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笑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没一会, 脖子就开始酸痛,在她将脑袋收回去的前一秒,听见宴之峋的嗓音, 沉甸甸的,自上而下降落。
“你别动, 我下去。”
她原本就没打算离开二楼, 听他这么说, 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宴之峋的脚步迈得又快又轻,言笑还没回过神,他人已经到了阳台门边,低低看着她, 半晌才抬腿朝她走去,找了处空地坐下。
言笑露出诧异的神色,“你的洁癖去哪了?”
“特殊时候,特殊对待。”
“特殊”?
现在这情况特殊在哪?
言笑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 刚才隔得远, 光线又昏暗, 她没注意到他额头的伤,等风将刘海掀起, 无处遁形。
血已经凝固成一团,模糊了原本的伤口,一时半会看不出究竟有多深。
言笑反应大了些, “你这额头又被你爸打了?他打你做什么?又觉得你让他在你那些牛鬼蛇神的亲戚面前丢人了?”
她知道宴瑞林有家暴的倾向,也曾亲眼目睹过他捞起烟灰缸往宴之峋脸上砸的画面。
用防不胜防形容当时的情况不太贴切,因为那会宴之峋就没想到要去躲, 加上,距离不算近, 以他的敏捷度,有心躲是能躲开的。
咬牙承受住这一击的代价是,留下了左边额角一条长至三公分的疤。
类似的伤,她还在宴临樾额头上看到过。
宴之峋其实不太擅长撒谎,只擅长避重就轻、转移话题和置若罔闻,潜意识支配下,他选择性地跳过这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言笑表情一下子淡了,收回手,“在你给我打那通电话前不久。”
他极轻地应了声,装作不经意,“你今天上的那辆车——我看见了车里的人,应该就是你当初要我调查的言姨去见的那对夫妇。”
言笑让他这2.0的视力自信点,去掉应该。
“我是去见了他们,不过是他们主动联系我的。”她坦承道。
宴之峋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这才注意到她身上还是白天那打扮,妆没卸,就是被流逝的时间冲淡了几分。
言笑算了算,“一共也就见到两回,每次都是他们主动的。”
宴之峋在“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和“他们找你做什么”两个问题间选择了后者。
“聊聊我,聊聊他们半年前自杀的儿子,还有,”她看过去,声音压得很低,平添难以言述的意味,“聊聊言出。”
最后两个字让宴之峋眯了眯眼,他曲着半边腿,手臂就搭在膝盖上,宽大的手掌垂落,言笑还注意到他修长的手指有了小幅度的收紧,很快又恢复到松弛状态。
“言出是你生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论资排辈——
宴之峋心脏突然急速跳动两下,所有的蛛丝马迹从混乱的钢丝球变成一条笔直的线,大力地甩到他面前,再察觉不出其中的是非曲直,那他就是个当之无愧的傻子。
“你的亲生父亲就是那对夫妇的独生子?”
宴之峋还记得那名字,萧郁,自杀的时候只有45岁,作为言笑的父亲年龄偏小,可如果这是事实,那他是在十九岁时成为了她的父亲。
言笑点了点头,“萧郁是我的父亲。”
对于没有养育过她一天的男人,她叫不出爸。
空气沉寂几秒,客厅里传来猛男的学舌声:“萧郁,傻逼。”
“……”
闭嘴吧,傻鸟,会不会看气氛?
宴之峋一口气差点卡在嗓子眼,数不清第几次朝猛男射去眼刀子。
傻鸟不仅和主人一样缺心眼、不会看气氛,甚至还会火上浇油,“狗蛋,傻逼,没文化。”
言笑面无表情地鼓了鼓掌:“骂得好!”
宴之峋脑袋蹦出一个问号,亏他刚才善心大发想要安慰她几句,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物尓似究呤霸一九贰她居然和傻鸟站上了统一战线?
他的反应袒露得过于彻底,言笑根本不需要耗费太多心思就能琢磨出他此刻的心理行踪,安抚一般的,拍拍他的肩,“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刚才说的是'萧郁,傻逼'。”
宴之峋想将这傻鸟扔出窗外的心情瞬间歇了大半,故作平静道:“我刚才就是这么想的。”
如果还有力气,言笑真能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她轻嗤:“就冲着你刚才看猛男的眼神,我还以为今天晚上的夜宵是烤鹦鹉。”
猛男就跟听懂了似的,冷不丁又发出一声比太监还要尖细的嗓音:“烤狗蛋!烤狗蛋!烤狗蛋!”
宴之峋最终还是听烦了,直接将鸟带笼请下楼,折返回去时,言笑已经换上一套宽松的卫衣卫裤,软趴趴地靠在原来的位置上。
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他垂眼看去,她的身旁多出两瓶啤酒罐,一瓶空了,横在地砖上,被风一推,咕噜噜往前跑。
下楼也就两分钟,她这速度够快的。
他正和雕塑一般地立在那,就见她换了个姿势,膝盖贴地,双手握住栏杆,好半会才站直,扯着嗓子喊了句放在内娱综艺必定会被消音打马赛克的脏话:“我xxxxx。”
宴之峋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先扭头往客厅门看了眼,然后快步上前一手环住她的细腰,一手捂住她的嘴,凑在她耳边轻声说:“言出睡了,别吵醒他。”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般自然,做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姿态有多亲昵,或许还参杂着几分……油腻。
言笑异常烦躁火热的心被夹着雪的寒风渐渐吹到冰冷,泄愤的欲望也消了下去,她哦了声,老实巴交地坐回去。
“我刚才说到哪了?”她问。
“说到萧郁傻逼了。”
她又哦了声,不给他任何心理准备的时间,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来了句:“我妈不是我妈,言悦才是我亲妈。”
萧家是北城的名门望族,祖祖辈辈都在和宴之峋二伯至死都忘不了的中药打交道,开的药房延续到现在已经成为当地赫赫有名的百年老字号。
风光的是外壳,内里的思想依旧传统老旧,最为保守僵化的是他们的婚姻观念,世世代代奉行门当户对的联姻制度。
萧郁是个例外,他和整个萧家格格不入,他的思想在同龄人的衬托下,显得过于开放活跃,也因此他被萧家人视作异类,甚至当成了脱缰的野马。
他们将他拴在萧家祠堂的木柱上,加以更为严苛的管教,萧郁渐渐安分了下来,就在家人放松警惕时,他干出了一件出格到家规都无法容忍的行为,和一个不知道在哪认识的女孩发生了关系,并胆大妄为地在一众长辈面前宣称他们是真爱。
因为是自己细心养育长大的孩子,萧家夫妇再恨铁不成钢,也说不出过分苛责的话,偏心致使他们罔顾是非,将错全部归咎到言悦头上,数十年接受的良好教育被愤怒填满,他们骂她不知寡廉鲜耻,骂她跟狐狸精一样,勾引带坏了一个乖孩子、好孩子。
总之,她的罪恶条条框框叠加在一起,罄竹难书。
骂完后,气也没消,开始出面插手制止,当然他们不会承认自己是在干棒打鸳鸯的事,最多只能算“拨|乱|反|正”,拆散初见成效,后来有两个月言悦和萧郁都没见上面,直到言悦意识到自己怀孕了。
从小照顾萧郁的保姆动了恻隐之心,背地里替他们传递消息,两个人约定好在桐楼见面,至于为什么选了桐楼,没有人知道。
言悦还同萧郁保证道:她会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好好养育,不管过去多久,她和孩子都会等他。
放在青春伤痛文学或者救赎文里,或许是温情美好、甚至让人怦然心动的,可放在现实里,只会让人觉得荒谬可笑。
他们到底是有多天真,才会认为自己年轻又瘦弱的身上具备着与世俗、僵化的体制抗衡的勇气和能力。
结果呢?追求浪漫和自由的代价是用生命去献祭,到最后全都变成沙土,这其中最可怜无辜的人又是谁?
是他们的女儿。
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故事后,言笑足足笑了两分钟才停下,同情、伤怀、心疼,抱歉,一点没有,她她的心脏被愤怒塞得满满当当,大脑理智尚存。
她很清楚,自己压根就不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说得难听点,她其实只是一个见证他们情感到底有多坚固的物件。
她相信,如果他们要面临爱情和亲情二选一的考验,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她。
愤怒过后,只剩下自嘲与自厌。
她笃定再给她五十年,她也写不出两类女主人设:凡事靠男主的娇妻,以及家庭幸福美满的小公主。
前者以她的意志为转移,至于后者,是受到了“物质决定意识”这一哲学观念的影响,她没有过过一天真正意义上阖家团圆的日子,贫瘠的想象最大程度上地限制住了她灵感的诞生。
这时,言笑想起小学二年级,语文老师布置的一篇滥俗作文题,《我的爸爸》。
那时候的她已经在写作上展露出一些优越于他人的天赋,每周的作文几乎都会被大肆褒奖一通,有时还会被语文老师要求站到讲台上倾情朗读。
《我的爸爸》这个看似折磨她的命题,对她来说也和其他命题作文毫无区别——就算没有切切实实的经历,她也可以胡编乱造,另外,她的语言储备和表达能力足够将一个不存在的父亲夸赞得天花烂坠。
她在作文里写他英俊帅气的外貌,写他是如何用心呵护她撒娇撒痴缠着他买下的绿植和小乌龟,最后还异常俗套地写到在她生病时,他是如何不眠不休地守在她床头。
然而她理解中的脉脉温情,引来的是哄堂大笑。
语文老师新来两个月,还没有完全适应桐楼的生活,扑进她耳朵的闲言碎语也还不够多,齐刷刷的哄笑声让她摸不着头脑,她问她的学生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高老师你不知道吗?言笑她从小就没有爸爸的,只有一个妈妈,大家都说她妈妈是勾引——”
后面难听的话,被语文老师及时打断。
七八岁的孩子能懂的东西有限,灌输进他们大脑里的认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在家庭中接受的教育,此刻他们会如此无遮无掩地倾吐着自己尚未察觉到的恶意,只能证实他们的父母长辈是如何肆无忌惮地拿别人的家世当作八卦谈资议论,她也有理由相信,原版本会更加难听。
在嘈杂的嬉笑声里,言笑主动屏蔽掉自己的感官,自然而然地错过了老师担忧心疼的目光,她跟随自己的思绪漫步到外太空,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个坑坑洼洼的陨石坑,她将自己埋了进去,闭眼,思考。
时间和空气一样是静止流动的,也因此,她获得了足够充沛的时间反思自己犯下的愚蠢错误,而这个错误可以归咎于她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她的身世已经在桐楼传出了千百个版本,比她绞尽脑汁编写出的作文还要生动百倍,所有版本里,都是围绕一个既定事实展开的——几乎全桐楼的人都知道她没有爸爸。
一个草木皆兵的地方,自我标榜道德感强的人是不会在意一个人撒谎的原因,他们只会关注她撒谎的本质,显然她撒的谎要比为赋新词强说愁还要严重得多。
撒谎的孩子是不乖的,不要和撒谎的孩子做朋友,饶是言笑在心里呐喊了不下数千遍“别被庸俗的价值观绑架”,围在她身边的那些伙伴还是随大流渐渐离她远去。
在桐楼的十八年,她只有一个说得上的朋友,也就是蓝桉书店老板娘,因为她们有着相似的经历。
离开桐楼后,她尽可能地让自己活得随心所欲些,就像为了填补儿时的空缺,她开始广交朋友,外院的也不放过。
比起情侣,她其实更想和宴之峋当普通朋友,他身上有着很多她没有的东西,作为一块残缺的拼图,她需要形形色色的小块加以填充,缝补,自然也需要他。
怪就怪在她的心不太受控,为他心动,就跟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一样,远在她的计划之外。
听完她阶段性的转述,宴之峋才意识到当他提及言悦这个名字时,她倾泻出的怨怼是为了什么。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言笑回到正题:“大一下学期,萧郁他爸妈第一次找上我,今天是他们第二次来找我,两次的目的完全不同。”
说来讽刺,她第一次对那个男人有了具象化的印象,是在今天,通过一张黑白照片。
他们说萧郁死了,是自杀的,半年前就死了。
另外,这事言文秀已经知道了,前不久她来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告诉她了。
宴之峋沉默了会问:“你说这次和言出有关,具体他们都说了什么?”
言笑冷嗤,“能说什么?死了个儿子,就想要曾孙了呗。”
宴之峋跟着冷笑,“他们配吗?”
言笑看了他一眼,随后低下头,舔了舔自己的干涩的唇,“一开始他们还想要我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去找了个大师算了下我的八字,说我命里跟他们犯冲,认祖归宗后只会引起家门不幸……一群蠢货,这么爱算命,怎么不去算算自己能活到几岁?”
宴之峋喉结滚动了下,脸被阴影切割出了凌厉的弧线,“思想迂腐的老古董就喜欢干这种神神叨叨的事。”
言笑一顿,莫名从他的嘲讽里听出了深意。
宴之峋无意识地抬手,摁了下伤口,“我十五岁之前叫宴峋,当时宴瑞林的直属领导最信这种怪力乱神,非要介绍道士给我们全家批命,轮到我的时候,说我的二字名将来会和宴瑞林的运势冲撞,宴瑞林不信这些,但为了讨好他那位领导,就把我名字改成了现在这个,我是从那天起,成为的宴之峋。”
空气短暂地安静了会,言笑仰面,没头没尾地问:“你有没有尝过雪的味道?”
“我没事尝它做什么?”
“你就不好奇吗?”
“不好奇。”
“行吧。”
五秒后,她又跳了个话题,语气很轻,还带点哑,“言出他爸,他们不要我,只要言出。”
在知晓自己的身世前,言笑自认为打破了上帝交付到她手上的人生剧本,现在看来,她打破的只是一个阶段的封印。
从来不是她在挑选自己的未来,而是她在被无形的规则挑选、支配着,她或许是特殊的,就是没那么特殊,依旧是蜉蝣一般的生物。
没有人能一直赢,她知道的,但她就是不想输,输给这操蛋且让人忍不住高呼麻了逼的人生。
但结果她还是输给了身体里的血液。
哪怕对方没有养育过自己一天,亲情刀,依旧刀刀致命。
提到言出,言笑就多说了句:“其实我生下他的目的没那么纯粹。”
说白了,她就是在跟现实赌气,赌自己和言悦、萧郁他们不同,能一体两用,扮演好父亲、母亲的双重角色。
但现实是,她连最基本的母亲都当不好,光有那种赌气的想法,她就是不称职的,她错得离谱。
宴之峋目光凝在她脸上,“别妄自菲薄,言出很乖很聪明,你把他教得很好,所以你是个好母亲。”
言笑也看他,方才的惝恍一扫而空,眨眨眼没脸没皮地说:“你说是我就是吧。”
“……”
这次的沉默格外漫长。
两波烟花升空后,才等来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情绪又转回到低落上:“我的人生破破烂烂的,我一直在缝缝补补,才补成了今天这副样子,可怎么还是这么破啊。”
宴之峋余光看到她抬手揉了揉眼睛,等她放下,借着微弱的光,他捕捉到她通红的眼尾,沁着晶莹的液体。
他的心像被人挠了下,“言笑。”
“嗯?”
“你别哭了。”
她顿了两秒,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说:“也别说是眼泪先动的手那种荒唐话。”
“……”
“我没——”
话再次被他截断,“言笑,我带你逃吧。”
挥发的酒精味道,招惹来不浓不淡的夜雾,野性和旁人讳莫如深的禁忌感欲盖弥彰,平添说不清道不明的性张力。
“性”这个字连同他刚才那句话让言笑产生了轻微的愣怔,错愕直接表露在脸上。
宴之峋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的这种反应,带点懵懂的无知无畏,在幽蓝色的灯光照拂下,又显深沉,像午夜的海,神秘又让人忍不住想要更深入地窥探。
忽然听见她啊了声。
他莫名其妙,“你啊什么?”
“惊讶你会说出这句话。”
宴之峋承认,这话确实有悖他的性格。
他在撤回和不撤回间踟蹰了会,耳边突然响起她荒唐到不可理喻的声音:“你刚才一直盯着我嘴唇看,我还以为你心疼到想要亲我呢。”
亲她?
怎么可能?
他不可能会亲她,这太奇怪了。
可等到他用温热的唇贴上她眼角冰凉的泪痕,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世界上的人好像都他妈挺奇怪的。
第32章 她他
鬼迷心窍造成的后果并不严重。
言笑只是稍稍一愣, 转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仿佛刚才吻上她眼角的是头顶洋洋洒洒的雪花子——就是这雪有点热。
她的语气也无波无澜的,顶着光风霁月的神情问:“你刚才这算是亲我了?”
宴之峋没她心大, 脑袋还处于停止运转的状态,回答问题全凭本能, “不知道。”
等意识归拢, 才想着给自己找补, “我手刚才撑在地上过,全是灰尘,就这么去擦你的脸,你估计得把我打个半死。”
听上去合理又不太合理, 言笑没怎么相信,借着清晰的思维说:“你也选择可以不擦。”
宴之峋睁眼说瞎话,“我这人见不得别人掉眼泪。”
言笑本来想虚假地附和一句“那你心肠是真的软”,怕他不要脸地回句“谢谢夸奖”, 就没说, 拿手背拂了下眼眶, “我刚才真没哭。”
宴之峋也不信。
“眼睛进雪了,拿手指擦了下, 才激出眼泪来了。”
宴之峋给出了些反应,满满的质疑:“你是往手指上抹了辣椒油?”
言笑突然嘿嘿笑了两声,难为情地低下头, “你下楼的时候,我还啃了包辣鸡爪,手没擦干净, 沾上了些调味。”
宴之峋沉默了。
不是因为相信了她的说辞,而是觉得这会的她有些……惹人心疼, 他知道的,她只是想用嬉皮笑脸的无所谓态度将沉重的话题翻篇,然后就此干干净净地斩断自己的忧伤。
就在他将思绪发散到千里之外时,对面的女人不知道从哪掏出了包辣鸡爪,用牙齿咬开,很没形象地啃起来,这次垫了张纸巾,才没啃的满手是油。
宴之峋心瞬间沉到了底,只觉满腔的柔情错付了。
言笑边啃边在脑海里倒带刚才那暧昧的一幕,他不可能像他说的那么磊落,敢问这世上谁用嘴巴替别人擦眼泪时,还会痴迷地闭上眼睛?
“你刚才绝对是想亲我。”她眯着眼睛下了定论。
宴之峋顿了顿,不答反问:“我脑子不清醒吗?”
言笑没立刻接话。
无声涌动的暗潮里,她抛下鸡爪,扭头看向一旁的水箱,光线还是那么幽暗,里面的生物还在摆动尾巴,来回穿梭,都说金鱼会吐泡泡,可她为什么没有一次捕捉到?
走神的间隙,宴之峋自问自答:“我现在脑子还很清醒。”
言笑慢腾腾抽回的目光在半空拐了九十度,不偏不倚地落到他脸上,随后哦了声,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也就是说不清醒的时候,就想亲我了?”
宴之峋闭上了嘴,跟她说理本来就行不通,更何况他现在没什么理。
言笑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把手边的易拉罐酒瓶递过去,“酒壮怂人胆。”
她大大方方地撅起嘴,“来吧,小狗蛋,我给你亲。”
“……”
“说了没想亲你。”他就把话撂这,“我再不清醒,也不打算亲你。”
今晚宴临樾告诉自己的那番话,确实让他的内心受到强烈的冲击,说没有一丝一毫动摇是假的,可这和喜欢、爱又是两码事,他绝对不会因一时的心动给了欲望发泄放纵的权利,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拥抱、亲吻。
至于刚才那个吻,不能作数,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失误。
言笑怕再逗下去他要哭,于是单方面结束了这个话题,收紧手指,将易拉罐捏得咔咔响。
显然里面早就没了酒。
宴之峋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没有上她的当接了这酒,给她可以戏耍自己的机会。
半分钟后,言笑单手拉开第三瓶易拉罐吊环,然后将话题绕回去:“你说带我逃是什么意思?你想跟我重归于好、再续前缘?”
还是单纯想带她逃离这个地方?
如果是后者,她觉得宴之峋说了个笑话,先不提他俩现在这尴尬的身份,这话本身就是不现实的。
人是逃不出一段能把人心肺子捅穿的伤人戏码的,就算能短暂地逃离,它们也会在宿命论和因果论的双重作用下,快进到未来与她相见。
宴之峋让她思绪别发散得太远,“字面意思。”
他顿了两秒,补充道:“一时兴起说的,你就当耳旁风听听。”
言笑倒是将他画蛇添足上的那句当成了耳旁风,手掌托住下巴,手指在侧脸上轻轻点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知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喜欢上你的?”
“因为什么?”她没提过,他也没问过,他是真不知道。
“非要说起来,你以前确实带我逃过那么一次,就是那一次,让我喜欢上了你。”
宴之峋还是一点印象没有,“什么时候?”
