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沈胭娇已经没心思再去留意顾南章的神色, 她此时对顾南章也是重生的这一事,震惊无比。
她之前不觉得顾南章跟她一样是重生,只是因为, 她心里觉得, 若他真重生, 想娶的人必定不会是她了。
可她重生后,英国公府却一再过来透出要议亲的意思, 甚至在她婉拒了一次后, 还又提起……
若是顾南章重生, 怎会想再重新娶她这个被他厌弃已久的人?
这才让她觉得,重生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万万没想到, 顾南章竟也重生。
沈胭娇仿佛觉得什么在自己眼前哗啦啦碎掉了,那是上一世她强撑起的包裹了许多委屈的沉重外壳。
上一世她是个恶人不假, 可她对不起那么多人,却并没有对不起顾南章……
她初始算计和这人成亲时, 也是为自己嫁给心上人而欢喜万分。
她一心想要捂热这人的冷心冷肺,却捂了一辈子都没捂热半分。她渴盼了一辈子的那话本里的爱情, 到死也没尝过一点滋味。
她是恶人,恶人也有委屈。
不过自作自受, 怨不得别人,她强撑着一点点将自己见不得人的那点委屈厚厚包裹起来,强撑出一个国公府夫人的体面来。
她重活一世,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想着上一世的那些脏污龌龊连同委屈不甘,都一起深深葬了再不提起一分一毫。
谁知, 谁知, 他是重生的。
前世那人,竟又重新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真真是……
沈胭娇忽而觉得心底眼底都是一阵说不出的酸热气恼, 脑子里也忽然乱成了一团。
被葬了的委屈再次翻起了浪头,差点将她的理智淹没。
沈胭娇愣怔之后,垂下眼睑。
“你——”
顾南章一直在盯着她,等着她的反应。
就在这时,沈胭娇一伸手握住案板上那长长的面杖,毫不犹豫拎起来,冲着顾南章身上就招呼了过去。
顾南章:“……”
他万万没想到沈胭娇直接动手,在他愣怔的片刻,那面杖已经甩在了他的大腿上。
“沈三。”
顾南章吃痛,轻喝一声。
沈胭娇却不理他,挥着面杖又冲他劈头盖脸打了过来。
顾南章愕然地看着沈胭娇眼底的恼火,来不及多想,他飞快退出了这个小厨房,来避开那胡乱挥舞的面杖。
“谁是野狐禅,”
沈胭娇一边追着打一边恼道,“谁是野狐禅,你才是个老狐狸——老狐狸……该死的老狐狸——”
顾南章:“……”
“沈三,”
顾南章一边躲一边轻喝道,“住手。”
“该死,”
沈胭娇连打了几下都打空了,越发恼火,“你给我站住……站住!别动——”
正院里远远那边正在做着各自手头活计的丫头嬷嬷们:“……”
秋月她们就看着自家向来娇贵从容的姑娘,如今拿着一个面杖在揍自家夫君。
而那位会元大老爷的姑爷,正被面杖打的来回躲闪。
这,这,这说出去有人信么?
明明是要做状元郎的人,今日却在这里先做了杖元郎了。
秋月她们有点忐忑看向宋嬷嬷,实在不知道是她家姑娘真和姑爷恼了呢,还是夫妻间甜蜜的笑闹……
到底要不要过去劝住自家姑娘?
“姑娘没开口,”
宋嬷嬷也无奈,“瞧着姑娘也没吃亏,且那边是姑爷,咱们先瞧瞧再说。”
反正挨打的也不是她们家姑娘。
“沈三。”
顾南章这一次没躲,一伸手扣住了面杖,看着沈胭娇道,“可以坐下来聊聊么?”
沈胭娇拽了一下面杖,没拽动。
知道顾南章只要抓住,凭他的力气自己也撤不回来,索性丢开面杖,冷冷哼了一声。
好在这么折腾片刻,先前冲昏了脑子的那点郁结之气散了不少,她整个人也算冷静了下来。
只是冷静归冷静,此时心里千头万绪一直还理不过来,沈胭娇咬唇盯着顾南章。
顾南章静静看着她。
“你走,”
沈胭娇声音微微有些抖,“我眼下……不想跟你说话。”
顾南章视线在她散下来的两根发丝上扫过,看着她眸色中的那些复杂的情绪,想了想,他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一时半会,沈胭娇必定心里还是乱的。
“沈三,”
顾南章低声道,“那我改日再来看你。”
沈胭娇没理他,转身进了小厨房。
顾南章拿着那面杖也跟了进来,将面杖重又放了回去后,深深看一眼正背对着他的沈胭娇,略一顿,便转身走了出去。
等顾南章一离开,沈胭娇绷着的身形终于有些撑不住。
缓了一下,她走出了小厨房。
“姑娘?”
秋月等人急急迎过来,“姑娘可还好?方才可是与姑爷玩笑?”
她们见顾南章一脸平静走了,看不出什么明显情绪来,这让她们心里有些担忧。
“他乱说些玩笑,”
沈胭娇笑了笑道,“你们不必担心。”
说着又道,“我方才跟他笑闹时,不小心闪了一下腰,要回屋里歇息去——你们叫人将点心做出来吧。”
“要不要请郎中?”宋嬷嬷急道。
“不用,”
沈胭娇笑道,“歇一歇就好了,你们不要过来扰我。”
秋月等人忙应了。
只是沈胭娇也没能静下来好好理一理心神,才回屋没多久,英国公府钱氏身边的刘嬷嬷又来了。
这一次来,没带太多东西,只说夫人要传几句话给少夫人。
听说了沈胭娇闪了一下腰,刘嬷嬷忙又问了安。
“我没事,”
沈胭娇敛起之前的心神,打起精神笑道,“就闪了一下,这时候已经好多了,再靠一靠,我就起来了——嬷嬷说夫人有话传给我,可是有什么事?”
刘嬷嬷一时笑了笑,向沈胭娇递了一个眼神。
沈胭娇会意,让屋里才刚送茶过来的秋雨先退了出去。
“什么事呢,”
沈胭娇道,“这屋里没别人了,嬷嬷只管说吧。”
“大事。”
刘嬷嬷小声道,“你大嫂,是不是与韩尚书府上的大姑娘,是手帕之交?”
沈胭娇微微一怔。
说实话,上一世她算计嫡姐嫁进英国公府后,与沈家的亲人几乎都决裂了,大哥成亲她也没在……
与大嫂秦芷兰,上一世更没什么交集。
倒是这一世,几次接触下来,只觉得大嫂为人很和善,也是很通人情世故的大家闺秀……
但大嫂手帕交都有谁,她还真不清楚。
“这我并不清楚,”
沈胭娇疑惑道,“嬷嬷为何说起这些?”
好端端的为何扯到了她大嫂身上?
“韩家怕是要失了朝中的恩宠,”
刘嬷嬷小声道,“听府里那魏夫人说,韩尚书身为刑部尚书,怕是牵扯到一些重要的事情里面了……若是韩家大姑娘将什么东西交付给你大嫂托管的话,提醒你大嫂切莫接手。”
但凡朝中大员,或有预感到要失利的,往往府中人都会暗地提早做一些准备。
比如将家中银票等贵重之物,交由信得过的朋友暂时托管,以求之后的依仗生计。
但接了这托管的朋友,便要担着风险,一旦被官家查出,都是要追究问责的。
假如这案子大了些……那接受托管的,甚至罪责也轻不了。
她家夫人从魏夫人嘴里听到这苗头,立刻想到了沈家大少夫人秦芷兰与韩家大姑娘的交情……
便特意叫她快些来跑这一趟,给四少夫人说了,好去提醒沈府的大少夫人。
沈胭娇微微一怔。
她想起来了。
前世也是有这么一出。
韩尚书夹在太子和四皇子等人的夺位之争中,到底没能独善其身,得罪了太子和六王爷这边。
她前世也确实听说韩家倒台了。
只是那时她与沈家亲人多数已经不怎么联络,因此对这些也没太关注。
但她还是知道一件事:
当时韩家倒台抄家,韩尚书问斩,韩家男子流放边关充作苦力,女眷则被充作官奴发卖了。
韩家大姑娘韩玉荷不知如何辗转的,后来被她大嫂秦芷兰买了回来。
秦芷兰当时那么做,只怕是为了救好姐妹于水火之中,将她买回后,便留在了沈府。
官奴是不能赎身的,奴籍轻易改不了。就是给人做侍妾,也无法做贵妾,生死都在主人手里握着。也和一般私奴不同,没有官家的脱籍文书,不能随意赎身,几乎没有了做平民百姓的可能。
秦芷兰大约是还想着找官家的路子,有机会替韩玉荷脱了奴籍,好寻个正常人家嫁了。
却不知怎么回事,她后来隐隐听说,韩玉荷算计了她大哥沈晏松,借着沈晏松酒醉爬了床……
那时秦芷兰正有第二胎,听闻气的小产了。
前世她也就听到了这一点点来自沈家的消息,那时她正在英国公府里忙着算计争斗,沈家这边的事,她之后也没再留心过。
若不是刘嬷嬷今日忽而说起这个,她早就将这事淡忘了。
“多谢母亲惦记,”
一念至此,沈胭娇知道钱氏也是好意提醒,忙笑道,“辛苦嬷嬷走这一趟。”
说着,便叫秋月赏了嬷嬷银子。
刘嬷嬷笑着接了。
“少夫人怕是不知道,”
刘嬷嬷又笑道,“四少爷真真是四两拨千斤——原本府里都快被那狐媚子折腾的人仰马翻了,四少爷一出手,立刻便安生了。”
“狐媚子?”
沈胭娇不解。
刘嬷嬷一拍手道:“老天爷呐,少夫人还真没听说呢——”
说着,便将那魏雨桐从六王爷那边带了一个女人兰宝儿,送到辰石院,那兰宝儿在辰石院先作威作福的,却被四少爷一句话,将整个院子的人,都送去大佛寺本府的那个斋院里去了之类之类,都绘声绘色讲给了沈胭娇听。
“少夫人呐,您可不知道,”
说完刘嬷嬷又感慨道,“那什么宝儿,长得那是……勾人呐——少爷却连看也没看一眼……可见少爷心里都是少夫人。”
沈胭娇:“……”
顾南章来了这一早上,也没听他说过这事的一句。
等刘嬷嬷一走,沈胭娇立刻叫人去叫大哥来一趟。
本来被顾南章弄得有些烦乱的心,被刘嬷嬷这么一搅,反而觉得稳定了许多:
世事难料,且行且珍惜吧。
等顾南章下次来了,她,她再和他好好算一算老账。
韩家的事跟她关系不大,可若是跟上一世一样,大嫂又救了一个白眼狼,那她若是不提醒一声,真对不住大嫂了。
过了午后,沈晏松一身汗地跑了过来。
“什么事,什么事?”
沈晏松一见到沈胭娇,就一边抹着汗一边道,“是谁欺负你了不成?巴巴地派人叫我来,真真叫我一路都心惊胆跳——”
沈胭娇忙叫人去拧了湿帕子来给沈晏松好好擦一把,又忙叫秋月去把井水镇的桑葚瓜果之类给取过来,又倒了凉茶给他。
沈晏松见没事,本就放松了下来,见她这样,没忍住笑了:“三妹妹到底是找我什么事?这般隆重,吓得我瓜果都不敢吃了。”
说着又笑,“莫非是又看中了我身边哪个下人,想要过来使唤?”
但那也不至于这么急吧?
沈胭娇示意秋月等人退了出去,小声将刘嬷嬷之前的话说了。
不过她自然不会说前世韩玉荷的事情,只说韩家人心思复杂,叫大哥警醒着点,劝住大嫂小心行事。
沈晏松越听神色越凝重。
他身为沈府嫡子,又是新晋的贡士,大好前程就在眼前,这时候朝中局势也不明朗,自然一直小心谨慎。
韩家的事,其实京都有心人都看出个凶险来,只是韩家大约还指望着四皇子这边势力的扶持……
但天子有疾,朝中势力变幻莫测,不到事情发生,谁又能完全料定呢?
不过韩家要是有了提防的心思,那韩玉荷借着秦芷兰的好友关系,还真说不定会托付些什么……
他沈晏松不是无情无义的小人,他妻子自然也不会是薄情寡义之人,遇到好友落难,能帮的自然要帮。
可帮,自然也得斟酌着些。什么能帮,什么不能帮,能帮的话,可以帮到哪一步……
必定要想好。
既能帮了好友,又不给自己招惹是非是最佳。
三妹妹既然提了醒,他回去便会私下和秦芷兰商议一下,未雨绸缪,不至于等事情发生时,太过仓促以致疏漏百出。
“我知道了,”
听沈胭娇说完后,沈晏松笑了笑道,“多谢三妹妹提醒。”
沈胭娇笑道:“谁都是盼着亲朋们好的,真遇到了,也是无奈的事——”
“哦,对了,”
沈晏松临走时,忽而想到了什么,笑道,“有件事你知道么?有人送了顾南章一个小妾,结果被他直接弄到了斋院里去了——”
沈胭娇微微一笑道:“府里的嬷嬷过来时,说了这个了。”
“顾南章说是夫妻一体,”
沈晏松笑道,“你说孤守三年,他说也一样要孤守三年——这般的夫妻一体,才不负天子赐婚。”
说着饶有深意看着沈胭娇又是一笑补充道,“此人可靠,三妹妹好福分。”
沈胭娇:“……”
之前刘嬷嬷可是没说,顾南章也要守三年——
她心里微微一动,大热的天里,莫名在心里有了一点点微微的清爽。
“顾兄此时压力也大,”
沈晏松又压低了声音道,“虽说他这次拒的堂皇,可到底是有些不合六王爷的意思……人怕出头猪怕壮,他是今科会元,多少人盯着他呢——三妹妹,他若是来了,你体谅些,多关切些,他也不容易。”
每次一想到眼下纷乱的时局,他总是在庆幸,幸而他考的名次靠后,不怎么扎眼……
单是想想顾南章身上的压力,他都一身冷汗涔涔了。
从沈胭娇庄子里回来,沈晏松将这些话,都背地里同妻子秦芷兰小声一一说了。
秦芷兰脸色一白:“当真?韩家真会倒?”
“也不一定,”
由于她有了身孕,沈晏松生怕她一激动伤感再损伤身体,忙道,“就是未雨绸缪么……不过你虽同韩大姑娘走得近,沈府、秦府与韩府平日里来往并不算亲密——我们两府不会被牵累到什么。”
韩大姑娘是和秦芷兰,以及别的府上两位姑娘,曾一起向一位女琴师学过琴,算是琴上的小同门,因此相识较早,平日里也有一些交集,是为手帕交。
其余的,各府之间,由于并没太多关系,倒没什么。
“你也别担心太过,”
沈晏松一笑又道,“我们两府不被牵连,便有余力在合适的时候出手相助……”
他强调了“合适”两个字,也缓缓向秦芷兰剖明利害。
秦芷兰叹一口气,夫君这般跟她好好说话,她自然也听得进去。
想到沈胭娇好心提醒,秦芷兰跟夫君商量了,又给沈胭娇送去一些东西以表谢意。
“聂骁的事问了么?”
沈晏松忽而想到了什么,看向秦芷兰道,“那庄子是他才买的吧?说了为何买那个庄子了没?”
他那日回来找聂骁,可聂骁在当值,他一直没见到,秦芷兰便先叫人去家里问了问。
“说是演习骑射,”
说起这个,秦芷兰没忍住,又是笑又是叹,“你说我表兄是不是入了魔?”
“这次剿匪回来,进虎卫营后,家里想为他议亲,”
秦芷兰道,“他听了都拒了……你说……他不会真还存着什么……什么心思了吧?”
可真去觊觎□□,那她这位表兄就实在有些过分了。
沈晏松皱眉道:“不行,看来等他休沐回来,我得请他吃酒,好好聊一聊。”
顾南章如今本来就事情繁多,这小子可别又给人添乱。
再说,这事直接涉及品性了好么?
真有这心思,一个品行不端弹劾上去,那他前程还要不要了?
更何况,聂骁想跟谁争不行,还想去顾南章手里抢?
第62章 跑题
“我这位表兄, ”
秦芷兰又想了想道,“虽说性情中人,可他并不糊涂——我觉得他断断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的, 这一点还是该信他。”
虽说为表兄这点子心思觉得可叹, 可仔细想想, 她表兄做事还是有些分寸的。
说着,忙又劝自己夫君道, “你也且放宽心, 就要殿试了, 打起精神应付正经事吧。”
殿试说到就到了,本朝殿试极少黜落贡士,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先例……凡事谨慎些好,何况在功名这等大事上。
沈晏松一笑, 凑过来飞快在秦芷兰脸上亲了一下:“娘子说的对。”
秦芷兰羞红了脸,慌乱推开了他:“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怕什么, ”
沈晏松一笑,“情难自禁而已。”
秦芷兰抿嘴一笑。
想到了什么, 脸上笑意微微一顿,换了凝重神色, 看向沈晏松道:“正好你在家,有事跟你商量。”
“何事?”
沈晏松一会儿还要出门去,正换衣裳,听到她这话,转脸看向她笑道, “如何忽而这般正经?”
“是母亲隐隐提过, ”
秦芷兰微笑道,“我如今已有身孕, 怕是不方便服侍夫君——母亲的意思,叫我寻个靠得住的,也为我分担一些。”
这事是常例。
她嫁过来之前,她娘家母亲也都教导过她这些,世家主母,难得一个持家公正,大度能容才是正理。
别的不说,就看沈大姑娘嫁给安郡王后,一有身孕,便将身边的春竹开了脸,抬了侍妾。
她既然嫁到沈家来,也不能任性做事,何况婆母还隐隐提了提。
“不必,”
沈晏松笑道,“我如今正经事忙的很,眼下还没这个心思。你若不方便,我自会去跟母亲讲——再说有你便好了,要那么多莺莺燕燕做什么,不烦么?”
秦芷兰抿嘴一笑,过来替他束好了腰带,又整理了一下领子,才又温柔笑道:“有你这份情意,我便知足了。”
要说这世上女子,谁不希望与自己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这世上,富贵人家三妻四妾才是正常。但凡有一点不同的,必定叫人议论了去,说这家主母嫉妒不容人的,在世家圈子里落人口舌。
她从小便被家里教导这些,心里虽不愿将夫君分与别人,可她也爱惜自己的名声,怕落得一个妒妇的名号。
眼下听沈晏松这么说,她心里是甜的。
她也没多说,眼下既不急,那就过段时日再说。
殿试的日子临近,沈胭娇本以为殿试之前,顾南章必定不会再来了。
一来她之前说了,这几日不想跟他说话。
二来,就要殿试了,他难道不做准备?
谁成想,殿试前一日,顾南章竟在午后,单人单骑又进了她的庄子。
沈胭娇:“……”
这人是不想殿试了是么?
“为何这时候来?”
沈胭娇没奈何道,“过几日再来不行么?”
顾南章热的额上都是汗,等秋月打水过来,他也等不及拧帕子,直接先将水往脸上撩着先洗了一把。
擦了脸,又喝了几口茶,顾南章看向沈胭娇道:“明日我殿试,今日来问你讨个定心丸。”
说着,他一摆手,示意秋月退了下去。
屋里只剩他和沈胭娇两人。
“定心丸?”
沈胭娇眉尖一颦,看向他道,“是什么意思呢?”
“我有三问,”
顾南章静静道,“只求三答。”
“你说。”
沈胭娇也很平静。
这时候她再一次认真打量了一眼这曾和她过了一辈子的男人。眉眼依旧,不笑时,那清冷隽秀的模样也是依旧。
这几日她纷乱的心思也渐渐安定下来,顾南章重生,不过令她震惊而已,可这一辈子,她的打算,跟他重生不重生也没什么关系不是?
他本就对自己无心,重生后无奈被赐婚,大约心里对自己厌弃至极,这一世,连洞房夜都不肯亲近她了。
之后又是冷脸又是禁足……明摆着是有怨气。
除非自己稍微顺一下他的心意,他才施舍般给自己一点好处:给书看,给银钱……
大约觉得这样,自己便该将他高高捧起,高抬高敬,将他这个男人视作天,视作一辈子的依靠?
不过之后大约见自己一心和离有些古怪,且觉得触犯了他男人的尊严,才越发恼火了吧?
听他的意思,像是一定要自己这一世安安稳稳被他控制在后宅,一辈子老老实实当个傀儡夫人……
这他才觉得满意了?
就如上一世那般,对她冷心冷肺,看着她慢慢在后宅韶华逝去,容颜不再,看着她慢慢老死在他的后宅,却不肯给她一点阳光雨露?
那种日子,一辈子已经够了。
这辈子她宁可做一株野草。
就算枯死在荒郊野外,也不想去做任何男人后宅中的傀儡干尸。
“一问,上一世你那般算计嫁我,这一世,为何嫁了我,却又先那般疏离,而今又一心和离,”
顾南章静静看着沈胭娇的眼睛,说到这里顿了顿后,先问了这一句,“是因觉得我上一世,不如傅云山权高位重,或是不如聂骁更有名将的锦绣前程?”
沈胭娇睁大了眼睛。
“是,或者不是?”顾南章往前半步。
沈胭娇先是愕然,继而恼火万分。
“放屁,”
沈胭娇被他勾起了怨气,登时啐了一口道,“我只是不想再嫁给你罢了。”
顾南章瞳孔微微一缩:“愿闻其详。”
沈胭娇被气笑了。
“既然你想听,”
沈胭娇冷笑道,“那我便说说,我嫁给你做什么?看你那冷脸,再看一辈子?再看你无情无义待我一辈子?我便是天上的金乌,也被你冷成了寒鸦了——还问为何不想嫁给你?”
顾南章:“……”
他无情无义?
“我自问对你问心无愧,”
顾南章眯了眯眼,“即便你我秉性不同,可我与你这数十年,也是一心一意,从无他念。”
就算她阴狠算计,毒辣性子不合他意,可既然嫁了他,他也忍了,也护了,也过了这些年。
如何在她眼里,他便是无情无义?
“你对我一心一意,是说的你不纳妾不用通房么?”
沈胭娇笑了笑,静静道,“我便应该对此感恩戴德,是么?”
说着,她摇了摇扇子,不等顾南章开口,便又笑道,“你不纳妾不通房与我一心一意,难道我不是对你一心一意?我养外郎了么?我与人私通了么?我有过二心了么?”
顾南章:“……”
“因此,前世这一点上,我与你,”
沈胭娇拿扇子拍了拍顾南章的胳臂,一笑道,“是扯平的。”
“何苦呢?”
见顾南章皱眉,沈胭娇便又叹一口气道,“你上一世对我也厌烦了罢?这一世又莫名阴差阳错和我绑在了一起,怕不是心里也是万般不情愿——”
说着,她指了指门口道,“因此我才说,和离。和离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自安好,永不再聚,岂不是你我都得了便宜?这是于你我都有好处的事,不知你还在纠结什么?”
顾南章的脸,在听到她说“各自安好永不再聚”时已经黑了,唇角绷紧,下颌都绷出一道凌厉的线条。
“你怕是觉得是我先提和离,冒犯了你的颜面?”
