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的血液从剑尖滴落, 席姜看着宋戎没有动。她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时有些迷茫。
陈知从马上下来,走到席姜旁边, 抽出剑在宋戎身上补了一剑。这一剑好像惊醒了席姜, 她甩掉剑身上的残血,利落入鞘。
陈知过来拉起她的手欲把她带离这里,席姜这时已从过往的回忆中回到现实,她本不用陈知来引, 但她想了想,任由他拉着她往回走。
期间她看了三哥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戎已死, 老虎倒下了, 可以专心对付身边的这匹狼了。
以前的席姜可能会怕家人察觉出她与陈知之间变味的感情, 但现在没什么可怕的, 于她来说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陈知的把戏。
若陈知的用意是要把对她的情意公开到明面上来, 倒是有利于她后面的操作。
所以,她没有躲开, 当着三哥与众人的面,任陈知做出暧昧举动。
宋家军也随着宋戎之死全军覆灭,算起来还活着的只有胡行鲁以及赵夫人了。
随后有人来报,赵夫人自缢于良堤,她的侍婢一名叫做吴阿琴的, 恳请将两位旧主下葬安埋。
席姜一时沉默,吴典侍在这个时候就已跟在了赵夫人身边, 她确实一直忠心。
上一世,宋戎与太后最后闹到母不慈儿忤逆的地步, 这一世竟是慈母追随爱儿而去。真是一个路口走岔,人生千变万幻,世事难测。
席姜点了点头,允了。
在她把剑捅进宋戎胸膛时,她就把这个人以及那段过往全部抛掉了,人已经死了,她不想再听到与之有关的事。
晚些时候,席姜的三哥找了过来。
席姜知道终有这一场谈话,她请三哥进来,并不先开口。
席奥只觉若是大哥也在就好了,有些话真有些难以启齿。
“你,与二哥是怎么回事?”想了想,还是直接问的好。
席姜把她在心里过了好几遍的话说了出来:“二哥,他很有魅力,任何事只要有他在,我就会觉得安心,”
“你你你,他,”席奥的好口才在这时也不好用了。
“我们并没有越矩行为,在山涧里也没有,发乎情止乎礼义。”若没有发现陈知的秘密,这些都是席姜的真心话。
席奥看着妹妹沉默良久,虽他与大哥感觉到了什么,但他一直拒绝去细想此事。
这会儿,得到了席姜明确的说法,席奥眼珠都在快速地转动,最后他叹了一口长气:“也没什么,二哥并不真是席家人,只是大家还不能适应。”
这个事一想通,席奥又想到,父亲一直以来都在为席姜的婚事操心,因母亲早逝,这些事只能父亲还有他们这些哥哥商量着来。
但因种种原因,一直拖到现在,还是毫无头绪。
虽说有随时打战局势不稳在前,但连席铭都说了亲,席姜还没有着落,这也成了席父与席家儿郎心中惦记的一件大事。
这样一想,二哥不失是个不错的选择,知根知底,囡囡还不用远嫁……也挺好。
席奥又道:“回头你与二哥自己去与父亲还有大哥说,我会从旁辅助劝解。”
席姜点点头,倒没想到三哥这么痛快就揭了过去。
席姜忽然意识到,虽她并没有感受到来自出嫁的压力,但在家人心中,她是一定要嫁的。
以滦河为界,北方局势尘埃落定,甲上甲下,良堤四造,以及之前被宋戎收到手中,编入良堤的各个小乡小镇皆落入席家手中。
席姜正好借此机会,留在四造一段时间,把现在的北方按照朝廷的模式运转起来,越正规越利于管理。
席奥一早带着大部队回去了,藕甸那里还要防着崔瀚,他们要在宋戎被灭掉的消息传出去之前赶回去。
而陈知留了下来,陪着席姜,陪着帮着她,做她想要做的事情。这期间,陈知面对席姜下发的典卷,陷入了沉思。
他心中既感骄傲,又觉惊骇,她一个小女子怎么懂得这样多,典卷上所书,条条件件都合当前实情,操作性极强且规范。
最终陈知合上典卷,席家怎么就出了一个席姜?害他心不坚。
武修涵有好几次路过席姜办公的廊前窗台,每一次都会看到陈知的身影。
驻足观看,二人各坐一桌,皆在低头书写,时不时还会交流。武修涵不得不承认,这一幕当真和谐又养眼。
若不知内情,谁不叹一句情意绵绵,郎才女貌。
以前武修涵不愿见此,看了心里会不舒服。席姜上一世选了宋戎,这一世选了陈知,都没有他的份,他不甘,控制不住地嫉妒。
但现在……注定的悲剧,他只要看戏就好。
这日,杜义来报事,难得陈知不在,说完正事,席姜叫住他:“待回到藕甸,就把你与武安惠的婚事办了。”
杜义:“是。”
说完等着示下,席姜抽出卷宗看了眼,她道:“我亲自过去。”
杜义一楞,但马上跟上。
席姜来到军营,她带的八千士全部驻队在城西,席姜来到丙字排屋。
一进去就见,因伤没有出练的一个伤员似在拆带换药,他行动不变,可能是不想麻烦别人,正怵着木桩想要自己绑腿。
可他一个站不稳,被正好迈步进来的席姜看到,一把扶住他,对方一见是侍令长,赶忙要行礼。
“不用,你坐下。”听到外面有动静,所有没去出练的伤员陆续走了出来。
出来见到让他们震惊的一幕,侍令长正在给六儿绑腿,六儿就是被席姜刚才扶住的伤员。
看得出来,侍令长做得很认真,且她真会,一点都不嫌弃六儿的伤口,和还不能清洗的脏腿。
大家互相看看,都是一脸不可置信。席姜身后本要替她做此事的杜义,默默地放下了手。
他在主上身上感受到的,上位者对下的不一样,此时在军营各人心中弥漫开来。哪怕杜义心里隐隐知道,席姜这么做是有目的的,但那又如何,她能关注属下,最底层的士兵,就已高过很多人。
席姜的确是有意为之,她看了杜义呈报,上面提到伤员问题。想到之前,受陈知与章洋的启发,她不能只在战略战术上下工夫,在维护下属自己的兵上面,也要多尽些心。
她怕,怕陈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对席家军已经进行了拉拢,所以,她才会把他的两千人要过来,尽量让陈知能接触及掌控的兵士,都是他的人。
她是有收买人心之意,但眼下关注兵士的生活待遇,以及她现在在给伤员绑腿的那份认真,还有不怕脏,没有上下尊卑的态度,全都做不得假。
不带一点儿作秀与马虎的把伤员的伤腿重新绑好,席姜又看望了其他伤员。
看到什么样的伤她都不扭捏,反倒弄得一帮糙汉子挂不住脸,脸皮儿但凡薄一点的,全程大红脸。
第二日,整个军营都知道了席姜来过的事,他们谈论这位侍令长。
他们说她体恤下属,没有尊位者的高高在上,他们还说,每次战斗她都有上场,是女中豪杰。
也不知是谁问了一句:“听说侍令长以前也是娇娇小姐,长得很漂亮?”