言笑忍住想要泼他酒的冲动,“我俩确定关系那天。”
拒绝了宴之峋第一次独辟蹊径的告白后,言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他,他的消息倒还是会经常传进她耳朵里,和风花雪月的故事无关,大多不是什么好消息,比如哪节课上和教授抬杠,被“礼貌”地请出了教室,也比如路过篮球场,被篮球砸到脑袋,在他的不依不饶和酷爱阴阳怪气的表达下,一场意外最终一发不可收拾地演变成双方的对峙,宛若泼妇骂街。
讲述者在将宴之峋当成谈资时,口吻里不乏嘲弄和贬低,见没什么东西可说了,就将注意力集中到他的朋友周程修上,听说喜欢上了外国语学院一女生,兴师动众地跑到人宿舍楼底下示爱,结果满地的蜡烛连同他热情似火的心都被那女生用冷水浇了个透凉。
一对难兄难弟。
对当时的言笑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不值得放在心上,临近期中,她必须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去,院里的学生会换届选举也快进行,她现在还没有资格竞选会长,那就先拿下宣传部部长。
然而正式选举的前一天,她的“难”就来了,一对夫妇找上她,自称是萧郁的父母,这也是她和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萧郁是谁?”这名字闻所未闻,她第一时间传递出自己的困惑。
反倒被对方视作在装傻。
老妇人用只有三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别装了,我知道你是言悦的女儿,也知道言悦早就死了,另外,我想你阿姨已经跟你说过你的亲生父亲是谁。”
随即表明自己的来意:“我们这次找你,自然不会是为了认你,只是想告诉你,萧郁最近在找你们母女,不过我们不希望你和他见面,认祖归宗这事不可能出现在我们萧家。”
言笑很擅长观察人的表情,是不是在撒谎,她一眼就能看出。
但他们没有,她也不是在拍《楚门的世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女人将她呆滞的反应当作无动于衷的姿态后,因气恼甩在她脸上的巴掌也是真实的。
言笑被甩了个头晕眼花,顿觉自己变成了风中飞絮,水上浮萍,飘飘荡荡的。
十几年构建的世界观轰然崩塌,她耳边只剩下一个声音:言文秀并不是她母亲。
等她回过神,怒火猛窜到心头——
这女人有什么资格打她?就算萧郁是她亲生父亲,就算他和言悦的那段情是在后者的主导下才产生的,她又做错了什么?是她求言悦将自己生下来的吗?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周围人来人往,频频有人朝他们看去,言笑并不在意,她正在组织伤人的语言回敬,却在这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线:“言笑,你傻站在这做什么?”
他应该是刚来,没有亲眼见证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从她左脸处红肿的巴掌印推测出她被对面的人打了,脸色一下子变得冷冽,“老太婆,你打的?打她做什么?是手犯贱了?”
那时候的宴之峋嘴巴比现在还要歹毒,但又没那么尖锐、戳人心窝。
一次性冒出了数十句难听的话,成功将对面的嘴堵上,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老妇人又有爆发的迹象,他终于停下。
言笑还没从错愕中反应过来,手腕先被他箍住。
他的步伐很快,她小跑才勉强跟上,一面跑,一面盯住自己手腕看。
他的手很烫,像火炉一样,让她感觉自己裹在手心手背外的冰霜都要被他融化。
等到那对夫妇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他才松开手。
言笑停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气,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
更稀奇的是,等她平顺好呼吸,刚才那些情绪已经不见踪影。
她抬起眼睛看他,恰好他也看了过来。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滞了几秒,这几秒里,一片沉寂。
她自认为自己身上最大的优点是拥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唯独那一刻,她没法按捺住起伏不定的心跳节奏,故作平静地开口问道:“嗨,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太愚蠢了。
或者问:“你知道刚才都发生了什么吗?”
她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厉害,同时她发现自己突然变得好奇怪,想他问,又不想他问。
思绪百转千回间,她的目光未收。
他今天穿了件长款风衣,内搭一件纯黑衬衫,下巴一半塞进裤子里,勾勒出紧瘦的腰部线条。
凛冽的气场没敛干净,表露在他微微拧紧的眉心中,他的双眼看上去更深邃了。
她一瞬不停地盯着,有些着迷。
或许这才是逃跑的意义,它使惩罚变得遥远,同时又延伸了快乐,藏进局促的胸腔里,听见轰鸣声。
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就是个再庸俗不过的人,崇拜着英雄主义,渴望自己生命里也能出现身骑白马、带她脱离苦海的王子。
宴之峋上前两步,手指碰了碰她红肿的脸,很快收回,嘲讽般的勾了勾唇,“差点忘了,你不喜欢我,自然也不喜欢我碰你。”
这句听上去其实更像疑问语气。
言笑欲言又止,舔了舔干涩的唇,不答反问:
“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要是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第二句话她没说,征求意见般的口吻,总让她觉得自己是在乞求一段无望的感情,第一句话或许就够了,点到为止,才能留下足够多遐想的空间。
宴之峋没怎么犹豫,“是,所以呢?”
所以呢。
所以呢。
所以呢。
言笑默了几秒,“我听说你朋友跟外语学院的女生告白了。”
宴之峋没料到她会这么往下接,一顿,“那你应该也听说他被拒绝了。”
“嗯。”
他轻笑,“没营养的电视剧看多了,现在谁告白去寝室楼下点蜡烛,要是我——”他忽然抿紧了唇。
“要是你,你会对她说,你要在五秒后吻她,如果她不喜欢,那就赶紧逃?”言笑循着记忆脱口而出。
让人难堪的回忆涌上大脑,宴之峋脸瞬间绷住了,直到她一句:“宴之峋,你要不要再给我五秒钟?”
他听出了她的潜台词,稍愣后问:“你确定?”
“确定。”
一旁的广场上有表演,时不时响起喝彩声,仿佛是对他们的摇旗助威。
宴之峋第一次做了个反悔的小人,不过数到三,就捧住她的脸,将唇扣上去。
言笑没有闭眼,借着再近不过的距离观察,他的睫毛真长,像女娲一根根亲自种上的。
他口腔里的味道不糟糕,是清凉的薄荷味,气息比她想象中的要灼热。
明明是他主动的,但他的耳朵好红。
还有,她的心跳好快哦。
她的初吻没了,但她的初恋似乎到来了。
……
说这些时,言笑的目光一直落在宴之峋那,他也是。
对视,是人类不含情欲的精神接吻。
它能带起神经的高|潮。
疲软不堪的倾诉欲在她将过去这段回忆带出后,一瞬间攀至巅峰,但又被她咽了下去,用寥寥无几的一句话总结:“我想我会喜欢上你,就是因为那次逃跑。”
宴之峋不是忘记了,而是他压根没有将这事当成一次叛逃,更不懂它在她心里产生的分量。
他再次确认,自己从来没有一刻真正认识、了解过她。
“所以你是因为不想再喜欢我了,才会跟我提出分手?”虽然现在提这话题挺没意思,也不太合适,但他就是忍不住。
他举一反三的推导能力可真厉害。
言笑稍顿后点了点头,“因为我发现,喜欢你太累了,再坚持下去,大概率也不会有好事发生。”
宴之峋低垂着眉眼,水族箱和廊顶灯光照不亮他脸上的阴翳,反倒将他整张面孔切割成凌乱无序的方块,眼周那带色泽格外暗沉,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和七月的大西洋一样沉静。
鞭炮升空的同时,海上掀起疾风骤雨,名为“悔不当初”的海浪有史以来第一次席卷上了他的身体,他深邃立体的五官被削出平整的形状,嶙峋不平的是他的内心。
“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太累了?”他哑着嗓子问。
她突然不言不语,数秒后才问:“你想知道?”
“想。”想疯了般的想。
“那你想想吧。”
宴之峋也不知道这句话笑点在哪,听到后,他莫名没那么空落了。
不知道从哪涌来一阵灰尘,钻进言笑眼睛里,实在是不舒服,她再次抬手胡乱揉了把,眼线和眼影晕成一团,在夜里看着有点吓人,她对此却毫无察觉。
还想说什么,恢复清明后的视线扫到宴之峋憋到微颤的嘴唇上,诧异地瞪大眼睛,“不告诉你,你就哭了?”
他也太脆弱了吧?
那她要真说了原因,他的眼泪不得把桐楼给淹了?
宴之峋倏地止住笑意,用手指轻轻敲了两下阳台玻璃门,“自己照照。”
言笑一脸纳闷,扭过头,两秒后简短地哦了声,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你愿意脱下你价值上万的黑丝衬衫给我当毛巾吗?”
宴之峋斩钉截铁:“不愿意。”
言笑一副在意料之中的反应,随即发去一声类似“你这个小气鬼”谴责,踉跄着爬起,去客厅抽了两张纸巾,顺便把手机也拿上了,在【绝不能回购的化妆品】备忘录那栏噼里啪啦敲下几个字,将两个品牌打入死牢。
擦完脸,将纸团远远抛进垃圾桶。
深夜气温降到不能再低,鼻涕都快被风吹出来了,她重重吸了吸鼻子,不打算再待下去,起身拍拍屁股准备走人,“这里太冷了,我要上楼洗个热水澡,你可以继续待着,记得回房前把灯关了就行。”
宴之峋没应,眼睛直勾勾地跟着她走,看见她捞起沙发上的大衣,豪迈地往肩上一甩,宛如古装电视剧里茶馆的小二,步子压得本来就轻,没一会就彻底听不到了。
他的心一下子又空了。
十几分钟后,他也回了三楼,洗完澡不到五分钟,房门被敲响,扑面而来的酒味让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导致那声“干什么”音色有些变形。
言笑抬起头,腮间浮着两团明显的红晕,“我刚才下楼去接言出,结果被我妈骂了回来。”
言笑和言出的眼睛如出一辙,委屈巴巴的模样也是,眼尾下塌,扁着嘴唇,人中以下拧成一团,看着皱巴巴的,跟个小老头似的。
宴之峋抬了抬眉。
言笑说:“她说我身上酒味太重了,不让我和言出待在一块。”
宴之峋哦了声,准备关门,言笑眼疾手快地拦下,“我话还没说完。”
宴之峋似笑非笑道:“我也不想跟一个呼出来全是酒气的人面对面聊天。”
嘴上这么说着,却迟迟不见下一步动作。
言笑听傻了,“刚才和我聊天的是鬼?”
“刚才隔得远,你也没喝这么多,酒气不是冲我鼻子来的。”
言笑恶狠狠地睇他,“你这个鬼人!”
宴之峋当做没听到,“找我什么事?”
言笑瞬间变脸,嬉皮笑脸道:“要一起喝酒吗?”
宴之峋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玻璃酒瓶,“你还没喝够?”
她总说他矫情,自己却借酒消愁到现在还不愿意停,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又是什么?
言笑是有些难过,但她难过的点只在于今年没有一个人陪她一起跨年倒计时,不然她现在也不会退而求其次地来找宴之峋。
“喝嘛?”她又问。
宴之峋停顿了数十秒,才轻轻点了下头,看在她今天受了伤的份上。
言笑拿来的是瓶烧酒,里面还兑了别的,像玫瑰啤和巴黎水的混合,尝起来酸酸甜甜。
宴之峋的酒量很糟糕,只能喝一些低浓度的酒,一次性还不能超过三杯,这会他只动了一小杯酒就停下,抬眼看见言笑一个人喝得不亦悦乎,生生错过了她最期待的倒计时。
足足一个小时后,言笑才反应过来。
窗户开着,最外层的纱幔发出扑簌簌的声响,她一眼望见了窗外的灯光,远不及申城的热闹繁华,显得阑珊又冷清,就好像桐楼在发着让它自己倍感疲惫的低烧。
脑袋晕乎乎的,她大概也发起了低烧。
“现在是北京时间零点六十分。”她一板一眼地说。
“……”
那叫一点。
宴之峋没力气张嘴纠正她。烧酒的后劲上来,他已经处于微醺状态。
言笑应该醉得比他厉害得多,眼底醉意朦胧,聚着一团雾蒙蒙的水汽,和清澈二字一点不沾。
“怎么办,我又想骂人了。”
她作势往窗边跑。
宴之峋拦下,还是那说辞:“言出睡了。”
言笑温吞地哦了声,两秒后,脑袋又转回到窗外,深吸一口气,余光看见宴之峋警惕的神色,心里乐了,恶趣味上来,连着完成了五次摆头加深呼吸蓄力准备吐脏话的动作,宴之峋也连着五次露出了从警惕到松了口气的反应。
她笑到快要直不起腰,“你知道你现在特像什么吗?跟主人玩飞盘的牧羊犬。”
宴之峋听不下去,直接拿手捏住她嘴唇。
言笑这次的反应有些大,像被定住了一般,等他松开,目光垂落到他微敞的领口。
他皮肤真白,跟牛奶一样,眼睛被酒精熏红,含情又妖冶,还有点……骚,像……鸭,挺让人想……白嫖。
“宴之峋。”
“干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我们分手这几年,你交过女朋友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顾左右而言他,“我道德感不算高,但也不能低到无下限。”
宴之峋没听懂,当她在发酒疯说胡话,但也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没有。”
多亏了她,这几年,他封心锁爱了。
言笑承认自己这会脑子是有点不清醒,索性借着酒劲将自己的“发酒疯”行为进行到底,歪着脑袋,唇角绽开一道清浅的弧度,“做吗?”
在她说这话前,他先别开了脸,自然而然地错过了她眼底不太明朗的含义,想当然地将自己的屁股放到床边。
——真就zuo了。
言笑滞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给自己换了个位置,盘腿坐到他面前,两手捧住脸颊,用水雾蒙蒙的一双眼看他,忽然大力鼓起掌来,对他的纯情佩服得五体投地。
宴之峋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鼓什么掌?”
言笑皮笑肉不笑地说:“鼓什么掌都不可能是为爱鼓掌。”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宴之峋脑袋卡壳数秒,反应过来后,突然一怔。
这世界上居然会有人把上床问得跟“你吃了吗”这样的轻描淡写、毫无分量!
他们已经分手八百年了!
今晚他是对她心动又心疼了几秒,但不代表他会越过那道线跟她上床!上床可是情侣和夫妇才会有的殊荣和特例!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言笑发出鄙夷:“老古董。”
“……”
“请你和全天下一夜情的饮食男女道歉。”
“……”
宴之峋不想和酒鬼计较,稍稍侧过身,不知想到什么,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勉强压下声音里的窃喜,“言笑,你是不是又喜欢上我了?”
所以才会想着跟他做|爱?
“没有啊。”丝毫不犹豫。
“……”
“跟你分手后不久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生下言出,一边带他一边写文,也没时间谈恋爱,性|生活也是空的。你知道大人糖吗,我之前想去那——”
他听不下去了,直接打断:“你的意思是,你会和不喜欢的人——”他难以启齿,没把话说全。
“别这么说,我也是挑的,比如,长得要好,身材也棒,人是干净的,烂黄瓜不要,因为会得病……”
言笑越说越觉得宴之峋很符合自己的要求,眼睛亮了。
宴之峋想把这豺狼虎豹请出去,还没起身,一双手突然摁上他的脖颈,冰冰凉凉的,他的体表温度却有增无减,猛地窜了上去。
第33章 她他
宴之峋僵硬地抬起头, 差点因她的眼神烧起来了,让他一半清醒,一半迷醉, 几乎要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才是赤|裸|裸的现实。
他舌头就跟打结了一样, 说话都不利索, “你怎么能不经过我允许就摸我?”
耳垂那处格外滚烫, 不用看都知道他现在的反应多没出息。
言笑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然后朝他敬了个礼保证道:“得,下次摸您前一定跟您打报告。”
他是这个意思吗?
宴之峋气极反笑。
言笑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抽回手,凑得却更近了, 宴之峋能察觉到她的视线挪到了他的额头上,转瞬听见她长长叹了声气,成分很复杂,但应该就是没有心疼。
“还是得先给你处理伤口, 省得到时候做着做着血崩了。”
宴之峋火降了下去, 脑袋蹦出两个问题:
他什么时候答应了要和她上床了?
她能不能稍微过问一下他的意见?
事实证明, 她是能的,只是她不想。
宴之峋看着她大摇大摆地离开, 两分钟不到,又大摇大摆地进来,将药箱放在脚边, 放在口袋的右手不知道丢了什么东西到床
上。
他扭头看去,是盒避孕套。
瞥见他一言难尽的表情,言笑边拧碘酒瓶边解释:“之前镇上的计生委委员挨家挨户分的, 不拿白不拿……”
想到什么,她朝他挤眉弄眼的同时, 贴心地补充了句:“拿都拿了,我就问她要了大号的,你能用的……不过我也没想到,真能用上。”
“言笑。”
“嗯?”她眨眨眼睛,卖萌。
“请你先闭个两分钟的嘴。”
“为什么?”其实更想问凭什么。
“你说出的话比我刚才喝下的酒还要糊脑子。”
言笑不满地哦了声,坚持了半分钟,忍不住了,她承认她今晚的话格外得多。
“狗蛋。”
轮到宴之峋问她干什么。
“你要不要改个名叫宴二狗啊?”
“你要不要听听这名字像话吗?”宴之峋似笑非笑。
言笑嫌弃地睨他,“没品的东西。”
“……”
言笑十几岁的时候,没少替自己处理擦伤,动作比护士还要娴熟,三两下替宴之峋的伤口消完毒,然后贴上纱布。
宴之峋皱了下眉,觉得她小题大做了,“贴个创可贴就行了。”
“抹上碘酒的面积有点大,创可贴挡不住,省得你一会激情四射的把药水全抹被子上了。”
“都激情四射了,还差药水这点痕迹?”
说完,宴之峋反应过来,立刻板下脸,“没过脑说的,不代表我——”
言笑打断:“宴之峋,你好奇怪。”
“你那脑回路才叫奇怪。”
“哪里奇怪?”
“我们已经分手了。”
话题又绕了回去。
“分手了又怎么样?男人的上下半身不是分开的吗?别说和有过一段情的前女友上床,他们就算在大街上都能随便拉一个人发情呢。怎么就你的上下半身是连在一起的呢?”
她歪着脑袋,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这问题难到他了,宴之峋不知道怎么接,索性木着一张脸不言不语。
言笑关上药箱,突然问:“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的做|爱?”
宴之峋眉心一跳,“你觉得我能忘?”
“那你说说,我们的第一次在哪?”
他不假思索道:“酒店的大床房。”
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拿自己的拳头充当话筒,递到他嘴边,“如果要给那次打个分,满分为十分,你会给自己打几分?”
宴之峋沉默了。
他不清楚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在情|爱方面无师自通的男人,能确定的是,他不是其中之一。
为了让第一次不那么糟糕,周程修给他支了个招,让他从片里获得些经验,怕他不知道怎么找资源,还分外贴心地手把手教他翻墙。
宴之峋连两秒都没熬过去,掐了屏幕,打算以新手菜鸟的身份直接上高速,但现实不如人愿,实操时,频频出现意外,没握稳方向盘,轰地撞到树上,车毁人残。
言笑的接吻技巧比他厉害,指望自己不成,他只能和广大吸食老婆血的凤凰男一样,寄希望于她,然而她只会接吻,他所有的希望最终在她分不清油门和刹车踏板上破灭。
兵荒马乱,一地狼狈。
一对卧龙凤雏携手奔向末路。
从回忆里抽身而退的下一秒,宴之峋注意到言笑已经脱了珊瑚绒睡衣,身上只垂着件吊带睡裙,下摆抵在大腿上,露出白皙笔直的两条腿。
她撅了撅屁股,屋里一点风都没有,但她还是造作地捂住裙摆。
有点像……那谁。
宴之峋心跳有些快,思绪一片混乱,突然想不起那名字了。
言笑告诉了他答案,“我像不像玛丽莲梦露?”
她刚才有点老流氓的气质,这不对,她得装会迷人又有魅力的女人。
她抛过去一个飞吻。
“……”
没眼看。
他真的受不了一点。
虽然……挺可爱的。
宴之峋感觉自己身体的热度又窜了上去,欲望无底洞一般,随着灼热的呼吸吐出去一些,转瞬间,回来了。
他的声线开始发抖,装不出一点冷静,脑袋恍若千斤重,别不开,只能直勾勾地盯住她看,手和心一样,也变得有些痒了,就跟被什么东西挠着,想抬起,又不想自己过于主动——太主动,就和打脸没什么区别。
“你好扭捏哦。”言笑点评了句。
宴之峋说不出话来接,满脑子都是她的嗓音有这么好听过吗?不仅好听,还很性感。
言笑趁他不备,依样画葫芦地吻上他的眼角,他的皮肤好烫哦,她感觉自己的唇都要被他灼伤了。
她连忙离开,但只得到了不足两秒的喘息时间,她的唇被严丝合缝地堵住了。
她诧异看他,他也在看她,瞳仁是亮的,藏着霓虹灯塔。
天生一副好骨相,看狗都深情款款。
言笑顿了两秒,忽然笑了,第一次有点难过,但没有维持太久,她的手伸进他的睡衣里。
显然她低估他了,他没有过去那么孱弱,肌肉线条更加明显,胸围似乎也宽了些,腰腹蓄着力,纹理清晰。
宴之峋一怔,所有的顾虑抛之脑后,他将脸埋进她脖颈,留下濡湿的触感。
忽然,啪的一下,有巴掌呼到他脸上,力道大到他差点被打懵了。
“别咬脖子。”言笑恶狠狠地警告道,史上翻脸不认人第一人。
“……”
事后言笑很快睡着,换传单、洗澡都是龟毛男人干的,干完后,宴之峋反倒越来越清醒。
睁眼到凌晨四点左右,终于睡了过去,不知道过去多久,身旁的人突然一抖,动作大到把他都带到一怔。
以为她是做了什么噩梦,低眸,她的目光恰如其分地迎了上来,眼里装着意味不明的东西。
他揣摩不出,直截了当地问:“你不睡?”
她什么时候醒的?
这是在后悔跟他上床?
“醒了有一会了。”言笑用颤音回,“被尿憋醒的。”
“……”
“你别告诉我你已经憋了一小时?”
