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人、十二只眼睛互相看着, 一半饱含惊惧、目瞪口呆,一半情绪淡淡、平静如水。
只是无一例外,所有人都身体绷直, 像是进入了什么大型庄重谈判现场。
片刻后, 辛易晴看到自己亲妈手指动了一下,她立刻揪心起来,在心里思考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
被吵醒了看到张鑫以后,她是十分想骂人的。最后骂了吗?应该没有吧。
辛易晴不确定了。
她希望自己没有。
她在她妈妈面前,从来都是一个不会骂人不会爆粗的“温柔善良”的“小”女孩。
如果在她妈妈面前不小心暴露了真实的自己的另外一部分, 辛易晴笃定她的很多美好的精神品质都会在一瞬间因为她看破红尘以后无所谓的摆烂而彻底消失。
抓心挠肝的痛苦甚嚣尘上, 愈演愈烈。辛易晴不由屏住呼吸, 就在她快要把自己憋死的时候, 她看着李婉柠往左右两边分别看了一眼,笑着评价道:“这仨孩子睡相还挺好的哈。”
辛易晴终于松下心,也得以放开自己畅快呼吸, 甚至在某一瞬间觉得教室中污浊的空气都变得干净了不少。
坐在李婉柠左边的是武萱萱妈妈, 名字很霸气, 和武则天同音不同字, 叫武择天。
李婉柠说话时, 她正严肃地盯着武萱萱看, 闻言转头,笑着附和道:“睡眠质量也不错呢, 在教室里都能睡着。”
三人:“……”
不敢吭声。
右边的孙航远也勾起唇角笑笑,直笑得孙不言浑身汗毛倒竖。
忽然,他停下笑, 平静地说:“要不说知识是芳香的呢,就是有魅力, 都能把人给哄睡了。”
三人:“……”
这香味谁爱闻谁闻吧,还哄睡,刚发下来的新书味道明明就是臭的,到底是谁先给它赋予“芳香”这个超级无敌完美又迷人的说法的!
孙不言默默地转过了头,想要当一个眺望远方的忧郁男高,只给他爹留下一个落寞的侧脸,让他爹知道知道他现在的尴尬,好在之后能给他留点面子,不要总是说一些不符合他那充满了凶狠气质的、表面文邹邹、细思考后全是毛病的怪话。
你不适合伪装文化人的啊我的亲爸!
谁知头转到一半,他就被辛易晴猛地一拽弯下了腰。
一同被拽下来的还有武萱萱。
三个人和他们倒地的凳子来了一个亲密接触,虽然是凳子腿……硌死人了!
正一脸懵的时候,辛易晴率先站了起来,然后以一个十分没有表演痕迹的动作捂着自己的屁股和后腰开始揉,脸上表情疼痛难忍,讶异地发现窗户口站着一个人。
随后,她动作立停,看着外面的人很有礼貌地说:“老师好。”
同时,她捂在屁股和后腰上的手不动声色地悄悄对另外两人比手势。
孙不言这才明白过来辛易晴为何要突然袭击他,估计是她早一步就发现了王海站在窗户边偷看。
啥也没干单纯就是被连带的武萱萱默默叹了口气,认命地站了起来,跟在孙不言的话后面,声音小得像猫,“老师好。”
三位家长站起来,也对着外面的王海打了个招呼。
王海走进来,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声音郎朗:“你们看,我就说这仨孩子都是好孩子吧,看看这多有礼貌!”
辛易晴满心悲哀,她大概能猜到,王海接下去不会说什么好话。
“你们都不知道,他们每次看到我都要说老师好,上课的时候更是认真得要命,从来不打瞌睡。说话也文文气气的,都不用担心他们会吵到别人的……”
前半段听上去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可听到“从来不打瞌睡”,辛易晴立刻就懂了——
王海是故意的!
阴阳怪气!口是心非!话里隐喻!
她悄悄去看三位家长,看着他们脸上不尴不尬的表情,内心极度惭愧。
“……更不会一惊一乍,看到我站在窗户外面都没太大反应。”单单夸奖他们还不够,王海还非要再来个对比论证,“哪像有些同学,一看到我就跟那耗子见了猫一样,尾巴都恨不能炸起来当螺旋桨好让它能赶紧加速一飞冲天,从我视线里消失。”
辛易晴哀怨地瞥了他一眼,心想你这功底要是去写作文我们老师高低也得给你打个45分。短短一句话,又是排比又是比喻又是对比的,整得还挺……豪华。
身为老师的敏锐让王海很轻易就发觉辛易晴的小动作,毫不犹豫反瞥回去。
辛易晴慌乱转过身,装傻充愣,假装无事发生。
胜负立辨,辛易晴脑门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怂”字,被完美ko.
孙不言仍旧保持他的“憨傻”性格,丝毫没有体会到王海话中的蕴藏含意,反而大大咧咧地迎合上去,并且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尊师重教是我们应该做的,老师们都辛苦了……”
这格外诡异的遣词造句,辛易晴充分怀疑,孙不言的身体被人抢了,现在住在里面的,一定是一个不知所谓的脏东西!
当然,这是在她刻意忽略孙不言时不时瞟向他爹的眼神的时候才能这么想,因为这家伙其实就是想在他爹面前表现一把而已。
辛易晴哀戚地看向自家亲妈,心想她要是个缺心眼就好了,听不出王海话中的阴阳怪气,就不需要这么羞愧了吧?
李婉柠眼神柔和,笑着看她,悄悄伸出根手指给她指了一个方向。
辛易晴看过去,看到了一个套了好几个袋子的包裹。
里面是什么不言而喻。
能被这么裹一层再裹一层藏着的,反正肯定不会是教辅书或者练习册,那东西根本不需要藏,大喇喇拿着进来就能收获保安大爷的一个赞赏眼神。
能被这么隐匿珍重地藏着带进来的,只有一种可能——吃的。
辛易晴又一次垂眼看过去。
包裹挺大一个,估计抱过来也挺费劲。
她抬头,再一次撞进李婉柠的眼神中。
李婉柠很温柔,目光中好像只写了一句话——她在问辛易晴看到这些以后有没有开心一点。
辛易晴鼻子一酸,心脏也跟着发起酸,随后全身都酸起来,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睛。
她稍微低了点头掩饰,然后安静地点了点头。
从进到教室,李婉柠就没有一分钟的时间是怪她的。哪怕看到她在睡觉,还是在成绩刚刚一掉八百名之后没过几天的情况下,李婉柠都只是笑着说“睡相挺好的”。
好像在她眼里,这件事情是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羞愧感扑面而来,辛易晴被砸得有些喘不上气。
她再一次想自己要是个缺心眼分不出好歹就好了,那样的话她什么都不懂,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情绪。
忽然,教室外面传出争吵的声音,听上去动静好像还不小。
王海停下和家长的对话,朝外面看了一眼,然后表情突变,大步走了出去。
辛易晴的羞愧劲儿一下子就乱了,直觉告诉她外面发生的不是什么好事儿。
她在脑子里搜索,好半天才终于想起来这是个什么事。
这场争吵发生在15班的一个要来陪读的学生和他的家长之间。
正如武萱萱之前说过的那样,只要是被通知过来陪读的家长,几乎没有哪个会不觉得是因为自己孩子在学校里惹了祸或者成绩有下降什么的,他们很难会觉得这是什么荣誉的象征。
这位家长就是这样。
具体发生了什么,辛易晴不了解,她只知道这是“陪读事件”开始以后爆发的第一个冲突。不过虽然是“冲突”,最后的解决却很粗暴草率,于是除了邻近的几个班级,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16班三位家长两两对视,武择天提议:“不然我们出去看看?”
李婉柠和孙航远点了头。
三人一起走出去。
张鑫扭头看了眼黑板上方挂着的表,距离上课还有两分钟时间。
他比较爱八卦,于是也忍不住说:“不然我们也出去看看?”