虽在战场上见过席姜,但大部分时候,她都身着铠甲,加上离得远,有很多下层兵士并没近瞧过她的容颜。
但她昨天来到了丙字排屋,看望的正是下层兵,这些人都异口同声肯定道:“那可不止是漂亮,简直像仙女下凡。”
最后,一场以上将品质谈起的闲聊,终结于她的美貌。
但没有人觉得她是花瓶,连这个想法都没有,只是在感慨,侍令长既善良又能打,还漂亮。
其中有些一开始不太高兴被分开五营的兵士,开始感到庆幸,甚至觉得骄傲。
这天稍晚些时候,席姜的桌子上多了一盏灯,她惊觉抬头,见是陈知。
“你怎么来了?”她问。
“下次不要这样看东西,伤眼睛。”
席姜点头,放下笔。听陈知问道:“你昨日去兵营了?”
她问怎么了,陈知笑着道:“没怎么挺好的,五营的兵士经此一事,无战之时也都精神抖擞,战力十足,今日的练兵,我的二营输了呢。”
说起二营,这次作战席姜暗中特意观察过,不知章洋以前是做什么的,但他好厉害。
论凶猛无畏有些像颜繁,忠心坚毅有阿抬那劲,不止,席姜在章洋身上还看到了孟桐的影子。
宋戎这一世死得早,还没有来及封他的左右将军,但就算是颜繁与阿抬名为将军,也不能与大闰建成后的将军相比,这时候自封将军的大多有种草台班子的感觉。
但章洋就没有给她这种感觉,能在席姜心中留下印迹的干将们的长处,章洋都有。而且仅一场战争,就显现得淋漓尽致。
席姜相信他还特意有所收敛,但武人的性格,在战场上不讲究藏着掖着,被席姜终是看出了点什么。
收回心神,席姜道:“那算不算我赢了你?”
陈知看着她:“算。”
不知为何,二人皆想起了那次他们就是在此,在四造的练武场上比试的一幕。
席姜问陈知:“要不要再比一场?”
陈知:“不要。陪你出去走走吧,低头看了一天了。”
席姜本想借着比试的机会,发泄一下近期在陈知面前装相演戏的憋屈,但他只是含笑地看着她,温柔地提出要与她一起出去走走。
正常情况下,刚在三哥面前过完明路的有情人,这个时候是没有拒绝的理由的,所以席姜随他去了。
席姜再一次深刻体会到,陈知这些年在她席家过的是什么日子,讨好父亲,甚至被收为义子,再然后讨好全家人、所有人……
他一直以来过的每一日都比她更憋屈。为了最终目的,他能做到这种地步,那么她也能。
二人没有骑马,在城中溜逛,再过几日,整个城镇就要施行宵禁,这也是席姜在典卷中提出的其中一条治北之法。
看着满街道的星点灯光,甚是好看,四造正是不冷不热的季节,若伴在身旁的不是要提防的狡猾豺狼,倒是个惬意的夜晚。
第52章
席姜有心事, 走着走着就与陈知错开了身,稍前他一些。
陈知看着席姜的侧身侧脸,灯火映在她脸上, 忽明忽暗。
他几乎没在夜晚与她上过街, 在这幅暗光细火,朦胧夜色的掩盖下,陈知的目光有些缠绵痴迷。
看着看着,他忽然上前几步超过了席姜, 拉起袖摆让她牵着:“夜暗路轻,小心脚下。”
大卫没了, 大卫的遗风遗俗还在, 对女子的教谕规束并不严格。女子可随意上街, 奔放一些的夫妻, 在街上牵手的都有。
但他们不是夫妻, 连婚约都没有。爱意浓溢时,想与有情人靠近、触碰, 人之常情。
礼教不崩,人矩不坏, 尚要克欲谨礼。所以,情不自禁的陈知,以人多夜暗为由,让席姜牵着他的袖角。
被牵住的右臂,每一次摆动都能感受到来自席姜手上力量的牵制, 哪怕二人这间没有什么实质的接触,陈知心里都热热的, 痒痒的。
他不知道,此时席姜的心境与他截然不同。就在陈知给她点那盏灯之前, 她收到了来自西围的消息。
关宁的密报证实了席姜与武修涵的猜想,原先隐身在孟桐身边的另一部分陈家军在西围现身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在西围汇合的陈家军,并不止从藕甸过去的这一支,还有其他三四股势力。
这些人自命西围军,统帅名鲁迎,正是从孟桐手下跑出去的鲁迎。武修涵说过,章洋与鲁迎是陈知的左膀右臂,大尊朝的武威将军与一品造御史。
关宁还没有弄清楚,其他的势力具体来自于哪里,共有多少人,但西围被这些汇流归一的势力辖制了。
关宁在信中最后写到,他们就算现在想从西围出来都不可能了,西围已翻天换地。夜间宵禁极严,白日里,就连从城东去到城西都需要通牒。
席姜看完密信,心下暗沉,陈知不仅留有后手,他的势力比他们猜想的还要大。他这是布局了多少年,他到底是谁?哪里来的这些强兵良将?