“差不多吧。”
宴之峋太阳穴跳了下,“我又不是不给你用洗手间。”
言笑用气死人不偿命的声调说:“那我是没考虑过你给不给的。”
她顿了顿,将脸埋进被子,“外面太冷了,不想出去。”
“……”
“你穿衣服。”
“穿了也冷……都憋这么久了,不能前功尽弃。”
宴之峋服了她的脑回路,“你知不知道憋尿可能会引起膀胱炎,严重点,还能导致上尿路感染。”
“是吗?不知道。”
“可能还会引起前列腺炎。”
“我又没有前列腺。”
“……”
“总憋尿会导致尿路结石的风险加大。”
宴之峋故意加重了音,“结石会很痛。”
说完,他觉得自己也疯了,稀里糊涂地和前女友上了床,事后还正儿八经地跟她科普医学小知识,等到这个假期结束,他真该按宴临樾说的那样去看看脑子了。
他话音一落,言笑就光着身体从床上蹦起,随意披了件外套冲到洗手间,一分钟不到,火箭似的,又蹿了回来,非常欠扁将自己冰冷的脚底板摁到身侧男人温热的大腿上。
宴之峋在心里骂了声脏话,但没躲,懒得躲。
言笑暂时睡不着了,也不想宴之峋就这么睡过去,打开话题,“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分手吗?”
宴之峋愣了下,“你不是不想告诉我?”
“现在不一样,是我的贤者时间,你要是真想知道,我可以勉为其难告诉你。”
宴之峋不在乎什么算是她的贤者时间,他想听到答案,坦诚道:“我想知道。”
言笑沉默了会说:“我没骗你,我真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太累了才会提出分手,但造成累的原因,不能全归咎到你身上,我也存在着问题。”
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因为误会或者有难言之隐而分道扬镳的情侣,至少这样的公式不适合套用在他们身上。
她有很多得不到的东西,比如孩童时期里昂贵精致的公主裙,少年时代能够互相倾吐心声的三两个知心朋友,但她从来没有到手边却抓不住的东西,如果真的失去了,那就只能证明是她主动放走的,就像宴之峋。
一段好的感情能达成互补关系,一段失败、存在着致命缺陷的感情则会带来数不尽的情绪内耗,后者宴之峋和她共同用实际行动证明了。
他确实教会了她很多闻所未闻的东西,估计正因为从小培养出来的眼界差异,他侃侃而谈时的语气总让人听着难受,尤其在他们吵架闹矛盾的时候,依旧带点不容置喙的说教意味。
她觉得他那是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却认为自己是在就事论事,两个人就这个议题争执得不可开交,足足十次,也没讨论出个结果。
后来当言笑拉片一样地将记忆往回倒,她意识到自己的感觉其实并非完全正确,对他的自卑和傲慢,导致她在看他的某部分行为时,一直戴着有色眼镜,度数虽不高,但也足够影响她的判断。
同样戴上眼镜的还有宴之峋。
他将她抬到了自己所处的高度之上,对外,就和信奉神明一般吹捧着。
比如他的朋友在谈论起哪种女孩子可爱又迷人、善良又聪慧,大度又热情,他总会用自满又状似随意的语气插上一句:言笑就是这样的。
每每那时,她的心总会一凉,却还是配合地做出娇羞的神情反应。
当然她承认她一开始是有点装,装娇羞、装可爱,让虚假的东西充当加固这段恋情的粘合剂。
可在交往两年半后,她就因为过于疲惫,给自己的虚假和装腔作势画上了休止符。
在公寓,她会很没形象地瘫坐到沙发椅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苹果乱啃,出门,素着一张脸,随便套身衣服,是常态。
诡异的是,即便她是故意当着宴之峋的面干的这些事,宴之峋却永远一副无事发生的态度,“你什么时候跷二郎腿了?什么时候素颜了?”
第二个反问,容易被当成“你素颜和化妆没这么区别,一样漂亮”的情话,但她清楚,他的本意不在于此,他是真的不知道,在他眼里,她精致的形象早已定型成一个标准的模板。
明明刚在一起那会,他还让她别化妆,怎么她真这么做了,他反倒成了睁眼瞎?
错把理想的梦境当成现实,永远开着合理化加美化过度的双倍滤镜看她。
她就像一副散掉的乐高玩具,被他重新拼凑起,构成她的每部分组织都是原来就有的,可惜错位得厉害,成品完完全全地偏离了真正的她。
后来她试着分析过,为什么宴之峋会给自己戴上这样的滤镜,思前想去,也只得出两种可能性:
他不愿意接受自己一见钟情的对象私底下会是这副潦草的面孔,自欺欺人的蒙蔽作用由此诞生。
又或者,在和她交往后,她从他身上悄无声息地掠夺走了他的傲慢,在她面前,就和在宴临樾面前一样,他变得越来越自卑,越来越看不到自己,也越来越看不清她。
不过也蛮有意思。
时隔四年,发现她和曾经有所出入后,反倒又怪罪她装模作样了。
想到这,言笑露出了幽怨的神情。
片刻才说:“你知道你这种开美颜看我的做法,给我的身心造成了多大的折磨吗?尤其在上床的时候。”
她给他举例,“你抱我的时候,总给我一种死宅抱着他那美女充气玩偶的错觉。”
宴之峋忍不住打断:“我没死宅那么挫。”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这么自信。
言笑翻了个白眼,换了个形容,“放在替身文学里,就是深情男主抱着女主,却在幻想自己正抱着白月光。”
“……”
言笑继续说:“当然膈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有点害怕。”
宴之峋侧目看她,“怕什么?”
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怕有一天你突然醒悟了,发现我和你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一脚把我给踹了,不好意思,我这人傲,只能我踹别人。”
当然,不愿意成为他脑海中虚假的恋人,是他们分手的一个因素,但不是最关键的原因。
言笑有点困了,懒得再说下去,“我的贤者时间结束了,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长久等不来他的回应,她撩起眼皮瞥他眼,瞬间明白他的深夜网抑云预告又敲响了他的大脑,和她不同,他一陷入忧伤和自怨自艾中,没有一晚上以毒攻毒的精神腐蚀缓不过来,她甚至怀疑,他一会会躲在被窝里偷偷抹他的珍珠泪。
“给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憋回去!按照你说的,咱俩都分手八百年了,你现在反思一点用都没有!我告诉你这些,就是纯聊天,没别的意思,你要是缺钝感力,就从我这拿点去,当我白送你了。”
这是她拒绝矫情的信号。
宴之峋抿紧了唇,正要说什么,言笑在心里念了句“就是现在”,她一把拽过被子,翻了个身,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空调没开,宴之峋打了个哆嗦,多亏了她,他梦见自己被丢在冰天雪地里冻成了冰雕狗。
第二天上午九点,两个人被敲门声叫醒,言笑条件反射地给了宴之峋一脚,生生将他踹下了床。
外面响起言文秀的声音:“小宴,你要吃早饭吗?我多煮了些汤圆。”
刚才发出那么大的动静,宴之峋没法装睡,清了清嗓子说:“不用了。”
“行……对了你昨晚有看见言笑吗?这丫头不知道跑哪去了,四楼都没人。”
他看向言笑,接收到对方的眼神讯息后,绷着神经答道:“没有,昨晚回来我就直接回房了。”
“这样啊,那她可能又去找书店老板娘喝酒了,估计这会还醉得不省人事。”
言文秀离开的脚步声消失殆尽后,言笑抓起睡裙往身上套,又裹上厚睡衣。
宴之峋攥住她的手,“你就这么走了?”
洒脱到毫不留恋地姿态像极穿上裤子就翻脸不认人的渣男,他感觉自己真像个鸭子,被白嫖了。
“不然?”
“你还想让我跟你的小宴宴说good morning?”
“……”
言笑叹了声气,挺意味深长的一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怎么做到技术毫无长进的?
这话她只放在心里想想,怕真的伤害到他身为男性的尊严,当着她的面哭出来。
快走到门口,言笑脚步一顿,扭头补充道:“虽然好像现在说这话迟了些——言出他爸,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你就多照照镜子吧,别老拿着自己和别人做比较,试着学会接受自己,然后呢,希望你早一天拥有站在太阳下的坦荡,大声无愧地称赞自己。”
窗外突然响起鞭炮声,震耳欲聋,宴之峋感觉有那么一刻自己的心脏要从胸腔里飞出去了。
没给他缓冲的时间,她朝他竖起大拇指,要笑不笑的表情,酷似“虽然昨晚我没有爽到,但是你放心,出于过去的情分,我还是会给你的服务一个五星好评哒”。
“……”
他差点被她气背过去。
第34章 她他
洗漱完, 宴之峋将额头上的纱布取下,没找到创可贴,干脆裸着伤口去了二楼, 把换下的床单拿到洗衣机里洗,等待的途中, 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深, 周围细碎的动静都被他过滤掉,五十分钟后准点响起的铃声将他叫醒。
言出的脑袋靠在他胸膛,白皙细腻的皮肤上压出了几道红印,小家伙没睡, 见他醒来,马不停蹄地指了指他的额头:“狗蛋,你被人打了吗?”
宴之峋循着他的视线缓慢抬手往上探,意外摸到一个光滑的长条, 至于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他一点印象没有。
“不小心撞到头了。”被亲爸用东西砸伤的这种实话不能说。
言出乖乖坐好, 抱住宴之峋脖子,朝他额头轻轻吹气, “哭哭受伤的时候,她说只要出出给她呼呼,她就不疼了, 那出出也给狗蛋呼呼。”
宴之峋想说什么忍住了,低了低脑袋,方便他吹气。
不一会, 言出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瞪大眼睛, “狗蛋哭了吗?出出不要狗蛋哭。”
宴之峋仿佛被鬼迷了心窍,没过脑地复制粘贴了言笑之前的说法,“没哭,就是眼睛变成膀胱尿尿了。”
言出懵懂地眨眨眼睛,绞了绞自己的小肉手,话锋突转:“狗蛋,小花姐姐说这个世界上有魔法,什么是魔法呀?”
宴之峋七岁以后,灌输进他大脑的只有科学,这些怪力乱神早就脱离他的认知范畴,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言出解释,只能从网上杂七杂八的答案中东拼西凑出一个:“能帮你实现很多愿望的神秘力量。”
“就和圣诞老公公一样厉害吗?”
宴之峋一个急刹车,将到嘴边的“这世界上是没有圣诞老公公的”憋了回去。
他曾经也幻想过圣诞老人有一天会顺着烟囱爬进他家门,在他床边放上他最想要的礼物,最终的现实次次止步于幻想。
懂事后才知道,不是因为他们家没有烟囱,圣诞老人无处可进,而是因为他们家里没有像圣诞老人一样的父母。
那一天,华丽的梦和天真破碎成现实,他的身体冷冰冰的,燃烧的火焰再也捂不热了。
——他不能让言出变成第二个他。
比起活出老成的姿态,他更希望他能在知晓现实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保留他的童真童趣。
宴之峋轻轻点了点头。
言出歪着脑袋想了想,眼睛忽然一亮,“那魔法可以把狗蛋变成猪猪吗?”
“……”
宴之峋突然不知道该先吐槽“原来你的愿望就是把我变成猪”,还是让他换个更切实际的愿望,沉默的空档,楼下传来言文秀的声音,让他们下楼吃饭。
言出飞快穿好鞋,宴之峋把床单晾好才下的楼。
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加过分的心虚,宴之峋的神经异常紧绷,导致感官过载,下场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哪怕言文秀一个再平淡不过的眼神扫过来,他瞬间就能如临大敌,恨不得找来一面镜子再三检查自己脖子上有没有什么让人浮想联翩的痕迹。
直到对方收回视线,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却在转瞬,冷不丁听见她问:“小宴,你这额头上的创可贴是出出给的吧?伤着了?”
即便只是这个问题,宴之峋也还是被蛋汤呛了下,言笑顺手递去一张纸,他接过,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昨晚睡觉不小心撞床板上了。”
言笑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
午餐进行到尾声时,言出突然开口问:“狗蛋,什么是做贼嘘嘘?”
他鼻子下沾了芝麻糊,看着像小卓别林,黑白分明的眼珠圆溜溜地转着,好奇心全表露在脸上。
言笑没忍住笑出声,“宝贝,我猜你想问的是做贼心虚。”
言出目光呆滞的状态维持了五秒,重重点头,“出出想问的就是这个……哭哭,昨天下午小花姐姐说她爸爸背着她妈妈把私房钱藏进鞋底,被她妈妈发现了,现在她爸爸看到她妈妈就会做贼嘘嘘。”
言笑再次纠正他的错误,随后漫不经心地将问题抛给宴之峋,“让狗蛋告诉你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可是深有体会。
宴之峋胸腔里的气流迅速搅动,他其实没指望过她能说出什么缓解他忐忑焦虑情绪的话,但也没想到她会火上浇油,还是在言文秀和言出都在的场合里。
正在心里组织方便理解又能让自己看上去坦坦荡荡的措辞,一分钟都不能耽误证明自己存在感的傻鸟又见缝插针道:“狗蛋,做贼心虚!狗蛋,做贼心虚!狗蛋——”
“……”
言笑瞬间笑到不行,伸长胳膊大力地拍了几下宴之峋的肩背,宴之峋回给她一个“你心是真大”的眼神。
吃完饭,言笑去了趟书店,听见附近有人在议论最近发生的连环杀人案,听得不仔细,只能从七零八碎的嘴巴里推测出凶手已经逮捕这条信息。
回去的路上,她用手机检索相关讯息,官方通报里语焉不详,连凶手姓名用的都是化名,真正有效的信息她是从桐楼本地论坛上看到的。
凶手的真实身份是一名环卫工人,杀流浪汉是为了给桐楼清理垃圾,至于他为什么非要除掉六个人,或者他对“6”这个数字耿耿于怀,可以归咎于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是谁,桐楼的“好心市民”查了个底朝天——袁承志,二十几年前犯下连环奸杀案的凶手。
言笑收起手机,站在门口放空了会,回神后就听见有人叫她,音量压到不能再低,声线听着像变成太监后的宴之峋,她扭头看去,果然在楼梯拐角处见到了宴之峋。
“你落了东西在我那。”他隔着一段距离说,嗓音听上去没那么奇怪了。
言笑站在原地没动,“什么东西?”
“你先过来。”
神秘兮兮的。
她抬脚走去,走到他面前,等他四处张望完,看见他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从外套口袋掏出她的雾霭蓝文胸,“你上午离开的时候没拿走。”
她还以为是什么东西,非得虚张声势到跟谍战剧里的特工会面一样。
言笑没立刻去接,双手还揣在兜里,“宴二狗,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身上有什么味道?”
宴之峋眯了眯眼,举起手臂,和平时一样,没闻出丝毫异味。
言笑一本正经地解答:“是嘘嘘后的味道。”
他差点被气笑了。
她又问:“你要不要闻闻我身上的味道?”
他是变态吗?谁要去闻她身上的味道?
宴之峋绷紧了唇,片刻暗暗吸了口气,她脖颈处萦绕的花香真好闻,应该是栀子花沐浴露的味道。
就在他出神时,言笑嘿嘿笑了两声,“是坦荡的味道。”
“……”宴之峋有点不想理她了,只想把文胸塞到她手里后离开。
似乎察觉到他的不耐,言笑决定将昨晚那事摊开说:“昨晚喝得有点多,但意识还是有的,所以不是个失误。”
宴之峋哦了声。
他当然知道不是失误。
她就想跟他说这个?好没意思。
言笑又停顿了几秒,“不过我也不是因为重新喜欢上了你,想跟你复合,才会跟你……你能听明白吗?昨晚的上床不是复合的信号……那谁芥川龙之介不是说过,恋爱这种东西是对性|欲的美化,也就是说,就算不是恋爱中的人,会产生性|欲也在情理之中。”
她真怕他和当初发现她把他写进书里那样,过度脑补出一些类似“她还非他不可”的想法。
她看着他眼睛,认真说:“性是性,爱是爱,狗蛋蛋,千万不要对性附加过剩的价值。”
她几乎不在他面前提到爱这个字眼。
因为她知道,他们是一类人。
爱让他们感到恐惧、瑟瑟发抖,爱把他们变成了一个刺猬,他们抗拒着爱,不肯相信爱,可偏偏,他们比谁都渴望自己被爱着。
今天是个例外,原来不爱了或者没那么爱了,是能够自然又顺畅地将这个字吐露出来的。
过分陌生的词,从她口中脱口而出,宴之峋不受控制地恍惚了一会,连言文秀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毫无察觉。
她纳闷的嗓音传来的那一刻,他的手差点没攥住文胸:“你俩站这做什么?”
言文秀视线下滑,“小宴,你拿着什么呢?”
宴之峋心下一凛。
言文秀要真察觉到他和言笑之间不同以往的氛围,问他讨个说法,即便这次情|爱一开始是由言笑引导的,他也没法不要脸地说自己被强制爱了,毕竟整个过程他算得上是半推半就,进行到三分之二时,他才夺下主导权。
从一个从犯堂而皇之地变成了该被狠狠苛责的主犯。
他不知道该怎么扯谎。
言笑这种时候比他靠谱,不单心大,脸皮也有些厚,面不改色地从宴之峋手里抽出文胸,“刚才掉到院子里了,被他看到,拿来还我,虽然他还挺舍不得还的。”
宴之峋僵硬地扭头,果不其然,看见言文秀震惊的反应,像在问挺不舍不得还是什么意思。
言笑睁眼说瞎话,“他也想穿。”
言文秀脸上的震惊更明显了。
宴之峋:“……”
麻烦你给我闭嘴。
言笑面不改色地将文胸塞进口袋,“妈,我有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很重要的事,我们去二楼说。”
言文秀莫名升起不太妙的预感。
一上二楼客厅,言笑就将门虚掩上,找到放在茶几抽屉里的挖耳勺,递给言文秀,一脸讨好地说:“妈妈,请替我挖一下耳屎。”
言文秀睨她,“这么大的人了,连耳屎都要别人挖。”
“趴在你腿上更舒服。”
言文秀说不过她,坐到双人沙发上,拍拍自己大腿,示意她上来,言笑乖乖照做,先把左耳露了出来。
间隔几秒,她打开话题:“刚才我去了趟书店,听附近的人说最近那起凶杀案的犯人抓到了。”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的,像随口一提,却让言文秀手一抖,言笑疼到龇牙咧嘴,“文秀女士,不带你这样的。”
言文秀抽回手,将挖耳勺放进盒子,视线在半空转了一圈,投落到阳台外的远山淡影上,“我知道,昨天晚上抓到的。”
言笑补充:“是袁承志的儿子。”
她一顿,换了个说法:“是害死言悦的凶手袁承志的儿子。”
得到清清淡淡的一声“嗯”,没有往下说的打算。
言笑咬了咬唇,坦诚道:“昨天我去见了萧郁爸妈。”
她迅速抬眼,没有错过言文秀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惊,“其实不是第一次了,我读大学那会也见过他们,不过那次他们是来警告我别和萧郁见面,这次是为了言出……我也知道你每次带伤回来,都是因为和他们见面了。”
言文秀脸上的怔忪已经收不住了,直到她一句“所以,我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包括为什么你每年都要带着我去给言悦上坟,在B大上学那几年,我要是不愿意回来你就会狠狠地教育我……我什么都知道了,只是没说而已。”
言文秀叹了生气,痛苦和悲戚在她脸上盘桓,“我没想过要一直瞒着你。”
她原本打算在正月十五过后告诉言笑这些事。
言笑没应,继续问:“你这次去找他们,是不是想求他们告诉萧郁,言悦已经死了,让他去给她上个坟?”
算上时间,言悦的忌日快到了。
言文秀点了点头,“但我没想到你爸……萧郁半年前自杀了。”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言笑不知道原因,萧家父母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没有告诉她,只一句话带过。
“查到你妈的消息,受不住,自杀了。”
“那他应该也查到了我的存在。”
“嗯。”
言笑没忍住笑出声,“真了不起,等了这么多年,耗费了这么多时间,一听到心上人死了,连看一眼自己女儿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一刻都不耽误地送自己下了地狱。”
言文秀一脸担忧地看着她,“笑笑……”
言笑摆摆手说没事,“你之所以一直留在桐楼不肯走,是不是也跟他们有关?
言文秀猜出她问的是她的亲生父母,极轻地点了下头,“你妈说桐楼是她和你爸约定好见面的地方,不管过去五年还是十年,他们一定能见到面,所以就算你妈离开后,我还是想守在这里,等你爸来,把一切告诉他。”
言笑用一声轻嗤打断:“可他们到死都没有见过一面。”
分不清是不是因为采光过好,刺到眼底,她的眼睛泛酸得厉害,似乎再来点刺激,就能沁出眼泪。
她闭了闭眼,“那你三天两头跟赵荷香那几个爱嚼舌根的女人待在一起,也是因为你觉得你能从她们口中听到萧郁的消息?”
“她们消息灵通,镇上来了什么外地人,她们能第一时间知道,这样你爸一来,我就可以去找他,把他带到你妈坟前。”
言笑深吸一口气,“别你妈你妈的了,这很奇怪。”
言文秀垂眼看她。
言笑说:“我只和她相处过不到两年,她留在我大脑里的影像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血缘对我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你私底下怎么叫她的就怎么叫吧。”
言文秀又不说话了。
言笑别开脸,低声岔开话题:“既然这辈子都不可能等来萧郁,那你可以离开这破地方了,就去我那怎么样?三室一厅两卫呢,面积大,采光好,小区安保性也强,风景还不错,挺适合你养老。”
言文秀揉揉她头发,“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已经给自己安排好了去处。”
言笑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我离开桐楼的那一个月里。”
“……”
“你打算定居在哪?”