“我怕死。”辛易晴立刻摇头,“本来我现在就挺危险的。”
“不太合适吧?”孙不言也有些犹豫。
“去看看吧。”武萱萱反常地说:“下一节是老王的课,老王也在外面呢,他肯定会迟到的。”
她说完,有些期待地看向辛易晴。
辛易晴无声了大概零点三秒,英勇地悲壮开口,“走吧。”
来到教室外面,辛易晴发现这位同学就是昨天在四楼空教室外面对着沈鹤眠说“我们爱你”的那个人。他这时眼中含泪,表情悲愤,完全没有昨天的半分开朗。
“所以真的不是你犯了错?”这时候应该是把事情都说开了,他的家长低声问他。
那同学眼中的泪啪嗒一下掉了,他抬手抹掉,拿开手的时候不太友善地往辛易晴他们三个人过来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然后扭头冲他的家长吼道:“是我!就是我犯错了!怎么样!”
“你想听这个,那我就说给你听!”他抽噎着一字一句说:“我打人了!还把人给打死了!然后自己考试考了年级倒数!你满意了?”
话音落下,他转身大步跑开。
辛易晴右眼皮猛地连跳几下。
这怎么好像发展得不太对?
她印象中,事情没闹这么大啊。
命题无解
想到那男生不太友善的眼神, 一种诡异的想法直击心脏,辛易晴顿觉头皮发麻。
——蝴蝶效应。
穿回来以后,她从没想过要去做些什么来改变命运, 因为她觉得那是自不量力。
但辛易晴的思考出现了一点小偏差。
那种想法是架构在她的美好愿景之下的——她一开始想的就是, 不把自己的命运往好的方向去改,所以她不愿意再努力。
可她那时忘记了,她顺其自然的躺平,其实本身就是在把她的命运往坏的方向上引领。
也就是说,这依然是在改变命运。
虽然回来以后, 她身边发生的事还是以前读高中时就发生过的, 没增加也没减少, 但是事情的发展轨迹却因为她出现了曾经没有过的小分支。
如果她没有一掉八百名, 第一批来陪读的家长就不会有李婉柠,辛易晴也就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去找王海咨询,不会碰上范进并且被骂, 更不会连累武萱萱和孙不言的家长也在这周过来陪读。
如果他们两人的家长没有过来, 就不会在这时候出来看外面的情况。那样一来, 武萱萱也不会反常地提议一并出来看, 15班的男生不会因此生出丢人或是冒犯之类的情绪, 也就不会在这一刻跑开。
所有的事情在这时完成闭环, 所有的结果都能找到造成这种情况出现的前因。
而最开始,是因为辛易晴的穿越。
从她穿回来的那一刻, 所有的一切都注定好了会有变化。
甚至不需要辛易晴自己主动去改变什么,只要不属于这个时候的她站在这里,此后的一些事情, 都将不会再按照曾经的轨迹毫无偏移地发展。
无论怎样,无论辛易晴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 都会和之前不一样。
辛易晴欲哭无泪。
这不就是“命题无解”?
是要玩死谁?
越想越惊悚,辛易晴简直要疯。
她就是一个小人物,至于吗?
难不成她其实是外星人投放到地球的一个生命体?现在她经历的这一切都只是外星人对她的考察,因为他们决定要对地球发起进攻了?
可拉倒吧,什么鬼想法,辛易晴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
破地球有什么好被侵略的,被人类搞得乌烟瘴气,哪还有曾经“蓝星” 的惊艳绝伦?
再说地球上的生命体,灭绝的灭绝,濒危的濒危,唯有人倒是还活着挺多,但是……
辛易晴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仅有的出了社会后的三个月的工作经历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不如死了算了。
所以她还是一个小人物。
唉,要疯。
她这种小人物到底何德何能造成现在这种局面啊!
那个跑开的学生,辛易晴简直不敢想,他要是因为今天的事情心境发生了什么改变,对他以后会造成什么影响,然后再出什么事……她自己得有多该死!
死?
对哦,辛易晴突然想起来,死了好像就能回去了,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
但是那是电视剧,结合张鑫把他们三个给坑半死的来源于电视剧的经验之谈,辛易晴觉得自己还是不要信了。
万一真给自己搞死了就完了。
李婉柠和辛安还活着呢,她不能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就算是死也得死在他们俩人后面。
所以现在要怎么办?
辛易晴很无助,她真的要疯了。
“你发什么疯?!”走廊尽头忽然传来一声怒吼,把沉思中的辛易晴吓得差点一个跟头栽地下去!
她循声望去,发现是那个跑开的学生的家长,他和王海一齐拉住了他,正在斥责那个学生,王海眉心皱着,偏头看了一眼正在往他们身边赶的沈鹤眠。
幸好上课铃响了起来,某种程度上阻止了更多学生因为好奇而付诸实践地观看。
王海对站着的辛易晴几人说:“带着你们的家长回教室去。”
张鑫麻溜地转身离开。
孙不言立刻抬手勾住了孙航远的肩膀,武萱萱也走到了武择天的面前。
李婉柠没看到自家闺女的动作,只好自己动手去拉她的手,却发现辛易晴正愣愣地跑神,眼睛都是呆滞的,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像是中邪了一样。
李婉柠有些心慌,声音发颤地柔声喊她:“晴晴?”
辛易晴眨了下眼,一瞬回神。
李婉柠顿时松了口气。
不料,辛易晴犹豫地开口,严肃地喊她:“妈。”
李婉柠不想应声,直觉告诉她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可那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个考试失利被老师和年级主任连着问话的倒霉学生。更何况,她还听王海说了辛易晴被年级主任骂哭了的事情。
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李婉柠几乎是立刻就本能地“哎”了一声。
“我做什么你都会支持我的对吧?”辛易晴问她。
不妙感更加强烈,李婉柠艰难点头。
辛易晴吸了一下鼻子,“对不起妈,我可能要坑你们了。”
这一句话给李婉柠说得云里雾里,结果没等她反应过来,辛易晴就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从她身前绕开,留下了一个视死如归的背影。
不是注定好了吗?
不是玩我吗?
不是不拿小人物当人吗?
好啊,那就发疯。
谁也不要想好好活了!
心里隐约有些发怵的辛易晴如是想。
毕竟她上次发了个疯,把工作给搞丢了。这次再发疯,会造成什么结果,辛易晴也说不好。
只是她隐约有个感觉,只要她控制好分寸,学校应该不会像公司那样说开除她就开除她。
看着她雄赳赳气昂昂的身影,同样都是一脸懵的孙不言和武萱萱不约而同看向了对方,然后大惊失色,纷纷丢下自家家长冲向了辛易晴!
三位家长面面相觑:“……”
搞什么?
辛易晴站定在王海他们面前,昂首挺胸。
她先是看着王海和沈鹤眠,虔诚恭敬地说:“老师,对不起。”
然后她看向那位家长,不卑不亢道:“什么叫发疯?你是他爸你儿子是什么人你自己不了解吗?让你过来陪读,你不是觉得他打了人就是觉得他考了年级倒数!怎么会有你这么不相信自己孩子的家长?!”
那个学生惊呆了。
刚刚赶到的武萱萱和孙不言也惊呆了,一时都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两人僵硬地站在辛易晴身后,愣是听到她说完了全部才反应过来去捂她的嘴。
但是显然已经晚了。
王海从看到辛易晴过来就知道她没安好心,也肯定不是为了上厕所——走廊这边是男厕所,来也不是这个方向。
但他因为刚给了辛易晴三人一顿教训,这时候还挺想看看她到底要干嘛,于是就没管,假装自己没反应过来。
沈鹤眠倒是想管,手都抬起来了,只是辛易晴一开口,她就把自己刚刚翘起来一个指头的手又放下了——当老师这么多年,她见过很多这种家长,劝说得都累了。
而且,这位家长过来陪读,是这个学生自己提出来的,因为他这次考得挺好,只是没想到……
于是,沈鹤眠就心安理得地让辛易晴给自己当了先锋,也假装自己没反应过来。
李婉柠是真炸了,她怕那家长脸上挂不住直接给她闺女一巴掌,急匆匆就冲了过来。
武择天和孙航远是和她一起来的,一见这情况也连忙跟了过去。
一时间,场面相当精彩,众人的表情也相当精彩。
那家长被辛易晴一通说,揪着自己儿子的手突然就泄了力,他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然后扭头瞪了他儿子一眼。
那个学生慢吞吞地摸了摸鼻子,看上去竟然好像是有点不好意思。
辛易晴用了大劲儿把捂在自己嘴唇前面的手掰下来,又看向王海和沈鹤眠。
“老师,我有个想法。”辛易晴慢慢地说:“既然是家长‘陪读’,那不是应该让家长和我们同吃同住同睡同学才对吗?只有让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了,才能称之为‘陪读’,对不对?”
