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霁抬脚离开。
不止脑袋昏沉, 他连步履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拖着一样,有些沉缓。
贺云翊望着这道身影,映着窗外完全降下的暮色在闪动的烛光下勾勒出剪影一般的美好轮廓。
他想起刚才推开房门的时候, 看到小岑哥踩着青石板朝自己走来。
小径两旁的青枫垂成天然弯曲的弧度, 伸开的绿意像是情人期盼已久的手,随时要将等候的人揽在怀中。
那些被霞光染出一层明艳色彩的绿草被垂感很好的西裤擦过,旁边开着几株淡紫色的花。
让贺云翊恍然以为他那天看到的年会上小岑哥扮演的美神真实地走到了自己面前。
完美无缺的身体比例。
如雪一般晶莹剔透的心。
在他人生即将腐烂沉沦的时候, 把他从阴暗滋长的地方拉了出来。
从旁边布置浪漫的餐桌前扯下几条香槟色的丝带, 贺云翊往那道身影靠去。
待两道身影交织在地面上的编织地毯上时, 他垂下眼尾, 用撒娇般的语气乞求道:“小岑哥,你别走好不好?”
岑霁正试图打开不知什么时候被贺云翊关上的房门,听到陡然响在耳畔的声音,惊怔地回过头。
然后修长的臂膀从身后环过来, 用作礼物装饰的漂亮丝带顺势往他转动门把手的手腕上缠绕。
贺云翊呼吸清晰温热, 眉目乖顺得像他又不像他:“你看,我们准备了这么久的晚餐,你要是离开的话,它们会浪费掉的。而且……”
他语气顿了顿, “你现在这样, 出去了也不好受。”
“什么意思?”岑霁还没反应过来贺云翊要做什么, 只觉得那种让人脸红耳热、呼吸不畅的迷醉感越来越强烈,让他迫不及待想要打开门或是窗户呼吸新鲜的空气。
就听细微的热流似是贴过耳膜,贺云翊一圈一圈地缠绕着丝带,像是在包装精美的礼物。
“这些香薰蜡烛不是普通的蜡烛, 带有催情作用,是我特地让人订制的。小岑哥不喜欢我没关系, 我们先在一起,之后再慢慢培养感情。”
贺云翊不想用这种方式的。
他原计划是掰弯小岑哥,让小岑哥喜欢上自己,再说服小岑哥和自己一起去国外。
贺云翊已经在国外置办好了房产。
在气候偏暖的地方,房屋的样式和装修风格以及里面的家具都是小岑哥亲自选的。
尽管这个“亲自”里,夹杂了他的欺骗,像那份目的不纯的测试一样,可至少结果是对的,目的达到了,是小岑哥喜欢的。
贺云翊想象着有一天和喜欢的人一起过不被打扰的生活。
只有他们两个人。
没有人突兀地打断他们,小岑哥的时间再也不会被分割。
他彻彻底底属于自己。
就是低估了弟弟的决心,并不是和那些贪图小岑哥美貌喊小岑哥老婆的人一样,只是喜欢那副漂亮的皮囊,对小岑哥是一时兴起的迷恋。
这也无所谓。
贺云翊不怎么把弟弟放在眼里。
毕竟明烈太年轻了,才成年没多久,他给不了小岑哥任何东西,连自己的零花钱都无法掌控的毛头小子,羽翼未丰,根本构成不了威胁。
贺云翊在意的,是怎么也没想到小岑哥有一天真的会相亲结婚。
尽管和小岑哥一家露营的时候就听岑叔叔提起过,但贺云翊一直觉得这种事情太遥远,他会在这之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小岑哥不能和女人在一起。
可现在,小岑哥真真切切地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他们言笑晏晏,举止亲昵,郎才女貌地在春日融融的阳光下交谈,把他不见天日的阴暗心思衬得狼狈不堪。
贺云翊想,把小岑哥变成自己的人,他就没办法抱女人了。
小岑哥这么温柔美好,做不来欺骗的事情。
何况,他迟早要成为自己的人。
贺云翊只是把时间提前了一点,稍微调整了一下步骤。
他们最终是要相爱的。
岑霁有些迟缓的大脑反应了几秒才消化掉贺云翊刚才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带有催情作用的香薰?
难怪刚才蜡烛一点燃,他就觉得屋子里的气息过于浓烈了些,他还以为除了芒果,自己是对什么花香过敏了。
还有贺云翊说的先在一起……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岑霁想要抬手捂住鼻子,阻止屋子里浓郁的香氛气息入侵自己的神经,却在这时发现自己的手被绑住了。
他刚才过于震惊,贺云翊贴过来的气息夹杂着麻痹人神经的香氛味道太过浓烈,反应过来时,漂亮的丝带已经在手腕上打了结。
意识到有可能发生什么。
岑霁慌忙用绑着的手去拽门把手,试图打开门跑出去。
贺云翊眼神怜悯似的:“小岑哥别费力气了,打不开的,这里的门锁我全部让人换过,你现在这样打不开。”
岑霁听到这句话,清润的瞳仁微扩,脸上再也难以掩饰慌乱的表情。
他艰难启唇:“你听我说,你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你喜欢的人不应该是我,而且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是——”
“犯法是吗?”贺云翊不以为意笑了笑,截断他的话,“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很快就会变成我们两情相悦。”
他收拢手臂,抬起一只手捏住精致白皙的下巴,让眼前这双第一眼见到就觉得漂亮得不像话的眼睛对上自己。
“小岑哥,别拒绝我好不好,你看我把这里布置得这么漂亮,我特地研究过男人和男人怎么做,体验会很好的。”
“你要是不信,我们可以先试试接吻。”
贺云翊说着,在烛光晃动下昳丽得近乎妖冶的脸凑过来,灼热的呼吸跟着贴近。
下巴忽然吃痛。
岑霁用被绑着的一双手重重袭上他的下颚。
贺总的格斗术和搏击术教学除了第一课时和第二课时,还有第三课时。
尽管岑霁在这方面不算是个好学生,可后来加练的几节课还是很有成效。
至少,在对付毫无防备的贺云翊来说并非一点效果都没有。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在贺云翊说出接吻两个字,气息贴过来时,他本能地有些排斥。
明明和贺总呼吸交缠的时候,就不会这样,心跳只会鼓噪喧嚣一般地紊乱。
趁贺云翊还没有从突然的袭击中反应过来,岑霁连忙挣开他快步跑到餐桌前,布置浪漫的长桌上,银质餐具闪动着锃亮的光。
岑霁取来一只刀具,动作艰难地割开绑在手腕上的丝带。
贺云翊大概很有仪式感,连绑的绳结都是蝴蝶形状的,虽然是先打的死结。
岑霁扔掉丝带。
贺云翊这时回过神来,舌尖顶过弥散着血腥味的口腔,他在唇角勾出笑意。
“没想到小岑哥还有这么不温柔的一面,好疼,不过我更喜欢了怎么办。”
你是受虐狂吗?
好脾气的岑霁在心里暗骂一声。
以前怎么没发现天使般的贺云翊有着这样一副阴暗的面孔。
不对,他忽视了,贺云翊在原书中的设定本来就是疯批。
只是岑霁一直以为,那只是针对陆野的,在贺云翊失去全世界后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可是陆野没有和贺云翊作对。
贺先生和贺太太依旧把他当亲儿子看待,贺总和贺明烈也没有把他当外人。
他生活照常,虽然和未婚夫顾时屿解除了婚约,但仍旧是大家都围着他转的贺二少爷,什么都没变,什么也都没有失去。
而且他的甜蜜话语和让人心生怜爱的天使面庞太具有迷惑性了,让岑霁一度忘记了贺云翊隐藏款的疯批设定。
也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心思会用在自己身上。
岑霁看贺云翊朝自己走来,摇曳的烛光在他昳丽无双的脸上跳跃出晦暗不明的光影,以往那种总以为是错觉的无形压迫感忽然有了形状。
担心他再对自己做什么无法预测的事情,岑霁干脆先下手为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和脑袋里的晕眩,用尽最大的力气把贺总教自己的格斗术和擒拿术发挥了出来。
贺云翊身量高,可到底自幼孱弱。
这几年的复建让他肩背宽厚了些,胳膊和腿也有了力量,但岑霁到底是一个健全的男人,曾经也是打过架的。
何况香薰蜡烛的作用是双向的。
它让岑霁产生了麻醉的感觉,贺云翊其实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又或许贺云翊太自信了,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强烈地反抗。
岑霁在他惊愕的眼神中,扯来原本想要绑缚自己的质感很好的丝带,将贺云翊的手和旁边的实木家具绑在了一起。
然后抡起椅子砸碎一扇玻璃。
清新的风穿过破碎的窗户灌进屋子里,岑霁窒塞已久的呼吸终于得到了顺通。
他放下椅子,望向贺云翊:“虽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今天的事我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岑哥,你真的要走吗?”贺云翊显然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变成这样,他一方面感到难以置信,一方面心里十分懊悔。
就不应该心软,追求什么浪漫,在香薰蜡烛中添加催情剂的方式还是太温和了,应该直接给小岑哥注射药物的。
小岑哥居然还有力气反抗和逃脱。
岑霁不是没有看到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懊悔的情绪,可他以为这只是贺云翊对自己今晚行为的后悔。
强撑着爬上窗户,岑霁回过头,像贺云翊总是不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一样回他的问话。
“绳子我打的是活结,你自己挣一挣就能挣开。”
“还有……”他轻蹙了一下眉头,“换个人喜欢,也换一种方式。”
说完,跳下窗户。
没有去看身后贺云翊是什么表情,也不想知道他现在有多伤心难过。
只在心里想着以后一定要避开贺云翊。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会让贺云翊对自己产生这种心思。
还有,不是已经离开香气浓郁的屋子了吗?刚才清爽的风也吹走了他大脑里的昏胀,怎么那种晕眩燥热的感觉又像卷土重来似的。
岑霁拖着虚浮的脚步往园林外走去。
刚才从窗户上跳下腿脚发软,摔在了地上,膝盖应该是擦伤了,腿部钝痛的感觉一如贺云翊今晚带给他的心理震撼一样,这个时候才迟缓地爬上心头。
岑霁努力让自己的大脑保持清醒,和体内蠢蠢欲动的情谷欠作斗争。
等走了很远的路,完全离开这处偏远的园林主宅,他拿出手机,翻找出送他过来这里的司机师傅的电话号码,并将号码拨通。
几乎是立刻,电话被接通。
岑霁说明目的,麻烦司机师傅来这里接他一趟。
“对,就是这个地址,您傍晚的时候来过一次,能请你快一点吗?我有点不太舒服,等不了太久,我会付您双倍车钱。”
“我会沿着这条路往下走,你快到了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发位置共享。”
确认完这些信息,岑霁挂断电话。
放下手机的那一刻,他在心里自嘲地想,贺云翊的催情香薰不仅有搅动他体内燥意的作用,连听觉神经都能麻痹。
他竟然觉得刚才司机师傅的声音像贺总。
低磁,沉稳。
听着就让人心安。
丝毫没有注意到,昏暗的夜里,他看东西已经出现了叠影。
H打头的通讯录里,他拨通的不是司机师傅的号码,而是贺总的。
第102章
夜空中挂了几颗疏散的星星, 一轮弯弯的新月隐在树梢后。
月色明亮皎洁,银色细辉轻柔地落在僻静道路上一道艰难行走的身影上。
岑霁只觉得步履越来越沉重,像是灌了铅一样, 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
身上好烫, 热意在体内翻滚蔓延,岑霁不得不脱下西装外套,松开总是扣到最上一颗一丝不苟的衬衫扣子。
晚间凉爽的风顺着优美漂亮的脖颈灌进衣领里, 却并不能吹散他浑身的燥意, 反而撩过星火一般。
星星点点的火花在风的鼓作下迅速集结在一起, 很快化作汹涌难抑的火焰, 在他体内蹿涌。
岑霁额前的碎发被渗出的细密汗珠濡湿。
他低头看一眼手机,期待屏幕亮起,很快就想到,才过去多长时间, 除非司机师傅就在附近, 不然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赶过来。
可是身体越来越难受了。
刚才还像是汹涌的火焰在体内乱蹿,烧得他浑身发烫,现在却仿佛钻进去一只又一只蚂蚁,啃噬他的脏腑和神经。
岑霁难耐地扯了扯衣领, 用手在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
皙白的手背上迅速泛起红痕, 疼痛短暂地驱散了体内的燥意, 也让他越来越溃散的理智重回一丝清明。
在这短暂的清明中,他想起那晚长窗外湖水空濛,雪一片一片地飘落。
染上浓重情欲的漆沉眼眸对上自己,里面的情绪仿佛下一秒就能将对视的人卷入深谜的漩涡。
原来贺总那个时候这么难受吗?
他还以为忍一忍就能过去, 没想到这么难捱。
有那么一瞬间,岑霁希望自己能回到那个飘雪的冬夜, 把整个躯体埋在厚厚的雪地里,让大雪覆盖住他全身。
又或是把自己沉在冰凉的海水里,像鲸鱼一样。
可这样的话,还会有人把他从水里捞起吗?
灼目的光刺破偏僻道路上寂静的夜,耀眼得像海岛清晨升起的太阳。
就是在这个早上,岑霁望着跳跃出七彩颜色的光圈,觉得心脏陌生得厉害,一会儿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一会儿又像被一根细线往下拉扯。
他抬手挡了挡视线,想阻止这种不合时宜的喧嚣搅上心头。
光更强烈了,在他身旁停下。
高大森然的身影拨开光影走来,岑霁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幻觉了。
不仅听觉神经被麻痹,视觉神经也出现了错乱。
他看到贺总走到自己面前,呼吸带一丝急乱:“岑助理,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你就近找一家酒店或是旅馆把我放下就可以。”岑霁半晌反应过来是接他的司机师傅来了。
他原打算让司机师傅把自己送回家,可看现在的情况,他不知道自己的理智还能支撑多久。
连幻觉都出现了,把司机师傅看成了贺总,岑霁担心还没回到家,他会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贺崇凛望着眼前浮动着不自然潮红的一张脸还有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曾经经历过一次的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只是,岑助理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不是……和女朋友约会去了吗。
环湿地生态建设的项目出了点问题,贺崇凛最近都在忙着和政府那边的人打交道,刚抽开身,就接到岑助理打来的电话。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贺崇凛立刻就知道岑助理不对劲。
可他只以为岑助理是一不小心又喝醉了酒,误拨了他的电话,像之前秘书处聚餐那样。
那次是本能。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重要生意伙伴面前,谈判的酒局还在继续,撒娇般绵软的声音轻易就勾走了他的神思。
一如今晚,明知岑助理从岛上回来后就一直在避着自己,应该是察觉到自己不轨的心思,想和他保持距离。
贺崇凛还是因为对方一通误拨的电话,连夜驱车赶了过来。
他开车向来比较稳,这次一路踩着油门。
将近一小时的路程,不到半个小时就被他赶到了。
途中还要仔细辨认着路况,生怕错过岑助理的身影。
然而贺崇凛想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印在心上的身影怎么可能错过,月色下,他一眼就看到了岑助理。
没问岑助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没问岑助理为什么会来这么偏僻的地方。
贺崇凛将岑助理安坐在副驾驶上,帮他系上安全带。
感觉到熟悉清冽的气息环绕鼻间,岑霁不自觉往这丝气息的方向靠了靠。
贺崇凛正弯着身,脸颊不期然被一片温软擦过。
他脊背僵了僵,抬眸,就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雾蒙蒙的眼珠,蒙着情谷欠,眼梢被染上了绯丽的红,还被逼出一点难捱的生理性泪花,像是在哭。
这一幕连带着贴过来的灼热温度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搅动着贺崇凛的心神。
他差一点就不管不顾地吻上这双不安分的唇瓣,然后在四下无人的寂野之地随便把人按在什么地方交/合。
可到底贺崇凛不是禽兽,做不来趁人之危的事情。
岑助理的漂亮和美好是招来了很多觊觎的眼神。
可这不是他被伤害的理由和原罪。
何况贺崇凛一直恋恋不舍在岛上化身“鲸鱼”的岑助理,他那样乖顺地信任着自己,给自己下了“不是坏人”的定论。
贺崇凛无论如何都不能摧残掉这份澄莹,不止他自己,其他人也不允许。
帮岑助理系好安全带,贺崇凛关上车门,折回驾驶位。
清冽的气息抽开,那丝带给岑霁错觉的短暂抚慰也随之抽离。
他又忍不住想往日复一日沁入他四周的熟悉气息靠拢。
这次的幻觉来得太真实。
视觉、听觉……
现在连嗅觉都具化掉了。
岑霁强撑着理智,催促“司机师傅”把车开快一点。
“能请你打开车窗吗?我有点热。”
不是有点,是快要被烤化了,像把他架在岩浆上炙烤一样。
钻进体内的蚂蚁由一只两只变成一千只一万只,凶狠地啃噬着他,让理智已经接近溃散的岑霁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错觉,要不了多久,他的五脏六腑就会被啃噬殆尽。
贺崇凛便打开自己这一侧的车窗,让风在疾驰的车辆中迅猛地灌进来。
不止岑助理觉得热,他自己体内都开始游蹿着热意,像是被传染了似的。
尤其是当岑助理往风源的方向不断拱过来身体,夹杂着不知名花香的柑橘香气不断怂恿着他的神经。
贺崇凛最后不得不听从岑助理的,在一家酒店前把车停下。
他怕继续这样下去,还没赶到医院,他和身边的人不知道谁先崩弦。
恰好是贺氏集团旗下经营的酒店,辉煌的灯火照亮了漆黑的夜。
贺崇凛把车在酒店指定的距离正门最近的停车位停下,然后去解岑助理身上的安全带。
几乎一脱离安全带的束缚,这具熬了一路的身体就绵软地滑倒在了自己身上。
漂亮的眼珠已经被水汽洇湿,彻底罩上朦胧的面纱,连在剑术馆生出卑劣心思那次都舍不得下重力道的唇瓣咬破了皮,往外渗着血。
贺崇凛刚才还心猿意马,这会儿却只剩下满心满眼的心疼。
他守护了这么久的漂亮小猫被逼成这副模样,那么偏僻的地址,他几乎可以肯定是有人不怀好意。
是谁这样大费周章,还使用这种扭曲人意愿的手段?