“苏州。”言文秀说,“离你那也近,来去方便。”
说完,她突然反应过来,“他们找你谈言出的事,言出什么事?”
言笑拍拍她大腿,让她放轻松,“兵来将到水来土掩,我已经想要怎么应对了,再不然也有言出他爸,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是摆设。”
她朝门那看了眼。
言文秀附和道:“说得也是。”
这个话题开始得让人猝不及防,终止得又让人莫名其妙,两个人没再提起言悦和萧郁,言笑换了个姿势,指指自己右耳说:“这边也来一下。”
结束后,言笑将门敞开,鬼鬼祟祟偷听那人已经不见踪影,言文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记得小宴除夕前一天下午刚换的床单,今天怎么又洗了遍?”
说着,言文秀想起宴之峋其他难伺候的生活习性,比如洗完衣服必须得用消毒水喷洒,上桌吃饭前拿纸巾擦三遍桌椅,“他是不是有什么洁癖啊?”
洁癖确实有。
言笑坦诚地点了点头,“以前正常情况下他都是三天换一次被单。”
“这不是还没到三天?”言文秀狐疑地眯起眼睛。
言笑反应过来自己画蛇添足了,没什么信服力地补救道:“谁知道,尿床了吧。”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在言文秀房间睡完午觉的小家伙哭丧着脸出现,光着两条腿,耳尖莫名烧得通红,走路姿势也相当怪异,用哭腔说道:“外婆,出出尿床了。”
言笑艰难咽下含在口里的凉白开,故作平静地甩给言文秀一个“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有其父必有其子”的眼神。
当天晚上,言出和宴之峋一起睡的,结果又尿床了。
小家伙似乎感到了难为情,低头揉自己的衣服,“出出不是故意的……狗蛋可不可以和哭哭说是你尿床了啊?”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二十七岁,不是二十七周!
宴之峋心如死灰地闭了闭眼,“可以是可以,但你确定你要和你的哭哭撒谎?”
言出内心挣扎了足足两分钟,沮丧地说:“那出出还是不撒谎了。”
他找到言笑,将自己尿床的事告诉了她,“哭哭,对不起,出出昨天晚上尿床了。”
言笑说没事,正要把自己六岁还尿床的经历大大方方地说出去,就听见小家伙犹豫着补充了句:”不过,狗蛋昨天有没有尿床,出出就不知道了哦。”
宴之峋就在一边,这话被他听全了。
言出走后,他面无表情地说:“你说得确实没错,我活得挺失败的。”
言笑不知道他这又是在整哪一出伤春悲秋、自怨自艾的戏码,“难不成你真尿床了”的疑惑险些脱口而出。
宴之峋扯了扯唇角,嗓音沉到像是从地狱浮起的,“我都快27了,没想到还得陪尿。”
“……”
第35章 他他
假期内宴之峋一直没有排班, 他的清闲反而衬得科室其他几人忙得焦头烂额,加上年前又有人辞职,人手更加不足, 平时一周轮不到两次的值班,变成三天一个循环。
初四晚上, 小赵发来紧急求助消息:【宴医生, 明天白天的值班你能不能帮我顶一下, 家里临时有急事,问了其他同事,都说没时间。】
说辞还都很统一,小赵自然是不信的, 人情世故在桐楼只是浮于表面的虚伪,冷漠到骨子里才是桐楼人的本质,好不容易能在家喘口气,没人会愿意委曲自己去博一份无关紧要的人情债。
宴之峋问:【就一天?】
小赵回了个小鸡啄米的表情包。
宴之峋回了两个字:【可以。】
回复得过于迅速, 仿佛省去了思考的环节, 小赵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可能找错了人, 两秒后又怀疑对面是被盗号或者被夺舍了,还是说他压根没看明白自己想要表述的意思?
小赵:【是明天一整个白天都要替我值班的意思。】
宴之峋还是:【可以。】
小赵在另一边感动得涕泗横流:【他们私底下把你说得跟伥鬼转世一样, 果然是骗我的,宴医生你明明这么善良呜呜呜。】
宴之峋:【伥鬼转世一样是什么样子?我不识字,麻烦你说清楚点。】
“对方撤回一条消息”。
小赵借口离开。
宴之峋给言笑发去消息, 告诉她明天没法陪言出玩,晚上十二天才收到她一个OK的手势。
值班当天,接待的病人意外的不是很多, 临近中午,才接到一个急诊病人, 刚推进手术室,人就没了,和之前那位来不及抢救的患者不同,这人的家属并没有将责任推给医院,另外据死者儿子透露,他的父亲是因为饮用了自酿酒,才会出现不对劲的情况。
他其实跟自己父亲说过很多回,自酿酒喝不得,上了年纪的人固执又死板,非但不听劝,还总有道理回呛小辈:“你成天外卖外卖,那玩意多脏,用的油又多差,本职员由蔻蔻群要无尔而七屋耳爸一整理你都能吃的了那种垃圾,我为什么不能喝自己酿的酒。”
哪成想,酿的不是酒,是夺走自己生命的祸端。
宴之峋想起言文秀也酿过酒,没来得及品尝,被他制止。
没有经过特殊杀菌处理后的自酿酒,说白了就是毒素培养剂,要是严重点,掺进甲醛,轻则头疼,严重点会导致失明,肠道感染,引起各种并发症,有生命危险。
虽然这次的家属没有闹事,但也少不了一顿哭嚎,等到走廊清静下来,距离休息时间结束只剩下不到二十分钟,宴之峋收到高婶电话,说她带着言出在来医院的路上。
通话结束得很匆忙,宴之峋来不及询问出什么事了,耳朵里已经扑进来几道嘟声。
五分钟后,他在门诊大厅见到了言出,小家伙穿了套熊猫服,毛绒帽也是黑白的熊猫图案,耳侧垂下两个球,随着他一蹦一跳的动作跑到身后。
“狗蛋!”手臂一伸,习惯性地环住宴之峋的两条腿,扬着小脑袋,左晃右晃的。
宴之峋想起了言出上次因发热来医院挂吊水的经历,摸了下他脑袋,“身体不舒服?”
言出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高婶在一旁补充:“是出出想来找你了。”
小家伙松开手,重重点了点头,“狗蛋,小花姐姐今天上午教了出出怎么用魔法。”
宴之峋没想到他会特地来跟自己说这事,稍稍愣住,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最后干巴巴地来了三个字:“真聪明。”
几秒后,补充四个字:“悟性真高。”
言出笑得很甜,“那出出可以给狗蛋用魔法了,狗蛋就不会疼了。”
他隔着一段距离指了指宴之峋额头上的伤,早就换了张创可贴,但还是卡通图案的。
宴之峋这才明白前几天言出特地提起魔法这个话题的原因,不单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显然这才是他的根本目的,心软塌塌地陷下一角,眼睛里装的全是那道矮小的身影,旋转,两手在胸前摆弄,忽而又高高抬起,看着像模像样的。
隔了会,言出才停下,“狗蛋现在还疼吗?”
宴之峋摇头说不疼。
他没撒谎,只要不做太大的表情牵扯到伤口,他就感觉不到疼,至于心里的伤,一部分早就麻木了,还有一部分在那晚和宴临樾的开诚布公后已经痊愈,剩下的缝隙全被言出的笑颜填补上了。
高婶笑眯眯地看着,忽然脸色一变,捂住自己脑袋,脚步踉跄,若非宴之峋眼疾手快扶了把,整个人差点往地上栽去。
高婶站直后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头晃了下。”
宴之峋想起几天前去她家接言出,也见过她有这样的反应,不像是用没睡好的理由能总结的。
高婶的情况确实比想象中的严重,见他开门见山地问了,她也就不再隐瞒,“去年开始视力退得厉害,有时候低头头会疼得更厉害。”
宴之峋不能百分百确定她的病症是不是和自己猜想的那样,替她挂了号。
瞥见他沉沉的眼神,高婶心越来越慌,“小宴,不会是什么大毛病吧。”
宴之峋将她送到放射科门口,“等叫到号后,您先做个脑部检查。”
下午挂号的人不多,上班时间过去没多久,就叫到了高婶的号,在此期间,宴之峋一直和言出在外面等着,中途言出窝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高婶刚做完检查,言出就醒了,等片子成像需要半小时时间,宴之峋亲自去取的,拿到了科室,走到罗茗工位前。
罗茗正要发表自己每日例行几次的阴阳怪气,注意力先被CT片上左脑区域的团块阴影夺走。
“谁的?”他沉着嗓问,眉头越拧越紧。
宴之峋含糊道:“一个认识的人。”
“必须得做手术。”
“我去和她说说。”
罗茗没应,视线一寸未挪。
宴之峋是在科室门口见到的高婶,应该是跟着他来的,刚才的话她也差不多听到了,脸色煞白,拉住他的手,着急忙慌的,还是那个问题:“是不是很严重?”
宴之峋没法跟自己的病人撒谎,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左脑长了肿瘤,需要开刀做手术。”
高婶愣了好几秒,“必须要开刀吗?吃药不行吗?”
“吃进口药很费钱,而且只能缓解症状,治标不治本,要是不开刀,再拖下去,情况会严重很多。”
见她不说话,宴之峋补充道:“您回去和高叔他们商量商量,这病不轻,别瞒着他们。”
高婶叹了声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行,小宴,谢谢你了。”
宴之峋不太放心,送她和言出离开医院后,叫了辆车。
路上经过护士站,有人好奇地问:“宴医生,有孩子了?没听说他结婚了啊,难不成是私生子?”
宴之峋脾气臭,但架不住他外形英俊,家世好,听说还没有女朋友,当然不排除他没有男朋友。
他来医院的第一天,院里就开始传起他的风流韵事,还传得五花八门。
“那小孩我认识的,我和他妈是初中同学,据说宴医生现在就住在他们那民宿里。”
“那他亲爸是谁?”
“这可没人知道,未婚先孕呢,当年回桐楼,肚子就很大了,不过不管是谁,都不可能会是宴医生,两个人看着就不是一个世界的。而且谁家小孩会叫自己爸爸狗蛋的?多土多难听啊。”-
高婶生病这事很快传到言文秀耳朵里,当天下班后,宴之峋就被言文秀拉到一边询问具体情况。
言笑在一旁边敲按摩|棒边说:“你着急也没用,高婶现在最需要的是开刀技术好的医生和对她嘘寒问暖的家人,可惜了,我们两样不沾。”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的,言文秀听得不太乐意,觉得她过分冷漠。
言笑不以为然地保持沉默。
言出揪了揪宴之峋的袖子,“狗蛋,高奶奶生的病很严重吗?”
宴之峋正在斟酌措辞,言出又说:“出出想去看看高奶奶,狗蛋能不能和出出一起去?”
宴之峋看他两秒点头,言出又拽了拽他的手,腾出的另一只手四指并拢,装腔作势般地朝自己方向一弯。
宴之峋心领神会,刚矮下腰,小家伙就凑向他脑袋,和他窃窃私语:“我要去给高奶奶用魔法,这样她就能和狗蛋一样,病很快就能好啦,痛痛全都飞走。”
看着他一脸的期待,宴之峋说不出这个世界其实不存在魔法这种泼冷水的话,低低应了声好。
两个人出门没多久,言出突然换了个话题,神秘兮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狗蛋和哭哭最近好奇怪哦。”
宴之峋的大脑暂时还是没有接受身体做出来的荒唐事,导致这几天一从别人那听到和言笑有关的事,就能瞬间做出应激反应,先是僵硬两三秒,然后别开脸,不去看挑起话题那方。
“有吗?”应完这没什么说服力的一句,他才将视线转回去。
言出点头,随后天真无邪地来了句:“过年前一天晚上,哭哭是不是在和狗蛋一起睡觉觉?”
宴之峋大脑直接宕机,一声“你怎么知道”险些脱口而出,他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可怕,好半会才说:“这怎么可能呢?”
心虚得过分,连平时不会用的语气助词都用上了。
“可是过年那天早上,我去楼上找狗蛋,门口有哭哭的鞋子。”不知道想到什么,言出突然捂着嘴,笑弯了眼睛,“不过外婆不知道哦,因为出出把鞋子藏起来了。”
宴之峋第一次百分百真心实意地投去“干得漂亮”的眼神,言出更开心了,继续说:“后来出出把鞋子还给哭哭,哭哭让出出别把这事告诉外婆,出出答应了。”
宴之峋想给言笑也来句干得漂亮。
唇角刚抬起,就听见小家伙睁着写满好奇的大眼睛问:“狗蛋,你和哭哭有什么事是外婆不能知道的吗?”
宴之峋心说,按理来说,这事你也不能知道。
他暗暗吸了口气,“没有这回事。”
这话题不了了之。
高家一家上周末搬到新的自建房去了,房子更大,地段却更偏僻,即便有导航指路,宴之峋还是多绕了几圈,路上遇到一对父子,儿子骑在父亲的肩膀上,被逗得哈哈大笑。
宴之峋下意识看向言出,发现他正一瞬不停地盯住他们看,连背影也没放过,“言出。”
小家伙脑袋转了回去,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摘下,妹妹头被风吹得乱蓬蓬的。
“你想玩吗?”宴之峋问。
言出毫不犹豫地点头,宴之峋半蹲在地上,拿背对向他。
没撑过十分钟,头顶传来言出的声音:“狗蛋,我要下去。”嗓音听上去快要哭了。
宴之峋一顿,“怕高?”
言出摇头,憋得慌,“出出想尿尿了。”
“……”
最近的公共厕所在来的路上,两个人只能往回跑,一来一去耽误了十几分钟。
高婶邻居家养了只边牧,长得很凶,右眼眼珠被人剜去,脸颊上还有条长达七八公分的贯穿伤疤,言出有点害怕,一个劲往宴之峋身后躲,但又觉得不太礼貌,一面还想和它打招呼,最后颤抖着声音说:“你好。”
手还没挥动两下,边牧朝他吠了声,他整个人一抖,好不容易探出去的脑袋,猛地又缩了回去,攥住宴之峋牛仔裤的手指都在发抖。
好半会才再次出声:“你好啊旺财,我是出出。”
边牧又吠了声,像在说:我管你是谁。
言出再次被吓了一激灵,宴之峋拍拍他的背,瞎话张口就来:“它是因为喜欢你才会叫的。”
边牧连着吠了三声,听着恶狠狠的。
言出不再相信他的鬼话,但这不妨碍他还想依赖他,求救般的视线递过去,“狗蛋,你和旺财好好聊聊吧,你们不是兄弟嘛?哭哭说,自己人说的话都会听的。”
宴之峋没跟上他的脑回路,大脑出现了一霎的空白,“嗯?”
“哭哭说,狗蛋是狗狗变的,上辈子是狗神。”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盯住人看时诚诚恳恳的模样,就连荒诞无稽的玩笑话听着也像在阐述客观事实,让人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反馈给他。
宴之峋说不出任何指责式的说教,可以的话,他只想瞬移到他亲妈身边,附在她耳边咄咄逼人,质问她到底给他们的儿子从小灌输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这也只能是想想,在涉及到言出的成长和教育问题上,他没有资格去质问。
但他有必要替自己澄清一句,言出不仅听不进去,反而顺着话题自顾自往下问:“狗蛋是狗神的话,那啸天犬是狗蛋吗,狗蛋还是不是认识二郎神?”
这个问题一问出口,边牧不叫了,言出哇哦一声,“狗蛋,旺财是不是知道了你和他是兄弟,才不叫的?”
别想了,没有这回事。
宴之峋摇头,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旺财不叫是因为我刚才用了招御兽术。”
“这是什么东西?”
“和魔法差不多的东西。”
言出两眼闪烁着崇拜的光芒,恨不得立刻去当狗神的舔狗。
这时言笑的信息进来:【言出最近就跟水做的一样,老是尿床,你俩去高婶家的路上,他没尿裤子吧?】
宴之峋:【差点尿了。】
言笑:【那你也别说他,我怕他被你说出个心理阴影来,你要多夸夸他,鼓励他。】
他会不知道这种事吗?
她指挥他做什么?
他才不听。
宴之峋没回消息,把手机放回口袋,竖起大拇指,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没什么好崇拜的……言出,你是龙王的后代,比啸天犬要厉害得多。”
第36章 他她
宴之峋最后没能见到高婶, 听邻居说就在他来前不久,他们一家动身前往北城,准备去那的大医院再做一次详细检查。
两天后, 宴之峋从言文秀口中听到了高婶不容乐观的情况,检查出来的还是那个问题, 手术能做, 但短期内排不上, 他们一家只能先回桐楼。
周二上午,高婶找到宴之峋,问他能不能给自己做手术。
宴之峋直言不讳:“我做不了。”
他目前的资历,无法主刀这样精细的手术, 更何况,他不像罗茗那种六边形战士,压根就不擅长脑部肿瘤切除。
……罗茗?
宴之峋又想起了这号人物。
他回到科室那会,有人正在谈论高婶的病情:“这种精细的脑肿瘤切除, 我们医院怎么可能做得了?得转到申城本院吧。”
“听说那边的大手术已经排到下半年了, 这能等吗?”
“其他医院不行?”
“大医院都得排队吧。”
“飞刀也不行?”
宴之峋听烦了, 快步走到罗茗身边,“你能做吗?”
罗茗还在研究高婶的病例, 头也不抬地反问:“这种手术我以前在申城做过不下二十台,你说我能不能?我倒是想问问你,当我的第一助手能不能行?”
宴之峋沉默了。
到现在为止, 哪怕作为助手,他也没上过几台复杂手术,自然没有这种行不行的概念, 给不出罗茗想要的答案。
罗茗暴脾气一下子上来,语气很臭, “概念是什么狗屁?我只问你这个人,行不行?”
嗓门高到其他人都被惊动了,脑袋一转,齐齐看向他们,间接将宴之峋的退路堵得严严实实,没法堂而皇之地回声“我不行”,这会让人笑话。
他只能点头应下,“行。”
出于严谨态度,罗茗觉得自己有必要重复一句:“患者的命不是给你试验用的,她是等着你去救的,你要是为了自己的颜面逞强,手术失败了,你还有下一次机会,但他们没有了,所以你再给我好好想想,再好好问自己一遍:到底能不能行。”
宴之峋这次没答,冷着脸甩过去五个字:“你可真啰嗦。”
罗茗在某些方面,有些抖M潜质,听他这么骂自己,脸上的肌肉倏地松弛下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笑起来,看得宴之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罗茗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能做手术,结果许国雄不肯让他做,把他叫到办公室,说了一堆漂亮话,实则逃不出一个意思:分院没做过这么复杂的手术,怕失败,闹出人命,到时候医院就得担责,这浑水不能趟。
罗茗气笑了,直接把自己金闪闪的履历刷到他面前,“闹出人命?闹个屁!你们平时搞政治那套我不管,现在迫在眉睫了,她那肿瘤再耽误下去,真能出大问题。”
许国雄还想说什么,罗茗一个眼刀子飞过去,让他怀疑自己要是不答应,下一秒脖子上就会多出一把手术刀。
手术的事就这么定下了,经过长达两小时的开会商讨,制定出了具体的手术方案,至于手术时间,定在周五上午。
周三下午,担任第二助手的医生回科室前,去查了房,回来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陌生女人,探头探脑的。
“你是哪位?”
言笑没有自报家门,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来意,“我找宴之峋。”
男医生上下打量她两秒,脑袋一伸,探进门里,喊道:“宴医生,外面有人找。”
宴之峋以为是高叔,合上笔记本电脑,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外,视线不期然和言笑在半空相遇,她正贴着墙角,卫衣帽子兜在头顶,黑眼圈明显,朝他打了个绵长的哈切,典型的睡眠不足。
见他走近,她转过身,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脸,“热的,还活着。”
多亏了她猝不及防的这一下,宴之峋的困意消散了些,但还是腾不出力气挤出鲜活称得上是人的表情,语气带点自嘲,“……确实没死。”
言笑重新盯住他了几秒,冷白的皮肤,青黑的眼圈,干到起皮的嘴唇,下巴处甚至冒了胡茬,若非他身上刺人的锋芒还在,她真要怀疑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另一个人。
“看起来半死不活了。”她中肯地点评了句。
宴之峋没应,找到空档问她来医院是做什么的。
言笑把提来的保温袋递给他,“文秀女士怕你忙到忘记吃饭,饿成干巴巴的瘦狗,特地使唤我来给你送吃的。”
他顿了两秒,接过:“替我谢谢她。”
“我呢?”言笑指着自己鼻子问,“我千里迢迢牺牲睡眠时间来这一程,你就连半点感谢都没有?”
宴之峋深吸一口气,做足准备后,准备正儿八经地对她说上一句感谢,言笑的动作先截断了他的话头。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DIY的卡片,打开,高举到他面前。
两个人站在光影交界地带,卡片连同言笑的脸都模模糊糊的,宴之峋没有多想,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拽住她手腕,朝自己方向一带,不顾对方脸上的错愕,借着灯光,看清了卡片上的字,准确来说是图画和英文。
照旧是一只小狗加鸡蛋的组合,单词应该是言笑教的,“fighting”,是在替他加油打气的意思。
言笑要他收好,然后说:“言出很想你,想来找你,我跟他说你现在正忙着和坏东西搏斗,他立刻改口说不去了,一个人回到房间给你做了这张卡片。”
言笑不愿意让言出来医院,还有一个原因,流感热还没彻底过去,她不想他感冒好没多久,又染上病菌。
“你要真想感谢我,抽个时间和言出视频通话吧,不需要耽误你太长时间,几分钟就够了。”
“好。”不同于刚才公事公办的语气,这声应得轻飘飘的,细听,还能从拖长的调里捕捉到一丝异样的起伏。
言笑瞬间站直了,环视周围的同时警示了句:“这么多人呢,把眼泪给我憋回去啊。”
“谁哭了?”宴之峋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她,一双眼黑沉黑沉的,传达出的意思再直白不过,让她少污蔑他。
言笑听乐了,“没哭最好,你个矫情包。”
她口吻略带嫌弃。
“……”
把人堵到哑口无言后,言笑问道:“高婶的手术你会参加?”