孙不言和武萱萱还有那名学生再一次当场惊呆;四位家长瞠目结舌,而后若有所思。
王海嘴角抽抽,人也马上要抽过去。
他到底是哪根筋儿搭错了?
怎么就不拦着她呢刚才!
孙不言和武萱萱有了反应,立刻开口,毫不犹豫地选择站辛易晴,两人异口同声:“对!”
王海:“……”
走廊这儿到底是谁安的狗屁玻璃!他跳楼都没办法跳!
那名学生咽了下口水,小声说:“对……”
沈鹤眠:“……”
哪个混蛋玩意儿在走廊上安玻璃?!学什么狗屁衡火!
“干什么呢你们?!”刘范林从监控中看到这边的冲突,拼着生死时速爬楼梯把自己爬得差点吐血,大喘着气远远就喊:“上课几分钟了!”
他扶着腰走过来,把王海和沈鹤眠挨个瞪了一眼。
两人:“……”
就是这个混蛋玩意儿……不,年级主任在走廊上安的狗屁玻璃。
辛易晴端正态度,先是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句“刘主任好”,然后不骄不躁地把自己刚才的想法重新又说了一遍,最后她极其谦卑地给刘范林戴高帽。
“主任您想,这操作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假如您把这件事做好了,以后说不定咱们学校也能变成别人争先恐后想要学习的一个标杆……”她在内心对在场的四位家长诚恳道歉,然后狗腿地问刘范林:“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刘范林被气笑了。
载入史册
“我脑门上写着‘有坑’俩字吗?”刘范林冷冷地问王海和沈鹤眠。
王海心说你脑门上没写“有坑”, 但是写了“没脑子”。
让你天天无脑学人家,又是安破玻璃又是整出来这次的大规模家长陪读,看看, 出事儿了吧?
还问我, 你看看我敢说话吗?
王海静静地和他对视,想死的心在某一瞬间更加强烈。
以后过年的时候他家亲戚谁再说“还是你命好,一毕业就当了老师”这类的话,他就不装了。
哪里好了?
双休没有,应该休息的寒暑假要给学生补习, 摊上个事儿多的领导还要受气!
沈鹤眠也头疼, 她尴尬地打圆场, 低声斥了辛易晴一句:“辛易晴!乱说什么呢!”
辛易晴坦然对上她的目光, “老师觉得我说得不对?”
不等她回答,辛易晴就露出一副极度茫然、近乎崩塌的表情,疑惑不解地反问:“可是‘家长陪读’不就应该是这样?不然怎么能称得上是陪读呢?”
在心里给李婉柠重新说了抱歉, 辛易晴怀着满腹重担, 决定再一次让她妈妈给她挡一次枪, 然后悄悄地给李婉柠递过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李婉柠:“……”
别人坑爹, 这闺女坑妈!
但是, 不说她的确被辛易晴这番话说服, 哪怕她没有,也不能忽略她的求助, 视若罔闻。
于是她认命地点头,装作惊讶的样子,说:“好像是这样哈。”
武择天在一旁默默点头, “确实。”
孙航远见鬼一样的表情,“你们认真的?”
武择天:“孩子们总是说他们压力大, 但在场的各位家长应该没有几个是会真的相信吧?”
局面一时静默,众人俱是无言。
趁着这个空当,辛易晴感激地对李婉柠笑了笑,然后又急忙看着武萱萱挤眼睛,那意思是在说:你妈妈靠谱吗?
以前的武萱萱看个电视剧都得借助辛易晴才能知道所有剧情,所以哪怕武择天说出口的话像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辛易晴也不敢轻易相信。
武萱萱眨了下眼,让她放心。
目睹了全部的孙不言悄悄挪了挪脚步,来到他爸身旁,随时准备捂他的嘴。
王海真想拿扫把头给那破玻璃捅出个窟窿跳下去!
你们三个是脑子有坑吗?这个时候还做什么小动作?真当别人都是瞎的吗?
铱驊
大约是家长在这里的缘故,刘范林眼瞅着他们三个鬼鬼祟祟的动作,一看再看,竟然愣是什么都没说。
局面仍旧安静,众人算不上僵持地僵持在这里,离他们最近的那间教室讲课声忽强忽弱,还有极其细琐的吵闹讨论。
从内容上能分辨出来他们上的是数学课。
王海甚至听出了那老师的几句口误,最后也不知是那老师彻底放弃了还是教学安排就是这样,教室里响起有规律的乱糟糟的课堂讨论声。
“……”
全都疯了吧。
王海目光渐渐不着痕迹地移动,他想看看哪里有拖把头,按理来说就应该在垃圾桶旁边,但是怎么没有?
最后打破寂静的是15班那个学生的家长。
他看着武择天,沉声说:“你说得对,我就是你口中的那种家长。”然后他又去看辛易晴,李婉柠立刻拉住了辛易晴的手,听到他说:这个女生说得也对,我作为孩子爸爸,不应该一上来就往坏的地方怀疑他,这太不对了。”
那男生摸鼻子的手顿住,然后又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样,更加急促地继续动作,接着他垂下头,最后直接转过了身。
孙不言一面注意着他爸的情况,一面走到那男生旁边揽了揽他的肩膀。
刘范林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王海放弃搜寻拖把头,和沈鹤眠悄悄对视一眼,然后两人一致去看辛易晴,一凌厉一温柔的眼神中蕴藏着同样的含意:继续说。
辛易晴:“……”
她瞥了一眼刘范林的脸色,内心一阵胆寒,幸好有李婉柠抓着她的手,她才有了一点底气。
辛易晴反手握回去,心里的流泪小人成排跪了一片,她一边继续和家长们道歉,一边硬着头皮对刘范林说:“想要让家长们了解到我们最真实的情况,刘主任您提出来的陪读真的是最好的方式。”
她先肯定了刘范林的想法,刘范林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不然也做不到年级主任。
他目光转向辛易晴,发现她完全是一副大大方方的模样,不像是故意挑事儿,不由反思起来。
说到底他也只是教育工作者,并不是体验者,学生们最真实的感受他或许清楚,但和学生比起来,那肯定还是差点儿意思。
“还有呢?”刘范林收敛神色,看上去只是有点严肃,“你想说什么都说出来,我听听看。”
辛易晴抓紧了李婉柠的手,然后去看王海和沈鹤眠。
李婉柠在她掌心揉了一下,王海和沈鹤眠平静地对她点了点头。
辛易晴有了一些勇气,开口:“但如果是家长每天过来再离开的这种,除了给他们添麻烦,给学生增加压力……”她顿了顿,大着胆子低声说:“我觉得没有一点用。”
最后那句话刘范林听得不太清楚,“你再说一遍。”
他虽然没挂脸,但是严肃的表情就足够让已经对他有心理阴影的辛易晴发怵。
辛易晴第一反应就是完了。
她不想写万字检查啊!也不想回家反省!
要不以后把嘴用针线缝上算了,天天净给她惹祸……
刘范林性子急,见她沉默,脾气也上来了。他声音大了点,但还算是镇静地说:“让你再说一遍呢。”
正在脑内上演狂风暴雨的辛易晴被吓得猛地攥了一下李婉柠的手,李婉柠心疼极了。
难怪王海说辛易晴被年级主任怼哭了,这主任脾气也太差了点,就算是好心,不能好好说话吗?
她用力握了握辛易晴的手,准备替辛易晴重新说一遍——不看她学生家长的身份,成年人之间的交涉,总应该是相对平等的。
不想没等她开口,武萱萱先大声说了句话:“没有用!”
她看着被她吓得抖了一下的刘范林,不好意思地重新好声好气说:“主任,我们都觉得没有用。”
孙不言就着揽着那个学生的姿势,抓着他的手腕把他们两个的胳膊一齐举了起来,单方面代表了他们两个人,“对!”
王海决定,还是看看拖把头在哪吧。
不过不是因为他想跳楼了,他是怕他们这个本来压力就大的年级主任被气疯了,一个没忍住薅起来趁手的工具去打人……
结果刘范林异常的平静,甚至还出乎意料地笑了一下,“还有呢?”
