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若流水, 转眼就入了冬。
隆冬烈风,沈希捧着手炉,裹着狐裘, 轻轻地翻看着文书。
她的容颜清丽, 眉尖微蹙, 仍是少女的柔美模样,但那姿态里却多了些上位者的尊崇与雍容。
战事已经激烈地进行了整整两月。
马上就是十一月的深冬。
安内必先攘外, 突厥人亦是明白这个道理, 萧渡玄为这次的征伐谋划经久,但突厥人从刚开始被打的兵荒马乱后, 也很快反应过来。
三位王子也暂时放弃了内斗, 紧忙合力迎战。
如今正是进入了最焦灼的关头。
而外战越是激烈难缠,后方就越是要稳住安定。
沈希已经开始微微显怀,最初的时候吃不得荤腥,现在小腹虽然渐渐鼓了起来, 但也不会再孕吐了。
明光殿的装潢稍作调整了一番,连博古架的尖角都被包了起来,为的就是万无一失。
母亲冯氏更是也在宫中住了下来。
沈希身边如今很须要人, 政务繁忙,陆恪和李缘又很是麻烦, 她不想将情绪太明显地暴露出来, 但母亲冯氏总能发觉她的心绪。
她能温柔地抚平沈希的不安和焦躁, 以一种如若流水的方式潜移默化地让沈希平静、快乐起来。
冯氏将玉案也一并带了过来。
现下沈希过得跟在家中差不多。
生活上处处都有人照料,但治国理政还是劳费心神的事。
沈希看了片刻的文书, 就有些看不下去, 她将手炉放到一边,低声说道:“陛下那边今日传信过来了吗?”
除却公务文书, 萧渡玄每日都要给她寄信,还要求她一定要回。
刚开始沈希觉得很烦,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
后来听常鹤说起,她才知悉萧渡玄对她一言不发前去燕地有多生气,知悉她跟顾长风常常通信,更是念在了心里。
沈希和顾长风通信很多。
那时顾长风在外,沈希在燕地,他们虽然不常相见,却时常寄信。
连沈宣当初都意识到了,说沈希寄过来的五封信里有四封都是在说顾长风。
萧渡玄那样的人,对沈希在燕地发生的琐碎比沈庆臣还清楚,怎么可能没有看过那些信笺?
沈希也想不出,他是以什么心情看过那一封封信笺的。
都是儿女情长,写的东西也不怎么认真,她有时候甚至会干脆抄一首诗过去。
但对萧渡玄来说,恐怕不是那么有意思。
“您没必要那么惧怕陛下的,”常鹤忍不住说道,“当初您但凡送回来只言片语,他恐怕就要亲自去将您接回来了。”
片刻后他意识到失言,不敢再多说。
沈希心神微动,她的指节轻扣着桌案,最终还是提笔给萧渡玄回信。
侍从不敢打扰沈希看文书,听她问起,急忙笑着说道:“已经送过来了,娘娘。”
她放下文书,轻轻接过那封信笺。
或许是为了让沈希心安,萧渡玄的信笺言说的很多都是琐事。
曾经那样无感生活中细碎的人,为了她都开始俯身觉察花枝落叶了。
沈希看完以后,感觉脸颊都是微红的,萧渡玄并非是那种浪漫,具有风流气质的人,更多时候他是冷情的,寡欲的。
可这样的他,也会在信笺里写满爱语。
沈希提笔写了回信后,方才离开明光殿,眉尖也又再度蹙了起来。
这几天陆恪逼得越来越紧,直言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陆太后,上回在清徽殿的时候,他还摔了一块玉佩。
沈庆臣也不跟他客气,冷嘲热讽地骂了回去。
幽禁陆太后的抉择是萧渡玄做出来的,陆恪心底暗怒,也不敢轻易如何。
他只敢频繁地向沈希施压。
沈希懒得搭理陆恪,她本来就很讨厌他,现在对他更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不过她还是去看了看陆太后。
萧渡玄没有停陆太后的供奉,她照旧锦衣玉食地过着,不过对陆太后来说,物质上的华美没有任何意义。
陆太后渴望的是万人瞩目,喜爱的身畔的车水马龙。
将她幽禁起来,比将陆太后杀了都还令她难受。
沈希披着狐裘从御辇上下来,但仅仅是在登石阶的时候吹了片刻的风,她的脸庞便有些泛红。
殿门已经关了些时日,打开的时候像是尘封的古墓,隐约有灰尘扑面而来。
陆太后枯坐在软榻上,那日萧渡玄没有心软,胸口中的那一箭她用了许久时光才恢复。
也就是现在陆太后好些了,沈希方才过来。
沈希跟在萧渡玄和乐平公主身边很久,所以很知道陆太后对萧渡玄有多好。
她一直以为他们母子关系还算不错,如今想来,倒也不尽然。
再深重的情谊,也不能和权力混淆在一起。
更何况是皇权这样可以泯灭一切的滔天权势。
陆太后见到是沈希过来,眼底近乎带了些惊恐,再无往日的尊贵与游刃有余,她自被幽禁起来后,精神就不太正常。
她尖声说道:“不是我害死你的,姐姐!”
