,眼睛滴溜溜的往屋顶上望。
屋顶上长满了爬山虎,从邻家蔓过来,覆盖满屋顶上的片片瓦,连屋脊上那破旧掉漆的瓦猫,虚空中小小的灵体也像披了张乱七八糟的绿毯子。
“灼灼,小心些。”晏停云追在妖的后面,也跟着走了上来,惊起了一地的微尘,在光影里起起伏伏。
妖不以为意,依旧险险的立在木栏杆上,向他招了招手,重又看向那呆愣愣瓦猫。
“妈姆,你这宅子当真该打理打理了。”
那瓦猫看着她和晏停云一妖一人也无动于衷。妖嗤笑一声,这宅院里的主人半死不活,它也往物件上长,怪不得那么多魑魅魍魉都在这宅子扎了根。
晏停云抿了抿唇,面上有一点红。他看着这杂草丛生的楼阁,也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这样乱糟糟的,不成人样。
“还是得教它活起来才成,我可懒得成天盯着你”,妖一指头戳在晏停云的额头上,见他不明所以也懒得解释,哼笑一声,又逡巡向晴方城一条条开满花的街巷。
这小城四季如春、四时常晴,城中的人家也不负城名,都活的热热闹闹。门里种满了花,门头上也挂着一种凭空开花、绿油油带刺植物。
“那些人家门上挂的是什么?”
妖不曾见过这种东西,不是妖术,悬空倒挂却还能成活,很该叫晏停云和这瓦猫都学一学。
“是火掌。这花是舶来的,你喜欢等马帮来了我就去问问有没有。”晏停云立在她旁边,虚扶着妖,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
“等什么马帮,去讨一片来不就成了。”妖嗤笑一声,不明白晏停云这日子是怎么活得,竟想出这么舍近求远的法子。
她从木栏杆上跳下去,轻飘飘落在庭院中,身穿五色彩衣,露着秀颈、赤着脚,顶着一副奇异殊丽的打扮,径直要往木门处走。
“灼灼。”晏停云立在木栏杆上遥望着她,忽而唤了她一声。妖回头望向男人,眉眼笼罩在光影里,隔着朦朦胧胧的虚光,看不分明,疏离而渺远。
一时仿佛种种皆是幻,日光之下,依旧不会有任何人能够看到她。只有他日日夜夜的癫狂、手臂上鲜血淋漓的伤口是真实的……
晏停云匆匆踩过摇摇欲坠的木梯,快步走到妖的面前。妖等待着,手指捏着辫子尾甩开甩去,手腕上的银铃铛也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哎,你要甩乱了还得再扎”,晏停云笑了笑。他可知晓小妖爱漂亮,却不耐烦乖乖等着让人扎辫子,忙轻轻捏住她的发尾,一颗心方才落下。
妖不明白他又发什么癫,或者明白了也不会在乎。她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推开门,探出身子,在开满院墙的木香花影里向外张望。
好几户人家门外都挂着那带刺的植物,开着一朵朵嫩黄浅粉的小花,随着一户户人家推开院门,在半空中晃晃悠悠起来。
一扇扇门推开,能望见那些妇人身后的院落。她们家中也开满了花,重重堆满了院落,像是在一方小小的庭院里,搭建了一条通往山林、异世界的秘密甬道。那些人家屋顶上的瓦猫也一个个披着花团锦簇的彩衣裳,神情趾高气扬。
也或许……那些甬道并不通往山林,不通往自由与探险,而是通往世俗中的浪漫。即便安稳到每一日都不起半点波澜,却依旧五彩缤纷。渺小,也同样盛大。
草木香气从那些院子里弥散出来,和着山溪清冽的水,比妖身后暂居的那空荡荡的院子,更像山鬼精魅居所。
晏停云手指蜷了蜷,心底忽生了一种无言的不安。
“我们家里都被人比下去了,我也要那么多花。”妖很不满意,樱桃似的唇噘了起来。
我们家里啊……晏停云怔了怔,他瞧不见妖目中那个瑰丽且生机勃勃的世界,可仅仅是这句话,便足够他面上缓慢的浮出一个笑意。
他也有家了啊……
晏停云望着妖,一时心里喜悲俱来、百味杂陈。
“诶,阿姐,你还有这种带刺的花嘛,我也想要一点。”
妖探出半个身子,向着住在斜对角那家的年轻妇人招手,又两指并在一起,小小的张合了一下,眉眼弯弯,带着娇俏又讨喜的笑,眼中满是狡黠。
年轻的妇人放下手中晾晒着金雀花的簸箕,看了看小妖碧绿的眼睛,像是神山上那一汪亮晶晶的碧湖。她用手帕包住手,打自家门上的火掌掰下一块递给她,神情温婉可亲。
“挂在门上就好哩,这东西好养活的很”,她又从针线堆里捋出了几根长线递给小妖,她屋檐上的瓦猫懒洋洋的搭着尾巴,一晃一晃。
小妖跳跃着的回到木香花影里,向晏停云挑了挑眉,晃了晃手里的火掌,得意的很,几乎有条隐形的尾巴翘了起来。
“妖君如何有两幅面孔?”晏停云忍不住笑。
妖回头看向晏停云,他眼中笑意如那山溪一般,粼粼流淌。她鼓了鼓脸颊,分明不恼,却不知为何轻轻踩了晏停云一下。
东家阿婆听得外面热闹,也推开门,向这开满木香花的门墙望过来。
开着嫩黄花朵的枝条,拂在人肩上。晏停云站在花下,依旧瘦的很,却多了几分精神,多了几分活气。像是一盆快要枯死的花,忽有人浇了一捧水来,蔫巴巴的叶子挺起来,露出一点茸茸绿意。
这晏先生都会惹小姑娘生气,和小姑娘打闹哩!到底也是个年轻人啊……
老妇人笑的很是欢畅,是那种甘愿给所有小辈当老祖母似的欢畅。她看向那个小小的少女,尽管她生得与苗人并不相似,甚至殊丽近妖,也觉得万分亲切。走上前拉住小妖的手,打趣起年轻人的眉来眼去。
“这女仔生得多漂亮,你是晏先生什么人啊。”
随着阿婆说话,东家屋檐上的瓦猫也看过来,两眼如铜镜,精神十足、虎视眈眈。这瓦猫灵体生的巨大,一见便知是家里住着个十来个人口的兴盛之家。
“我呀……”小妖滴溜溜的转着眼睛,不知道打起了什么鬼主意。
到了这个时候,晏停云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了一种不妥。这只小妖虽是初生,却已然有了十四五岁的模样,与他独居一户,怕是……
只是还不等晏停云说话,妖挽上晏停云的手臂,整个人半挂在他身上,柔软的带着甜香。
“他是我阿郎呢”,妖脆生生的开口,随手将仙人掌挂在身后的木门上,晏家屋檐上的瓦猫喵了一声,一团透明的光落在小妖身上,东家瓦猫兴致恹恹的回转过头。
街巷上,一团热闹的人群无所察觉。邻家阿婆更笑开了,连连拍着小妖的手,“招人喜欢的女仔,晏先生好福气啊。他有没有唱山歌儿给你听啊。他要是唱的不好,让他来阿婆家里学啊。”
街上的人都笑了起来,打趣着少女羞红的脸,唯有晏停云僵在那里。他低头看向小妖,望进那双碧色的瞳孔。在那片幽绿宝石一般的光影里,在那一片盈盈碧色中,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的话定在口中。
*
日落西沉,晴方城里家家升起炊烟,晏停云也走进东厨,张罗起了饭食。他将白日里的事抛在脑后,只当是小姑娘年纪轻,顽劣不懂事。
人要想活下去,便该学会变钝,什么真与假、此情彼情,不问不理依旧日升月落。可若非将事情样样厘清,或许便不知哪片羽毛落下来,轰一下砸的地倒山倾。
“这个帮我烧了。”妖从外面走进来,将一块色泽发乌的木头递到晏停云手中。她贴在男人身后,如云的乌发垂落在他肩头,像最上好的缎子一样,泛着柔光。
丝丝缕缕的乌发拂到晏停云手上,他轻微的往前躲了下身子,将木头投入灶台下烧灼的火焰中。木头很快燃烧起来,香气如兰似麝,又似有奇异。
“这是什么木头?”晏停云问她。
“寻常木头罢了”,妖深深嗅了一口香气,面上显出餍足,“我见雪山那里有一座神像,我就从上面砸了一块木头下来。果然很好吃,你闻到的香气,便是凡人供奉的念力。”
“有旁人看到么?”晏停云垂着眼,拨动着灶台中的木柴,让火燃的更旺。他面上无波无澜,只问了这样一句。
妖大笑了起来,“晏停云,你不敬神灵,合该同我这妖一路。”
晏停云不置可否,不应是,也不反驳。
“喂,你什么时候娶我?”妖靠在灶台旁边看着男人,半点也不嫌自己碍手碍脚。她望着晏停云忙忙碌碌,就是低垂着眼,不与她对视,眼睛一转,便又生事。
晏停云听到妖的话,手中动作顿了顿。他还想含糊过去,只作不闻。妖却不允,踢了踢他,“喂,我问你话呢?”