沈胭娇忙又道,“你放心,我如今并未对任何一人说起这些打算——这三年你尽可一边纳些美人在身边伺候,一边在京都暗中再选大家闺秀……到时找个借口,你来先提和离,如何?”
里子面子她都尽量给足了,希望这人能与她好聚好散。
“沈三,”
顾南章嗓子似乎有点哑沉,“你我夫妻几十年,你对我没有一丝真情实意么?”
“真情实意,上辈子能给你的,都给了,”
沈胭娇盯着他的眼睛,“顾南章,我一辈子都给过你了,情和意,上辈子用尽了,这辈子是一点余粮也没了。”
顾南章漆黑的瞳仁微微一震。
沈胭娇能清晰地看到他眸底自己的影子,恍恍惚惚,宛如上一世纷乱的尘影跌撞。
只是,上一世的她,早已如草木般枯死成灰,上苍垂怜,或者怜惜她的痛悟前非,令她腐草化萤,再生一世。
她跌跌撞撞曾从这世上颠仆而过,不曾怜惜旁人,也不曾多得旁人怜惜。
她恶草恶花,唯有的一点姹紫嫣红,都给了眼前这人。
这人却说她没有一丝春韵韶华……
眼瞎了一世,这一世怕是也好不了。
顾南章眼底飞快闪过一抹错愕。
可这抹错愕来不及解读,他本来条分缕析、纵横开合,比这朝堂策论还要精心设计的问辩思路,刹那间被沈胭娇毫不留情的决绝,给瞬间击的溃不成军。
会元郎的才华,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满脑子就剩了惊,剩了恐,剩了不知所措的惶惶然。
他也才在这一瞬间,终于意识到,一旦开始较了真,没有人能心平气和讲什么道理,逞什么雄辩口才……
就是急。
就是气。
就是……怕。
她这般决然,真是一点余地没有了,是真要和离。
没有一点欲拒还迎的意思。
哪怕他一次次示过好,眼前这人却再也不肯回头。
“沈三,”
顾南章忽而静静开了口,“你想和离,便能和离么?”
他心里空的,说出来声音都是虚的,“你以为,是谁求的赐婚?”
沈胭娇:“……”
“你说什么?”
沈胭娇眼睫一颤,是她听错了么?
顾南章闭上了嘴,薄唇绷出比先前更凌厉的线条。
不是他说的。
方才那话,一定不是他说的。
“你再说一遍?”
沈胭娇却从他这种沉默中读出了答案,难以置信道,“是你?你疯了么?为何求赐婚,为何?”
顾南章依旧闭嘴不言。
沈胭娇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了几口,低头猛地抓住了桌上的茶盏。
顾南章见势不妙,好在他一向反应迅疾,在茶盏冲他劈头盖脸打过来的一刹那,他及时闪了一下。
“啪!”
茶盏飞到那边,撞到了墙上,啪的一声碎成了一片,碎片飞溅的到处都是。
沈胭娇一打成空,转身又去寻东西。
紧接着,那边的花瓶和桌上一本书都遭了秧,继续劈头盖脸冲顾南章打了过来。
顾南章先躲了花瓶,后来眼光一闪,索性不躲了。
那本厚厚的书,“啪”的一声直接击到了他的额头上。
顾南章扶额闷哼一声。
松开手时,额上红了一块。
“我明日要殿试,”
在沈胭娇再打过来之前,顾南章沉声道,“殿前失仪,这罪名是跑不了了。”
沈胭娇:“……”
“姑娘?”
这时大约是担心屋里的动静,宋嬷嬷的声音忐忑在门外响起,“姑娘可要续茶?”
“不必。”沈胭娇应了一声。
“滚,”
沈胭娇接着看向顾南章,低声怒道,“我这庄子,不许你再来——来一趟,我打出去一趟。”
顾南章这才定了定神:“我才问了一句。”
说好要三问呢。
“余下的去问老天吧,”
沈胭娇恼道,“我不想听,也不想回你什么——”
“那我余下两问并做一问,”
顾南章道,“问完这个,我立刻便走。”
“说。”
沈胭娇恼道,“简洁些。”
“你要的真心是什么?”
顾南章看着她道,“权势?功名?富贵?抑或其他?”
“真心悦我,护我,疼我,”
沈胭娇不耐烦道,“与我无话不说——”
顾南章:“……”
“走罢走罢,”
沈胭娇催促道,“问完了罢,可走了罢?”
不由分说便推了他一下。
顾南章眯了眯眼。
在转身离开之前,又问了一句:“这无话不说——只能说么?写出来算不算?”
“写和说都算,”
沈胭娇嗤笑一声,“能通心意便都算——你满意了么?”
顾南章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开口,转身走了出去:
在这人面前,他一开口就似乎跑题,说两句便似乎离题万里了……今日明明来不是想说这些,却又莫名其妙乱了章法。
倒不如不选择说,而是直接做篇文章。
……
到了殿试,顾南章脑门上果然带着淡淡的一块青。
即便那晚小厮急的拿着热巾子敷了又敷,到底一早起来还是留着些淡淡的青色。
小厮急的快哭了,顾南章却并不在意。
殿试上,他心里还带着昨日在沈胭娇面前由于跑题而窝着的气,因此到了天子问完,诸公卿奉旨例询时,顾南章引经据典舌战群儒,将那点气全都宣泄到这点策论上了……
天子本就病重,强撑病体来完成这次殿试,见识到顾南章的才华时,精神都似乎好了一些。
不同朝臣心中反应自然不同,面上却一致附和天子,赞不绝口。
顾南章不卑不亢,他心里之前存着点气是有的,可也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他中了会元,本就站在风口浪尖上。
若是一味退缩,反而让奉旨主持这次大试的二皇子面上不好看。
这般才华初绽,得天子赏识,不但能让二皇子面上有光,且还能堵住想要毁谤之人的幽幽众口。
此时有人指出顾南章额上青了一块,属于失仪。
顾南章坦然解释,说是昨夜为了准备今日殿试,通宵看经史子集……结果一个瞌睡,额头砸在了桌子上。
天子呵呵笑了起来。
群臣也都一笑。
就连二皇子也有些忍俊不禁。
本来能就此得一个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号,虽说名声好听,可到底有失轻狂了些……
如此这一番解释,却又透出此人性情坦率,不求声名,实为难得。
“此子何须这般坦诚,”
天子气息有些虚,但吐字还算清晰,“不过人才难得——当得今科状元郎。”
原本,殿试先例,这长得极为俊秀的人才,都会特赏一个探花郎。
初见顾南章生的隽秀,本也这般打算……
可此时却觉得,他既不求什么浪得虚名,何必一定要将他这个会元,压到探花郎上去?
状元当之无愧。
之后天子病体有些支撑不住,殿试草草结束,余下由几位殿中大学士完成了流程。
但今科状元已定,红袍着身,跨马游街之类……本朝也是一样环节,连赐宴,依旧都称琼林宴。
短短半日,无数京中百姓,看到了今科状元的真颜。
“老夫活了七十多,”
京中一位老人看到,感叹说,“第一次见到真如文曲星般的状元郎——”
比及上一次那状元的模样,再上上次……
哪一次的状元,都比不上这次的状元郎呐。
这才是文曲星啊,谪仙也不过是这般容貌气度吧?
京里权贵家族也都羡慕嫉妒,这状元郎名花有主,还是天子曾赐婚的,再好也联姻无望了。
可联姻无望,往状元身边塞个人,怕不是没有一点机会。
一时间,京里的一些有心人,又开始蠢蠢欲动。
六王爷府上,魏雨桐气恼地摔了一个茶盏。
上一次她已经摔过一次了,就是她挑出来的兰宝儿送过去,结果顾南章连人都没见,就拿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人丢到斋院里去了。
这一次,她是恨顾南章这人,竟然中了状元。
本来六王爷之前还隐隐说过,他笼络的一个人,这一次有望推成状元……顾南章长得好,到时可以往探花郎上推——
谁知还是让顾南章得了状元。
她沈胭娇凭什么是状元夫人?
还矫情兮兮地跑到庄子里,做什么孤守三年的样子惹人怜惜?
可恨她在六王爷府上,虽得六王爷宠爱,也是拿她当侍妾来待的……可王府里,一直都没给她侍妾的名分。
王府上下,如今还称她是“魏姑娘”。没办法,王妃家世根基在那里,王妃不开口,六王爷也不去勉强王妃……
只哄着她。
可她在六王爷面前却不敢过分求名分,得宠便要知分寸,好在她也不求这一朝一夕,日子长着呢,当六王爷用不着王妃娘家的势力时,王妃早晚失了宠。
“姑娘莫恼,”
魏雨桐的心腹嬷嬷,笑着一边命人将地上的碎片收拾了,一边小声劝道,“一个状元在王爷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说着笑了笑,又道,“先前姑娘让我留意的……那个韩府……今日府上已经被兵围了——”
魏雨桐眼中一亮:“当真?”
想到先前在王府见到那韩夫人时,那韩夫人对她们这些侍妾的脸色……魏雨桐勾唇笑了笑。
不止如此,先前她被魏夫人带着一起进京时,曾在元洲那一截,与韩府上两位从外家回京的姑娘同乘一个大船。
那时,当那韩大姑娘得知她只是魏夫人一个远房没落亲戚时,那看她的眼神都是鄙夷……
还将用过的一个胭脂盒送她,说什么怕是她没见过这等京城里的好东西。
呵。
魏雨桐此时先将对沈胭娇那点嫉妒压了下去,一笑对着嬷嬷道:“等着罢——等她们被发卖的时候,咱们也去瞧瞧热闹去。”
第63章 问妾
这两天京城里, 先后两件事成了热门的谈资。
一个是新科状元的容貌,以及相关他天子赐婚、夫人佛前发下孤守三年誓愿的传闻,一桩桩都叫人觉得十分传奇。
二是刑部尚书犯了事, 尚书本人被斩, 府上被抄家。
真真一边繁华簇锦般叫人艳羡心热, 一边却又锁枷加身令人叹息冷定。
京巡营将韩府一围,里面顿时先是一阵死寂, 继而不久后便传来哭声震天。
街上早清了闲杂人等, 只有来回兵马呼喝。
韩府是大府, 府上几百口人。
韩尚书被斩,余下韩家男丁被流放边关, 成了苦力。下人仆妇们不必说,本就是韩家的家奴, 则被统一发卖了。所得银钱,也算在抄家之资这一类目上面。
韩家女眷, 则先被羁押,十日内充作官奴发卖。十日内发卖不了的, 连教坊司都不入,一并流放劳军。
这也是因韩家之前消耗或隐没了些资产, 无法追回,使得官家大怒。
由于这次并未株连九族,韩家还有一些姻亲或者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韩家女眷落难,想来会有人来花银子买去……
便有了这一出。
所得银钱, 自然一并算入抄家资产之内。
此时羁候所内, 一脸沧桑憔悴的韩夫人,看了看一屋子哭得都哑了嗓子的众人, 小声向贴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女儿道:“一旦劳军,不如去死。”
这都不用说,女眷去劳军,那是生不如死。
“母亲,真没有亲朋买我们出去?”
大姑娘韩玉荷不甘心道,“若是有人肯买我们出去,也有一线生机。”
韩夫人苦笑:“世人都是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的。且这次发卖,官家是为了在我们身上最后榨一笔,这银子,咱们之前交付托管的那些首饰都卖了只怕也不够——”
之前她们也都分批将一些首饰银票费尽心机交付到了一些亲朋手里。
可是,一旦落难,谁能保证别人不昧了这些东西?
世态炎凉,那些所谓的亲朋,这时候不嘲笑已经算好了,还能多指望他们救助么?
就算有良心不昧已是万分难得,反倒人贴钱来买走她们,那真真没有多少希望了。
“便是买了我们出去,”
韩夫人静静道,“也是一辈子的官奴,赎身是没可能的,只能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受人践踏欺辱——不如一死了之。”
韩家的案子并不是冤案,不管谁做了皇帝,都翻不了案。
“母亲说的对,”
韩二姑娘小声道,“我当初就听母亲的话,备了点东西——我不想苟活于世……这东西,母亲与姐姐要不要?”
她备好了毒。
这羁候所她一夜也不想待。看那看守的兵卒,在推搡她们进来的时候,黏兮兮的视线就在她们身上来回扫视,怕是今晚难得清白。
听了韩二姑娘的话,韩夫人泪水直流下来,默默点了点头。
韩大姑娘却脸色一白,不甘心道:“不到最后一刻……我不想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韩夫人摇一摇头。
不过她也没多说,这时候,死或者活,她也劝不了了。
韩二姑娘悄悄将一点粉末递给韩夫人后,而后毫不犹豫,直接将余下的一口吞了下去。
韩夫人也没迟疑,泪眼又看了看两个女儿,一咬牙也吞了下去。
韩玉荷惊惧万分看着母亲和妹妹去了,一时间吓得都快晕了过去……可到底不想死。
她还存着一点希望,先前她将一些东西悄悄托人交给了沈家大少夫人秦芷兰和王家的三少夫人郭宛宁,都算是她的手帕交。
若是她们能出手一起救她,是出得起这些银钱的。
这边的骚动立刻惊动了看守的兵卒,见是韩夫人和一位姑娘吞毒死了,不由又惊又怒。
觉得先前搜身太马虎,抬走了死人,便又让这满屋子女人,都脱了里外衣裳又检视了一番。
尤其到了韩玉荷这里时,那两个兵卒挤眉弄眼更是看着这边的狱婆搜身,一边还出口叫狱婆搜的仔细些。
就在此时,有婆子领了牌子进来,说是有人交了银钱,要买走韩大姑娘。
韩玉荷眼睛一下子亮了,这屋子别的女眷,都是一脸嫉妒。
等韩玉荷狼狈被带了出来,怀着一丝侥幸跟着那婆子才出了羁押的屋子,忽而又有一个兵卒,叫住那婆子,在那婆子耳边说了些什么。
“又有主家要相看你,”
那婆子一脸揶揄看向韩玉荷道,“细皮嫩肉的贵家女,果然来挑的人多。没奈何,相看者价高者得,这是规矩——你进去再叫这家瞧瞧吧。”
说完,便带着韩玉荷进了一旁一个屋子。
韩玉荷进去了之后,一眼便看到屋子的正座上坐着的人时,脸色倏地一白:她记得这个女人,是当初英国公的长姐魏夫人进京时,带的那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姑娘。
“哟,韩大姑娘,”
魏雨桐赶过来,自然不是存心买人,而是借机磋磨这个当初看不起她的贵女,“别来无恙啊——”
韩玉荷震惊后便噗通一声跪在魏雨桐脚下,痛哭流涕乞求救命。
魏雨桐厌弃地皱皱眉,这种软骨头她磋磨都没了兴致。
不过听说,外面有人已经出高价买了韩玉荷后,她自然不能容忍韩玉荷就这么全尾全须地离开这羁候所。
“你们两个,”
魏雨桐一脚踢开韩玉荷,对自己带来的两个六王爷府上在她身边使唤的小厮道,“去替我查查,这韩大姑娘身上有无什么毛病——买东西么,自然要瞧个清楚。”
说完,她便起身走出了这屋子。
外面兵卒都知她是六王爷身边的人,一个个也都恭恭敬敬。
在魏雨桐那话一出来时,韩玉荷就吓得花容失色,大喊救命。
可哪里有人听她?
过了一会儿后,魏雨桐的两个小厮嘻嘻笑着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的人瞧过了,”
魏雨桐冷笑道,“那韩大姑娘一身毛病,不堪使唤——我不买了。”
说完,带人施施然离开了羁候所。
韩玉荷再被人呼喝着继续跟着那婆子往外走时,身上的衣衫早已褴褛不堪。
等那婆子跟买家这个嬷嬷都在这边管事那里,走完了官奴买卖的文书,韩玉荷才被那出钱的嬷嬷领出了羁候所,上了一辆早已等在那里的马车上。
马车上,秦芷兰和王家的三少夫人郭宛宁,见到韩玉荷这情形时,都是大吃一惊。
“快披上衣裳,”
秦芷兰连忙将备好的一件斗篷披在了韩玉荷身上,“玉荷莫怕——”
她们自幼相识,也都跟着一个琴师女先生学过琴,多年的好友忽而落魄,她们自然万分疼惜。
“为何,你们为何来的这般晚!”
韩玉荷忽而爆发哭出了声,“早一个时辰,我也不至于——不至于落到这一步——”
秦芷兰和郭宛宁:“……”
谁知道她们两个顶了多大的压力,费了多少心思,才将韩玉荷买出来。没想到先落了一个埋怨。
不过想着韩玉荷遭逢大难,情绪难免失控,便都默忍了。
秦芷兰却想到了,她来之前,她夫君沈晏松还跟她又转了三妹妹的话。
三妹妹话里的意思,若她一定要救好友的话,是让她不要将人接回自己家中,只将人安置在庄子上,或者在京都里别的小偏院里……
日后再寻机会替她找个出路。
谁知等她对韩玉荷说起,先将她送到沈府在京都的一个小偏院里暂且栖身时,韩玉荷却又恼了。
“你我既是好友,”
韩玉荷哭诉道,“怎的如此狠心,是觉得我进不得你们家了是么?”
秦芷兰默了默。
“沈府大约不太方便,”
这时,王家的三少夫人郭宛宁忙道,“我带你回家吧——”
她们王家,不像是沈府这般清贵严苛,她嫁的也非长子,没那么太多规矩。暂时收留一下韩玉荷,也是有闲置屋子的。
韩玉荷有些怨毒地瞪了秦芷兰一眼,她是心里指望去沈家的。
可秦芷兰死活不松口,她也无奈,只能满肚子的怨气。
等郭宛宁将韩玉荷带走,秦芷兰回府的路上,跟自己的嬷嬷叹道:“若不是三妹妹提醒,我还真不留意,原来她是这种人。”
千方百计,又添了那么多银钱救她,没听到一句感恩的话,却一个不满意,便用那般怨毒的眼神看她……
秦芷兰心里已经渐渐冷了这份手帕情意。
回来跟沈晏松一说,沈晏松便笑道:“这世上,得意的不一定都是恶人,落魄的也不一定都是好人,三妹妹提醒的对,你也尽力了——做人也不求声名,问心无愧便是了。”
“只是三妹妹这要在庄子上待三年,”
说起这个,秦芷兰就忧心,“这三年……岂不是辜负了大好的年纪?”
“这也没法子的事,”
沈晏松一笑道,“不过我看三妹妹倒平静——先前还不觉得,这两年越发觉得三妹妹真真是有些不同,大约是个能享大福气的人。”
说着,想到了什么,忙又道,“不过我听说,英国公世子大约是不成了——也就这几天的事。”
秦芷兰先是一惊,继而又皱眉道:“那是个浑人……可怜那世子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却嫁给了这等人。”
“准备道恼罢,”
沈晏松道,“到时三妹妹必定也要回去英国公府里一趟的——”
沈府和英国公府既然是姻亲,一旦那英国公世子没了,必定也要过去道恼的,那边府上也得累上几日。
……
此时英国公府上,英国公、钱氏,以及魏夫人等人,另有世子外家静安侯府的人,都在世安苑的厅里,皱眉守着。
这时,沈胭娇也回了英国公府。
世子病危,她虽说孤守庄子三年,却不能不顾人情世故。
这还是顾南章在殿试后,第一次见到沈胭娇。
殿试后虽说他心急,可也脱不开身。殿试后便算正式踏入仕途,便不再是能率性随意的太学生了。
过了除褐,有了官身,便不再是布衣庶民,而是一身官服的官家人了。
沈胭娇才回辰石院,顾南章便从前院大书房那边过来见了她。
由于回了英国公府,沈胭娇先把之前两人之间的冲突压下。毕竟不是她的地盘,她不想在这边与顾南章纠缠。
“一路可还顺利?”
顾南章先开了口。
秋月等人识趣退了下去。
沈胭娇转过身,看到顾南章的样子时,先是微微一怔: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顾南章在这个年纪穿官服的样子。
前世顾南章承袭了英国公世子的位子后,一直到了英国公去世时,才承袭英国公的爵位,有了正式的官身。
那时的顾南章,已经快到不惑之年了。
而眼下的顾南章,才二十出头,便一身青色官服,越发衬出他挺隽的身姿,更多了一种凛凛的气度。
“一路很顺利,你这一身衣裳,”
由于顾南章先开了口,沈胭娇不想在这时冷战,便一笑也接了话,“倒显得人很精神——你是做了什么官儿?”
这两日她筹划绣庄,又在筹备多开一间铺子……实在是忙,忘了顾南章殿试后,给了他个什么官儿了。
顾南章:“……”
真真是对他毫无挂念了。
“太常寺博士,”
顾南章静静道,“从六品,一介闲职。”
说闲职是真的,由于这一场科考是二皇子坐镇,他这个会元,一旦不被太子和四皇子两边拉拢,便会成了别人的忌惮。
在这种时候,他自求进了太常寺,静静等候合适时机。
从六品,已经算是授予官职的高起点了,但他这个状元当之无愧。
“挺好,”
沈胭娇点头道,“你这般年轻,便有了这职位,日后必定前程锦绣的。”
顾南章沉默地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
这人说这话时,眼底一点热度也没,可见她心里是觉得,自己这锦绣前程,是与她没有一点关系的。
顾南章想着,又默默喝了一口茶。
“世子那边,”
沈胭娇便将话题转到了世安苑那边,“静安侯府的人没闹么?”
就算世子最后发病,是在静安侯府塞过来的那贵妾房里,又是吃了那贵妾的粥饭后病了的。
一开始那静安侯府怕惹祸上身,没敢来府里闹。
可这时候,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静安侯府的人眼瞧着世子是不行了。世子一没,静安侯府便再也无法插手英国公府这边的事了……
依着那府里的混不讲理的样子,难道肯稳当下去?
“是想把照顾不周的罪名给了世子夫人,”
顾南章道,“甚至还想让父亲做主,休了世子夫人,好让那贵妾的儿子,日后承继世子之位。”
沈胭娇无语:“这也忒离谱了。”
“因此闹也白闹,”
顾南章静静道,“一场笑话而已。”
沈胭娇点了点头,想着世子夫人此时,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蓦地忽而想起,前世她寿终正寝时,似乎听到旁边人在小声说,有人给顾南章塞了一个美妾……
她猛地抬眼看向顾南章,眼底都是恼火:差点忘了问他这个了。
“嗯?”
顾南章正静静看着沈胭娇,视线在她身上一点点滑过。
忽而被沈胭娇这猛一抬眼,给惊了一下。
“我问你,”
沈胭娇凑近他小声咬牙道,“前世我要死那会——谁给你一个美妾?”
顾南章:“……”
他察觉到沈胭娇眼底的恼火,心里一动:“你——这般在意?”
前世她必定是在意的,她要的是独宠,容不下任何人。他也都随了她,从未纳妾。
这一世,问起这个她……似乎又有恼意?
那便是,依旧在乎他了?