贺崇凛皱眉将人抱起,眸色在辉煌的灯火下晦暗不明。
而他怀中的岑霁这时候的神智已经完全溃散,看到的东西全是雾蒙蒙的叠影,分不清现在到了哪里,也分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
岑霁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人抱起,脚步漂浮在云端。
他应该抗拒,可因为怀抱和弥散在鼻间的清冽气息太过熟悉,他像渴水已久的鱼儿忽逢一片绿洲,最后选择溺毙进这熟悉的温柔里。
前台的工作人员远远就看到大门外走进来一个高大峻拔的人影,怀中抱着一个人,脑袋依偎在怀里,看不清面容,但一眼就能辨认出是个男人。
在酒店工作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同性情侣早就见怪不怪,可如此气质矜贵,面容英俊的男人还是第一次见。
他抱着怀中的人,像是抱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就是看起来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询问基本的预约和入住信息并让对方出示身份证件。
贺崇凛这才想起他并没有随身携带这些东西。
“驾驶证可以吗?”
“抱歉,先生,驾驶证不能作为酒店办理入住的身份证明。”前台工作人员有些不忍拒绝,可规定摆在这里,再帅气的面孔也不能成为破例的凭证。
贺崇凛眸色沉了沉,感受到搂着自己脖子的力道紧了紧,胸口被隔着衣服面料不断蹭来蹭去。
他说了自己的名字,让先帮忙开一间房,之后会有人处理。
得知这位气质非凡的男人竟是贺氏集团的总裁,而他们就职的这家酒店就隶属于贺氏集团旗下,也就是说,眼前这位是他们最大的领导。
两名工作人员在向经理确认无误后不敢怠慢,立刻给贺总开了一间他们酒店最好的情侣套房,由经理亲自带过去。
注视着拿到没入电梯的身影,两人对视一眼。
劲爆消息!贺氏集团那位不染任何世俗尘欲,听说是无性恋的总裁竟然带人开房了!
就是不知道被他抱在怀里像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的是什么人。
送贺总到套房门口,帮忙打开房门和里面的所有设施,酒店经理很有眼力地赶紧退场,心里忐忑又激动万分。
而等房门关上,贺崇凛把岑助理抱到床上,动作很小心地把他放下。
夜已深,酒店外面的大楼亮起各种璀璨的光芒,明晃晃地照进室内。
贺崇凛帮岑助理脱掉鞋袜,在海岛上细雪覆盖的一双脚再度暴露在自己眼前,他克制着自己移开视线,嗓音沙哑地问道:“你自己可以吗?”
回应自己的只有细软的闷吟和找不到宣泄口一般的不安扭动和乱蹭。
无奈叹了口气。
贺崇凛走到窗户前拉上所有的窗帘,隔绝掉那些窥伺一般的灯影,然后关掉套房里所有的灯。
连喝醉酒后醒来脸都能烧得像傍晚海平线上绚烂的烟霞,又是交了女朋友准备结婚的人,没办法接受男人对自己做这种事情吧?
浓稠的黑泼墨一样在房间里洇开。
一同洇开的还有掩藏在黑夜里和夜色狼狈为奸的卑劣心思和一声声揉碎般细软的低吟。
它们像猫爪子一样挠在贺崇凛的心上,应当撩拨得他心神难耐,却像在海岛那晚,轻盈着下坠。
第103章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又或许一个世纪。
时间被浓墨掩盖,短促的喘息也好像融了进去,却又在赤/裸的夜色中无所遁形。
所以当岑霁从汹涌的潮水中湿漉漉地挣脱出来, 几乎没用多长时间, 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以为是幻觉的。
那么劲烈的催情香,万蚁噬骨一样摧残着他的理智,他便觉得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影。
可要是虚影, 揽着他的怀抱就不会那么熟悉。
他从来不会辨认错的清冽气息也不会在一室暧昧的痕迹中这么清晰地翻搅着他的神经。
岑霁想, 应该是哪里出错了。
贺总不会出现在这里, 就像贺云翊不应该喜欢他。
但是一切都好像错乱了, 像春雨过后爬在自家小院侧墙上的藤。
他某天推开窗户向下看去,才发现它们绿莹莹地爬了满墙,开艳丽的橘红色的花,藤蔓却被绿叶覆盖, 根系错结, 不知道是从哪里延伸出来的,又不知道要往哪里攀爬过去。
就知道它们不知不觉铺了满墙,瀑布一样。
来小院吃饭的顾客每次看到都会盛赞一声好漂亮,岑霁也觉得好看。
可不免又有些苦恼。
因为一到下雨天, 就会有很多小虫子从窗户爬进来, 夏天也是。
岑霁不怕小虫子。
只是觉得收拾起来有些麻烦。
而他自己现在的状况, 就混乱得像这些爬了满墙的藤,找不到理清的头绪。
哪家公司的员工会先和上司最小的弟弟牵扯不休,再从不知什么时候生出异样心思的另外一个弟弟那里逃开,转而就和哥哥纠缠在了一起?
黑夜里, 岑霁浓密的睫毛轻微颤了颤,上面还挂着几颗不受控制的晶莹泪水。
黯淡的情绪沾着湿漉漉的水珠, 不知是谁的心跳震颤着耳膜。
岑霁试图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梦,一场危险又逼真的梦。
可是,当他不小心动了动,感受到一片狼藉,脑海里绷紧的一根弦终于无声地断掉了。
然后有一道低磁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像很多次那样,微热的细流在头顶上盘旋。
这道声音说:“你可以当作是男性之间的帮助,不用有心理负担,这不是你的本意。”
“嗯。”岑霁听到自己回了声,尾音带着情欲没有完全褪去的绵腻语调,他自己听了都脸红心跳。
这是他发出来的?
岑霁身躯僵了僵,再也不敢出声。
恍然想到很久之前,方总调侃着说有人催促着给贺总打电话,让贺总去找他,那个撒娇的音调就甜腻掉牙。
他今天又给贺总打电话了。
把贺总当作付双倍价钱的出租车司机,贺总来了,和上次一样。
然后他就把贺总当作疏解欲望的工具。
贺总竟然照单全收了。
沉默无声无息地在墨色一样的酒店套房里铺开。
其实眼睛重回清明,适应了黑暗以后,并不是什么都看不到。
窗帘遮光性很好,所有的灯都被关掉了,但还是有一点细微的光线漏了进来。
就是这一点光,描绘出从他身后抽离的高大轮廓。
岑霁看着这道模糊的身影拎起外套,高昂衣料摩挲,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来。
贺总依旧没有开灯,很显然在照顾他的自尊。
像在海岛的清晨醒来,肚子和他唱反调般戳穿他的窘迫,男人也只在唇角勾出一抹笑后,就把空间留给他,让他能够把自己卷在被褥里当鸵鸟。
岑霁分不清这样的温柔。
他有时候觉得这是男人漫不经心流露出来的一点温意,有时候又觉得是对自己才会这样。
不管哪一种,都让岑霁足够迷茫混乱。
前者会让人一不小心沉溺进去,后者会让人产生假性错觉,在贺总身边这么多年,他没见过这个男人对别人这样。
岑霁终于想到打破艾嘉鱼缸的那个晚上,他透过摇曳着水草的玻璃缸望向男人呼之欲出某种情绪的眼眸,想问什么。
他想问:贺崇凛,你是不是喜欢我?
瞧,多可怕。
无知无觉的时候还好,他想不到这些。
然而一旦撕开一道裂口,就像那些被揪扯出的白絮。
所有的假性错觉堆叠在一起,份量再轻,一片一片地累积起来,压在心口也沉甸甸的。
沉甸到让他想要问出这种可怕的问题。
还好岑霁没有问出口,不然太可笑了。
因为贺崇凛不会对他说喜欢。
贺明烈和贺云翊说了。
贺明烈不止说了一次。
贺云翊还要把他关起来,要和他接吻。
在岑霁思绪乱七八糟的时候,衣料摩挲的窸窣声停止了。
低沉磁性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明天没有要紧的事情,你不用着急来公司上班。酒店房间……你要是不想住这里,我会让人安排车送你回去,免得你爸妈担心。”
连他家里都考虑到了。
岑霁说了声谢谢。
这一次,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语调,不发出那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尾音。
他其实还想说点什么。
比如,不好意思,贺总,我打错电话,给您添麻烦了。
又比如,您可以直接把我放下来,不用管我的。
可是无论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也有点做作。
于是,岑霁就看着那道身影在暗色中离开。
房门“咔哒”关上。
灯一直没开,他自始至终都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不管是在寂静马路刺眼的灯光下,还是融进酒店套房的浓稠夜色中,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给自己痛苦又欢愉的触感一样。
岑霁到最后还在挣扎着安慰自己。
或许真的是梦。
只有梦境才会这样失真,模糊,朦胧。
讲述的故事才会这么离奇曲折,跟他原本平淡如水的生活背离。
可是就像脑海里的弦被腿间的狼藉崩断掉,没多久,门铃响起,酒店的工作人员问他需不需要衣服的干洗服务,顺便帮他收拾一下房间。
岑霁打开门,看到胸牌上写着经理字样的人满脸堆笑着问他:“您今晚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去?贺总已经嘱咐我们备好了车,您如果要回去,我会马上安排。如果您不想住这间房,我们就帮您换一间。”
岑霁听着这些话,望着眼前一张恭维又带一点谄媚的笑脸,忽然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误会他和贺总的关系了。
他这个时候真的特别像贺总养在外面的情人。
或许不止这个时候,每一个他和贺总亲密接触的时候。
在地铁上,在一同出入公司的电梯里,包括和贺总在办公室里找小鱼被巡楼安保人员撞见的那个夜晚,也有可能他站在贺总身边就能让人误会。
之前商宴上那些向他探听贺总私生活的爱慕者和邵成屹就是这样揣测的。
好像他和贺总之间一定要有这层关系。
现在真的有了。
虽然用贺总的话说是男性之间的帮助,不是本意,可总归不那么坦荡了。
岑霁牵扯出招牌客套的礼貌笑容,说道:“谢谢,我等衣服干洗好就回去。”
“好的,我立马让人安排。”
酒店服务很迅速。
毕竟是隶属于贺氏集团经营下的酒店,无论配套设施还是服务质量都是顶尖的。
岑霁被弄脏的衣服很快被清洗干净烘干,叠放整齐地送到他面前。
他去浴室冲了个澡,冲刷掉身上残留的燥意和腿部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暧昧痕迹,然后换好衣服乘坐贺总贴心为他安排的车辆回到家中。
向芸听到动静从卧室里出来,惺忪睡眼看到儿子面色不太对,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还以为你又跟着你们贺总出差了。”
岑霁听着这声“贺总”,心情复杂得像打翻了各种调味瓶。
各种滋味在心口交织,最后汇成了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连他妈妈都认为他回来晚了是和贺总在一起,不是和别的朋友聚会还是怎样,他的生活到底被贺总还有贺家人入侵得多么厉害。
“没有,妈妈,就是遇到点事情忙完很晚了。”
“那你吃饭了吗?要不要让爸爸给你准备点夜宵?”
“不用麻烦爸爸起床,我不饿。”岑霁又说谎了。
贺云翊邀请他共进烛光晚餐,最后发生那样的事情,他一口东西没吃。
从情欲中挣扎出来耗费了巨大的体力,他其实很饿。
可岑霁一点胃口都没有,有些东西后知后觉,不管是那些把自己的心脏弄得特别陌生的假性温柔,还是贺云翊今晚带给他的压迫感和害怕的情绪。
他让妈妈快点回去睡觉,不用担心他。
然后自己回了三楼卧室。
那天晚上,岑霁睁眼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重捋了一下自己的人生和书中的剧情。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跑偏的?
他这个生活在小说世界里连名字都没有的背景板和工具人,有一天竟然会陷入到贺家几兄弟复杂的情感旋涡中。
总是看他不顺眼处处和他作对的贺小少爷对他穷追不舍。
本应该和未婚夫顾时屿纠缠不休,夺回全世界宠爱的贺云翊把疯劲用在了他身上。
和上司过于亲近的距离终于有一天有了新的突破,发展到了床上。
偏偏他被这样分不清真假的温柔弄得混乱不堪,整个人都乱掉了。
同一时间,贺崇凛从酒店离开后没有回公司,而是回了半山主宅。
这个时间点,无论是贺远森还是家里的佣人全都安歇了,却只有刘管家还在客厅等候着什么。
“刘叔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吗?”
“崇、崇凛少爷,我不困。”刘管家语气有点慌张。
二少爷今天出了门,却不让他们任何人跟过去,而且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刘管家现在心里万分焦急担忧,生怕被发现二少爷不在家。
贺崇凛视线淡淡落在他身上:“还是早点睡比较好,刘叔您现在身体不比从前了,要注意身体。”
“是,是,崇凛少爷。”
“华悦庭府这个地方您知道吗?”贺崇凛出其不意问了声。
刘管家怔了怔:“没听说过。”
顿了片刻,他问:“您怎么会提起这个地方?”
“没什么。”贺崇凛敛眸,朝楼上书房走去。
刘管家望着他森冷的背影,心里的忧思和不安更重了。
到了后半夜,刘管家终于等回了二少爷。
整张脸看起来苍白如纸,身躯也摇摇欲坠似的,仿佛随时都会幻化成泡影消失掉,脸色却阴鸷得可怕,和平日的乖巧完全不一样。
刘管家被这样的二少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他,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家庭医生帮他看一看。
贺云翊冷鸷地拂开他的手,阴恻恻笑了声:“不用,我好与不好他都不会关心我,更不会喜欢我。”
刘管家担忧的眉头拧得更紧,又生出满肚子疑惑。
二少爷这是怎么了?
怎么看起来跟变了个人似的。
还有,他口中的不关心和不喜欢他的人是谁?
担心大厅里的动静惊动熟睡中的其他人,尤其是今晚突然回到家的崇凛少爷,还有二少爷身体一出什么不适就责问佣人的老爷,刘管家就试图把二少爷搀扶进房间。
可是没走几步,二少爷又往大门外跌跌撞撞地走去,说要去后山画室,刘管家怎么也拦不住,只好跟了过去,守在外面。
一进到画室,贺云翊就借着穿过玻璃花房照进来的皎洁月光,打开里侧的一道门,那里有一间阔大的暗室,是他收藏珍宝的地方。
墙壁上挂满了画。
其中有两幅巨大的画布特别显眼。
一幅画着一个似是两张面孔拼凑在一起的美人,如果岑霁在情人节的那天一早看到贺云翊的消息来到画室,就能辨认出画上的人是他自己。
左半边脸是自己平时的样子,右半边是他在年会上的扮相。
两张不同却又肖似的面孔拼凑在一起,便成了降临在贺云翊心里的完美美神。
另一张巨大的画布上则是之前办画展的时候,在那个金光熠熠的下午画的小岑哥。
贺云翊到现在都记得那个被降下的夕阳染上橙润色彩的下午,小岑哥侧撩衣摆,天然的光线落在那具比例完美的躯体上。
光影朦胧,腰间蝴蝶振翅欲飞。
他再也没有见过能将纯和欲结合得这么完美的人。
眼睛澄净漂亮的像水晶,灵魂纯白如雪,连躯体的比例都这么完美无缺。
让人不忍心玷污,又控制不住地想要占有。
贺云翊心中再度生出懊悔的情绪,懊悔让小岑哥独属于自己的契机就这样因为自己的心软流失了。
他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望着满室的画像。
直到周围的光影由暗一点点变亮,晨光熹微,他才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手机。
于是,当睁眼盯着天花板捋了自己混乱人生一整个晚上,却依旧找不到到底从哪里发生偏离的岑霁终于要抵抗不住困意时,听到手机不断传来信息提示音。
他撑着沉重的眼皮瞥了手机一眼,发现是贺云翊发给他的。
[对不起,小岑哥,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真的太想和你在一起了,可你总不理我,每次和你相处的时间又那么短,还总是被明烈和陆野他们打断。]
[你那么忙,我听说你要相亲结婚了,等你以后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更没时间理我了。]
[小岑哥,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你不是说会当作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吗?我换一种方式,你以后别不理我好不好?]