宴之峋点了下头。
言笑打了个哈切,拍拍他的肩,“那你加油干吧。”
她转身就走。
这就没了?
如果是鼓励的话,那她未免太不走心了。
宴之峋双脚钉在原地,气场凛冽且幽怨,不容忽视。
言笑停下脚步,扭头看他,慢悠悠地补充了句:“言出他爸,手术结束后,记得在心里夸夸自己。”
宴之峋愣了下,等他回过神,言笑已经踩着她那极其没有精神的僵尸步消失了。
进科室前,宴之峋先把卡片装进口袋,他一出现,就有人问刚才那人是谁。
他连对方什么意图都没有去揣摩,答得漫不经心:“言笑。”
黄圣华听到了,眉梢有抬起的动作。
宴之峋没理会他们似是而非的打量,吃完言文秀精心准备的便当后,拿起手机,找到一个僻静的过道,拨通了言文秀的电话,还没说上几句,言出的声音蹿了进来,一如既往地叫了声“狗蛋”,“出出什么时候能见到狗蛋?”
“现在就行。”宴之峋切换成视频通话,屏幕里突然跳出两个鼻孔,然后是言出亮晶晶的眼睛,他朝他摆了摆手,说Hi。
“狗蛋,为什么长胡子了?要变成老公公了吗?”
宴之峋难得升起些逗弄玩笑的兴致,应了声是。
言出扁着嘴,不开心了,声音染上哭腔,“出出不想狗蛋变成老公公,那样狗蛋就没法陪出出玩了。”
眼泪鼻涕也快出来了,他重重吸了吸鼻子。
宴之峋郑重其事地叫他名字:“言出。”
画面突然卡顿,定格在言出的鼻涕泡泡上,恢复顺畅后,小家伙被帽子压到肉嘟嘟的侧脸撞了进来,鼻涕消失不见。
他眨了眨眼睛。
宴之峋说:“狗蛋现在不会变成老公公,再过两天,你就能见到狗蛋了。”
“真的吗?”
“真的,别忘了,狗蛋也会魔法。”
之后那两天,宴之峋吃喝拉撒全在医院,睡眠加起来不足五小时,相同案例的研究报告快要被他翻烂。
罗茗看到后,走过去讽了句:“成天拿着报告看有什么用?你看一百份,都比不上一次实操,纸上谈兵的功夫,谁不会?”
他说得有道理,宴之峋反驳不了,当天改成了拿模型试验,一遍又一遍。
见他态度认真,罗茗没再说什么。
周五上早上七点,宴之峋拨通了言笑电话。
对面语调拖得很慢:“狗哥,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七点了。”
“那你应该也知道这个点我还在睡觉。”
她语气恶劣地抱怨了几句,问:“什么事?”
“没什么,你可以继续睡了。”
“……”
言笑有些懵,嘟声传来后,更懵了,起床气迟缓地发作,绷着唇角将手机调成静音,刚放上床头柜,不期然扫到一旁的日历本,突地一顿,手机捞回来,取消静音模式,还顺手将音量调到最大,几分钟后,迷迷糊糊睡了回去。
宴之峋做完准备工作,进了手术间,巡回护士正在给高婶注射留置针,然后指导她躺上手术床,麻醉师开始麻醉,没几秒,人就陷入昏睡状态。
罗茗是最后一个准备好的,一站上手术台,表情都变了,一点鼓励的废话都没有,直截了当地伸出手:“手术刀。”
……
不眠不休的后遗症强烈,手术宣告结束的那一刻,宴之峋已经累到连手指都没法再动一下,脚底就跟焊死在地面上一般,只有眼珠子还能转动,余光投射的面积很广,也因此,他没有错过罗茗离开手术室前扫过来的眼神,从满满的恨铁不成钢变成了复杂的爱恨交织,光扫上那么一眼,就能叫人脑补出一台琼瑶大戏-
言笑熬了一整天的夜,第二天早上六点下楼准备填肚子,走的楼梯,快到一楼时,差点被吓了一跳。
宴之峋就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双腿叉得很开,脑袋几乎要埋进双膝间。
借着大厅投射进来的亮白灯光和他自带的冷白皮,可以看见他后颈凸起明显的一截骨头。
凑近,身上倒没什么异味,应该是离开医院前在值班室里冲了遍澡,衬衫还是去医院那天穿的那件,已经皱巴巴的,不知道在哪沾上了污渍,肩膀那黑黢黢的一片,和平时精致体面的形象半点不沾,言笑却瞧出了前所未有的松弛感。
宴之峋早早听见了脚步声,也察探到了她强大的存在感,但因又困又累,抬不起头,只能勉强睁开眼睛去捕捉她的动向。
片刻,明知故问地从喉咙挤出一声:“谁?”
“你爸爸。”
“……”宴之峋懒得理她了。
不多时,他低垂的视线里,进来一双棉质拖鞋,他没有将视线往上扬,以为她要下去,身体艰难往扶手处挪了挪,给她腾出地方。
没想到,她直接挨着他坐下了,两条小腿绷起,在半空晃了几下。
空间本来就逼仄,容纳进两个成年人并排而坐的躯壳更加不容易,肩膀都挤在了一起,不能随心所欲地动弹。
宴之峋没催促,安安静静地等她开口,等了足足几分钟,言笑终于停下晃腿的动作,“我听我妈说了,手术很成功。”
“嗯。”他若有若无地搭腔。
言笑咧开嘴,“你这不是挺能干的吗?”
她铆足了劲去拍他的后背,差点把他拍到吐血,他愤愤扭头,不设防的,对上灿烂的笑颜。
她以前就很爱笑,真心实意的,阴阳怪气的,奇怪的是,不管她怎么折腾自己的面部肌肉,脸上还是一点笑纹都没有,就像拿熨斗熨烫过一样。
他的半边魂魄倏然归拢,心脏莫名像被蚊子咬了下,又麻又痒,木着一张脸秋后算账:“你刚才这巴掌打得特别好,差点把我从出生到现在的淤血都给打出去了。”
言笑睨他,“你睁眼说什么瞎话呢?”
宴之峋哼笑,“那我换种说法,您明明可以拿锤子砸我,非得用手拍,真是折腾您老的手了。”
说完这两句,他的精神和力气莫名其妙地回来些,顿了两秒,试着把记忆往回倒:“你在用你那如来神掌拍我的时候说什么了?”
他真没听清。
言笑从不吝啬赞美别人,这会耐心也足,重复的语气轻柔得像他们刚谈恋爱那会,“你这不是挺能干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宴之峋又心跳平稳下来,恢复到正常节奏,“哦……那你要不要和我复合?”
他就是随口一问,压根没指望她能认真思考后给出回复,更没指望她会就此应下,可真正听到她不带犹豫地吐出那两个字后,他心里还是升起了微妙的别扭感。
“不要。”
“就不能装作迟疑两秒?”
“那对我自己太不礼貌了。”言笑补充,“等你彻底接受了自己再提这种事。”
“到那时候,你就会同意?”
她似笑非笑,“我会多犹豫两秒,再拒绝你。”
在意料之中,他清清淡淡地笑了声。
沉默来得不算突然,但也没有过去那般让人无所适从,宴之峋将原因归结到这一刻的自己过于疲惫,疲惫到没有力气主动去挑起话题,疲惫到平时高高架起的城墙壁垒都在她会说话的一双眼睛里轰然倒塌,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着自己的阴沉和脆弱。
他低垂着眉眼的姿态,落在言笑眼里,成了撒娇,和以往不同,这次的没那么幼稚,也没那么无理取闹,相反挺能勾起人的恻隐之心。
这种时候或许应该给颗糖。
但他的口味实在独特,加上他们现在的立场有些奇怪,要是抱他亲他哄他,那她真就脑子有病。
“你饿了吗?”言笑问。
宴之峋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反问:“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力气吃饭?”现在光跟她说话,他都觉得自己的生命在流逝。
说完,他居然想起那晚那句“做吗”,心脏像突然从平衡木上被人摔下,跳动的节奏已然失衡,“你问的是嘴巴饿了,还是哪?”
他知道自己问的问题相当奇怪,可能会被听到的人视作异类,但言笑不会这么做,因为她本身就足够像异类。
言笑没说话,将身体慢腾腾地偏转了几度,在朦胧的亮光中看他,看得他呼吸都放慢了,就在快要停滞的前夕,她忽然一顿,脑袋重心向一侧倾斜了些,歪头装傻卖萌。
宴之峋读懂了她的意思,事先设了防,这会也就没那么震惊了。
“言笑,我觉得我现在这副样子,还有力气干这种事?”
原来他的重点是这个。
她没羞没臊地接:“你也可以不出力?”
“是可以,但我的肾上腺素再飙,可以会猝死。”他口吻轻哂。
言笑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宴之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果然是想用一场性|爱犒劳他?开什么玩笑?他看着像这么饥渴的人吗?还有,她又不是手术的得益者,哪需要她犒劳?她这脑回路怎么回事?
就在宴之峋脑袋里噼里啪啦地炸出一连串混乱思绪时,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平铺直叙的声音:“那你睡吧。”
“……”
“看你这样子是自己上不去三楼了,我也没那力气扛你上去,我给你去开个空调,你就在这睡一觉。”她拍拍屁股,干脆利落地准备走人。
宴之峋突然抬起手,拉住她,没用多少力气,她完全可以反手挣脱开,但她没有。
言笑朝他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是在问他想干什么。
宴之峋松开,哑着嗓子:“你走吧。”
言笑喜欢和人对着干,他让她走,她就偏不走,大剌剌地坐了回去,不甘心由沉默占据自己的时间,随口扯了几句后突然问:“上回没说完的事,你还想听吗?”
“上回什么事?”
“我俩上床那晚聊的关于分手的话题,另外的原因你还想知道吗?”
宴之峋还是同一个答案,也还是没怎么犹豫的:“想。”
换做以前,他是不会想的,因为伤人,且程度和戳软肋没什么区别。
沉默了会,言笑直视前方,淡声说:“因为你,一点都不爱你自己。”
他们在一起的第三年,对宴之峋不闻不问的宴瑞林和赵蓝心夫妇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儿子,正在和一个名不经传、生父不详的贫民少女交往。
宴瑞林没有直接让他们分手,而是发动各种旁敲侧击般的侮辱,再使出电视剧里老掉牙的手段,停了宴之峋的一切生活支出,以此来胁迫他们。
无奈,他们只能从120平米的房子搬到一个不足四十平米的单身公寓,言笑是想回到学校宿舍,但宴之峋没答应,小少爷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四个人挤一间还不如让他去睡猪圈,屁大点的单身公寓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线。
那时候的他他还很大男子主义,不肯让她支付一分房租和水电费。
言笑也不肯,两个人吵了几次架,决定各退一步,房租他出,水电费她来,至于日常开销五五开。
为了维持基本的生活,宴之峋私底下开始接代写论文的活,言笑也接,她还干了份餐厅应侍生的兼职。
那是他们过得最艰苦的一段时间,每个人都在咬牙支撑着,但谁也没开口诉苦,因为他们天真地相信未来总有一天会变好的。
然而爱情不应该过度地被视为理想主义,它该是现实主义中参杂进几分浪漫的化身。
即便生活如此艰难,宴之峋的脑子里还是塞不进对现实的考量和对未来的具体规划,只有罗曼蒂克,干出的事情也是,他会在积雪上写下“I‘m so in”,署名“Y&Y”,也会将她在朋友圈分享过的歌整理成歌单,问周程修借来跑车,带她出去兜风时循环播放。
言笑有心,自然会被感动,但说得残忍些,感动只是当下的心情,转化不成能填饱肚子和改善以后的物质。
哪怕他当时说一句“言笑,等毕业后我会靠着我的努力进一家公立医院,再慢慢干出实绩,让你过上比现在好千倍万倍的生活”,她的心都会在幸福中变得安稳些。
但他不提,不提未来,不提承诺,除了对宴瑞林和宴临樾的愤恨不平、明天我们去哪放松下的疑问外,什么都没有,鸡零狗碎和柴米油盐问题轮番在他们浪漫的爱情里上演,然后慢慢演变成一出苦逼的黑色幽默。
她打算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提出分手。
想要开口那天,她见到了宴瑞林,是第二次见面,宴瑞林对宴之峋还和她在一起的现状感到无比愤怒,直接甩了个烟灰缸丢到亲儿子额头,砸出了血,但他并不在意,愤愤然甩袖离开。
事先准备好的一长串为了降低自己内心道德谴责的分手词,在宴之峋低靡颓丧的表情里,被她干脆利落地扔进了储存在大脑的碎纸机,一瞬的工夫,粉碎成了渣,只剩下满满当当的对他的心疼,于是她主动把脸送过去给他亲。
她心疼他,所以她心甘情愿地给他时间成长。
但她的心疼,效果甚微。
宴瑞林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半个月后态度大变,给了宴之峋一个机会,送他出国留学深造,还撂下一句话:只要他能学成归来,从今以后他就不再插手他的事。
宴之峋不想去,但不得不去。
刚出国的那段时间,他们保持着每天一小时的视频聊天,不到一周,言笑开始反感。
他在通话里抱怨天抱怨地,抱怨食堂大妈越来越严重的帕金森症状,抱怨在uber上叫到的车晚到了足足十分钟,抱怨合租的公寓有个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每晚在房间里上演现实版的《五十度|灰》,娇|喘和闷哼隔着一面单薄的墙壁传来,此起彼伏。
当然抱怨最多的对象是他的亲哥。
次数一多,言笑是彻底听烦了,当下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他妈在这里差点被领导占了便宜,又没了工作,可能这一辈子都没法在申城立足找到心仪的工作,累死累活地打三份工,结果你一丰衣足食的小少爷,一天二十四小时近一小时跟我语音通话,有四十分钟都在跟我吐苦水?谁他妈要听你的苦水?我他妈愿意忍受这些还不都是因为我相信你能改变,跳出你哥给你造成的阴影,活得像真正的宴之峋,你呢?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到底都在干什么?你他妈到底能不能让我看到你的长进?
一连串甩出这么多个“我他妈”,她明白,问题大了。
经过一整个晚上的深思熟虑,言笑得出结论,他能——总有一天能,只要她愿意将自己的余生都耗费在等待他幡然醒悟上,可惜,余生太长,太奢侈,她给不起,他也要不起。
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段交往里犯下了两个致命错误:
在爱情里心疼一个在其他地方遭受重创的男人。
以及,把过多的期待放在男人身上。
什么携手并进,全是狗屁。
果然能改变自己的都是神,想改变他人的都是神经病。
她可能当不了神,但也不想去做个神经病。
四年前,在他带她逃离鸡飞狗跳的伤害后,她的心脏砰砰直跳,仿佛不再属于她自己,而是在他操弄下没有出息的附属品,也正是在那个节点上,她爱上了他,这很突然,但又在情理之中。
四年后,隔着几万公里,他让她觉得他从弱小的雏鸟变成了牢固的手套,一边一个,铐住了他和她,还有他们的未来。
她也是突然在那个节点上不想再去爱他了。
……
宴之峋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整段长篇大论,许久,沉哑着嗓子问:“这些,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话听着有点像马后炮,挺没意思的,言笑淡着表情说:“我说过的,你没听而已。”
而且还不止一次,开门见山或旁敲侧击轮番上演,可惜她耳提面命的对象是个时聋时好的半残疾,他为自己构建的自我防御机制会自动筛选出他不爱听话的话,然后将他的耳朵堵得严严实实,旁人多说反倒会增加他的不耐烦和逆反心理。
“宴之峋,虽说我和你的童年还有少年时代都很糟糕,但毕竟我和你生长在不同家庭和社会环境里,你遭受到的痛苦和伤害,我没法感同身受……我曾经也尝试过去理解你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的应对方式,碍于我俩在人生观上的出入,就算你可能没有错,但我还是做不到理解。”
“现在,虽然我没有一次亲眼看过你做手术,但也不难猜出,你之前在市一的时候,只要有你爸旁观的手术,比起你的患者,你更关注的会是你爸的反应。”
“和你哥站在一起时,你看的一定会是你哥,就算已经没有人再拿你俩比较,你也会习惯性地强迫自己去比较。”
“有时候我真想敲开你的头盖骨问你,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看向你自己?”
“你明明有那资本,配得上你在其他人那里展露的自命不凡。”
她觉得他真的矛盾到了极点。
在不放在眼里的人面前,他是高高在上的施暴者,在宴家那群人跟前,却是甘愿摇尾乞怜的受虐方。
她真想拿一亿分贝的喇叭对着他喊:宴之峋,你他妈要高傲就给我高傲到底。
事实上,她用嘴巴这么说了,只是没把话说全,只说到“宴之峋,你他妈”就戛然而止,导致这一句听起来像单纯地在骂人。
成功将小少爷骂到垂下了他戴着皇冠高傲的头颅。
如果没有那层自欺欺人的遮羞布,宴之峋比谁都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德行——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的尊严在被反反复复的践踏中,已经比踩在脚底的烂泥还要廉价,可他也知道,他能依靠的其实仅仅只是自己。
言笑迟缓地将话题拐回核心,“你知道你和我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你比我坚强,比我能扛,比我更有目标,没有什么是能摧垮你的。”
言笑摇头,“这只是结论,能诞生出这样结论的才是问题的答案。”
隔了几秒,她直视他的眼睛说:“我和你不一样,极大部分情况下我只会优先考虑自己和自己的利益,也就是说,不管发生什么,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永远是我自己。”
他不是爱撒娇,只是爱逃避,过于的懦弱,有时候甚至比灾难来袭就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还一无是处。
她从不畏惧失去,因为她一直拥有可以重来的勇气,但他没有。
他的精神世界无比贫瘠,一味地追求着爱,却连自爱都做不到,就像荒野是开不出鲜花的。
他也不是没有担当,只是他的翅膀太单薄,背负着太多自我厌弃,以及旁人落在他身上不对等的期待和嘲笑。
再背着她,他还怎么飞得起来?
——他看似什么都拥有了,其实什么都没有。
见他突然又沉默下来,言笑撅起屁股,身子猛地前倾,拉近距离后,拍拍他的肩,又拍拍他的脸,哄孩子一般,“你也别太难过,我刚才说的都是分手前冥顽不灵的你,现在的你,作为狗蛋,怎么说也进步了点,更有担当了点,作为外科医生,虽然任重道远,但你已经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就是你的态度,我相信只要你有决心,你就一定能做好。”
宴之峋这才抬眼,“你这是在给我画大饼?”
也不知道是真不领情,还是装出来的,他一副冷漠到无动于衷的姿态,偏偏声线又没那么平稳,像被风漾开的水波纹。
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你要是能吃下就是块好饼。”
宴之峋还想说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好把嘴巴闭了回去。
言笑也没再说话。
空调的呼呼声成了催眠剂,没一会,宴之峋脑袋一垂,睡了过去。
醒来天还是亮着的,台阶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角度,看不见墙上的挂钟,想看时间,只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他试着动了下,力气回来大半,但还是不能有大幅度的动作,迟钝地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被一条棉被缠得密不透风。
他的心脏一片柔软,想起几小时前听到的那些话,胸腔忽然又有点闷。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吹得被子粘的纸片簌簌作响,上面似乎写了什么。
他艰难将手抽出来,撕下看了眼,只有两个明晃晃的黑体字:【狗窝】。
“……”
服了。
第37章 他她
宴之峋刚把纸对折放进口袋, 玻璃门被人推开,隔着塑料门帘,和言笑对上了视线。
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脸。
外面在下雪, 言笑出门没带伞,却带回来一身的雪花冰碴, 她边抖边说:“你醒得还挺早。”
宴之峋视线转了回去, 看着她脱下外套, 露出里面的打底衫,纯色,比纷纷扬扬的雪还要白。
他闭了闭眼说:“再不醒来,我怕等点心铺开张, 来的人都能看到我的狗窝,估计要不了多久,整个桐楼都知道我是狗神转世。”
始作俑者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挖苦和自讽,一脸无所谓地嘿嘿笑了两声, 想到刚才去高婶那听到她说的那些话, 默了几秒, 组织好语言后转述道:“小宴可真是个好小伙,明明自己都累成那样了, 术前术后,来来回回不知道跑我这几趟了……我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遇到他这么关心病人的医生, 也多亏了他,我这手术才能做得这么成功。”
其实算不上原封不动,言笑省略了关键的后半部分, 是对着她说的:笑笑,这么好的小伙子, 对出出宝贝也好,你什么时候考虑跟他复合呐。
高婶能知道言出和宴之峋的关系,多半是通过言文秀的种种行为举止和他们之间的诡异氛围推测出的,言笑一点都不意外,她也不担心她会口无遮拦地将这隐私泄漏出去。
至于高婶提到的复合,言笑给不出答案,她和宴之峋之间的关系,从来不需要第三方的介入,哪怕是言出也不行,所以当时只用微笑掩盖了沉默。
言笑收敛思绪,掀开门帘,走到宴之峋面前,蹲下,双手捧住脸颊,脑袋一歪道:“言出他爸,所以呢?”