沈希还没有反应过来,陆太后就像是耗子见到猫一样,扑倒在了地上。
“姐姐,我没有杀你……”陆太后声音嘶哑,“那药不是我下的,真的不是我,不是我。”
先帝的两任皇后是亲姐妹。
同出陆家,都很受宠,但人却很不一样,陆太后的姐姐温婉贤淑,陆太后则更张扬骄纵。
张太妃后来能够扶摇而上,正是因为帮助陆太后上位。
宫闱秘闻,常有晦涩难言的地方。
但对于先帝时期旧闻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沈希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来看看陆太后到底如何的。
她对陆恪不信任,对他一直想见陆太后这件事更是充满猜忌。
在皇帝不在的时候,太后懿旨的效力太重了。
如果陆恪想要借着陆太后的手行不臣之事,对沈希来说也是个大麻烦。
陆太后形容疯癫,言辞也语无伦次,但沈希依然不信任她。
古往今来,能够忍辱负重的人,都最是叫人忌讳的。
陆太后越是装疯卖傻,沈希就越是觉得心里烦躁,她总觉得陆恪想做什么,但偏偏她那样仔细,也没有寻到问题的事头到底在何处。
她不敢掉以轻心。
沈希问了侍候的宫女几句话,然后又将太后宫里的人事调整了一遍。
买通人心是个麻烦事,将事情做到万无一失也是极难的,沈希只能尽可能地做到处事周全,再加上还有常鹤在,宫里的事反倒都是小事。
从太后宫里离开后,沈希又回去了明光殿。
天越来越冷了,只怕再有几天就要落雪。
她看了眼在殿前叽叽喳喳叫的小雀,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地轻笑了一下。
*
转眼就进入了十一月,天越来越冷,清早起来外间的花树上凝的都是霜,像是过不了多久便会有落雪。
萧渡玄很执着。
东宫正殿长乐殿的后面曾经栽了一棵梨花树,沈希入宫的那年被它矮半寸,如今已经参天了。
当初萧渡玄从东宫搬到太极宫的时候,将这棵树也一并移植了过来。
沈希看向被冷霜倾覆的花枝,蓦地想起多年前萧渡玄抱着她摘梨子的情形,太子温柔,却是个端方君子,不会去做那种很轻佻的事。
她长在内宅里,吃的都是侍女洗好的瓜果,还没有尝过树上的果子。
沈希馋了那梨子许久。
但她不太敢说,直到某日看课业时,她的目光忍不住往外瞟,萧渡玄才发觉症结所在。
他轻轻敲了一下沈希的额头,笑着说道:“小馋猫,怪不得这些天都魂不守舍的,原来是想吃我的梨子了。”
萧渡玄栽种梨树为的是看春日的梨花。
却不想,竟还有人连梨子的主意也要打。
但萧渡玄没有训斥沈希,他连侍从也没带,纵容地牵过她的小手,便带着她去摘梨子了。
不知道明年梨花开的时候,萧渡玄能不能回来。
这些天的战事太焦灼了。
沈希走出明光殿,心里想的都还是那繁盛的满树梨花。
十一月中旬是冬至,到时要前去南郊祭天,萧渡玄不在,沈希便要代他去祭天。