晏停云沉默不语,那块乌色的木头,在通红、跳跃的火焰中灼烧着,舐上焦黑,化作轻烟。
狭窄的东厨里,只有灶台中噼里啪啦的声音,寂静的让人恐惧。妖倏地恼怒起来,拽起男人的衣襟,逼着他仰头对视。“我在问你!你是如何作想。”
“我……视你如子。”晏停云声音沙哑,面上那玉雕面具似的轻笑,仿佛被打碎了一般,不知何时消失了。
“是么”,妖嗤笑一声,“怎么,你是见到年轻姑娘,便想要给人当爹?”
“别这样说话。”晏停云打断她,手指蜷了起来,在掌心掐出了几个月牙似的白痕。
“那我是你和哪个女妖偷情生得?”妖却决不罢休,大笑了起来,又讥道:“你好大的本事,上了只妖怪。”
妖毫不留情,一句句话像刺,刺向了晏停云,将他刺的遍体鳞伤。
“我……是个阉人。”晏停云退无可退,又开口打断妖,生怕她再吐出更多伤人的话语。
妖笑的妖异而魅,眼尾挑起,带着恶意的笑。“我不懂什么阉人,不如你让我看一看。”
晏停云的身子抖了一下,他一时几乎听不明白。他看向妖的眼睛,她眼中并无半点说笑意味。他转身欲走,妖抬手将他拦了下来,“走什么?就在这里。”
当妖快活的时候,她娇嗔、可人,便是偶尔露出利爪,也仅仅让人误以为她是只不够亲人、会伸爪子的猫,更让人想要逗弄。可一旦她想要撕开那些伪装,便如同抛掉一件云裳似的轻易,露出彻彻底底的妖性。
“你不教我看一看,我如何死心呢?”她轻慢开口,那双碧色的眼睛里,写满了不以为意和残忍。“好妈姆,你不是要当圣人嘛,就别半途而废啊。”
晏停云胸腔剧烈起伏,他的手搭上衣襟处,待要将衣服扯开,让她看个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何种东西!她的话又是如何自作轻贱……
只是他到底非圣,是活生生的人,会痛的人。他的手抖个不停,脸色煞白,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你怕什么……”妖又轻笑起来,倾身上前,纤纤细指抬起,握住晏停云的手,拢起他的衣襟,唇贴在男人的耳珠旁。
“阿云,你以为你们凡人的衣物能隔妖目么?”她的声音缠绵,像是在说什么情话,话中之意却如同惊雷,砰的在晏停云耳边炸响,炸的他几乎神魂俱灭。
妖依旧步步紧逼,她的目光在晏停云身上逡巡一圈,明明白白暼向他的下身处。晏停云第一次发觉,她眼角眉梢的弧度是那样残忍。在她的目光里,他清楚的意识到,她什么都能看到,也什么都懂。
晏停云的身子仿佛冰冻住了,他站在那里,不能动弹。而后,剧烈的疼痛才迟缓的击中他,他不由自主的蜷起身子,却站立不住的向后倒去,跌在墙上,紧紧依靠在上面。
“确实与妖生得不太一样,很是中规中矩”,那张殷红的唇张张合合,不肯罢休。她又施恩似的开口,甚至面有困惑,“你若实在在意,以后我不再看其余人不就是了?总归都丑的很,我也不想看。”
晏停云从痛苦中升起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他一时几乎要大笑出声。她当真是妖啊……那带着天真的残忍,让他几乎跌入地狱,却又偏偏在这残忍里得到了一分解脱……
“晏停云”,妖仰着脸望向他,露出一段雪白的秀颈。她轻轻呢喃,语带蛊惑,“我是爱你啊……”
可她真的懂,什么是爱么?
第六章
日光晴好的午后, 妖坐在廊下阑干上,百无聊赖的晃着腿。小院里安静极了,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花依旧开的锦簇成团, 却不知为何显出一分寂寞来。
从那日之后,晏停云便将自己关在寝房里, 连食水也不曾取用, 足有两个日夜。
或许这并不是一段太过漫长的时间。可对于妖来说, 她看到日头落下又升起,月亮也是,几个交替, 时间被拉的极长。
妖望向男人。隔着人字纹的木窗、朦朦胧胧的床缦,他的神情瞧不清。他的目光也不再如月亮似的, 尽管冷清清,却那样皎洁、温柔的落在她身上。
一种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从心底钻了出来。明明日光和煦, 风也正好, 她却说不出的难受,像咬了口发了涩的果子、扭来扭去的破虫子, 让人恨不得呸上一口。
她推开晏停云房门,闯入其中。
木门洞开,阳光投射进来。堆积在门缝里的尘埃被惊起,在光影中浮浮沉沉。晏停云迟缓的抬手挡在额前,不言也不语。
妖快步走过去, 一下子扯开床缦掷在地上, 碧色的瞳如同蛇盯准猎物似的, 紧盯着晏停云。
短短两日,男人的面色便灰暗下去, 让人想起地上落了许久脏了的雪……眼睛遮盖着,看不见。唇角垂成疲惫的弧度,周身缭绕的、黑焰似的怨,都好像没了气力一般,收束身周,恹恹欲灭。
“晏停云,我要不高兴了。”
妖不明白男人为何如此。她不明白人的贪嗔痴怨,就像那些生来便是的神女,无论如何也不懂人间的喜悲,从来都是隔雾看花。
她更不明白,他的眼中分明有情,明明如月,明晃晃的挂在天边,又凭什么装腔作势,将她推拒一旁。
戏耍她么?