宴之峋眼睫一颤,但这次没避开,屏着呼吸迎上了她的目光,“所以什么?”
“你的患者都夸你做得好了,那你夸自己了没有?”
又不是他主刀的,没必要夸。
宴之峋变相地否认了,“太困,忙着睡觉去了。”
言笑露出了在意料之中的反应,“那你现在夸也不迟。”
她的眼睛还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要亲眼见证这传奇般的场景,看的宴之峋气快短了半截,“你在这看着我,我夸不出来。”
“为什么?”
“我会羞耻。”
“你还挺讲究。”
“毕竟脸皮薄。”
言笑不再强求,“我妈中午可能不回来了,一会我煮面条,乌冬面,你吃吗?”
宴之峋轻轻点了下头。
言笑起身,半路止步回头看了眼,见他一动不动的,“你这是爱上了自己的狗窝,舍不得出来了?”
宴之峋没说话,动了动放在被子外的手,幅度不太明显。
言笑没明白他的意思,“干什么?要跟我握手,好感谢我在你困成死狗的时候,替你送来温暖?”
宴之峋不紧不慢地掀起眼皮,“腿麻了,让你拉我一把的意思。”
不仅腿麻,他整个上半身都是僵硬的,光把手臂从棉被里抽出来,再撕下那张让他略感羞耻的纸,就耗费了他足足三分钟,这般繁重的工程,在他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到原样时,他已经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当然可能还存在其他原因,只是现在的他,不想去深入揣摩。
言笑踟蹰两秒,原路返回,大发慈悲般地伸出右手,等娇气包小少爷将手放到她掌心,她暗暗一咬牙,调动全身的力气,将人拽起。
一开始很顺利,但谁也没料到,站住不同于站稳,她一松手,他那大长腿就一哆嗦,径直栽向对面的她。
男女不仅力量悬殊,身型也是,言笑根本撑不住他,两个人整整齐齐地朝同一方向仰倒。
宴之峋条件反射地用空出来的手臂扶住言笑的后脑勺,帮助她免于脑浆迸裂的悲惨下场,但他的手骨被撞得有些麻。
言笑反应迟钝了好几秒,才抬眼,光亮一下子刺进来,刺得她眼底泛酸,莫名其妙沁出晶莹的液体来。
刚想提醒他赶紧起开,他的气息就扑过来,“你摔疼了?”
她稍愣,“没有。”
“那你别哭。”
“……没哭。”
宴之峋觉得她在逞能。
言笑想咬眼前这不听人话的男人,“真没哭,你以为我是你呢……我的眼泪这么不值钱,掉给谁看?”
宴之峋不过脑地回:“掉给我看不行吗?”
说着,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空调到底开了几度?
他的身体怎么热腾腾的,脑袋也像烧着了,昏昏沉沉,感觉下一秒就能从嘴巴里蹦出积攒已久的惊世骇俗语论。
言出没给他机会,一打开玻璃门,就和发现新大陆一般,好奇地将嘴撅成一个圆,然后发出一声“咦。”
冗长又拖沓,容易听得人面红耳热,也成功把傻鸟的注意力招惹来。
猛男终于从漫长的出神中找回自己讨人嫌的声音:“不要脸!不要脸!”
言笑没脸没皮惯了,内心戏也不像宴之峋那么充足——光一眨眼的工夫,他耳朵都烧红了,而她只是面不改色地推开宴之峋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抱住言出,“乖宝,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今天和小花姐姐玩得开心吗?”
言出选择性地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开心。”
他的关注点一点没被转移走,“哭哭刚才在和狗蛋玩什么游戏?是亲亲的游戏吗?小花姐姐说,她的爸爸经常要和她妈妈玩亲亲游戏,每次还不让小花姐姐看,他说这是大人的秘密……那狗蛋和哭哭玩亲亲,出出也不能知道吗?”
言笑戏瘾上来,没澄清,而是顺着误会捂住嘴,装出娇羞的模样,“快别说了,怪让狗蛋害羞的。”
她煞有其事道:“
小伙子,脸皮贼薄。”
“……”
“言笑。”让她别再胡说八道的意思。
长时间没有进食,连水都没喝上几口,嗓子干到快要冒火,一出声,比嚎叫了三天三夜的状态还要嘶哑,听着有点瘆人。
宴之峋以为会吓到言出,没想到他脸上不见一点惶恐,只是浓浓的担忧,“狗蛋很累吗?”
宴之峋不仅不累,脑子也早就停止了思考,顺着他的话就说:“狗蛋很累。”
“那出出给狗蛋捶捶背,外婆说了,出出捶的背比魔法还要有效,两下就不会酸了哦。”
被言出拉着上楼前,宴之峋扭头看了眼言笑,她正摁着后颈转动脑袋,肉眼可见的困倦。
言出年纪小,没什么力气,捶了几下就窝到宴之峋怀里休息,“狗蛋你好点了嘛?”
宴之峋心说,比起你妈的铁砂掌,你这最多算挠痒痒。
“好多了。”他谎话说多了,都快能把自己骗过去了。
言出喜笑颜开,半会从他怀里爬出,找到一张纸,“狗蛋,你能不能帮出出写几个字?”
“想写什么?”说话的同时,宴之峋接过了言出递来的蜡笔。
言出凑到他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捶背……捶背……捶背……”三声过后,突然闭上了嘴。
宴之峋不明所以。
言出小脑袋快烧干了也没想起来那叫什么,急到快哭了,撂下宴之峋,光脚跑到四楼,回来时手上多出一张小卡片,花里胡哨的,画满花花草草,正中间用彩色蜡笔写着“游乐园入场券”,左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次数不限,日期不限。
言出双手递过去,板着小脸,郑重其事地介绍:“这是哭哭给出出做的哦,哭哭还说,只要出出想去游乐园玩了,就拿着这卡片去找她,她会带出出去玩的。”
宴之峋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你想送我一张捶背券,我什么时候需要,你就帮我兑现?”
言出其实没听懂最后两个字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宴之峋心脏就这样被击中了,他不是只拿不出的人,写好后,他问言出想要什么券。
“那出出可以要冰激淋券吗?”
“想吃冰淇淋?”
小家伙点头,“但是哭哭说,出出不能天天吃冰淇淋。”
“听你妈的。”
言出没料到会听到这四个字,整张脸上写满了震惊,好几秒,才伸手去挠宴之峋的手背,轻轻两下,用软糯的哭腔说:“狗狗。”
“……”
宴之峋架不住他这么撒娇,心一软,“今天破例。”
言出高兴了,鼓掌的样子像极海狮,“好哟。”
“但别告诉你妈。”
言出点头,食指放在唇上,长长嘘了声,“不告诉哭哭,这是男子汉的秘密。”
宴之峋带言出出门那会,言笑正在铺子门口跟人打嘴炮,“哟,赵姨,您这是去烫了头发呢?”
赵荷香做作地扬起下巴,又捋了捋旧上海式大波浪卷,空气里瞬间多出她珍贵的头皮屑。
“是啊,怎么样,还行吧?”
言笑边嗑瓜子边说:“挺好挺好,就跟拿火钳烫的一模一样。”
赵荷香被噎了下,片刻重振旗鼓,开启第二环节的对局:“你现在在干什么?有工作吗?没有吧,看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言笑笑嘻嘻地回:“我给别人写文案。”
赵荷香并不懂文案是什么东西,不过既然是她没听过的,自然也不会是什么格局高的工作,轻笑道:“这能赚到钱?”
言笑也笑,“我这不还没饿死吗?”
赵荷香瞅她潦草的模样,她拿到的工资怕是只能填饱肚子。
“你在哪工作来着?”
“大城市呢。”
“那房价可高了吧,你应该还买不起房子吧,租房一个月要多少钱来着?”
能听出是在套话,所以她越殷勤,言笑心里就越反感,“一个月也就你收我妈三千装修费的几倍吧。”
说完,重重呸了声,瓜子壳恰好弹到赵荷香脚边,赵荷香瞬间蹦出两米远,“乱吐什么,这可是我新买的鞋,小心我要你赔!”
言笑哦了声,把瓜子递过去。
赵荷香瞪大眼睛,“又想干什么?”
“赔你啊,一包不够的话,屋里还有,要不你在这等会,我进屋拿给你?”
赵荷香屡战屡败,气到脸都红了,对着她狂放不羁的坐姿,投去贬低不屑的眼神,“你这样怎么会有男的喜欢?一点淑女的样子都没有。要我说啊,你还是好好打扮自己,别成天穿得跟下田一样,糟蹋了自己的好底子。”
言笑明白,第三回合来了,她没有多想就回:“我下田也比你好看。”
赵荷香脸色一黑,转头去找言文秀告状,以为这次言文秀还会帮自己说上几句。
言文秀沉默两秒,也抓起一把瓜子,瓜子壳全都朝着赵荷香呸,“你气什么呢?她说的难道不是实话?”
言笑给言文秀竖起一个大拇指。
赵荷香脸上闪过难以置信,默默安慰自己“不是什么大事,别放在心上”,深吸一口气后继续唱独角戏,“老李头家的二儿子前不久刚离婚,带了个女儿,正好你带了个儿子,改明我去帮你说说媒,看你们两家能不能凑出一个好字来……哦对了,到时候安排你们见面,你可千万别是这副模样。”
“我为什么要专门去为了让男人喜欢,改变自己?别说我愿不愿意,先考虑的问题应该是您打算为我介绍的那些男的他们配不配吧?”
赵荷香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上覆盖了一道火辣辣的目光。
并不是她的错觉。
言文秀的租客在路过自己时,确确实实地用看二缺的眼神睨了她一眼-
隔天午休期间,许国雄托第三者将宴之峋和罗茗叫到办公室,罗茗没去,孤傲地昂着下巴,去了反方向的食堂。
肌肉记忆作祟,宴之峋跟着罗茗转了一百八十度,到食堂门口,两个人才分道扬镳。
被放了鸽子的许国雄也不恼。
经过这次手术,他发现了宴之峋身上最大的闪光点,喜欢低调地干实事,干成后也不急于邀功,就算被人把功劳全都揽下,他也还是一副雷打不动、满不在乎的姿态。
当然这可能和他从小到大得到的东西太多太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一点小褒奖,他还看不上眼。
宴之峋并不知道许国雄的心理活动如此丰富,吃饭的时候,他脑子里时不时闪过言笑的脸,他承认她挺秀色可餐的,但也不能当饭吃,一个劲地冒出来有什么意义?
难不成他真病得不轻?
他又想起昨天将她压在身下的画面,当大脑蹦出“早知道就亲上去了”这个念头时,他整个人怔了下,明知无人在意他的反常,他还是不受控地红了耳尖,就跟之前他们无数次亲热时一样。
他找到周程修:【我觉得我最近有点奇怪。】
周程修也在吃饭,单手敲击键盘,中肯道:【你不止最近奇怪。】
宴之峋没理他,自顾自往下说:【你在唐瑛那栽了那么多回,每回分手后,都是你主动提的复合?】
周程修没有多想,实话实说:【难不成让她开口?】
宴之峋没发表意见,周程修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宴之峋说没什么,【最近在照顾一个小孩,一个很可爱、很乖巧、很聪明的小孩,给他讲了不少童话故事,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的脑子里也全是童话故事的灵感……你想不想听?】
周程修不想,但他不敢说不想,发过去一个洗耳恭听的表情包。
宴之峋飞快组织语言:【从前有一头猪和一条狗是男女朋友,但这狗因为一些事,伤透了这猪的心,这猪就提出了分手,几年后,这对猪狗因为一些事重新见面了……】
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第一段过后,周程修反应极大:【猪和狗?卧槽!这样的杂交,牛啊!宴哥,你确定你要把这种□□故事告诉那小孩,会不会产生什么不良导向?】
宴之峋:【麻烦你先听下去/微笑.jpg】
周程修:【okok】
宴之峋:【一开始狗还不知道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直到这猪接二连三地给了这狗糖衣炮弹。】
周程修:【什么糖衣炮弹,威力这么大。】
宴之峋:【夸夸糖……这只猪很爱夸这条狗,这条狗呢又有点可怜,除了这猪外,这辈子没其他品种的玩意夸过它,然后这狗的心就有点不受控制了,感觉自己掉进了猪的陷阱里。】
周程修化身十万个为什么:【这会又是什么陷阱?】
宴之峋似笑非笑:【爱情的陷阱。】
周程修:【……】
宴之峋继续说:【但它不敢表现出自己的心动,生怕在猪面前落了下风。】
周程修:【看来这狗是真狗啊。】
宴之峋准备把周程修拉黑了,忍了几秒,才放弃这念头:【结局我还没想好,你觉得应该怎么往下编?】
周程修越听越不对劲,终于反应过来:【请问您是这个故事里的猪还是狗呢?】
【以我的拙见,您应该是那狗东西,至于那猪,言笑吧。】
【还是说您是猪狗不如的那个?】
宴之峋把周程修拉黑了。
下午三点,他正在工位上写报告,遥遥听见:“宴医生,外面又有人找。”
有人问:“谁啊?上回那个?”
男医生摇头,“男的,看着不到三十,挺矮。”
感兴趣的人瞬间少了大半,没人再往下问。
这句话宴之峋没听见,他以为又是言笑,装腔作势的表情还没凝起来,见到徐承的下一秒,土崩瓦解,他掉头就走。
被徐承喊住:“学弟,好久不见了,找个地方叙叙旧?”
宴之峋跟他没什么旧好叙,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工位上。
没想到的是,晚上带言出去星河广场的路上,又遇到了徐承。
徐承笑着同他打招呼:“真巧。”
注意力随即投到言出身上,一顿,震惊溢于言表,“这谁的小孩?长得和你还挺像,等会,不会就是你的吧,你跟哪个女人生的?”
徐承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趟来,还能有这样的收获。
宴之峋冷冷看他,让他闭嘴。
“你这是不是太生分了?怎么说咱俩也是老交情了,又在市一当了两年同事,要不是我,你还来不了这好地方呢。”徐承心怀鬼胎,眼珠一转,弯下腰问言出,“小朋友,这是你的爸爸吗?那你妈妈在哪?”
他的脸背着光,挤出的表情看着有点像电视剧里的奸臣,言出被吓了一跳,忙不迭躲到宴之峋身后。
宴之峋其实很讨厌跟别人撕破脸,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无休止的繁杂工程,不会有人会因为一次的“受辱”、一次的歇斯底里,就停止自己的反击和报复,徐承就是这样的人,毕竟自己当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他打到鼻青脸肿,换做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也因此,他有理由相信,徐承会来桐楼并非巧合,换句话说,他的目的就在于自己,至于是来当面奚落,还是别有深意,暂时不得而知,但他不会容许他把主意打到言笑和言出身上。
“什么事情,我们私底下再说,今晚不合适。”
徐承倒觉得没什么不合适的,“怎么,你怕这小孩知道你是个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的暴徒?”
宴之峋想起徐承当初挑衅自己的那番话,怒火又窜了上来,他没那么大度,既然已经打了第一次,自然就不介意再打第二次。
这条路上没什么行人,只有几辆汽车匆匆从他们身侧驶过。
虽然徐承爱挑衅,但他身手极差,根本不是宴之峋的对手,捕捉到宴之峋眼底狠戾的光,瞬间犯了怂,想跑。
宴之峋没给他机会,二话不说踹向他肚子,个高腿长,行动毫不费力。
徐承也恼了,将自己根本打不过对方的事实抛之脑后,冲上前,想要同他厮打。
言出想帮宴之峋,结果反被徐承推了把,宴之峋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水,一个闪躲,来到徐承身后,以擒拿的姿势将他箍住。
徐承动弹不得,威逼利诱连番上演,说到泡沫星子乱飞,宴之峋依旧无动于衷,相反劲越使越大。
这节骨眼上,有人经过,是个女人,徐承不抱什么希望,直到对方走近,是个熟面孔,熟到他连名字都还记得。
已经顾不上问她为什么会在这,是不是又和宴之峋纠缠在一起了,连忙发去求救的讯息:“言笑,他疯了,你赶紧把他给我拉开!”
言笑压根没看他,走到言出面前,蹲下身,没掏到纸巾,就用手指抹去小家伙脸上的泪痕,又去亲亲那被冻得红彤彤的鼻尖,“乖宝,妈妈来了,别哭。”
宴之峋沉着嗓说:“他推言出。”
话音刚落,言笑的腰被人环住,她低眸看了眼,言出扬着小脑袋,眼睛里沁着泪,水汪汪的,委屈巴巴的模样,“那个坏东西欺负狗蛋,哭哭,你快给狗蛋报仇。”
言笑缓慢抬起头,视线落在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人身上,左看右看,见他们一脸熟稔,诧异道:“他谁?你认识?”
这人刚才叫她言笑?他怎么知道她名字?
徐承还被箍得死死的,只有嘴皮子还利索,“我徐承啊,B大的,医学院13级学生,你前男友的学长!”
前男友这三个字刺到宴之峋,直接抬脚,朝他小腿肚踹了下,没怎么留情,徐承膝盖直接着地,声音不轻,疼得他额角青筋都绷起了。
言笑终于想起这人是谁,收敛了脸上“徐承是哪条狗”的困惑,上前两步,“你现在还是医生吧?”
话是对着宴之峋说的。
宴之峋回给她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还想再当医生吧?”
他没接话,肌肉绷得很紧,是全身都处于戒备状态的讯号。
言笑示意他松开手,“那就别随便动手。”
宴之峋看着她松完筋骨,才放手,徐承好不容易恢复自由,劫后余生感还没涌出,就被言笑一个过肩摔砸到地上,身体力行地教育这小瘪三千万别低估一个母亲的愤怒。
徐承嗷嗷直叫,宴之峋干净利落地将脚一抬,踩上他的胸口,言出哼了声,依样画葫芦地踩了一脚。
这时宴之峋突然想起周程修在微信里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半真半假地对言笑说:“周程修今天中午跟我聊起你,他骂你是猪。”
什么屁话?
言笑顿住了,确认道:“你刚才说什么?”
宴之峋面无表情地重复:“今天中午周程修骂你是猪。”
“他无缘无故骂我做什么?我惹到他了?他是不是有病?”
“不知道,可能给他闲的。”
“……”
言笑气到快要原地爆炸,看着地上的男人,咬牙切齿道:“名字里带cheng的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说完,她也抬起脚,重重往徐承大腿根上踩去。
第38章 她他
徐承没能咽下这口气, 当着言笑和宴之峋的面报了警。
这是言笑第三次进派出所。
第一次发生在她小学六年级,作为一场抢劫案的目击证人,第二次发生在高考后的谢师宴上。
离开学校, 又跨过那道成人分界线,烟酒顺理成章地解了禁, 被酒精过度蚕食的大脑麻痹不了能言善道的一张嘴, 只会让它变得更加无遮无掩, 菜还没上齐,有人就开始聊起言文秀,说她总对着男顾客笑得像朵花,还说她卖的不是点心, 是自己在桐楼数一数二的姿色,勾的男人魂都掉了,最后又意味不明地问言笑,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亲爸是谁?你和你妈为什么要来桐楼?是不是你爸就在桐楼哪块犄角旮旯里藏着?
谁挑起的话题并不重要, 因为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附和一笑, 隐晦的, 直白的,肮脏的, 嘲弄的。
其中一个男生笑得最大声。
她不带任何迂回地冲上前,用不知道从哪聚集起来的力气,踹倒了那人的椅子, 她的脚不是铜墙铁壁,自然也会疼,可她没时间去疼, 抓起餐盘里没有动过的蛋糕就往他脸上扣。
他挣扎,她就死死摁住他。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已经一地狼狈,她一身蛮劲用不完,两名教师上前没扯开她,反倒将那男生拖举在半空。
在所有人的视觉盲区,她突然松开了手,男生跟落地的西瓜一样,后脑敲到地上敲得嘎嘣脆,也敲得他眼冒金星,没一会失去了意识。
教师忙不迭松开她,半跪在地上察看男生的情况,费了很大的劲,差点连人工呼吸都用上了,才将人的魂魄招了回来,他们悬在嗓子眼的气息一泄下,就开始秋后算账,“言笑,你看看你都闹成什么样了?老师知道他们的玩笑是开得过分了些,但出手打同学就是你的不对了。”
言笑在鸡飞狗跳和旁人看她像看疯子一样的目光中,平静地抬高嗓音,打断他们的说辞:“知道?你们知道个屁!要真知道,你们这群人早就闭上了嘴,不会到今天还满口喷粪……”
她转动一圈,视线又冷又高傲,鹰隼一般,“再说我妈一句,不管是当面的,还是背后的,被我知道了,我一定撕烂你们的嘴!”
那男生最后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又当着一群人的面尿失禁,自尊心有些受挫了,变成了窝在壳里瑟瑟发抖的小雏鸟,不顾老师们息事宁人般的劝慰,打电话给他妈哭诉,他妈很快赶来,路上还报了警,言笑在民警了解一下情况的说辞中主动进了派出所,最后是校长亲自去捞的人——她是学校重点栽培对象,可能也会是建校几十年来唯一一个状元,不能落下任何污点。
言文秀是在言笑披头散发回到家后,才从邻居口中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即便惊讶到了极点,但她没有说出一句指责或类似指责的话。
“今天晚上吃饱了没有?”