礼仪上的事繁琐麻烦,沈希没有什么兴致,可这又是要事中的要事,不做也是绝对不成的。
在听闻礼官言说的时候,她心中总有一种错觉。
就好像她不是萧渡玄的皇后,而是他的储君、他的继承人一样。
不过如今这天大的家业,也的确是在她的手里。
礼部的郑尚书是个处事周全的人,安排得很是妥当,今年的流程要比惯常简化许多。
对外的说法是因为皇帝远在边关,其实是考虑到沈希如今怀有身孕,不能一直劳累。
萧言照旧在礼部任职,但他很少会有面见沈希的机会,有也是混杂在人群中,那日的事情过后,他心中一直都很焦虑。
可见沈希如今渐渐掌权,他的心也放松了下来。
爱一个人,就是盼望她过得好,过得幸福。
哪怕并不能陪伴在她的身边,只要看她每日快乐便已经足够了。
相比之下,顾长风沈希就要见得更多一点,她本以为萧渡玄会忌讳顾长风的存在,专门将他给调远些。
当初在云中时,他受了重伤。
在家中养病多日,今次也没有随着萧渡玄出征,而是坐镇中央。
禁军总要交给最信重的人才妥帖。
顾长风那天单膝跪地,向萧渡玄表了忠,他便也没有再为难顾长风,干脆让他继续禁军的职务了。
禁军是护卫皇帝安全的,沈希偶尔会见到他。
曾经差些就要结亲的故旧,现下竟是做了君臣,只能说当真是世事无常。
马上要去南郊祭天,近卫是势必要周全至极的。
当初萧渡玄遇刺虽然是有所预料,但那回的事还是叫众人吓得胆寒,如果不是沈希给他挡了那一箭,皇帝可能真的会受伤。
所以自那之后,在扈从的选定上更谨慎了。
能够陪在沈希身边的人,更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强手,何况在暗处还有许多人在默默护卫着。
但临到祭天的前几日,军中突然传来急报,言说皇帝受伤了。
沈希原本平静的心绪一下子就被打乱了。
她心急如焚,失手将桌案上的镇纸给打碎了,琉璃散落了一地,像是颗颗明珠,在烛光下闪烁着血色的光晕。
常鹤原本是要将这封信给拦下来的。
萧渡玄明令禁止,言说决计不可令皇后知晓此事。
但那侍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传到了沈希的跟前,那年轻的侍从吓得满身冷汗,略带稚气的脸上尽是惶恐。
常鹤的眼底带着血气。
可沈希却先看向了他,她低声说道:“多久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常鹤也知道瞒不过她,他紫衣轻动,连忙走到沈希的跟前,说道:“没有多久,娘娘。”
“前日才刚刚传来的消息,”他轻声说道,“陛下是不想让您担忧,才瞒了下来。”
前方动乱,会导致后方也生出变故。
在这种关头,无论前线还是宫中都不能出任何问题。
沈希的脾气快要压不住,她将文书甩到了常鹤的身上:“你帮他瞒着我?如今我是你的主子,还是他是你的主子?”