“呸。”
沈胭娇先是一愣,继而恼道,“别转话题,说啊,谁塞你的一个美妾?什么样的美妾?”
“那时我也重生了,”
顾南章一挑眉,静静道:“没有留意。”
他那时是英国公。
虽不领实职,可在一般人眼里,那也是要巴结的权贵。
人人都知道他夫人嫉妒不容人,之前不敢给他塞,那时沈胭娇病重,有了起了这心思也不意外。
可他是真不清楚,毕竟,他是和沈胭娇几乎一起重生……
甚至他都不清楚是如何重生,那时他正和医师问起用百年参片还能为她吊得多久的气息,想着多留一刻是一刻……
谁知蓦然觉得脑中一沉,再一睁眼,他已经重回年少时了。
沈胭娇一怔,眼底恼火退了一点。
“怕是你那时若没重生,”
沈胭娇轻哼一声道,“见了那美妾,心里必定是欢喜的罢——没有我拦着,你早也三妻四妾了罢?”
“那时我多大年纪了——你那时也不是不知,这事上我早没了心思,”
顾南章眼底透出一丝揶揄,“你觉得呢?”
沈胭娇:“……”
她不知为何这话题突然到了这一步。
被顾南章这样的眼神盯着,蓦地想起了前世两人的那事……沈胭娇顿时红了脸,心里又添了几分恼羞成怒。
她心里有些懊恼,为何被前世临死前那点不忿,给牵扯地将话题说到了这个事上。
顾南章却依旧静静看着她。
期盼着能从她眼底看出多一点的松动,多一点的在意。
“我去世安苑瞧瞧,”
沈胭娇却很快回转了心神,神色淡淡道,“大嫂那边,不知如何了——”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顾南章不言声,也平静跟了过去。
……
世安苑的正厅内,静安侯的长子长媳还在跟英国公胡搅蛮缠。
“我那可怜的妹子,自从嫁了你们家,一天好日子没过,”
静安侯长子带着哭腔道,“可怜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又被你们家给作践得要死了——国公爷你说说,你们府上怎么对得起我那妹子。”
英国公黑着脸不吭声。
“要我说,趁着我那外甥还有一口气,”
静安侯长子急急道,“赶紧把那克夫的世子夫人苏氏给休了,将贵妾扶了正才是正理。”
“住口。”
英国公怒喝一声,“若不是那贵妾,世子断不会如此——我还没问你们府上罪名,你们送进来那贵妾到底安了什么心,为何我儿子在她房里吃了一碗粥便成了这样?”
吓的那静安侯长子一个激灵。
这事怼的他哑口无言,本还想厮缠一番获点利益,谁知英国公这次一点帐不买……
静安侯府的人眼见没了好处,骂骂咧咧竟直接离了去,连世子一面也不见了。
世安苑正房内,世子夫人正皱眉守着奄奄一息的世子。
这时候,世子忽然睁开了眼睛,人似乎回转了一点精神。
“嗬……”
此时骷髅般的世子已经没力气再开口说话了,只嗓子里发出干瘪的一点声音。
他看清了眼前是世子夫人时,眼底突然有了怒气。
“爷醒了?”
世子夫人端着药碗,镇定道,“是有什么话要交代么?”
世子睁大了眼睛,似乎想要搜寻他要见的人。
“别找了,”
世子夫人一边那小勺轻轻搅着药碗,一边静静道,“你身边那些花红柳绿的,早就被打发到庄子里去了。”
世子气的气息呼呼的。
“玉哥儿,来见见你父亲,”
世子夫人还是命那边带着玉哥儿的嬷嬷,将玉哥儿带到了世子面前,“全这一点血脉之意罢。”
玉哥儿依偎在她身边,却并不肯多看世子一眼。
世子夫人察觉到世子眼底的怨毒之意,没有丝毫对玉哥儿的牵挂,也没多说,便让嬷嬷将玉哥儿先带了下去。
“何必拿这眼光瞧我,”
世子夫人一笑,“是觉得我还会怕了你么?”
说着又道,“你若是想见你那些莺莺燕燕,等你去了,我打发她们几个跟了你去?”
世子竟点了点头。
世子夫人眼底一冷。世子若是听这话急了,还算他有一点人性。
可万万没想到,这人,真的就一点人性也没了。
“你放心,”
世子夫人冷笑道,“她们没人想跟了你去的——等你去了,我自会遣散她们,她们必定是欢欢喜喜再跟了别人去了——”
世子气息顿时粗重起来。
继而急切喘了几口,又倒吸了几口气。
“叫人进来吧,”
世子夫人放下手里的药碗,站起身道,“说世子不行了——”
在英国公和钱氏急急慌慌过来的时候,世子已经咽了气。
世子夫人哀哀哭起。
世安苑上下也都哭声一片了。
府里管家,立刻叫人将准备好的流程走起。
沈胭娇和顾南章赶到世安苑的时候,便听到了这一片哭声。
第64章 关门
世子这一殁, 英国公府又忙了好一阵。
由于是嫡长子,又是英国公府的世子。按本朝规矩,顾南章也要为这个兄长服丧百日。
沈胭娇在世子丧事过了后, 便又准备回她的庄子。
庄子孤守, 也算是加了服丧的意思了。
这些日子, 她也没再和顾南章多说什么话。
好在顾南章一直也很平静,一直都是宿在前院大书房, 跟她也没有新的冲突, 平平和和地到了她回庄的这一日。
钱氏特意将沈胭娇叫到了跟前, 又叮嘱了一番。
“四郎中过状元,那仕途日后就不一般, ”
钱氏私下低声道,“你就是在庄子上待着, 心也不要懈了,好歹多笼络着他的心——我看你不慌不忙的, 反倒我夜里想起你这事睡不着。”
沈胭娇笑道:“母亲多虑了。”
钱氏不赞成地摇摇头,又道:“这女人呐, 自家男人才是依靠,你可不知道, 男人要是变心了,那真是比冰都冷。就算是正妻又如何?”
沈胭娇知道她也是好意,便都一一应了。
钱氏叹一口气,又送她了一些东西。
沈胭娇从钱氏这边退出来后,正碰上魏夫人过来。
“哟, 状元夫人么, ”
魏夫人一见沈胭娇,有些阴阳怪气, “怎么,还要回你那庄子?”
沈胭娇不想与她多言,忙一礼后略略应了几句,便抽身离开。
看着沈胭娇的身影,魏夫人鼻孔里哼了一声。
她知道,魏雨桐是对这个沈氏很看不上眼的……上次那兰宝儿被顾南章丢去斋房了,魏雨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是打算与魏雨桐联手,一面拿捏这守寡的世子夫人,一边让这沈氏失宠,给顾南章身边塞一个自己人……
彻底架空钱氏,日后这英国公府,便是她这个英国公长姐说了算了。
只是这些只能慢慢筹谋,上次魏雨桐的事,惹恼了英国公,她被禁足了一段时间……
因此她也怕再惹到了英国公,被这个弟弟赶出府去,那她在京城体面立足就难了。
沈胭娇回到辰石院时,宋嬷嬷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盒子道:“姑娘,方才世子夫人叫身边嬷嬷送来的东西。”
先前有段时间,世子夫人几乎和辰石院这边没了太多联系,像是防着什么。这时候却送了东西来,不知什么意思。
沈胭娇打开那盒子,却是一叠厚厚的绣活纸样,她不由眼中一亮。
之前世子夫人跟她说话多时,她曾无意间跟世子夫人提到过,她虽擅绣工,可惜难得一些好纸样……
没想到世子夫人还记着,这时候搜罗了这么多给她送了过来,对她开绣庄倒是十分有助了。
沈胭娇小心翻了翻,果然,很多纸样都是极为繁杂,又极为新巧的,融了西域和中原不同的风格。
又有一些像是南边的纸样,单说那些花型,一看就极为细腻柔婉,透着一种水乡江南的温润和富丽感,看上去便觉得岁月静好。
不知世子夫人都从何处搜罗而来,可见也是用了心思。
“呀,”
秋月见了也是惊喜万分,“姑娘,这纸样可俊呢……”
沈胭娇一笑,吩咐她好生收起来后,又让宋嬷嬷去回了礼。
这一来一往,她和世子夫人之间,一些微妙的心思隔阂,便也在无形中有了化开的意思……
本也无仇无怨,且世子夫人也并不是恶人。先前一些提防和疏离,换了她,大约也是一样。
都收拾好了,车马也备好,沈胭娇临出门时,顾南章又进了辰石院。
他手里拿着几本书,递给沈胭娇道:“这几本书,是特意给你寻出来的,都是你喜欢瞧的那些,你拿着——”
沈胭娇淡淡接了过来,客气道了一声谢。
“还有这个,”
不等她再开口,就看到顾南章神色有些微妙,又从袖子中拿出一本书递过来,“给你的——”
沈胭娇一看,上面是顾南章的字,写着“释疑札记”四个字,厚厚一本。
一看就是他自己装订的,就如他之前送给她的自己写的字帖一样那种本子。
她猜测是顾南章看这些书,写的什么注释之类,便也没犹豫,接了过来一样道了一声谢。
“这个,你——”
顾南章忽而开口说了半句。
“嗯?”
沈胭娇疑惑看向他,却瞧着他神色似乎还是有些不自然,不知他要说什么,便一挑眉,“什么?”
谁知她才问完,便见顾南章的耳朵倏地红了。
沈胭娇:“……”
怎么了这事?
“不要给外人看,”
顾南章轻声道,“你自己看了便是。”
沈胭娇心里了然,她知道顾南章这人是十分爱惜书的。他的书,在书架上都是整整齐齐,看完的书都和新书差不多。
倒是她,有时看书比较随意,看累了,随手将书会放在一边,也很少顾忌那书是不是折了角,或者翻着卷。
他是怕自己弄坏了他的书吧?
“放心,”
沈胭娇忙道,“我会小心的。”
由于世子丧事才过,沈胭娇之前的愿誓又是孤守三年,因此顾南章便不好相送。
这正合了沈胭娇心意。
倒是沈府上,秦芷兰身边一位那位王嬷嬷赶过来,说是奉她家少夫人之命,要送沈胭娇去往庄子。
沈晏柳也赶了过来,一起相送,要去庄子上住一日再走。
从英国公府一出来,沈胭娇便觉得呼吸又顺畅了许多,脸上也透出这几日来第一次真切的笑意。
秦芷兰身边的王嬷嬷,和沈胭娇坐了一个车上,迫不及待就跟沈胭娇絮叨了起来。
她家少夫人幸而听了沈胭娇的话,没将那韩玉荷接到府里。
由于心存了感激,她家少夫人特意叮嘱她,将这事都讲给沈胭娇听,多谢沈胭娇提点之意。
“那韩玉荷,被另一个闺中密友郭宛宁,就是那王家的三少夫人接到府上后,”
王嬷嬷小声跟沈胭娇道,“果真是不安生。才过了几日啊,也不说家里才刚遭逢大难,她便打扮起来了——”
这般没心的人,也真少见。
沈胭娇笑了笑道:“只要没在沈府作妖便好。”
“那是,”
王嬷嬷笑道,又小声道,“只是任谁都没想到,那韩玉荷勾了王老爷,如今惹得王家那位夫人与这位三少夫人起了嫌隙。”
家里儿媳接回来一个官奴不说,既然买了奴仆,自然是要当奴仆使唤的,竟还给她一些体面,让她忘了身份不说,还借机打扮花枝招展,勾了自家老爷……
那王家的夫人,和这位好心救人的三少夫人,婆媳两人,只怕心里都呕的要死。婆媳间原本融洽的关系,一下子降到比冰还冷了。
真难想象,要真接了那韩玉荷回沈家,沈晏松也好、沈晏樟、沈晏柏也好……不知哪个便会被有心的她算计了去。
沈胭娇也有点意外,没想到韩玉荷竟勾了那位王老爷。不过算算,那王老爷如今五十不到,又是家主,以韩玉荷的贪心,必定是要选一个家里做主的……
前世韩玉荷算计沈晏松,不也因沈晏松有了功名,又是沈府的嫡长子么?
“听闻如今这位韩姨娘,”
王嬷嬷小声又道,“算计了王老爷后,在府上还算安生——很是乖巧呢,在府里老少主子跟前,都能做小伏低的……”
弄得王老爷越发觉得她可怜又懂事,偏又多疼了她几分。
那王夫人先恼过后,觉得一个官奴,一辈子贱妾的事,到底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又怕被王老爷说嫉妒……
最后也捏着鼻子认了,不过将韩玉荷身契捏在了她自己手里。
沈胭娇一路听着这些事,一边喝着茶,也不觉得路途劳顿,不知不觉间,便回到了庄子。
一进庄,她便看到,之前让修葺的房子已经快好了,绣庄大致的样子也已经出来,不由心里一喜。
进了正院后,又是一顿收拾安置。
王嬷嬷这次奉秦芷兰之命,送沈胭娇到庄子里来,不止是为了说一路闲话,更要紧的事是,秦芷兰让她到聂骁的庄子里去瞧瞧……
瞧瞧聂骁的庄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聂骁说的,买这庄子是为了演习骑射的意思。
王嬷嬷也知道秦芷兰无奈,一边是自己表兄聂骁,一边是自己小姑子沈胭娇……
又加上聂骁有些话模棱两可,家里人根本问不出来,只能自己叫人过来再瞧瞧,心里也有个数。
这些话,王嬷嬷自然不好跟沈胭娇讲,只说她家少夫人托她去看看,聂骁这边庄子的山地的溪涧里,可有一种小银丝鱼没有。
说是听闻那种鱼,吃了后对孩子好。
沈胭娇自然也没多问,还让王嬷嬷带的小厮,也去自己庄里的山地里找找去,看有没有说的那种小鱼。
沈晏柳还好奇问了一句那说的小鱼长什么样。
等王嬷嬷带人去了后,沈胭娇笑着看向阿柳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你也想吃鱼?”
阿柳一笑,不过没有直接回应,只没忍住又悄悄看了一眼阿姐的肚子……
说句实话,他是真心希望有个小外甥。
那将是他阿姐的孩子啊……
想想就有些激动。
等他阿姐何时有了身孕,他一定也要找一找说的这种小鱼。
一边想着,沈晏柳一边和沈胭娇一起,收拾着带回来的东西。
“都是才找到的书?”
看到这边的一个箱笼里,几乎放的都是些书,沈晏柳笑道,“都是些杂书——”
“替我放到这边的书架上,”
沈胭娇收拾着这边的东西,听阿柳说起书,便指了指那边的书架道,“小心些,别弄折了。”
在庄子里住便没讲究,她住的这个正房的卧房挺大,便用屏风隔了,又加了书架和桌案,其实是将一个小书房和卧房算作一起了。
沈晏柳一边应着一边小心将那些书,按照书架上原本那些书的类别,挑着合适的地方放了进去。
游记类并在一起,杂史类一起,以及一些医书、还有些诗词、话本之类,也都各自排放整齐。
等拿起一本像是自己装订的本子时,沈晏柳微微一顿:
这本子上极好看的字体,写了四个字:“释疑札记”。
沈晏柳疑惑打开来,想看看是什么书的释疑札记。
他一翻开,先是一怔,继而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飞快扫了两页,沈晏柳动作飞快又小心地合起那本子,下意识往沈胭娇这边扫了一眼,见沈胭娇还在那边忙碌,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看到了什么?
竟是姐夫顾南章,亲笔给他姐写的……情书。
也不完全像是情书,在说一些事,什么前世洞房花烛夜,他心里也是欣喜的……
由于方才难得有点慌张,他没仔细读下去。
慌张也并不是他胆小,而是他怕阿姐发现他偷看后生气。
将那“札记”放进书架后,沈晏柳皱了皱眉,琢磨出了一丝不对劲。
方才他看到的那一点上说什么“前世”。
前世是什么意思?
他姐夫对姐姐说前世如何如何……
沈晏柳眯了眯眼,觉得对姐夫和他阿姐之间的这点情致,有些不太理解了。
莫非也是学那话本子上说的,什么三生三世之类之类……
亏得他姐夫还是个状元郎。
这么想着,沈晏柳没忍住又扫了一眼那本厚厚的札记,耸了一下鼻子:状元郎果真不一样,写个情笺,都能写出一本书来。
“在哪里愣着做什么?”
沈胭娇收拾完这边的东西,一眼扫见阿柳似乎在出神,不由笑嗔道,“快拾掇好了,跟我一起去绣庄那边走一走——”
沈晏柳不动声色将接下来几本书摆好,笑吟吟应了阿姐一声。
“阿姐,你看这些书,我这样摆放成么?”
沈晏柳看向沈胭娇又问了一声。
“成,”
沈胭娇毫不在意道,“摆整齐便好了——过来,洗把脸,跟我出去了。”
沈晏柳就猜到,他阿姐怕是还没看到那厚厚一本缠绵悱恻的状元情笺。
他眸色一动,却并不提醒。
跟着沈胭娇一起去绣庄那边转了转,沈晏柳又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辞了沈胭娇要回城了。
沈胭娇看他利落翻身上马,眼底不由透出几分欢喜:这样的弟弟,真的似乎长大了许多。
这时,沈胭娇视线落在沈晏柳马褡子上插挂的一柄弯刀上。
这弯刀刀柄上点缀着碎宝石,组成的图案看着不像是中原风格。
“哪里来的弯刀?”
沈胭娇疑惑问了一声。
“一位朋友送的,”
沈晏柳笑了笑,貌似浑不经意道,“看着好看,便留下了——阿姐喜欢?”
“玩刀弄枪的,小心些,”
沈胭娇自然对这些不感兴趣,只叮嘱了他一声,“这世上,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
弟弟大了,也有大了的操心之处。
沈晏柳一笑应了,策马潇洒离去。
沈胭娇这两日和红云一起,将世子夫人送的那些纸样分了分档。有些太过繁难的先放一放,挑出几个新鲜花样,内里所需技巧有限的那几种,备好了待用。
又让人去城里最好的丝线坊里,买了一批上好的丝线回来。
她先教了红云两三种技巧,让红云熟悉了,先试着绣出几个样子来,再琢磨着将这些绣样,弄到一批书袋上去。
“书袋?”
红云有点疑惑。
她本以为少夫人筹备的绣庄,是为了衣裳之类,谁知先去弄了书袋。
“先小再大嘛,”
沈胭娇一笑道,“要说讲究的,还是那些读书人。再者,那些读书人说好了,便有了一种风雅之气——能卖的更好些。”
就看她嫡兄沈晏松,和顾南章这些人便知道了,他们的衣裳,可以素净,却不能不精致讲究。
像沈晏松,宁可不佩香囊,要佩便定要精美极致的,这也是他为何总偏爱用她给的东西的缘故。
另一个,这第一批绣活出来,可以放在阿柳的书馆里去卖,倒也相得益彰。
红云笑着应了。
沈胭娇忙完这事,又见了之前托人寻来的说是种草药的行家,又问了庄子里养的牲畜之类……
一堆事忙完,到了掌灯时分,又和苏青官算过铺子里的出入账目,才察觉到真有些累了。
一夜安眠。
……
京城英国公府的前院书房内,顾南章却是一夜难眠:
那些他连着几日细心写出来的东西,也不知沈胭娇看完了没有。
算了算,以沈胭娇不算太快的看书速度,想来最慢三日也应该是能看完的。
看完了,便应懂了他心里的意思。
懂了后,会如何呢?
顾南章靠在书房的小榻上,盯着书架上被他丢到最里面的那个小匣子,灯光下,他眸色不由随着灯花跳了一跳。
心里有一丝担忧,但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在那札记中剖析分明,有理有据且徐缓从容,一点点讲道理,摆事实……
沈胭娇总应能看得明白。
此时顾南章靠在那里,听着窗外的风声,心里没来由有了一点热切,想要看到她看完那札记时的神色……
或许,不,必定对他会温柔了许多吧?
如此又捱过两日,顾南章算着就算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照抄,也该能抄完了。便在这日傍晚时分,找了一个借口,从府里策马出来,直奔城外。
瞧着今日天也不好,想来入夜时不定会下起雨来。
他赶到她那庄子时,又是要下雨,又是早已关了城门……
沈胭娇必定会留他住上一夜。
庄子这边,这几日沈胭娇过的越发充实,绣庄这边一应器具也都备好了,周边村子里,也有五六个女子,想要过来学做绣工。
一开始人虽少,不过沈胭娇倒也不急。
这天傍晚,沈胭娇由于午后去了坡上,看了种草药的地方,出了一身汗回来便洗浴过。
散了头发晾着,她靠在竹椅上轻轻摇着扇子纳凉。
听着云霭中隐隐传来的雷声,想着要下雨了,便让秋月先将那鸟笼子拎进屋里去。
院子里几只小狗正撒欢。
说是小狗,如今也长大了不少。几只小狗很亲人,也懂得看家护院,沈胭娇很是满意。
给这几只狗狗安置的窝本来在那边小院,可小狗们都喜欢往她这个院子跑,便在这边,也给它们安了一个窝。
沈胭娇才叫秋果将几只小狗唤到那边小院去喂,便见一个身影大步进了自己院内。
看清了这来人时,沈胭娇顿时无语:
顾南章他怎么又来了?
上一次就警告过他,来一次打出去一次。
这是将她的话,当成耳旁风了么?
同时也懊恼之前没吩咐过庄子里的人,顾南章再来便不要放他进来。
“你怎么来了?”
沈胭娇声音清淡,“是有什么急事么?”
说着看了一眼天色,都黄昏了,这时候快马加鞭赶回去,也不知能不能赶在关城门之前进去。
“来问问你的意思,”
顾南章心里发紧,语气却依旧平静,“可还有什么疑惑没有?或者觉得我有未曾解释清楚的地方,你都可以继续来问。”
沈胭娇皱皱眉。
这人什么意思?
上一次是她没有说清楚么?
“顾南章,”
沈胭娇轻声道,“我记得我说过了,你来一次,我便将你打出去一次——你我之间,还问什么问?你当你的状元郎,我走我的独木桥,各自安好,行不行?”
这人耳朵是不是聋?
顾南章:“……”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费尽了那般心思,熬了几个通宵细细思量又小心解释的那些……
依旧换了她一个无情无义。
心底里蹿腾的那点热焰,一下子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
“你快走罢,”
沈胭娇催促道,“丫头嬷嬷们那边看着呢,别让我当着别人面,给你个不体面——”
非得闹得双方难看么?
这人到底在纠缠什么?不喜欢的人为何不能放手痛快一些呢?
顾南章静静立在那里,薄唇紧抿,眼神中透出一点说不出的狠意来。
沈胭娇看到他这眼神,先是吃了一惊,继而也有了怒气:没完了是吧?
在她的庄子上,还想来横的?
真当她好欺辱?
“你不走?”
沈胭娇冷冷又问了一句。
顾南章的身形在薄薄暮色中,挺得越发笔直。
沈胭娇:“……”
这人真是有点毛病。
“这是你自找的,”
沈胭娇点了点头道,“别怪我不给你体面。”
顾南章依旧一言不发。
“来人,”
沈胭娇回头冲秋月她们吩咐道,“关门。”
秋月等人先是一怔,继而一头雾水,连忙去关了院门:她们姑娘是想留姑爷住一夜么?