妖的眼冷了下来,俯视着男人。
空气被点燃似的响起哔剥声,晏停云睁开眼睛,看向妖。她的眼中有幽绿的火焰灼灼,爱与怨都那样理直气壮、声势浩大……
晏停云本想要说些什么。可他以人之身饲妖,将一个全然不同的生灵带到人的世界,原本就是自讨苦吃。对于妖来说,他或许也是无病呻吟……他到底什么也没说。
“罢了,真没意思。”妖永远比人更拿的起、放得下,那张殷红的唇永远能吐出刀片似的话语。“你不由我,我便走了。”
“不过……”她似乎呲了呲牙,话没说出口,却吞咽了下喉咙,有幽冷的光从那碧色瞳孔间一闪而过,和野兽似的慑人。
晏停云无暇他顾,仿佛有什么生长在他灵魂上的东西,被生生剥离。他也因此被撕裂,疼的不由自主蜷缩起来,喉咙间几乎溢出痛声。
他知晓他应当让妖离去。唐传奇乃至那些搜神、志异的故事里,妖鬼精魅总是路遇良人、一见倾心,钱帛相赠,捧出一颗真心由人践踏,称意良善的更盛人间最温良恭谦的妇人。
不过,那到底是无能书生的臆想罢了……
妖,远比人想象的更残忍。祂们喜怒不定、善恶难辨,这人间的规则落在祂们身上,仅仅像一颗尘埃,轻易便能抖落。他若还想抽身,便不该再招惹她。
晏停云紧紧咬住舌尖,将挽留的话压在喉咙。
只是……理智总有徒劳。
“你要去哪?”他终又开口。
妖垂下眼,看向男人的手。那只手青筋绷起,因过于用力,显出一点狰狞,更有一种易折的脆弱。
她又笑了起来,看他仿佛站在悬崖边。山风呼呼的刮过他的衣襟,吹透他单薄的身子。他脚下山石乱坠,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摔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妖忽然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早已是她掌心的一只小虫,她勾勾手指,便能教他求死求生。她若偏要强求,他一定会退让。
那么,她想她可以原谅他。
妖得胜似的笑了,胜过夏日里最娇艳的蔷薇花瓣、第一流春风画师调出的妍红,夺目的盛开着。
“天大地大,你管我去哪儿。妖自有去处。”她有一点漫不经心,又仿佛在语中藏了一把小钩子,诱着人来自投罗网。
“为什么?”晏停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的嗓子沙哑的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石子狠狠磨过。
“我觉得无趣,我就要走,难道还需要别的什么理由么?怎么,你要留我?”妖轻轻笑着,指尖闲闲绕着乌发,垂眼看向这个可怜的男人。
碧色的湖水一晃一晃,午后的阳光斜穿过老旧昏黄的屋子,映照在那片碧色里。她眼中浅浅笑意,荡漾出教人目眩神迷的波光。晏停云避开眼去,不敢再看。
“阿云,你分明舍不得我”,她敏锐而直白,俯下身子,趴在晏停云的肩头。像一朵蜜堆的云,欺霜赛雪、甜香馥郁的凝脂,柔软的胜过人所有的想象。
“你想要人爱你,那么我来爱你又有什么不好。”她亲昵的附在男人耳畔,软和的讲着话,吐出世间最蛊人的话语。
“什么妖,什么阉人,管这做什么。山头那边还有落花洞女呢,女人能嫁给山洞。你我在一起还能更荒谬,更不道德么?”
她的面容映在男人眼中,也像一朵花落在潭里,“咚”的一声,溅开点点涟漪。
她捧住男人的面颊,像个小孩子放赖撒娇似的笑着。“可我也想别人爱我……我们诞生,就像风吹动了草籽。我们吞噬兄弟姐妹,直到自己也被吞噬。”
晏停云偏头看向妖,她那碧绿色的瞳孔间没有半点哀艾。她讲述时,就像在讲述万物生发、草木枯荣,讲述这世上最理所应当的事。但是……这已足够让爱者动摇。
“我就是想要和你更亲近,最亲近。像蛇一样,将尾巴交缠在一起,不留一点空隙。”
妖的指尖划过男人的眼睛,比花瓣还要轻柔。像小孩子捧着她最喜欢的玩具,也像凡间的女人用身体讲述不能明言的爱意。
“你若眼中无情,我也绝不自讨无趣。可你眼中分明有情,凭什么教我和你一样作傻子。”
“何况……”妖轻轻笑了起来,指下用力,要男人直视她。她的话也像刀子刺来,不由人半点含糊。“你若不爱我,那日在邻人面前又为何缄口不言呢?”
“阿云,你当真问心无愧么?”
质问中,晏停云眼前仿佛有白光炸开。他忽然想起那个清晨,她赤条条来到人世间,像凝脂柔蛇似的躺在他的衣袍间笑得花枝乱颤,那一片雪原上,山峦起伏。
原来,他从来问心有愧、退无可退……
第七章
晴方城里有许多花, 养花的人多,卖花的人也多。手臂上挂着一圈圈多彩花环的姑娘走街串巷,一座座小亭子里, 也有老妪将一盆盆花斜挂作花墙。
晏停云便站在这花墙下, 仰头望着层层叠叠的花,细细挑选着。花墙上开的正好的三角梅垂落下来, 便拂在他水墨白描似的眉上, 平添了一抹动人艳色。
他挑起几盆绣球。这些花颜色明媚, 浅蓝、淡紫、粉白、嫩绿,像是开在水彩画里的。开的天真烂漫,恰似十三四岁的无忧少女, 也很像这只小妖笑??的时候。
他又挑起几盆万年青、橘柚树。这次挑的更仔细,有一片黄叶, 一点虫蛀痕迹都不要。挑好了再同卖花的细细讲,盆上要多缠几圈干草, 何时送到他家中。
“噗嗤”, 妖不知为何笑了起来,拨弄了两下金灿灿挂在梢头的金橘, 打趣一声:“晏先生,看不出你还是个爱花之人呢。”
晏停云想起自己那光秃秃的院子,很难应一句爱花。
他今日来挑选,也确实不因爱花……只是人间的年节、婚嫁,总是少不了这些花。不知为何, 总要买上几盆, 种在院子里, 摆在博古架上。
谁也说不清这是哪里的由头,但若少摆了一种, 便总显得不够在意,不够郑重其事。
“晏先生,你买花做什么?”妖仿佛明了了什么,笑着问他。
晏停云依旧不惯于将心思直白袒露,想了想,只同她讲:“橘是吉,万年青寓意长久……”
千种万种,都是人对于生活的一种期盼……
“晏先生,你真可爱。”妖又笑了一声,说不清是否有两分嘲意。她歪了歪头,仿佛当真有心问询,“你觉得这人间草木,庇佑的了你我么?”
晏停云挑花的手顿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恼了不成?”妖揉身上前,去探看晏停云的神情,见那鸦羽一般的眼睫低垂着,很有几分可怜。
她一下子笑开了,拿起一只五彩的花环,轻轻敲了男人肩膀一下,在上面留下了一层香气,又转手带在自己半垂半辫的乌发上。
“好了,逗你的了。”她仰着脸问男人,一张笑脸??。“我漂亮么?讨不讨你喜欢?”
