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是不收凡人的。
以凡人的身份, 踏上一条修仙的坦途,便一定要付出代价。
宋豫川的代价,是死在诛魔大战之中。
而她的代价, 是亲手将他杀死在诛魔大战之中。
是这样的吗?
不……
岳芷林望着前方, 失神地摇头,手中的神斧抖动着。她已超脱,她可以放下而无怨怼,她也可以牺牲而不愤懑, 可她万万做不到亲手杀了宋豫川。
“微与!”凌虚仙翁催促了一声。
满天神仙、整个三界都在看着她,等着她。
云姬的声音再度从宋豫川体内传出,傲慢、嚣张, 又诡异得叫人心颤。
“你做不到的, 你爱极了他,你恨不得代替他去死……”
“这些神仙都是自私鬼,别听他们的。”
“你把斧头放下,我也把恩怨放下, 咱们一起掌控三界,如何?啊, 对了,我也不杀他,你们还可以做对恩爱鸳鸯。”
魔的声音极具魅惑, 它总是能寻到人内心的缝隙,蛮横地钻进去,将那裂缝越撕越大。
“阿月别听!”
“微与快啊!”
数不清的目光注视下,岳芷林的手颤抖起来。她凝望着宋豫川, 看着他痛苦得又弯下了脊梁,看着他一次次地, 把被支配着拉拽面具的手按下去……
“快砍,阿月!”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可在邪魔面前他却又如此渺小。宋豫川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他的魂魄在一点点溃败下去。
选择将奇石化作面具种在他的脸上,因为他是个清正之人。
做他的妻子,便也当是清正之人啊。
“铛——”岳芷林松开手,造化斧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把斧头丢了?!
众仙个个惊呆了眼,尚不及质问一声,便见一抹赤色从眼前飞过。
岳芷林飞快地朝他去了,伸手,拽住那只撕扯面具的手。
“阿月……”宋豫川的眼睛已被黑色笼罩,他只剩一丝清醒,唤她名字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你想干什么?!”倒是云姬的声音响亮而有力量。
岳芷林张开双臂,将宋豫川紧紧抱住。
“我和你一起。”
她闭上眼,周身倏尔燃烧起火焰,顷刻间,火焰便将二人包裹其中。
旭鹰大惊失色,拔腿飞奔上去:“师妹!”
那烈焰猛烈地焚烧起来,却将他的脚步挡在三丈开外。眨眼之间,火焰当中的二人,已全然瞧不见一丝轮廓。
旭鹰呆愣在原地。
夜空被烈焰照耀,如有火龙火凤盘旋而过。赤红的火越烧越烈,闪耀起紫红的光,绚烂而美丽。
火场中心传来云姬刺耳的惨叫,很快,那尖锐的声音就低落下去,渐渐再未有一点响动。
在场死寂一片,过了许久,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就是……大日金焰本该的样子?”
凌虚仙翁背过脸去。
玉虚则早已哭得坐下地去,一下下地拍着大腿,却是一点儿哭声也没放出来。
战神眼中噙着一点水光,那飞扬入鬓的长眉悄然低垂下去。
“她修为不足,必是以魂力燃起这大日金焰,方得此威力。”
她烧死了邪魔,烧死了她的丈夫,也将她自己一起化为灰烬。
结束了。
这,就是他们要付出的全部代价了吧。
满天神仙谁也没再说话,只围着这团熊熊燃烧的火,眉眼低垂地看着。
凡间大地,世人也仰头望着苍穹之上的漫天红光。
菁菁指着天上,好奇地问:“奶奶,神仙也放烟花吗?”
宋母回答不出,只是也望着天空,眉心不觉地皱起来。
今夜的天红得好似烧着了,绚丽得比今夜的烟花还要夺目,令人只是望着便忘记了呼吸。
逢春:“神仙才不放烟花,神仙又不过春节,上头肯定打翻了炼丹炉。”
菁菁:“肯定是放烟花!”
逢春:“肯定是打翻炼丹炉了!”