还是怕姑爷跑了?
顾南章也疑惑看向沈胭娇。
沈胭娇见关了门后,又看向那边秋果道:“放狗。”
“哎!”
秋果大声应了,腾腾腾就跑去那边,很快几只半大的狗便从那边窜了出来。
顾南章:“……”
第65章 上树
宋嬷嬷和秋月等人:“……”
她们无奈看向秋果。实在是这秋果有些心思单纯, 只听沈胭娇的话,却不懂些人情世故。
这可是姑爷。
这几只半大狗汪汪叫着,直冲顾南章扑了过来, 毕竟这院里, 眼下就他一个生人。
“沈三。”
顾南章轻喝一声。
沈胭娇无动于衷盯着他。她早说过, 不许他再到她的庄子里来,这人不听, 都是自找。
眼见几只狗已经冲了过来, 顾南章也无奈, 毕竟是畜生又不听他的话,只好眸色一沉, 看着一株枣树,便飞快纵身扒住了一根树枝, 又翻身上去后,借助余力又纵身到了另一根更粗的树枝上。
几只半大狗急的呜呜汪汪的叫, 可上不了树,便在树下围着狂吠。
沈胭娇:“……”
这人动作还挺利落。
这株枣树, 之前修葺这院子的时候,田嬷嬷还特意请示过她, 一旦修葺扩盖,这株枣树便落在了院里,要不要砍掉。
那时她想枣树本就生长缓慢,长成大树也不易,好好一株枣树, 听闻每年结的枣子又甜又脆的……
何苦砍掉呢?是以便留了下来。
谁知今日竟成了顾南章的避难之处了。
宋嬷嬷和秋月等人眼睁睁看着她们的状元郎姑爷上了树, 一时间都惊得有些目瞪口呆。
“姑娘,”
宋嬷嬷这才反应过来, 急道,“使不得啊姑娘……”
“沈三,”
顾南章在树上也皱眉道,“够了。”
沈胭娇吩咐秋果将那几只狗狗又关了回去,而后抬眼看向树上。
她又一摆手,示意宋嬷嬷等人都先退了出去。
“这次放你走,”
等边上没人后,沈胭娇清清冷冷道,“下次再来,我便不客气了——”
说着,指了指院门道,“门在那边,好走不送。”
顾南章从树上跃下,皱眉盯着沈胭娇。
此时豆大的雨点打落了下来,腾起了一股泥土清新的气息。
沈胭娇一转身进了屋,而后直接掩住了房门,只留偌大一个院子给了顾南章。
“姑娘?”
早先被沈胭娇赶的躲到屋里的宋嬷嬷,过来小声道,“这是……怎么了?姑爷淋了雨,怕是要生病的。”
自家姑娘和姑爷这又是怎么了?
之前瞧着还好好的,怎么就忽而恼了呢?
虽说小两口之间难免任性些,闹些小别扭,可外面下着雨呢,怎么好叫人淋着雨?
“他又不傻,”
沈胭娇淡淡道,“这庄子这么大,他哪里不能躲雨?就算今夜回不了城了,这庄子里的管事,也不会看着他没地方歇着——”
天确实晚了,这时候顾南章是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城了。
可这庄子里的管事都认得他了,见他进不了正院,也不会放着不管。
她这回再不让他长点记性,这人把她庄子当成官道随便走了。
宋嬷嬷心急万分。
她是真真怕姑娘惹恼了姑爷……日子还是要过的啊,真生分了,和姑爷离了心,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别人家的妻子,哪个不是想尽法子笼络男人的心,偏偏她家姑娘在这事上,真真是有些任性了。
一边想着,宋嬷嬷一边透过窗缝往外瞧。
“姑娘,姑爷还站在那里呢。”
看到顾南章就那么直直站在黑夜的雨水中,宋嬷嬷越发担忧,“他不离开咱们院子,田嬷嬷她们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淋着雨啊——”
院门还关着呢。
没了沈胭娇的吩咐,那些庄里的下人,谁敢随便进这院子呢?
这姑爷也不知中什么邪了,小两口既然吵了,瞧着姑爷也像是在意姑娘的……为何不过来敲门说个话,赔个不是什么的……
就那么傻站着?
秋月也小心翼翼道:“姑娘……要不要给姑爷……送把伞……”
“不必管他,”
沈胭娇道,“既然他那么喜欢淋雨,那便淋着罢。”
赐婚是他自找的,这淋雨更是他自找的……这种人心里不知到底在想什么,真真是损了她,又不利他自己。
真损人利己也就算了,最不明白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冤种。
雨点越来越急,天色越来越黑,顾南章皱眉站在院里,身上衣裳已经湿透了。
他站在雨里,神色十分平静,甚至还默默将那一本释疑札记的内容,又一个字一个字在脑海中重现了一遍,像是夫子批注他的课业那般,将那些内容又斟酌一番:
到底是何处没有写好,令她误会了呢?
或者是他错估了沈三的能力……有些行文太雅太晦涩了些?还是有些地方用典用的过偏,过深了?
毕竟沈三不是太学生,没有深学过文章之道。
是他当时写的时候,忘了这点,写的东西,于她而言,太过繁难了些?
雨越下越急,风也起来了。
顾南章身上的衣裳都贴着身子了,从头到脚往下淌着雨水。
可他的眼神越来越笃定:
必定是这般了,她没看懂。
回头再重拟一篇,可学着那市井间话本子的浅白话,给她再重新订一个释疑札记便是了。
想通了这一点,顾南章大步过去敲了敲沈胭娇的房门。
“沈三,”
顾南章沉声道,声音在雨声中听着有些沉闷,“既然你看不懂,那我改日重写了再给你看。”
说完,他转身离开,走到院门这边,打开院门便走了出去。
“姑,姑,姑爷……姑爷走了——”
听着外面的动静,脸色十分不安的宋嬷嬷,难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姑娘,姑爷像是走了——”
“知道了。”
沈胭娇静静道。
她正在灯下低头琢磨一个纸样子,一边拿着绣线比这颜色,一边又拿起一个才做出的素色书袋比划了一下。
“你们也去歇息吧,”
沈胭娇看了看时辰,吩咐道,“不必在我这值夜,我今晚自己歇着。”
秋月等人忙应了一声,又替她添了香,才都轻声退了出去。
宋嬷嬷一退出来,找了一把伞连忙出了院子。
她还是不放心姑爷,不知庄子的下人,将姑爷安顿好了没。
等她出去瞧了,见田嬷嬷等人虽都困惑,却已经将顾南章安排住下了,又烧了热水给他洗浴,又熬了姜汤给他祛寒……
她连忙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放了点心。
“宋嬷嬷这是……”
田嬷嬷悄悄将宋嬷嬷拉到没人的地方,小声道,“姑娘和姑爷——”
“这你们就不用管了,主子间的事,”
宋嬷嬷一脸镇定笑道,“小两口,打打闹闹才亲密……姑娘这不是许了愿了么,姑爷就算想留那院子里,有佛祖在天上瞧着,也不能留啊——咱们便都伺候好主子,做好份内的事便罢了。”
田嬷嬷被她说的连连点头,忙忙都应了。
沈胭娇等屋里没人了,这才放下手里的针线,对着灯烛蹙了蹙眉尖:
如果她没听错,之前顾南章在门外是说,什么等他重写了再让她看……重写?
什么重写?
沈胭娇满眼疑惑地下意识将视线落在那边书架上时,忽而眼中一跳。
莫非,莫非?
她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书架前,将视线落定在了那厚厚一本“释疑札记”上。
往外抽取这本子时,她眼底还有些不敢相信,觉得自己或者是听错了?怎么会呢?他怎么会给自己写什么东西……
可等她抽出来,又打开来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沈胭娇下意识先往门口扫了一眼,又往窗子那边扫了一眼,确定都关好了,这屋里也没别人的时候,这才走到了灯光下,满眼难以置信地看了下去。
看完第一页,沈胭娇:“……”
她都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了,一时神色却是出奇的平静。
前世今生两辈子,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写给她的……释疑……这男人还是她那冷心冷肺的夫君。
越看越有些无语,沈胭娇默默扶了扶额。
不得不说,不愧是能中状元的人,这写起来东西,那真是一个引经据典又波澜老成,笔底烟花那可真真的绚丽斐然,炫人眼目。
她不得不避开那些生僻的字句,看着他字里行间说的前世的那些过往琐碎的事情。
又不得不说,状元的记性也是极好,连几十年前,她哪一月说过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写的清清楚楚。
当她终于定下心神后,沈胭娇才从那人这些跌宕的字句中,读出了他的意思:
他是说,前世初始钱氏来议亲时,他便有意想要娶她,还反驳过钱氏想相看沈府嫡女的念头……后来得知议亲的还是她时,他心底原也欢喜。
沈胭娇怔了怔。
他会放着嫡女不想,反而更想娶她这个庶女?
她有些疑心,换了是她,她必定是要嫡女的,必定利益相关,名声相关。
不过回想起来,前世才嫁给他时,他确实初始时,对自己还算温和看重,尤其是洞房花烛……
沈胭娇忽而觉得脸上有点热,连忙定了定神。
接着往后看,沈胭娇便看到顾南章说起她算计嫡姐,又一桩桩,一件件罔顾良心不择手段做下的那些恶事。
沈胭娇如坐针毡。
啪的一声先合上了那本子。
本来以为已将前世的恶埋葬在过去的时日中,再也不想回顾了,本以为那恶魂已经被处死,也洗去了一身脏污,却突然被他这般清晰的一一陈列在眼前……
沈胭娇像是突然被推到大堂就审的恶犯,不免冷汗涔涔。
千疮百孔腐烂的灵魂,再一次被他不留情面的从深深的地下扯出来鞭尸,这滋味如受酷刑。
说实话顾南章写的十分隐晦,若不是她与他都是重生,换了一个别人来看,后面这些恶事……只怕别人也看不懂。
虽说隐晦,可顾南章文笔好啊,即便隐晦,也不过是鞭尸鞭得像是协律的曲子罢了。
句句不是直接骂人,却又句句戳人心肺。
这人不去写状子真是可惜了。
沈胭娇重新打开看时,越看越有些恼羞成怒。
到底还是看不下去,又硬着头皮看了两页后,沈胭娇黑着脸啪的一声又合上了本子。
什么意思?
鞭尸鞭上瘾了么?
在这上面陈述自己的恶行做什么?这是怕她忘了自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沈胭娇气的有点想烧了这个本子。
可看着本子皮上写的“释疑札记”四个字,沈胭娇皱眉盯着“释疑”两个字看了片刻,这才又恨恨重新打开了本子。
她倒是要看看,如何个“释疑”的法子。
等她耐着性子又看了几页后,沈胭娇眸色动了动。
她这才得知,在她算计过旁人后,有些人……得了机会是要报复反噬回来的。
顾南章替她在一些别人的报复中做了一些事情,成了她的挡箭牌。
这些,她从不知晓。
顾南章,在前世也从未跟她说过一句。
沈胭娇越看越心惊,顾南章在她背后,竟做了这么多?
她看得很慢,实在是看完一桩,心里就要缓一缓。也不知是要缓什么,可心底里一些积郁的东西,却似乎有了一点点的消融。
可定下神又想一想,越想反而越气了。
他既然都看在眼里,为何不说呢?为何不拦着她做那些恶事,为何不规劝她?为何不跟她说,他不想看到自己那个样子?
为何不跟她说,他不想做世子,为何不跟她说,他对日后的打算,他想过的日子……
为何都不跟她说?!
就那么……冷心冷肺似的跟她过了一辈子。
沈胭娇只觉得眼里酸热,忽而泪就不知不觉滑了下来,再接着便有些忍不住,决堤般流了下来。
她觉得心里像是有些窒息。
再这么来一辈子,她直接死。
他还释疑,释疑……释个什么疑。
真没必要。
莫非还想跟她玩一辈子的猜谜?
沈胭娇盯着这札记片刻,将那札记找了个妥善地方放着。
虽说在这庄子里没人动她的东西,可阿柳和沈晏松他们,可能时不时过来,她可不想被人瞧见这些。
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沈胭娇一夜都没睡着。
天才放亮的时候,迷瞪了一下后便看到窗纸已经透亮了。
她只觉得头疼的不行,不由将顾南章又暗暗骂了几句:好端端写那些东西做什么。
等沈胭娇开了门,秋月等人忙进来伺候。
“姑娘夜里睡得可好?”
秋月端详了一下沈胭娇,不由关切道,“姑娘瞧着,像是眼旁有些发黑……没睡好么?”
“拿粉遮一下罢,”
沈胭娇对着镜子照了照,“夜里下雨刮风的,有些搅的人睡不安稳。”
“姑娘,”
这时宋嬷嬷进来禀道,“姑爷一早回城了,田嬷嬷叫人给备的早饭,姑爷也只吃了一点。”
沈胭娇没好气嗯了一声道:“不必管他,大活人,难道会饿到了不成?”
真饿到了,也便不会写那些东西了……
吃饱了撑得。
……
顾南章一早赶回了英国公府。
昨夜衣服已经湿了,晾了半夜,虽还没全干,他还是直接穿了回来。
回来前院书房这边,换了衣裳后,小厮过来禀道,说是国公爷唤他过去有事商议。
顾南章已经猜测到英国公是跟他商议什么事。
前世这时候,太子和四皇子两边势力的争斗,已经开始分出了胜负。就在这几日内,四皇子便应该败势尽显了。
果然,等他进了父亲的书房,英国公见他第一句话就是:“四皇子那边要完了——”
“哦?”
顾南章神色透出些恰到好处的讶异。
“大将军已经被缴了兵权,”
英国公压低了声音道,“昨夜,听闻大将军被带进东宫问话后,就再也没回来。”
如今天子病重,太子辅政。
四皇子的舅舅,这位大将军其实千不该万不该,在这时奉旨回朝。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随便找一个什么借口,都能拖延一段时间……可听闻是部将怂恿,又调换了四皇子写给他的密信,他以为这边局势稳定,才回了京城述职。
一回来,便落入了太子这边的圈套。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顾南章点头道,“太子这边,毕竟根基更深。”
英国公凝重道:“我叫你过来,是听闻,泗州才刚大震,太子有意叫二皇子去抚恤赈灾—晓说q裙四二尓贰捂久以死七—若是二皇子真领了这差使,若要用到你,你想法子推脱了罢。”
四皇子一倒,其余诸位皇子便成了太子继续打压的对象。
二皇子是这次会试的钦定主考,顾南章又是这科会元……本来就会被有心人视为二皇子的人。
这次真被二皇子叫去做事的话,日后太子登基,顾南章的仕途便有了坎坷。
“父亲放心,”
顾南章垂下眼睑,沉声道,“我心里有数。”
重生这种事,他并没有跟父亲讲。
英国公太爱喝酒,且喝多了酒,便容易酒后失言。好在英国公只领闲职,几乎算是远离朝政旋涡,这一点倒是还算安心。
英国公说的,他也知道。
尽管如今世子才殁,还算是个丧期。
可这种丧期,上位者随便一个借口,便能“夺情”,给个差使也是一样要去做。
英国公的忧虑不无道理。
只是英国公并不知,日后登基的,却并不是太子,而是这位似乎事事都处在劣势、又似乎常常做那些诸位皇子觉得费力不讨好的难事的二皇子。
……
接下来几日,朝中又发生了一系列的大事。
几家欢喜几家忧。
四皇子倒了的事情,传到沈胭娇的庄子这边时,她正和红云一起见了几个来绣庄做工的第一批女工。
安排好了后,沈胭娇回到正院这边暂歇时,便听宋嬷嬷说起了京城的事情。
倒不是宋嬷嬷消息灵通,而是她有铺子在京城,每两三日都有人来往在京城和庄子间。
加上她特意交代宋嬷嬷多问问,留意些城里的消息,因此但凡京里有了事,她也不出两日便能知晓。
“天潢贵胄呐,”
秋月说起这个很是有些心惊肉跳,“先前觉得一个尚书府,倒了就吓人……这可是皇子皇孙呐——”
在京城里,虽说一些事也是见多了听多了,可亲自经历这种时期,还是叫她这种小老百姓很是心惊。
宋嬷嬷忙嘘了她一声,又去关了门,这才又接着说话。
“姑娘你可不知道,”
宋嬷嬷小声道,“听说四皇子被赐死了,王妃也死了,他们府里本就没女娃,就三个男娃,一个嫡子两个庶子,最小才一岁,也都死了。”
四皇子这罪名可是涉及谋反,以及巫蛊,真真是惹怒了天子。
四皇子一党,也在这几日便七零八落。
四皇子母妃以及外家、王妃的娘家……也几乎都一扫而空。真真是大厦全倾,树倒猢狲散了。
“四皇子还有个亲妹妹,九公主,”
宋嬷嬷小声又道,“听闻本来也得天子疼爱的……可这一回,天子也恼了,病又重了一分,将九公主这公主封号也废了,废为庶民——到底是没赐死。”
九公主还不大,才十三四岁的样子,还未到及笄。却被牵累到这个地步,也是可怜。
“太子将那被废的九公主先丢在了掖庭,”
宋嬷嬷小声道,“不知会到底如何处置——京里的人都传言,说是天子还是顾惜这个小女儿的,说是让太子给找个合适的没功名的人嫁了,好歹也给她个安稳。”
沈胭娇听她们说着这些事情,心里并不太意外。
前世顾南章没有官身,她也没在意这一次的夺嫡之争,毕竟跟她一个内宅女子也没多大干系。
在这次的风云变幻中,朝中官员几乎没人能完全置身事外,只是影响或大或小不同。
沈府自然也不可完全避免这点风浪的冲击。
她记得父亲沈恪,大约是因一点事情,得罪了太子一脉的人,不过事情不大……
记得父亲沈恪只是被降了一级,又让闭门思过了一月。
别的倒没有什么,比起来大起大落的那些府第,也算是安稳过渡了这一回的风波。
本来这次宋嬷嬷说的这些事,沈胭娇听了也便听了。
可她万万没料到,这事情竟然还跟她,或者说,和沈晏柳扯上了干系。
两日后,沈晏松一脸严肃地策马直奔到了她的庄子上。
“大哥?”
沈胭娇一看沈晏松的脸色,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心里一跳,忙道,“怎么了?是有什么急事么?”
这可跟沈晏松上次来她庄子上的那轻松神色完全不同了。
等沈胭娇支开了宋嬷嬷等人,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沈胭娇时,沈晏松这才开了口。
“父亲今日散朝回来,”
沈晏松小声道,“说是太子硬给咱们家塞了一个人。”
第66章 辞别
“给咱们家?”
沈胭娇吃惊道, “莫非是给父亲塞了一位妾室?”
前世后来和沈家没有太多联系,只记得这时父亲被降了级,又让闭门思过之类, 不记得说父亲沈恪又添妾室啊。
不过也有可能是她那时没有在意, 毕竟添一个妾室, 对于权贵家也不是什么值得旁人留意的事情。
“不是父亲,”
沈晏松忙道, “是阿柳。”
沈胭娇顿时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阿柳?给阿柳?”
“四皇子那位胞妹, 九公主, ”
沈晏松皱眉道,“这不是四皇子一派倒了么?他这胞妹虽说天子留了她的性命, 却将她废为庶民,教太子给她找个没功名的人嫁了去——”
沈胭娇震惊万分:“我听说了这事……不是……太子给九公主找的人……是阿柳?”
这种被废的皇室之女, 自然属于是罪人,一般不会将她们指给有官身的人, 也是断了她们一些起复念头的意思。
先皇玉兴八年的时候,也有位公主牵扯到一位宠妃的案子里, 也是被废,后被指给一个老狱卒做了继室, 没几年听闻就病去了。
这种给指的,都是地位十分卑微的在京底层的人家。
可沈家是什么人家?
阿柳虽说是庶子,又有腿疾,确实不会走仕途,也不会有功名, 可既是沈家人, 那比一般的人家,还是不知好了多少倍。
太子有这般好心?这么体恤这个对手的妹妹的?
将被废的九公主, 特特指给了沈家的阿柳?
“父亲和几位御史,得罪了太子这边,”
沈晏松小声道,“罚了父亲闭门思过,且还将那被废的公主,指给了阿柳。”
沈胭娇定了定神,很快明白了太子的龌龊心思。
太子是要打压沈家的,在太子这里,凡是没有明确站到他这边的,他一旦得势,会不遗余力打击报复。
不过沈家历来谨慎,在这次的风波圈子里属于外围,太子的打击便显得不是太重罢了。
前世好歹后面是二皇子登基了,若是换了太子……只怕沈家最终也会被打击得一蹶不振。
太子这次将被废的九公主塞到沈家,其实也跟往沈家塞了一颗钉子一样,日后若想寻沈家的不是,但就这被废公主身上,便不知能做多少文章。
待她好了,便说沈府厚待罪人,居心叵测。待她薄了,便说沈府心中没有敬畏……
怎么说都是他的理。
说白了,将那个被废的九公主塞到沈家来,为的就是要恶心沈家。
前世没有这回事,只是因阿柳没活到这时候。
“父亲怎么说的?”
沈胭娇心里还存着一点希望,希望父亲沈恪那边,有办法推拒了这事。
沈晏松叹一口气。
他们父亲能有什么法子?
这时的天子连折子都看不了了,眼瞅着太子这一脉越来越嚣张,真真也是愁人。
他心里有个不敢说出口的想法,就是这太子,日后必定不是明君。只为争权夺利,没做过几件于天下民生有什么好处的实绩。
但这话谁敢说?
沈胭娇咬了咬唇,其实她也觉得,沈恪无法推拒的。
一旦推拒,必定给沈家招来更大的祸殃。
“事已至此,暂时忍一忍吧,”
沈胭娇看着嫡兄眼底的颓然之意,忙道,“大哥哥也别为难了,日后总是有转机的——”
等着二皇子登基,情形便会有些不同了。
“嗯,”
沈晏松看着自家三妹妹平静的神色,心里也一时安定了不少,笑了笑道,“三妹妹说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个转机吧——我今日过来,也是特意跟你说一声,只怕很快人就被安排进府了。”
“不走仪程么?”
沈胭娇有些诧异。
既是将人嫁过来,好歹也应有个流程吧?
“不是正妻,”
沈晏松小声道,“听父亲说的,太子的意思,被废的九公主,既是罪人,原本指个城卫老卒也就罢了,不过体恤她,将她给了沈家庶子,做个侍妾也罢。”
沈胭娇再一次有些吃惊:这不是给沈家添堵又是什么?
听闻这九公主,在宫里时,除了胞兄四皇子外,其余几位年纪小的皇子们相处也好……
如今落难,别的皇子虽说不敢搭救,可到底也盯着这事呢。
知道是给沈家庶子做了侍妾,心里必定是厌了沈家的……即便都知道是太子做的主,可谁会去怪太子?
那点不痛快,还不都泻到沈家身上了?