从那个黄昏之后,男人走出了屋子,又如从前一般由她颐指气使。妖可是最擅长得寸进尺的生物,她便忍不住想要探探他到底能容她几分。
谁让他被一只妖喜欢呢。她就要以妖的方式爱他,用掠夺、侵占的方式。他高兴不高兴,都得听她的。
晏停云抬眼看向妖。她说话总似玩笑,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教人不敢信。她的情也是,似有亦似无。
此时,她仰着脸望向他,一双幽绿的眼如同滇地的湖水一般清澈见底,仿佛当真情义深重。她衣裙色彩秾艳,却偏露细细的一截雪白的腰肢。炽橘、明红的花朵带在她乌发上,映着她的面颊相映成辉,明艳动人。
而她清晨点在双眉间的一点红朱砂,更使她多了一种楚楚动人的风情。笑起来的时候,眼波轻轻嗔来,便教人心底波澜丛生……
“妈姆,你看傻了不成?”她笑着,从养着金鱼的白瓷缸里撩起几滴水,点在男人额间,要将他唤醒似的。但男人却只看到金灿灿的鱼尾,从她白玉似的指尖滑过。
水珠溅落,在日光下泛着五彩的光晕。隔着水珠望过去,小城屋顶迭落参差,土石墙上也生长着小丛丛花木,色调明媚,像是童话里的城镇,一切浪漫、美好的事物都生长于此。
“我们还该再养几条金鱼是不是?别人家里都养着呢。”妖又问他。
执念破土发芽,倏的便长成参天大树,叶茂根深。他忽而想要请求她留下来,留在这座小城里,日升月落,日复一复。
他方要开口,街巷中远远有锣鼓声近了。那是禳土酬神的仪式,老巫带着傩神面具,跳起旋风舞,巨大的铜鼎里,黄纸钱纷飞。
晴方城淫祀极盛,小小一方城里,有南苗、北苗、景颇、东巴十余种人,更信奉着数倍于此的神灵。
蓝天白云下,白墙金顶的圆身尖角塔中,有金盏昼夜不息的点着烛火。马鞍似的神庙里,也有绑着孔雀羽毛的女巫,祭祀祝祷。
“真热闹啊,这些要是我的多好”,妖深深嗅了口气,转头看过去,神情隐在浓绿的深叶垂下的阴影里看不分明。
“妖脉封后,如今这些庙中也不过是些如我一般的妖鬼新神。你说,我要不要扯祂们出来打一顿,我若赢了,香火就归我。”
妖低低呢喃,扭头看向晏停云,瞳孔中冷光幽幽,贪婪有如实质,像是蛇悄悄吐出一抹鲜红的信子。
晏停云看向小姑娘,她的瞳孔中倒映着晴方城。在广阔湛蓝的天空下,人间的香火袅袅飞向不知何处的天空,无处依托的便逸散成五色云霭,徘徊迤逦在晴方城上。
如何留住一只妖呢?祂们在人间之上自有天地。或有唯有那信众供奉的香火,还能遥遥系住她的裙角,教她想起探看。
晏停云深深的凝视着她,忽而开口,“灼灼,你知晓人如何造神么?”
“这也是人之术么?”妖注视着晏停云。
“人行至绝处,方信有神明。渡厄或是兴灾,谶言或是偈语,凡人敬之畏之,世间便又多一位神明。”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白玉像,雕得与妖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眉眼低垂着,看不见那幽绿的瞳孔,倒多了几分婉转的意味。
妖露出兴味的神情,看向那尊白玉像。小小的一尊像上,万千透明的丝线,从晏停云的体内延伸出来,又从那白玉像中钻出,像是海葵的触手、蜘蛛的网,要向她身上缠来。
这是要造神?还是要缚神呵?
世人总说妖贪婪又大胆,眼前的男人仿佛也不逊于她。
妖笑了起来,笑得明艳招摇,侵略性十足。她攀上男人的颈,在他耳边轻轻相问,“妈姆,我的好妈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雕这玉像的时候在想什么?”
晏停云垂下眼去,不敢回答。
他短暂的得到了一只妖,是独属于他的宝藏。可她永远轻盈灵巧,像是一片云,一阵风,永远不能握在手中。贪婪、恐惧便如野草蔓长,将他整颗心紧紧缠裹。
但……他不是早已明白,妖的生命是如此漫长,又与人全然不同,他注定要目送她越走越远么?
妖也并不在意男人的回答。她拿起那白玉像把玩两下,轻轻笑了一声,咬破指尖,滴了滴血在上面。她的血竟也是红的,只是在光好处细看,又仿佛带着点幽绿的荧光。
血滴在白玉像上,像是滴在烧红的烙铁上,刺啦刺啦一下弥散成血雾,将白玉像缠裹其中。过了一会儿,血雾散去,白玉像却变了模样,人身蛇尾,面容妖异。
“妈姆,”妖轻轻笑了一下,轻飘飘瞥过来一眼,带着些漫不经心,“看来神不可欺啊。”
哪个神?哪个“欺”字?
晏停云的心提了起来,妖又不再提起这话题了,仿佛从未说过一样。她亲昵缠上晏停云的身子,将指尖的残血抹在晏停云的唇上。
“妈姆,你猜我是那渡厄的神,还是兴灾的神呢?”
*
又是一个黄昏。天空晴朗的没有一片云彩,唯有雪山顶披着一块炽橘的云霭,照得山脉的每一处起伏的轮廓都清晰可见。
大片大片的金色亮堂到山腰,又成了笔饱沾了水勾勒出来的、水墨画似的浅蓝,流动的、半点也不滞涩。
小城便坐落在这山脚下,一人一妖的院子坐落在小城的西南角。
晏停云站在小院中,夕阳金色的余光落在他肩上,为他也渡上了一层融融暖意。
妖远远的凝视他。这个男人,仿佛忽然就在这座院子里扎下根来,不再像什么浮萍、飘蓬似的下一秒就要飘远散去。她望着他困惑不解,心头沉甸甸,仿佛压上了什么东西。
“晏停云”,她忽而唤他,她想问男人:人都同他一样多情么?都同他一样,敢将根扎在己身外么?只是她到底没有问出口。
晏停云拿着细绢,细细为他的花木擦洗着叶子。他听到小姑娘的呼唤,抬头看向她,浅浅笑了起来。
溪水叮铃咚隆的流过小院,像是一首欢快的乐曲,木香花瓣也温柔的抚过他的眉间,落在他的肩上。
小妖走过去,踮起脚,攀在晏停云身上,吻上他的唇角,像一颗蜜渍樱桃,有着世间最诱人的色彩和蜜意。晏停云垂下眼,望进那双宝石似的、幽绿的眼睛。
天色渐渐昏暗下去,又不知是什么节庆,也不知是什么习俗。一盏盏浮灯沿着溪水飘进院落中,朵朵橙色的烛光小小的点亮了一方方溪流。
妖后退一步,弯腰捞起浮灯,托在掌心。她的眼睛也映着烛火,亮晶晶的透着暖意。
“晏停云,它真漂亮。”
晏停云隔着浮灯摇曳的烛火凝望着她,像怕惊动一场梦,轻声问她:“要去看看么?”