岑霁看着这样撒娇卖惨的贺云翊,有那么一瞬又差点掉进他的蛊惑陷阱里。
很快意识到,这是伪装天使的贺云翊。
真正的贺云翊已经在昨晚撕掉了他惯会迷惑人的乖巧面具。
岑霁放下手机,撇开脸。
乱藤一样攀缠在心底的思绪好像有了一点方向。
他闭上眼睛。
困意袭来,疲惫的身体和大脑终于能够入眠。
这一次的梦境很不安稳。
一会儿是贺云翊垂着琥珀色眼眸的眼尾狗狗一样地向他乞怜,一会儿又是无数张面具在他周身快速旋转。
转着转着,那些面具一张一张全都撕碎掉了。
破裂的碎片组合成粗壮的藤蔓,又像贺云翊捧到自己面前镶着蓝宝石的精美脚链。
这些藤蔓缠绕住他的四肢,脚链栓在他的脚腕,把他从身到心大力拉扯着。
在岑霁以为自己快要被撕裂成千万片的时候,一道无形的力量砍断了那些藤蔓。
他被解救出来。
却又掉进另一个黑洞一般深不见底的深谜旋涡。
他在旋涡里下坠,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
好不容易脚底触碰到什么,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开始在旋涡里放大回响,像山洞里的回声。
岑霁怔愣了片刻,随后发现那些羞耻的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深谜的漩涡不是漩涡,是一双熟悉的深邃眼眸。
它们在黑暗中凝视着自己羞耻的一面,又仿佛洞悉到什么一样。
岑霁惊醒了。
隔天,他收拾齐整去公司上班,忽视掉贺明烈担忧问他昨天为什么请假没来公司上班的话语,径直走向总裁办,敲响总裁办的门。
贺崇凛的办公桌上摆放着靳栗(栗子姐)刚拿过来的岑助理去过的那处地方的详细资料,尤其是户主信息。
贺崇凛正要拆开,看到岑助理走到自己面前。
那晚梦境般的旖旎不仅困着岑助理,也困着他。
他用尽了所有的忍耐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把岑助理强掳到自己身边。
只是看到眼前清丽秀美的面庞染了点憔悴,像是清晨漂亮的洋桔梗被采摘下来枯萎了一瓣。
贺崇凛心脏抽痛了一下。
还是没办法接受那晚自己对他做的事情吗?
“岑助理——”
“贺总,这是我的辞呈,我想向您申请离职。”
第104章 (微调)
在岑霁的记忆里, 跟在贺总身边这么多年,他解读过很多次男人面上的表情。
这张英俊得像是造物主精雕细刻的完美作品上表情其实并不怎么丰富,甚至可以说是单一, 可岑霁总能解读出细微的区别。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看出区别,却解析不了其中的深意。
就像这一刻,他能明显看到男人眉峰似是抽动了一下, 黑眸一瞬间很沉, 比那晚的夜色深。
流畅的下颌线条绷得厉害, 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半晌, 从那双薄唇中溢出有些沙哑的嗓音:“岑助理为什么会突然提离职?”
“不是突然,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岑霁回道。
“是不满意公司的福利待遇吗?马上就到新一年的职位晋升季了,岑助理要是不满意,我可以找人资那边谈。”
“不是的, 贺总。”岑霁摇摇头, 视线避开一点男人直直盯着自己浸了浓墨般的眼珠,“公司福利待遇很好,办公室氛围也很好,是我个人原因。”
“个人原因?”贺崇凛依旧直直地望着他, “如果你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说了, 你可以把它当作男性之间的帮助, 不用放在心上。”
岑霁哽了哽,对上这双眼眸。
那种心脏被一根细线往下拉扯的感觉更强烈了,变成了两根三根。
原本心里还存一丝犹豫,他在这一刻坚定下心:“也不是这个原因, 贺总,我没放在心上。我就是工作久了想停一下脚步, 换换心情,换一种生活方式。”
一种不再围着你转,不再等藤蔓爬了满墙,才发现自己被入侵得厉害的生活。
因为藤蔓在阳光下能够放肆生长,即使枯朽,等春天来临,它又可以重新伸展出生机盎然的根系。
但是那面被攀爬的墙,却有可能在日复一日和日积月累中,被满墙的重量腐蚀破坏掉。
“岑助理,你说的换一种生活方式是什么样的?一定要辞职才能实现吗?”
岑霁没正面回答,只肯定点头:“是。”
“给你放一个月……三个月的假让你转换心情可以吗?”岑霁又好像出现错觉了,他竟然觉得贺总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很是紊乱急促,像是在极力挽回什么一样。
“在这期间,工资照发,一切照常。你不用来公司,不用接公司任何电话,什么事情都不用管,彻彻底底给自己放个假。如果到那时你还坚持辞职,我再给你审批。”
“抱歉,贺总。”岑霁听着这些话,像差点掉进贺云翊的蛊惑陷阱里一样,也差点沉溺在这样诱人的许诺中。
可是他要保持清醒。
他那天晚上捋了一夜,除了被眼前男人侵入的痕迹,还有他不知道怎么应对的贺明烈和贺云翊。
偏偏他们还是几兄弟。
岑霁没办法面对这种混乱的状况,也找不到最优的解决方案。
他只能提出离职。
不然只要在贺总身边待下去,他就避免不了和贺明烈同处一个屋檐下,避免不了和贺云翊打交道。
避免不了心脏被一点点渗透,逐渐成了四处透风的墙。
而在这样的思索中,岑霁也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贺明烈和贺云翊会喜欢上他。
天□□夕相处,的确有可能让人产生这种依恋和心动的错觉。
因为这个人身上的一切,好与不好的特质全都会在近距离的相处中被放大,一不小心,吸引人的一面就像那些跳跃出七彩颜色的光圈一样,让人产生目眩神迷的错觉。
贺明烈说不定就是这样的。
至于贺云翊,应该是常年待在家里见到的人太少,把自己当作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排解。
贺云翊应该是太孤独寂寞了。
岑霁后来想了想。
虽然他是个平平无奇的背景板助理,可确实哪里都会出现。
因为贺总的关系,他游走在贺家众人之间,几乎和贺家的每个人都有接触,陆野这个小说中的主角不就是自己接回来的吗?
不是没想过申请调去分公司,但这不是最终解决事情的办法。
岑霁性格温和归温和,可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有些苗头既然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注定要走向盘根错节、无法把控的方向,那就及早斩断。
就是怎么也没想到,每每在心里调侃,除非贺氏集团主动把他辞退,不然他能把贺氏集团干到倒闭的话语,有一天会被自己打破。
“更详细的原因我在辞职信中都写明了,望贺总通过审批。”
说完这句话,就见眼前的男人陷入沉默,薄唇紧抿,眉头蹙成深深一团。
小山似的眉峰起伏让岑霁一瞬间觉得男人此刻的心也像起伏的山峦一样,绵延出纵横跌宕的沟壑。
这样的表情岑霁倒是第一次在贺总脸上看到。
深刻得像是上次在海岛上贺总说他失去了什么一样,那场下在世界某个角落的淅沥的雨变成了滂沱大雨,顷刻之间就将人淋得狼狈。
岑霁想,是因为失去了自己趁手的工具了吗?
如果换作他自己,知冷知暖,知意默契,把自己什么事情都处理得妥善周到的工具有一天离自己而去,他也要不适应的。
或许还会难过。
他把自己的辞呈放在面前的办公桌上,和旁边那份不知装着什么资料的文件一起,摆放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边角。
然后说一声打扰了,就退出了总裁办。
这封辞职信没有被驳回,也没有立刻通过审批,仿佛一搜搁浅在海滩上的船,等候重新返航,又像是被遗忘。
岑霁这几天被栗子姐和人事部的主管轮番找了一遍,各种劝说。
从来不知道自己一个小助理也会有被劝留的时候,升职加薪,带薪休假,所有面向职场人的糖衣炮弹轮番往他身上轰炸。
让他差点以为,贺氏集团这艘巨轮离了自己将不会运转下去。
而事实是,没有谁离不开谁,这样庞大的巨轮公司更是如此,不会因为一颗螺丝钉的走丢在深海上停留。
这么持续了大概一周,某一天,贺总终于通过了他的离职审批。
接下来,岑霁只需要按照正规的辞职流程,做好工作交接就可以。
秘书处除了栗子姐的众人知道岑助理离职了,都万分震惊。
不止秘书处,整个贺氏集团都十分震惊。
岗位要求,岑霁几乎和公司各个部门的员工都有打交道,又因为性格特别好,和他有过接触的员工都非常喜欢他,每年公司最受欢迎的员工评选,他都是票数最高的那一个。
别提去年年会的女装扮相,更是惊艳到大家。
没有人会想到贺总身边从不离身的岑助理有一天会离职。
他站在贺总身边,那么和谐,那么默契,韫秀温润的气质,衬得常年霜雪覆盖的高山之巅都仿佛有了融化的迹象,寂凛之地有了生气。
奶茶群和摸鱼群都炸开了,大家都在纷纷议论岑助理辞职的事情。
[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前几天来我们部门还好好的,没听说要辞职啊?]
[谁说不是呢,我们西城的项目还没完全结束呢,说好了到时候一起庆功,怎么就这样辞职了?]
[快去秘书处打探打探,@林乔乔,到底是怎么回事,岑岑怎么离职了?我的岑岑老婆,尸体一样的我每天就靠早上在电梯口看到他那张漂亮的脸续命,呜呜呜~]
[是啊是啊,不是说岑助理和贺总两个人在交往吗?这样的话,贺总怎么舍得放人离开。]
[快别说了,没根据的事情不要乱传,说不定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嘴碎的话语,岑助理才会辞职避嫌的。]
这边,大家疯狂在群里艾特秘书处的人。
而秘书处的人根本无暇回复他们,纷纷围住岑霁,问他到底为什么会辞职。
“一点口风都没听,说辞职就辞职,还是走完流程才告诉我们,真不够意思。”林乔乔向来弯弯的眉眼竖成夸张的一团,看样子真生气了。
“岑岑,到底怎么了?”艾嘉始终难以接受,“不是说好了一起在公司攒够养老金退休吗?”
“是啊,岑岑哥,咱们不是还约定今年继续聚餐吗?”冉瑶虽然来公司还没满一年,可是已经完全融入秘书处这个温暖的大家庭,如今她最喜欢和最照顾她的岑岑哥要离开,情感细腻丰富的女生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就连一心只有绩效的古板的薛副组长都难掩不舍情绪,担忧问道:“是不是工作或是生活遇到了什么问题?你说出来,大家帮你一起解决,或是你单独和我说。我这个老大哥虽然思想跟不上你们这些小年轻,但吃过的盐比你们走过的路多,说不定能帮上什么。”
岑霁听着大家贴心的话语,原本除了自己的高薪养老工作没了有点可惜,没有特别大的感触,以他的学历和能力,一定能找到不输于这份薪资的工作。
可现在,他心里也有些不舍和难受。
找一份工作容易,但找到一份薪资合适,办公室氛围和谐,同事友好,所有正向条件叠加在一起的工作,就没那么容易了。
何况这份工作还是自己当初准备了那么久,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应聘上的。
不过总归是自己下定决心做出的选择,也是他当前能找到的最优解。
即使不舍,岑霁也只能逐个安慰回去,让大家周末可以去他家聚餐,自己买单。
好不容易安抚好大家的情绪,岑霁收拾着自己的工位,整理各种文件,尤其是助理手册。
看到助理手册上那条关于贺总“毛绒绒”的备注,他想到几兄弟差点把自家小院抬走那天,贺总因为飘落的几缕猫毛,浑身僵住,被揭穿有“毛绒绒恐惧症”,颠覆大家的认知。
之后去山区,才知道贺总并非恐惧毛绒绒,也不是讨厌。
相反,通过褚女士后来透露的过往,他知道这个男人冷淡的外表下有一颗柔软的心。
那些被揣测的“讨厌”和“反感”都不是真的。
反而是喜欢,正因为曾经那么深深地喜欢过,才会在身体的本能反应上留下这样沉重深刻的烙印。
盯着这条备注,岑霁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神了。
他自嘲一笑,连整理文件都能想到有关贺总的事情,真可怕。
也是这个时候,岑霁恍然发觉,该不会之前贺明烈和贺云翊来自己家,就已经生出那种心思了吧?
怪不得那天的气氛那么诡异,原来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按捺下这些思绪,岑霁去茶水间冲洗杯子,准备将平常喝水的咖啡杯和保温杯带回家。
不管那些痕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从现在开始,一切都结束了,探究蛛丝马迹也没有意义。
高大的阴影在这时覆盖过来,贺明烈像之前总喜欢把他堵在茶水间里一样再次把他堵在吧台前,耷拉着眼皮问他:“是因为我吗?如果你觉得我烦,接受不了我的喜欢,我可以离开,你用不着辞职。”
“不是。”岑霁被他逼得往后退了一步,可像每次被堵那样,发现根本退无可退,只能抵在冰凉的吧台上,“我说了,我只是觉得工作太久,想换一种生活方式。而且你是贺总的弟弟,贺氏集团本来就是你们的,你离开去哪里?不是说要坐到小贺总的位置上吗?”
“你不在了,我坐上小贺总的位置有什么意义?”贺明烈讥诮一声,唇角挂着淡淡的嘲讽,狭长的眼眸里却写满了黯淡的情绪。
我本来就是因为你啊。
来公司是因为你,向上的动力也是因为你。
可你说变好的本质应该源于本心,不能为了别人重塑自己。
贺明烈不知道怎么办了。
喜欢一个人,怎么就变成了这么复杂的问题?
岑霁看他又是一副淋了雨的大犬模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两个人再一次陷入僵持。
直到听到岑助理离职,失魂落魄的小雷来到茶水间撞见两人,再度受刺激一样惊讶地睁大眼睛,这场僵局才草草收场。
秘书处为岑霁办了个离别宴,去上一次去过的火锅店,大家欢聚最后一场。
只是这一次,岑霁没醉,其他很多人都醉了。
比如本来阳光开朗话很多的雷轩,以及全程闷头喝酒的贺明烈,连酒量极好的林乔乔都开始拉着岑霁说胡话。
抽噎着鼻子说以后没了他在中间做缓冲地带,要怎么面对贺总那座大冰山?