争吵间,微风起,院中的桂树摇得沙沙响,两个孩子突然的一齐安静下去。
良久,菁菁撇了撇嘴:“还是等娘回来了,问问娘吧。”
……
那一场火,烧了整整一|夜。待火熄灭,原地空空如也,什么也未剩下。
这场浩劫就这么过去了,三界又恢复了太平。而付出的代价,一直叫人难以忘怀。
天真的公主沉睡了下去。
恩爱的夫妻燃烧了生命。
而战神,虽然复活却又折了半条命进去。
——元捷为了布阵元神大伤,哪怕是玉虚仙翁出手也差点没救回来。做师尊的自是舍不得徒弟,便就豁出去,大耗魂力才将他性命保住。
此后至羽闭关养伤,一晃三十年过去,才终于出关。
“哟,今儿不打架了,改下棋了啊?”玉虚拎着酒葫芦,飞落在了棋盘旁。
又是一年春天。
春草茵茵似软垫,他一到,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至羽落下一子,叹息着:“嗐,一直没恢复全,哪打得过这老家伙,不打了不打了。”
凌虚仙翁:“嘿,自己技不如人,倒怪这些有的没的。”
至羽不接他话茬,扭头问:“矮家伙,你这是去哪儿了,一身酒气。”
玉虚盘腿,打开葫芦喝了一口酒,乐呵呵道:“广灵散人养出两个好徒弟,前两日竟飞升了。散人高兴,请大家吃酒——嘿,你们没去,那真是可惜。”
凌虚仙翁不屑:“呵,酒有什么好喝的。”
玉虚:“哎哟,想不到这话竟有一日能从你个酒鬼嘴里出来。”
打架打不过,棋也下不过,至羽一把推平了棋盘,索性跟玉虚聊上了:“人多不,可听得什么趣事?”
凌虚仙翁:“……”
玉虚:“啧,人那可太多了!”想了一想,“趣事嘛,还真听来那么一桩。”
“说来听听。”
玉虚也不卖关子,大嘴巴就这么敞开了讲:“你们可还记得,司命星君曾收过一个徒弟,长得那叫一个标志。”
“记得啊。”
“嘿嘿……”玉虚掩着嘴偷笑两声,“恋上她师尊啦!哎哟,这人伦可叫一个乱啊。没事儿给师尊捶捶腿,添添茶,等司命星君察觉不对的时候,那姑娘已深陷当中,不可自拔。”
至羽:“我的天爷,这还了得!”
玉虚:“是啊,司命星君头疼得很啊。那可是他天资最高的徒弟,想扫地出门,却又是舍不得。”
至羽:“啧啧啧啧啧……”
正说着,元捷从山坡冒了头,乐颠颠地小跑上来:“呀,师尊果然在此下棋,可叫我好找。”
至羽那一脸的笑当即一收:“你不去收集息壤,来找我作甚?”
“就想师尊了嘛。”元捷说着,蹲下来,一脸谄媚地捶捶师尊的腿。
至羽忙把腿一缩,眼神突然微妙……不对劲!很不对劲!
元捷又提起茶壶,给师尊倒茶。
哪知茶刚满上,正要捧给师尊,师尊一记飞脚给他踹上来。
“畜生玩意儿,老子你也敢恋上,讨打!”
元捷:“???”
至羽怒了:“说!你是几时对为师有此非、非分之想的!”
元捷:“啊?”
这还了得,又是捶腿又是添茶,路数竟跟司命星君那徒儿一个样。
反了天了!
玉虚惊呆了脸:“你小子快说实话,来找你师尊干啥了?”
元捷被踹了个懵:“我、我就是想让师尊帮我说说情——我听得小道消息,灵宝仙君那儿锻造出了把神戟,徒儿好想要。”
就是来求师尊帮他去跟灵宝仙君要这兵器的嘛,还没开口呢,骨头就快被踹断了。
至羽:“……”还好还好,不是恋上师尊了。
她长舒口气,清清嗓,“兵器可以帮你去讨,让你收集的息壤你可收集了?”