李婉柠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辛易晴,为自己刚才对年级主任狭隘的看法短暂地道了个歉,但是吼她闺女的事儿,她仍然得记着,虽然她并不会做什么。
辛易晴心态崩了。
为什么年级主任从来不按套路走?总是在我想不到的地方反转?真的没有哪个老师被他吓出过心脏病吗?
她理了理思绪,接着说:“家长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过来陪读一个星期其实是很困难的事情,举个例子,假如王老师和沈老师都和您请一个星期的假,您会怎么想?”
“扣工资。”刘范林不假思索道。
王海终于没忍住“呵”了一声,然后自己就反应过来,尾调一转,变成了两声“哈哈”。
刘范林:“……”
辛易晴干咳两声掩饰尴尬,接着说:“家长们也是这样,但是他们牺牲了一些东西的陪读并不能给我们带来积极影响,反而会有消极作用。并且,这件事浪费时间精力的,不只是他们,还有老师和学生。”
她总结:“这甚至都不能说事倍功半了,其实就是庸人自扰,自找麻烦。”
刘范林“嗯”了一声,听不出赞同也听不出反对。
辛易晴心说这下你总不会让我说了吧,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让家长们打道回府就好了。
结果刘范林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话,主动问她:“如果是你说的那种呢?”
辛易晴:“……”
她哪知道?那就是她发疯乱说的?谁知道那种会怎么样!
但这话肯定不能说,自己的瞎话自己圆。
辛易晴只能大胆去想,“如果那样,我们和家长就变成了同学,他们能理解我们的处境和压力,我们也不会畏惧他们家长的身份,反而还会因为他们的融入而感觉到另外的新奇经历……”
因为做题时“选项表达的意思太过绝对就一定不对”的这个理念,辛易晴决定说一半留一半,开始扯废话:“我不能说这样就绝对比那样好,但是我想,应该是不一样的。”
武萱萱默默支持:“我也觉得。”
孙不言再次抓着人家手腕举手,想要一人代表两个人,结果那学生与他同时发出声音:“对!”
刘范林陷入沉默,片刻后他问:“家长们住宿怎么办?他们和外界的联系又该怎么处理?”
“住宿很好解决。”武萱萱看出辛易晴是在瞎扯,在她为难的时候开口:“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应该都是有空房间的,再不然还有教师宿舍楼。至于和外界的联系,那个肯定没办法和我们是一样的要求,所以这个可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手机开静音就好了。”
他们高一那个物理老师说过,教师宿舍楼很多空房间,武萱萱能确定。
“床铺褥子呢?”
发觉刘范林动心,刚犯了个小错误的王海急于表现,“我开车去买,现在天气不算太冷,一个褥子一条薄被子就够了,不费多少钱,团购的话就更便宜了,我相信家长们都是不介意的。”
“好,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刘范林看向在场的四位家长,问:“家长们怎么想?”
李婉柠和武择天率先表示:“我同意。”
孙航远在孙不言拜托的眼神下举了手:“我没意见。”
15班的家长看着自己的孩子,语气软了许多:“我确实需要改变一下自己的想法。”
刘范林:“其他家长呢?”
李婉柠说:“如果主任能把孩子们的想法好好和他们说清楚的话,不妨试试呢?”
刘范林默声须臾,沉声说:“好。”
下午小自习,桉贤一高高二年级在班级内组织不记名投票,主题是“家长陪读的两种方式”。
同一时间,四楼空教室,刘范林召开年级家长会。
当天夜里九点钟,桉贤一高高二年级过来陪读的47名家长搬入教师宿舍楼,每四人一个房间。
关于这件事情,家长们表示:真的是自愿的,但是,怎么说呢……这辈子都没经历过……
教职工表示:天爷,不可置信……
学生表示:我去!可以载入学校史册了吧!这居然有我的一份建设!牛死了!
小人对立
次日, 早操场,五点半。
嘈杂的朗读背诵声围成一个圈,绕着整个场地在上空盘旋。
天色微亮, 红日在远方露出一角。
王海这天迟到了, 来得略晚,到达早操场地的时候是五点三十五分。
不知为何,他感觉今天的氛围有些诡异。明明每个人都在用力认真地大声朗诵,他途径之地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有小动作的学生,无论是他自己班还是别的班。
可他就是有一种奇诡的预感, 总感觉这群学生不对劲儿, 那是他从业多年的敏锐触觉。
他认为, 今天的学生所表现出来的学习情况, 是一种相较于以往而言不算认真的认真。
让他拿不出错处,却觉得每个人都有问题。
五点四十,一名学生从本班队伍中走出, 跑到体育老师身前, 快准狠地一把抓过他挂在胸前的哨子, 放在自己嘴唇前方迅速吹了两声。
朗诵声立时凝滞, 人群一瞬间安静下来。
那学生叫刘利好, 算是个刺头, 对学校意见很多,成绩在年级都是吊车尾水平。但平时碰上学习以外的事情倒是积极得很, 十分主动,并且做事朗利。认识他的老师对他的评价十分割裂,算是“又爱又恨”。
他这时正被刘范林抓着肩膀训斥。
趁着刘范林喘气的空当, 他瞄准时机放开嗓子大喊:“我们的家长同学呢?!为什么没有参加跑操?!”
刘范林一时静默。
刘利好又咬着哨子吹了两声,再次放声问:“我们的家长同学呢?”
场下骚动不止, 嗡鸣声阵阵。
孙不言趁机同辛易晴讨论:“这人真牛啊!”
从宿舍跑来这里的路上,孙不言不是没有疑惑过家长们会不会参与跑操这件事情。等到了操场,他没发现一个人,就搁下没有再想这件事。
不想读书读到一半,这男生竟然直接冲了上去提出质疑。
孙不言佩服得五体投地。至少他是真的没有那个勇气。
辛易晴茫然地“啊”了一声,好不容易在晨风中被冻得暂时安静下来的心再度忐忑不安起来。
虽然“家长陪读”的最终情况是全体学生和家长一致决定的,但辛易晴良心和理智上都过不去。
她本意是想发个疯,在刘范林面前瞎扯一通,让他意识到“家长陪读”不能成行,没想到自己能成功。
她因为自己给这47名家长带来的影响惶惶不安,昨晚上一整夜都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想教师宿舍楼有没有老鼠。
——据说,她们居住的那栋宿舍楼,曾经在五楼出现过一只尾巴比人手掌还长的老鼠。但辛易晴没有见过,只是别人在描述这件事情的时候,神态极其绘声绘色,似乎是亲眼见证过,于是辛易晴默认这事为真。
昨夜躺到床上,辛易晴回顾自己白天时候脑子充血的发疯经历,不知怎么就想起来这只老鼠的事情,对住在教师宿舍楼的那批家长也担忧起来,毕竟他们大概没听说过这个事情,若真是有老鼠突然出现或者在半夜发出叫声……怎么想都挺吓人的。
但是现在,辛易晴觉得比老鼠还要更恐怖的事情出现了。
家长们也要参加这个该死的跑操吗?
他们也要放声大喊口号吗?
他们也要和前后左右的人死命往一块挤吗?
真的不会发生踩踏事件吗?
孙不言见她跑神,用手肘顶了她一下,“你想什么呢?半天不说话。”
他以为辛易晴是不敢说话,又十分友善地提醒说:“老师们都被范进叫走了,想说话你就大胆说,你这个时候就是‘嗷’一声都没人怼你。”
辛易晴:“……”
她不“嗷”一声,是因为怕被人怼吗?她是觉得丢人。
但孙不言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样子,“不然我‘嗷’一声给你看看?”
辛易晴无言道:“你还是安生一会儿吧。”
孙不言闷闷应了声,问她:“你为什么不开心?”顿了顿,他说:“我刚才那样,你居然连怼我的想法都没有,这很奇怪。”
辛易晴愣了一下,看着孙不言无奈地笑了笑,真诚地说:“谢谢你啊孙不言。”
孙不言没接话,只是又问:“你在纠结什么?”
辛易晴沉默两秒,坦诚道:“我觉得我做错了。”
“如果不是我跟范进胡说,家长们就不需要这样来陪读,现在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她顿了顿,苦笑道:“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只会给大家添麻烦。”
她身后的女生啪地一下按住了她的肩膀,震惊道:“你在乱说什么?!”