岑霁原本哭笑不得,不知不觉被他们传染了离别的情绪,到最后自己心里也开始下起大雨。
把大家一一叫了车送回去,岑霁也给自己约了辆车。
路过贺氏集团大楼的时候,远远看到矗起的一幢大厦闪动着璀璨的光,疑似65层的办公楼依旧亮着灯。
岑霁就这样透过车窗望着车辆行驶中一点一点往后拉远的高楼影子,像灯塔逐渐隐在海上迷雾中,最后化作漆黑夜幕中最瞩目的一点。
岑霁想,他以后再也不会在清早卡着点来这里上班了。
不会在路过楼下的咖啡馆捎上一杯散发着浓浓醇香的咖啡,经过公司前台,看到温雅和安迪插上清新雅丽的桔梗花,望见他,冲他微微一笑,道声早上好。
不会再乘坐电梯到达65楼,来到办公室,在早上还没完全进入工作时间里和大家闲聊琐碎日常。
不会听林乔乔八卦很多新鲜的事情,看到贺总的身影,立刻像上课拉着同学讲话的小学生被抓包,一脸窘迫。
艾嘉鱼缸里的鱼最终只存活了两条,幸运的是,这两条鱼越长越好,越来越漂亮,就是不知道艾嘉有没有发现她的鱼缸和小鱼被自己偷偷替换过。
不会担心冉瑶拉着自己和他分享尺度劲爆小卡片上的内容,致力于帮他拓开新世界。
不会再看到小雷一对上自己就不知道为什么慌张到红透的脸。
不会再罗列各项日程和整理工作,然后敲响总裁办的门……
原来平凡的日常也可以这么清晰深刻。
他还以为它们淹没在时间长河中,细流一样汇入深海,转眼就找不到痕迹。
向芸和岑景耀听到儿子离职,只短暂惊讶了一下,就没有太大的触动。
岑景耀反而还有点开心:“辞了也好,一直觉得你们那个工作薪资高是高,就是有点繁琐,还总和领导家的人打交道,跟他们管家一样,现在好了,不用和他们这一家子复杂的人有接触了。”
向芸只说:“那你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工作了这么多年,偶尔停一下脚步挺好的,你之前不是说想四处走一走吗?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出去转一转。”
岑霁就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打算的。”
然而第二天,他还没来得及睡辞职后的第一个懒觉,就有猎头找上他。
不止猎头,和他打过交道的合作伙伴,很多在商圈排得上名字的公司,都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就连很久没有纠缠他的新锐科技的邵总邵成屹,直接捧着花来到他家小院,美其名曰诚心挖自己去他们公司,但怀着的心思连他爸妈都看出来了。
“这个人心术不正,看面相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你不能答应他。”岑景耀吹鼻子瞪眼。
岑霁感到好笑:“我肯定不会答应的。”
他当然知道邵成屹不是正经人,就是没想到这位邵总对他还没有死心。
岑霁还以为像他们这类人,兴致来的快,去的也快,真心像冬日蒙在玻璃窗上的雾花,是雾蒙蒙的虚影,用不了多久就会融化。
果然得不到的才是最令人骚动的。
这就有些苦恼了。
岑霁之所以辞掉自己原打算干到倒闭的工作,就是想避开和贺家几兄弟的情感纠缠,寻一份清净,过回自己平淡的生活。
但是好像适得其反。
不仅邵成屹又像之前那样死缠烂打缠着他,还天天来芸景小筑送花。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之前送你的花都被截掉了,现在我亲自来送,岑助理,看在我对你念念不忘一片赤诚的份上,你考虑考虑我吧,我不比贺崇凛差。”
岑霁被他弄得不胜其烦,因此就没注意他口中“花被截掉”是怎么一回事,只想让他别缠着自己。
偏偏这位邵总高调的很,好几次让他当着来吃饭的顾客面前下不来台,最后是被爸爸不耐烦打发走。
除了邵成屹,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冒出来了,有的他只在商宴和应酬的酒局上见过一面。
这些游走在名利场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换上深情款款的面具,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见过一面,就能生出这样浓烈的感情。
他还以为感情是细水长流,是日渐深刻,打磨两个彼此吸引的灵魂,最后融合成坚硬闪亮的宝石。
没办法,岑霁只能连夜收拾收拾出去度假。
先去了广袤的沙漠和戈壁滩,让大自然的壮阔和神奇洗刷掉他连日来受到的冲击。
接着去冰岛看极光,看瀑布,被瑰丽的冰雪世界拥裹,不受控制的跳动心口也仿佛降温冷却的火山口一样,终于找到了宁静。
就是最后一群人欢呼着要去海边看鲸鱼,等鲸。
岑霁沉下的心絮飘起一片,他在两个金光粼粼的下午等过鲸出没,大概真的没什么缘分,始终没能看到深海的精灵在阳光下喷出七彩的水柱。
这次同样。
不过期待的阈值再次提升,他想,等真正见到的那一天,他一定是最快乐的。
这么天南海北地四处游走。
转眼,差不多一个月过去,又要到了满城飘着花香的季节。
原打算在外面再躲一段时间,岑霁想起和陆野约定的,去看他和黑色风暴的合作舞台。
西城项目经由自己的手促成和全球知名乐队及顶流偶像的合作,到最后,他没办法亲自以合作方的身份到现场,岑霁一度感到有些遗憾。
但想到他已经亲眼见过乐队全部成员本人,拿到了他们的团体亲签,还收到了他们送给自己的歌,岑霁又觉得非常满足了。
既然没办法以合作方的身份去现场,从观众的角度去看也不错。
于是这天,盛大的西城体育馆开幕,顶流与顶流的舞台合作,直接将那天的气氛炒到最火爆的程度。
岑霁在观看完令人血液沸腾的舞台后,在活动结束应陆野邀请前往后台。
一段时间没见,男生眉目更加清冷帅气,残留的少年气褪去,脸上的轮廓变得俊逸,看起来有了点成熟男人的沉稳魅力。
不愧是小说世界里拥有主角光环的男人,越来越耀眼夺目,不管哪一种模样,都足够吸引人的目光。
最难得的是,陆野是他脱轨偏离的人生中,唯一走剧情的正常人,在贺家几兄弟中都正常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可正因为如此,让岑霁觉得这个世界还有他的人生并没有完全崩坏,还能够被掰回正轨。
视线和思绪一起聚拢,在星光熠熠的舞台背后。
因为刚表演完,一身帅气舞台装的男生气息还有点喘,头发上晶亮的碎片在浮动进来的舞台灯光照射下,闪动着粲然的光芒。
他问岑霁今晚的表演怎么样。
岑霁由衷赞叹:“特别完美。”
“岑哥。”那双漆黑的眼眸盯着自己,瞳仁如墨,坠进一点浮光。男生用清冷的声线忽然喊了自己一声,却是第一次用这个称谓。
岑霁有些没反应过来。
“怎么了?”
“你想好下一份工作去哪里了吗?”陆野第一时间从贺氏集团的工作人员那里听说了岑助理离职的事情。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清冷淡漠的男生脸上罕见地露出堪称欣喜的表情,差点吓到他的经纪人陈行舟,以为自己的艺人面部神经出现了什么问题。
岑霁有些意外陆野会问他这个问题。
他这段时间正苦恼着。
预想中离职后的轻松生活并没有实现,反而更加混乱,逃避的一个月像是做了一场短暂瑰丽的梦,梦醒后,被按下的暂停键启动,一切重归现实。
乱藤又从窗户攀爬了进来,还是不知从哪里侵入过来的野生藤蔓。
而且社保一类的福利保险等不能断掉,岑霁过了一段时间的离职空窗期就想找个工作把它们续上。
可是,当下向他抛出橄榄枝的公司没有一家让他心动的。
他自己筛选,或许是因为起点太高,一毕业就进入最好的公司,在最优秀的团队和顶尖的人才共事,再看其他公司,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个时候,说不后悔是假的。
可覆水难收,而且决定是他自己做出的,无论如何,他都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买单。
岑霁于是摇摇头:“还没有。”
舞台外面人影流动,无论台前还是幕后,都十分喧闹。
岑霁说完这句话,看到眼前的男生拉下帷幕,挡住漏进来的舞台星光,也挡住来来往往走动的其他人的视线,漆黑的瞳仁忽然像浸了夜色一样,变得浓稠。
嗓音也有些涩哑,似是在克制着什么一样:“那岑哥来我身边好不好?给我做助理,我付你三倍工资。”
岑霁愣了愣,回望着这双眼眸。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双眼睛,相似的锋利,相似的深敛,也总喜欢用这样让人无法揣测的饱含深意的眼神看着自己。
连声线都开始接近。
是因为他们两个是亲兄弟吗?
眼睛像,五官轮廓像,声线像。
甚至连琢磨不透的表情都开始像了。
在这样的错觉中,岑霁半晌扯出一抹笑容:“你知道我工资多少吗?就要付我三倍。”
“我大概了解。”这道声音依旧低沉,沉稳得可怕。
岑霁开始有些不自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调侃轻松:“那你应该知道,我之前的薪资不低,你付我三倍工资,你知不知道你要赚多少钱才能开得起我的工资?”
“我也知道。”陆野直直地盯着他,“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努力赚钱,也存了点钱,支付岑哥至少三年的工资应该没有问题,而且我相信我以后会赚得更多。”
岑霁当然相信陆野以后会赚得更多,娱乐圈火到爆的顶流,最年轻的影帝,拿奖拿到手软,收购公司股份,打造自己的基业……
他从来不怀疑陆野的能力,无论对方有没有主角光环,陆野都注定是走向巅峰的人。
岑霁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太熟悉了,这种怪异的氛围和感觉,这种被直勾勾盯着的眼神。
像极了贺明烈把他堵在冰凉的洗手台上质问他为什么一点都感受不到,还像贺云翊邀请自己共进烛光晚餐,然后把装着蓝宝石脚链的丝绒盒子捧到自己面前。
岑霁心里“咯噔”一声,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该不会……
可是,怎么可能?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陆野这条线不可能会崩,他不是一直在正常走剧情吗?
而且陆野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注定的走向,有未来等候他的命定之人,有属于他自己的荣耀和辉煌。
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他。
在岑霁心里万分震惊同时感到难以置信的时候,一道熟悉的低磁嗓音传入耳畔,像是从悠悠远远的梦境中漂浮过来,又像是在耳膜上震颤。
继而有力的臂膀揽住他,熟悉的怀抱裹挟着从来不会辨认错的清冽雪松气息环绕过来。
那个第一次这么久没有看到的冷峻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舞台幕后,霜雪般冷寂的眼里占有欲爆棚。
“他是我的私人助理,虽然离职了,但不是随随便便能挖得动的。还有,小野,不可以觊觎你嫂子。”
第105章
台前台后人声喧闹嘈杂。
帷幕能遮挡住窥探的视线, 却遮不住不断涌进来的喧闹声。
这些喧闹的声音像从舞台上落下来的七彩缤纷的碎片,又像夜里猝然绽放在空中的烟火,随着这声“嫂子”, 一下子在他耳膜和心脏中炸开了。
在这样的轰鸣声中, 岑霁浑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
他迟缓地转过头。
浮光星星点点,更多的被后台昏暗的光线遮掩,像星星落入深海, 却不影响那张凌厉分明的侧脸轮廓在光影明灭下一点一点定格在他的视野中。
还是这么近的距离。
仿佛一低头, 呼吸就会擦上彼此。
偏那双霜侵雪染的漆深眼眸直直略向前方, 视线化为锋利的刃, 浸满了掠夺者的危险气息。
岑霁想,崩了,一切都崩了。
贺明烈和贺云翊崩了。
唯一正常走剧情的陆野崩了。
现在连他薄情寡欲的无性恋上司,不对, 已经是前上司了, 都能说出这样崩人设的话。
他试图拉回正轨的世界来不及修复,就这样因为崩坏的两角彻底坍塌成废墟。
岑霁茫然无措地站在废墟里,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不知道是怎么离开舞台幕后的。
就知道混乱的思绪找回一丝清明时,岑霁已经拽着男人的胳膊来到了走廊无人的角落。
大家都忙着舞台后的工作, 这一角仿佛被人遗忘, 喧嚣潮水般褪去一层, 岑霁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了质问的语气,还有一丝他自己没能察觉到的羞愤,这在他和这个男人之间从来没有过。
“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刚才说的嫂……是什么意思?”
“岑岑——”贺崇凛望着眼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 明明刚才还嫉妒得胸腔都要像喷涌的岩浆沸腾掉,现在全都化作了看到眼前人的想念和温柔。
“西城体育馆是我出资建设的, 我来自己的地方不是很正常吗?何况……我想见见你。”
岑霁身躯一僵。
为这声“岑岑”,也为这声“我想见见你”。
所以,原本有一肚子疑惑的话想问出口,舌头忽然打了结。
从坍成废墟世界里好不容易寻回一丝理智的大脑又变成了生锈的齿轮,开始运转得缓慢。
岑霁被浓烈到仿佛能把他烫化的炽热视线注视着,眼睫控制不住颤了颤。
然后,连声音都染上颤意:“我已经从公司离职了,如果您有什么事情要交代我做,我只能说一声抱歉,我不对前公司负责。”
“你觉得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你交代工作?”贺崇凛听到这句顾左而言他的话,漆黑浓烈的视线盯着他,像是要把他脸颊凿穿似的。
岑霁瞥开一点视线,不敢直视这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不、不然呢。”
贺崇凛心脏堵了堵,到底无奈叹气一声,又像是自嘲似的:“岑岑,你还不明白吗?”
“我应该明白什么……”这话听着很是耳熟,可岑霁始终不敢确信。
他这段时间受到的冲击太多,已经分不清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虚幻的泡影。
还有……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叫我。”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你自己说的,你已经离职了,不再是我的助理,我总不能还叫你岑助理。”
岑霁语塞,小声嘟囔一句:“反正别这样叫就行。”
不知道为什么,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低磁嗓音中说出来这声称谓,听着心脏酥颤,怪让人面红耳热的,明明大家都是这样叫他。
大概男人也这样想,语气竟然有些委屈,和他冷硬的相貌及森冷的气质极不相符:“他们都这样叫你,怎么我就不能?岑岑,你在区别对待。”
岑霁:“……”
算了,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不过是个称呼而已。
岑霁不打算在称谓这种无聊的问题上和贺总纠缠,他的心脏还被那声“嫂子”颠覆得乱七八糟。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想问你,要不要试一试和我交往?”贺崇凛不打算遮掩了,他算是看出来了,他的诱捕手段没有效果。
草食系动物在受到惊吓后的确会慌不择路,被狩猎者逼进早已设好的陷阱,却也有可能选择鱼死网破。
贺崇凛纵横商界这么多年,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
没有岑助理的这些天,他才意识到时间这么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淬了毒的刀,在往他心口上剜。
偏偏这把刀还是他亲手锻造出来的。
感情不是一场狩猎,他不应该贪心,不应该自信过了头。
决定给岑助理的离职信通过审批的时候,贺崇凛是打算放手的,在海岛那一晚,他就有过这种念头。
岑助理从办公室离开后,他反反复复把那封离职信看了很久。
看到上面写着:想试一试过平淡的生活,一种真正回归自我,不被繁琐的事情占据全部的简单平凡的生活。
贺崇凛就想,如果自己想给的和岑助理想要的生活注定背道而驰,他愿意尊重岑助理的选择。
可他低估了自己的占有欲,低估了自己的卑劣心思。
这段时日,他每晚都会驱车徘徊在芸景小筑附近,在那排生长出盎然绿意的银杏树下,跃过皎洁夜色,望向古香古色小院三楼的那扇小窗。
看那扇窗点亮一格暖色的灯火,贺崇凛总想念那个飘雪的冬夜。
想念楼道里瞥见交握住的两只手后一怔然的羞敛,蔓延在耳垂上的红意像壁炉里彤红的火焰,摇曳到他心里。
他那时有多不想松开那只手,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放开,让那一瞬的交握看上去和窗外万千飘落的其中一片雪花一样,无论落在哪里都不会唐突。
想念被照得银白的卧室里,把自己裹成一团贴在墙壁的身影,最后化作梦里一层一层推着他的浪。
所以当他某个夜晚再次注视着这扇窗,看到被不知名花朵装饰得漂亮的小窗长久时间没有亮起灯光,贺崇凛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走失在深海里的船。
他终于肯承认,推着他的浪离开了。
再也不会一转眼,就能看到一双温柔弯着的莹润眼眸,像月亮一样。
岑霁看着眼前一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变换着不同的表情,深敛的眼眸里,情绪明灭如晦暗光影,最后全都被淋了一场雨。
这场雨来得凶猛,滂沱,转瞬打湿一切。
连他的情绪都不小心溅上几滴。
可岑霁记得最重要的事:“你说的想让我试一试和你交往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无性恋,对男人女人都不感兴趣吗?”
“我是对他们没有兴趣,”贺崇凛垂眸,“在意识到对你的心思之前,我确实做过一个人的打算。”
因为贺远森和褚藜闹得不堪的婚姻,贺远森风流混乱的感情史和褚藜一个接一个找年轻的肉/体,贺崇凛曾经极度厌恶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他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心里装着一个人,却能和另外的人发生亲密接触。
贺远森不爱褚藜,却要娶她,生出了自己。
他说他的真爱是舒虞,费尽心思把她娶到家,却在舒虞去世后不到一年,就娶了沈婧。
褚藜说爱他,却不愿意带他走。
回来后说要带他重组温暖的家庭,弥补曾经缺失的爱,虽然自己说过不再需要他们,但其实如果褚藜稍微坚持一下,他就会答应了。
他很好哄的。
他们怎么能那么轻易地就抛弃一个人。
他到底有多累赘。
这种疑惑曾经困扰贺崇凛许久。
直到他渐渐长大,见过很多人很多事,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构成有多复杂。
这个世界并不是一枚硬币,只有简单的字体和印花两面。
感情可以和肉/体分离,婚姻可以和利益挂钩。
在自身欲望面前,许多东西就显得缥缈。
也因此曾经在意的事情化作过往烟云,不再值得贺崇凛消耗情绪。
他们不愿意给自己想要的,那他就自己去争取。
但留下的烙印就像自小苛刻训练下无意识间形成的强迫记忆,同样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直到那个夏天,有人闯进他沉寂的世界,原来贫瘠的荒野之地也可以生长出植被。
他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了鲜活,生动,像七彩的画笔一样,每天都能将灰蒙单调的世界描绘得绚丽多姿。
他们的世界简单而纯粹,却又绚烂如彩虹。
“我没办法对那些人产生感情,但你除外。我已经记不清是从第一眼见到你就有这种感觉,还是后来某一刻。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早点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那你干吗亲口承认自己是无性恋……”岑霁被这双深沉的眼眸注视着,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贺崇凛苦笑:“如果不那样说,我就没办法掩饰自己想亲你的心思。岑岑,我不想让你讨厌我,知道我对你有这种卑劣的想法。”
近乎告白的话语听得岑霁心口一跳,尤其是那声直白的毫不掩饰的“想亲你”。
一瞬间,记忆拉回那个日光融融的下午,唇瓣相贴,灼热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深敛眼眸里像岩浆一样能把人烫化的炽热情绪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岑霁脸开始烧灼,脑海里又像飞进去许多只蜜蜂。
心口跳得不知道是被这一句句直白的话语轰炸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就知道心脏跳得厉害,又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你、你既然不想让我知道,为什么刚才又当着你弟弟的面说那样的话。”
嫂子什么的,多让人误会啊。
“对不起,岑岑,我真是嫉妒疯了,又太害怕了。”贺崇凛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
他今天来西城体育馆一是克制不住思念的心情,二是看到自己决心守护的人整日被人纠缠,再也没办法忍受。
如果他的放手让对方陷入更窘迫的境况,他宁愿自己去当那个坏人。
何况……
“我看到那双和我相似的眼睛注视着你就难受,我几个弟弟中,小野和我性格最像,也最有耐心。明烈和云翊我不担心,我知道你不会接受他们。可只有小野,我不确定了。”
“等等——”岑霁打断他的话,“你说贺明烈和贺云翊是怎么回事?你、你知道了?”