“在这儿呢,就快收集够了,师尊的嘱咐徒儿怎敢怠慢啊。”元捷忙把聚宝盘拿出来。
这三十年来,师尊闭关养伤,却一直惦记着昭圣元君养护元神的恩情。这恩无法还给她本人,自然只能还到她的女儿身上。
那叫菁菁的孩子三十年了还没长大,就等着这息壤。元捷平日里不是在修炼,就是在找息壤,日子过得比旭鹰还要简单。
听说旭鹰那小子不是在亭子里发呆,就是去人间看孩子,陪菁菁玩儿,张扬的性子都收敛了不少呢。
至羽满意地点点头:“我再去找点儿,等元君回来,还她个大礼。”
她这话出口,两位仙翁都沉默了。
三十年前,那火烧得什么都不剩,微与和以观连一丝元神也未留下。回来?如何回得来。
至羽:“你们什么表情,不信?呵,连我一个兵解了的都能回来,上苍但凡是开了眼,便不能叫他们回不来。”
四海八荒,战神是最坚信夫妻二人还能活过来的那一个。
……
半山的小山庄里。
屋檐下,少年放下剑:“好了,你的高跷做好了。”
菁菁:“嘿嘿,你快扶我上去啊!”
少年又把她扶上去。
菁菁踩在高跷上,看到了墙外的好风景:“啊,我好高啊!哈哈哈哈……那儿有蝴蝶,我要去抓!”
少年低头看看自己砍缺了口的剑,叹了口气。
其实,已经不能称他是一个少年了,他只不过看起来十八|九岁。自决定修仙,玉虚仙翁便将他记为干爹名下弟子,又亲自指导,因有了仙泽滋养,他的容颜便变化得极慢。
如今他已晋地仙,衰老的速度也就更慢,再过十年也不过是弱冠的容颜。
祖孙三人,一个长不大,一个老得慢,奶奶则七八十岁健步如飞,任谁都觉得怪。
因在一个地方住不久,他们索性置了一处山庄,在这里一住十年。
山庄虽然偏僻,生活却不无聊。除了狰和他的灵兽时不时打得鸡飞狗跳,给日子添几桩笑料,隔三差五便有神仙来看看他们,对他们多有照拂。
旭鹰来得最多,不过,来了只陪菁菁玩儿。
很多神仙都关照着菁菁。
天尊曾想接菁菁上天,封为公主好生养着,可菁菁只愿守着奶奶,便只是受了公主封号,并未上天去住。
所有人都告诉她,她的爹娘在天上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当值,很久很久才轮一次值,所以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呵,也就那丫头好骗得很,他和奶奶都不信这些鬼话。
民间许多地方已经建了二圣庙,供奉的是昭圣元君和其丈夫净德真君,那除魔的故事也已广为流传。
干爹是死后封的尊位,听起来真威风啊。
菁菁很少出门儿,所以不知道这些。
奶奶一直都没说什么,只是每每提到菁菁的爹娘,便要念叨一句——人啊,要对得起天,对得起地,要正直勇敢。
听说,那正直勇敢的玉芝公主还在辉月殿里躺着。
听说,那正直勇敢的禹诺已经一统冥界,终于成长为冥界英主。后来,他每日都要摘一朵最新鲜的回魂花,送去公主床头。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玉虚仙翁说,公主已有苏醒迹象。
他也要做一个正直勇敢的人,很想出去闯闯,可是菁菁那丫头太粘人了,他若走的话,她肯定会哭鼻子的。
……
天上,二圣碑下。
清宁清安将香灰撒在碑前,眼中双双噙了泪。
三十年前,大日金焰在这里除尽邪魔,也将曾经对她们有恩的一对夫妻烧至灰飞烟灭。
后来,天尊树立此碑,每年的那一天都要亲自来敬一杯酒。
平日里这里都很清静,无人来打扰二圣安宁。今日,她们也来敬一杯。
清宁清安的凡间债还了三十年,一朝感悟大道,竟顺顺利利地飞升为仙。
回想种种,还是得感激遇到了贵人。二人很是想亲口谢过大恩,可如今,却只能在这碑下缅怀故人。
“曾经祭祀战神,如今改祭二位,凡间每年都会为你们焚香。我们姐妹从五湖四海收集了些香灰,特带来告慰二位。”
清宁说着,将盛满香灰的小炉子摆在二圣碑下。
清安:“香灰虽轻,却都是芸芸众生对二位的敬意与缅怀。”
二人各敬了一杯酒,又跪下磕过了头。
广灵散人:“好啦,故人已去,还得着眼当下才是。二圣的母亲、孩子都在下界过普通日子,咱们没事的时候就去下头走一趟,看看可有需要出力的地方。哦,对了,再过些日子是净德真君母亲的八十大寿,届时可得备下厚礼去一趟。”
“谨遵师父教诲。”清宁清安也就收拾东西,跟师父走了。
二圣碑下,便又恢复了清静。
清风徐来,吹起灰白的香灰。香灰翩翩上扬,又慢慢沉淀,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有什么东西,从香灰之下破土而出。
嫩绿的牙飞快生长着,缠绕着白玉石雕刻的碑向上蜿蜒。眨眼的工夫,嫩绿的牙成长为巨大的藤。
藤上结出两朵花苞。
一朵赤红,一朵浅青,花茎缠绕拧成一股,花苞便紧紧地贴在一起。
在无人的地方,美丽的花儿悄然绽放。
……
三月初三,老太太的八十大寿。
这一天,天上的神仙络绎不绝地来到小山庄,送上厚礼,道上几句祝寿的话。
老太太笑容常挂脸上,来了都有酒喝,又戏谑着,这么多神仙给她祝寿,她怕不是要折寿。
司命星君拍着胸口说,放心!要不再给您老添个一百岁。
宋母忙摆手道,不了不了,这辈子够了。
菁菁骑在大猫身上,盯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好奇地问:“你又是哪位呢?”