这话太尖锐了。
她身姿窈窕,即便怀着身孕,也看着不过像个大些的孩子罢了。
宫里的人都是看着沈希长大的,因此面对她时总怀着一种对孩子的柔情。
萧渡玄言说不欲令沈希知晓,众人也都遵从了,她身子本就差,现在又有了孩子,是经不得太多情绪起伏的。
但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落入了常鹤的耳中。
萧渡玄那份遗诏的意思很明确,看似是为储君做安排,实际上就是将沈希当作了权力的继承者。
假使他出现任何问题,这皇权和庞大到可怖的家业,都该是交由沈希来打理的。
她是皇后,也是储君。
当初那个会偷偷抹眼泪的小姑娘,早就长大了,她也能够独当一面了。
常鹤低头跪在地上,说道:“您是。”
沈希眼眶微微泛红,但她收敛情绪得很快,将那些文书看完后就立刻传召了太医院的人,令其轻骑赶往边镇。
萧渡玄害怕她会发病,特意将江院正留在了京中。
但沈希却还是令江院正赶了过去。
萧渡玄年少时多病,是当时尚被称作江神医的江院正,让他彻底地康健起来。
江院正是最了解皇帝病症的人,也是当之无愧的举世第一名医。
但与常鹤的预感一样,沈希也渐渐感知到这桩事并非偶然,是有人想要借机乱她心神,两人交换了一下视线,眼底都带着些戾气。
*
今年的冬至在十一月十六,那日清晨,天空是一片清冷。
不过钦天监言说初雪快要到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落下。
沈希半阖着眼眸,撑着手肘看文书,萧渡玄的伤还没有好起来,她那日写信将他给大骂了一顿,他也好言好语地给她回信。
他还能提笔写字,应该就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想到萧渡玄之前拿写过的信来骗她,沈希还是很生气。
两人的字迹很像,沈希的字是萧渡玄一手教出来的,所以她能清楚地认出,这信是不是他亲笔所写。
车驾平稳地向前进发。
沈希放下文书,轻轻地阖上了眼眸,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到南郊了。
今日祭天过后,她就不会再出宫了,肚子里的小孩子越长越大了,等到年关的时候,她走路估计都会有些吃力。
不过这些天自己睡,沈希终于破了一桩旧案。
之前跟萧渡玄一起睡的时候,她苏醒时怀里抱的软枕总会跑到角落。
沈希有些困惑,她的睡相也没有很差,近来她才知道,每回都是萧渡玄将她怀里的软枕给抽走的。
她都不知道要怎么说他了。
沈希在车驾下小睡了片刻,到达南郊后就要准备走仪礼的流程。
皇帝是天子,所以冬至祭天是一年到头最隆重的祭祀。
甫一走下车驾,侍从就紧忙扶住了沈希,父亲沈庆臣也是紧紧地跟在她的身边,他的眉心微皱,似是恨不得亲自来扶住沈希。
有孕后她难得出宫一回,让众人也颇为紧张。
沈希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了。
昨夜还很紧张,可真正出来后,心神却渐渐放松下来了。
类似的事她自己虽然没有做过,但跟在萧渡玄身边时,不知道看过了多少回。
沈希深吸了一口气,身上的礼服已经熏过香,微冷的气息还是涌入了肺腑里,让她坐车坐得昏胀的脑海都沉静起来。
她抬起眼眸,在阵阵雅乐声中向着圜丘走去。
祭礼繁杂,但一项项进行下去后,众人也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可比起祭礼,更令人忧心的是潜藏在暗处的潮水。
古往今来的政变,大多都是发生在皇帝离宫的时候,尤其是郊祭,很容易被人钻到空子。
当孤身站到高台之上的时候,沈希的掌心也不免泛起了冷汗。
此刻她站在万人之上,可身畔亦是无一人护佑。
高处不胜寒。
凛冽的冷风掠过沈希的身躯,繁重的礼服亦被吹得猎猎作响,她仰头看向天穹,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倘若这世上真的有神明。
沈希希望他们能护佑一下萧渡玄。
她的愿望很简单,她还是希望他能身体康健、长命百岁,然后——和她一起。
日光照在沈希的身上,将她的身形勾勒得熠熠生辉。
圜丘之上的年轻皇后,再无郁气,满身都是灿阳般的气度。
从祭台上下来的时候,仪礼就已经完成了大半。
沈希的脸色被风吹得苍白,但双眼却更加明亮了,眸光流转,顾盼生辉。