“嗯。”贺崇凛默了默。
岑霁身躯又是一僵,他还以为自己和贺明烈的事情没有被贺总知道。
不过贺明烈那么明显,连办公室的同事们都看出来了,即使和总裁办有一墙之隔,也不可能不会注意到。
一直以来,是他在自欺欺人罢了。
就是贺云翊……
岑霁回想起那个失真的夜晚,正是那个晚上,让他下定决心逃离把他卷进复杂情感纠葛里的深谜漩涡。
可似乎并没有逃开。
他今天掉进了一个更大的漩涡里。
裹挟着他的,还是他们姓贺的几兄弟。
岑霁闭了闭眼,不愿再回想那晚的事情,只问:“那又和陆野有什么关系?”
然后听男人用失落的语气说道:“你们俩好像有更多共同的话题和语言,他能陪你过你在辞职信中说的想要的那种生活。最重要的是,他在你身边度过了我永远也不可能参与的时光。”
“还有……你对他不一样。”
岑霁愣了愣。
刚才大脑还嗡嗡嗡的,脸红心跳得厉害,现在却有点气得想笑。
不止为眼前这人“蒙骗”了自己这么久,害他差点以为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精神上患上臆想症,臆想自己的上司对他有那种心思,想吻他。
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说我对他不一样,我哪里对他不一样了?”岑霁人生中第一次用这样气恼的口吻和前上司说话,也不知道从小到大好脾气,只在裴逸那里发过火的他为什么这样生气。
就见男人眸光似是波动了下,语气迟疑道:“你和他说话格外温柔,有什么总想着他,一直躲着我,却愿意来看他演出,把他用剩下的东西给我……”
岑霁微微睁大眼睛,半晌反应过来贺总口中说的“用剩的东西”是什么。
他今天算是对这个男人有了另一层认知,原来不止擅长给他制造幻觉,有意无意撩拨他,内心戏还这么多,偏偏掩饰得还很好,根本让人察觉不到。
岑霁一度认为这男人的心绪就和他的面部表情一样,不会有特别大的波动,没想到隐藏得这么深。
也对,能年纪轻轻坐稳商圈大佬的位置,把贺氏集团发展到如今令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心思怎么可能不深沉。
他每次跟随贺总谈生意的时候就该见识到的,这个男人总能在别人短兵相接,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将谈判桌上的领地不动声色地掠夺到自己这边。
岑霁终于气笑了:“贺崇凛,你是在吃醋吗?”
问完,又是一怔。
他竟然叫出了前上司的名字。
莹润的瞳仁照出面前微扩的一双眼眸,显然,对方也有些意想不到。
就见那双黑眸闪烁了一下,向来不显情绪波澜不惊的眼睛掠过一丝不自然,像是被戳破什么。
随后,空气静默片刻。
继而从低沉的嗓音中溢出一个字:“嗯。”
他这样直白地承认,像刚才那声直白的“想亲你”,倒让岑霁感到不自在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
而且明明刚才还有些生气,现在那种心跳不受控制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怎么这样……
一点预兆都没有,藏得很深,坦露出来又像雪崩一样让人招架不住。
岑霁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还有这么多隐藏的一面,书中暗示过贺云翊是隐藏的疯批,怎么没说他哥哥是隐藏的狗男人。
“是不是很让你讨厌?没办法接受这样卑劣的我?连自己弟弟的醋都吃。”贺崇凛望着瓷白脸上震惊的表情,心里微微抽痛。
他不想吃弟弟的醋的。
事实上,在今天之前,除了上次在黑色风暴签约仪式上听说小野送了岑助理早期的乐队唱片,让贺崇凛有一点吃味。
因为这让他提出要岑助理邀约喜欢的乐队合作演出的建议看起来多么的刻意和庸俗。
其他时候,贺崇凛很少有这种心情。
即使有,像之前小野和岑助理闹绯闻,祁寻砚说他们两人看起来比较登对,他也只在心里涌出一点酸意之后,就想着怎么把事情解决。
他的成长和阅历已经不允许他在这样的事情上有过多的情绪,也没有必要。
而且一直以来,无论什么样的情绪,他都能做到很好的压制。
可是今天,确认这个弟弟也对岑助理抱有异样的心思,贺崇凛才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大度的人。
他也有这样疯狂的,占有欲爆棚的,不自信的,不确定的一面。
分明在溪沙屿露营的时候,他还能气定神闲地下棋,自以为清醒地点出小野“落错子”的失误,认为从一开始就落错子的棋局,即使继续下去,一样会输。
所谓一叶障目,当局者迷。
小野是,他又何尝不是。
感情不是狩猎,也不是棋局。
所有的技巧和布局在真心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我没有很讨厌……”岑霁听着男人剖白的话语,神色开始有些不自然,“我就是今天接收的信息太多,需要消化一下。”
他们几兄弟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啊?
一个接一个地给他憋大招。
岑霁以为贺明烈已经够难应对的了,没想到他几个哥哥才是最可怕的。
“那我刚才说的建议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贺崇凛不准备放手了,即使最后满盘皆输,他也要试着争取。
他已经错过一次机会,失去过一次眼前的人。
不想再错过,再失去了。
“什么考虑……”岑霁耳根又蔓延出一阵热意。
“试一试和我交往。”贺崇凛深深地望着他,语气认真,“如果你没办法接受我,可以把我当作帮你挡掉那些你不喜欢的人的工具,反正没有你,我打算一个人过完这一生,免费趁手的工具在这里,你确定不试着用一用吗?”
男人说话嗓音本来就低低的,富有磁性,每每让人耳膜酥麻震颤。
此时说出这样诱人的条件,更加蛊惑人。
岑霁当了这么多年的趁手工具,没想到情况有一天会反过来。
他有点心动,他正不知道怎么摆脱邵成屹那些人的纠缠。
眼前这个男人的确是最合适的工具。
只是……
岑霁望着他:“你到底是在向我告白还是来提建议的?”
“如果你不介意这场告白没有盛大的烟花,没有浪漫的音乐和烛光,那它姑且就算,因为我会准备正式的第二场。”
“你凭什么认为在你这样……我会答应你的提议?”岑霁强迫自己迎上男人灼烫的视线,“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辞职?除了我在辞职信上写的,真正的原因你不清楚吗?”
“我大概猜得到,后来也知道了。”这是贺崇凛决定不放手的最大的原因,那份原本要拆开的房产资料,在岑助理向他提出离职后,很长一段时间搁置在办公桌上。
直到某天,他拆开。
才知道自己弟弟的心思远不止于此,也第一次知道,原来擅长伪装的并不只有他自己,心思深沉的也不只有他。
除了国内这处住宅,云翊竟然已经在国外置办好了房产,还伪造了两个新的身份。
联想到那晚岑助理的异常,一切浮上表面。
贺崇凛竟然也会生出后怕的感觉,差一点,他自己都不忍心摧残的美好就这样凋零掉了。
那天,贺崇凛在没有亮灯的办公室里挣扎了很久。
换作任何一个人对岑助理做这样的事情,还试图以新的身份藏匿在异国他乡,贺崇凛不知道会把那个人丢在哪片深海里喂鱼。
然而这个人是自己的弟弟,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
可要是什么都不做,他不能保证下一次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他教给岑助理的格斗术能应对肢体相搏,却不能应对人心叵测。
何况,还有邵成屹他们那些人虎视眈眈。
那些人更没有下限。
岑霁见眼前男人幽深的眸色波动,在上面覆上一层狠戾,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太过昏暗的缘故。
他只说:“既然你清楚真正的原因,就知道我不想搅进你们复杂的几兄弟当中。还有……”
岑霁别开脸,想起什么似的,“和你不明不白地在一起,让别人怎么想,已经有人说我是你的地下情人了。”
贺崇凛面上一怔。
他真是心思太乱了,竟然让他忽视了这一点。
是啊,他总是打着关心的名义入侵喜欢的人,但其实也没有真真正正地替岑助理考虑过。
“那我试着从追求你开始好不好?”
“岑岑,我们从第一步开始,如果你检验合格,再考虑要不要让我成为你的工具。”
第106章
大概像去年这样的时节, 空气很暖。
草木介于繁盛和蓊郁之间,春末在向夏日过渡,很快, 被春花装点的七彩绚烂的世界就会变成翡翠一般的碧透。
岑霁那时候在想什么?
一个夏季来临, 他马上又可以用冰沙和薄荷自制一杯凉爽的气泡水。
同事们很喜欢爸爸做的应季花糕,秋天有桂花糕,夏天便有栀子花糕, 妈妈总是将它们包装得精美, 让他带到公司去, 分给大家。
然后, 再给贺总留一份,不管贺总最后有没有品尝。
可以带烁烁和念念去水上乐园了,等小店打烊,顾客散去, 可以在院子里乘凉、讲故事、看星星。
岑霁以为, 今年这个夏天也是这样。
怎么也没想到短短的时光流转,季节转变,他的世界会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此时会面对这样让他不知道怎么抉择的问题。
“你……让我想一想。”
岑霁长睫轻轻颤了下, 心湖不断被漩涡搅动着。
贺崇凛深眸化开, 如浓稠的夜泼进一点天光, 瞬间染上金光熠熠的色彩。
“好,我等你,你慢慢想。”尾音都在上扬。
岑霁的耳根不争气地再一次红了。
走廊转角。
陆野倚着墙,用作舞台演出的妆造已经乱了, 晶亮的碎片在浮动过来的灯光下还轻微闪烁着光点。
黑发却垂下几缕,遮住眉眼, 也遮住里面的一切情绪。
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陈行舟找了一圈,终于在不起眼的走廊一角找到自家艺人。
“你怎么——”
陆野抬手,做噤声的动作。
陈行舟连忙闭上嘴巴,眼神询问为什么突然离开。
然而倚墙的青年做完这个噤声的动作就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淡漠,没有回应,只抬起脚步一言不发地离开。
陈行舟快步跟过去。
等到人声开始喧闹,他终于忍不住问陆野怎么了。
“记者那边已经在等候采访了,我到处找不到你。”
“你下次不要再这样突然玩失踪,被媒体抓到把柄会说你耍大牌。”
“对了,听说贺总也来了,你哥不是很忙吗?竟然也会出席这种场合?贺总他——”
陈行舟再一次闭上嘴巴。
他无意间瞥见黑发遮掩下漏出的一点情绪。
陈行舟不是一个感性的人,却在这一刻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
如果情绪有重量,可以计量,他刚才瞥见的那一点重量一定可以压垮山河,他就是这样确认。
发生什么了?
明明上台前男生的眼里还像期盼日月星辰,连他都感受到了喜悦。
怎么一转眼,星辰陨落,日月也失去了光辉。
乌泱泱的情绪黑云般压过来,转瞬吞没一切,那道清冷身影和他脚下的地方,便成了把自己流放在世界尽头的一座陷落孤岛。
但陈行舟什么都没问。
因为问了,这个总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的男生也不会说。
他隐隐觉得和陆野大哥的那位助理有关,他刚才好像看到了那个漂亮男人的身影,听说已经从贺氏集团离职了。
在这样的揣测中,忽然,走在前方的身影开口了。
“你说,一个人对所有人温柔,却只对一个人发脾气,是不是意味着,那个人是特殊的。”
陈行舟一愣。
差点被左“一个人”,右“一个人”绕晕了。
对所有人温柔的人?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温柔漂亮的面庞,尽管没打过几次交道,可每一次见到,都像吹来一阵轻和暖畅的风,能让人溺毙在那样的温柔里。
陈行舟知道自己猜对了。
果然又和那位“岑助理”有关。
只是陈行舟疑惑,能让那位眉眼弯弯的温柔助理发火,是什么人?什么原因?怎么把人惹恼了?
因为他实在难以想象温润美人动怒的样子。
“我觉得吧,”陈行舟斟酌着字句,同时观察着自家艺人的脸色,“特不特殊不知道,能把对所有人温柔的人惹火,那个人挺坏的,他没事把一个好脾气的人惹恼干吗?”
是啊……
大哥干吗要去招惹岑助理。
为什么偏偏是大哥。
可是,又好像一点意外都没有。
他们两个人总是在一起。
应该来说,自己干吗要心存幻想。
陆野早该知道的,即便不是贺明烈或贺云翊,也不会是他。
他本来就是在去年夏天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后插进来的人。
他们之间缺失的不仅仅是三年的时光。
还有,那双眼睛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从来都是清澈的,坦荡的,像澄净的湖水,没有一丝杂色。
是他自己贪恋过了头。
贪恋那人给自己的温暖,治愈。
还贪恋对方的专注和特殊。
最后,还妄想钻空隙把人撬到自己身边,一辈子贪恋下去。
他才是那个卑劣的、贪心的、应该嫉妒的人。
陈行舟见清冷淡漠的男生问完一句奇奇怪怪的话后不说话了,又恢复了平日的寡言沉默。
侧脸阴影依旧如孤岛陷落。
担心这样的状态面对记者会出什么问题。
陈行舟可不想陆野当着媒体的面冒出像刚才那样突兀的一句话,引大众解读。
到时候,不知道会发酵出什么爆炸性的事故。
于是本来催促着陆野去见媒体记者,陈行舟以陆野身体不适为由,推掉了采访。
也因此当岑霁准备返回舞台幕后的时候,没有看到男生的身影,却收到一条消息。
[岑哥,我有点事情提前离开了,很抱歉不能陪你去吃晚饭。]
岑霁回道:[没事,以后还有机会。]
他们谁也没提刚才的事情,不知从何开口,干脆缄默。
或许埋藏和维持原状,并不是一件坏事。
只是男生仍试图抓住什么:[我刚才说的来我身边当助理的事情你还会考虑吗?]
岑霁看着这行小字,长久凝望,最后回复一声,尽量让内容看起来轻松:[对于打工人来说,这个条件的确很诱人,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心动。]
[可是岑哥不会心动对吗?]
岑霁:[我只是觉得,工作还是应该找自己合适的,无论老板招员工,还是员工找工作,都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和选择,彼此契合最重要。]
[我明白了。]良久,对面发来一句,[那祝岑哥下一份工作是你喜欢的,合适的。]
[谢谢,你也是,一定能找到愿意到你身边和你契合的助理。]
行驶的商务车里,男生放下手机,抬手遮了遮眼睛。
他在去年那个夏天做了一个繁花迷人眼的梦,有人撑着透明雨伞,走进一条破败的小巷,像大雨过后,凿开团积在天空中乌云的那缕金色天光。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夏天是这样的明媚,不只有让人喘不过气的闷热和潮湿。
秋天的枯叶不再只代表着凋零,可以是金色绚烂的。
他开始像其他人一样期盼着冬日的一场雪,不再害怕雪花堆积起来的厚厚的重量,能够在暖烘烘的屋子里看一整个飘雪的夜晚。
马上,夏天又要来临了。
可是他的梦却终止与此,起于夏天,终于春末。
他最终没能等到新一个夏季到来。
“我有时候想,是什么原因让我们几个兄弟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你。”在岑霁注视着手机,心情复杂的时候,身后的声音传入耳际。
“无论是流着相同血液的明烈和小野,还是和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的云翊。像是在我们心里植入了某种程序,看到你,就情不自禁被你吸引。”
“你能不能不要说这样奇怪的话。”岑霁心里正复杂内疚着,陡然听到这样的话,一下子烧红了脸。
这个男人怎么这样啊,平时惜字如金,情绪不外显,现在却像决堤的洪水,崩泻千里,随便说点什么,就让人脸红心跳。
“我说真的,我真的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贺崇凛语气认真,“我那时看到明烈把你环入怀中,教你投篮,他那么没有耐心的一个人,却把耐心全用在了你身上。”
“投篮?”岑霁狐疑,“你是说去年公司举办趣味运动会的时候?”
贺崇凛这才意识到说漏了什么,可这时遮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便索性全盘托出:“是,我那个时候就看出了他对你的心思,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可是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太明显了。”
他们眼里的渴求是一样的。
岑霁怔住,努力回忆趣味运动会那天的事情,于是,脸开始一点一点烧灼。
“所以、所以你那天总和我撞项目是故意的?”
背我也是故意的……
贺崇凛没有否认。
“那贺云翊呢?”
“我看到他送你花的卡片了,认出了他的字迹。”
送花?
贺云翊什么时候送过他花?
忽然想起有个晚上贺云翊问他有没有收到什么礼物,对了,那天他们公司所有人都收到了水果篮,里面全是他爱吃的水果。
还有,他那段时间每天早上路过公司前台都会看到温雅和安迪在花瓶里插漂亮的桔梗花,路过的员工都会送上一枝,却独独不给他。
“该不会邵成屹说的‘花被截掉’也是你干的?”岑霁想起什么似的。
贺崇凛沉默一瞬:“对……我不喜欢他缠着你。”
岑霁呆了呆,有点傻眼。
他的生活竟然从那时就开始被渗透,又或许更早的时候,他现在怀疑在潜水馆遇到贺总也不是偶然。
这个男人原来蓄谋已久,早已在他身边编织了一张网,一点一点网住他,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岑霁抬脚就走。
贺崇凛追过去:“岑岑,你去哪里?”