沈晏松也是无奈摇了摇头。
“可阿柳还小,”
沈胭娇心里恼火,“如何就打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十一二岁的少年,哪里到了婚娶的年纪?且那九公主也还不到及笄,真真是没法说。
“因此才说是侍妾,”
沈晏松无奈道,“母亲听了这事,也是头疼万分。那废公主过来,必定还跟着一位教令嬷嬷,一年内怕是难得安稳。”
沈胭娇点了点头,这话确实。
那教令嬷嬷必定是太子那边指定的,一般都是一年之期。若是真正的公主,自有自己从小到大的教养嬷嬷。
可被废的公主,那便是像狱婆一般的嬷嬷跟着,盯一年后,保证废弃的罪奴没了别的心思,安安稳稳能适应庶民本分了,这嬷嬷便回去复命。
这种嬷嬷往往是别有用心人指定的,故意磋磨人。
先皇玉兴八年时,那位被牵累废掉的公主,嫁给一个狱卒做继室时,听闻也是这样。
那狱卒一家本也想善待这位废公主,可奈何那教令嬷嬷却严苛异常,不止要她在婆母面前站足了规矩,略有一点差错,便各种羞辱惩罚……
一年不到,那废公主人都快被磋磨麻木了,之后人也没活多久。
这事当时被人传到市井间,很是在话本子里流传过一段,背地里都叹皇家薄情……
只是没想到,如今又出了一位被废的公主,还落到了沈家。
还落到了她弟弟阿柳身上。
“可能还有一个缘故,”
沈晏松说着有些迟疑,“这个……”
“什么?”
沈胭娇疑惑看向嫡兄。
察觉到沈晏松眼底的犹豫时,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大哥哥是说……和那位傅先生?”
沈胭娇忙道,“阿柳确实很得那位傅先生青眼相看,那傅先生听闻,是二皇子的幕僚?”
她还是之前听顾南章说过。
只是阿柳又不入仕途,且傅先生也只是带阿柳下棋……倒不想,这事倒也有了干系。
“傅先生声名在士林中很盛,”
沈晏松小声道,“虽说只是带阿柳下棋,可阿柳开书馆,傅先生也帮了忙——”
不知多少人家的子弟嫉妒阿柳得了傅先生青眼。
太子将废公主给了阿柳,若是这废公主死在阿柳这里,便借此先坏了阿柳名声,再接着拿傅先生的眼光与名声说事。
傅明霈这般谪仙似的人物,太子一脉是抓不到他什么实质错处的,也不敢来硬的,只能一点点消磨诋毁他的名声。
沈胭娇心里一紧。
真有这个缘故的话,她担心父亲沈恪会埋怨阿柳。
“三妹妹放心,”
沈晏松忙又道,“我跟你说这些,原本就担忧你多想,父亲的意思也一样,他说阿柳并没错,若是因这些便忤逆了那些人,这官不做也罢。”
他们父亲迂腐是迂腐了些,古板是古板了些,可在大是大非上从不含糊的。
“给你说这个,”
沈晏松又接着道,“是让你们也警醒着些,这时候不同一般,且先忍耐,过了这一段时日再说。”
沈府和英国公府联姻,他和顾南章也都在今科中了进士,顾南章还是个状元……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都要小心行事。
沈胭娇心里一暖,笑道:“多谢大哥哥提点。”
“其实也用不着我,”
沈晏松笑道,“你有顾兄呢——他这几日没来?”
沈胭娇有点心虚,忙笑道:“来了一趟,只是还有事情,又匆匆走了——”
“他更难,”
沈晏松点点头,“你们夫妻一体,也要多加体谅。”
沈胭娇:“……嗯。”
“阿柳呢?”
顿了顿后,想到阿柳的性子,沈胭娇心里有点不安,忙道,“他今日如何没跟你一起过来?”
沈晏松忙道:“父亲将他叫了去,我来时他们都还在书房呢——我便先来跟你说一声。”
他知道沈胭娇对阿柳的关切,怕沈胭娇从顾南章或是哪里听到消息后心急,因此才特意先跑了这一趟。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鸟鸣。
隐隐也能听到外面的鹅鸭叫声,在夏日里,别有一种生机。
沈胭娇眸色忽而亮了亮。
“阿柳身子不好,”
沈胭娇微微笑道,“郎中也早说过,他这身子,要多养一养才好——京都烦躁,倒是乡下恬静,倒是个养身子的好地方。”
“嗯?”
沈晏松一时疑惑,不知沈胭娇为何将话题忽而转到了这个上面。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沈胭娇的意思,不由有些不安:“这岂不是委屈了阿柳?”
沈胭娇的意思是,找个借口,沈晏柳带着那被废的九公主,离开沈府,让那嬷嬷无法在沈府瞎折腾什么。
这样沈府倒是暂时安稳了,可阿柳好好沈家子弟,放着京都不住,去住庄子去……
岂不委屈?
再者,去了庄子无人照应提点,阿柳毕竟年纪还小,性子也怪了些,万一行事上有个什么不妥,也难及时纠正。
“若是这庄子是他的,”
沈胭娇指了指聂骁那庄子的地方,小声道,“我临近着他,岂不是方便互相照应?”
沈晏松眼底一亮。
“回头我再问问聂兄,”
沈晏松道,“这山地庄子,他肯不肯相让,或者多加些银钱也无所谓。”
本就打算劝阻聂骁弄这个庄子,此时有了这事,找聂骁商议,他应该是明白其中利害的。
沈胭娇笑道:“好。拜托大哥哥了。”
她就是这个意思。
等沈晏松离开,沈胭娇便将这事跟宋嬷嬷等人说了,让她们也提前做好准备,抽空时也收拾出一些东西来。
等什么时候阿柳真能搬到邻近庄子,她也好替弟弟都打点好一切。
这日直到过了午,阿柳才策马到了沈胭娇这里。
“先吃了这个,井水镇的瓜,”
沈胭娇先让弟弟吃了点凉爽的东西,这才又心疼给他摇着扇子道,“这毒日头下,你就这么急着过来,再晚点过来不好么?”
“等不得,”
阿柳笑道,一双狐狸眼笑眯成了缝,“过来跟阿姐说一声,怕你听了心急。”
“急什么,”
沈胭娇忙道,“天又没塌,你也别愁。”
“我愁什么?”
沈晏柳笑意很是有些玩世不恭,“被这些大人物算计到我的头上来,很是新鲜呢——”
真挺好。
他倒是也开开眼,陪着这些大人物玩一玩。
“你别乱来,”
沈胭娇忙道,“这事关系可大可小,到底做事也周全些更好。”
沈晏柳笑眯了眼:“阿姐放心。”
沈胭娇将之前跟沈晏松商议的事情,跟阿柳说了一下。
阿柳点头道:“这样挺好,我便挨着阿姐了。”
说着顿一顿又道,“不过即便大哥哥买了那庄子,我也要再过一段时日才能搬过来。”
一来他京都那边也有事情要做,二来,这事才一出,他便要来庄子“养病”,有些太落人话柄,再过一段,他可以身体越来越“弱”。
沈胭娇点点头,阿柳说的不错,她也没想着最近他能搬过来,好歹也得先在沈府待一段。
只是……
沈胭娇瞧瞧弟弟尚且单薄的少年身形,心里很是纠结。
她不知阿柳懂不懂那事,那被废的九公主,比阿柳大了一两岁,是来做侍妾的。
若是不懂也无妨,毕竟阿柳年纪在那里摆着。
可若是懂,或者,那教令嬷嬷提前训诫过那废公主,指导过侍妾的应尽本分……
阿柳身子从去年才养出来一些,她也忧心呐。
这话她也不好说。
“阿姐在想什么?”
阿柳吃着东西,一边吃一边抬眼问了一句。
沈胭娇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你可要当心……当心身子——”
阿柳吃东西的手顿了一下。
“阿姐在说什么?”
阿柳像是一脸茫然道,“我日日也练着五禽戏呢——且还和三哥他们学了些骑射拳脚,觉得身上很有力气呢。”
沈胭娇:“……”
心有点累。
沈晏柳垂下眼睑吃东西,掩住了眼底一闪而逝的一丝笑意。
沈晏柳这一日,没有留在庄子上,跟沈胭娇说完话便回了沈府。
等他离开,沈胭娇透过窗,看着外面天上的云彩,一时有些出神。
“姑娘,这外面有些不安生,”
宋嬷嬷轻声在一旁道,“四少爷来回走,日后还是要他身边跟个人罢。”
沈晏柳这两回过来,都不带小厮的。
虽说骑马到这庄子里来,比马车要快上许多,可到底沈晏柳还不大,带个人还放心些。
“说过,”
沈胭娇笑道,“他知道,这回来也不是一个人来的——那人约莫是他在京里的朋友,不想进庄子叙话,在外面等他了。”
之前田嬷嬷跟她提过,说是庄子里的下人,有人见和四少爷一起来的一位公子哥,没进庄,等四少爷进来了,那人便走了。
沈晏柳在京里也有了一些朋友,她便也没细问。等下次来问问,或者将人叫进来喝杯茶。
这一日,由于阿柳这事,想着也不知道那被废的公主是个什么性子,沈胭娇一直到了掌灯时分,心里还略有点烦扰。
也无心做绣活,她不经意视线又扫到了书架上,想到了什么,便又找出那本札记来。重新在灯下摊开。
外面虫声唧唧,屋内灯烛高烧。
秋月点了香,这香有驱虫的意思,略带了一分清凉的甜意,又透着几分薄薄的辛意。
沈胭娇这一回看顾南章这札记时,心里却和上次的慌张和乍然被戳破般的恼羞成怒的感觉不一样了。
平静了许多,也冷定了许多。
她一行一行看过去,想着顾南章在写这些东西时的心境,想着在如今仕途压力这般大的时候,他还要抽出空来,一笔一笔写下这些“释疑”……
不由唇角微微勾了勾。
她也看出来了,通篇“释疑”,他其实在试图跟她讲理。
她先前抗拒看这些,是因她理亏。
这人剖析深刻,分辨明白,鞭辟入里的,大约是想让她认个错?
顾南章只对她前世的一些事情做了“释疑”,解释了背后他的苦心,却对这一世的事情闭口不谈。
为何还要娶她?
为何不择手段求个赐婚?
莫非是有些……心悦她?
一念至此,沈胭娇没忍住抚了一下胳臂,只觉得这念头激的她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毕竟这也说不通,若真是心悦,为何娶了她又疏离她……这些在这篇“释疑札记”中可是都没说。
她又看了一遍这札记,确定一个字一个字抠过,真真哪一个字也没透出他心悦她的意思。
沈胭娇托腮皱眉看着灯烛。
眼下她更想知道,顾南章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对她纠缠不已。
好在沈胭娇困惑并没多久,次日一早,她再次见到了顾南章。
顾南章一早过来时,她正吩咐田嬷嬷,去和请来的泥瓦匠师傅说,给这边正房的东西两边耳房,都盘上火炕。
庄子这边与京都不同,到了寒冬风更凛冽。
趁着秋冬还没到,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先做了准备。
就在田嬷嬷应了离开后,顾南章大步进了她的院子。
与上次身上的素衣不同,这一次他是重又穿了青色官服。
沈胭娇有些意外。
此时还在世子的丧期,按理说,顾南章官家那边的差使,是先卸了的,官服也换了素衣……
今日如何又穿上了?
那只有一个解释,便是他又被安排了差使。
“这次别放狗了罢,”
顾南章一进来看到沈胭娇,便静静开了口,“这次官服,不便上树。”
沈胭娇笑了笑。
将他领进了屋内后,示意秋月等人退下,沈胭娇亲自给他递过来一杯茶。
“长话短说,”
顾南章说着,从袖袋里取出又一本类似札记的本子递过来,“上次的大约是写的不好,这次重写了,你再看罢。”
说着,薄唇抿住,静静看着沈胭娇。
沈胭娇:“……”
沈胭娇轻轻接过来翻开,一时越发无语:
这一次他换了行文风格,真真就是那话本的样子了,她曾经那恶毒狠辣的言行,越发栩栩如生跳跃在那字里行间了。
沈胭娇纤长白皙的手指,捏着这本子,很想跟之前那本,一并丢到火盆子里去。
“前世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沈胭娇深深呼吸一下,抬眸看向顾南章道,“顾小四,你到底什么意思?!”
顾南章:“……”
她叫他什么?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整日里沈三沈三叫我,”
沈胭娇恼道,“顾小四,我这么叫你,你也欢喜罢?”
顾南章:“……”
“你的释疑札记我都看完了,”
沈胭娇又道,“你倒是也给我释疑一下,这辈子你为何一定要娶我?既娶了我,又为何如此疏离我?”
顾南章没想到她这般单刀直入的问话,抿着薄唇一时没有开口。
“不说,”
沈胭娇轻轻道,“一是我继续放狗,二,你即刻离了我这里,再不要出现——”
“我不娶你,”
终于,顾南章静静开了口,声音有点闷,“你这样的性子,到了别人家——怕是不得善终。”
沈胭娇:“……”
她先是怔了一下,继而恼道:“我得不得善终,与你有什么干系?”
“有。”
顾南章说完这个字,又抿住了唇,唇角绷紧,眼神沉沉。
“什么干系?”
沈胭娇火还没压下去,“你倒是说说,你要是说不出个——”
“没有。”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顾南章又改了口。
沈胭娇愣了愣,越发恼火:“没有干系,没有——那你吃饱撑的这般胡作非为?”
“我今日来,是为跟你道个别,”
这时顾南章彻底转了话题,声音有点轻,“我领了差使,要出门一趟。”
说这话时,他视线一直落在了沈胭娇的脸上。
他在二皇子那里,领了去泗州救灾赈济的差。
这一次泗州大震,死伤无数。
前世二皇子一样被太子安排了救灾赈济的差。
不过前世时,他未科考,更不是状元,这事与他无关。但前世他也知道,这次二皇子派去赈济灾区的大员,半路被人刺杀,丢了赈济银两。
由此带来一串打击,不仅灾民死伤更多,且怨愤冲天,对二皇子一脉也是一个极大的失利……
若不是这事,二皇子掌权的时间会更早。
且,灾民也会更早得到救助。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可在其位,又怎能不谋其政?
他既然有了官身,又怎能只顾私利罔顾天下?那他又有何面目,指责沈胭娇前世里的唯利是图?
二皇子找了他,他没有推脱,临危受命。
这一去,他自然会考量周全,避免灾祸发生。
可事情总有万一。
万一他预算筹划失利,万一……那他便回不来了。
若是今日对沈胭娇坦诚那一点心悦之意,不过是多搅扰她的心思,于她没有丝毫好处。
即便没了他,她也有沈府,日后必定再有……那他也管不着了。
因此才在方才,她问起时忽而改了口。
别的也无事,只希望她明白,前世他对她也有回护之意,并不是她说的无情无义冷心冷肺。
“你要出门?”
沈胭娇有些意外,只能先暂且抛开之前的话题,疑惑道,“你要去哪里?谁让你去的?太子?”
“去赈灾,”
顾南章道,“泗州大震。”
沈胭娇隐隐记得前世确实听说过,泗州有过大震,不过那时京都几乎都没什么地动的感觉,她也从没在意过这事。
“那挺远,”
沈胭娇想了想道,“要去多久?”
“大约需要两月左右,”
顾南章一笑道,“这还是事情顺利——具体真不好说。”
“这一路平安可有保障么?”
沈胭娇皱眉道,“会不会再有地动?你路上住驿站么?万一是夜里地动了,你睡觉可警醒着些。”
顾南章深深看着她嗯了一声。
第67章 妾者
“路上不比家里, ”
沈胭娇还是耐心又多关切了几句,“你的东西都打点好了么?”
想了想又道,“你什么时候启程?要是还有空, 我也给你备一些路上用的东西?”
说起来, 她是他的妻子。
虽说两人还没夫妻之实, 可他既然远行,沈胭娇还是觉得, 多叮嘱几句更安心一些。
“明日就走了, ”
顾南章笑了笑, “难得你有这点心意,我心领了。”
沈胭娇咬了咬唇, 没忍住又加了一句:“别的都不要紧,出门在外, 平安便是最好的事了——一路小心。”
顾南章眼底情绪有些晦暗不明,他顿了顿后无声一笑。
“沈三, ”
就在说完话,顾南章准备辞了的时候, 他忽而轻轻又道,“人这一世, 趋利也是物之本性。只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切莫为了贪图那一点蝇头小利,去做那些阴鸷恶毒之事——”
沈胭娇一怔,继而皱眉盯着他。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
顾南章又静静轻轻道, “做的太过,便要被反噬所伤, 一个疏忽,或者落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切记,切记。”
说完,深深又看了沈胭娇一眼道,“我去了。”
沈胭娇就看着他青色身影,从容出了门,转过廊便消失在了门口。
这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说的这些话,真是比父亲沈恪教导她的还多还重……等顾南章离开后,沈胭娇回味了一下他的话,没忍住自嘲一笑。
看来这人,以为自己还是前世的那个性子呢。
不过这次也难得,这人竟肯出言认真规劝几分,沈胭娇唇角微微勾了勾,难得呢。
顾南章策马从沈胭娇庄子里出来,没有回家,先直接到了安抚司。
此次赈灾,有安抚司、监察司以及转运司三司合同办理。
这一次赈灾,他领了安抚副使的差事,安抚使则是由即将致仕的老大臣宋大人担任。
二皇子也不过是借这位老臣的声名地位坐镇,这位宋大人年事已高,之前已经上表乞骸骨要回乡了,不过天子一直没回应,这次,便被二皇子派了这桩差事。
他年事高,身体也一般,精力也有些不济,因此顾南章虽说是安抚副使,实则干的是安抚使的差事。
宋大人不过像是挂了一个名而已,凡事也都交于顾南章去做,他只是听顾南章的回报。
顾南章到了安抚司,先看了监察司协同虎卫营报过来的协作人员待定名单。
他的视线落在“聂骁”这个名字上后,微微一顿。
监察司协同虎卫营拟定的这个名单,是带兵护送的差事。
想到这一次可能的凶险,顾南章顿了顿后,将回于对方的文书上,略去了聂骁的名字。
既然沈胭娇与聂骁……
或者没了他,聂骁也能护她一生。
然而次日一早出发时,顾南章看着这一行司卫队中一身戎装的聂骁,不由一皱眉。
聂骁策马到了他跟前,皮笑肉不笑道:“状元郎,别来无恙啊——”
“你为何在此?”
顾南章皱眉。
“特特申领了这差事,”
聂骁扬鞭一笑,“毕竟状元郎细皮嫩肉的,磕到碰到了,不免有人心疼。”
顾南章:“……”
顾南章这一走,英国公府上,英国公愁眉紧锁了好几日。
“国公爷切莫太伤神了,”
钱氏看到忙也好言相劝,“四郎这一去是做善事的,必定老天护佑着呢——爷且放宽心罢。”
英国公凝重点了点头。
他不知为何顾南章没有推脱了这差事,可顾南章做事一向有分寸,既然领了这差事,他再担忧也没用,只能求老天一路护他平安。
“国公府最得力的护卫,也给了他四个,”
英国公忖度道,“加上监察司会同虎卫营那边出来的司卫队……这一路人,一般匪盗没有这个胆子动手。”
“那是必然,”
钱氏忙道,“谁敢动官家的东西啊,不要命了?”
英国公叹一口气。
匪盗是不怕,就怕是披了匪盗皮的别的势力……但这话也不好跟钱氏这个妇人家说,只能闷在心里。
“我长姐这些日子可还安生?”
英国公临出门前,随口问了一句。
钱氏没好气道:“世子没了后,借着这事,那魏夫人可没少跟京都别的权贵家厮缠——”
世子丧事上,前来吊唁的人多,不好再将魏夫人继续禁足,只能暂时放出来。
谁知魏夫人却趁着这时机,又和京都一些府上的夫人们拉扯上了一堆关系,真真是不得安生的一个人。
“等我叫人去看看她那宅子修葺的情形,”
英国公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大不了咱们出些钱,替她多找些人,早些修整好了她那宅子,好叫她早点搬出去。”
他长姐先前他记得不是这样的性子,谁知活到这个年纪,这性子变成了这样。
别的事都好说,就他长姐弄了个魏家的姑娘,去给六王爷当侍妾这个……真真是心腹大患。
但这事偏又不能明说,不然传到那魏雨桐耳朵里,她再在六王爷身边吹些枕边风……
那便是百害而无一利。
“怕是难说,”
钱氏一边给英国公整理衣带,一边道,“她怕不是不肯搬出去——看着还想在咱们府里做个大主子呢。上一次若不是国公爷发了火,她还想将那锐哥儿放在我房里养着——”
锐哥儿是顾承锐,是世子那贵妾李素姐的儿子。
之前被世子夫人赶去庄子里待着了。
世子没了后,魏夫人不知如何想的,一直要让她把锐哥儿接到她这个祖母身边养着。
她怎么能接?
世子的嫡子玉哥儿还不曾在她身边待过,她去带了锐哥儿,叫世子夫人如何想?
幸好那时说出来时,被英国公听到斥责一顿,那魏夫人才没再提。
正说着这事,丫头通禀说,前院来了人要寻国公爷,说是六王爷身边的一位行走。
英国公和钱氏疑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一丝事情不妙的兆头。
果然,英国公去了前院后,没多久黑着脸又回了后宅。
“什么事?”
钱氏紧张道,“六王爷那边的人寻爷什么事?”
“那王爷身边行走,给带了一个信,”
英国公恼火道,“说是静安侯府的人,告到了太子那里,说咱们府上苛待世子的几个庶子,六王爷的意思,叫咱们将那几个妾室都接回,将静安侯府说的那贵妾的儿子锐哥儿,放在你房里养着——这事他就给压下去了,不然,御史那边早晚会提一嘴。”
钱氏:“……”
这事不能念叨,一念叨就邪乎起来了。
“这必定是魏夫人的意思,”
钱氏恼道,“她伙同着那魏雨桐,就不干一点正经事。”
真真给府里添乱。
但是这时候,又不能与太子和六王爷那边作对。没办法,钱氏只能找了世子夫人,将这事说了。
世子夫人脸色一白。
这些日子,那魏夫人也多多少少拿捏了她好几次。
但魏夫人在六王爷身边有人,连国公爷和钱氏都不敢对这魏夫人怎么样,她自然也没有办法。
无奈,只能将人将那贵妾李素姐接回府,将锐哥儿送到了钱氏身边教养。
魏夫人心里满意,对钱氏越发不看在眼里了。
世子夫人的玉哥儿身体又弱,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那日后静安侯府,还有魏雨桐等,一起在六王爷和太子那边提一嘴……
不定以后这世子之位,就叫这锐哥儿袭了。
李素姐和锐哥儿知道是她着力扶持,必定日后也对她言听计从,比那个不识抬举的世子夫人,不知强出多少倍去。
这么想着,魏夫人越发觉得魏雨桐实在得力。
于是狠了狠心,拿出自己的体己,又给魏雨桐置了一份大礼送了过去。
魏雨桐这时候哪里还看得上她这一点礼,只笑笑便让丫头接了,又懒懒靠在榻上,很是随意让魏夫人在一个小杌子上坐了。
魏夫人觉得有点失了面子,可魏雨桐今非昔比,她还用得上,哪里敢挑礼?
