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哩呜哩呜哩——”
救护车顶上红蓝两色的灯光, 在将暗未暗的暮色中闪动。
医护人员急匆匆地乘车赶到,为失血过多的小尹姗采取了紧急措施后,便将其抱出鱼缸,抬上担架, 以最快的速度往救护车里送。
小尹姗的家人闻讯, 也急切地奔赴现场。
“姗姗,我苦命的姗姗啊!都是爸爸妈妈的错, 爸爸妈妈逛街时不应该那么大意的……”小尹姗的妈妈拥着失而复得的女儿, 喜极而泣。小尹姗的爸爸更是抓紧齐昭海的手,语无伦次地道谢。
跟那几个死去女童的父母相比, 他们无疑是幸运的。
当小尹姗用微微发冷的柔嫩小手,勾住他们的手指时, 另一些父母的幼孩还未抽条,伶仃的身子骨已先收敛进一方窄小的骨灰盒,化为父母心上的疮疤。
从此天人永隔。
齐昭海目送救护车远去后, 不由得侧头, 看向烂尾楼前站立的纤细身影。
被蓝调吞没的天穹下, 见不到一丝余晖,只有幽邃的苍凉湮没了世间。有那么一瞬间, 齐昭海几乎要以为,宋冥灰蓝的衣衫消融在这漫天卷地的暮光里,融化在城市的点点繁灯之中。
毕竟,两者有一点特征是相同的。
颜色愈是冰冷到极致,愈是从最深沉处,透出缠绵悱恻的无尽温柔。
“齐队长在看什么?”
宋冥轻而浅地瞟他一眼。
齐昭海摇摇头, 没告诉宋冥他脑海里浮现的,是方才宋冥安抚小尹姗的情景。
在此之前, 他委实很难想象——
宋冥这样一个骨子里冷得好似结了霜的人,居然对受害儿童的安抚颇为擅长。
在平复小尹姗的恐惧时,宋冥所展现出的出色的耐心、细心与共情能力,足以令某些专门负责这项工作,却尸位素餐的心理医生为之羞愧。
一面冷漠,一面温情。
互为矛盾的两种特质,在她身上显得对立又和谐。
仿佛本身就是一体.
十万火急的生死救援过后,便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
说来也怪,也许之前在剑拔弩张的侦查与缉捕里待得久了,现在生活节奏稍一舒缓下来,齐昭海居然感到有些不太适应。
绷紧的心弦松弛了,被案情填满的脑海却像缺了一块。
空落落的。
心上仿佛有风,从那空荡之处悠悠卷起,将那些匆忙时来不及细思的情绪悉数翻出,不断发酵,在胸膛中翻搅成稀里糊涂的一团。
剪不断,理还乱。
直从他骨头缝里,往外冒出一股难捱的滋味来。
尤其是当齐昭海想到,由于宋冥并没有明确答应和警局合作,一旦这个案件彻底结束后她就会离开时,他的心房好似被猛蛰了一下,酸胀疼痛得难以忍耐,他却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心情。
是遗憾、不甘心……还是不舍?
他试图用理智自我分析。
但,明明早知道宋冥会离开,他为什么还会不舍?
齐昭海心头堵得厉害,指间的圆珠笔在不觉间越转越快。笔身唰然失去平衡, “啪嗒”一声坠下,砸落地面的声响,刹那间惊飞了繁杂的思绪。
“老大,你咋啦?”石延转过脑袋:“这几天,就没见你说过几句话。”
沉默寡言,郁郁寡欢。
跟个石头刻成的人像似的。
“没什么。”齐昭海嘴硬,没说实话。哪怕他大概能够猜到,这是自己用理智压制情绪过久,导致现在一安定下来,感情就对他展开了猛烈反扑。
如果说旁边只有石延一个,这套说辞还能骗得过人。
然而很不巧,齐昭海周围还有一个对整个警局,乃至大半个云程市的八卦都了如指掌的樊甜恬。
“队长,你又在硬撑着装没事了。”樊甜恬托着腮帮子,小小声地吐槽:“有些人啊,表面上装着波澜不惊,其实心里可能难受得都快哭出来了吧。”
“才没有。”齐昭海死活不肯招认。
樊甜恬已经对他这副模样牵见怪不怪了。她叹口气,向侧边探出一只手,熟稔地揪回对齐昭海的谎话信以为真的石延:“唉,队长,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不会还在想着你那个前女友吧?”
这类八卦绯闻,向来传得贼快。
齐昭海对前女友用情至深的事情,局里的人多少都有过听闻。
那一瞬间,石延的同情心熊熊燃烧。他赶紧过来帮腔:“老大,你想开点。没准儿,那个女生还对你旧情难忘呢。”
“旧情难忘?”齐昭海重复一遍。
他突然笑出了声。
仿佛耳中听到的,不是什么劝慰的话语,而是这世上最为荒诞不经的笑话。
齐昭海足足笑了近一分钟。
笑得挺直不起腰杆,笑得眼角沁出泪花。
终了,他一把抹去笑出的眼泪,上扬的尾调酸楚而苦涩,反倒从虚空中勾引出更多落寞:“你小子,敢情是樊甜恬爱情小说看多了,把你也传染了啊?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旧情难忘。”
多的是无情人,少的是痴情心。
齐昭海抬头眺望窗外。
从这里往北,再走大概三四条街的距离,就是宋冥任教的大学。那校园,与他们作为警/察出生入死的生活相比,如同一座浸饱书香的象牙塔。
也难怪,她会不愿过来。
齐昭海凝视着那遥不可见的远方,良久,冷不丁发出一声自嘲的低语:“她怕是……早已经把我给忘了。”.