“我能去哪里?这么晚了,我要回家。”岑霁绷着声线,今天不止这个相处了这么久的男人打破了他一个又一个认识,他自己也在一点点被颠覆。
贺崇凛就跟在他身后:“你自己开车了吗?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可以打车。”岑霁加快脚步,头也不回。
就听身后声音小心翼翼,试探着问:“打我的车好不好?还像上次那样,付我双倍车钱。”顿了顿,补充一句,“不给钱也行。”
岑霁又差点气笑了。
可听他提起打错车的那晚,脸上的热意又控制不住升腾。
最终还是打了前上司的车。
他们不愧是兄弟。
上一次,是媒体出入的地方,他被贺明烈拉拉扯扯,高大帅气的身形惹眼,让他不知道怎么办,陷入僵持。
这一次情景重现,眉目相似的英俊面孔,高大峻拔的身形,只是没有拉扯,却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也不往前,就跟在半步远的距离,距离丈量得十分精准。
路过的人视线都忍不住往他们身上看。
今天西城体育馆开幕,场面盛大远非签约仪式那天能比,媒体那边早已听到风声,贺氏集团的总裁亲临现场,可始终没有见到人。
要是这个时候被拍到,岑霁不想一觉醒来上头条。
他已经上过一次了,和贺家人,不想再经历这样的事情第二次。
一路沉默不言,两人都没有说话。
熟悉静默的氛围,熟悉的驾驶位和副驾驶位。
让岑霁恍然以为,他没有离职,世界没有崩盘,马路上车辆喧嚣,路灯飞速后掠,他们像某个平常的晚上一样出差或是下班回家。
他是岑助理,身边的人是他的上司,是贺总。
明天起来,又是平凡的一天。
在这样的恍然中,车辆很快行驶到芸景小筑。
岑霁打开车门,说了声谢谢,便什么不再说,往小院走去。
过了会儿,折返回来,语气羞恼:“你不回去吗?公司最近不忙吗?”
贺崇凛苦笑,视线掠过降下的车窗:“我等你房间的窗户亮了再走。”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岑霁又开始不懂男人的心思了,“我还要吃晚饭,陪烁烁念念玩,陪爸妈聊天,等我回到房间要很晚了。”
“没事,我会等。”
“你为什么一定要等我房间的窗户亮了再走?”岑霁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平时一样,“贺崇凛,你又想怎样?”
“我已经一个月没有看到它亮起了,岑岑,我太害怕你离开了。”
我需要看到那扇窗亮着,才确信自己没有在深海里迷航。
岑霁脊背一僵。
好像明白了男人口中一个月没有看到他房间窗户亮起指的是什么。
可是,他只是出去天南海北旅游了一个月,又没有去哪里,也没有搬家,更没有离开……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也不再执着对方一定要等一盏灯。
岑霁转身回到家中。
爸爸已经给他留了晚饭,妈妈问他今晚的演出好不好看。
岑霁囫囵回应着。
吃过饭,烁烁和念念拿来绘本让他给他们讲故事。
岑霁心不在焉念了几句。
“舅舅,你念错啦,是小大熊猫,不是大小熊猫,小大熊猫和大小熊猫是两个不同的物种,我们老师专门讲过!”烁烁指着绘本上的图片,小大人似的纠正。
“啊?”岑霁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对不起对不起,是舅舅的错。”
“岑岑,你怎么了?从回来就魂不守舍的,晚饭也没吃多少。”向芸摆弄着明日的插花花瓶,忍不住问了声,“还有,你总往窗外看什么呢?”
“没有,妈妈,我没看什么。”岑霁语气慌乱,遮掩道,“我有点困了,想早点睡觉。”
“嗯,你去睡吧。”向芸疑惑,担忧的视线看过去,但没有多问什么。
岑霁于是往三楼卧室走去。
来到门前,在仿古栏杆前站了一会儿,看到那辆黑色的车还停在银杏树旁的小道上,像蛰伏在昏昧夜色里的猛兽。
却没了气势,给人委屈巴巴的错觉。
岑霁别过脸,转身回屋,打开卧室里的灯。
屋檐下的橘灯也一并亮了,橘黄色的灯光悠悠远远地从三楼屋檐照射向远方。
岑霁想,有些人天生适合勾引,擅长掠夺。
第107章
那天晚上, 屋檐下的橘灯一直亮着。
直到曦光驱散清晨浮动着的一层薄雾,将暖黄色的光芒纳入晨时。
岑霁在清脆悦耳的鸟鸣声睁开眼,说不清楚是被鸟叫声吵醒, 还是其他。
只知道原本要在床上赖一会儿, 却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
攀爬的绿藤经历过一个春季长得更旺盛了,明艳的花朵天然装饰着他的窗沿, 他就在这样的绿意繁花中看到一个身影, 捧一大簇纯白的桔梗花, 站在清晨的曦光里, 像是在等候什么。
岑霁连忙下了楼。
爸爸妈妈还没有起床,他们一家的日常还没有开启,所以整座小院除了鸟鸣声格外幽静。
岑霁打开大门,走到银杏树下的小道。
看到男人的发梢上沾着几点雾水, 像他怀里捧着的桔梗花瓣上的晶莹露珠。
“你怎么又来了?”
还……这么早。
“我来给你送花。”贺崇凛注视着眼前穿着印有大白熊可爱卡通形象的睡衣就奔向他的人, 心里化了蜜一样。
岑霁脸一红,暴露在清晨微凉空气中的莹白脚趾不自然蜷了蜷,“我家里种了这么多花,不缺你送的。”
“我知道。”贺崇凛定定地望着他, “这是忏悔, 我不该截掉你的花。岑岑, 以后我给你送花好不好?你别收别人的。”
“说的我好像收到过一样。”岑霁小声嘀咕,低垂着眼睛,盯着脚下的石砖。
空气中弥散着青草的芬芳,湿润清新的气息沁入鼻间, 是清晨的味道。
岑霁盯了地面一会儿,感受到男人望向他的灼灼视线, 终于抬起头:“你昨晚那么晚回去,一大早又过来,不嫌麻烦吗?”
“不麻烦。”贺崇凛否道,“因为我没有回去。”
“没有回去?”岑霁微微睁大眼睛,想到什么,不确定地问,“你该不会昨晚在这里待了一整晚?”
贺崇凛沉默片刻,嗯了声:“我看到灯亮了,舍不得回去。”
“所以……就看了一晚上的灯?”岑霁感到难以置信。
这一次,男人彻底沉默了。
岑霁心里涌出难以言状的复杂情绪,一时不知道是后悔把那盏橘灯亮了一整晚还是别的什么。
他还以为,等灯亮了,停在小道上的车就会离开,那双漆深眼眸里像下了雨一样的彷徨和失落就会消散。
“你以后别这样了……”岑霁不自觉又去看脚下的石砖,真的是很葱茏繁盛的季节,不起眼的石缝里都冒出了一点绿意。
翡翠一样的绿嵌在灰色的石头缝里,像他被攀爬得四分五裂的心墙,处处漏着不知名的情绪。
“我不能每天晚上都这样点灯,太浪费电了。”
贺崇凛眉目微扬,清晨的曦光照进他漆黑的瞳仁里:“你是说我以后每天都可以来找你?”
岑霁眸光闪了闪,没有作声。
他同意不同意又能怎样,这个男人还不是看了一晚上的灯,守了一个月的窗,在他不设防的时候一点一点入侵着他。
“你这花是去前面商业街的花店买的吗?”岑霁于是转移话题,下一秒,就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
这么早,花店根本就没有开门。
这束花还沾着晶莹的露珠,花瓣花叶清新,像是刚刚掐下。
果然,他问完,就看到眼前人唇角弯起,眸中溢出一点晶亮。
“是我去玫瑰园采的,邵成屹说他送你的花是一枝一枝采摘的,我既然要追求你,总不能连他这点诚意都没有。”
岑霁听到这句话,想起昨晚男人的提议,从追求开始。
脸上漫上一层红意:“你、你现在就开始了吗?”
“那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贺崇凛望着眼前比烟霞还要明艳绚丽的脸庞,心动不已,“岑岑,你了解我的,做出决定就会立刻执行。”
岑霁视线被烫了一下,不自在地移开一点眼神。
心想,我要是了解你,就不会成为漏风的筛子。
不对,他的关注重点难道不是,他只说会想一想,没有答应下来。
怎么一不小心,追求的游戏就已经启动了。
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卷进这场旋涡。
岑霁忽然有些慌乱。
邵成屹驱车来到芸景小筑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英俊帅气的男人手捧一束纯白的桔梗花,晨光开始耀眼明透,银杏叶绿意盎然,小扇子一样被清晨的风吹起细微的绿影。
他面前自己念念已久,为此不惜放弃一片花丛的人穿着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卡通睡衣,柔软的头发不听话地翘起一缕。
每一次看到都让人怦然心动的漂亮脸庞映着晨光,美好得像一幅不忍心打扰的画作。
邵成屹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岑助理。
他看到的岑助理总是穿一丝不苟的白衬衫,黑西裤,扣子扣到最上一颗。
脸上笑容温雅得体,一开始会让人迷醉在这样的温柔里,后来发现岑助理对所有人都这样,就忍不住想要探寻更多,打破更多。
由最初想要撕开白衬衫的绮丽冲动,到真真正正想要探寻这个人。
邵成屹怎么也没想到持鱼竿的人会被想要端盘上桌、拆吃入腹的鱼拽进深海里,偏偏这条美人鱼身旁围满了长着锋利牙齿的巨鲨,别说下手,看一眼都胆战心惊。
好不容易让他寻到机会,深海的美人鱼独自游荡,怎么这个该死的贺崇凛又贴了过来。
“贺崇凛,你在岑助理家门口干什么?”邵成屹气呼呼地打开车门,三两步冲到两人面前,隔开这幅画卷。
贺崇凛缱绻眉眼重结霜雪,冷淡望向来人,似乎并不意外:“我来给岑岑送花。”
岑岑?
邵成屹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两个不是分手了吗?叫这么亲密!”他都不好意思这样称呼岑助理。
贺崇凛漆黑幽邃的眼眸注视着他,压迫感十足:“我们没有交往过,请你不要造谣,破坏我们的声誉。不然我不介意经由我们贺氏集团法务部向你提起名誉诉讼。”
邵成屹愣了愣。
都是商海沉浮的老油条,他不正经归不正经,但要是听不懂他们这些人话里的含义,那就没法混下去了。
邵成屹一从贺崇凛这句话里解读出信息:大家都以为的岑助理是贺崇凛情人的传闻不是真的,他们两个人竟然没有在一起过。
啧啧啧,之前在方玦的游艇上看贺崇凛那架势,还以为早就把人拿下了,没想到和他一样,美人在侧,却只能远远看着。
就说嘛,岑助理不是随意就能被打动的人。
他的眼光不会错。
可马上,邵成屹就得意不起来。
他二听出了贺崇凛话里的警告意味。
出动贺氏集团法务部……谁能从他们法务部的人手中赢下官司啊?
这家伙还是那么心机,占有欲强。
不让别人靠近岑助理,一个人霸占着,还放自己弟弟那样的恶犬在岑助理身边看着。
现在岑助理都已经从他们公司离职了,涉及到岑助理的事情,还这样霸道,说一句都不能说。
不是他自己眼神不清白,谁会误会他们啊?
邵成屹憋了一肚子气,却又不能拿贺崇凛怎么样。
他转而去看岑助理,打算撕开这卑劣之人的面具:“岑助理,你不要被贺崇凛蒙骗了,他就是个心机的狗男人,根本不像他表面上看到的这样人模狗样。”
“你之前不是怪我给你送花没坚持多久嘛?我真的有每天都去给你采玫瑰,但都被贺崇凛截了!”
“嗯,我知道。”岑霁微垂眼眸,“他和我说过。”
他不仅截了你的花,还截了他弟弟的。
“和你说过?”邵成屹拔高嗓音,视线来回在两人身上打转,最后一锤定音,“那就更心机了!先当坏人,再充好人,岑助理,你一定要擦亮眼睛。”
岑霁用脚踩地面上的石子。
“你一早过来就是为了揭我的面具?”贺崇凛睨过去一眼,面上却波澜不惊。
邵成屹气焰顿时矮了一截:“当然不是……我也是来给岑助理送花的。反倒是你,岑助理已经离职了,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
贺崇凛落下清晰笃定几个字:“我在追求他。”
“呵,是因为岑助理离开,你才发现他的好了是吧?”邵成屹冷哼一声,“果然只有失去才会让人懂得珍惜。”
“我一直知道他的好。”贺崇凛语气仍然平静,心脏却抽痛了一下,“我不是因为失去才知道珍惜,是因为珍惜才会失去。”
因为珍惜,不想摧残这份美好。
放他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私欲最终占了上风。
邵成屹说的不无道理,他就是个先当坏人,再充好人的卑劣恶人。
“能请你们不要堵在我家门口可以吗?”岑霁不再碾脚下的石子,抬头打断他们,“我爸妈马上就要起床,我们家中午还要做生意。”
邵成屹没再吭声了,他有点怕岑助理的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岑爸爸特别不喜欢他,一看见他就板着脸,他现在只敢在早上芸景小筑还没开启营生的时候偷偷来给岑助理送花。
邵成屹眼巴巴地望着岑霁:“你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吗?哪怕收下一枝花也行。”
岑霁便望着他,认真回复道:“相比于昂贵带刺的玫瑰,我更喜欢无刺的花,你能懂我的意思吗?邵成屹,你不要再来了,我们不是一路人。”
邵成屹怔住。
他看了一眼自己捧着的咖金色玫瑰,又看了眼贺崇凛手中素雅的桔梗花。
从朱丽叶到厄瓜多尔,他换了一个又一个昂贵的品种,一直以为不够打动人。
却从来没想过岑助理只喜欢简单素雅的白色洋桔梗。
洋桔梗,无刺玫瑰。
他好像听说过它的花语:不变的爱只给你,对世界充满戒备,却愿意卸下一身防备拥抱你。[1]
轻描淡写的颜色,刻骨铭心的真情。
可邵成屹还是不甘心,他第一次交付一颗真心,对方却不肯收:“所以,你要选他对吗?”
岑霁瞥开眼,又去踩那颗小石子,过了会儿,从那一簇桔梗花里抽出一枝,说了句:“反正不会是你。”
邵成屹盯着这枝白桔梗,脸上表情凝滞。
这样的话他之前在游艇上听过。
邵成屹那时当岑助理的拒绝是一场拉扯游戏,他享受这样的过程,毕竟一个小助理,怎么会真正放在心上。
他不会,便以为贺崇凛也不会。
直到现在,邵成屹才真正明白过来那声极淡的冷嗤,和不屑一顾瞥向他的眼神饱含着什么意思。
还有那句:“取向是不是男人不重要,反正不会是你。”
该不该说,这两人之间有一种让人嫉妒的默契。
尤其在扎他心窝方面。
而他却在需要交付真心的时候,当一切是暧昧游戏。
现在又舔着脸把一颗心捧来,求人收取。
他说贺崇凛卑鄙,自己又何尝不无耻。
“贺崇凛,你可以,又压了我们一头。”邵成屹收起脸上的风流表情,难得认真,“你最好像岑助理选的这枝花一样,一直不变。”
“不劳你费心。”贺崇凛淡淡嗤声。
邵成屹心脏一梗,摔上车门愤愤离去。
纠缠多日的人终于肯离开,岑霁心里舒下一口气,有种缠在身上已久的藤蔓抽开的感觉。
他在这时望向眉目冷冽的男人,那双眼里还残留着冰冷的气息。
岑霁拈着手中的洋桔梗,问道:“贺崇凛,你是故意卡着这个时间点来给我送花的是吗?”
“是。”贺崇凛回望他,“我说了,当工具就要当称职的工具,他以后不会再纠缠你了。”
“但是……”男人急切一声,眸中霜雪尽褪,“采摘这些花的时候,我是真心的,只想着你会不会喜欢,会不会收下。”
岑霁心里像被羽毛轻刮。
他垂下眸,看着手中沾着露珠的纯白花瓣,小声道:“作为答谢,我收下一枝。”
“那我把剩下的拿去公司插花,明天再给你送。”贺崇凛望着眼前低敛的眼睫,语气眷恋。
“岑岑,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回公司,等晚上再来找你好不好?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行程安排得这么紧凑不累吗?”岑霁眼睫颤了颤,忍不住问。
“不累。”贺崇凛舒展神色,眉目上扬,“我们不是赶过更多的行程?何况,跟你有关的事情,我不觉得累。”
岑霁一怔。
脸上又开始铺上红霞。
这一次,连他自己都没办法忽视。
为了掩饰,他转过身,朝小院走去。
“你先去公司吧,你再这样下去,”不务正业几个字卡在口中,岑霁慌不择言,“把公司经营倒闭了怎么办。”
贺崇凛便望着这道身影。
大白熊被牵动的衣摆扯皱了脸,却因此更加生动,像从极寒之地不小心闯入暖春,不适应气候。
他想起无意间听到办公室一群人聊天。
那几个人要把他的贺氏集团干倒闭,在公司攒够养老金退休。
所以无论如何,贺崇凛都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还要等眼前这个人回来。
第108章
岑景耀起床从楼上下来的时候, 就看到儿子从大门外进来,身上穿着睡衣,连鞋都还没有换。
自从儿子辞职, 不用每天按时起床上班, 又出去旅游了一个月,才刚回来没多久,岑景耀以为儿子会赖床, 晚点起来, 没想到比他们起得还早。
他问是怎么回事。
岑霁支支吾吾一声:“被鸟吵醒了, 出来看一看。”
岑景耀狐疑。
他们家旁边的树上每天早上都会有鸟叫, 儿子从来不会觉得吵,还认为很好听。他曾经担心鸟叫声太吵影响到大家睡眠,还打算砍掉几株树,被岑岑制止了。
那时候岑岑也就像烁烁念念这么大, 说不能砍掉树, 不然小鸟就没有家了。
于是院子里的树便一直留到现在,他和妻子甚至还种了更多,在树上建造鸟屋,每天早上鸟叫声比闹钟还准时。
双胞胎正好被向芸哄起床准备去上学, 念念眼睛原本是惺忪的, 看到什么, 一下子睁大:“舅舅,你手上的花是从哪里采的?好漂亮!”