“好呀”,妖应了一声,笑??的将手伸出来,等着晏停云来牵。
晏停云将她小小的、柔软的手握在掌心,牵着这个小姑娘一起走出这个开满花的院子。
沿着溪水往上流走出,浮灯愈来愈多。溪水从雪山上流下来,在小城里蜿蜒而过,不是叮叮咚咚,而是潺潺如注,水势很有几分浩大。
溪水旁有一颗蓝楹花树,蓝楹花开的太密也太繁,年轻姑娘聚在树下,拿着杆子敲树上的花,蓝紫色的花瓣簌簌落下来,像一只只小精灵,停在人的发间、肩头。
小孩子们则围在下游处,探着身子勾浮灯玩。有几盏浮灯被勾到了,小孩子群里便响起一阵欢呼。而那些游的快一点的浮灯便顺着溪水,带着人们的心愿穿城而过,流向更遥远的远方。
晏停云牵着妖,走入人群。
人与妖也坐在那棵大树下,花瓣也簇簇落在肩上。在满溪亮着橙黄暖光的浮灯里,在热闹又静谧的人群中,妖仿佛也被触动。
这些诗情画意的东西,好像只有人才会有。
“你们……人,好像也有几分意思。”
妖偏过头来,望向晏停云,她的瞳孔里倒影着人间的灯火,幽绿中也染上温暖的颜色。
晏停云买了两只浮灯,递给小妖,轻声同她说话。
“这里有许多神,便有许多的节日和庆典,各种各样、全不相同,我们……可以一一看过。”
他又轻轻笑了笑,抚了抚小妖额前的柔发,带着无尽的怜爱和珍重,“或许过一些年,也会有专属于你的庆典……”
只是到那个时候,他就不知还能不能看到了……
晏停云一字字写好浮灯,将许愿折起,捧着放入水中。浮灯顺着粼粼河水远去,他望着浮灯灯芯摇曳,忽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怅惘。
妖不知如何看懂了这怅惘,她了然笑了起来,带着一点志得意满。“妈姆,来讨好我吧,或许我愿为你延寿呢?”
“你这话不该说,免得被贪心的人捉了去。”那些浓雾似的郁气被冲散,晏停云一时气笑不得,敲了敲小妖额头。
“你要捉我么?”妖半点不怕,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反而笑着问他。
“我还是来讨好你吧。要怎么讨好?”晏停云也笑了起来,望着这只小妖。
他的笑和从前大不相同,眼睛里仿佛有熠熠幽光,像是黑曜石的珠子,像是漩涡,要将妖捉捕进去。
“妈姆?”妖更笑了起来,“我从不知你还有这一面。我是不是也该向蛊婆讨只蛊,以免哪天你骗了我逃了去。”
“就从那里挑一只蛊。”
妖指向半空。河水潺潺,在河的对岸,湛蓝的夜空里,有民家放蛊,蛊虫熠熠如流星似的掠过屋脊而飞,尾部像是闪烁的寒焰。
“妈姆,哪一只能将你拴住呢?”
妖望着男人的眼睛,他的目光是那样专注、软和,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妖也难得柔软下来,想着或许时间停留在此刻也很好。
一时河岸四周往来的人群、那些嬉闹的少女,仿佛都虚化成水雾光晕,成了看不清的陪衬、剪影。在晏停云眼中,只有她一个是那样鲜活。他深深的凝视她。
在男人的目光中,妖仿佛也被蛊惑,她试探的吻上男人下颌。男人驯服的垂首等待。
她轻笑了一声,咬上男人的颈,尖牙刺进去。妖气在男人脆弱、玉白的颈上留下一片黑焰似燎痕,是不容忽视的标记。
她又吻上男人的唇,在他唇上辗转研磨,咬破了他的舌尖。她像是得到了趣味,笑着一边亲吻男人,一边将他体内的血吞入口中。
有些疼。晏停云闷哼了一声,又轻轻笑着,回应着这个满是血腥味的吻。他颈间的伤口有些深,血混着冷汗一路滑落。然而他全然不顾,早已沉溺吻中。
小妖不知晓,她对他又何需蛊术呢……星光下,粼粼的溪水带着浮灯飘远,烛火照亮了他的愿望。
“岁岁今日,年年朝朝。”
第八章
他知道, 他在梦中。
无数滚着泥浆、看不清面容的东西,隔着高而窄的栅墙抓向他,尖利的楔钉子声也依旧要往他骨肉里钻。他匆匆穿过这些乱挥的手, 挣扎着奔向出口。
晏停云醒了过来。
屋中的灯烛灭了。烛芯只剩一点黑烬, 盏中烛泪还未干,浅浅的凝了一汪, 手指探上去微微发烫。
晏停云起身净面着衣, 往东厨去做饭食。
此时外面天还昏暗着, 古城依旧浸在夜幕中,唯有东方露出一线熹微的天光。一方小院里,没有半点虫鸣鸟鸣。
妖也不知是不是还睡着, 隔着淡绿的窗纱望进去,只见长长的床缦散落在雪白的长绒地毯上。
晏停云脚步轻轻, 生怕惊扰了她。
他想,或许妖也是昼伏夜出的。他几次在夜半惊醒, 都看到她跌坐在院中那棵大树上, 遥遥望着天上的那一轮银盘,仿佛拜月。
那是一种堪称神性的美……尽管她停留在这人间庭院中, 却到底来自于未知与诡谲,不经意便显露殊异,抖落出奇异而瑰丽的流光。
晏停云没有养过妖,不知该如何养育她。不过这世间又有几个敢称有经验的呢,还是要大着胆子来呵。想到这儿, 他不由轻轻笑了一下。
拌桑花、舂鸡脚、竹荪汤, 饭做好摆到院中的石桌上。大朴树宽阔的树荫下, 两对碗筷,一只小盏, 里面有鲜红的液体摇晃。
一早忙乎,天光也大亮了。院子里的小叶茉莉、金合欢花都开得正好,枝头有雀儿吱吱喳喳起来。
“灼灼,饭熟了。”他稍稍抬高声唤妖。
绿窗纱轻轻摇动,屋中却没有回答。晏停云走到门前敲了敲,又唤了一声。
“灼灼?”