雅乐是悦耳的,连席卷而来的冷风都不再寒凉。
沈希披着光走下来,那个瞬间沈庆臣很想接住她,片刻后才想到她已经是皇后了,不是当初那个还没有他膝头高的小女孩。
她早已能够面对纷扰,无须再依附于谁。
事情就这样进行下来了,沈希的心脏怦怦直跳,但她还不敢就这样完全放松下来。
身边的近卫很多,将她团团地护卫住,连怀着恶意的目光都被拦住。
但再度坐上车驾的时候,沈希还是感知到了那道隐晦的视线。
她已经等待多时,这一刻她不觉得恐惧,反倒有一种血在燃烧的奇妙感触。
沈希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将父亲沈庆臣和宰相李韶召了过来,但变故直到黄昏时才最终发生。
天色昏黑,欲有雪落。
连层叠的重云都是黑压压的,昭示的是一场混乱的惊变。
沈希坐在车驾里,终于清晰地感觉到了那道充斥恶意的视线,禁林的深处,雅雀无声,连霞光都是晦暗的。
当瞧见高踞马上的陆恪时,她就知道这场剧变终是到来了。
他身畔是无数黑衣的死士,不知被豢养了多少年,连沈希这些天紧密的多次排查都未能发觉。
真是讽刺。
当初陆恪指控沈庆臣谋反的一条罪证就是豢养死士。
没有想到真正豢养死士的是他自己。
历来外戚都是最有野心的一群人,更何况储君还是个自幼就多病的人。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是那个被所有人认为年寿难永的太子,最终登上帝位,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如今想来,许多事突然变得分外清晰。
陆太后孤身在深宫里,许多事都要依仗兄长,皇帝缺少子嗣,也会依仗外戚。
两代皇后都很受宠,却都子嗣艰难,陆太后好不容易老来得子,萧渡玄还自幼就带着病。
十七八以后,他的身子已经向好发展,却又在二十岁那年差些病危。
这些事真的都是偶然吗?
还有当初陆仙芝手里的那份药,她一个闺阁中的女郎,纵然再嚣张跋扈,恐怕也是很难得到那样猛烈的药。
那是要彻底毁掉另一个女孩的劲头。
沈希的呼吸很轻,脑海中的思绪却又清晰到近乎疯狂。
但陆恪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先帝是有所防备的,他不允陆太后亲养太子,而且早早就开了东宫,还将权柄交到了他的手里。
他更没有想到,沈希的横空出世。
她成为了萧渡玄活下去的锚点,她挡下了陆仙芝的那杯药,她填补了萧渡玄离京后的权力真空。
真是可惜陆恪这些年的谋划了。
陆恪的声音很冷厉:“皇后篡权,意图谋逆,吾等奉太后懿旨,诛杀无赦。”
他连词都没有编好。
沈希作为皇后,作为未来储君的母亲,哪里须要篡权?更何况,如今这滔天的皇权,本来就在她的掌中。
隔着些距离,但沈希还是看清了陆恪那双阴鸷的眼。
时至今日,她也算是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讨厌她了。
这跟她做了什么事都没有关系,沈希碍到了陆恪的事,阻遏住他向着那最高权力的进发。
所以他会恨她,不惜用各种言辞来指斥她、打压她。
可事实上,陆恪不过就是因为无能而愤怒罢了,他那样恨沈希,却偏生什么也做不了。
沈希轻笑一声,讽刺地说道:“本宫的摄政之权,是陛下亲许,再说如今太后病重,哪里来的懿旨?”
她的言辞越来越冷。
“本宫看陆相伪造太后懿旨,”沈希的眸光也是一片冰寒,“才是想要篡权谋逆吧。”
她直接就给陆恪定了罪。
陆恪阴狠,为了让旁人放下心来,连做礼官的二儿子都没有带走。
此刻他直接成了众矢之的。
陆二公子跟着沈希过来祭天,全然没有想到父亲会突然谋逆,他的脸色煞白,颤声说道:“父亲,您这是想要做什么啊……”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禁军的刀刃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陆二公子不是陆恪留下来的人质,而是他为了谋求大业被放弃的人。
陆恪阖了一下眼,才抬眼时神情只余下了冷酷。
“逆贼挟持吾儿,”他厉声说道,“等肃清功成后,父亲定为你报仇。”
接着还未等禁军做什么,陆恪便令人一箭射杀了自己的儿子。
混战在那个瞬间便拉开了序幕。
*
李缘觉得自己是古往今来做的最憋屈的宰相。
先前被陆恪压着也就罢了,谁让他是皇帝的舅舅呢?