言笑摇头,“还没来得及吃,就顾着打架去了。”
言文秀又给她添了两筷子的红烧排骨放进面汤里,“下次打架前,记得先把自己肚子填饱。”
她囫囵哦了声,听见言文秀又问:“痛快了吗?”
“比以前憋着气装傻充愣那会痛快很多了。”
哪怕是在发泄情绪的时候,她还得收着敛着,不把话说绝,维持虚假的体面,像极一个演技拙劣的小丑,明知早就被看穿、被笑话,台下的人不尽兴、不愿散场,她就不能退场,用故作出的愚钝和麻木粉饰太平。
言文秀抬头看她眼,粗糙的指腹拂过她脸上被指甲划破的细长伤口,“九月去大学报道后,就再也不要回来这地方了。”
“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我再等会。”
言笑低低哦了声,“我不在的时候,要是有人骂你,你也跟我一样直接亮出拳头揍回去。”
“我一把年纪了,怎么打得过?”
“那你打电话给我,我花钱找人来替你打。”
……
宴之峋用余光捕捉到她扯卫衣领口的动作,低声问:“你不舒服?”
言笑哑着嗓子说:“想起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晦气事,有点透不过气。”
岂止透不过气,她的负能量快要满上头顶,就差一个缺口发泄出来,感觉都能把那姓徐的第三条腿踢折。
言出听见了,脑袋迅速一摆,盯住言笑看了两秒,突然凑过去亲她的脸,“哭哭不要难过,出出会像小英雄一样,把哭哭从这里带出去的。”
不待言笑反应过来,他从宴之峋的腿上跳下来,小跑到其中一个民警身侧,揪揪对方的衣服下摆,小心翼翼地问:“叔叔,出出做错事了吗?”
民警没在桐楼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眼睛就跟会说话似的,天上的星星怕都没这么亮,声音也好听,软软糯糯的,还很甜,像棉花糖。
他的语气跟着放软了些,“乖乖怎么会做错事呢?”
“那是哭哭和狗蛋做错事了吗?”
谁?
民警怀疑自己耳朵不好使。
言笑指着自己和宴之峋解释了句:“我哭哭,他狗蛋。”
然后大拇指往后一翻,隔着一张办公桌指向徐承,“那位是二麻子,脑子不太好使,所以也有不少人叫他蠢货。”
徐承:“……”
徐承起身,手刚指过去,准备开骂,一道陌生的男嗓插了进来:“言大侠,怎么又是您呢?”
对方熟稔、参杂着几分打趣的语气在言笑头顶盘桓几秒,她迟钝地抬起头,对上一张全然陌生的脸,搜肠刮肚一阵,也毫无结果,只能挑明问他是谁。
“您认识我?”被带跑偏,她也用了个“您”,乍一听,像在示好。
苏所长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大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您高三时把班上男同学揍到尿失禁那次,就是我给您处理的。”
言笑还是回忆不起来,但不妨碍她有点心虚,挠了挠鼻尖,闷出一声几不可查的“嗯”。
“说说吧,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言笑瞬间挺直腰杆,指着徐承说:“他先动的手,不仅打了我前男友,还推我儿子……”
她看了眼宴之峋,“其实打不打前男友我是无所谓的,但他伤了我儿子我就不能忍了,我儿子这么可爱、这么听话,还叫他叔叔,结果就因他自己生不出儿子,一时眼红,把怒气迁到我儿子头上,这是人干的事吗?”
苏所长点头肯定:“干的确实不是人事,不过你说得也不是什么人话……这么多年过去了,言大侠这嘴皮子功夫还是溜,怎么做到张口就能瞎编呢。”
徐承暗喜,“所长您说得没错,她就是在胡编乱造,要真是我先动手的,怎么反倒是我伤成了这副样子,您瞧,手掌、膝盖都破皮了。”
言笑听乐了,“我前男友没受伤,不能证明他是主动找茬挑事那方,只能说明你打架太菜了,别人轻轻松松一个防守,就能让你摔个狗啃泥……听学妹我的,菜还瘾大,是病,得治……我认识几个靠谱医生,回头就把他们的联系方式推给你,你记得找个时间去看啊,顺便把你那勃|起障碍的老毛病也给看了。”
宴之峋已经不想问她究竟是怎么知道徐承阳|痿的,只当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毛病犯了,沉吟片刻,脸不红心不跳地附和了句:“确实是他先动的手。”
徐承生生被气笑了,“你俩一伙的,口供自然得对上。”
宴之峋冷笑,捂住言出的耳朵说:“都说了是前任关系,而且还是分手了四年的前任,这几年,我和她都巴不得对方过得越惨越好。”
双方各执一词,苏所长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言笑,他和言文秀平时往来不多,但也算得上是朋友,自然清楚她这闺女不是个是非不分的人,偏偏现状确实更像她才是主动挑事这方,一时间没法盖棺定论。
徐承眼观鼻鼻观心,故作大方道:“毕竟都是老熟人,我也不是非要让他们坐牢,这样吧,我们和解。”
言笑挑了下眉,“我猜你这和解金不便宜。”
徐承还没说什么,宴之峋痛快答应:“可以。”
言笑想说什么忍住了。
这事结束后,苏所长把言笑叫到一边,“下回三思而后行,闹出了事对你妈也不好,做人么还是得心胸要开阔。”
言笑不以为然,阴阳怪气地讽了句:“心胸开阔是挺好,乳腺也能成倍结节,没准我妈还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苏所长没话说了,赶紧把她这尊大佛请了出去。
言笑快步走到宴之峋身边,忽然预感到有什么脏东西进来,敏捷地往旁边一侧,顺便把抱着言出的宴之峋也拽了过来,徐承没刹住车,直直朝前面栽去,台阶很长,他连着滚了几圈,滚到平地上时已经无法动弹,只能惨白着一张脸哀嚎。
民警再次出动的下一秒,言出学着言笑,无辜地摊了摊手-
徐承这一跤摔得不轻,身上多处破皮,尺桡骨骨折,就诊医院就在桐楼分院。
他打完石膏后,宴之峋抽空去看了他一眼,轻轻笑了声,笑得徐承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怒目而视,“如果是来阴阳怪气、假情假意的,你现在就可以滚了。”
宴之峋没走,给言笑拨去电话,然后当着徐承的面说:“活蹦乱跳的,没什么事。”
开了免提后的声音有些不一样,相似的是嘲讽的腔调:“那还挺可惜,本来我还想着多赔点钱给他的。”
提起钱,徐承想起了和解金一事,怒火降了些,等宴之峋挂断电话,马不停蹄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把钱打到我账户上?”
“急什么?”宴之峋不紧不慢地说,“我正准备告诉我哥,这事他会替我处理,要是他不想管,这不是还有宴院长?”
徐承脸色突然变得难看,宴之峋打了自己一顿后,为了平息舆论,宴瑞林拿了一笔赔偿金给他,恩威并施,警告他别再出现在宴之峋面前,要是被宴瑞林知道,他特地跑到桐楼找他儿子的麻烦……
徐承暗暗吸了口气,“我也没受什么伤,这次就算了,就别打扰你哥和宴院长了。”
正说着,有人路过,“宴医生,你在这里啊,刚才主任说明天晚上在印象城那家日料店办场庆功宴,你是主人公,让你务必出场。”
宴之峋不感兴趣,但也没拒绝。
第二天晚上七点,宴之峋作为科室最后一个人到场,刚坐下没多久,服务员领着几个人坐到他们隔壁那张长桌上,两处位置间只用小半截挂布遮挡。
他一个抬头,看见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还是一身极简的穿搭,今天气温高,她这身卫衣裤看着倒也合适。
她身边还站着几个人,只有一张脸不是陌生的,他也还记得他的名字,周应淮,高中时暗恋过她的人。
言笑也在这时看过来,两个人的目光交错片刻,不约而同地挪开。
宴之峋思绪停滞了两秒,莫名有种不会只有他们这几个不速之客的预感,不过五分钟,挂着一条手臂的徐承进来,一脸意外地看向他,“好巧啊学弟,你怎么在这?”
装得挺像回事。
黄圣华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走,“宴医生,这位是?”
宴之峋没有要跟他介绍的意思,低下头看手机。
徐承充当了回自己的经纪人,“你好,我叫徐承,和宴医生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在市一待过。”
“那确实是巧。”
黄圣华眼咕噜一转,“徐医生今晚一个人?”
徐承笑着点了点头。
黄圣华说:“那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加进来跟我一起。”
宴之峋手一顿,嗤笑一声,等着徐承装模作样的一句:“那我就打扰了。”
徐承正要坐下,视线突然偏了几度,定格在另一边正忙着点单的言笑身上,他没料到她也在,诧异万分,稍顿后叫了声:“言笑。”
言笑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徐承的存在,但她没当回事,听见这么一声,才懒洋洋地抬起头,“这才多久没见,脸皮倒是厚了不少,不请自来蹭饭吃这事都干得出来了。”
徐承装作没听出她的潜台词,笑着同黄圣华他们介绍,“那位也是我认识的。”
黄圣华跟着笑了声,压低嗓音说:“那位我们也认识,在桐楼算大名人了。”
徐承:“既然都认识,不如两桌一起,一会有什么娱乐活动也热闹些。”
他这么诚恳地提议了句,加上科室几人原本就对言笑有些好奇,就没推拒,“我们没意见,得问他们的意思。”
周应淮把主导权抛给了言笑,“你觉得呢?”
宴之峋听了想笑,这人哪来的脸,姿态摆弄得和她男朋友一样,要知道她的正牌男友从始至终就只有自己一个,即便是ex带头的。
言笑反应平淡:“那就一起吧。”
饭后,徐承提议玩把“真心话”,见没人反对,他就拿起烧酒瓶,放在正中间转了几下,恰好转到宴之峋。
抽出来的问题是:【这辈子干过最恶毒的事】
小赵还记得宴之峋替自己值班的好,友善提醒道:“宴医生,不回答也没事,自罚三杯就行。”
宴之峋微微点头,正准备去倒酒,手机响了一声,是言笑发来的:【你晚上跟言出一起睡,喝太多酒可不行。】
宴之峋没回消息,把手缩了回去,一脸平静地说:“往溪流里吐口水。”
挺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离他最近的小赵最快反应过来,满脑子都是:就这?
宴之峋用平铺直叙的目光回应。
严格家教管束下的人格,再向往自我,也不会在冲破牢笼时将自己挤压得面目全非,这也是他们心里一条明确的鉴定线,划出了是非善恶,过分出格的事,只敢放在心里想想,至于更加歹毒的行为,连在脑海里成型的可能性都不曾有。
又过了几秒,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以黄圣华为首齐齐露出了荒唐至极的反应,“宴医生,你该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旁人的不以为意,反倒加重了宴之峋心里的羞耻感,他拉直唇线,“随便你们信不信。”
第二轮还是同样的问题,转到了言笑那桌,瓶口指向一个男人,平头,瘦小,脸上坑坑洼洼的,半明半暗的光影下,看着像陨石坑。
手机又响了声,还是言笑发来的:【一会你好好听,就能明白他们刚才为什么那么笑话你了。】
宴之峋回了个问号。
言笑没回消息,宴之峋用余光看了眼,她正愉悦地同手里的烤串搏斗。
瘦小男人叫王威,猛灌了口酒,侃侃而谈:“上高中的时候,有个看不顺眼的女生,当时她跟我们班上的数学老师走得特别近,我就造谣说他们有一腿,还说有天我看到他们在小树林亲嘴。这事一出来,那数学老师就被调职了,至于那女的,开始有不少人跟风造她黄谣。”
话里话外毫无反思之意,只能听出满满当当的沾沾自喜感。
宴之峋没忍住,意有所指:“蠢货。”
周围的男性聊起女性主义时,他总会发出几记冷笑,当然他不是看不起自己的同类,他看不起的只是从愚昧无知大脑里蹦出来的浅薄言论,比如现在。
声音外放,所有人都听见了,空气瞬间停止流转。
科室一医生笑着打马虎眼,“宴医生刚才是在手机上刷到了一条搞笑视频啊,没别的意思,你们继续继续。”
王威虽不满,但也没说什么。
宴之峋重新捞起手机:【这人谁?】
言笑:【我这一桌子的人都是我的高中同学。】
宴之峋:【你晚上是来做什么的?】
言笑:【看不出来吗?同学聚会。】
宴之峋停顿了会,又问:【你呢?】
言笑:【我什么?】
宴之峋按捺着胸口剧烈的起伏,【你也被他们这么造过黄谣?】
言笑顿了两秒,抬头去寻他的脸,他恰好也看过来,隔着熙攘攒动的人头,迷离的暗黄灯光。
她缓慢抽回视线,在屏幕里敲下:【不然你以为他刚才说的那个“她”是谁?】
宴之峋愣了愣,躯壳里有团火苗蹿了上来,刚起身,手机震得他掌心发麻。
言笑:【想干什么?】
言笑:【给我坐下。】
宴之峋:【就这么放过他?】
言笑:【谁说我就这么放过他?】
言笑:【我这不是还没吃饱吗?】
言笑:【我妈说过,想打架得先吃饱了,要不然没力气,不够狠。】
这事暂时不了了之。
第三轮是情感问题:【上一段恋情是在什么时候?】
回答的人是徐承,三言两语后,他将话题带到言笑那:“我记得你上段恋爱是在八年前谈的,谈了四年,你分手后的这四年里就没发展其他人?”
言笑把吃完的串子攥成一把,用力插进木筒里,还没回答,宴之峋发消息过去:【你可以不用回答。】
言笑故意道:【可他把话题抛到我这里来了欸。】
宴之峋斜眼看她,很快收回:【抛给你你就接?】
【算了,你接了再走。】
他太了解她了,这种时候,就算她愿意接话,接的估计也不是什么中听的话。
言笑确实没准备什么好听话:“你直说你想听什么吧,我全都满足。”
徐承说自己没有窥探隐私的意思,“我就是好奇,你俩在一起那会你侬我侬的,分手这滋味肯定不好受……你要不是还爱着他,应该也不会替他生孩子吧?”
众人的耳朵高高竖起。
言笑笑了声,“是的没错,我还爱着他,非常非常的爱。不瞒你说,我和他的爱情就像吸烟刻肺,不管过去多久,丢把火进去,我俩这种干柴立刻就能复燃……”
她语气格外夸张,跟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似的,“我那亲爱的前男友,你现在在哪呢,我真的好想你哦,请务必让我们重新在一起。”
场上安静了几秒。
知道她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后,周应淮反倒安心了。
他是喜欢过她,但也没那么喜欢她,现在会同她来往、甚至主动约她出来,纯粹因为想要让当年放任校园霸凌不管的自己良心好受些。
他其实还挺害怕自己用力过猛,被她误会,让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喜欢上自己,然后再对自己死缠烂打,这会影响他在桐楼的风评——他不打算和一个未婚生子的女人恋爱结婚,除非是一夜情。
见吃得差不多了,言笑擦了擦嘴,起身,双手插进兜里,忽而朝向宴之峋那桌,肩背吊儿郎当地往后一仰,“还不走呢,我妈那亲爱的租客,再待下去,小心害你变成跟他们一样的狗东西。”
除徐承外,没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关系,当下流露出不明所以的反应,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俩火|药筒确实是租客和房东的关系,不过刚才他们看着好像挺不熟的,这会怎么就约着一起回家了?
“走。”
宴之峋看了眼账单,在心里计算好平均值后,从皮夹里掏出三张百元钞,放在桌上,“我身上没零钱,回头别忘了找我三十七。”
他不差钱,但不想让他们占了便宜。
言笑走出没几步,原路折返,停在王威面前,“差点把你给忘了。”
王威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嘴上依旧在逞强,“你想干什么?”
言笑矮下腰的同时,笑盈盈地说:“我看你谢师宴上的那泡尿是白撒了。”
第39章 她他
言笑本来想从木筒里取几根烤串签子出来, 怼上王威的脸威胁,但怕自己手抖,把人眼睛戳瞎, 或者在他嘴角一边一道,划出小丑的唇形来, 反碍着自己的眼, 就没这么干。
也就迟疑了那么几秒, 王威一个起身,想要先下手为强推倒她,言笑下意识一躲,秉着打蛇打七寸的原则, 直接往他命根踹去。
王威躲闪不及时,被踹了个正着,捂着下|身嚎叫,脖颈处的青筋暴起, 片刻因重心不稳, 跌坐在地。
言笑在谢师宴上的疯子形象至今历历在目, 周应淮那几人这会只在口头上拦了几句,没人在行动上有所表示, 另一桌直接看傻眼了。
小赵最先反应过来,想要上去拦一把,宴之峋看他两秒, 无波无澜地说:“坐下。”
“可是……”
“我们跟他们不认识,没必要管这种破烂事,继续吃你的饭。”
小赵犹豫着坐下了。
这段对话发生时, 言笑已经拿起烧酒瓶,蛮横大力地往王威嘴里塞, “我呢虽然这几年不在桐楼,但也听说了不少你的光荣事迹。”
她语速飞快,手上的动作没停,每到这种撕逼的时候,她的力气多到身体里装都装不下,“你不是很喜欢仗着职权灌女人酒吗?那别跟我客气,多喝点,也趁这机会洗洗你这张粪坑都自愧不如的嘴。”
王威呜呜咽咽一阵,从嘴里吐出破碎的两个字音,言笑猜测他想说的是“泼妇”,停顿两秒,放下酒瓶,一巴掌甩了过去,用的力太大,掌心都震到发麻。
“记住了,泼妇打架是不会灌酒的,扇巴掌才是常态,一次性也就扇个百八十下吧。”
她扬起手,正准备来第二下,手腕被人箍住,她偏过头,对上宴之峋黑沉沉的眼,不耐烦地问:“干什么?”
宴之峋往她手里塞了自己的手机,“用这个垫着打,手不会疼。”
言笑眨了眨眼,递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最近的有些行为怪让人心动的。
言笑最后还是收敛了些,没太过分,在把管闲事的人招来前,只用三个巴掌和一瓶清酒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碾压争执。
她走后,王威才从浑浑噩噩中找回自己的意识。
被人伤了传宗接代的宝贝,又连着抽了几个巴掌,最后还被酒从头到尾淋了遍,迟来的愤怒占据了他的所有感官,整张脸不受控制地拧在一起,眉毛却有一飞冲天的架势,顾不上各处传来的不适感,猛地起身。
酒水雨帘一般,溅落到地上。
宴之峋看了眼言笑离开的背影,突然侧过身,直挺挺地站着,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隔绝出两个互不侵扰的独立空间。
到了这节骨眼上,所有人就算不明白他们之前的爱恨情仇,也能看出他们现在是一伙的,王威沉着声让他滚开。
宴之峋还是没动,嘴角擒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淡到看不出是不屑还是讥讽,给人的压迫感却是实实在在的。
见嘴上的警告毫无效果,王威直接上手,赶在他之前,宴之峋先往后退了一小步,抬腿,不轻不重地踹了下他膝盖,四两拨千斤一般,生生将人踹出跪坐的姿势。
“有那功夫找人算账,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
宴之峋抽回腿的过程中,发现脚边掉了条湿毛巾,他一顿,临时更改目的地,先在上面装腔作势地碾了两下,才站直身体,“你连我这关都过不了,就别想着去找她的麻烦,今晚就只是给我行个大礼,没准下次连腿都没了。”
脸面一而再再二三地被折辱,王威彻底绷不住了,踉踉跄跄着起身,抓起桌上装了清酒的玻璃杯,就朝宴之峋背后砸去,喝了太多酒,没砸准,砸到木柱上,杯子碎了一地,“你是医生是吧,给我等着,我非得上你们医院投诉你!”
黄圣华属于“我可以看自己同事不顺眼,但别人不能”的那类人,看热闹看够了,听见这么一声,脸沉了下来,“那哥们的投诉函多你一个也不多了,你要是没能力投倒他,咱建议还是别投了,不然纯纯自讨苦吃。”-
宴之峋出日料店那会,言笑正坐在喷泉外围的栏杆上,看见他,就像看到救命恩人,眼睛一亮,起身蹦蹦跳跳地朝他而去,双手交叠插在衣袖里,活脱脱一拜年娃娃,看着傻里傻气的,“我饿了。”
宴之峋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还没吃饱?”
他没看错的话,刚才饭桌上吃得最多的人就是她。
言笑无辜地看着他,“出了口恶气后,肚子里就没东西了。”
“……”
她这肠子是有多直?
言笑补充:“这个手机没绑定银行卡,身上也没带零钱。”
“……”
宴之峋拿她一点办法没有,直截了当地问:“想吃什么?”
言笑在吃的方面没那么难伺候,她随手一指,“肯德基。”
店里人不多,两个人找了处偏僻的拐角,宴之峋点开小程序,将手机递给她,灯光幽暗地垂射下来,将她的脸裹住,也不知道吃的都跑到哪去了,还是这么瘦。
言笑其实没那么饿,点了份奥尔良烤翅和中薯,外加一杯可乐,就把手机还回去了,双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等着。
宴之峋比她靠谱,一直关注着屏幕里的取餐码,不到两分钟,他一副任劳任怨相去取了餐。
言笑边挤番茄酱边问:“你在真心话上说的往溪水里吐口水是什么情况?”