其实在最早发现齐昭海心情不对头的那批人里,宋冥算是头一个。
起初,她并未觉得,这是一件需要关注的事情。
毕竟有负面情绪无可厚非。
但,当宋冥为了询问案件后续状况,而再一次来到警局之后,她才意识到,齐昭海的问题或许比她想象的还更严重一些。
“齐队长呢?他在哪里?”
宋冥询问石延。
她方才去看过了,齐昭海不在办公室。那间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开灯,所有物件都被深困在一团粘稠的漆黑里。
“齐队啊,应该到外面抽烟去了。”石延说话坦荡,卖自家队长的时候也极其爽快:“他这段时间心里一直不太舒坦,有个老前辈就给了他一支烟,说这玩意儿虽不是什么好东西,抽两口也能好点。”
宋冥:“……”
这是哪门子的缺德前辈?正经知识的不教,净教坏的。
她道过谢,循着指引缓步走到屋外,果真在箍地的夜色中寻到了齐昭海。
齐昭海屈着两条长腿,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骨骼分明的手指间,夹着一支才点燃的烟。夜幕昏黑,烟头处擦亮的火光,因此显得格外明显。即便还隔着一段距离,宋冥仍能瞥见那点闪烁的猩红。
宋冥微不可察蹙了下眉:“齐队长……”
可还未开口,她便见齐昭海打量那根烟一下,而后发狠似的低头猛抽了一大口。
下一刻,报应就来了。
强刺激性的烟草气息顷刻间杀进气管,灌入肺叶,焦油、尼古丁和烟碱等成分混合而成的烟雾倏忽袭来,刺激中枢神经。齐昭海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剧烈呛咳起来。
见他咳得一声比一声厉害,宋冥不赞同道:“小孩子家家的,不学好,学什么抽烟?”
她不说还好,一说,齐昭海的逆反劲就上来了。
“我本来就会抽,只是后来戒掉了。”齐昭海生生忍下咳嗽,扭过头盯着她,不肯露怯的样子像极了养不熟的小狼崽子:“况且,我也比你小不了多少,不是小孩子。”
齐昭海一字一顿地强调。
烟头处幽微的一点火光半明半晦,隐约勾勒出他高挺的鼻尖,以及那些藏在眼底的刺,尖锐扎人。但宋冥本能地觉得,他不会主动攻击。
只是示威式地亮一亮。
和那些遇到危险就龇牙炸毛的小猫小狗,有异曲同工之处。
宋冥如此一联想,顿时感觉眼前的齐昭海都变得可爱起来:“小一天也是小,更何况是小我三年。我班里那些学生,也只比你小不了几岁。”
一旦代入了老师这个身份,齐昭海手上的烟瞬间显得面目可憎。
她几番颦眉,终究还是伸出了手。
线条柔软的手指徐徐舒展,取走香烟时,不经意摩擦过齐昭海生了枪茧的虎口。那极其*七*七*整*理轻盈的一触,接近后即远离,虽知是意外,仍让人不由得怅然若失。
齐昭海手上一空,心也跟着空了。
直到宋冥在他面前碾灭了烟,他也没动。
摧毁性的重压下,数不清的火星被挤压得从烟卷里纷纷迸出,在粗粝的石质台阶上苟延残喘地跳动了几下,才挣扎着熄灭。
像一场盛极而衰的奇景。
也似躁动的心火。
齐昭海撇过脸,不去看那消失殆尽的点点火光。
宋冥只当他是因为烟被没收,所以闹了脾气。宋冥倒也不介意,只轻轻一笑:“为什么学抽烟?”
“工作需要。”齐昭海话音硬梆梆的。
工作?什么样的工作需要吸烟?宋冥若有所思。
抽烟一般是为了提神消愁,可在齐昭海最倦最累的时候,宋冥也从没见他吸过烟。除非,吸烟是为了……利用烟在社交方面的作用,融入某个特定群体。
结合齐昭海迅速的晋升经历,宋冥心里很快有了底。
齐昭海大概在犯罪团伙里做过卧底。只有这样冒着极惊人的风险,在那起大案的破获过程中立过大功,才可能被提拔得这么快。
“后来呢?”宋冥问:“这烟为什么又戒掉了?”
她知道,戒烟一贯艰难。
何况烟酒的危害性相对没那么严重,许多人都对此不以为意。
“因为一个人。”
齐昭海终于转过头来,用那双深邃的眸子一瞬不眨地注视着她:“她不喜欢烟味,而我刚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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