岑霁便试图背过去手,把花藏起来。
可是已经晚了。
爸爸和妈妈全都朝他手上看了过来。
岑景耀视线在那枝纯白漂亮的桔梗花上定了一会儿,鼻子一哼:“是不是姓邵的那小子又来找你了?”
不要以为每天早上偷偷摸摸的, 自己不知道。
岑霁摇头。
没来得及开口。
听妈妈说道,语重心长:“岑岑, 虽然我们是让你尝试一下交男朋友,可那位邵总一看就不是安分的人,如果是他的话,你最好考虑一下。”
岑霁连忙否认:“不是的,妈妈,不是他。”
“那是谁?”岑景耀敏锐抓住重点,“除了邵成屹还有谁?”
岑霁哑言。
他总不能告诉爸妈,送他花的是他的前上司贺总。
不止会震惊到他爸妈。
事实上,在昨天晚上之前,他自己也难以相信。
如果不是手上这枝桔梗花成了他翻天覆地世界转变的凭证,岑霁大概真的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从那个失真的夜晚起,梦就没有醒来,一直延续到现在。
偏偏明知漩涡不可深陷,他却在心里控制不住地生出一丝期待。
岑霁含糊带过早上的事情。
向芸见他不愿意多说,联想到昨晚的异常,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也让丈夫不要多问,念念和烁烁肚子饿了,一会儿还要去上学。
岑景耀就又望了白桔梗一眼,转身去了厨房。
等家人各忙各的事情,岑霁朝三楼卧室走去。
从栏杆前瞥过去一眼,银杏树下的黑色车辆已经离开了。
岑霁望了远处一会儿,回到房间,找了一个长颈玻璃花瓶,往里面接了点水,把花插了进去。
翠色欲滴的绿叶,纯白如雪的花瓣,真的很清新漂亮。
他把花插好后放在窗前的桌子上,越来越明亮的阳光照进来,在上面笼上一层朦胧梦幻的光晕,分不清是阳光的颜色,还是花瓣的颜色。
岑霁便长久时间凝望着这枝花,心想,不知道它能在花瓶里存活多久。
贺氏集团。
前台的温雅和安迪远远看到贺总捧一束花走来。
这样品种的花她们没少见过,之前新锐的邵总就总给岑助理送花,最后无一例外被拒收,被用来装饰前台,或是分送给路过的集团员工。
想到岑助理,两人都不约而同轻叹一口气。
自从岑助理离职,她们就再也没能在清早的上班时间看到一张微微笑着的漂亮面孔。
像清晨的氧气一样,一整天都有了生机。
今天看到贺总亲自捧花过来,两人十分好奇。
都在心里猜测贺总为什么会捧这样一大簇纯白美丽的桔梗花,要把它送给谁。
然后看到贺总朝她们走来,像之前每一次一样,让她们把花插上,或是分发给大家。
原来不是送人的。
眉目却很温柔,仿佛被柔软的花瓣拂过,又像流进一丝蜜意。
分明就是恋爱的样子。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这一个月多来,她们不是没有看到这个男人一身落寞寂寥,周身深冷气息化作绵长的雨,看到的人都不免在心上罩上一层怅然。
今日,雨停了。
鎏金在云层里遮不住地流泻,她们的眼里便也沾上一点金辉。
不知道让雨停下的人是谁。
这一场天晴从早上持续到下班时间。
五点半的时候,温雅和安迪看到贺总从65层的办公楼下来了。
应该是去顶层套房换了装束,矜雅修身的西装,袖扣领夹精致,头发一看就经过打理,整个人俊逸帅气得逼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的总裁要去赶赴一场约会。
同一时间,越接近日落时分,岑霁的心脏就越跳个不停。
事实上,今天一整天,他的心脏都处在不安分的鼓噪状态。
他的耳边总回荡着清晨男人那句话:我晚上再来找你好不好?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于是,岑霁就又害怕那个身影到来,把自己拽进更深的漩涡,又期待他来。
在这样复杂矛盾的心情中,黑色车辆停在落日的银杏树下,同样的位置,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小店这时正热闹着,岑景耀推出了新品菜单,这段时间小店的人总是很多,尤其到了傍晚。
他们喜欢在芸景小筑一边品尝店长自创的菜肴,一边享受这份世外桃源般的静谧。
如果能偶遇店长那位漂亮的儿子就更好了。
今天,有人看到了。
踏着三楼的台阶下来,穿干净简约的休闲服,浅色上衣印有蓝色字母刺绣,因此衬得肤色雪白,身形修长完美,走过来像一场春日盛景。
岑霁没注意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和妈妈说了声晚上不用给他留晚饭就心情紧张地出了门。
也不知道只是去看一下男人口中说的那个地方,怎么就生出了去约会的错觉。
大概对方也有这种感觉,在商海叱咤风云雷厉风行的男人竟然有一点拘谨,看到披一身霞光走到自己面前的人,心口剧烈跳动:“我们先去吃饭可以吗?”
岑霁迟疑片刻,说好。
两人去了一家氛围浪漫的餐厅,靠窗临江,私密性很好。
傍晚时分,正好能看到热烈的烟霞铺了满窗,同时灯光映在玻璃窗上,仿佛星空坠进晚霞。
岑霁不是第一次和眼前这人单独吃饭。
在某个出差的晚上,在员工餐厅的总裁专属用餐区,在鲸鱼岛上。
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令人心情怪异,他们真的不是在约会吗?
而对方尽管面上从容不惊,可随便换个人来看,就能一眼能看出一种老练的生涩。
贺崇凛会应对所有的生意场合,应对饭局上形形色色的人。
他总是游刃有余,把控节奏。
以纠正强迫症之名,满足靠近私欲的时候,他老练得像个情场老手。
却在这一刻像十八岁的少年,面对掉落在手中甘甜诱人的香果,青涩仓皇得不知从何下口。
所以这顿晚饭便吃得生涩。
好在今天的重点不在用餐上面,两人也都没有发现对方的心情。
一个用餐巾擦拭润上唇瓣的水泽,掩饰异样:“我吃饱了,你说的要带我去的是什么地方?”
一个便用惯常低磁沉稳的声线故作老练地诱哄:“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这样的小把戏很能勾引人。
岑霁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不能去,去了就像他在梦里掉进去的那个无底黑洞,再也无法触地。
又有一个声音跳出来告诉他:看看而已,是贺崇凛自己说的,先尝试,两人又没有确定关系,你随时可以抽身。
在两个声音争论不休时,一转眼,目的地就到达了。
是一个不知道面向什么受众的十分阔大的主题乐园,从外面看,像童话里神秘秘境的入口,而等进去,才发现就是一个打造在现实世界里的秘境。
准确来说,是把他小时候从玻璃珠里探寻到的梦幻瑰丽的世界搬到了现实中。
在玻璃珠里旋转扭曲成七彩颜色的浩瀚星云,凝成清晰六瓣雪花的梦幻雪景。
小草被放大成丛林,房屋和天空像是抽象派的画家用画笔涂抹,就连风都有了形状。
脚下像踩着银河,空中到处悬浮着水晶球一样的气泡。
岑霁随便走在一个水晶球旁,就仿佛把他小时候收藏的玻璃珠拿到眼前,世界一下子变得奇异绚烂。
“你怎么……”岑霁被震撼得不知道怎么开口。
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贺崇凛告诉他:“自从你送了我那颗嵌有玻璃珠的木星星,我每次回到南湖,就会用它去看你说的那种世界。”
他用那颗玻璃珠去看长窗外面经年不变的湖泊,去看在他看来只承载着日升月落的天空,去看去年冬日下的第一场雪。
“然后我发现,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很梦幻奇妙。”
贺崇凛苍白无趣的人生,因为一颗玻璃珠变得生动。
“你当时说,除了烁烁,没什么人对这样的世界感兴趣,可我觉得,这样的世界非常值得探寻,而我有幸成了第四个知道你这个秘密的人。”
岑霁怔了怔。
半晌反应过来男人口中第四个知道他秘密的人是怎么回事。
他当时的确说了除了小时候一起玩玻璃弹珠的邻居小伙伴,以及烁烁和念念,就只有眼前这个人知道他这个小发现。
所以当时那抹弯在唇角的笑意和看似愉悦的心情不是错觉。
这人居然因为这样简单的小事就能高兴,这么容易满足。
悬浮的水晶球映出一张渐渐染上绯红的脸。
岑霁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心情像升腾的气泡一样,在轻逸地上扬。
他像小时候意外通过玻璃珠看到一个新世界一样,去探寻这个主题乐园,然后发现,眼前看到的只是一隅,这个乐园太大了。
有室内场馆,还有室外的。
每一处都像童话秘境,短时间内根本探索不完。
在一处浮动着流萤一样的青草地上坐下,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抬起头来,能看到真正的星空。
他们两人就坐在这样的星空下。
岑霁问:“你怎么想到要把它们打造到现实世界里。”
这样复杂阔大的主题乐园,投入的资金一定不低。
贺崇凛望着头顶上的星空:“我想让更多的人,特别是小朋友看到,你介意我把这个秘密分享给其他人吗?”
“当然不介意。”岑霁摇头,“我还挺开心的,如果能被更多的人知道。”
“所以这处水晶乐园我会以非盈利的形式开放给公众,每天限定名额预约探寻,不管是什么人,大人还是小孩,都有机会看到。”
贺崇凛偏过头,语气真挚深沉:“岑岑,你送了我一个特别珍贵的礼物。”
填补了他自以为不在意的小时候。
岑霁被飘过来的呼吸擦过脸颊,耳根顿时红了:“我就是随随便便做的,你要是想要,我家里还有很多。”
“你的意思是,你还会送我礼物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岑霁发现这个男人很会曲解他的话,“我只是说,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免费送你几颗。算了,还是你自己买吧。”
好像不管怎么说,还是在送他东西。
耳边便浮动起低低的笑意。
笑意酥人,通过耳膜传递,震得心脏酥酥痒痒的。
岑霁想离这样的声音远一点,动了动身子,手却不小心撑在了对方手上。
掌心压上冷玉般的指骨上,他慌忙转过头对身边的人说对不起。
然后对上一双深深看着他的眼睛,呼吸好像又纠缠在了一起。
原来他们两人挨坐得这么近。
岑霁心口猛跳。
他应该逃离的。
却像他刚才一进到主题乐园就看到的挂在头顶上方被扭曲的星云,视线和呼吸全都被强大的引力捕捉住,无法逃逸。
萤火虫一样的光点在他们身边浮动。
他听到低哑声音有了实质,和灼热的气息交缠在一起,引诱着他逐渐崩乱的理智。
“岑岑,我有点想亲你。”
岑霁全身僵住。
他不知道别的两个靠在一起的人想要接吻的时候会不会问出这样一句话,被问的那个人要不要同意。
他唯一的经验还是那个日光融融的下午,一个仓促而又意外的吻。
都不能算吻。
只能说是唇瓣之间的触碰。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柔软的。
那样溢出清冷声线的薄唇,贴过来却意外地湿软温热。
岑霁于是闭上眼睛。
准备默许这场暧昧游戏。
可是预想中的温热并没有落在唇上。
反而肩颈处传来一阵重量。
轻匀呼吸喷洒在脖颈间。
岑霁睁眼。
在他心口狂跳的时候,像引力一样捕捉着他的人竟然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第109章
静谧的星空下, 轻和的风吹过青草地,带来一阵舒缓的草木清香,也将男人身上熟悉沉冽的雪松气息一并送来。
前调和草木融在一起, 淡淡绵延出寂岭之地的冷感, 像他一贯给人的疏离印象。
可很快,气息氲开,丝丝缕缕缠裹而来, 搅出心中一种又气又想笑的情绪。
岑霁觉得, 这个人真的很会拿捏人心。
轻易让人生出期待, 又在这份期待上加期, 于是,原本只是想要观望一眼,却变成了伊甸园里的禁果,引诱人进入更深的禁区, 品尝那颗果实。
他就应该坚定心底那道劝解的声音, 不要踏进漩涡之地。
漩涡之所以称之为漩涡,就是因为被卷进去的东西很少有能逃开的,无论一开始目的如何。
轻微叹一口气,岑霁望着这颗埋在他身上的脑袋, 抬手, 调整了一下姿势, 让沉睡中的人靠上肩窝,能够更舒适地休憩。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睡着的样子,在南湖别墅那晚,他就是从硬邦邦的胸膛上醒来, 抬眼就看到一副沉静的睡颜。
眉目冷冽之气敛去,眼睛安静闭阖, 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丝垂下几缕,像冬日短暂沉寂。
面部线条因此柔和,没那么冷硬,映着星星点点的萤火浮光,是和平时完全不同的模样。
视线下移,落在那双薄唇上。
岑霁脸微微一热。
一个日升日落之前,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会从这双清冷的唇瓣里说出想亲一个人的话。
对象还是他自己。
而他闭上了眼睛,默许和纵容一个吻落下。
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岑霁撇开心中纷乱的思绪,去看头顶上的星空,想要让自己心无旁骛地去数星星,分辨星座,像小时候那样。
可耳畔的呼吸声总搅动着他,他便只能数着数着就不知道数到了哪里,星座也辨得乱七八糟,只能看出无论哪个季节都挂在头顶清晰耀眼的大三角。
不知过了多久。
星星的位置好似移动了一点,窝在肩窝的脑袋有了动静。
身侧的声音苏醒后更加惑人,有种沙哑的性感,还夹杂着一丝懵然迷茫:“我这是,睡着了?”
岑霁偏头看他,漂亮眼睛似笑非笑,居然也会噎人:“你说呢?带人出来,却自顾自睡着了。”
“对不起,岑岑,我没想这样。”贺崇凛呼吸乱了一拍,语气也跟着乱了,“我就是,我就是……”
“太困了是吗?”岑霁好心替他解围,像每一次为自己的上司递上话柄,寻台阶下一样,又像为自己掩饰什么似的,“毕竟守了一个月的窗,看了一晚上的灯,一大早跑去玫瑰园采花,还要去公司工作。”
“贺崇凛,我说过,你不用这样的。”
“我知道。”贺崇凛垂了垂眼,语气患得患失地低落,“我就是想多看看你。”
“可你这样会睡不好觉。”岑霁怕他说出害怕自己离开,害怕失去一类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到时候自己又不知道怎么应对,便率先截断他,“我接下来不会再出远门了,明天在,后天也在。”
贺崇凛眸中落进萤火之光:“好,我以后不这样了,只早上去给你送花。”
岑霁望着眼前漆黑眸子飞进去的萤火,心念一动,再一次默许。
他今晚真是太容易纵容了。
空气中静默了一会儿,视线在昏昧光线下无声交缠。
到底是岑霁移开眼,掩饰被缱绻眼神盯的不自然。
贺崇凛视野里便落进一片雪白,像一场错乱季节的大雪,想到刚才他就是在这样温柔的雪景里沉睡,他问:“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岑霁没看他:“不知道,我没看时间。”
贺崇凛抬起腕表,色泽矜冷的漆黑表盘里,银针滴答转动,显示时间是晚上十点十分。
他居然不知不觉睡了将近两个小时。
这段时间,贺崇凛确实没有睡上一个好觉。
从眼前人提出离职的那一天起,他就总没办法阖上眼睛。
第一个晚上,他坐在办公室里,反反复复看那封辞职信。
第二个晚上,还是在办公室里,思索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接下来,不断挣扎要不要在这封辞职信上落下审批,脑海中滚过无数念头。
再然后,就是整晚整晚去看一扇窗,去等一个人。
他在这一个多月里,患上了好像没办法入睡的睡眠障碍症。
即使闭上眼睛,思维依旧清晰悬浮,像灵魂脱离躯体,身体躺下,灵魂却在漫无归宿地飘荡。
直到今晚,他看着漫天星光,周围萤火点点。
他沉溺在身边人熟悉温柔的气息里,那张朝思暮想漂亮面庞上洇出的红迷醉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掌心的温度通过指骨过渡到身上。
他在靠近的灼热气息和星辰一样璀璨的眼眸里,灵魂像飞鸟长途跋涉得到短暂安栖。
于是,脑海里生出一个念头:想亲这个人,疯狂想亲。
然后溺毙在这样温柔的栖息地里。
这样,他就不会再失去。
“岑岑。”贺崇凛视线从表盘上移开,重新抬起眼眸,声音小心眷恋。
岑霁直到现在都还不太习惯他这样喊自己的名字,胳膊上因此生起细小的鸡皮疙瘩。
“怎么了?”
“你刚才说明天和后天都在是真的吗?”