如今沈庆臣和李韶更是直接踩在了李缘的头上,明明都是宰相,他还比他们年长许多,论起治国理政也不输他们。
可连祭天的事他现在都没法参与了。
李缘有点后悔,谁知道这沈皇后是个这么强势的人呢?
以前多温柔矜持的小姑娘,掌权以后都快跟萧渡玄差不多了,手段也真是够狠的。
这样明里暗里地打压他,跟训犬似的。
可沈希还那么年轻,他又熬不过她,又不愿意离开中枢,还能有什么办法?
李缘懊丧地坐在清徽殿里,以前跟着先帝的时候他也没这么憋屈啊,重臣全都去祭天了,就他在这里留守。
他想着想着,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忆起旧时沈希曾想让李四姑娘做越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想起那个女儿,李缘又觉得要愁死了。
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家,竟然那样野蛮,还满脑子都是男色,直言不嫁丑人,叫他在这权贵圈子里都快没法混了。
李缘又遗憾地想,要是当初没有挑三拣四,早些结亲就好了。
现在沈家水涨船高了,也不知道还看得上他们家吗?
李缘越想越觉得心里难受。
他这样好的出身,当年科考时那样好的成绩,又早早地拜相,如今却混成了这样,真是世事难料。
当初刚刚入仕的时候,连高祖都夸他文采飞扬,将来比能写得佳诏。
正当李缘伤春悲秋,快将玉佩的穗子给捋断的时候,一名紫衣宦官匆匆过来,高声说道:“李大人,快来草诏,陆相谋逆了!”
李缘瞠目结舌,他站在高处,差点从台阶上跌下去。
他颤声说道:“你、你说谁谋逆了?”
“还能有谁?”那宦官急忙说道,“自然是陆恪陆宰相。”
他匪夷所思地看了李缘一眼,难不成李相也人到老年,失了心智了?
但接着他有幸看到了这世上最怪异的一幕。
李缘高兴地大笑出声,像个顽劣小孩似的跳了起来:“快快快!给我纸笔,现在就写!”
从暮色昏沉到月影西斜。
禁林被鲜血所洗,连河水都成了猩红色,在暗夜里肖似地府里的景致。
诏书下达后,禁军迅速地赶来,彻底绞杀陆恪的党羽只是时间问题,但麻烦的是,驸马陈青识挟持了乐平公主。
沈希终于想起百密之外的那一疏是什么。
她已经多日没有见过乐平公主。
当初乐平公主为了解救陈青识,将沈希送到萧渡玄跟前后,沈希就再也没有想过拾起这段友谊。
她嘲讽地想到,乐平公主应该也不须要这段友谊。
毕竟只要有驸马在,乐平公主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旁人,都算不得什么。
可眼下乐平公主被挟持,所昭示的是皇室权威的受辱。
乐平公主再怎么说也是萧渡玄的亲妹妹。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到底付出了多少?”她已经哭花了脸,颤抖地被陈青识用刀匕抵着。
陈青识的眼底一丝情谊也没有。
他冷声说道:“娘娘,臣用公主这条命来换陆大人的命,应该是值得的吧?”
“您应该也不希望,陛下回京的时候,得知公主的丧闻吧,”陈青识神色狠戾,“为了权势,而放任公主身死,娘娘不会这样做,对吧?”
沉下来的并非是威势上的压力,而是道德的重量。
陈青识很明白,如今做决策的就是沈希,而不是她身侧的李韶或者沈庆臣。
同理,倘若乐平公主真的出事,那些骂名也只会落到沈希的身上。
才刚刚开始掌权,应该没有人想有这样大的道德瑕疵。
再说,沈希又不是朝臣,她是皇后,她能去赌萧渡玄的心思吗?