屋中依旧没有回答,甚至没有任何动静。晏停云的心沉了下去,他推开门,快步走到绿床幔前。
朦朦胧胧的绿纱里,锦被在软榻上堆叠铺散着,没有妖的身影。
晏停云的心顿时变成了块被大石砸了的玻璃,砸的裂纹遍布,蛛网似的。
风吹过,院墙一角横斜枝影随风摇动,似有少女偷藏那里,捂嘴悄笑。晏停云走过去,拨开花枝,却也空空荡荡。
他又看向院中那棵大树,搭在花架下的秋千、爬满藤蔓的阁楼……他都找了个遍,也都没有。
最后,晏停云推开小佛堂的门。
小佛堂内依旧昏暗,有一种死去一般的沉寂。妖并不喜欢这里,他便也来的很少了。门推开,地上堆积的浮尘乍起,明明灭灭。
四下无人也无妖,只有铜黄古镜映照出他新鬼一样的面容。晏停云走到那巨大、残破的佛像前,抬头仰视。
可笑么……
检点平生,无一人一物可留恋,却依旧想活。心知人若如此,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又急急慌慌的将情感都投注到一只妖上。
很多时候他都想,非妖是因他的血与怨而生,分明他是长在妖身上的血肉。稍远一寸,便能扯出一片淋漓的鲜红。
可她并非凡人雕就的俑偶。她是妖,比人更鲜明、鲜活的生灵。她有自己的性情与喜怒,她闯入他的世界,看着他手足无措、一败涂地,像空灵的风、绮丽的梦。
佛像依旧望着他,长目低垂,无悲也无喜。在佛像下一角,妖的白玉像也摆在那里,离这浑浑噩噩的人间更近,成了他的新神。
晏停云抽出了三只香,依旧是血红符文缠黄纸。他割开手心,将香压上伤口,浸血上去,缓缓点燃。
自古便有焚香断事,甚至这算不得什么秘术,不过是小技罢了。
晏停云低声唤妖。房梁上的帘缦无风而动,青烟袅袅,盘桓空中,探看四方。
他将香插在锈绿丛生的铜炉里,方要跪拜下去。一只碧色的蝴蝶飞入小佛堂,照亮了一方昏暗。那蝴蝶似是映光的碧玉,也仿佛是湖水化作,有着涟漪似的波光。
“妈姆,你是在参拜我么?”
妖的声音从蝴蝶里传来,语带笑意。“我感受到了一种剧烈的情绪,很好吃。”
晏停云能想象,她在说这句话时,眼角眉梢必定高高挑起,很有几分志得意满的样子。
“来找我么,跟上蝴蝶。”妖轻轻笑着。
榆树皮香在锈绿铜炉里静静燃着,晏停跟上蝴蝶,穿街过巷。他的步履匆匆,却只顾着看那蝴蝶,乃至踉踉跄跄。但街上的人只犹疑的望向他,对那蝴蝶全然不见。
是他又发痴了么?
蝴蝶飞入密林,飞向那座传闻中有神母居住雪山。他折了只竹杖,走过荆棘丛生的陡峭山路。
当他到达妖的面前时,日影已然西移。两岸叠翠的重峦间,苍色的山石一片皑皑,大河从雪顶而下,半被雪封,半作白浪往山下翻滚而来,流入那碧色的神湖。
神湖的水清澈见底,甚至能看到水底矮矮的水草,却也不知为何,望来一片盈润碧色。妖身披薄纱,便在这神湖中嬉水,间或望向高高的天空,水波中轻纱摇动。
妖没有回头看他,只一抬指,让那碧色的蝴蝶落在她玉白的指尖上。
晏停云不知她在看什么。他只能看到眼前的高山通天、大树入云,却不知是否有着巨蛇、奇兽,乃至等等与她相匹的诡谲生灵……
“妈姆”,妖回过头来,碧色的眼嗔来潋潋水波似的笑意,一双长眉如丹青妙手化就,高挑斜飞入湿漉漉的鬓角,眼波流转的妩媚风情间,又偏有妖气横生,好一个山精水魅。
妖的目光又落回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他衣带露气,鬓发微湿,手中还持着一柄竹杖,因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跋涉变得狼狈可怜起来,却因这可怜多了几分可爱。
他恰如那些不惜万里、匍匐向神庙去,磕长头的虔诚信徒。而她,便是他的神灵。
“妈姆,你过来。”妖笑着唤他。
晏停云走到妖的身边,坐在水边的一块大石上,垂眼望着妖。
妖游鱼似的游了过来,趴在晏停云膝上,雪白的肩颈都袒露在外,露出两道弯弯的、月牙儿似的锁骨。幽绿的湖水间,明晃晃一片仿佛高山雪,却更盈润的色泽。
晏停云不敢看,避开眼去。他端详起身下的那块大石,不知它为何这般圆润光滑,也不知千年前是否也有人这样凝望过谁……
“晏停云,你要不要来?”妖却不依不饶,仰着一张花朵似的面庞笑问他,话中仿佛还有别的意味。
男人抬起眼来,沉静的注视着妖。在男人的目光里,她指尖闲闲拨弄着水花,一双眼笑意潋滟流转,半点不羞涩,也半点不畏惧。
湖水倒影着天空、树影,变成绿松石似的颜色,却又远比绿松石沉闷的质感更通透,像是水晶。而她眼中的绿则更冷一点,更翠一点。更动人。
那不是宝石无生命似的光泽,而是像柔纱似的鱼尾,竹叶蛇的鳞片,灵动而旖旎,瑰丽而奇异,教人不得不惊叹造物者的神奇。
水中没有一块浮萍,也没有一条游鱼。
这方天地也只有一人一妖,风声水声。
晏停云却依旧摇了摇头,依旧坐在湖边的大石上。
妖轻轻笑了一下。“晏停云,你不敢,便永远做看客么?”
她笑着问他,像是挑逗,也像是挑衅,从不懂人的什么辗转反侧、苦愤煎心。她大胆而明艳,是从未经人间种种苦难的模样。
晏停云心头发涩,却也有几分欣慰。他低头不语,注视着湖面。湖面上微有涟漪。
妖又笑了一下,忽撩起一捧水,泼向晏停云两腿之间。
湖水打湿了衣衫,使得衣衫紧紧贴服在人身上。甚至还有一时未渗下去的,连珠串似的滚落。
晏停云一下子绷紧身体,猛得抬头看向妖。“灼灼”。
“怎么?”,妖从水中站起来,她立在湖水中,望着晏停云。碧纱也贴服在她身上,将那山峦流水似的曲线显露无疑。
晏停云叹了一声,他告诉自己。就像一只猫拨倒了砚台,打翻了茶杯,她有意为之,偏是顽皮,又如何能够责怪她。
何况……在她心底,她当真觉得那别无不同,半点不值得挂在心头。她便是小小的戏弄了他了一番,又有何不可呢?
晏停云背过身去,抽出手帕,试图将衣衫细细抿干。
妖走上岸来,从男人背后,湿漉漉的拥上他的身体。她抻去晏停云手中的帕子,拽住男人的衣襟,将他拽的低下头来。
“晏停云,你怕我做什么?做什么怕我来,又怕我走……”她轻轻笑着,吻上男人的唇,咬住他的唇瓣,辗转研磨。“我不要你跪拜我,只要你来贪欢乐。”
晏停云注视着妖的眼睛,她一双幽绿的眼凝望着他,像是藏着一个漩涡,能通往无忧无惧的秘境。又或是蕴藏着一场风暴,要天崩地陷、樯倾楫摧……
*
妖坐在男人怀里,抚摸着男人被打湿的身体。他的身体嶙峋、削瘦,却并非娈童媚宠似的纤细。可以想象,若非久病神伤,该有一副流畅、漂亮的身形。
妖勾住他的腰带,在指尖绕来绕去,扯的松松散散。男人忽然按住了她的手。
“怎么,还不许么?”妖抬起脸来,含笑问他。
她倏的站起身,碧纱似的裙子,轻轻一抖,水珠如同从荷叶上滚落。
晏停云急忙拽住她的裙角,抿了抿唇,似是有话要说。
“怕什么?”妖却轻笑了一声,忽而将男人轻轻放过,伸出手将他拽起身来。
“回家吧。”
一人一妖顺着溪流往山脚下走去,走过一块块青石堆就,凹凸不平长满青苔的小路。顺着这条小路,又回到了晴方城。
晴方城有许多水。这些水说是溪太深也太宽,说是河太窄也太浅,不够行船,只有些落花,顺着湍急蜿蜒的水道向远处流去。
或许世间有比这儿诗歌更多、更繁盛的水乡,能行船,也不激荡。但绝不会有哪里同这儿一样——家家户户门前每一条水道、每一方水池,乃至每一汪水洼都清澈见底。清洌洌,捧起来就能喝哩。
晴方城的人都很得意这水、这城。他们不管走的多远,总是要回到这里。
出门闯荡的马帮回来了,系马在那一代代小娃儿寄命的大树下,散卖着山外水外来的东西,聊着天南海北的讯息。人群也围绕过来,间或啧啧感叹几句。
“外面换了新天地啦,乱的很。老皇帝死了,说是从前伺候他的大太监通巫术,也被送下去了,活埋咧,惨啊……”
人群中有切切声传来,晏停云的脚步顿了顿,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依旧往家中走去。
这天底下有几个皇帝,又有几个被活埋的太监?
