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凌安陨灭的那一场大战之后, 魔荒近乎一盘散沙。
战场上死了司辰、姬焱、黎朔。
燕曦因为被炼成了傀儡,在死人堆里昏死过去之后,反而留了口气,踏过尸山血海, 回到了魔荒。经过了足足三月, 才将体内司辰残留下来的术法清除干净。
剩下的三殿皆是胆小贪生怕死之辈, 担忧神族杀尽魔荒,逃了一个, 剩下的两个抱团, 窝在魔荒的角落里治理小州。
这魔荒的担子便落在了燕曦头上, 燕曦瞧着那堆成山的文书, 将剩下两个殿下抓过来,让他们当左右使, 他们原来的城池依旧让他们治理。
新的政.权建立之前, 燕曦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在房中关了足足七日,咬着牙写了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议和。
这两个字传到神界的时候, 星伽城的重建修缮已经完成了大半。
新的星神没有被天道孕化而出,掌管星伽城运转的十二星宫没有主人。星纪始终将自己放在代掌星宫的位置上, 但谁都晓得, 这样下去,大家都会自然而然将他当成星主。
星伽城的兵权捏在常承手上, 一开始很多神兵都不服, 可后来, 常承因着他的资历, 还有实力,得到了军中的信服。
由于星伽城百废待兴, 池洲顾念往日的情分,也会来帮一帮。之后,便是回到七恶塔处理公务。
池洲再也没有去过司命殿。
他推开窗子,瞧见正窗外一株柳树已抽了芽,再过不久便当是一片绿荫了。
至于初柳,辞别了司命老头儿之后,便去往了不知何处。
有人说,她是去寻找木神的神骨了罢;也有人说,刑名之神为她找了那么多年的东西,怎么可能她去就能找到;还有人说,初柳怕是瞧上了沧澜海的哪个海灵族,要去找情郎咯。
没人知道初柳为什么离开神界。
一只纸鹤从空中缓缓落在纤细白皙的掌心,初柳瞧着那纸鹤,却没有打开,只是微微一笑,便接着赶路了。
复走了几步,一只黑鸟儿衔着柳枝围着她打转,初柳视线微微凝滞,站了良久方接过那柳枝。
柳枝在她手中幻化成了雾气,而后变成几个字:愿君多珍重。
似乎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往前走。
沧澜海下过一场大雨之后,便和往常无异了,海面上除了永冻之处,冰雪消融,晴日当空。
扶澜将沧澜海治理得很好,并且在接下来的三年之内,新提拔了三个海使。自己手上捏着的权利,比从前要少了。
许久不曾、或者说不敢私下找扶澜的洛停云,在今日找到了扶澜。
“海主,您这样行事,是否有些不妥?若是海使哪日要反,您可留了退路?”洛停云问。
扶澜笑道:“我没有退路。”
洛停云似有些恨铁不成钢,咬牙道:“你这是将自己置于危险,这偌大的沧澜海,总有人有二心,你将权散在旁人手中,就不怕吗?”
扶澜道:“若我本就不想做这海主呢?洛停云,你有没有想过,你比我适合当海主。”
洛停云微怔,随后跪在她面前,“海主,臣绝无二心。”
“这高位者,要的是心狠,要的是自私,要的是手段。洛海使,你分明很合适,你比我会算计,你比我更能狠下心杀人,你是先海神的海使,又辅佐我,积威已久,倘若你做海主,民心不是问题。况且,你不也很想要这位置吗?”
洛停云哑然,他望着那眼眸清亮的女子,一束光正不偏不倚地照在她半边侧脸,白得晃眼。
她当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扶澜一拂袖子,将他扶起来,柔声笑道:“我本来是要晚些告诉你,既然你今日来了,提前告知你也无妨。再过不久,我就要离开这沧澜海了。”
“为何?”
扶澜抽回手,她长长的袖子划过他的手臂,他感觉自己的手臂一阵凉凉的酥痒。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束缚的感觉,无论是在苍山、神界、魔荒、还是沧澜海。”
我讨厌一成不变的地方,我讨厌长久的稳定,我讨厌高位的禁锢。
我想要自由。
她的后背投下一条细长而笔直的影子。
沉默淹没了海主殿。
洛停云道:“那我可否再问一句,当年的事情,你放下了吗?”
……
当夜,扶澜梦见了母亲浮溟。
这是她三年以来,头一次哭泣。
好像哭泣离她已经是很远的事情了。
“娘、娘……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以为只要无人提起,只要我不去想,我就可以将他忘记,可只要一想到,他为我几乎死过三次,他的心脏还在我的胸膛中跳动,我就没法将他忘记。”
“这辈子都没有办法。”
浮溟道:“我的澜澜,你和他纠缠得太多也太久……你的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若是给我一次从头来过的机会,我不会害他,我想要他活着。”扶澜用手背将泪抹去,继续道:“娘,这三年里,我分明是知道,这世间,所有人都该往前看,没有人应该活在过去,那过去的人和事,也都该放下。我没有办法责备过去的自己,只是我终究回不到从前了。可我还是想,若是凌安活着,该有多好。”
浮溟捏过她的手,自己替她擦泪,“何必如此介意?就算没有你,他的星神之命终究是要为这场大战而亡。”
“不,娘,我不是愧疚,我是真心希望,他活过来。”
“当了三年海主,你当想得明白,既然想要,就去做罢,倘若只有空想,你将一事无成。”浮溟宽慰她一笑,便要消失了。
扶澜趁机大喊:“娘,你觉得凌安怎么样?”