若说关宁来消息之前,席姜还存着最后一份希望,陈知只是私心重了一些,想要借席家的壳保护自己,西围的消息一来,这份希望被打得粉碎。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牵着陈知袖摆的手,这多像席家的处境,不知不觉间被他牵着走,走向未知的危险。
席姜绝不允许上一世的事情重演,她看着陈知的背影,他似是有感,回了头。
他好像很高兴,对着她笑,笑得很好看。这是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很有魅力,席姜并不否认,她曾动了心。
他们认识了十几年,虽与他不比别的哥哥亲厚,但在席姜心里,他始终是亲人。再后来,不知不觉间这份感情变了,她不再拿他当哥哥,而是以看男人的眼光来看他。
不论哪种感情,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十几年啊,十几年。
杀心既起,一切枉然。
席姜忽然也笑了,看似在回应陈知,实则是她在心里做着最后的道别。
陈知不像宋戎,只想把他从脑海中剔除,连根拔起。陈知还没有做过实质伤害席家的事,他与她有着特殊的感情经历与牵绊。所以,席姜愿意制造这份最后温馨相处的时光,愿把它留在回忆里。
这样的决定与心态下,席姜紧了紧牵握袖角的手,她道:“我们去那里看看。”
那是龙拱桥,是整个四造城中最长最高的一座桥,桥的两边皆有摊贩在卖东西,十分热闹。
这样的热闹这样的人,随着马上要施行的宵禁和她的杀心,都不会再有。
席姜自重生以来,小女孩的东西早已与她绝缘,但此刻,她抱着最后一次放纵的心态,全心投入到这场夜间游玩上。
看着这些摊贩卖的小玩意,上一世的少时记忆被打开,那时,她也是喜欢这些的。
陈知看她走走停停,每一个摊位都要驻足观赏,哪一个她看得时间久了一些,他都立时不问价钱,在后面随手抛下足够的铜板,直接把东西拿在手中。
待走过整个龙拱桥,席姜与他说着刚才哪个东西是她小时候见过、玩过的,陈知就会从袖中变戏法一样地变出来。
他喜欢她的,她知道,宋戎也喜欢。她不敢也不能赌。
但眼下这份心意,她收下了。接过陈知买的小玩意,席姜满载而归。
陈知看着走在前面,一边举着翻花,一边步履轻快的席姜,还有她时不时地回眸一笑,那些过往的怨恨悲愤离他都好似远了一些。
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意,早就认命了,席家很幸运,因为这一个女儿,他可以既往不咎放过他们。
这天夜里,陈知明明是满心欢喜入睡的,但做的梦却截然相反。
父亲母亲流了满地的血为开局,而后是兄长在叫他:“二郎醒醒,有人来了。”
陈知被兄长叫醒,还不忘赶紧去看妹妹,还好,她没有醒。
陈术把陈可放到陈知的背上,并用布袋缠好。然后他小声道:“我去外面看看,若我不归,你待在这里不要动。记住,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不要丢下妹妹,日后若是有了出息,不要忘了给爹娘报仇。”
这是兄长留给陈知的最后一句话。
陈知紧张地听着等着,忽然外面有了动静,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连带着一声痛苦的闷哼。
这是一座废弃的破庙,落色的佛像坐于缺瓣的莲台上,闭着眼睛不见人间。而祂的肚中,容着两个刚刚失了双亲的孩子。
陈知听了出来,那是哥哥。他半跪在佛像中,什么都看不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后背陈可的身上,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自己。
“就你一个?”一阵翻找的声音过后,有人出声问道。
“都尉大人,这是陈家的长子,那个小子不过才六七岁。”
被称为都尉的大人道:“哦?这就是那个名震都城的神童。还是陈安过来看看吧,可别认错了。”
陈知的心一紧,连呼吸都要没了,他听到哥哥说:“是我,陈术。我要见皇上,我要见舅舅。”
都尉大人笑了:“真是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你以为是谁派我来的。你陈家密谋谋反,罪诛九族,没有剐了你,你都要感念圣恩。”
说完他忽然开始下令:“陈安,你与这些余逆相熟,去周围村子里找找,那两个小的是死是活都要找到。”
陈安轻轻一个“是”字出口的同时,陈术怒道:“背主忘义,陈安!我陈家如何对不起你,让你做出这等卑下行径?!”