辛易晴偏头看过去,不解地“嗯”了一声。
那女生是英语课代表,叫韩星焰,她看着辛易晴不可置信道:“你知道你提出的这个想法有多伟大么!”
“早就该让家长来体会一下我们的生活了,不然他们老觉得我们在学校天天什么都不做只需要学习就好。”她遗憾道:“我是没想到后续会这样反转,我要是知道的话,我绝对第一个举手给我爸妈报名,让他们过来陪读。”
辛易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吗?”
“当然了!”韩星焰说:“沈老师也说这样或许挺好。我昨天下午去搬作业的时候听到她和她们班学生家长沟通,说了不少对这种想法的赞同……虽然也说了一些弊端,但那也很正常吧,这世上哪有事情是有利无弊的。”
“对啊。”孙不言说:“你没看我爸都说没意见,他平时最嫌麻烦了,昨天不是也什么都没说就同意了。”
武萱萱本来是站在后面盯着辛易晴的后脑勺保持沉默的,等孙不言说完,她从后面抬起手臂勾住辛易晴的脖子,笑着说:“想那么多干嘛?”
“你真以为咱们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让学校轻易就改变一个决定吗?”武萱萱给她分析:“我们说什么,那都只是我们说。如果学校觉得这是废话或者没有用,他不骂我们都不错了,怎么可能会听?至于家长,无论你说不说,他们的陪读都是跑不掉的。而且相较于原来的那种模式,这样的他们还会更愿意。”
“所以辛易晴,大胆点。”武萱萱手掌握成拳,横在辛易晴胸膛前,“拿出你中招体育考试上面丢铅球的气势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什么破烦恼,全给它丢出去,一点都不留!”
“让你心里的快乐小人奏乐跳舞就好了。”武萱萱笑音朗朗,“你把铅球丢了,跟她们一起跳,大胆点嘛!”
围绕着自己的目光都很温和,看上去没有谁是在表达抵触或者反感,辛易晴心里一暖,低下头,弯起唇角笑了一下。
她把手掌握成拳,同样横在胸膛前,和武萱萱的碰了一下。
孙不言“啧”了一声,自顾自举起自己的拳头,也和他们碰了一下,口中的吐槽振振有词:“搞小团体没天理啦!”
韩星焰噗嗤笑出声,一拳把他的拳头顶到一边。
众人微声笑起来。
辛易晴松开拳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轻松。
武萱萱说得对。
小人物发个小疯,可能会被人当成疯子,骂一句神经病;可如果她发了个大疯,闹出事来,或许就会像她现在这样,能够改变一点什么。
那其中肯定是有她的原因不假,但更多的,还是因为“逐利”。
与其在这里反思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去,她不如想想怎么帮一帮那批家长,给他们解决一下眼前可能会有的麻烦。
比如,帮他们想个口号。
正想着,刘范林放过了各班主任,王海和沈鹤眠朝他们走过来。
一分钟后,辛易晴三人连同15班的那名学生结伴,飘飘乎乎地踏上了前往教师宿舍楼的路。
15班那学生叫吴晗,激动得都顺拐了,左蹦右跳地调整好半天才激动地扭过身,面对着辛易晴三人边倒着走边说:“所以我现在是当了我爸的宿管是不是?!”
辛易晴:“……可以这么说。”
吴晗猛地又蹦起来,蹦得还挺高,紧接着就毫无预料地往前大步跑了起来。
辛易晴愣了一下,眨眼的功夫就被武萱萱和孙不言一人抓着一边胳膊,带着去追。
武萱萱说:“身份调换,现在你要去喊你妈妈起床了。”
孙不言笑了笑:“我也去当我爸的宿管!”
骤然起跑,辛易晴控制不住地耳鸣了一会儿,眼前也感到一阵眩晕,想吐的感觉卡在嗓子边,不适感让人难受极了。
她极力忍耐着,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
“辛易晴。”武萱萱的声音在她左边响起来,很轻,却很清晰,也很有力量,“大胆点。”
眩晕感过去,不适渐渐消减,直至消失。
心里的流泪小人划分了阵营,有三分之一停止流泪,绷着脸站到了流泪小人的对面。
两方僵持对立,看上去像是随时要打一架的样子。
辛易晴被这场面逗笑。
随后,孙不言的声音也响起来,像是计划好了一般,他和武萱萱说一样的话,声音里含着温和笑意,“辛易晴,大胆点。”
顿了顿,辛易晴笑着应答:“好。”
前方吴晗又一次转过身,面对着他们一边往后倒退一边轻声招呼:“快点啊!”
辛易晴被他二人抓着,加快了速度。
在他们身后,旭日破开云层,洒下柔和光芒。
进入状态
到了教师宿舍楼, 四人在三楼楼梯口分成两组,辛易晴和武萱萱接着往上,去四楼;孙不言和吴晗则拐了个弯进入三楼楼道。
片刻后, 伴随着框框拍门的声音, 两道男嗓先响起来:“起床啦!起床啦!还在睡觉的同学别睡了!起床!”
随后,楼上也响起同样的节奏,门被大力拍响,有人在喊:“起床啦!起床啦……”
将人全部折腾起来,几人返回跑操场。
刘范林指着辛易晴, 没让她回16班, 说:“等会儿你来指挥, 流程让刘利好跟你说。”
辛易晴愣了一下, 刘利好已经站到了她面前。
他看上去兴奋又认真,张嘴就问:“这种陪读是你想的?”
辛易晴尴尬地应了一声。
刘范林在后面嚎道:“说正事!”
“厉害!”他伸出手指比了一下,同时扭头冲着刘范林做了个鬼脸, 然后开始和辛易晴说流程:“等会先让学生跑一圈做示范, 然后让家长们排好队, 站在1班和23班之间, 再一起跑……你看这样可以吗?”
想来这情况应该是刘范林同意了的, 听上去也没有哪里不对, 辛易晴点头,“好。”
十五分钟后, 家长们来到跑操场,入目望去,整齐的方队有序排列, 方队中的人人手一本书或者一张纸,双手齐握高高捧起, 嘈杂激烈的诵读声传入耳朵。
47个人脚步先后滞住,脸上的表情怔松又迷茫。
下一瞬,一声哨音响彻,诵读声停止。
跑操场正中央有一名男生手握话筒,挺有气势地“喂喂”两声,家长们抬头看过去。
刘利好开口:“各位家长好,欢迎加入桉贤一高高二年级。”
他把话筒偏移,放在辛易晴面前。
辛易晴沉默一秒,认真解释:“现在你们看到的,是我们平日里每天起床后要经历的第一件事——跑操。请家长们向前走几步,来到操场正中间。”
家长们抬脚,移动。
刘利好催促:“请抓紧时间。”
人群的行动快了一些,在他们停在操场正中间的时候,辛易晴再次开口:“接下来由全体高二学生先为大家做示范,请各位家长仔细观看,稍后会让大家加入。机会只有一次,请务必认真观看。”
刘利好咬住哨子吹响口哨,各班体委开始整队。看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刘利好再次吹了一声。
混乱的“跑步走”不断响起,同频的脚步落地动作带来的声音整齐划一,高昂的口号声争先恐后。
刘范林和体育老师对视,眸中情绪惊讶又惊喜。
现在这副场景,绝对能称得上是他们见过的、这群孩子状态最好的跑操风景之一。
整个年级的动作都快要保持一致,此起起伏的口号声拥挤叠加,没有断过哪怕半秒,人人昂首挺胸,状态饱满地放声大喊。
像是在宣誓,又像是在宣示。
一圈跑完,刘利好吹响口哨,人群随着体委们的“立定”而站定,精神勃发。
“请家长们按照身高和性别,及时排列成方队,站在23班后面的位置。”辛易晴说:“我们的体育老师会担任你们的临时体委。”
家长们面面相觑,动作迟疑。
“请抓紧时间。”刘利好出声催促。
顿了顿,他再次开口,特意点了一个人名:“刘启森,抓紧时间!”