“澜澜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扶澜莫名红了脸。
……
辞别沧澜海的时候,只有李雅儿不意外。
李雅儿道:“我早就料到今日了,你要走,我毫不意外,你啊,被纪宁儿关了那么多年,又经受了那么多苦,眼下当过了海主,不去做你自己想做的,这一辈子,可就太委屈了。”
扶澜看着她的神情有些复杂,“雅儿姐姐,你不想去这广阔的天地看一看吗?”
“不了,我在沧澜海呆习惯了,再说了,我是海使,常承手里捏着星伽城的兵,我哪能随意走动。”李雅儿将扶澜一缕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小海主,你自由了。”
洛停云垂下眼,终究是没有上前。
或许时间能够冲淡一切,在很多年以后,他也将彻底放下扶澜罢。
扶澜去了神界的西部,大梵神的佛塔自动为她敞开。
悲天悯人的圣子正盘腿坐在其中,手中拨弄这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一个个白色的梵文印记从口中跳出,往塔尖飘去,又飘往不知何处。
大梵神抬起头,示意她坐下来。
“你早就料到我会来?”
大梵神道:“我没料到,你会来得这样晚,扶澜神女,我等了你三年。”
“因为凌安吗?”
大梵神不说话,身后佛塔的壁画亮起数点红色、绿色的荧光,仔细一看,原来是晶石,其中有两块飞过来,一红一绿,落在大梵神手中。
“当年,我座下弟子众多,其中有两个最为天赋异禀,一个是少璇,一个是凌安。”大梵神将红色的石块放在地上,“少璇此人,一生注定坎坷,但也会有转机,我本以为能感化少璇,她不过是功利心重了些,只要规矩行事,日后前途无量。可她生了歹心,她死之后,我便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了。”
扶澜的眼睛亮起来,“什么意思?再有一次机会?那凌安呢?”
“在我收弟子之前,会将他们的一点心头血凝成心晶石,放在这佛塔之中滋养,生出功德。若是他们陨灭,尚且还有生缘的话,有几分希望,还能复生。”
大梵神将绿色的石头递给扶澜,扶澜忽而红了眼眶,大梵神对她笑道:“当年我在紫薇垣外候凌安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心脏,我便取了你的心头血。”
“过去种种因果抵消,他不该死。”
“去罢。”
……
正是春日,繁花如雪,放眼望去皆是人间芳菲,空气中淡淡的春雨的潮湿。
春望山来了个貌若谪仙的姑娘,这姑娘美则美矣,却有些奇怪。
“奇怪在何处?”摆摊儿的老大爷吐掉口里的瓜子皮,问道。
卖糖葫芦的道:“不似寻常姑娘腰间挂些花草环佩,她腰间挂着的,是块绿油油的石头。尤其是到了夜间,这姑娘往院子里摆张椅子一躺,将那石头捧在手里,宝贝似的,称之为,晒月亮。”
“啥么?晒月亮?”
“我看啊,那姑娘多半是这里有问题。”卖糖葫芦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大爷“啧”了一声,嘎嘣嘎嘣继续嗑瓜子儿。
他们口中脑子有问题的姑娘,打了个喷嚏后,对着心晶石叹气。
“凌安啊凌安,你几时活过来?你不会要我在这里等你五百年罢。我虽然不会老,可这般消磨下去,我的心老了,我就不是从前的扶澜了。”
“你既然是星神,那么夜里的月之精华多少对你有用的,难道是因着俗世离月亮太远了么?”
扶澜鼓鼓腮帮子,小松鼠似的趴在它跟前。
三年又三年,一晃眼十年过去了。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喂,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可等你等了十年。我跟你说啊,前几年有个李秀才要娶我,我一脚就给他踹出去了。但是你要再不活过来,这天底下秀才多的是,还有张秀才王秀才呢,我要是喜欢上别人,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二十年过去了。
扶澜照常将晶石拴在腰间,看了眼,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出一口气。
前头的街市闹哄哄,混乱一片,几个男人你追我赶的,扶澜刚打算避开,不料肩头一痛,一个男子撞了过来。
扶澜皱眉,稳住身形后,那男子便给她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说罢便继续往前跑,很快就淹没在人群之中。
扶澜随手摸了摸腰间。
空荡荡。
心脏猛地一跳。
不好,心晶石不见了!
这街上都是些凡人,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哪能蛮横地用术法,扶澜的眼泪霎时流了出来,往那男子消失的方向追,竟是用了生平最大的气力嘶吼,“喂——你将我东西还我——”
引得路上一众人侧目。
扶澜跑到了长街尽头,尽头处人迹罕至,竟然是条死胡同。
扶澜抹了泪,打算从墙翻过,那墙上忽然冒出来一个红色的毛茸茸的脑袋。
红狐狸的耳朵尖有点银色的绒毛,额头一个星星纹路,身后九条尾巴扇子似的打开,一双琉璃似的红眼睛。
它两下跳过来,恰恰落入扶澜的怀抱。
扶澜的肩膀开始耸动,胸腔之中透出几声笑,竟分不清脸上的泪水是哭的还是笑的。
长街之外,春山可望,自由如风,你我在人间烟火中重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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