陈安声音还是轻轻的:“大郎君此言差矣,若论起来,奴是公主殿下的奴,并不是陈家的。”
陈术笑了,笑得凄切切:“公主又是谁,是我母,是陈家主母,她说过凡是她的就都是陈家的,你们早已从厉姓改姓了陈,是我陈家的家奴。如此混淆视听,不过是为了遮掩贪生怕死,趋利忘义的小人之心。”
陈安不语,那名都尉开口道:“逆党得而诛之,天下是皇上的,论起来,你、我、他,皆是陛下的家奴,就算陈安是你陈家的家奴,你这个旧主还能大过陛下去。”
说完:“快去,办你该办的去,休在这里与小儿废口舌。”
陈安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朝着陈术跪了下来:“家主在上,至此一别。”
陈术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浑厚低沉:“滚!”、
陈安走后,都尉道:“小郎君,上路吧。”
话音刚落,陈知听到抽剑的声音,再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他的双手并没有离开后背上的陈可,只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直到陈可睡醒吭哧的声音传来,陈知像是被泼了热油一般,疯狂地刨着兄长走时挡在佛像背后的稻草和泥。
这些本就是佛像掉下来的填充物,被陈术重新塞了进来。陈知的指盖翘了,指尖流了血,他不疼,他不知道,他也不在意。
终于他出了来,原来天已经亮了。
他看到了兄长,是从衣服与身形认出来的,他们取走了他的头。
陈知晚了一步,身后陈可大叫一声。陈知慌手慌脚把陈可卸下来,搂她在怀中,不许她再看。
后来过了好久,陈知才惊觉,陈可就是从那一刻起,再也没有哭过,也没再找他要过爹娘。
陈知做的这个恶梦是“老熟人”了,他大部分时候做到这里就会醒来,这一次却没有,真是漫长的一夜。
梦境一转,依然是逃亡路上,追兵发现了他们,奔逃的过程中陈可从他背上滚了下去,一路向山坡下滚去,他毫不犹豫地随着她下去,但在这个过程中他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满目繁星,天黑了。
周围都是怪声,不知是兽还是鸟,他顾不得深夜野外的危险,借着月光满处找陈可,但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跪在地上,终于哭了出来,这是在爹娘、兄长死后,他第一次痛哭。
不知是不是这份悲恸太过极致,一个孩童在深林中,竟没有被野兽吃掉,他就这样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哭累了睡了过去。
这一次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再后来就是他在深林里学会了生存,直到章洋鲁迎还有马鑫找到了他。
他们告诉他,不是所有人都是陈安那样的卑劣小人,陈家的奴陈家的兵没有全军覆灭,只可惜一万六千人的大营,全被陈安领走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这个满手满身都是血渍的陈家的唯一后人,陈知无师自通,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走到这些人的中间,哪怕只有七八岁的身量,但他还是直视前方仰起了头,语气坚定:“陈家不绝,来日方长。”
哗啦跪了一片,孩童陈知垂下眼看着他们,而今朝的陈知睁开了眼,眼中的戾气可以杀人。
他起身走到桌案前,从匣子里拿出那方巾帕,它不再素白,角落绣有翠笛。
陈知一遍一遍地摸着这方刺绣,心绪渐渐平静,戾气慢慢收敛。
第53章
陈知放下巾帕, 开始想到陈可及淼淼,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意外收获。
当初陈安趁着大卫风雨飘摇,自顾不暇之际, 回归祖姓回归祖藉, 并在大卫亡了后,靠着一直由他掌控的本该是公主私兵的一万六千士,迅速占领了潜北,成为了当地霸王。
陈知他们用了很多年查到了背主小人的下落, 他现在叫席兆骏窝在潜北。
这时的陈知已由六七岁的孩童变为少年,模样上的变化已令席兆骏认不出他来。于是陈知他们设计由他亲自打入席家内部, 择机行事, 或利用或报复皆是陈家军的目的。
事情进行的比陈知想象的还顺利, 席兆骏对小辈好像特别爱护, 不光自己的孩子, 别的小孩也是。
是以,陈知不仅顺利被救, 还因陈知刻意的表现被收为了义子。在查席家的时候,另一个意外惊喜就是席亚的青梅竹马田阿陈。
她就是陈可, 陈知的妹妹,她最终嫁给席亚,还生下了淼淼。
对于这件事,陈知不愿相信这是席光骏良心发现,但显然当初丢了的陈可是被席兆骏所救, 他不止救了,还找了一户清白人家把陈可当亲生的抚养长大, 最后还让自己的儿子娶了她。
陈知记得出事前,席亚不只见过陈可, 他还抱过她。席亚因是家奴之子又与兄长年龄相当,他一直是兄长的近侍。
虽是家奴,但兄长更多地是拿席亚当伙伴,当兄弟,从来没有真的以家奴待之。可这样的仁主,得到的是冷血的背叛,不得善终。
当年兄长带陈可玩耍时,席亚常常安侍在旁边,他对陈可是很熟悉的,有时兄长哄不好的,他倒是得心应手。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点让他们对陈可手下留情,见她又小不记事,就没有取她性命。
席兆骏是怕了因果报应吗,救落水的他,对陌生小孩释放善意,回护陈可,这些都是在赎罪吗?