有几个家长发出短促的笑声,随后乌泱泱走到指定的地方,体育老师帮着整了队形,花了快两分钟时间。
在这期间,刘利好不住催促,着急的心情溢于言表。等到体育老师的信号传递出去,刘利好猛地憋了一口长长的气,把哨子吹得响了好几秒钟。
第一圈刚起步,家长们那个队伍就出了状况,不知道是哪个家长动作顺拐,连带着后面好几个家长都脚步杂乱磕磕绊绊。
体育老师“一二一”喊了好久,才勉勉强强调整过来,只是没一会儿,他们的步伐再次变得七零八碎,乱糟糟一片。
体育老师欲哭无泪地再次提起心力帮着他们调整——换成真的学生,他早就开骂了。现在这批家长虽然名义上是说要和全体学生要求一致,但他确实也不好意思那么做。
这47个人年纪在那放着,哪个人被他训斥一通不会在心里觉得别扭?
只是他们步伐实在太乱,一圈都没坚持下来就有人摔倒在地,随后一摔一大片。
跟在他们身后的1班学生无法前行,被迫无奈停下。
影响继续扩散,整个年级的队伍停了大半。
操场中间哨声响起。
刘范林脸色相当尴尬,他张了张嘴,看上去像是在说话,却没人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因为话筒在辛易晴手里。
她和刘利好对视一眼,把话筒递给了他。
“现在请各班体委带队,将班级带到原定位置处。”刘利好说:“另外,刚才去喊家长起床的学生请立刻来到操场中央。”
说完他和辛易晴转身,同刘范林面对面。
辛易晴向刘范林确定,她问::“主任,您确定要让我们点评吗?”
“不然呢?”刘范林无言地反问:“我开口合适吗?”
辛易晴:“……”
又被怼了,怎么就没把自己的嘴给缝上呢,天天惹祸!
刘利好丝毫不怵刘范林,眼神赤裸裸地看着他,笑得有些阴险,他问:“我们怎么点评都可以?”
刘范林瞪着他,“嗯”了一声。
“点评谁都可以?”刘利好的笑容更加有深意,几乎可以称得上鸡贼。
辛易晴:“……”
这气氛怎么这么怪?他真的不怕被怼的吗?
刘范林冷笑道:“你想骂他你就骂,问我干嘛!那是你爸又不是我爸!”
武萱萱三人恰好来到这里,本来兴奋又激动的心情一下子蔫了。
情况好像挺危险?
不过没等他们深思,辛易晴和刘利好就转过了身,丢给刘范林一个潇洒冷酷的侧脸,给他们简短解释了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咱们五个情况相同,自己的家长都在里面,就算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也有自己的家长帮着打圆场,所以这种可能得罪人的大逆不道的事情就咱们来了。”刘利好刻意背着刘范林,悄悄地和他们说:“有谁不愿意的可以说。”
武萱萱看着辛易晴,笑着说好。
孙不言和吴晗,头点得一个比一个快。
几人开始回忆家长们刚才的跑操情况——15,16两个班和家长们的那个方队隔着的距离足够让他们利用余光瞥到家长们的情况。
片刻后,辛易晴准备开口,却被刘利好突然打断。
“我们刚才的节奏不对。”他问:“你听过年级主任对我们说‘请什么什么’吗?”
“对啊!他们从来都是命令的语气。”孙不言说:“‘请什么什么’这种话哪里有过?”
吴晗附和:“阴阳怪气的时候都没这么说过。”
武萱萱:“……那我们改一下?”
可能是站在这里的时间太久已经足够她适应,也可能是武萱萱和孙不言都在给了她底气,还可能是一些别的原因,辛易晴这时候已经没有了刚站在这里的拘谨,反而跃跃欲试,像是希望事情早点过去。
而且,她心底有个想法。
假如这次的陪读搞出的事情多了,麻烦大了,会不会在这批家长回去以后,刘范林就不想再让其它家长过来陪读了?
她提议:“既然要体验,不如给他们有沉浸式体验,平时我们怎么挨说的,现在就怎么说他们。大家积极一点,踊跃发言,想到什么说什么。”
刘利好同意,“反正自己家长也在里面,我们说这些,肯定要比其他同学更合适。”
武萱萱:“我没意见。”
吴晗沉默片刻,问:“我可以带着我爸大名说吗?”
孙不言没底气地问:“你爸平时抽你吗?”
吴晗叹了口气,然后又猛地一拍手,“管他呢!我先说了再想其他的,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我才不要浪费!”
刘范林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不由背后发凉。他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老师旁边,让她把所有老师都召集过来,盯紧周围的情况,以防不测。
哨声兀地响起,清亮辽远。
辛易晴率先开口:“家长们好,这是我们今天最后一次以晚辈的身份和你们对话,接下来我们只会把你们当成同学。我们接下来要说的,都是我们的耳朵曾经真正听到过的原话,如果有冒犯……”
她扭头瞥了其余几人一眼,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剩下那几个字。
刘利好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抓过话筒接着她的话说:“如果有冒犯,那你们就憋着。”
这实在太直白,武萱萱凑上前打圆场:“从刚才那句起,我们就已经进入状态,所以大家不要意外,也希望你们尽快进入状态,从心底上认为自己是一名高二学生,无论我们说什么,你们都耐心听,有意见……”
她顿了顿,偏头去看辛易晴,辛易晴意会过来,低下头,两人一起凑到话筒前面,语气和她们军训时候的魔鬼教官别无二致:“就憋着!”
家长们哄笑一阵,却突然被一声怒斥打断,是孙不言。
“笑什么笑?!我就问问你们有什么好笑的?!”他拧着眉,别着辛易晴的手腕把话筒扯到自己嘴唇前,吼道:“跑成那个屎样子还有脸笑?”
全场静默。
辛易晴被他震了耳朵,偏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发觉一件事——不是教导主任烦人,是担任这个身份的人烦人。
就听孙不言那一句话出口,甚至不需要他再多说两句其它的,她都想骂一句“你大爷的”。
刘范林痛苦地闭了闭眼,默默地走到了刘利好前面,停下来以后他还不放心,又悄悄往前挪了半只脚掌。
……大概是能先一步挡住被气急了要冲上来打人的家长的位置。
学生点评
担心影响孙不言发挥, 辛易晴松了手,话筒彻底落入他手里,孙不言掌控全局, 更加来劲儿。
他往前走了几步, 站在其余人前面正中间的位置,一手搭在自己腰侧,阴沉着脸看向家长们的方向。
刘范林刚才的努力瞬间对他不起任何作用,他仰头盯着孙不言的后脑勺,在心里犹豫要不要再往前走两步。
忽然, 孙不言开了口, 却突然调转了枪头, “这班的体委是谁?你就是这样带队的吗?平时你就是这么负责的吗?!全班学生的脚步都不对, 人和人之间的间距拉那么大,是要让我塞进去吗?”
“这要是打仗时候,你们一个班连人家十人小队都打不过!”孙不言说:“口号也不喊, 大早上就死气沉沉的。那有的班, 就是声音小我听不清, 你们可真行, 我还以为我聋了呢!不然怎么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体委不带着喊是想让鬼带着喊吗?”
武萱萱没忍住溢出一声轻笑, 悄悄和辛易晴讨论:“他真的不是在公报私仇吗?”
平时他们跑操结束, 体育老师会把所有体委召集到一起,碰上哪个班状态稍微差一点的就逮着体委一顿狠批, 孙不言没少受这个气。
辛易晴偏头看了一眼有些呆滞的刘范林,用手遮住嘴巴,附在武萱萱耳边, 轻声说:“我觉得,如果孙不言胆子再大些, 等会范进也得这么遭一次殃。”
体育老师欲哭无泪,隔着很远的距离去看刘范林,刘范林默默转过了身,连个侧脸都没给他留下。
“一个班都迟到,你们可真是能耐了啊!干什么?不想学了是吗?”吴晗走上前,拉过话筒厉声道:“不想学滚蛋!整个年级就你们特殊?你看看别的人有谁迟到吗?”
跑操场响起数不尽的窃窃私语,间或几声压抑的憋笑,但因为人数过多,这个停了那个就开始,听上去像是没完没了一样。
孙不言拽着吴晗的手腕,在话筒面前大吼道:“笑什么笑?!你们有什么好笑的?以为你们表现就有多好吗?咱们是五点半集合没错,但是你们自己看看有多少学生是卡着二十九三十过来的?!我五点十分到这里的时候,这里的人加起来都没有五十个。”
“就这样你们还能笑的出来?一个年级一千五百多名同学啊,连五十个都没有。”他拍拍自己的脸,放低声音,语气唏嘘,揶揄又饱含讥讽,“我要是你们我就觉得丢死人了,你们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武萱萱在他们针对“体委没用和家长们迟到”这两个话题一通输出狂轰滥炸的时候继续和辛易晴说:“我要炸了,我现在看着他们两个就想从后面踹翻他们!这话……太对味了。”
辛易晴幽幽开口:“我从刚才就想这么做了。”
“别想七想八了。”刘利好突然加入对话,“该你们了,快去,说点狠的,别留情面。”
辛易晴还没想到要说什么,“不然你先说?”