乐平公主可是萧渡玄的血亲。
陈青识想得周全,但他不知道萧渡玄曾为了沈希对陆太后生出杀念,更不知道萧渡玄对乐平公主的亲缘有多淡漠。
沈希却是知道的。
别说是杀了乐平公主,就是直接杀了陆太后,萧渡玄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沈希做不得这样的冷血事。
陆恪的党人现在做的只是困兽之斗,不须要用乐平公主的命来了结。
她得是多无能,才会用一个无辜的人来成全自己的事。
可听到陈青识的话后,乐平公主却极崩溃,她凄厉地说道:“杀了我吧,小希!杀了我吧!”
她脸上都是泪水,和脖颈间的血水混在一起,有些阴翳的恐怖。
在冰冷的月色之下,更显冷凄。
雪也是在那个时候落下来的,纷纷扬扬的薄雪轻轻地往下落,像是飞絮般飘舞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冰冷的利/箭刺穿了陈青识的咽喉,他的头颅被直穿如石的利/箭给射断,骨碌骨碌地滚落到雪地上。
乐平公主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尖叫着从马上坠下。
好在周围的侍从反应及时,立刻就将她救了下来。
沈希低喘着气,见到乐平公主安然无恙才回头去看射箭的人是谁。
沈宣将弓背在身上,利落地从马上跳下,单膝跪在沈希的跟前:“参见皇后娘娘,臣救驾来迟。”
她的眼眶蓦地红了。
沈宣没有骗她,他的射箭技艺是真的很好。
*
祭天后的整整一夜,都是在混乱中度过的,唯有宰相李缘一直都是狂喜的。
这是沈希第一次在混乱过后自己收拾残局。
以前哪怕有再乱的事,萧渡玄也都会为她处理好。
偶尔沈希也会惹出祸事,无论是意外打翻桌案上的水,还是不小心得罪了很有势力的权贵,他总能帮她妥帖收尾。
她第一次独立解决问题,第一次自己进行收尾。
沈希依照萧渡玄教予她的方法,先将人全都羁押,一面安排医官救治,一面安排刑臣审讯,并将所有的口供全都记录在册。
不隐瞒具体的事宜,直接下诏书。
而对个中的细节,仔细地进行第二轮的审查,保证万无一失。
等到事情勉强地做好收尾时,天色已经大亮,外间的薄雪也变成了暴雪。
沈庆臣抚了抚沈希的后背,轻声说道:“先睡一会儿吧,还有父亲在呢。”
她打了个哈欠,到底是没有抵住他的催促,昏昏地睡了片刻。
但还没有到正午,沈希又醒了过来。
这一切都还须要她来做定夺,还是等处理完再做休歇吧。
一整日又这样过去。
前所未有的纷杂事务铺天盖地的涌来,到入夜的时候,沈希才终于能喘口气。
她捧着手炉,将狐裘裹得更紧一些,也不知道萧渡玄的伤处好了没有,他今次的信来得好晚。
沈希正想问侍从怎么回事,侍从便兴高采烈地推门而入,高声说道:“娘娘!陛下大胜了!不日就将凯旋!”
她站起身,眼眸一点点地变红。
沈希哭着说道:“好,好。”
陆恪谋逆的阴影刚刚落下,前线大捷的喜讯便迅速传来,加之年关将至,整个京城都处在强烈的欢欣与雀跃中。
宰相李缘的家中更是宴客足足五日。
沈希听闻消息的时候,都忍不住想笑,她向着父亲说道:“您看,我让李相留守宫城的决定不错吧?”
沈庆臣也有些无奈,温声说道:“相当不错,小希。”
“就是他这几天每天都要来寻我,”他略显风流的眉眼弯起,“一直说想要结亲。”
沈希柔声说道:“这种事情,还是让阿宣自己来想吧。”
她站起身,眉眼清湛。
沈希眺望远方,轻声说道:“旁人怎么决定得了他的幸福呢?”