“那你让我去哪里?”岑霁觉得好笑,没想到男人在这件事上这么执着,语气却不由得轻缓,“我要开始找新工作了,不能一直在外面玩下去。”
“你回来秘书处好不好?”贺崇凛轻蹙了下眉,“你的办公位一直给你留着的。”
岑霁沉默,没有应声。
像是不小心触到了他们的禁区。
大概贺崇凛也意识到,没有再提,只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岑霁终于嗯了一声。
他们从青草地上站起身。
头上星空又移了一点位置。
贺崇凛有点想牵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手指:“我睡着前有没有说什么唐突的话?”
他隐隐记得自己好像说了什么,那句想亲你已经分不清是真实说出口的,还是他沉溺在睡梦中的栖息地说的。
岑霁脸一红,试图把手拉开一点距离,又很快被追逐上:“没有。”
“那就好。”贺崇凛说不出是庆幸还是遗憾,因为那时梦境一样的美好氛围和近在咫尺颤动的浓密眼睫让他产生一种错觉。
如果自己说出这种心中想妄,他的吻会像蝴蝶扇动湖面,得到水波的回应。
驱车回到芸景小筑。
时间更晚了。
在银杏树下,岑霁关上车门:“你回去吧,好好睡上一觉。”
贺崇凛说好。
可是并没有马上离开。
岑霁没再像昨晚那样折返回来,羞恼质问。
他只是径直回到家中,爸爸妈妈已经睡下了,他便直接去了三楼。
把屋檐下的橘灯亮了一会儿,关掉。
再从窗户往外面看,就看到黑色车辆缓缓调转车头,驶离小道,融进漆黑的夜色。
忽然,这盏灯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私会暗号。
洋桔梗是凭证,灯在窥探他们。
从这天晚上起,岑霁以为不会存活很久的桔梗花一直未能凋零。
因为每天早上,他都会收到一束沾有晶莹露珠的纯白新鲜花束。
他依旧留下一枝,插在那只细颈花瓶中。
原先的就放在避光通风的地方倒挂风干,他把风干的花朵收集起来,不知不觉就收集了一捧。
然后把干花装进相框,或是插在广口花瓶里。
于是,新鲜的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有凋零,每天和攀爬在绿藤上的橘红花朵一起装饰着他的窗沿。
风干的就被定格在相框或是花瓶里,像是用复古文艺的画笔描绘出来的画作。
岑霁只能用这种方式延长它们的花期。
就像他依旧找不到解决这种复杂关系的最优解,只能自欺欺人地默许和延长这场打着追求和尝试名义的暧昧游戏。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
连他爸妈都看出来了,问他是不是在和什么人谈恋爱。
“天天都来送花,一到下班时间就把你拐得不见人影。”岑景耀哼了一声,“你不是最不喜欢晚上六点后的时间被人打扰吗?”
岑霁噎了一噎。
随后,脸踟蹰地红了。
向芸笑了笑,打圆场道:“他现在不是不在上班期间吗,我觉得只要不是那位邵总,谈谈恋爱挺好的。”
岑霁的脸于是更红了。
今天的约见行程是先吃饭,然后去玩恐怖屋。
这段时间,白天,岑霁和猎头碰面,筛选意向公司。
晚上……就像他爸爸说的那样,被某个人拐得不见踪影。
岑霁想到他们做过的事情。
继续探索那天没有探索完的水晶世界。
一起在浪漫的地方吃无关上司下属身份的晚餐。
看一场有爆米花和汽水的电影,只是片子类型不是爱情片,而是恐怖类。
现场有好几对情侣,那些情侣选择这种片子似乎当它是调情的工具。
当荧幕上出现令人尖叫的恐怖镜头,总有情侣拥抱在一起,于是一边大屏幕上上演着恐怖戏码,一边昏暗的放映厅下,情侣用吻抚慰受惊的对方。
只有他和身边的人,津津有味全神贯注地盯着大荧幕,期待下一个更刺激的镜头来临。
当影片结束,才后知后觉观影期间应当假装害怕一下的。
可是,彼此已经袒露无遗。
装下去只会显得矫揉造作,这就使得他们两个连牵手都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只是目光落在没有吃完的爆米花和半瓶柑橘味的汽水时,会让人产生一瞬遐想。
不知道他们两人像那些情侣一样在放映厅接吻的话,那个吻是爆米花味的,还是汽水味的。
总之,除了牵手、拥抱和接吻,他们几乎做了情侣一切该做的事情。
已经超出一开始的约定了。
“是今天的菜不合胃口吗?”贺崇凛见面前的人从一进到餐厅思绪就在发散。
他见过对方神游的样子,之前在办公室开会就看到过,像小学生做错事被抓包。
这张脸太不擅长掩饰了,易脸红的体质总是被白皙的肤色照得无所遁形,偏偏大多数时候都是不自知的状态。
岑霁回过神,拿起银叉,笑了笑:“没有,很好吃。”
“今天去见的那家公司还满意吗?”贺崇凛如今在和心上人单独用餐方面逐渐脱离故作老练的青涩,重回游刃有余的节奏,连之前他们避开的话题都能谈起。
岑霁摇头:“他们的管理体系有一点混乱。”
贺崇凛往他餐盘里切了块西冷牛排:“那就不急,总能找到合适的,岑岑,你这么优秀,值得最好最合适的。”
岑霁望了眼这块切得工工整整的牛排,嗯了声:“我不急。”
心里却在默默地想,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可能离职。
要不是一开始在你这里起点太高,公司环境和氛围太好,怎么可能其他公司入不了眼。
这个人真恶劣啊。
编织了一张巨网徐徐网住他,还早早在他心中埋下了种子。
让他像鱼离开深海,一直没办法适应过来。
这样想着,餐盘里这块整齐的牛排都开始看着有点不顺眼。
因为它明晃晃地告诉自己,除了潜水馆,趣味运动会,以及那些被截掉的花,连之前让自己帮忙纠正强迫症都是不轨的蓄谋。
亏他还那么热心地帮忙出主意。
现在回想,什么地球爆炸,公司倒闭,听在这个男人耳朵里一定很可笑吧。
岑霁用刀具去戳这块牛排,不知不觉,力道有些重。
贺崇凛看眼前漂亮的眉头蹙成一团,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牛排做错了什么,惹恼了用餐的人。
他看得心动又疑惑:“怎么了?太硬了吗?我帮你重新切吧。”
岑霁微微一笑,语气是惯常的温和:“不是,我就是看它太整齐了,想切点棱角出来。你切的话,又会变成整整齐齐的样子。”
贺崇凛面色滞缓几秒,随后,心跳得厉害。
他已经确信眼前人在耍小脾气,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看起来也好像不自知,可他太喜欢了。
他喜欢这张温柔面孔上每一个生动的表情,为此心脏一直鼓噪个不停。
这种吃饭都能吃出心动感觉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他们去恐怖屋。
也因此明明恐怖感十足的氛围,岑霁却总是被身旁眼神盯得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仿佛那些恐怖的怪物撕扯不了他,无法将他拆吃入腹,身边这个男人可以。
好不容易从一个难得让岑霁产生刺激和兴奋的逃亡场景出来,岑霁白着脸,气喘吁吁,指背却覆上一层艳丽的粉。
贺崇凛的心脏从在餐厅就不安分地跳动,此时看着眼前一张受到惊吓的脸。
看恐怖电影时没能拥抱住的遗憾,在星空下没有说出口的想妄,还有,那些压抑了已久的情感,想念已久的冲动,一并在这时跟随沸腾的血液汹涌流泻出来。
于是,鬼使神差地,贺崇凛问:“是不是很刺激?”
岑霁抬头,呼吸还在喘:“你是说今天的恐怖屋吗?是很刺激,比我以前玩的体验感都好。”
然后听到面前声音带一丝低低的沙哑,蛊惑似的:“那要不要和我做点更刺激的事情?”
岑霁微微一怔,对上这双漩涡一般深邃的眼睛,那种星体被黑洞捕获的强大吸力又席卷而来。
“更刺激的事情?”他疑惑,“比如?”
“比如……和我接吻。”
第110章
岑霁生于夏天, 是水象星座。
不知道其他出生在这个季节的人是怎样的,反正他完美契合了这个季节,这个星座。
性格如暖风, 人生如润水。
每一天都涓涓细流般平和平淡地流淌。
大概正因为如此, 会喜欢一支能激起人血液沸腾的重金属摇滚乐队,喜欢能带给人感官刺激的惊悚电影,喜欢玩密室, 玩恐怖屋。
会将小时候无意间用玻璃珠探索到的奇异世界保留至今。
所以, 当有人问他要不要做一件更刺激的事情时, 理智告诉他要逃离, 身体却诚实地应允了。
于是,有吻落下。
不再是每一次分不清真实还是错觉的虚假幻境,呼吸灼热交缠,距离却在克制。
也不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 最后两人都各自仓皇找借口, 看似埋藏,每一次有一点星火滋溅,就能撩起一片火原。
更不是星空下默许后的期待延期和电影院里猜测的爆米花味还是橘子汽水味。
这个吻是掠夺的。
而且是有计谋的掠夺。
先是试探地落在眼睛上,轻轻触碰他的眼睫, 像飞鸟柔软的翅膀掠过湖面。
接着, 低语一声:“岑岑,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很漂亮。”
岑霁心湖一荡。
眼睫控制不住地颤抖。
诱哄的基调就这样打下。
他开始不设防,允许那样的触感亲了亲眼睛,然后从眼睛游移到唇间,裹上温柔的糖霜, 一点一点化开,让他在青草地上的预想成真——
两双唇瓣的触碰是柔软温热的。
虽然不是爆米花味或是橘子汽水味, 可他们用过餐后吃了份冰激凌甜点,绵密的榛子香和巧克力的醇香在味蕾上弥散。
岑霁便觉得接吻是这样的甜蜜美好,是混合着榛果和巧克力香气的冰激凌口味,难怪恋人之间喜欢用这种方式触碰彼此。
可很快,他就为自己的判断失误后悔。
就像在眼前的男人对他剖白之前,他一次次错误的判定和认知。
在他耽溺在这样的美好中时,一场真正的掠夺悄无声息地开始。
岑霁察觉到了危险,有点想逃。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冰激凌口味的气息开始变得凶野。
一如男人撕开掩饰已久的外壳,不给他留一丝反应余地就发起猛烈进攻。
他现在同样被用这样的方式围击着。
一开始是唇上领地失守,接着口腔里的空气被寸寸攫取掠夺,到最后,连站立的力气都好像被抽掉了,不得不用手去揪对方衣角,寻找支撑点。
用餐的时候,戳着那块西冷牛排,岑霁想,贺崇凛是个恶劣的人,入侵他的生活,让他像撞上蜘蛛网上的飞虫,被万千丝线粘扯,总也逃不开。
现在,又要把他变成脱水的鱼。
他们的初次接吻像一场蓄谋已久后的攻城略地。
对象是他的前上司。
地点在氛围格格不入的恐怖屋外场。
诱因不明。
关系也不明。
只有彼此触碰的体温和周围不断升温的空气是清晰明了的。
原来用作品尝美食的舌尖还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像水草一样勾缠。
这处恐怖屋在受欢迎程度上位列评分软件排行榜第一,上次林乔乔她们组局想去的就是这一家,只可惜岑霁要和家人一起去溪沙屿露营没有去成。
今天晚上,他终于找到机会尝试了一下。
因为是根据废旧老宅改造,体验感逼真,连墙面斑驳的痕迹都是经营者为了真实刻意保留下来的。
岑霁从恐怖屋里“逃脱”出来,本就消耗了许多体力。
现在被恶劣的人掠夺一番,脚步虚软下,脊背抵上冰凉的墙面,唇舌也开始了一场逃亡。
可是逃亡失败。
被再一次攫住。
他腰在这时被揽过,流畅的手臂线条和腕表冷硬的质感擦过腰侧的蝴蝶纹身,他腰处的肉是敏感位置,那处留了伤疤,特别容易痒。
这么不经意一碰,都没有刻意撩拨,就已经承受不住,因此发出一声像那个被浓墨浸透的夜晚让人脸红耳热的羞耻声音。
岑霁身躯一僵,理智寻回一些。
趁换气的间隙,他抬手推了推面前的人:“贺崇凛,我不想亲了。”
贺崇凛就真停下了。
他攻城略地时气势一往无前,让岑霁以为自己会成为溺死的鱼,或是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因为接吻窒息死掉的人。
可是停下后就像一个矜雅的绅士,深眸情/欲浓重,语气却能克制温柔:“是我咬疼你了吗?”
岑霁呼吸短促得厉害,听到咬字,刚才那种撕磨的感觉放大,缺氧的脸颊一下子红了。
“不、不是。”他连忙否认,又用手推了推眼前的人,鸦羽般的睫毛沾着雾蒙蒙的水汽,是情难自制的样子,“就是时间好像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他们两个有一个没有宣之于口的约定。
早上,桔梗花成了他们私会的开始。
晚上,屋檐下的橘灯为他们的一天画上句号,等候第二个晚上亮起又关掉。
他们就以这样的方式无限延期着这场暧昧游戏,拓展着游戏关卡,探索里面的内容。
今天,解锁了接吻章节。
不知怎么的,在不该接吻的地方意乱情迷起来。
偏偏体验感很好。
这令岑霁在感受到心跳不可控的欢愉过后,又产生了一种深深陷落的感觉。
因为游戏有终章,会通关,能够收获结局。
他们好像不会。
也没办法重置剧情,返回读档或是直接退出。
他从点亮屋檐下的那盏橘灯,抽出第一枝桔梗花的时候就该知道,伊甸园里的禁果一旦咬上一口,就再也没办法回到无忧无虑的从前。
“那回去吧。”贺崇凛像是看出了什么,松开搂住他腰窝的手,放这条溺水的鱼呼吸新鲜空气。
岑霁嗯了声。
两个人都冷静得可怕,朝停车场走去,没问缘由。
谁能想到前一秒,他们还在老旧斑斑的墙壁下攻城略地般地忘我深吻。
只是在车停在每日见证他们约会的银杏树下,岑霁在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的时候手忽然被拉住。
男人眸光沉沉,一半侧脸映着月光,一半落进阴影,声音低低像刚才在唇畔撕咬给人的苏醉感:“岑岑,你对我不是没有感觉的对吧?”
岑霁下车的动作微凝,侧过身,回望他,没有抽开被他拉住的手,就这样让他握着。
半晌,抛转回去另一个问题,“你呢?贺崇凛,如果我说我后悔了,你要怎样?”
男人唇线便抿得很紧,像自己欺负了他似的。
过了片刻,手臂揽过来,宽大的手掌扣上脑袋,把自己朝那双绷得很紧的唇瓣压去,车内空气一下子变得拥挤,苦涩的味道便也过渡到自己这边。
“我能怎么办,一开始就是我引诱的你,今天也是。如果你真的后悔,是我应得的。可是,岑岑,我还是不想放开你。”
“所以说,邵成屹说的对。”岑霁被他扣着脑袋,呼吸又开始了被掠夺的迹象,“你就是个卑劣的坏人。”
“你之前在海岛上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贺崇凛衔住蜜柚般的嘴唇,开始为自己陈述,“你说,我不算坏人。”
岑霁又差一点气笑,红晕却在脸上蔓延开。
他总能这样,挑拨出自己心底最深层的情绪。
那个水晶世界是。
今晚刺激的吻是。
他就像是把自己这本书潜心攻读,研习出连自己都不曾翻阅过的篇章。
剖开他装扮已久的华美外壳,也把自己一层一层剥开。
泄愤似的,岑霁在他唇上重重咬了一口:“我那时喝醉了,你不能把一个醉酒人的话当真。”
男人声线便变得委屈:“岑岑,你以前就不会这样出尔反尔。”
岑霁感到好笑:“我以前又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藏得这么深?”
“那刚才的问题你还愿意回答我吗?”
岑霁就望着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也注视着他。
在唇畔相贴这么近的距离,清亮幽邃的,落进一点月光,都能照出彼此眼里的影像,从来没有这样清晰,深刻,没有一丝遮掩,像车窗外面悬挂着的皎洁月亮。
岑霁便知道再也躲不过。
这么久了,他一步一步纵容着对方,也纵容着自己的心理防线,默许他们之间的交往方式一点一点变质,就该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他说贺崇凛是编织巨网入侵他的恶劣坏人,那他就是不敢迈出真实一步的胆小鬼。
只会用洋桔梗和橘灯粉饰自己,包装自己的心情,仿佛这样,就能像他那扇被装饰得漂亮的窗,一切就能美好地进行下去。
可是,游戏总要有个结局,除非关卡是无尽模式。
他们之间也是这样,无论打出什么样的结局线索,都应该落下一个明明白白的句点。
于是,岑霁把手撑开一些,退离这样近的距离,认真望着眼前的人,也不给自己再留逃避的余地。
只是他还是问了句:“你要听什么样的答案?”
贺崇凛握了握他的手,眉目垂敛:“什么样的我都能接受。”
“那你听好了,贺崇凛。”岑霁感受着传递到手心的温度和不自觉收拢的力道,如实告诉对方,“你这样……我不可能没有感觉。”
有人愿意给他打造水晶世界,陪他探索,直面真实内心。
皮囊装饰,但不可否认,装饰成了他心动的样子。
“可是,”他闭了闭眼睛,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我能够喜欢你,但不知道怎么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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