妖忽然伸出手来,将男人的手捞在手心摇了摇。她的手小小软软,带着暖意。
晏停云望向妖。
“好脾气呵”。妖哼了一声,手指一弹,一道光向着人群飞去。说话的那人很快的就面露惊恐,捂着喉咙再不出声。
人群嘈杂起来,男人女人们叫嚷着“是白玉娘娘”、“白玉娘娘显灵了,快去拜一拜”。他们各个支起招来,不再管什么天外水外的事。
不过,他们倒也不太畏惧。他们打小就都知道,这晴方城,人住在这里,神也住在这里,打过许久交道,有法子哩。
“妈姆,你欢喜了么?”妖看着忙乱的人群,大笑起来,花枝乱颤的笑倒在男人怀里回望他,如勾丝的蜜,正在盛开的花。
她重新教会他喜,教会他怒,教会他如何做个活生生的人……他如何不欢喜。
晏停云轻轻拥了拥妖,拥住他整个宝藏,低头吻上她的眼角。
妖攀上男人的颈,仰着下颌,也在男人的怀抱里望他。
夜色渐起,星子闪烁,围绕在溪水、大树旁的人群如潮水退去。他们却依旧在那里相拥,她眼中也有情意潋滟。
第九章
正是初夏时节, 街巷两旁枝头的荔枝、蜜望子都熟了,红彤彤、黄橙橙的挂在深绿的叶子间,散发着蜜香。
晏停云站在阁楼上, 凭栏远眺。
他也不知望着什么, 望向哪里。万事万物都落在他眼中,碎金子似的日光却跳不到他身上。
忽然, 妖从大朴树的树荫里钻出头来, 像是树间长出来的精灵。
“你为什么不唤我?”
小妖看得出来, 他是寂寞了。这个爱娇的生灵,只要一时半刻不搭理他,魂灯便会暗下去, 由着魑魅魍魉趴在上面啃食。
那只肥猫可真笨,白得了我那么多好处, 却一点用没有!
妖瞪了屋檐上的瓦猫一眼,顺着伸长的树枝滑下去, 跳到晏停云身旁。晏停云见了她的动作, 惊的回过神来,忙从栏杆上探出身子扶她。
所幸, 这些时日他都忙着打理院子,栏杆也换了结实的,否则非要连着摔下去不可。
妖看着男人拥来的手臂,嘻嘻笑着,扑在男人怀里, 下颌撞在他的肩上。
她像是柔软的蜜糖, 泛着甜香, 能黏在怀里一般。晏停云忙撤开一步,又怕自己骨头硬撞红她, 抬起她的脸细瞧。
只是瞧着瞧着,却不由定在了那里。
她不知什么时候,长开了一点,眉眼间褪去了稚气。依旧是盈盈一张芙蓉面,眼却更狭长,眼角处也胭脂色更艳。不显得妩媚多情,反有一种盛极多妖异的意味。
像是……明知有刺,却让人想要触碰的花。
“妈姆,你瞧什么?”妖仰着脸望着晏停云。她有心戏弄这个男人,轻轻一咬唇,朱唇一点盈润,更像是鲜红欲滴的樱桃。
晏停云避开眼,笑着将话转开。“我们人有一句老话,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寻我做什么?”
这只小妖是只不那么亲人的猫,不要讨好他,也要不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时常自己呆在哪里,玩着什么。但……这个庭院总算不再空寂的仿佛会有野鬼来住了。
“妈姆,我听了一句戏文,‘我从此不敢见观音’。我不明白。你同我讲一讲,他为何不敢见呢。”
若心中无情,如何不敢见呢。妖得逞似的嘻嘻笑着。
男人的耳珠如她所愿的红了起来,她又大度的放过男人,理直气壮的支使他。也不讲自己的好意,抬手一指巷外枝头。
“你瞧那果子熟的正好,我想吃。下了雨就该不甜了。
“哪里有雨?”太阳像洒了金子似的,落在庭院里、枝叶上,也落在一人一妖肩上。晏停云笑着问她,端看她要耍出什么花样。
“那不就是?”妖又往天边一指,指尖轻轻划动起来。日光依旧照耀,天空上无云而雨。每滴雨珠上都藏着一道小小的霓虹,在深绿的叶子间、鹅卵石的小路上跳动。
“怎样?”小妖倚在栏杆上,微偏着头,盈盈一张笑脸望着他。
“这雨来的可真及时。”晏停云笑叹一声,却已是提步向外走去。“我再去趟东家阿婆那里。”
“诶~”小妖忽又拉长声唤他。两手撑在栏杆上,依旧赤着脚,依旧只在脚腕上带着那只小铃铛。
“下着雨你还去么?”