无论席兆骏是出于何种原因与心理,这些都不足以让陈知放过他,放过席家,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或者说情况早就不同了。
陈知这些年渐渐理解了席亚为什么会娶陈可。
得到过小女孩释放的善意与信任,有那么一瞬间希望她好,每投入一点关注就会一直关注下去,只要对她的管教出手过一次,就不能再视而不见。
席亚因小时候关照过陈可,同时被陈可投放过大于哥哥的信任,所以,他不能见她去死。
又因她在养家成长的过程中,需要随时关注,这样一路下来,席亚投入的时间与心血最终变成了放不下的一份心。
青梅竹马的情意就是这样在生活中一点一滴汇成的,到你发现的时候,想再撤身为时晚矣。
陈知与席亚的情况有几多相似,初到席家,席姜就向他释放了单纯的善意,真挚的感情,真拿他当亲哥哥一样。恍惚之间,他甚至在想,如果陈可在他身边,该就是这样的吧。
一开始,只是一点点关注落在了席姜身上,再后来越来越多。
陈知的经历让他对危机有很强的预感,他会把有可能阻碍大道的所有不确定掐灭在开始之初,所以他用他的方法让席姜远离了他,可这样做了以后,他又开始怨怪席姜对他的冷漠疏远。
那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混乱与拧巴。
直到席姜看上宋戎,他真的有很长时间不再关注席姜,他以为他把这份不可说压了下去。
但后来的事实是,反弹的威力比他想象的要猛烈,有东西从心、从身体里迸出,势不可挡。
最后就到了如今的地步,她终成大道上的不确定,而他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就这样吧,一个席姜一个淼淼,一个爱人一个亲人,他认了。
席姜终于忙完了典卷上的所有施项,留下配备的人员,回去了藕甸。
崔瀚这时早已得知了宋戎的结局,面对北方权力集中,落于一家之手的局面,他也只能先按兵不动。
此时在都城当政的是不被崔瀚这些大卫旧臣认可的姚王,他是大卫的异姓王,几场混战最终是他占领了都城,但他只是运气比较好,虽被众多人不服,但总要有个人来占着都城,不让它乱了。
天时地利,姚王目前还算安稳地生活在都城。
是以,现在的局面就是,姚王坐镇都城,崔瀚驻守滦城,在滦水之南,牢牢地挡在了都城前面。
再往北就是席家军,整个北方已落入他手,而西边的西围,是新近崛起的一支力量,大家的认知里,应该是孟桐的残部结合当地周围的散士而成。
只有席姜知道,都不是。西围军中没有散士,都是训练有素的正牌军,是日后攻打皇宫拿下天下的陈家军。
这事除却武修涵知道,她没有声张,哪怕是在议堂里,父兄们议事议到西围军时,她全程缄默。
倒是陈知,因他手下章洋曾与西围统帅鲁迎相交甚密,被叫来议堂说事。
“相交甚密”,席姜在心里冷笑,上一世陈知手下的将军与一品大员,当真是互相了解的很。
冷笑的同时,席姜心里还响起了警铃,这是要把章洋推到前面来吗,她的杜义可是连议堂的门都没路过过。
章洋讲了好多鲁迎的事,以及鲁迎手下兵士的情况,这些全被席奥记了下来,都是些关于西围军的宝贵资料。
相信崔瀚也一定很想知道这些,但他只能亲自派人混去西围,这并不容易,西围现在是铁桶一个,治城制度极严,能混进去焉知不是陷阱,得到的消息真假难辨。
席姜借杜义与武安惠婚事的名义,与武修涵多了很多交集,毕竟他俩人算是一个夫家一个娘家,杜义娶亲的大部分钱财都是席姜添的。
这日武安惠缠着席姜去帮她选首饰,这样的事情最近有很多,但席姜对武安惠的态度是能不见就不见,推了她好几次。
今日她同意了,因为武修涵也去,她有事情要与武修涵说。
武安惠在挑首饰,福桃比席姜上心,二人现在扎在里屋,对着一桌子首饰挑挑拣拣。
而外屋窗台边,席姜与武修涵面对面坐着,中间的桌子上摆着店家奉上的香茶。这方空间四周没有隐藏的地方,又是临河二楼,很方便密谈。
“是章洋进议堂让你沉不住气了?”武修涵一针见血。
席姜看他一眼,他又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知道咱们现在是在一条船上,我再摇摆船翻了,”
说着他看了里屋一眼:“第一个淹死的就是我的妹夫与妹妹,不是吗。”
“你别急,这事急不得,除非你要关门打狗。”
武修涵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若是没有西围军,尚可一试。如今西有忽然降临的蛟龙,南有虎视眈眈的崔瀚,她如何关门打狗。
就算她迫不得已孤注一掷,陈知与章洋带领下的陈家军的战斗力,席姜刚刚见识过,再加上对方面临不战则死的局面,不知要损耗掉多少席家军。
都不用去翻看历史,大卫一朝的大小战役,以少胜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只手数不过来。
当然席家的四万对六千,陈知没有胜算,可她得做好这场剿杀牺牲多少席家军的准备。
席姜没有准备牺牲这么多的席家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别说现在不能做,就是大局已定都不是上上策。
“那可不是狗,是豺狼虎豹,是要在临死也要撕咬一口席家血肉的。”席姜淡淡道。
武修涵:“还有一法,你把陈知与西围军的关系告诉你父兄,设局请君入瓮。”
席姜摇头,不说陈知是否在席家布有耳目,就算没有,她没有信心在说服家人的同时还不被陈知察觉,就光一个四哥恐怕就会坏事。
席姜了解自己的家人,她又不能把上一世这样的鬼话搬出来,要如何让家人相信她都是难题,再加上陈知除了隐瞒西围军与章洋的人都是他的以外,他的计划还未显现,父兄怎么可能就此下狠心杀了至亲之人。