“不。”刘利好狡黠地笑了笑,“我压轴。”
他挑眉,用手指偷偷指了指刘范林的方向,“我来个大的。”
武萱萱冲着辛易晴比出大拇指,“虽然人不对,但是事情你猜对了。”
辛易晴无声笑笑,想了想还是决定提醒一句:“你悠着点,别真把人惹急了等回头你家长走了范进骂死你。”
“不会的。”刘利好说:“他最多骂我,但是不可能骂死我。”
武萱萱叹了口气,“你可能不太清楚范进骂人的功力。”
“我清楚。”刘利好很有自信地说:“放心,我不会把自己玩死的。”
该提醒的、该劝的两人都说了,他还是这么坚持,两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给了他一个“珍重”的眼神,结伴往前走了两步。
孙不言和吴晗一个赛一个得脸红脖子粗,他们发挥够了,也说累了,见辛易晴和武萱萱过来,就把话筒塞给了她们,跑她们身后激动又兴奋地打了一套广播体操。
刚转过身想看看对面家长的情况的刘范林还没来得及瞅上一眼,就被这两个显眼包吸引过去目光。
这两个人脑子是灌水了吗?知道你出了口气心里得意,但你能不能先憋着?再不然你跑厕所去打。在这里是真的不怕你家长过来给你一通捶啊!
他气得头大,揪着他们两人的后脖领,拎着人往场外走……之后再发生什么,就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了。
“头发头发没一个合格的!女生齐耳男生把手插头发里面要能看到手指头都忘了吗?”辛易晴想起校长曾经亲口说过的话,把大意复述出来:“你们自己看看,有几个符合要求的?留那么长的头发有什么用?你是高中生啊!正是要长个子还要用脑子的时候,你留那么长的头发是想把营养都喂给它吗?!”
她顿了顿,视线往下一偏,又一次开了口:“还有你们的服装,为什么不穿校服?别的班都是整整齐齐,就你们班乱七八糟!过来跑操也不带着你的读书材料,干什么?想让我一句一句给你们领读吗?你们学习是给我学的吗?”
“态度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她冷哼一声,总结:“就你们这样的,高考的时候能考好,那都不是祖坟冒青烟了,那是祖宗诈尸替你考试来了!”
“还有人摔倒?一摔一大片,我就没见过比你们班还事儿多的。”武萱萱接过话筒,“你摔倒了你不会站起来出去吗?其他的人也是,脑子一个个都进水了?你看到他摔倒了你还不知道绕一绕,瞪着眼睛还往前。我都不知道你长眼睛是干嘛的?天天就用来看今天吃什么了是吧?”
“一个人的失误,”她举起食指,放在脑袋前面狠狠地抖动,绷着脸冷声说:“影响的是你们整个班级,然后影响到整个年级。就因为你一个人,你多大面子啊?那眼睛在头上长着能不能让它发点光散点热?!”
起初的时候,面对他们说的那些话,家长们还能笑一笑,到了后来,就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了。
倒不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也或许有那么一点,但在听多了以后,那一点也就全都消失什么都不剩了。
跑操场中间的那四个学生,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态、语气、动作,没有哪里像是演出来的,一举一动都很逼真。
除了“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他们想不到还有其他的理由。
总不可能这几个孩子,天生就是演技超群,妥妥的影帝影后预备役?
没人会相信这个扯.淡的理由。
况且,这个跑操场上,连老师带年级主任,将近三十个人站在这里,年级主任甚至就站在他们旁边。可是在那几个孩子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
这是能证明他们几个人说出口的全是不争事实的有力凭证。
看着他们歇斯底里的样子,虽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他们都清楚——一个学校的学生,没有几个是能够受到特殊优待的。
那就是说,他们刚才说出来的这些,百分之九十多也是自己的孩子经历过的,甚至还有可能是他们也想说的。
在这种情况下,这47位家长排列而成的方队之间,围绕着的气氛只有沉闷。
谁也说不出斥责的话,谁也表现不出愤怒。
关于学校的教育方式,他们不参与,在心里也认为他们没有资格去质疑,更没理由认为这样不应该。
毕竟他们也不是没有在网上看到过其它学校的样子,几乎都大差不差。
可他们能在网上能看到的东西到底有限,这一刻站到这里,他们才切实体会到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跑操的时候摔一下是真疼。
喊口号的时候一定要拼尽全力吗?单纯是跑这几步,他们就已经感到十分不舒服了,再加上喊口号,什么感受可想而知。
既然是五点半集合,那为什么要因为自己没有在五点十分就到达操场而感觉丢脸呢?哪怕是五点半过来怎么了,又没有迟到。
头发留长一点和身体需要的营养之间能有什么关系?他们不觉得自己累死累活还会让自己孩子出现营养不良的情况。
最匪夷所思的,摔倒了怎么也是错?没有人希望自己摔倒,没有人希望自己身上多出来一个伤口。
可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他们自己的孩子一直以来面临的情况也是这样。
感受到这些,他们只觉得心脏闷,还有无法控制的心疼。
可事情还没有彻底结束。
还有一个男生没有说话。
有些家长抬头,往辛易晴五人站着的地方看过去。
刘利好很是突兀地连着吹了三声口哨,给辛易晴和武萱萱投过去一个让人安心的眼神。
他拿过话筒,沉默一瞬,开口又是熟悉的两声“喂喂”。
辛易晴右眼皮猛地跳了三下。
这种诡异的熟悉的感觉让她不得不抓住武萱萱的手才能让自己勉强站定在原地。
下一秒,刘利好开口,连珠炮一样,“刘主任!你身为高二的年级主任,却因为今天犯错的不是学生而是学生家长选择缩在学生后面,让学生点评,自己保持沉默……你自己想想这样合适吗?”
场地外的三人同时往场地中央看过去,刘范林瞪大了眼火冒三丈,屁股着火一样蹭地就冲了过去。
孙不言和吴晗对视一眼,撒腿就追!
“说好了是家长同学,”刘利好刻意强调了“同学”两字,“可你还是区别对待,这不就证明在你心里,你也清楚这么说话不合适。”
他看着跑到他面前正在大喘气还不忘记伸手夺他话筒的刘范林,踮起脚尖,左右摇晃,和刘范林在这里上演了一出猫抓耗子。
同时,他不忘问:“那你……或者说你们,为什么还要对我们那样?”