“你也不必客气,”
魏雨桐懒懒道,“这些都是小事,一句话的事罢了。就你们家芙儿那夫君的事,我跟王爷提了一嘴,王爷也就应了——多大点事呢?”
魏夫人连忙又是千恩万谢。
她榜下捉婿将她宝贝孙女嫁了一个进士,可进士要有个合适的职位也难,这不就靠了魏雨桐的关系。
魏雨桐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笑意。
“你们府上那位状元四郎,”
魏雨桐又懒懒说道,“状元又怎样呢?还不是被派去千里迢迢的赈灾去了?”
“那做得好,便是大功一件吧?”魏夫人忙道。
“功?”
魏雨桐轻笑了起来,“但愿罢——说起来也有意思,原本瞧着这些贵人,像是天上人一般的,如今看来,也不过都是些蝼蚁罢了。”
说着又小声道,“四皇子的事听说了罢?皇子皇孙又如何?便是那金枝玉叶的九公主,不一样要去给一个瘸子当侍妾?”
“那瘸子是沈氏的弟弟,”
魏夫人忙道,“听闻年纪还小。性子也是古怪的。”
“年纪小不知轻重,”
魏雨桐笑道,“性子古怪暴戾恣睢,那废公主是必定被他磋磨死的——废公主一死,沈家的名声还想要么?”
那公主早晚会死,磋磨她的自然未必是这瘸子,太子给指的教令嬷嬷,那可是有命在身的。
沈家虽说在太子眼里,还不太够份量,可没有死心塌地跟了太子的那些朝中命官,哪一个都别想逃开太子的报复……
整了他们,太子的人才能一步步完全占据朝堂。
或早或晚的事情罢了。
她耐心等着沈家落败。
等着一个个京都的贵家落败……这世上风水总是轮流转呐。
……
这一日黄昏时分,沈府内如临大敌一般,府内安静的异常。
沈晏柳先前一直在前院他自己的小院子住,这一次,沈府又为他特意收拾出了一个临着园子的院子,就在之前沈胭娇住过的墨竹院旁边。
这院子叫观云苑,比墨竹院小了一点,可沈二夫人叫人仔细收拾了,也总算齐整可观。
沈二夫人在打点一应事项时也是捏了把汗,问了沈恪,又叫沈晏松找人塞了银子悄悄问了太子府里的管事……
也都只说,一概从简便罢了,是罪人又不是真正的公主。
由于废公主是罪人,又是侍妾,因此连鼓乐一概都无,什么仪程一样也都无,只一顶小轿将人送到了二门外。
沈府这边观云苑的丫头嬷嬷们,也忙迎了过去。
跟着小轿子走过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粗壮嬷嬷。这嬷嬷嘴角的纹路甚深,眼神冷狠,一看就十分不好相与。
沈二夫人自然先叫人迎了这嬷嬷,进了正院叙话,不敢将这人当成寻常嬷嬷看待。
“嬷嬷快坐,”
沈二夫人很是客气,甚至还透出一点殷勤道,“日后他们观云苑的事,还望嬷嬷多照看些了。”
说着,给身边的丫头一个眼神,那丫头立刻会意,将沈府准备好的赏钱荷包,笑着递给了那教令嬷嬷。
“沈夫人客气了。”
那教令嬷嬷毫不客气接了钱后笑道,“一个侍妾而已,老奴是奉命看管一年,但凡她不懂事,老奴自会好好教令,绝不会让贵府上为难。”
说着,又收起笑意道,“只有一条,老奴教令罪人,贵府上切莫阻拦,或者从中作梗——不然,袒护罪奴这事,老奴是担待不起,只怕贵府上也担待不起的。”
“那是自然,”
沈二夫人忙道,“嬷嬷说的是,嬷嬷住在我们府上,但有什么需要,便只管吩咐人便是,千万莫要客气。”
说着,顿了一顿,又笑道,“若是我们府上的丫头嬷嬷做事不得力,教令可一定要叫人禀了我知晓,要打要骂,我必定是要亲自处置她们给嬷嬷出气的——”
她是怕这教令嬷嬷在沈府作威作福,随意处置沈家的下人。
这话的意思是让这教令嬷嬷知道,沈家下人,是由她这个沈家主母发落的。
那教令嬷嬷笑了笑,深深看了一眼沈二夫人道:“夫人不愧是沈家主母,处事周全,老奴佩服。”
等那教令嬷嬷去了观云苑,沈二夫人这才长长吐出一口闷气。
“母亲?”
沈晏松进来,皱眉道,“这教令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三个粗使婆子,都长得粗壮有力的——怕是没按什么好心。”
看管一个娇娇弱弱的废公主,怎么来的人跟要去围殴别人一样。
“又能如何?”
沈二夫人摆摆手道,“你父亲这几日也是愁闷,可碰上这事了,只能走着瞧罢。”
说着又问,“酒宴那边可都还安生?”
毕竟属于纳妾,沈府这边也得有个说得过去的宴席,小小热闹一下也是应尽之意。
可笑可叹沈晏柳年纪还这么小,几位兄长都还没纳妾的,他先被安排这么一桩事。
“都是些亲朋,”
沈晏松道,“意思意思罢了,谁也不敢放肆吃酒,不过是背地里拉着阿柳,小声再叮嘱一番罢了。”
族里的兄弟,乃至一些利益相关的亲朋,谁也不想沈家出什么乱子,因此在酒席上,都是对阿柳谆谆叮嘱,生怕阿柳的怪脾气,再惹出什么新的乱子来。
“阿柳我瞧着还好,”
沈二夫人道,“你三妹妹和阿柳,前两年瞧着脾性确实偏了些,可后来我却瞧着越来越好了——你父亲已经跟阿柳说明利害,想必他也不会乱来。”
沈晏松连忙点头,又道:“我找聂兄已经将他买的那庄子,转到阿柳名下了。依着三妹妹说的,过了这一段,就让阿柳找个借口去庄子上住去——离了沈府这边,母亲也便能清静些了。”
沈二夫人叹一口气道:“也亏你三妹妹想得开,我若是提出来让阿柳搬出去,还怕她多想,谁知她自己却先提了……这孩子,懂事的也叫人心疼——也不知她这三年该怎么过。”
沈晏松想了想自己三妹妹的日子,心里却觉得母亲过虑了。
他三妹妹明明过的挺好的,在庄子上,眼睛都更亮了。
……
观云苑的正房里,沈府简单布置了一下,喜烛高烧,罗帐帷幔一应也都是新的。
罗帐下坐着一个娇弱的身影,双手颤颤巍巍握着团扇,半遮了脸。
她身边,一边站着一个粗壮婆子,都在虎视眈眈盯着她。
教令嬷嬷大踏步进了这屋子时,那娇弱的身影猛地颤了颤。
“罪人宝悦,”
教令嬷嬷一进屋便喝道,“坐直了。”
废公主宝悦身子又吓得一颤,连忙挺直了腰。
如今她是废公主,连皇室的姓氏都被虢夺,如今的她,只剩了名字,连姓氏都没了。
在来沈家之前,她已经在掖庭狱被关了许久,期间所受这些嬷嬷言行上的折辱,早已将她身为公主的傲骨打折了。
她是罪人宝悦,对教令嬷嬷必定要恭敬听令,不然,等待她的便是一场折磨。
“罪人宝悦你听着,”
教令嬷嬷挺着腰训斥道,“如今天恩浩荡,既允你活命,又替你指了一条生路,当心怀感激。”
宝悦连忙战战兢兢小声应了一声是。
“既为妾室,当循妾室之礼,”
教令嬷嬷板着脸又道,“妾者,接也,以贱觅接幸也——你可懂其中道理?”
宝悦眼底划过一丝屈辱,可还是战战兢兢应了一声是。
“我看你还是不懂,”
教令嬷嬷满眼嘲讽道,“你夫君眼下正在外面与人吃酒,等酒席散了,自会过来寻你——”
说着,她狠狠扯了扯宝悦身上的衣领道,“贤妻美妾,男人们纳妾是为了什么,你若不是还算有些容色,又怎么配给人做妾室——既做了妾室,还装什么正经娘子,捂着这些大衣裳做什么。”
宝悦轻呼一声,却被她将衣领扯开了好大一块。
“你那夫君年纪不大,”
教令冷笑一声道,“听闻脾性倒是不小,性子最最乖戾无常的——你若将他惹恼了,岂不连累我等跟着吃亏?”
说着便叫身边那两个粗壮婆子,将宝悦身上的大衣裳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粉色的纱衣。
宝悦略一挣扎,一个婆子便在她胳臂上狠狠拧了一把。
宝悦疼的轻呼一声,泪水便在眼中打转。
“哭什么,”
教令冷笑道,“千古艰难唯一死,你若是那节烈女子,倒也一头撞死便罢了,既不愿意死,便学着好好伺候人。”
已经进了沈府,她逼死或者磋磨死这废公主,将罪名往沈家一推,她的差事便了了。
宝悦此时被去了外面的大衣裳,直留着薄透的纱衣,又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唇忍着。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听外面候着的丫头笑道:“四少爷回来了。”
宝悦又是吓得浑身一颤。
教令嬷嬷看向门口,终于看到了进来的沈晏柳。
在看到沈晏柳的容貌时,教令嬷嬷眉头一皱:只听说这沈家的庶子是个瘸子,却不想这瘸子长得却这般俊俏。
不过看到沈晏柳走路晃动的身形时,教令嬷嬷总算是还有些满意:果然是个瘸子。
“教令嬷嬷?”
沈晏柳一进来,像是也喝多了酒,本就有些晃的身形,走进来时差点站不住,一下子就往那教令嬷嬷身上扑了过去。
教令嬷嬷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想推开,可这沈家庶子到底是位少爷,她也不好直接动手,连忙退了两步还是被沈晏柳推搡了一把,很是有点狼狈。
“嬷……嬷嬷——”
沈晏柳有些口齿不清道,“嬷嬷……也在这里……呃……也在这里歇了吧——都歇息……歇息了吧——”
教令嬷嬷心里啐了一口,她们自然不能歇在这屋子里。
可她们还想挑拨沈晏柳,也去折辱这废公主,不给这废公主一点好处才更好磋磨。
“罪人宝悦还有些不懂规矩,”
教令嬷嬷看着沈晏柳道,“才刚还骂四少爷腿瘸之事,说是她给四少爷做侍妾,真真辱没了她——”
“我没有——”
宝悦一听急的想要分辨。
她身边一个粗壮婆子,立刻暗暗又狠狠拧了她一把。
宝悦咬着唇没敢再吭声。
“谁敢骂我,”
沈晏柳怒道,转身去了外面,没片刻回来,手里拿着一根马鞭,一进来便狠狠抽了过去,“谁——”
“啪。”
他大约是酒后没准,一鞭子胡乱抽过去时,鞭捎抽到了那教令嬷嬷身上,啪的一声,很是有点动静。
那教令嬷嬷立刻嗷一声叫了起来。
第68章 下手
“叫什么, ”
沈晏柳似是醉醺醺地恼了,“再乱叫……呃……爷抽死你——”
说着,手中鞭子挥出去, 啪的一声又胡乱抽在了那边桌上, 将桌上的香炉呼啦啦甩了下来。
“教令别跟这小爷计较, ”
两个粗壮嬷嬷见势不妙忙拉着教令道,“他吃醉了, 咱们还跟他计较什么——不如由着他在这里折腾, 咱们也去吃些酒席早早歇了。”
一直看守着这废公主, 她们也觉得累,只想赶紧劝这教令收了工, 早些去吃酒歇息去。
都是拿主子银钱做事的人,主子又不在跟前, 何苦劳累了自己?再说这小爷也醉了,跟他计较岂不是也没意思?
那教令也无奈, 可也不甘心就这里退出去,眼瞅着沈晏柳又胡乱抽了几鞭子。
“啪!”
就在这时, 沈晏柳一鞭子冲那宝悦抽了过去。
宝悦吓得一抱头,他那一鞭子却又抽歪了, 抽到了锦被上,发出闷闷一声响动。
眼见那宝悦吓得花容失色,惊呼了一声。
“柳爷就该好好教训她,”
教令看着总算满意了些,“这种罪奴, 不教导, 是学不会伺候人的。但凡她忤逆了爷,爷只管狠狠下手打便是。”
此时眼见沈晏柳鞭子又像是冲她过来了, 那教令嬷嬷才连忙退了出来。
沈晏柳察觉到,听那几人脚步声并没离开,他笑了笑,又挥鞭猛地抽向宝悦。
鞭子又啪的落在她身旁,宝悦吓得脸色煞白,缩在那里一声不敢吭。
“叫几声,”
沈晏柳凑近她,盯着她的眼睛笑眯眯压低了声音道,“我抽一下,你叫两声——叫的惨一点——不然,这鞭子可要真落在你身上了。”
宝悦含着泪的双眼一下子怔住了。
“听不懂么?”
沈晏柳又凭空抽了一下鞭子,从她耳边呼啸而过。
宝悦眨眨眼,又连忙急切点头,眼底生出一丝亮光。
“哭哭哭什么——”
沈晏柳大声喝道,“烦人。”
说着狠狠一鞭子抽在了一旁的锦被上。
“啊……啊——”
宝悦先小声叫了一下,察觉到沈晏柳笑眯眯的眼神,她忙又鼓起勇气尖声叫了几下,“救命,救命——”
这时,停在门外听着动静的教令嬷嬷,才满意离开去吃酒歇息了。
“睡吧,”
沈晏柳听了听,将鞭子丢到一旁,脱了大衣裳躺在了榻上道,“你上来,躺下。”
宝悦吓得一抖。
她本以为这位小爷人是好的,谁知也如此急色。
可想到她那被赐死的四哥,死的实在是冤,她四哥是争那位子,可绝没有弄什么巫蛊之类的邪术,是有奸人诬陷她哥……
她不想死,她也不甘心死。
眼下她被折辱到这般境地,给一个小瘸子做了妾室。她只能强忍着这份屈辱,撑着这一口气活下去。
可这教令嬷嬷是往死里磋磨她,她若是不能讨好了这小爷的欢心,那她怕真就死在这里了。
“是……我……我伺候爷睡下……”
这么想着,宝悦连忙敛起眼里的泪意,抽了一下鼻尖,小心凑了过来,慢慢慢慢挪到了榻上后,抖着手主动去替沈晏柳解亵衣的带子。
沈晏柳眯着眼按住了宝悦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冰凉。
“爷?”
宝悦被他按住,又吓了一个激灵。
是她哪里又惹到这位小爷了么?
“你多大了?”
沈晏柳问了一句。
宝悦抿了抿唇,小心道:“十……十三……”
“太小了,”
沈晏柳眯着眼笑了笑道,“你也生的太单薄,并不合我心意——”
宝悦脸色苍白,战战兢兢道:“我……我……虽小了些,可,可嬷嬷也教了我伺候人的事……我日后努力加些餐饭,我……会丰盈些——”
“那便等你丰盈了再伺候这个,”
沈晏柳笑了笑,“放下帐子,我跟你说些事。”
宝悦连忙放了帐子。
屋里桌上还有一盏灯烛,灯光透过帐子映进来,宝悦眼底的忐忑之色越发明显。
沈晏柳凑近她的耳边,宝悦先是吓一跳,又没敢躲开,以为他要亲自己,吓得闭上了眼睛。
沈晏柳却俯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宝悦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懂了么?”
沈晏柳微眯了眼瞧着她道,“你不想死,我不想找麻烦,你便要听我说的那些,懂了么?”
“懂了。”
宝悦忙忙点头,眼里透出几分感激,“我必定不叫那教令嬷嬷瞧出端倪来——”
“你都会些什么?”
沈晏柳点点头问了一句,“或者说,做什么能令你长久都不觉得过累?”
“写字,”
宝悦小声道,“在宫里……先前时,先生都说我的字好,一写字,我便忘了尘忧,写多久都不觉得累。”
公主的日子也没那般清闲,她小时便被母妃盯着练字,只因父皇喜爱写字好的儿女……她和她四哥,都是一手好字。
其实不仅是她和四哥,别的皇子皇女也都练得极为刻苦,只是她除了苦练外,先生说她天分也好。
“还有么?”
沈晏柳又问。
宝悦想了想道:“还有便是琴上也有些所得,不过不算精通此道,就只是爱抚琴遐思而已。”
沈晏柳点了点头。
他转身又去旁边不知那里摸出一小盒东西,打开来,看向宝悦道:“你把衣领扯开一些。”
宝悦眼睫一颤。
不过看到他手里的东西,想到了什么,还是忐忑拉开了衣领,露出了纤细单薄的肩膀和锁骨。
沈晏柳手指沾了那药膏,顺着她脖颈到锁骨到再往下一点点的地方,重重划了一道。
被药膏划过的地方,立刻透出一道青紫来。
很像是鞭痕。
“这药膏遇水难化,”
沈晏柳道,“日后会常用。”
宝悦轻轻嗯了一声。
“睡罢,”
沈晏柳道,“我累了。”
宝悦连忙又嗯了一声,却一下子睡不着,又忍不住侧脸看了看身边这个小瘸子,心里也疑惑,不知这小瘸子是多大年纪……
瞧着也不大,只是笑意莫测的,却莫名叫她有些害怕,又有些敬服。
次日一早,那教令嬷嬷便进了屋。
此时沈晏柳却还没起,手里依旧玩着那支鞭子,只有宝悦已经起来了,正趴在床边小声抽泣着,衣衫有些坏了不说,瞧着脖颈上还有一道可怕的鞭痕。
教令嬷嬷冷哼了一声:还好,不用她挑拨,这位瘸腿的小爷,便已经开始磋磨这废公主了……
想来也是,毕竟谁家少爷愿意纳这么一个罪奴来当侍妾。
加上听闻这少爷脾性古怪,大约是对这宝悦极为不满了。
“哭什么,”
她喝道,“爷还没起来,还不伺候着爷穿衣。”
宝悦一脸战战兢兢的样子,过来小心服侍着沈晏柳穿了衣裳后,又忙忙半跪在一旁,小心给沈晏柳穿上了一只鞋子。
见她被沈晏柳磋磨的这般肯做小伏低的,教令嬷嬷眼底又透出几分满意。
“蠢材,”
就在宝悦给沈晏柳穿另一只鞋子的时候,沈晏柳一脚将她蹬开,骂道,“服侍人也不会,穿鞋呢,还是要给我把脚掰下来?”
宝悦顺势倒在了地上,哀哀哭泣起来。
“哭什么,”
沈晏柳不耐烦道,“看你一脸浮躁,怕是伺候不好人——罚你今日抄完这本书,若是错了一个字,我剥了你的皮。”
说着,顺手拿起一旁的一本书,狠狠丢在了宝悦面前。
宝悦哭着连忙应了。
教令嬷嬷也是喝道:“这也是爷体恤你,别不识抬举——这书你是必得好好抄上一遍了。”
宝悦忙顺从应了。
教令嬷嬷这才哼了一声,盯着宝悦继续服侍,见她小心翼翼替沈晏柳穿了鞋,又过来替沈晏柳拧了帕子擦了脸,服侍他拿青盐刷了牙……
教令嬷嬷再一次满意点了点头。
当然,她也看出来,昨夜这小爷喝的大约太醉了,只胡乱打骂了一顿这宝悦,并未与她圆房。
想来不只是醉,大约也有些厌弃这罪奴侍妾。
日后有的这废公主的罪受了,极好。省了她好些事,她日后便有空去吃酒赌个牌之类,好去乐子了。
“教令嬷嬷,”
沈晏柳临出门时,恶狠狠看向教令嬷嬷道,“好好盯着这个罪奴,除了抄书,别的事一概不允她做——”
说着又一脸嫌弃道,“身子骨也忒单薄了些,知道的是来做侍妾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逃荒来的——那身子摸一下要做噩梦的,给我盯着她,叫她多吃些东西,丰盈了才好伺候人不是?”
教令嬷嬷点头道:“沈小爷放心便是,她敢不听话,我便罚了她。”
这一日,沈晏柳出去办事不在家时,宝悦便一直在抄书。
只要教令嬷嬷一过来,她便是边抄书,边落泪。
教令嬷嬷训斥几句,满意离开后,宝悦神色便恢复了平静。
……
远在这边庄子的沈胭娇,也听沈府的三哥沈晏樟过来,悄悄说了沈晏柳的事。
说是沈晏柳每日里都苛责那侍妾,倒是那教令嬷嬷在沈府,一直还算安稳,自然,沈府也没少给她塞些赏钱。
“三妹妹要不提点一下阿柳?”
沈晏樟皱眉道,“阿柳脾性是怪了点,可那废公主虽是罪奴,这般苛待也不好,传出去咱们沈府名声怕是也不好听。”
沈胭娇笑了笑道:“这事大哥哥怎么说?”
她知道这位三哥喜欢玩刀弄枪的习武,是个直肠子,不懂那些弯弯绕,因此才问了大哥沈晏松怎么看。
她不知道阿柳具体做了些什么,可阿柳若是苛待那侍妾,必定是有阿柳自己的想法,断不只是为了磋磨人……
这事沈晏樟看不透,她猜大哥沈晏松必定是猜得到。
“大哥没说什么,”
沈晏樟道,“大哥倒是一点也不急,只说阿柳不容易,且随阿柳去——我这不是觉得不太好,才来跟三妹妹说的么?”
“你别担心了,”
沈胭娇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笑道,“那是阿柳的侍妾,阿柳如何做,自然是他自己说了算——要错了,父亲母亲自会训斥,三哥哥你可别忧心这些了。”
“也罢,”
沈晏樟挠了挠头笑道,“我也是瞎操心——”
“你回城时,将这一批书袋转交到阿柳那边书馆里,”
跟沈晏樟说了这些话后,沈胭娇指了指一个包袱道,“是我们这个小绣庄,做的第一批绣活,放去书馆里,悄悄行情如何罢。”
第一批活,都是用的挑出来的最简单的纸样。
不过绣活上加了一点技巧,虽说慢了些,可绣出来的东西,确实更为细腻灵秀。
若是这第一批绣活能卖个好价钱,对于她这边新开的这小绣庄来说,便是及时雨了。
实实在在拿到手的工钱,会打消这些绣工的疑惑,对这小绣庄能不能稳住十分重要。
“书袋?”
沈晏樟好奇过去拿了一个看了看,两眼放光道,“这个雅致,连我都喜欢——能给我绣个豹子头么?”
沈胭娇:“……不能。”
她这里还真没什么豹子头的绣样。想要须得自己画,又自己弄……有些繁琐。
“行,”
好在沈晏樟心大,见沈胭娇这里一时不能绣出他想要的,也没再多说,爽快道,“我给你拿过去——这绣活,怕是比那官坊里出的还巧。”
差不多的花样,比如都是竹子,这花样的竹子却瞧着新鲜别致,绣法也少见……
想来那些讲究的太学生们,一定会喜欢这些的。
“三妹妹你也奇怪,”
沈晏樟想了想又道,“何必招些外面的绣工?你拿钱多买几个手巧的丫头,将手艺教给自己人不好么?”