四哥就更不用说了,席姜都能想到,那个莽子会直接去质问陈知的。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还是如我们之前所说的那样,要从长计议。”武修涵用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等”字。
席姜看着这个“等”字,既然现在不能创造时机,那就只能等。
但,席姜道:“我的人,从西围送回了第二封信,西围一下子要养这么多的兵,钱粮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依他看,西围如此严苛地治城,是在为清洗做着打算,待他们认为洗干净了,就会再度开城。到时,你组上一支商队,陈知与章洋不知的商队,秘密前往西围。”
武修涵点头后,笑了一下问:“这个人是谁啊,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否则我的人到了那里也不知要联系谁。”
席姜:“你不用知道,到了自然会有人与他们联系。”
这时,武安惠快步走了出来,把一托盘的首饰把席姜手上一放,席姜本能地双手接过,听她道:“席姐姐先帮我看看,哪几个可以留下来。”
说完,她又一阵风地回去了里屋。
武修涵这边,亲自给席姜倒上一杯茶,然后一只手端起,递到席姜嘴前,一只手指着河上的行走的船只:“不至于吧,我们现在可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席姜的手被占着,桌子太小且放了茶具,她一时没地方把托盘放下,一抬眼,武修涵的茶杯已递到眼前,他还在揶揄她。
席姜笑笑,就着他的手喝下了这一口茶,武修涵的手明显抖了,但他自认还算镇定。是了,这不是十七八岁脸皮薄的小姑娘,这是当过皇后,死过又活过来的不寻常女子。
这辈子,他是不是都休想在席姜的脸上看到羞然之色了。
一段小插曲,临河而坐的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刚才过去的船只,篷里坐着的是陈知与章洋。
同样都在密谋,武修涵与席姜可以借婚礼之由出现在大众面前,而陈知与章洋就只能隐在船中,谨慎如陈知,连划船的都是他的人。
他们当然听不到席姜与武修涵在说什么,但二人嘴角上挂着笑,在两两对视,以及最不能让陈知接受的,席姜就着别的男人的手喝下了一口茶。
五十四
章洋感觉到主上的异样, 忽然住了嘴。
他打眼去瞧,主上的目光一直盯着船篷外,他小心地问:“主上, 是发现了什么吗?”
陈知没有回答他, 只是慢慢地将头转回篷内,他脸色看上去很不好,阴沉暗郁,杀气隐现。
这一看就是岸上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他的手摸上了他的刀:“主上,要我去解决吗?”
陈知看向章洋, 有那么一瞬, 他倒是真想要了武修涵的命。
眼中的杀气忽起忽灭, 最终陈知问章洋:“都城武家你了解多少?”
章洋马上反应过来:“是武修涵这个人有问题吗?主上发现了什么?”
陈知眼神一厉:“弃了吧。”
章洋一怔, 找到这样一个能在都城与各城之间游走的商队并不容易, 况且武修涵已成功取得席家的信任,明明是一步埋得很好的棋子, 怎么说弃就弃了。”
章洋得问清楚了:“主上的意思是,”
陈知:“让他回都城, 这里不再需要他,至于商队,让他交出来,若他不肯,可见其心必异。”
章洋明白了, 武修涵一定是做了什么引起了主上的怀疑,主上向来谨慎擅察, 直觉灵敏,章洋不再多问, 立时领命。
陈知又让章洋附耳过来:“你再去帮我办件事……”
章洋从一脸清明到满面疑惑,可他不是马鑫,马鑫是陈家家奴,本名陈福,他对这位主上掏心掏肺,有时难免走死道入死扣。
章洋不是家奴的身份,他是下属是将领,是以他比马鑫圆滑一些,会揣摩陈知的心思。
他不知此事为何会牵扯到席姜,但主上对他与马鑫已明确表示过了,他认定了这个女子,他要为此放过席家,饶席兆骏一命,他意已决无需再说。
马鑫怎么想他不知道,但于章洋来说,陈知是主上,主上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他再次领命:“是,属下明白。”
陈知下了船后,回去换了身衣服,就直奔正堂主屋,那是席兆骏住的地方。
席兆骏见陈知无论脸色还是行做都是一副非常正式的样子,他也面色一整:“二郎有事?”
陈知一撩衣摆,跪了下来:“我有一事要向父亲坦白相告。”
陈知在正堂主屋呆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里面传来板子的声音,那是席家行家法所用的板子。
陈知是扶着墙出来的。马鑫等在外面,已提前做好准备,一顶轿子候在道上。陈知摆手,并不去坐,只是停下来整了整蹭到墙面的袖口,然后像无事一样朝自己的院子走去,除了步子迈得极慢,倒是看不出什么。
席家住着的这个孟桐选的宅子并不大,一点儿事马上就在府上传开了,席姜得知此事还是席铭跑来告诉她的。
“二哥为了你挨了家法,说是主屋外墙上都是二哥的血手印呢。你不去看看吗,这事该是你与二哥一块去的,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与父亲说。”
席姜看向席铭,她要如何让四哥对陈知去魅?
这个家中,若说让家人在她与二哥之间做选择,其他人席姜都有把握会选她,唯四哥,她不能确定。
她能确定的是,只要陈知不做出损害席家的事,席铭就一定还会拿陈知当好哥哥。
烦心事还真是不少,但眼前最扰动席姜心绪的是,陈知为什么忽然去单独见了父亲?