“有风雨去,才显得心诚不是?”晏停云已走到院门处,回头看她,轻轻笑着。
“晴方城的芍药要开了。”他莫名其妙来了这样一句。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他有一点不好意思直说出口的心思:芍药花开起来漂亮,若有喜宴,摆出来一定很好看。
妖咬了咬唇,指尖在裙子上的划动起来。天上的雨丝也被拨动似的,乱成细麻。
“要这么郑重么?”她暗自嘀咕。神情带着两分新奇而困惑,像一位懵懂的少女。但人间少女却绝不会像她一样,仅有那样浅的羞涩。
*
“阿婆,我们两个都没个长辈在这里……还要麻烦您来做个见证。”
晏停云请托着,面色有些红。他很擅长应对那些风霜雪里去的事,给自己置办婚事却是头一次,青涩的很呢。
“晏先生又说客气话。便是你不请我,我也是要去的。”阿婆笑了起来,又嗔怪他太多客气。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不就是在一次次你麻烦我,我麻烦你里来么,何况这又算什么麻烦。这位晏先生啊,来晴方城许久了,却刚刚才融入人群哩。
长辈碰到小辈成婚,或许总是忍不住絮叨几句。她握住晏停云的手,“两个人哦,脾气秉性都不一样,在一块难免磕磕绊绊。是件辛苦事,但也是件快活事。祝你以后都好。”
阿婆的手上有很多皱纹,像是干枯的树皮,却依旧干燥、温暖。
晏停云笑着应声。尽管那小妖总有那么多支使人的花样,也有太多奇思妙想让他措手不及,他的生命却因此流动了起来。不再是积满了落叶、枯枝的死水,只能在废旧的水渠里腐烂,也响起了叮叮咚咚的乐曲。
“气色还差些,精神气却不一样喽。”阿婆看他神情,更笑起来。“我看最近你家里收拾起来了,这样好啊,猫大人会高兴,也会保护你们的。”
“我知道”,晏停云笑着点了点头。他一直知道那日小妖攀在二楼栏杆上看的是什么。
自他从地宫中一番由死得生,便能看到一些常人不能见之物。扎根在他骨肉里生长出来,几乎将他吞没的怨,晴方城上的五色云霭,花树间的小小精怪。
还有屋檐上怪模怪样的那只猫。从杂草几乎淹没它的身子,到身披着五彩的花衣裳,志得意满、昂首挺胸的立在屋檐上。
人间种种瑰丽之景,他从前只疑是幻,如今才信为真……晏停云忽而很想将这些话、这些快活事讲给谁听,却到底性子含蓄,没有讲出口,如同一个怀抱巨宝、暗自欢喜的孩童。
他告别了阿婆,出了门,外面忽而起了大风。不是妖玩闹似的那种。树枝被吹得哗啦作响、枝叶摇动,天色都阴沉下来,空气潮湿而阴冷。
晏停云走在街巷里。巷中一扇扇木门打开来,传出妇人呼唤孩童的声音。风愈来愈大,连一栋栋房屋都要被吹的拔地而起。
街上开满的花早就散落了,嫩粉色的花瓣连着尘土、沙石卷在风中。那些果子噼里啪啦的砸在地上,在地上摔出一片红烂的汁水。
猫儿狗的也都惊了,晏停云听见小咪的嘶声叫着。随声找过去,在巷子一角找见了那只猫。它的毛全炸了起来,尖爪也都露了出来,紧紧抓着树干,也要被风吹跑了。
他走过去,抱起猫。忽听见对面宅子里传来一声尖叫。
“啊!蛊食人了!蛊食人了!”
那门户里住了一位年老寡居的草蛊婆,跟在她身边的女伢冲了出来,衣角全都是血。
晏停云夹在臂弯间的红纸被风吹上了天,他抬头看去。天幕幽紫,却又像深崖似的断裂开来,边缘火焰燎过烧焦,黑色卷曲。
大雨就从这裂口处倾盆而下。
晏停云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句惊恐呼喊。
“妖脉开了。”
*
晏停云将猫送回阿婆的院子,又匆匆回到家中。
在满街的风雨里,这一座宅院意外的安定,连门前的木香花都稀稀落落的开着,不摇不动。只有那只猫大人反常的弓起背来,向着四方哈气。
推开木门,走过影壁,庭院里连一根草都没有被吹拂动,像是水新洗过似的,泛着绒绒绿意。而廊下也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串串晶石灯笼,怪模怪样,玲珑剔透。
他分明才出去了一时片刻,却仿佛烂柯人误入山中已久,情怯起来。他立在影壁前,迟迟未动。
忽而,妖的那间屋子门洞开来。光透在这一方庭院里,在昏暗的天色下,映出彤彤的色彩,屋中屋外一片旖旎的红。
晏停云缓步走进屋中。
屋中依旧是雪白的长绒地毯,帘缦却换作了彩绸。屋子四角点着红烛,案上还有一大捧芍药开的正盛,插在水作的瓶中。
妖坐在梳妆台边,正闲闲拨弄着纤柔花瓣。她的面前也有一只铜镜,醺黄的镜面却并不照人。晏停云从她背影望去,只见她窈窕的身线,乌云流水似的长发。
屋子中极静,仿佛虚空中藏着一只巨大的怪物,将窗外的风声雨声、落石声都吞了下去。只剩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和红烛的燃烧的哔剥声。
铜黄镜面上彤彤烛光在他眼中映出一片模糊的红,她也仿佛是幻,一切都像一场旖旎、古怪的梦。
“灼灼?”晏停云轻轻唤她,小心的像怕打破他的珍宝,也仿佛怕惊动一只凶兽。
“你说那芍药开花时合宜,我便让它开花了。”
妖轻笑了一声,回过头来,依旧是她。
可她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还是从前那副情态,还是那副面容,气势却大不相同。就像一只小鹰,未褪下绒绒雏毛时,扑啄只似嬉闹。羽翼足时,足如铁爪,喙如金钩,又谁能不怕。
她笑着开口,更是语出惊人。“晏停云,我们今日便成亲吧。”
她说成亲,却不仅仅是成亲。她想做的,人间有无数诗、无数词,什么被翻红浪、金钗玉枕来形容。对于妖来说却简单,两字交欢。
晏停云又一次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忘了么?他们相识才有多久,又当了多久的父与女。何况……他还是个阉人。
“灼灼,发生了什么?”晏停云想问个明白。
妖托着脸颊,笑??的望着他,在那里一一细数,面庞上还带着一点小女儿的娇嗔。
“妈姆,我长大了,合该有一场盛大的仪式来庆贺。并且如今风大雨大,也正该做一点快乐事。”
“诶呀,我有好多个缘由,数不清的。反正我想要你,你要不要陪我。”
她那双幽绿的眼专注的望着晏停云,喉间溢出轻微的咕噜声,渴望几如实质。
妖脉开了。天地间暴涨的妖气涌入万物,也一并涌入她体内。她变得更敏感,能嗅到他身上的每一点气息,也无比想将他吞入体内。
她将手伸向晏停云,等着男人搭上来,神情笃定,像是从未想过会被拒绝。
她长大了,有十分好颜色。但是在晏停云心底,看她依旧像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他有时候也会升起欲,却因那欲而羞耻。他想着,反正年岁还长,也不急着跨过。
“灼灼,我不能。”晏停云开口。
“不能?”妖重复了一遍,歪了歪头,不明白男人为何这样犟、这样不知趣。
她的爱意是一刹那划过夜空的闪电。她看到天边有一颗星,便想要摘星。至于那星子在想什么,愿不愿意。她没有那样在意。
她持着一柄红烛,走向晏停云,立在他面前
依誮
,幽绿的瞳孔中倒影着烛火和男人的面庞。
他生得很端正,甚至当的起一句面冠如玉。平日里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微垂着眉眼。如今细看,眉宇间也藏着些锋锐的弧度。
她抬手抚上男人的眉眼。
晏停云立在那里,眉目依旧不肯柔软下来。
“那我偏要呢?”妖开口。
世人总说奇遇,又如何知晓飓风要将他们带去哪里。
晏停云发觉自己不能动弹了。黑雾不知从何处涌出,像是藤蔓似的绑住了他的手脚。
而妖攀上了男人的腰身,手指也像游蛇似的,在他身上游走。黑雾沿着他的袖袍、襟口钻入,想要挤满每一点空隙。
她身体里有一只野兽,冲破了束缚挣脱出来。横生的妖气压过了她眉眼间的艳丽。她一恍便剥离了人间,全然转向妖。
晏停云的心沉了下去。“灼灼,不要教我恨你。”
妖轻轻笑了笑,半点不在乎。她拥着男人的肩,面颊贴在上面。“妈姆,你们人说有情皆孽,我想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红烛映在铜镜上,晕开一片猩红的色泽。在妖的身后,仿佛也有影幢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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