为何要用心带练这些外人,又没她们的身契。
虽说沈胭娇也不为了这几个绣活的钱度日,可到底也是便宜了外人。
沈胭娇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这样我觉得也挺好。”
沈晏樟疑惑瞅了瞅她,不过也没再多问。
于他而言,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他三妹妹喜欢做什么,便做呗。
“你今日没见到阿柳么?”
沈胭娇笑问道,“前一段不是阿柳常跟你在一起学些骑射么?”
“卸磨杀驴,”
沈晏樟顿时跌足笑叹道,“三妹妹,阿柳他卸磨杀驴呐——亏得我之前用心带他,他熟了这些,如今交了新友,日日在一起——倒把我丢一旁不理了。”
“他交了一个什么人?”
沈胭娇关切道,“问他他便是笑,只说交情尚浅。”
要么说这弟弟大了,便有点恼人了。
“听闻是也和那位傅先生相识的,就租住在那书馆临近的一个小院子里的那位贾兄弟,”
沈晏樟忙笑道,“听闻是做马场生意的,性情十分洒脱,于相马、养马、医马等之类事上,懂得甚多,连傅先生都称赞的。”
沈胭娇这才想起,之前阿柳跟她提过,这个卖马的,长得有点像钱玉青。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钱玉青那位才认下的亲哥哥。
“他有个妹子么?”
沈胭娇忙问了一句。
“有,听说是才认的,”
沈晏樟忙道,“上次我也是听阿柳问起贾兄,贾兄亲口说的,是认了一个亲妹妹,不过也给亲妹妹议了亲,今年就要出阁了,听说是双方都十分满意的。”
沈胭娇哦了一声。
心里有些替钱玉青欢喜。找了亲哥,又寻了一门满意的婚事,想来依着钱玉青的性子,日后应是过的挺好的。
不过也觉得这世上缘分有些奇妙,阿柳竟然与钱玉青的亲哥哥,成了好友。
钱玉青哥哥原来姓贾?
那钱玉青的本姓,便是贾了?
等日后有机会,也可再问问钱玉青,若是住的近了,倒也可邀她过来说话。
沈胭娇才这么想,谁知沈晏樟下一句就打破了她这念头:
“听说他妹子是远嫁,”
沈晏樟笑道,“嫁到他们老家那边了——有族人依傍,以后的日子更稳妥些。”
沈胭娇:“……”
看来日后是见不到钱玉青了。
……
“阿嚏。”
正和阿柳在院子里说话的钱玉青,忽而打了一个喷嚏。
“柳兄弟,”
钱玉青笑道,“听闻你才纳了一房妾室?”
她和沈胭娇这俊俏的弟弟,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由于她搬到了傅明霈给她的这小院子里,便和阿柳见面渐渐多了,又都和傅先生相熟,慢慢她和阿柳便也开始称兄道弟了。
“怎么,贾兄羡慕了?”
阿柳正在琢磨一个棋局,明日他和傅先生说定了,要破这个局,便多思了片刻。
“自然羡慕,”
钱玉青呵呵道,“我都还没纳妾,你才多大,竟都有了妾室了。”
“别人府里的男人,”
沈晏柳看着棋盘头也不抬,“十多岁都有通房丫头了——还不止一个,这是什么稀罕事么?”
钱玉青嘿嘿笑道:“柳兄弟,圆房滋味如何?”
沈晏柳:“……”
这时他才抬眼扫了这位贾兄一眼。
钱玉青满眼期待看着沈晏柳。
她不知道圆房是什么滋味。
但她已经准备好那种药了,不过她的目标是那位傅先生。
那傅先生看着像是个私塾先生般的人,她没想到这人竟然真能给她弄来官家的批文。
且这批文,直接就是大批文,一下子上千匹马的数额,光看到那批文,都把她吓了一跳。
这傅先生看来在京都是有人脉门路的,年岁虽说大了些,可也正当壮年么,且还生的不错,想来若有了他的孩子,那孩子资质大约也不错。
比起京都那些不成器的浪荡子弟,将这傅先生药翻了,留个种回西北,怕也不错。
只是那事吧,她还没做过。
也不知滋味如何。
此时看着沈晏柳,很希望他能说的清楚一些。
“快说呀!”
钱玉青催促道,“你真圆房了么?快说说什么滋味?”
沈晏柳默了默,看着这位贾兄,眼神笑得像个小狐狸:“贾兄想知道,自己买个妾试试不好么?”
钱玉青:“……我这不是还没买么,你快说,快说。”
“便是世上最妙的滋味,”
沈晏柳笑眯了眼,“羊脂玉体,令人销魂。”
钱玉青哦了一声:看来之前听得那些话本子里说的……大约也是没错,这事大约的确妙不可言。
她打算过一段便回西北了,既然拿到了批文,她还等什么?
在临走之前,该是时候动手了。
只是她也不知道这位傅先生到底是做什么的,也不是做官的,却常常难得见到人影。
在别人府上当私塾先生么?
不过管他做什么,逮到机会便下手就是了。
……
钱玉青一直筹谋这事,也终于被她等来了时机。
这一日黄昏,傅明霈拿着一些医马的书籍,到了她住的小院,拿着标记了密密麻麻的疑点,一个个向她问询。
钱玉青将手下在这边跟她对账的戍哥儿打发了出去,又趁傅明霈不经意间,她找了个借口溜到院子关了院门。
这才放心回到了屋里。
“先生,喝茶,”
钱玉青小心给傅明霈递过来一杯茶,笑道,“我沏的茶不算好,先生将就喝一点罢。”
傅明霈正拿笔记着她说的要点,听了这话点点头,端起这杯子凑到嘴边时,动作却微微一顿。
“先生?”
钱玉青不动声色笑道,“是这茶不好么?”
傅明霈笑了笑,将茶盏重又放回了桌子上,而后抬眼看向钱玉青。
钱玉青神色倒是十分平静。
“姑娘,”
傅明霈微微一笑道,“你用的药,是不是有一个名字,叫做醉梦的?”
钱玉青:“……”
“姑娘,”
傅明霈缓缓道,“我不知姑娘为何要用这些手段对我,只是姑娘还年轻,这些手段对我来说,有些稚嫩了。”
钱玉青:“……”
她一时想要骂人。
这傅明霈到底什么人,莫非是个妖怪么?
她是真真的出师不利,算计来算计去,竟然算计到一个老妖怪头上了。
“醉生梦死,”
傅明霈笑了笑道,“难得你能寻到这个药——说说罢,姑娘到底在我身上,想要得到什么?”
他不觉得这姑娘是太子那边派来的什么人,只是他确实也不知,这姑娘到底是想做什么。
“想借你,留个种,”
钱玉青索性坦言道,“我瞧你在京都有门路,人也不错,我孩子有这么一个爹,也值了。”
傅明霈:“……”
他难得顿了顿,继而呵呵笑了起来。
“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姑娘,”
傅明霈笑道,“这便是不加伪饰的真性情么?”
说着又微微敛起笑意,从容又道,“多谢姑娘抬举,这事,傅某还是真给不了姑娘。”
“为何?”
钱玉青道,“我也不厮缠你,春风一度,我便走人,你为何不肯?”
“我曾有心上人,”
傅明霈笑着指了指天上,“她在云苍间瞧着我呢。傅某不会负了她,姑娘还是另寻佳偶罢。”
说着,又是一笑道,“承蒙姑娘青眼,我既视你为小友,便会尽力为小友筹谋。若是还有傅某力所能及之事,傅某也必定会出手相助。”
第69章 侍疾
钱玉青看着傅明霈清朗温和, 却又没有丝毫犹豫的眼神,便知道这人说的是真,她是谋算不成了。
“惭愧, ”
钱玉青有些局促笑道, “冒犯了先生, 先生莫怪。”
傅明霈一笑站起身道:“姑娘想法虽有些离经叛道,可也没有丝毫作伪, 我年长你许多, 可将我当作你叔伯辈——”
说着, 略一顿道,“姑娘行事上有些太过大胆, 日后要想谋求一个长远的营生,还是要更谨慎周密一些。”
虽世人都说富贵险中求, 可那都是侥幸之人的事后言语罢了,多少人败在一个“险”字上, 却并没人知道了。
钱玉青嗯了一声。
知道这人也是好意。
“傅先生,”
这么想着, 钱玉青笑道,“有了先生给我的批文, 这几日我便打算出关去了——先生喜欢什么?下次我再进京时,给先生带来。先生还要好马么?我能替先生寻到更好的马。”
“那就多谢小友了,”
傅明霈呵呵笑道,“只是这些日子我事情繁忙,怕是抽不出身来给小友饯行, 便祝小友一路平安罢。”
钱玉青送了傅明霈出了门, 没忍住轻叹了一口气。
不过虽没尝到那些滋味,到底傅先生这边也没把她怎么样, 日后还能攀扯一点关系,倒也是占了不少便宜。
对着院里那边马棚下她那匹坐骑,钱玉青心里又盘算了片刻:
她在关外也不是一定就寻不到好儿郎,只是关外民风也彪悍,一样也是唯利是图。一旦涉及到对方族人的关系,只怕她便难成自己马场的主人,只是一个掌柜夫人罢了。
她从小跟着义父打拼,苦了那么多年经营的马场,为何要去便宜别人?
且关外也不太平,她是有心日后慢慢将马场迁往关内。
到了关内,人情关系便愈发重要。有了京里的一些关系,做什么事都更为方便了。
她早也打定了主意,这一生不会跟人真正婚嫁。
因此几处念头合在一起,她才只想拐一个京城里的郎君回去,或者揣个崽回去,想来也是不错,谁知这回落了空。
不过她也不急,反正还有大把的年华。
下次进京来,她的马场那时必定也不同往昔了,那时再打算这个也不算迟。
钱玉青正一边忖度着,一边回屋开始点检自己的一些行李,正忙的时候,听着脚步声响起。
一听那脚步声轻重不一,便知是沈晏柳过来了。
她这小院临近沈晏柳那书馆,沈晏柳又常在书馆这边打点他自己名下的一些生意,于是沈晏柳都成了她这小院的常客。
时常一起吃点酒,或者聊一聊生意上的事,跟她也从不见外了。
“贾兄?”
沈晏柳拎了一个书袋走了进来道,“你在做什么?”
钱玉青便从里屋走了出来,笑道:“没事,才刚看了一会书,正想着抽空再去城隍庙那边市集上瞧瞧。”
“这书袋送你,”
沈晏柳笑道,“我阿姐庄子里的绣工做的,我瞧着极好,拿来一个送你用罢。”
钱玉青笑着接了过来,瞧了瞧上头的花样,果然不错,忙又道了一声谢。
“有些口渴,”
沈晏柳一眼扫见桌上的一杯茶还没动,伸手端起来一口咕咚咕咚喝了下去道,“抱歉,贾兄我口渴的很,先把你的茶喝了——你再倒罢。”
钱玉青一愣,手里的书袋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贾兄功夫过人,”
沈晏柳一见眯着眼笑道,“如何连个书袋也拿不稳——我三哥——”
话没说完,他觉出了不对劲,诧异看向钱玉青。
钱玉青也是十分无语,拧眉看着他道:“你要喝水不先说一声的么?”
虽说两人也常一起出门时,曾互相抛掷着一个酒囊饮酒,兄弟默契间确实十分随意……
可是,这回不一样呐。
她给傅先生准备的东西,却让沈晏柳中了套。
沈晏柳这时却说不出话来了,此时他脸色涨红,视线也开始模糊……他甚至看不清眼前这人的样子了。
他心里觉得不妙,可身体却似乎已经不听使唤,心头像是有什么灼烈的东西,烧的他几乎要失去理智。
真好……他沈晏柳竟也能阴沟里翻船。
沈晏柳踉跄了一下,钱玉青无奈一把拎住了他,却又被沈晏柳猛地抓住了她的双臂,力道有点出奇的大,手背上的青筋都有些暴起。
不过,他力气虽被激发成这样,自然也不是自幼苦练的钱玉青的对手。
钱玉青一皱眉,反手扣住沈晏柳的手腕,将他拦腰抱起,丢进了里屋的榻上后,皱眉看着他。
沈晏柳却又挣扎起来,一把揪住了钱玉青的衣领,一双好看的狐狸眼都有些发红了,眼神也有点狂乱。
他已分不清眼前是谁,唯一的念头便是那事。
钱玉青皱眉正要将他的手抠开,却一抬眼看向了他的脸。
“柳弟好容色,”
钱玉青打量了一眼沈晏柳,“我知道你难受,可你那侍妾也没在这里,这时我也断不敢将你送回去——且也来不及。”
这醉梦的东西,她高价买的,听闻效果极好。
若不及时纾解,这东西会伤身的。
“既然你圆过房,”
钱玉青想了想道,“想必也是懂得怎么做——”
她话没说完,沈晏柳抱住她便将她压在了榻上。
钱玉青一点也没推搡抗拒,顺着沈晏柳的力道倒在那里后,看着沈晏柳一笑又道:“那你也带我尝尝滋味罢——”
然而沈晏柳并不是真的圆过房,且他此时狂乱混沌中,压根也不知道自己都该具体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混乱中又做了什么……
两人衣衫凌乱间滚做一团。
过了一会儿后,等沈晏柳狂热劲儿过去,早被耗得脱了力,整个人很快便又昏迷了过去。
钱玉青:“……”
她爬起来,看着身上衣衫都还在的沈晏柳,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尚且还能蔽体的衣衫,皱眉盯着昏迷的沈晏柳,眼底也有一点茫然。
就如此?
这也没有多销魂呐。虽说亲近起来,耳鬓厮磨的确实也有些刺激,不过也就那般罢。
她伸手扯过一条薄被,丢在了沈晏柳身上。
想来他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损伤了,过了这个劲儿,睡够了歇息过来,好好养几日便没事了。
她利落重新整好了衣裳,又理好了头发,想了想,飞快将还没收拾好的一点东西,利落拾掇好了。
等戍哥儿回来,钱玉青跟他说,要启程离京。
“这就走?城门关了吧,”
戍哥儿吃惊道,“掌柜的为何如此匆忙?”
之前还说这几日,但没想到就今日啊。
“你叫咱们的人都收拾好,”
钱玉青道,“明日一早出城。”
沈晏柳要醒过来,只怕要等明日午后了。
醉梦,醉生梦死的,一时半会那是醒不过来。
在他醒过来之前,出城便是了。
她这位柳弟,年纪虽轻,可是心思却深,她可不想面对醒过来后的小狐狸。等她日后再来京城时,只怕这人气也消了。
这么想着,钱玉青便打发戍哥儿,去沈府上说了一声,说是沈晏柳吃酒吃醉了,歇在了傅先生的一个小院内。
沈府自然没有说什么。
到了夜里,钱玉青瞧着依旧在不知是昏迷还是酣睡的沈晏柳,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有点热,且他出了一身大汗,连衣服都汗湿了,身上味道也不好闻。
想着湿衣服穿着怕又着凉,钱玉青烧了热水,将沈晏柳湿衣服都脱了下来,而后将他丢在了浴桶中,给他泡了一个热水澡。
“怕是不成,”
托着他泡澡时,钱玉青视线扫过沈晏柳的身体,一挑眉笑道,“小郎君误我——白瞎了我的醉梦。”
她虽不懂,但也不傻,细细一想就知道压根没成。
不过想想,那醉梦本就已经用在了茶里废了,倒也不算白瞎。
给沈晏柳泡过澡后,钱玉青将他塞进了薄被里,给他放下了帐子。
第二日一早,钱玉青一行人便离了京城。
果然在她离开的时候,沈晏柳依旧还没醒。
钱玉青临走之前,将一壶好酒放在了屋里的桌上,压了一个字条:“事出意外,柳弟别气,赔你一壶好酒。日后再见,送你一匹好马。”
沈晏柳昏昏沉沉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竟躺在了一个陌生的榻上,竟然是赤身而卧的。
沈晏柳:“……”
他立刻想到了昨日那一幕。
“贾——”
沈晏柳眼底立刻窜出了狠意。
他不曾想,竟被自己相熟的兄弟给算计了……
必定是算计,不然好好一杯茶里,为何有别的东西?
至于为何知道是他过来,想来是叫人盯着他的行踪了。
只是昨日喝了那茶后,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恍惚间只记得那人似乎与自己厮缠轻薄。
相处多日,言谈甚欢。
他是真没想到,这位贾兄,竟然对自己有了那种龌龊心思。
沈晏柳眼底压着狠意,掀开帐子,看到自己衣裳挂在一旁,一把扯过来胡乱穿在了身上后,立刻大步去寻那恶人。
谁知一出里屋,便察觉不对,这整个院子竟干干净净的,像是从未住过人一样……
那姓贾的恶人,竟然走了。
他又回转里屋,果然在桌上见了一个字条。
看到那字条上的话时,沈晏柳眯着眼竟笑了笑,眼底都是不加掩饰的杀意。
他自幼被生母虐待过,被族里兄弟欺负过,他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心思算计……
只是自阿姐待他好后,他心里那把刀便隐没了许多,许久不用大约是锈钝了,才对这恶人失了提防。
他接了这点羞辱,日后千百倍还他。
……
夏日的天越发闷热,不过看山地上种的那些草药长势甚好,沈胭娇还是觉得十分畅快。
“这里虫子不少,”
一旁的秋果使劲给沈胭娇打着扇子,一边道,“姑娘小心被咬一口。”
沈胭娇一听便知道是秋月叮嘱过她的,不然秋果这憨丫头,哪里会有这么细心提醒。
她今日上坡,只带了秋果和苏青官,以及庄上的两个管这些草药的婆子。
秋月已经快到了出嫁的日子,她便叫秋月有空给她自己多绣嫁衣,没让她跟着。
庄子里虽然有绣庄,可姑娘家的嫁衣,自然都想亲自做一些。
“回去罢,”
沈胭娇看了草药的长势后,笑着站起身道,“果然人都说,夏日里不能进林子的——”
这虫确实也多。
即便她和秋果、苏青官他们都佩了驱虫的药囊,依旧是不管多大用。
临下坡时,沈胭娇看了看那个破庙那边。
那边是先前聂骁的庄子,后来沈晏松替阿柳买了下来。这些日子,那边也收拾出来了。
只等着再过一段,阿柳便能过来跟她比邻而居了。
回到院子里后,沈胭娇先洗浴过,晾着头发时,想到了什么,去书架上找出一本有关泗州风物记载的游记来。
顾南章去了泗州赈灾,也不知一路是否顺利。
她昨夜临睡时,想到这泗州地震,回忆了一下前世里的记忆,只记得那一年,京里多了一些灾民。
记得那时还听闻灾民闹事之类,说是朝廷没有及时赈灾,银子都没到……
想到这些,昨夜她辗转了好一会。
为何前世会有说起赈灾银子不到位的灾民呢……那银子呢?没有运到泗州么?
想到而今局势,沈胭娇心里开始隐隐有了不安。
可又觉得诧异,顾南章既然也是重生,明知这事怕是有些危险,为何没想法子推脱了呢?
还是推脱不了?
可她如今也帮不了什么,只是忍不住看看泗州那边的一些记载,大致了解一下那里的人情地貌。
沈胭娇正看着书,秋雨进来禀了一声,说是庄外有一女子求见。
“女子?”
沈胭娇微微一怔,想了想忙道,“莫非是那位玉青姑娘么?叫进来罢。”
别的女子还能有谁。
片刻后,一个看着三十出头的女子被田嬷嬷带了进来。
沈胭娇看过去时,却发现这女子她并不认识,梳着妇人头,容貌瞧着普普通通,身材不胖不瘦,只一双眼睛看着很有精神。
一身打扮也是寻常市井妇人装扮,通身上下没有一点罗绮珠宝。
“你是——”
沈胭娇疑惑道,“来寻我的?是想来我庄子里的绣庄做活么?”
绣庄的管事是让红云担着,若是想进绣庄,为何不去直接去见红云那边,却口口声声要见她。
“回四少夫人,”
这女子才笑着开了口,“我是四少爷花了钱买来的,四少夫人唤我玉林便可。”
“他买的?”
沈胭娇十分意外。
“四少夫人莫怪玉林唐突,”
这杏儿又忙笑道,“我虽是四少爷买来的,可他也说过,不会拿我当奴婢使唤。”
沈胭娇讶异地又打量了她一眼。
这什么玉林竟是顾南章买来的?不拿她当奴婢,莫非是买作妾室的,这女子过来是想在她跟前讨个好?只是,为何看着是三十多岁的妇人……
“四少爷吩咐过,”
玉林又解释道,“若是英国公府上在他不在家时,寻什么借口要将四少夫人接回府时,便叫我来寻四少夫人,跟在四少夫人身边伺候。”
这一句提到的事情太多,沈胭娇听了先顿了一顿。
“你是说,英国公府上,已经找了借口,要将我接回府去?”
沈胭娇先抓住了她话里的这一点,疑惑问了一声。
“是,”
玉林忙道,“是四少爷的人,给我递了一个信,只怕这两日,那府里便有人要接四少夫人回去给夫人侍疾了。”
沈胭娇眉尖微微一颦。
钱氏装病,叫她回去伺候?
可她料定钱氏绝没有磋磨她的心思,更不会莫名叫她回去侍疾。
“夫人病了?什么病?”
沈胭娇忙又问了一句。
玉林摇了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沈胭娇点了点头,这玉林大约不在英国公府里待着,是被顾南章安排在别处的。
“为何四少爷会安排你过来跟我?”
沈胭娇笑了笑道,“是觉得我少人使唤么?”
顾南章给她特意安排一个下人什么意思。
“先夫和我走过镖,”
这玉林笑了笑道,“大约是四少爷觉得我们这样的粗人,胆子略大了一些。”
沈胭娇一怔。
她终于明白了这事的原委。
竟是顾南章怕他不在,自己在英国公府这边吃了亏,特意叫一个身怀绝技的妇人跟在自己身边,是必为了护住自己不受欺负。
沈胭娇心里蓦地一暖。
她万万没想到,顾南章会为她考虑到这个地步。
想来顾南章也是重才的,因此才说,虽说买了这妇人,却不会当下人使唤。
“玉林姐姐快坐,”
沈胭娇忙站起身道,“原来是这事,他不曾与我说过,我一时还糊涂了。”
“四少夫人切莫这般称呼我,”
玉林忙笑道,“直接称呼我名字罢——我本就是四少爷买的下人,不过是四少爷人仁慈厚道,给了我几分体面。”
说着,又补充道,“且我之后跟在四少夫人身边,四少夫人也只对外说,我便是庄子上下人罢。”
她跟在四少夫人身边,越不起眼,越好便宜行事。
“也好。”
沈胭娇明白这意思,“那我便唤你玉林了。”
接着又和这玉林聊了一些,大致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和她死去的夫君,都是一起走镖的人。只是镖货出了事,她夫君也被劫杀,她死里逃生却又重伤垂危。
保住一条命后,已经身无分文,又要安葬夫君又要偿还一些货款,便卖了身,被顾南章买走。
沈胭娇明白顾南章的用意,就如她那时挑了秋果,又何尝不是存着一点关键时能出力的心思。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她便让宋嬷嬷将玉林先带去安置好,由于玉林过来她并没有预备,合适的下人衣裳也没做。
好在红云身材和玉林相近,沈胭娇便先拿了红云两套衣裳给了玉林,又叫人再去新做了几套。
玉林换上这些衣裳,在宋嬷嬷和秋雨等人身边时,便看不出什么不同了。
次日一早,果然英国公府里来了人,来的是钱氏身边的那位刘嬷嬷。
那刘嬷嬷见了沈胭娇,一脸欲哭无泪的神色。
“嬷嬷什么事?”