诚然,如三哥在四造时所说,她与陈知的事早晚要禀告父亲,但她没想到陈知竟是这样的急,且没有与她商量一下。
无论从哪论起,席姜当然是要去探望陈知的,她去他的院子,正巧看到陈知走到院门口。
席姜停下脚步,见他那走路的样子就知是在忍痛,想来后背该是看不得了。
父亲虽慈爱,但对哥哥们的管教并不松懈,除了她,哪一个都挨过家法,哪一个后背手臂上都有疤痕。
“二哥,”她轻轻叫了他一声。
陈知抬眼向远望,见席姜站在廊下,他看了她一眼后,转头步入院门,并对身后的马鑫道:“关门。”
待大门轰地一声关上,席姜才反应过来,她竟是被他那一眼定在原地好久。
席姜从没有见过陈知那样的眼神,就算是小时候他管教她时都没有。
失望,怨忿、阴厉……
席姜心跳加快,一下子慌得很,不会是他发现了什么吧?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样没办法理性思考。
整个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后,席姜清楚地认识到,同陈知一样,她也没有任何行动,并不存在被陈知发现的问题。
她不能心虚,不能自乱阵脚。席姜缓了缓,走上前敲了院门。
开门的是马鑫,这个人就是席姜提防陈知在席家安插眼线的缘由。武修涵提到了他,说他是陈知的家奴。
他是如何混进席家的已无从查起,如今只能按这标准,除去贴身的够年头的,剩下整府的奴婢都要防着。
“五姑娘,我们郎君身体不适,今日不见客。”马鑫一开门就把话直接说了。
从刚才陈知看到她却不理她,还把门关了可以看出,他是特意给她脸色看的,但席姜没想到,他竟真让她吃了闭门羹。
既然让奴婢这样传话了,她在此多呆无用,席姜道:“那二哥好好养着吧,我明日再来。”
院门在席姜身后关上,她回头看了一眼,疑惑重重。明明上次见还好好的,为什么私下去找了父亲后就变成了这样?
席姜去见了席兆骏,席兆骏告诉她,二郎家法已挨过,倒还有些担当,席姜若是真心愿意,从此他不会反对,但要陈知迁出族谱,不再认他做席家儿郎。
这也没什么呀,都是能想到的父亲知道后的反应。
席姜满腹心事,席兆骏见了道:“还要为父怎样,总不能不认你这个女儿吧。只不过是迁出族谱,私下该如何还是如何,这么多年的感情,哪是说断就断的。”
听父亲这样说,席姜心事更重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唉,席姜轻轻叹气。
席兆骏见此,马上又说:“至于板子,也没多打,擦些药躺上三四日也就好了,他有底子没事的,你莫忧心。”
席姜走后,席兆骏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他囡囡的姻缘最后竟是落到了二郎手中。不过二郎刚才那番情真意切的剖白,很是让席兆骏动容,以他识人的经验来看,二郎对囡囡极爱重极珍视。
他该是能放下心来了吧,日后去到下面见到亡妻,也算有脸说女儿被他养得很好,嫁得也安稳,知根知底的夫婿。
陈知这里,马鑫一回来,他就问道:“人走了?”
马鑫:“按您给的说辞,已经走了。”
陈知眉眼一沉,呵,她可真沉得住气。
明明是他不见人的,但席姜就这么听话地走了,陈知气到把手中的药瓶都扔了出去。
第二日,席姜又去了陈知那里,依然是不见,这次席姜依然没有多问,顺从地走了。
马鑫回去如实回话,陈知的脸色是一日比一日难看。
连着三天,陈知的院门都没有对席姜敞开,福桃是一同跟着去的,如今二郎君与姑娘的事经此一顿家法,全府都知道了。
福桃不忍见姑娘吃闭门羹,以她在厨房的左右通达的本事,还真让她打听出来些东西。
“她为什么要与你说这些?”听到福桃说打听到了一些陈知院里的事情后,席姜本能地先怀疑。
福桃:“那雨熹不能白吃我的糕点,我问她,她自然说了。说是二郎君那日出门泛舟回来换衣,人就不大对劲,一向好脾气的主子发了好大的火。”
席姜面色一紧:“泛舟?”
福桃:“嗯,二郎君的衣物用品都是她在管,衣服上有水渍还沾有河中才有的浮萍,若不是他掉河里了,自然是去泛舟了。近日难得天睛,好多的船在河上走呢。”
藕甸这个地方总是有雾,所以,睛天颇受稀罕,连着几日放睛,确实有很多人出游。
席姜再把前后日子一对,丫环雨熹所说的泛舟那日,正是她与武修涵在宝物阁二楼临河窗边谈事那天。
她清楚地记得,当日河上是有船来着,武修涵还指着给她看呢。
若是如此,她终于知道陈知为何对她是如此态度,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不与她商量就去禀与了父亲。
陈知是在宣告权力,对她的所有权。
随着那日记忆的复原,可不就是武修涵递过来茶水的时候,指了指河上的船。
那样的距离,她倒是不担心陈知会听到什么,再者若他听见了她与武修涵所谋,自然不会急冲冲地去见父亲,白白挨上一顿家法。
所以,是因为她喝了武修涵的茶,不,是就着男人的手喝了一口茶。
此番举止,别说陈知见了,就是世人见了,也会觉得武修涵孟浪,则她轻浮。
但席姜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经历了两世,对两个男人产生过感情,结局都让她确定,她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不会再把自己的感情交出去。一辈子不嫁,对男人只欣赏好的,不再让他们的天生劣根参与到她的因果中去。
就是在这样的心态下,她喝下了武修涵的那一口茶。像是在心里拿起了一把刀,划开了束缚着她的无形绳索,别人不知她却自知,正式且隆重。
可怎么这么巧,这一幕竟被陈知所见,他当然不知她心下所想,只眼见为实,她与别的男人的相处越界了,似有不忠之嫌。