刘范林面色铁青。
辛易晴呼吸停滞,几近晕厥,武萱萱同样吓了半死。
如果不是两人互相支撑着对方,她们能立刻给在场的一千五百多人表演一个“看谁死得快”……
违心真言
辛易晴和武萱萱互相在对方后背蝴蝶骨那狠狠拧了一把, 这对现在的她们来说几乎是天降神兵,两人瞬间就从半死不活的状态波澜壮阔地携手迈向新生。
她们一齐伸手,一人按着刘利好一边肩膀, 收紧手掌, 把人往自己站着的地方扒拉。
与此同时,武萱萱掰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动。辛易晴伸出另一只手,迅猛地把刘利好手中的话筒夺走。
孙不言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以一种十分惊奇的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刘范林,那样子像是他遭遇了什么莫大的冲击, 表情看上去比刚遭重创的刘范林还要震撼。
辛易晴和武萱萱怜爱地看了他一眼, 同时发力, 把手下的刘利好一把推到了他面前。
孙不言本能抬手去扶, 眼睛也慢悠悠转到这边,辛易晴给了他一个“把人按死”的手势。孙不言心领神会,用一种“哥俩好”的架势箍住了刘利好的脖子。
刘利好:“……”
她让你“按”死我, 没让你按“死”我……
不过他想说的都已经说了干净, 没有再作妖的打算, 只给在那边又是凌乱又是愤怒的刘范林投过去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不料, 还没等刘范林看见, 他就被人捏着下巴把脸扭了过去, 然后对上一双十分戒备的眼睛,还有一个差点戳到他鼻孔的一个平举着的比了耶的手。
吴晗用自己十分生动的表情和目光向他表示:我正在看着你看着你目不转睛……
刘范林:“……”
作死作够了, 从现在开始,他认栽装乖。
那厢辛易晴和武萱萱飞快地用眼神交流——如果周围有像是对话框一样的提示,只怕现在整个操场上空都要被对话框给遮个严严实实。
终于, 在刘范林伸手抢话筒之前,两人总算商定。
而这时的刘范林, 已经生无可恋,并且还大有在走之前给你们丢一大把炸.弹全员带走的冲动在——前提是他手里能有一大把炸.弹的话。
辛易晴露出标准微笑,话筒很信任地往后一抛,亲切地抓住刘范林的胳膊想要带着他和自己往一边站站,转念一想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客户,也不是自己的朋友,抓胳膊这举动更偏向于找死。
于是她立马撒手,一脸抱歉地照着自己的手猛地打了一巴掌。
刘范林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人表演,想要一波带走全部人的想法并没有任何削减,反而很想给他们还有自己都开个瓢儿看看大家脑子里到底灌了几斤水。
辛易晴标准露齿笑,“主任放心,一切尽在掌控。您看那是谁——”
她指着武萱萱,把自己能想到的好的形容词一股脑全说出来:“年级大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成绩棒,人漂亮,情商高,性格好……”
“停!”刘范林无言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辛易晴放弃原本想好的开头,不再曲折迂回,直接说重点:“刚才的一切,其实都是我们的计划。只是为了向家长证明,他们今天听到的这些,其实还是有所收敛的,毕竟我们不是真的老师,模仿得再想也还是差点意思。我发誓,我们对学校对老师还有您,真的没有任何意见,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戏剧冲突。”
“你们的计划?”刘范林问,然后强调:“戏剧冲突?”
“对,我们的计划。”辛易晴感觉有哪里不对,但这时来不及深思,她一边在心里大骂刘利好一边笃定道:“还要感谢刘利好同学大公无私,奉献己身,义无反顾当了出头鸟。”
刘范林冷笑一声:“真的?”
辛易晴被他笑得泄了气,但在听到武萱萱开口以后瞬间又因为不是孤军作战而打满了气,像是一个鼓胀的气球,飘飘乎乎无比自信地点了头。
未免刘范林怀疑,她又说:“为了让计划圆满成功,我们特意安排了武萱萱同学做结束语,希望她能用她高超的见识和精英的思想惊艳所有家长。”
“行。”刘范林哼笑道:“我看看你们怎么圆。”
辛易晴战战兢兢地笑了笑,“目前尚在计划之中。”
只要该死的刘利好保持沉默,别来捣乱。
刘范林看着她,表情忽然就变得很惬意,冲着辛易晴抬了抬下巴,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语气,“去啊,我看看你们怎么圆。”
辛易晴:“?”
“我觉得,虽然有武萱萱同学高超的见识和精英的思想,但还是不能少了你这个顺溜的嘴皮子。”刘范林笑着说:“你俩合体,天下无敌。”
他再次抬了抬下巴,催辛易晴:“去啊。”
辛易晴人都麻了,完全不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在她和武萱萱的设想中,刘范林应该是暴跳如雷才对,怎么现在他突然就能这么好地控制自己情绪了?
刘范林眯眼笑,很是和蔼慈祥,“我不会有任何动作的,放心。”
辛易晴无奈地一步三回头,刘范林始终和蔼又慈祥地笑,最后还加了一个摆手的动作。
这可真是……相当惊悚。
转念一想,话筒在她们手里,就算刘范林想有动作也搞不出大动作,辛易晴逃命一样移开目光,奔向武萱萱的怀抱……不对,战场。
武萱萱已经从天文到地理,从开天辟地到未来悬疑,胡扯了一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反正最后总结,重点只有一个——做人很难,活着很难。
这时,她正慷慨言词:“苦难从古至今时刻围绕我们,它从来都不放过我们,哪怕是大家都认为很安逸的学校生活,同样也充满了各种苦难。”
“刚才我们说的那一切,所想表达的意思只是我们在学校并没有虚度光阴,也没有安逸享乐……”
感觉到辛易晴过来,她求助地看过去。
——不行了要死了,我实在编不出来了!再编下去我就要疯了。
辛易晴接过话筒,顺着武萱萱的话,采用自己刚才灵机一动从和刘范林的对话中捕获的信息,临危受命道:
“至于最后那位同学的那几句质问,也只是在向各位家长表示,我们曾经听到过的各种无论是否合理的要求与规定,他们甚至都不被制定者所认可。”
“可那些还是被强加到我们身上,要求我们必须服从,因为那是‘为了我们好’。”辛易晴停顿一下,留出空白,“诚然,那或许的确是最重要的原因,可这种所谓的‘好’,却是困缚我们的枷锁与牢笼。”
“对此我们并不质疑,只是想证明,我们没有安逸享乐。”
辛易晴也编不出来了,去看武萱萱。
好在倒霉蛋有两个人,两人还能交替缓缓。
武萱萱开口:“而且,面对家长和我们犯了一样的错误的时候,学校领导的选择是沉默。哪怕你们现在的身份和我们一样,他们也没办法完全按照对待我们的方式去对待你们。”
“所以你们经历的我们的生活,也并非是真实的我们的生活。但我相信,那已经足够你们去感受,去体会,去思考,然后理解我们。”
辛易晴安心了,到这里应该差不多就能圆回来了吧。
她勾勾武萱萱的尾指,示意她可以说结束语了。
两人紧绷的精神终于缓过来一些,武萱萱说:“感谢你们为我们提供的很好的生活,让我们能够心无旁骛地学习,也感谢学校领导做出的一系列举动。”
她违心道:“我们对此没有任何不满,希望以后你们也能给我们更多理解。”
话音落下,操场很是安静。
这时候很需要有人来带动气氛,但辛易晴很纠结,因为她的位置太显眼了,她不知道自己做这个是否合适。
突然,16班的队伍里响起一声超级清晰的“好”,随后大力的鼓掌声啪啪响起来。
其它人受到感染,掌声稀稀拉拉续上去,最后连成一片。
辛易晴和武萱萱相视一笑,终于安心。
“得亏有韩星焰在。”辛易晴小声说:“不然就冷场了。”
武萱萱:“但是我觉得好尴尬啊,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辛易晴摸了摸自己手臂,叹了口气,“谁不是呢,以后再也不想经历了。”
“估计他们也知道我在瞎扯。”武萱萱分析说:“跟演讲一样,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倒霉死了。”武萱萱气得撇嘴,“怎么就能被我们俩碰上这种事。”
辛易晴扭头去看那个罪魁祸首。
刘利好看着她们挑了挑眉,很满意地笑了笑。
辛易晴吐槽:“他看上去贱嗖嗖的。”
武萱萱附议:“孙不言怎么不给他两脚……”
话音刚落,孙不言抬手,啪地按在了刘利好脸上。
两人心满意足地吐了口气。
在旁边看了全程又给了她们一会儿时间足够她们说悄悄话调整心态的刘范林走到二人身前,辛易晴恭敬地双手奉上话筒。
刘范林拿过来,刚放到嘴唇之前又停下,转过身冲着刘利好笑了笑,“你这次眼神总算好了一点。”
刘利好挣扎着挑了挑眉。
然后刘范林扭头,看着辛易晴和武萱萱,用手指指了指自己,说了一个字:“我。”
接着他指向刘利好,又说:“大侄子。”
辛易晴傻眼了。
刘利好是范进大侄子?!!!!
所以没人比刘范林更清楚刘利好什么人,辛易晴刚才胡说八道的那一大段话根本就是没有依据,刘范林早就知道她在胡扯!
虽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但从辛易晴的凌乱表情中大概能猜到一些的武萱萱扯着辛易晴走近刘利好。
两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孙不言早就被刘范林那一句话惊地松开了刘利好,满脸后悔。
刘利好摸了摸鼻子,不太好意思地承认:“那什么……范进是我大爷。”
辛易晴忍无可忍:“你——”
算了,这人真有大爷,不能骂。
但还是很气。
于是辛易晴很自然地走过去拉孙不言过来,同时很自然地对着刘利好的脚踩了过去。
他穿的白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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