沈胭娇叫人递了茶,一笑道,“可是母亲那边有什么吩咐?”
她倒要瞧瞧,这钱氏想要折腾些什么。
刘嬷嬷有些欲言又止。
“说罢,都是我的人,”
沈胭娇微微一笑道,“嬷嬷有事只管直说。”
“夫人那边哪有什么事,”
刘嬷嬷这才哭丧着脸愠怒道,“还不都是那魏夫人弄得鬼。”
沈胭娇挑了挑眉。
这魏夫人她前世也是熟知的,且还曾和魏夫人联手对付过钱氏。要说唯一不同的,便是这一世魏夫人多带了一个魏雨桐过来。
这魏夫人人又蠢,心思也坏。
“那魏雨桐自打进了六王爷府上,成了六王爷宠妾,”
刘嬷嬷怒道,“真就乌鸦变凤凰了一般,那气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正宫娘娘呢。”
说着,便将事情前因后果都说给了沈胭娇听。
原来这魏夫人处处想在英国公府拿捏一把,有了魏雨桐的势,更是得寸进尺。
这一段,死死拿捏着钱氏和世子夫人。
这还不算,大约觉得顾南章不在家,便主意又打到沈胭娇的身上了。
只是沈胭娇有佛前誓愿的事情,魏夫人不好直接下手,便逼着钱氏,让钱氏称病,让沈胭娇回府侍疾。
毕竟孝心,佛祖自然是不会怪的。
且顾南章不在府上,也不算违了“孤守”这个誓愿的本意。
如今京里的人都知道钱氏生了病,叫沈胭娇回府侍疾……众目睽睽之下,沈胭娇不回,那便就说不过去了。
“嬷嬷先回吧,”
沈胭娇笑道,“我收拾一下,明日便回府。”
刘嬷嬷苦着脸点了点头道:“夫人还叫我悄悄跟四少夫人说一声,此时六王爷那边势盛,万万不可轻易得罪那魏夫人和魏雨桐。”
说完她自己也叹一口气:毕竟,这要忍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若是太子真登了基,只怕那些人更没什么忌惮。
等那刘嬷嬷离开后,大约是听到了消息,沈晏松和沈晏柳两人,一起匆匆也赶到了沈胭娇这里。
“阿姐,别回那府里,”
沈晏柳道,“不如你也称病,寻个借口也不是太难的事。”
那府里明显没按好心。
“阿柳,”
沈胭娇看出阿柳眼底似是藏着些戾气,忙道,“我自有主意,你莫担心。”
“顾兄临走时,”
沈晏松也在一旁皱眉道,“也曾跟我提过,让我多关照一些你这边的事情——你是不打算推脱这事的么?”
沈胭娇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道:“大哥哥莫急,我自会小心行事。”
她知道,沈晏松也为难。
如今沈府也不是完全没受到打击,看废公主的事便知道。
她若打定了主意不回去,一来那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还会一件件麻烦找过来。
二来,她身后还有沈家,一个不孝的名声传出去,沈家便成了众矢之的。
与其逃避,倒不如去会一会。
算计人的心思好久没动过了,她安生度日,还有人将她当成软柿子了呢。
倒也是有点意思。
第70章 哄鬼
沈晏松点点头, 眼底也透出几分感激和隐忍。
三妹妹能在这时候顾全沈家名声,没有一味抗拒推脱此事,他是从心里叹服三妹妹的懂事。
只是这一去, 不知那府里到底情形如何, 三妹妹不定会被婆母和那魏夫人那边如何磋磨。
想到眼下情势的不妙, 他除了暂且隐忍,竟也没有别的法子。
“我婆母不会为难我, ”
看出兄长和弟弟的忧心, 沈胭娇莞尔一笑, “只是那魏夫人难缠些,不过有些烦人罢了, 其实不算什么,你们且都放心便是。”
说着笑着将一碟子冰镇的梅子递给两人, 又道,“正好在这庄子里也放松了不少时日, 回家瞧瞧,也收拾些东西——况且都在京城, 离着又不远,真有事, 我便叫人去咱们家说一声去。”
见她笑意盈盈,并没有太过烦恼,沈晏松松了一口气笑道:“三妹妹说的是,不过还是要小心行事。”
“阿姐,”
沈晏柳皱眉道, “你这回侍疾, 要在国公府待多久?”
“不会太久,”
沈胭娇一边替阿柳拂去发丝上飞落的一只小虫, 一边笑道,“谁生病还能一直不好呢?”
沈晏柳点了点头,又皱眉道:“听说六王爷那边送的那个妾室,这次也要回去侍疾——”
“她回府又如何,”
沈胭娇笑了笑,“你不必担忧这个。”
这个她也听钱氏派来的那刘嬷嬷提了一嘴。
想来也是,那送来的妾室本就是个不安生的,之前顾南章将她丢去斋房礼佛去,怕是早耐不住那边的日子了。
如今既有了这个借口,必定也是要回了英国公府的。
“那教令嬷嬷在沈府如何?”
不想让他们兄弟两个一直担忧自己这边,沈胭娇便问了那废公主的事。
那宝悦是罪人,在沈府是不会兴风作浪的,只是那教令嬷嬷怕是不怀好意。
沈晏松看向沈晏柳,这一点他也十分担心。
只是阿柳性子怪,跟他话并不多。
“无事,”
沈晏柳淡淡道,“我院里的事,自己料理得了。”
沈胭娇微微一笑,看阿柳这神色,便知他那边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由于阿柳院里有那教令嬷嬷在,沈晏松是请了假出来的,不好在这边多留,跟沈胭娇又叮嘱几句后,两人便回了城。
沈胭娇则在庄子上,又安排好了绣庄的事情。
这一次回府,她不带红云和秋月回去了。红云要管着绣庄的事项,秋月则是快要出嫁,她想让秋月安稳备嫁。
沈胭娇又叫来苏青官,让他明日跟着她一起进城。
进了城后,让他去阿柳那边,跟在洛青石身边待一段时间,其实也是想让苏青官多学一些生意之道。
日后跟在她身边,更为得用一些。
“云官也跟了青官一起去罢,”
沈胭娇道,“你们姐弟两人,也好互相关照着些。”
姐弟两人身世太苦,难得相聚,趁着她回府,让他们姐弟两人,一来多学些东西,二来也不分离。
苏云官和苏青官姐弟两人,都忙忙谢了。
次日一早,沈胭娇安置好了一切。
英国公府的车马来时,她便带着宋嬷嬷、秋雨秋果,以及玉林等身边人,从容上了车,一点也没耽搁。
来接的刘嬷嬷,见她这般痛快,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来之前,她还拍事到临头,这位四少夫人又找借口推辞不去……
还好,还好,没让她作难。
这么想着,刘嬷嬷便分外殷勤。
一路上,就在沈胭娇这车上,嘴巴不停地跟沈胭娇说起这些日子府里的事情。
“那六王爷送来四少爷的那妾室,叫什么兰宝儿的,”
刘嬷嬷小声道,“昨日就到了府上,不等夫人开口,魏夫人便让人将辰石院的西厢房又给收拾出来,瞧着这一回,她是不想再回那寺里的斋房去了。”
“这人可还安生?”
宋嬷嬷没忍住问了一句。
先前隐隐听人说过,这兰宝儿才被送来时很是嚣张的,不知眼下是什么个光景。
“如何肯安生,”
刘嬷嬷一拍手道,“昨日一回来,便搔首弄姿的,那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青楼里出来的。”
“魏夫人竟能容的了这样的?”
宋嬷嬷疑惑道,“她不是最刻薄古板的?”
那魏夫人连钱氏那一身珠光宝气都看不下去,如何看得惯这一个小妾室,整日里花枝招展的?
“那要看这兰宝儿身后是谁,”
刘嬷嬷无奈道,“那是六王爷那边送来的,谁敢将她怎么样?魏夫人很是纵着她,只夫人还说了她两句,那兰宝儿却在夫人跟前哭着撒泼,说是受了委屈,说夫人眼里没有六王爷……夫人赶紧给了她几样贵重东西,好歹才哄的她高兴了。”
她是知道的,钱氏背地里恨得咬牙,可又能如何,还不是得哄着,拿银钱好好养着。
“大嫂呢?”
一直只听着刘嬷嬷说话,没有开口的沈胭娇,听到这里问了一句。
这府里听着挺乱,不知身在其中的世子夫人如何了。
“世子夫人?”
刘嬷嬷啧一声道,“她还算乖觉,这些日子不仅每日里在夫人那边晨昏定省一日不落的,连带着魏夫人那边也是一样。”
世子夫人一个守寡的人,儿子还年幼,在这魏夫人的嚣张之下,她自然是孝顺贤德的。
那魏夫人大约觉得已经拿捏住世子夫人了,除了有些故意磋磨外,倒对她眼下也没做什么。
说到这里,刘嬷嬷心里又不由轻嗤一声:
如今这府里的情形真是叫人没法说。
无论是世子夫人,还是四少夫人,还是另外两位少夫人……都是安安稳稳的。
可她们每人院里,总有一个不安分的妾室。
世子夫人那边,魏夫人有意抬举那贵妾李素姐和锐哥儿。
四少夫人这边,又有这个兰宝儿作威作福。
这世上的事情,真是没法说。
一路进城来时,沈胭娇留意到一向热闹的京城里,如今却瞧着似乎有些冷清。
“我记得这街上不是有两家玉器铺子的么?”
路过一处时,沈胭娇看着车窗外,不由疑惑道,“这是搬走了一家?”
那两家玉器铺子都是京里有名的,琢玉手艺满京城都赞的,一向生意极好……如今瞧着却没了一家,连匾额都不见了。
“嘘,”
刘嬷嬷小声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听闻是生意越发难做——小铺子都关了不知多少家了。”
沈胭娇眸色微微一动。
她是听阿柳私下说过,自从太子辅政以来,便加重了对商户的盘剥,且不止商户,连带着土地兼并之类也愈发加重。
许多商户没了营生,且连京都天子脚下这边的村庄里,也常见流离失所的农户。
原本只是一听,可如今瞧见了,才觉出事态的严重。
前世那时她多在后宅,加上私产本就颇丰,对于外界的这些变故并未曾留意。
沈胭娇眸色闪了闪,幸而日后登基的是二皇子。
若真是这太子登基了,真不知这世事会如何凋敝。
只是眼下,都得忍一忍。
进了府后,钱氏也早叫人候着,殷勤接了沈胭娇回了辰石院。
沈胭娇不动声色,钱氏的人越示好,也便说明了钱氏是越无奈,可见是被那魏夫人裹挟得不轻。
吩咐宋嬷嬷将东西安置好后,沈胭娇先带着玉林和秋雨两人,到了正房跟钱氏问安。
钱氏果然没病。不过却在头上戴了抹额,大热天的,屋里连冰盆都没放,头上都是汗。
“母亲身子是哪里不爽,可请了医师来瞧?”
沈胭娇问过安后,看着钱氏关切问了一句。
钱氏拉过她的手,长叹了一口气:“你也能看出来,我像是有病的人么?”
就是有病,也是心病。
“这府里,母亲竟不能做主?”
沈胭娇小声道,“为何连冰盆也不放?这抹额也是一定要带的么?”
是真热。
她身子单薄些,对夏热还能忍耐一点,可钱氏有些发福,这明显是热的有点不耐了。
钱氏竟然被压制到这个地步?
钱氏神色有些紧张地抓住沈胭娇的手,冲刘嬷嬷递了一个眼神,刘嬷嬷会意,先自己去门口那边守着了。
“给你说句实话,”
钱氏这才小声跟沈胭娇道,“咱们国公爷,以及京里的另外三位国公爷,还有几位朝中管事的大人……被六王爷留在西郊那行宫里了。”
沈胭娇有些意外:“为何?”
这事大约还没传出来,连沈晏松都还不知情。
“说是共商那行宫北边的神坛建造事宜……”
钱氏小声道,“说是为了天子祈福的,事关重大,要人日夜在那边盯着——实则是不让他们这些人回京,我叫府里下人去送东西,也都不让进去了——”
说是商议事情,却像是把人软禁了。
英国公其实本来在朝中不领什么实职,但毕竟是国公,爵位名声在那里摆着。
想来是六王爷想软禁一些朝中碍事的大人,把英国公他们几个不领实职的人,也压在那里,是为了给这软禁的事情打一个幌子。
沈胭娇眸色闪了闪,她明白了钱氏的意思。
国公爷没在府内,钱氏的底气不足。且国公爷那边事情不明,钱氏更是胆怯万分了。
“那魏夫人,”
钱氏哭丧着脸道,“不知哪里弄来了国公爷的那小印,说是国公爷这次进山前交给她的,要她代掌这国公府的一切事宜——”
她想去问国公爷,可又联络不上。
她虽有钱,可没权。没了国公爷,又没顾南章在身边,另外两个庶子也是不成器的……
她娘家也没势力,更靠不上。
她除了听那魏夫人的,竟也没法子了。
魏夫人还问她私库的钥匙。
那是她的体己,她的陪嫁,她这么些年的经营……如何肯交给这魏夫人?
说破天,也没这个道理。
见她不交,魏夫人便说她病了。
请了医师过来给她诊过后,便叫人将她这边屋里的冰盆都弄了走,还说医师吩咐,要好好养病,逼着她每天带了这抹额……
眼下她是没病,可用不了多久,只怕就真病了。
沈胭娇神色凝重了不少。
这魏夫人,可是比前世越发的狠毒了。
听钱氏说的,这魏夫人只怕是怀了除掉这钱氏的心思……只不过,大约是顾忌着顾南章那边,不敢做的太急太明显。
实在是钱氏这里,有钱,又无娘家依傍,在这贪婪的魏夫人眼里,那还不是妥妥一个肥羊?
只是这话她没跟钱氏说,说了只怕钱氏吓的先自乱了阵脚。
“母亲这院里——”
一念至此,沈胭娇看了一下门口那边如临大敌般警惕的刘嬷嬷,疑惑看向钱氏道,“不是自己人了?”
钱氏恼火地摇了摇头道:“被她换了不少。”
除了身契在她手里的人,其余国公府名下的下人,这时不是被魏夫人收拢了过去,便是被魏夫人打发走了。
她自打嫁进这国公府,头一回这般被打压,心里的火真是腾腾的。只盼着国公爷早些能回府,替她主持公道,将这魏夫人赶出府去。
正说着话,忽而一个嬷嬷过来高声在院内道:“四少夫人回府后,如何只在夫人这院里说话?眼中竟没有别的长辈了么?”
沈胭娇:“……”
“你快过去吧,”
钱氏忙道,“那魏夫人怕是要借故寻你的不是了——她是谁都想拿捏呐。”
沈胭娇站起身,带着玉林她们进了东跨院。
一进东跨院,沈胭娇便察觉到了与之前的不同:先前钱氏屋里的那一架紫檀架的精巧云母屏风,竟被搬到了魏夫人这屋里。
不止如此,眼下这东跨院,处处都透着富丽堂皇的,连窗上都换了时下新巧轻盈的香岚纱。
若不是这院子建筑比不上正院的轩昂,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这才是国公府的正院。
“四郎家的来了么?”
沈胭娇才进来,便听到魏夫人老气横秋的声音,“真真是出息了,眼里越发是没我这个长辈了。”
“侄媳问魏姑妈安,”
沈胭娇笑盈盈进来忙是一礼,“魏姑妈安好。侄媳来迟了,姑妈莫怪。”
“不敢当,”
魏夫人鼻孔里哼一声道,“到底是天子赐婚的人,我可当不得你的礼——”
“姑妈若是当不起,还有谁当得起,”
沈胭娇笑道,“四郎他虽平日里说话不甚中听,可心里却敬着姑妈,说姑妈是连国公爷都敬重万分的人,我们这些小辈,更是该恭敬孝顺的不是?”
魏夫人哦了一声,神色有点缓和:
那顾南章听钱氏也说了,性子本来就冷,之前才见时确实说话不中听,不过沈胭娇这状元侄媳,肯在她面前乖巧柔顺,她心里还算满意。
这时,一直站在魏夫人身后,正给魏夫人揉肩捶背的世子夫人,看向沈胭娇时,飞快跟沈胭娇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少夫人回来了么?”
就在沈胭娇刚坐下,就听房外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我来给少夫人敬茶了。”
“是兰宝儿,”
魏夫人皮笑肉不笑看着沈胭娇道,“六王爷那边送你夫君的妾室——你还没见过她吧?是个很好的孩子,声音也好听,你见了也会喜欢。”
就在这时,那兰宝儿摇摇摆摆走了进来。
“哟,少夫人,”
兰宝儿一进来就笑,“早知道少夫人——”
她话还没说完,却在看到沈胭娇时一下子怔住了。
之前她听人说了,这府里四少夫人的事情,说是容色极好的……可她想着能有多好,听闻那四少爷在太学时,也常常不回家的。
想来是个容貌还算端正,性子又古板无趣的妇人,毕竟,哪一个女人愿意发下这等誓愿?
谁知这时见了这位四少夫人的真容时,她才知自己错的离谱。
这四少夫人的容色……
真真是说不出的好。
说句不敢说的话,就连那备受六王爷宠爱的魏雨桐,也比不过这位四少夫人呐。
“兰姨娘还不给少夫人敬茶。”
这时,魏夫人身边的嬷嬷忙提醒了一句。
兰宝儿回过神,看着神色恬淡的坐在那边的沈胭娇,又不由心里轻哼了一声:
长得好有什么用?
一个不知道笼络男人心的傻子罢了。
且虽长得好,可瞧着身子也单薄了些。
这么想着,兰宝儿又低头扫了一下自己丰盈的胸前,越发透出些得意之色,还是她这般风情,才是男人的宝。
“奴婢给少夫人敬茶,”
兰宝儿轻笑着接过那嬷嬷递给她的茶,看似恭恭敬敬递向了沈胭娇,“少夫人请喝茶。”
看着沈胭娇一手伸出从容来接,兰宝儿立刻手腕一翻,再顺势一带,将这杯热茶倾向了沈胭娇这边。
谁知沈胭娇却像是不经意般,另一手里的扇子,就那么轻轻一挥,茶盏便被带向了一旁,啪的一声碎裂在地。
“呀,”
兰宝儿没算计成,一脸无辜赔罪道,“奴婢不小心失了手,少夫人莫要怪罪呀——”
“她怎么会怪你,”
不等沈胭娇开口,魏夫人便笑道,“从今以后,你们便是姐妹了,都是一个院子里,虽说妻妾有分,可谁也不是那妒妇,她也断断不会欺负你——”
说着,看向沈胭娇道,“四郎媳妇,你说对不对?”
沈胭娇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道:“姑妈说得对。”
魏夫人此时神色放松了不少:
原本她还想着沈胭娇怕是有些傲气不肯受她拿捏,谁知一叫便回来,回来在她跟前也很和顺。
感受着世子夫人给她捏肩,再看看沈胭娇又安静顺从,魏夫人很是爽意地喝了一口茶。
这府里,她可是真真当了一回太上皇了。
只等着什么时候拿到钱氏的银钱,那才是十足的满意了。
“姐姐瞧着这般清瘦,”
这时,兰宝儿笑着看向沈胭娇道,“还要去庄子上还愿……真真是难为姐姐了。”
“佛前的誓愿,”
沈胭娇轻笑道,“不敢违逆懈怠。”
“姐姐当初该在佛前多求一桩,”
兰宝儿吃吃笑道,“在送子观音跟前也拜一拜,咱们府里,可都盼着姐姐肚子的好消息呢。”
沈胭娇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也不知我这回能不能怀上,”
这时,兰宝儿忽而伸手摸了摸她自己的小腹,看着沈胭娇一笑娇声道,“爷这回走之前,将我接出那斋房,在别院歇了一夜,不知能不能有了,瞧着爷也是盼着有子呢——”
沈胭娇眼睫微微一颤。
兰宝儿盯着沈胭娇的反应,又是一脸娇羞道:“爷这人,性子真是捉摸不定的——起初将我丢到那斋房,还以为他是厌了我。”
说着又笑起来,“谁知呀,他这人,只是闷声不响的,却急色在骨子里——每隔几日便要将我偷偷接出来,夜里很是折腾呢。”
沈胭娇面色不变,轻轻摇了摇扇子,也只微微一笑。
“你这孩子,”
这时,魏夫人在一旁笑道,“他到底是个男人,正头妻子去还誓愿没在身边,难道你叫他孤着不成?你伺候不是该当的?”
“大夫人您不知,”
兰宝儿娇声笑道,“他在我身上不知节制,可是我倒是怕了,怕先是生了庶子,倒劝他给我弄些避子汤来——免得叫姐姐生了气恼。”
说着,看着沈胭娇一笑,“可谁知他不肯,说避子汤伤身,舍不得与我吃——还说姐姐也是信佛,说子女缘都是天定,随缘便罢。姐姐……我若先生了庶子,你不会怪我罢?”
“自然不会。”
沈胭娇微微一笑。
“姐姐,”
兰宝儿忽而凑过来,依旧紧盯着沈胭娇笑道,“你说爷身上那块胎记,是像叶子,还是像狐狸头?”
沈胭娇眼睫又是微微一颤。
顾南章身上的确有一块胎记,就在他小腹那一块,形状像是一小片枫叶。
那般隐秘的位置,她前世与顾南章真是夫妻,才知道这个胎记。
况且前世和顾南章过了一辈子,知道他这人极为讲究,洗浴时也不爱人近身伺候的……
这兰宝儿如何会知道?
沈胭娇捏着扇柄的手指,微微紧了紧。
“我说像枫叶,”
这时不等沈胭娇开口,兰宝儿又笑道,“爷还说我伶俐——爷说了,他原本是没纳妾心思的,可是见了我,说是我与姐姐如春兰秋菊,各有动人之处,还说纳了我,便再没了别的心思,日后只守着姐姐与我两人,好生度日罢了——”
“男人惯会哄人,”
魏夫人笑道,“听他哄你们——”
沈胭娇迎着兰宝儿看过来的视线,莞尔一笑道:“姑妈说的是,他背地里背着我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
说着看着兰宝儿叹气一笑道,“实话跟你说,他在外面还养了一个美人,都三四年了——你听他哄鬼的话,可咱们还能如何呢,只装不知道便是了。”
兰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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