宴之峋一顿,口吻嘲弄,“高中时候的事,跟人打架,嘴巴里有血,没注意旁边是溪流,直接往那吐了口。”
言笑除了哦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另起话头,“上次忘记问你,你和徐承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徐承大宴之峋两岁,大学期间,两个人几乎在同时加入一个病原生物学实验小组,短短一学期,摩擦不断,宴之峋嘲笑徐承没能力,只会放嘴炮在导师面前溜须拍马、婉转小意,毫无实效可言,徐承看不惯宴之峋仗着出身比普通人好点,连导师都要看他几分眼色,两个人在实验室每天上演宿敌版傲慢与偏见,一直到徐承保研后退出小组,实验室的氛围才有所缓和。
宴之峋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我在申城的时候,跟他一个医院,闹出了点事。”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潜台词却是丰富,给言笑足够的素材脑补出一段“仇人再见分外眼红”的戏码。
“闹出了什么事?”
“闹出了能把我调到桐楼的事。”
他的嗓音低低沉沉的,脸色却在数十秒间疯狂变换,比打翻的调色板更加丰富。
言笑破天荒体贴了回:“你要是不想说,可以当我没问……我也不是非要知道。”
宴之峋皱了下眉,“现在上网,应该还能在角落里搜到一两条相关新闻,多你一个人知道也不算多了。”
也不知道是在给谁缓冲时间,他沉默了会才说:“我打了他。”
这四个字堪比欧亨利的小说,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事情的起因其实远没有网上说的那么复杂玄乎。
徐承的手上功夫糟糕,算不上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但他很擅长写论文,家里又有点关系,毕业后直接被安排到申城中心医院,早了宴之峋足足两年半,两个人又跟在同一个师父底下,论资排辈,宴之峋得叫他一声师兄。宴之峋看不惯他,自然一声没叫。
半年前,徐承接到一名患者,胃部长了颗肿瘤,需要手术开刀,术后再配合放疗,徐承见他吃穿用度极其寒酸,不免态度轻蔑,对他毫不上心,平时需要交代的事,全都是护士告知的,直到这名病人塞给他一个红包,他才显出几分关切。
手术前一周,徐承接到另一名家境殷实的患者,对方想要尽早手术,奈何最近半个月的手术都已经排满。
徐承动了歪脑筋,私底下用小手段将两名患者的手术时间调换了,宴之峋第一个知道这事,他跑去质问徐承,反被徐承阴阳怪气地讽了一通,“你在这装什么圣人,要不是你爸,你能进这医院?能让你做手术?你要是真的想为你的病人好,就赶紧封刀吧,省得到时候闹出人命。”
宴之峋这才动手打了他。
然而就在争端发生前夕,以宴瑞林为代表的几名领导开始大刀阔斧地推动改革,试图缓解紧张的医患关系,谁也没想到,医生自己不仅没有以身作则、起到表率作用,反而对着自己人大打出手。
至于为什么打架,不重要,也没人会关心,有心之人只会逮着结果大做文章。
人仰马翻的下场是,宴瑞林受到连带苛责,为了平息事端,他只能大义灭亲,以儆效尤。
言笑默默听完后问:“你现在后悔打了他吗?”
店里进来几个小孩,异常吵闹,宴之峋抬高了音量,“一半一半。”
她的困惑明晃晃地从她的眼睛里传递出来,他解释:“不后悔打了他,但后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了他。”
现在看来,他当时是急躁了些,但徐承也是欠揍,就算那次自己忍下了,以徐承的脾性,后面也会给他制造无数的“第二次”。
言笑忍不住赞同地点了点头,“当面揍自己看不爽的人确实挺爽,事后的麻烦事也不少,参考我就知道的,快成派出所的常客了。”
说完,她将话题绕回去,“你爸知道这件事后,决定给你点教训,正好这时候,你哥在背后推波助澜,你才会被调到桐楼分院?”
宴之峋面无表情地点头。
言笑挠了挠鼻子,“你讨厌桐楼吗?”
宴之峋双眼直视前方,“讨厌,但又不完全讨厌。”
他讨厌桐楼粗犷、不含半点柔情的面貌,时时刻刻有侵占呼吸道可能性的飞尘,大多数桐楼人将虚情假意刻进骨子里的笑容、暗里藏刀的做派,无休止的闲言碎语。
这地方,挑不出任何优点。
但他现在又没那么讨厌了。
他在这时看了眼言笑,她的唇角沾上些番茄酱,他不知怎么,伸出了手,用大拇指指腹抹去,再顺理成章不过地放进自己嘴里。
言笑吃得专心,等她回过神,看见的就是对面的男人后知后觉发红的耳尖。
“等会,你刚才这是?”
宴之峋喉结滚动了下,佯装不解,“我刚才怎么了?”
言笑眯了眯眼,“你刚才好像一直盯住我嘴唇看,还舔走了——”
宴之峋没给她时间把话说完,“我只是突然想吃番茄酱了而已。”
他飞快岔开话题,“我也想问你,周应淮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他待在一起?”
话一问出口,宴之峋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能把这名字记得这么牢,脱口而出得又如此顺畅。
似乎有人偷偷往他的的身体里放了杯浓缩柠檬汁,周应淮那张碍事的脸一出现,或者矫揉造作的声音一响起,杯子就会朝一边倾倒,酸涩的汁水漫出来,浇湿他的心脏,偶尔他也会觉得难以喘息。
医人者无法自医,明知自己的心出现了奇怪的症状,他也只能放任自流,或者听从另一个人的发落。
言笑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走,她低头吸了口可乐,片刻说:“我好像低估周应淮的自大了。”
宴之峋皱了下眉,没听明白的意思。
言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思忖措辞的时间格外漫长。
宴之峋不催促,按兵不动。
两分钟后,她总算找到合适的形容:“周应淮大概还想当我的救世主。”
自从他们见面后,周应淮的邀约一直没断,但每次都被言笑用阴阳怪气的态度回绝,昨天下午,周应淮又找上她,说偶然遇到了王威,就想起了她和王威之前闹的不愉快。
见他拐弯抹角兜圈子,言笑耐心不足,挑明道:【你想说什么?】
周应淮:【我打算组个局,约你们几个老同学出来,有什么矛盾一次性说开,冰释前嫌总好过一辈子不死不休。】
言笑看笑了:【我看你也别当律师了,乐山大佛直接给你当好了。】
这条消息发出去五秒就被她撤回,换成一个笑脸,附带一句话:【好的,你把时间地点告诉我,我一定赏脸去。】
听完,宴之峋一声冷笑,“他也挺会给自己加戏。”
言笑擦了擦手,“这会估计在心里狠狠骂我不知好歹,好心就这么喂了我这只白眼狼。”
男人总认为自己一往情深、情比金坚,也总妄图在爱里分出谁更伟大、谁更无私的胜负,实际上,绝大多数情况里他们数不胜数的爱都是出于他们的脑补和过度美化,经不起推敲和检验,放在青天白日里一照,就融化成水,从指缝里渗出,变成无穷无尽的诋毁和贬低。
“我不是。”
身旁低低哑哑的嗓音切断了言笑的思绪,她愣了愣,忽然笑起来,“你如果是这种死德性,我当初怎么可能会和你在一起。”
离开餐厅后,他们还在继续着这个话题。
可能是今晚的车辆鸣笛声过于嘈杂,不好听清对方说的话,两个人越走越近,衣袖若有若无地摩擦。
在过分危险的距离里,言笑发现宴之峋有点不寻常,他的目光时不时投射过来,却不肯直勾勾地对上她的眼睛,有时落在她耳尖,有时又停在她唇上,他还会在她说话时,微微低下头,可她一让他转述一遍,他就跟哑巴了一样,什么都说不上来。
“言出他爸,你很奇怪。”
“奇怪什么?”宴之峋这才去看她的眼睛,瞳孔里倒映出她的脸。
“你今晚看着很心虚。”
“你的错觉。”昏黄灯光削平他立体的五官,连表情都是模模糊糊的,“我这人就这怪脾气。”
这种时候倒承认自己难伺候了。
言笑一阵好笑。
见她没再问下去,宴之峋心里的那丝焦虑很快消散了,直到她挑起一个新话题:“徐承会怎么对付你?”
还是徐承,也不算新。
宴之峋微抬眉梢,“对付我?”
言笑嗯了声,“徐承今天晚上可是什么都没说——关于我俩,还有言出的事。”
明明那么好的机会。
言笑看他,“以你对徐承的了解,一旦你被他抓到把柄,他会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放过你?”
这事根本就不用细想,宴之峋斩钉截铁道:“不会。”
今晚不说,只可能是他还没想好重创他、或是将事情闹到一发不可收拾地步的好点子。
宴之峋眉宇间重新凝聚上化不开的烦躁,“你打算什么时候带言出离开这里?”
“等我新书修改稿全都过了。”言笑算了下时间,“应该就是这两周的事情了。”
他极轻地嗯了声,低下头,不知道在计划着什么。
言笑问:“你该不会打算这辈子都在桐楼不走了?”
“不会。”
她又看了他一眼,没再接话,继续往前走,走出几米,意识到不对劲,这男人在他应完那两个字后就没动过。
“你不走?”
“累了。”宴之峋坐到环形广场的台阶上,一副雷打不动的姿态。
她这种经常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没喊累,他倒先喊上了,莫名其妙的。
“那我先走了。”
“嗯。”
言笑试探性地往前迈出两秒,扭头见他还是无动于衷,“我可真走了。”
“走吧——”他慢悠悠地跟了句,“反正已经请你吃了饭,还帮你撕了逼,你走吧,今晚也不冷,我一个人就算在广场上吹一整夜的风也不会冻死的。”
“……”
言笑服了,折返回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你要休息多久?”
“不知道。”
“我最多就给你半小时。”
宴之峋没应。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言笑正在脑子里构思接下来的剧情发展,肩头一沉,是宴之峋的脑袋垂了下来。
她一眼看出他在装睡,但她没戳穿,她要看看他要装多久,有什么目的,最后又是谁先沉不住气。
她的想法无疑是精明的,唯独算漏了一点,她昨晚没怎么睡,比他还困,一动不动的状态加快了睡虫侵占大脑的速度,没过多久,她的脑袋也一沉,两个人就和叠罗汉一样,叠到了一起。
宴之峋在昏黄的仿古灯光中缓慢睁开了眼,轻轻托住她的头,再轻轻放到自己肩膀上。
他的心脏跳得有点快,是这么多天过去依旧难以适应的快,一想起她在日料店里的英勇无畏,整颗心脏都要飞出去了。
这怪不得他,谁让她的光芒这么吸引人。
风起了些,她的碎发不断刮擦着他的脖颈,又酥又麻。
几秒后,他低下了头。
第40章 她他
第二天早上, 宴之峋意外地在点心店门口见到言笑,正和一看着四十来岁的男人说着话,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 他连只字片语都没听清。
那人走之前,言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厚信封, 递了过去, 然后慢悠悠地打着哈切转身。
两个人的视线就此交叉。
在交易现场被抓了个正着, 言笑脸上非但不见一丝慌乱,反而笑眼盈盈,不紧不慢地同他解释:“那人是桐楼的百晓生,没他不知道的隐秘, 我刚才是在跟他买情报。”
“什么情报?”
“一些见不得人的八卦。”
“你买来做什么?”
“防患于未然,以后总有机会用到的。”
她故意不说,宴之峋心里再好奇也没追问下去,穿好外套去了医院。
不久前, 医院刚接到一名产妇, 羊水栓塞, 两声咳嗽后人就没了,经过护士站时, 几名护士还在聊起这事,个个唏嘘不已。
宴之峋想起了重要的一件事,这两个月里, 他一次都没有问过言笑怀言出那会的生活以及她顺产时的情况。
他用吃早饭的时间给言笑发去消息:【生言出的时候,痛不痛?】
言笑还没睡,看到后直接翻了个白眼:【我是铁人吗?你说痛不痛?】
两分钟后, 她才收到回复:【对不起。】
她一愣,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他后面会跟上一句“都怪我精子存活率太高”,万幸他没有,显得这三个简简单单的字诚恳不少。
宴之峋又问:【生产前有没有遇到羊水栓塞的情况?】
言笑没回答:【你问这些到底做什么?受什么刺激了,还是说你也想生了?】
莫名其妙的。
宴之峋也不回答,自顾自往下问:【这几年你一个人照顾言出是不是很辛苦?】
言笑这下确信了,他今天出门没吃抑制矫情的药。
停顿片刻,她实话实说:【当然,照顾孩子可比工作累多了。不提现在,等你死了,他们还要求你在天之灵保佑他们。】
宴之峋:“……”
言笑:【不过我的目标是,不把言出教育成我俩死后,还要哭天抢地求我们保佑他的人,我要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不依附别人而存在的人。】
话题到这结束了。
宴之峋看了眼时间,正要掐了屏幕,对面发来一条转账消息,数额显示为35.5。
他回了个问号。
言笑解释:【最晚在肯德基花的钱。】
宴之峋荒谬不已,连着发了三条:【我差这点钱?】
【35万也不用你还。】
【我的钱,你都可以花。】
言笑:【得,又开始了。】
宴之峋:【?】他开始什么了?
言笑:【咱俩分手这几年,你是不是去进修了霸总培训班?怎么现在有时候说话又土又霸道的?】
宴之峋撤回了那三条消息,并且摁下收款键。
言笑:【没必要撤回,我早截图了。】
言笑:【还有,我转你钱,没别的意思,是怕你和昨天晚上一样,每日更稳稳Q群夭屋儿耳气五二八一,加入追更哦又拿请我吃饭的原因威胁我陪你吹冷风。】
宴之峋心跳频率突然加快,心虚的。
他的视线未从屏幕上挪开,结果冤家路窄地撞上了徐承。
对方的架势不像巧合,给人一种请君入瓮的不适感。
宴之峋没有跟他打招呼的打算,准备径直绕过,被他用腿拦下,不怀好意的笑挂在脸上,明知故问地将话题打开:“那小孩是你的吧?”
宴之峋没说话。
徐承兀自笑道:“我记得当初提分手的是言笑吧,没想到她还给你生了一个孩子,这事多少人知道啊,总不可能就我一个知道吧?你爸妈知不知道?不对,你爸妈要是知道言笑当初怀孕了,一定会威胁她把孩子打掉……我要是回申城把这事跟你爸妈说了,言笑,还有你那宝贝儿子会怎么样?”
宴之峋收了手机,抬起头,神色寡淡,“你要钱?”
“你想用钱收买我?”两个人在玻璃里对上视线,徐承好整以暇地抬了下眉,“我开价可不便宜。”
宴之峋嗤了声,“你还不值得我花钱。”
徐承也冷笑,“那你问这什么意思?”
宴之峋淡声说:“为了验证你这人是不是跟我料想的一样廉价。”
徐承表情略僵,“你就一点都不怕?”
“我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需要害怕?”
话说到这份上,徐承还是认定他在强颜欢笑,实则心虚得厉害。
“你爸要是知道,你这辈子大概率只能烂死在桐楼这地方了。”
“那你可以去让他知道。”
宴之峋重新拿起手机,“要回申城?行,我这就帮你订张商务座,身份证多少?”
徐承被噎了下。
宴之峋只给了徐承半分钟时间开口,见他一直沉默,干干脆脆地转身走了,回到科室不久,被许国雄叫住-
和宴之峋发完那几条消息后,言笑回四楼补了一小时的觉,醒来后去了趟书店,回来时接近中午。
听见言文秀和高叔在一楼交谈,聊淮县今早发生的隧道坍塌事件。
“听说现在还在救援,就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受伤了。”
“这事小宴应该知道,我到时候打电话问问。”
言笑脚步一顿,站在地板收口处的口条上隔着一段距离问:“他怎么知道?”
言文秀扭头,“你不在的时候,他回来了趟,说是要去淮县医疗支援,怎么他没跟你说啊?”
言笑没回答,先去问一旁玩积木的言出,“乖宝,狗蛋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和你说他要去别的地方待几天再回来?”
言出头也不抬地答道:“狗蛋说这几天都不能和出出一起玩了,不过他会给出出带玩具回来。”
言文秀了然,拱火似的来了句:“看来就没告诉你一个人。”
“是没告诉。”言笑一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掀开塑料门帘的同时,脸色变了。
以前他俩在一起的时候,他无论去哪都会跟她报备行程,当然他也会要求她事无巨细地分享她的安排。
言笑当时很不情愿,他这种行为在她看来压迫感太强,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私人空间都被占据,密不透风地挤压着她正常的呼吸节奏。
现在他俩什么关系都没了,她反倒开始不习惯他一声不吭离开的做派。
人,好像都有点病,且,爱犯贱。
言笑甩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给李芮彤发了份文件,备注:【这是我写好的剧本,后期有什么要修改的细节再敲我】
写的是短剧剧本。
两天前接到李芮彤委托那会,言笑相当诧异,“你们星昭什么时候开始搞短剧业务了?”
“也不算是我们星昭的业务,这剧本是给Sunday工作室用的,至于这工作室,是老板小儿子开的。”
说是小儿子,其实是个私生子,在星昭没有股份,老总出于补偿心理,私下给他转了一笔钱投资他的工作室。
和绝大多数豪门争斗剧里的私生子角色一样,这人不甘心自己的出生低其他兄弟一等,非要在亲爹那争一口气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正好这时,一档短视频爆火,让他看到了商机——短剧属于下沉市场,拍摄和宣发成本低,来钱快,小火赚小钱,大火赚大钱,不亏。
李芮彤回复得很快:【我前天刚和你说的,你这速度够快。】
言笑:【这玩意比网文还要有套路,写起来不难。】
李芮彤:【赞!】
李芮彤:【你现在有空打电话吗?我切个语音。】
言笑主动拨去语音通话,李芮彤花了五分钟将《败露》的首播收视和观众反馈情况转述了遍,言笑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附和一声。
正事聊完,李芮彤随口扯了句闲话:“对了,小少爷还在桐楼啊?”
“不在。”
“他这就被调回申城了?”
“不是,暂时去临县支援了。”具体情况,言笑不清楚,也就说得含糊。
李芮彤哦了声,“你俩这段时间相处得怎么样?他有没有处处找你麻烦?”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言笑一个不经意,和折叠镜里的自己视线相交,她拿起镜子,仔仔细细看了眼,牛肉不对马嘴地抛出一个问题:“你说我的嘴唇是不是特别好亲?”
李芮彤听了哭笑不得,“我怎么知道?这事你去问小少爷。”
说完,她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味,具体哪不对劲,她没分析出来-
宴之峋回风南巷那会,言笑不在,本来打算让言出转述,后来想想,这种事还是自己亲自说的好,于是在统一的大巴车发动前,他给她拨去电话。
又挺不巧的,她开启了第二轮补眠。
电话是迷迷糊糊接了,语气称得上相当不耐烦:“又是你啊,狗哥,你是真会挑时间找我。”
宴之峋默了默,脸红心也乱跳地诱导道:“要是下次你能主动打给我,不就能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言笑就算在半梦半醒间,也不上他的当,甚至都不接茬,“这次什么事?”
宴之峋脑袋莫名一空,忘了这通电话的目的,又沉默了会,叫她的名字,“言笑。”
“嗯。”
“没事了,你继续睡吧。”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好像又觉得该说的已经都说了。
宴之峋没挂断电话。
言笑也不着急挂断,打了个哈切,声线含糊:“听说你去了淮县支援?什么时候回来?”
宴之峋的语气出现了不易察觉的起伏,“最快三天,最晚一周。”
她拖着长调哦了声,不乏失望。
听得他心脏又开始不安分地跳动,故作矜持地问道:“你是觉得我待在外面的时间太久了?”
“有点。”
他心里一乐,“言笑,你该不会舍不——”
他话还没说完,言笑又打了个哈切,“淮县的麻花挺好吃的,你回来记得给我带两斤,记住,一定得是回来当天买的,不然就不酥脆了。”
“……”
通话终止,宴之峋的心一点点地冷了下来,尤其在他想起昨晚的最后一幕时。
他低头亲了她,是偷偷摸摸的一下,他也以为这一吻结束后,会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当然他承认这样有点卑劣,和耍流氓本质没什么区别。
就在他思绪翻涌间,他缓慢睁开眼,倒吸一口凉气。
浑浊的夜色,她的瞳仁里包裹着昏黄的灯火,风掠过,她那蝴蝶羽翼一般的睫毛扑簌簌地颤动。
她看着生动又迷人。
“嚯——”漫长的一声后,她意味不明地来了句:“经过这几天发生的事,和你刚才的行为,我终于能确定了——”
确定了什么?她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吗?
他胸腔里有东西在狂跳。
她弯唇轻笑,听着像游刃有余时会发出的笑声,“你喜欢我。”
“不,准确来说,是你,又喜欢上了我。”
他忘了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是不是表现得太平静了?
她可真厉害,厉害到像一个明明没什么筹码,却总能稳操胜券的赌徒。作为她的对手,他就跟上门送钱的一样。
宴之峋对着手机发了长达近半分钟的呆,群聊消息把他意识炸了回来,又是周程修在狗友群里兴风作浪,说自己最近看了部电影,一个套路到不行的破镜重圆梗。
讲述了一对情侣大三时在一起,毕业后经历了长达两年的异地恋,最后因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分道扬镳,再次见面时,男主依旧还爱着女主,两个人经历重重考验,重新在一起。
虽然时间、人设、经历不太能对得上,宴之峋也能确定自己在和言笑重逢时,对她没有了爱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周程修的叙述,即视感强烈。
周程修:【我跟你们说,这男的贼有意思……分手是女方提的嘛,他当时就嚷嚷着说“你以后别再来找我,我这人不会回头的”,结果真遇上了,又跟个舔狗一样。】
宴之峋直接在周程修这条消息下回复:【你闭一下嘴。】
周程修:【为啥?】
宴之峋:【不中听。】
宴之峋:【那不叫舔狗,叫忠犬。】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