男子低下头,冲她和煦一笑:“我是冥王。”
菁菁眨巴眨巴眼:“冥界我去过,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嗯……你以前没来过我家。”
禹诺:“这次特来贺你奶奶大寿,顺道替人递贺帖。”
菁菁:“替谁啊?”
禹诺:“你奶奶认识。”
菁菁:“哦。”吹吹她的小风车,到别处玩儿了。
禹诺在堂屋外等了会儿,见里头的仙君出来了,才跨过门槛进了去。
他递给宋母的贺贴,出自杨氏之手。
就是曾经做过杀手的杨氏。
三十年前,天尊特赦,结束了她的酷刑。那之后,她便一直住在枉死城,后来和陈姑一起又搬到了酆都城。
再过一段时间,昭圣元君的这些亲人便都要入轮回了,杨氏心中却有一桩罪过始终放不下。
便是当年杀害宋父那一件事。
宋母放下贺信,沉默了几息没有说话。她端起茶碗润了润口,才叹气道:“我都已经放下了,她还记着作甚。烦请冥王转告,若她能等我个二十年,我还要下去陪她话话家常。”
宋母脸上又挂起笑,她早已是看得比谁都开了。
冥王禹诺还未接话,就听得外头菁菁闹了起来。
“喝了点儿酒就胡说,我娘才没死呢,我爹娘都在天上当值呢,只是当值的地方涉及很多秘密,才没有回来。”
丫头气得跺脚,“他们……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战神一脚给元捷踹去,赔着笑回菁菁道:“小公主别跟这蠢货计较,他懂个屁!”
原来是元捷这缺心眼儿,不小心说漏了嘴。
菁菁气得脸红,骂着骂着竟掉起眼泪,弄得大家一时手足无措。
逢春站在旁边,递去一张手帕:“别哭了,奶奶过大寿呢,这多不吉利。”
菁菁把头转过来,埋在他胸腹,声音低了下去,依然抽泣着:“可奶奶八十大寿,他们也不回来啊……”
逢春暗叹口气,看向奶奶,奶奶脸上很平静,摆摆手示意战神别打徒弟了。
菁菁……其实隐约知道的吧。
三十年,便是个傻子也觉察出来了。只是这窗户纸谁也没捅破,今儿元捷不小心捅破了,她倔强地要糊回去。
“大好的日子,打徒弟玩儿呢?”
一院子的人正不知所措,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女声。声音噙着笑意,如今儿轻拂脸颊的春风,暖暖的。
众人扭头去瞧——
暖阳铺洒的院门前,红衣耀眼,青衣柔和。二人笑盈盈牵着手,跨过门槛,走下台阶……
菁菁眼睛直直地愣了一下,突然咧嘴笑起来:“我就说我爹娘好好的吧!”
众人皆看傻了眼。
“爹!娘!”
她飞奔着过去,踩着金色的光,踏过青绿的草……她还是小丫头,还可以举着她的小风车,奔向世上最温暖的怀抱。
时间煮雨,岁月缝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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