下过雪后,天更加湛蓝了,分明在冬日,却没有惯常的灰败和阴郁。
她的话音刚落,沈宣便小步快走地冲过来了,他高兴地说道:“阿姐,你之前一直想看的那种月光花,我养出来了!”
萧渡玄给沈希送了一整座宫殿的花。
现在除了匠人外,每天最认真照看的就是沈宣。
沈希也很惊喜,弯起眉眼说道:“真的吗?我现在就要去看看。”
“走走走,”沈宣扶住沈希,“我现在就带你去看。”
两人一边说着走远,容色截然不同的双生子,笑颜却是一模一样的,沈庆臣和冯氏一道望着,也不住地露出了笑容。
温暖的宫室里,新花的气息分外沁人心脾。
沈希扬起笑脸,眸底的光也轻轻地摇晃着,说道:“真的好漂亮,还这样香。”
“那可不是吗?”沈宣骄傲地说道,“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养出来的。”
沈希的眸光闪烁,她的声音微哑:“谢谢你,阿宣,谢谢你给我养了这么多的话,也谢谢你把我的愿望一直好好地记在心头。”
沈宣神情微怔,说道:“你——你想起来了,阿姐?”
“嗯。”沈希抬眸说道,“我都记得呢。”
之前难过的时候,总觉得人生是一片黑暗的,无论是幼时的孤单无助,还是后来的绝望挣扎。
可如今想来,她的生命其实也不只有那些。
这世上其实一直都有人在爱她,在小心地惦念着她,在她不知情的时候为她百般付出。
沈希是一个很幸运的小孩子。
她或许经历了很多的坎坷,可到最后她还是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连曾经的旧伤疤都被人小心地抚平,不再作痛。
从那座满是花朵的宫殿离开后,沈希又带着沈宣去看了看陆太后和乐平公主。
原来陆太后上回不是装疯,她的记忆是真的有些失常了。
不过也正是因此,陆恪没有找上她。
乐平公主的状态比陆太后要好很多,但大喜大悲后,她的心绪也很是经历了一番波折。
当初陆太后百般劝阻,也没能令乐平公主放下陈青识。
现在他死了,但她的心却在被他劫持的那一刻就死了。
两人间的事是一团乱麻,外人无从插手,沈希也没有要管的意思,可乐平公主还是深深地向她拜了一拜,她颤声说道:“娘娘,多谢您当时不杀之恩。”
沈希将她扶起,轻声说道:“那是我应该做的。”
如今头顶再没有任何阴影,乐平公主想要走什么样的路都是可以的。
但这些和沈希就无关了。
她现在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萧渡玄能不能在他的生辰前回来。
皇帝的千秋节,举国可都要放假呢。
他要是回不来,怎么放假?
*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诸事都平定下来,沈希的肚子也开始显怀了,想到腹中有一个新的生命,她就觉得有些奇异。
与此同时,萧渡玄的信笺也开始像雪花一样飞过来。
他有时候一天就能写上好几封。
沈希回都回不及。
她从来不知道,萧渡玄是一个话这样多的人,但他快要回来,她心里也是高兴的。
等到他言说还有三日就能归京的时候,沈希也忍不住常常露出笑颜。
皇后年少,又容色姝美,露出笑靥的时候更是极引人瞩目。
有年轻的士子第一次觐见的时候,生生看呆了眼,然后被长辈一通教训,面红耳赤地收了视线,从此连头都不敢抬。
临到萧渡玄还有两日归京的时,天边又开始落雪。
午后天就开始是灰蒙蒙的,小雪扑簌簌地往下掉,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沈希靠在火炉边,一边看书,一边吃乳酪。
到晚间的时候雪越下越大,外间的风声也开始呼啸。
沈希沐浴过后,就打算爬上床,然正当她打算吹灯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了热闹的声响。
侍女形色匆忙,笑着来报:“娘娘,陛下回来了!”
沈希连鞋袜都没有穿,她光着脚下床,像小孩子般跑到殿门前。
她眸光颤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身风雪的萧渡玄就将她给抱了个满怀。
他像过往无数次归来东宫般一样,声音轻柔地说道:“我回来了,小希。”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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