在去哄陈知之前,她更担心武修涵的处境,她出府去到武家,正见到武府门前在装车马。席姜走上前,见到武修涵从里面出来。
武修涵见了她如见了洪水猛兽,急忙上车,然后席姜眼见着那辆马车绝尘而去。
可真好,在这里也能吃到闭门羹。
守府的管家赶忙下来府阶,对席姜道:“五姑娘是来找我们二小姐的吧,她在里面,您请进。”
谁要找武安惠,她避她还来不及呢,但见武修涵刚才那个样子,她还是要进府一趟,也许有什么口信留给她呢。
果然,进到府内,武安惠就把武修涵写给她的信拿了出来:“兄长也不知怎的,走得那样急,连我都没能见他一面,这信都是管家拿过来的。席姐姐你看,封印还在,我很听兄长的话,不该打听的绝不瞎打听。”
面对卖好的武安惠,席姜眼一抽,牙酸舌软地道:“你真乖。”
武安惠得到了她想要的想听的,立时跑去一边,留席姜在此看信。
车道上,武修涵拉起帘子,见席姜没有追来,心里略安。他整个人看上去颓废不少,左手囤在袖中,还在疼。他刚才上车时急了些,碰到了伤口,包着拇指与食指的纱帛渗出了血来。
前夜,章洋深夜入府,直接威胁他让他回都城去。
他还拿出刀子,一边把玩一边道:“从今往后,武兄若想平安长命,就要做到从此不再踏进藕甸一步,更不许再见席家五姑娘,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你只要见着她了或让她见着你了,那武兄晚上睡觉的时候可要小心了,说不定这刀子就莫名其妙地朝你的脖子飞过来了。”
武修涵还想再问,章洋忽然出手,制住他后先卸了他的下巴,让他发不出声音,再把他的左手按在桌上,一刀下去,两根指头齐断。
他痛得叫喊呻【】吟,但出不了声,身体发冷听章洋在他耳边道:“记得,若再有一次,断的就是你的头。”
第55章
身体上的疼痛不如心理上的折辱来得强烈。武修涵窝在马车里, 眼神晦暗。
这一世他谨小慎微,提前研判,本以为做出了最有利的抉择, 没想到最后毁在了疯子的偏执上, 与上一世何其相似。
原来,陈知与宋戎一样,在情爱上执拗成魔,都不是合格的帝王。
武修涵看了眼自己的残手, 他不会白白落得如此,好在他已上了席姜的船, 他又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的。
前路, 一切尚未可知, 他不能自暴自弃, 武修涵闭上眼睛, 喃喃出声:“咱们,走着瞧。”
武府内, 席姜把信看完了。信的内容很简单,武修涵与她一样, 想到了事出原因,临河窗边的一幕被陈知看到了。
信上还写了,他可能要在都城呆很长一段时间,暗示了陈知不除,他就不能回来。
信末隐晦的告诉她, 她要的去往西围的商队已组建完毕,人员十分可靠, 他已安排出发,一切都在按他们商议的那样进行着。
信上的最后一句是拜托她, 替他看护武安惠,他不能看着她出嫁了,望席姜替他周全,万谢万谢。
席姜一边把信毁掉,一边在想,陈知处理完武修涵,会如何对付她呢?
按席姜所想,正常人会与她说清楚,不相往来了吧。
她设想若是她不知陈知身份,真的在与他交往,打得火热时发现他与别的姑娘有越界行为,她肯定就不要他了,情浓时都做不到专一忠诚,她受不了这个委屈。
可,从陈知第一时间去找了父亲摊牌来看,又不像要与她决裂的意思。
席姜心事重重地出了武府,迈过门坎一抬眼,就见席家的马车停在对面,陈知站在车前,青松笔直地看着她。
他的压迫感,哪怕是跨过两世经过很多事的席姜,都做不到无视。他不说话,也没有任何举动,就这样静静深深地看着她。
席姜暗吸一口气,朝陈知走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待走到他面前,席姜忽然有感,他原来这么高的吗。
二人,一个微微仰头,一个眼神垂视,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
“上车。”陈知开口。语气没有很严厉,但也不复往日温和。
席姜上车,陈知朝武家大门看了一眼,随后也上了车。
车里很宽敞,席姜与陈知分别在两边,面对面坐着。
陈知道:“喜欢他?”
席姜被他的直接问得一楞,然后摇了头。
“那你喜欢谁?”他紧接又抛出问题。
陈知似没有耐心,根本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二人同时开口。
席姜:“你。”
陈知:“不许喜欢他,”
陈知语顿,又是那样幽深地看着她,他道:“再说一遍。”
席姜只得又说了一遍:“我不喜欢武修涵,我喜欢你。”
现在的陈知让她想起上一世的宋戎,武修涵这个人还有用,她不想他出事,下意识觉得应该这样回答。
陈知的眼眸完全幽暗了下来,像是能吸人进去的深潭,席姜觉得自己呼吸都轻了,就见陈知似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武家不许再去,他不会回来了。河畔之事,下不为例。”
席姜也舒了一口气,还好他没逼问她为什么要喝那口茶,她还真不知如何回答,这样心照不宣地揭过去最好。
只是刚出了一口气,心又紧了起来,他果然不是正常人,这样的委屈也能咽下去。
陈知因此事流露出来的霸道与占有欲,与宋戎在她死后给她的感觉很相似。
她不禁在想,难道这世上的枭雄在图谋霸业上手段相似以外,在处理感情上也有相近之处吗。席姜庆幸她早一点获知了陈知的真面目,差一点就要重蹈覆辙。
席姜想得有些入神,陈知忽然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席姜立时回神:“你的伤好些了吗?”
陈知的神态与眼神比起刚才又平和了一些,他道:“没事了,督主打得并不重。”
席姜一怔,他倒是改口改得快,由“父亲”变成了“督主”。
席姜不知道,每次叫席兆骏父亲时,陈知心里有多恶心,如今被宗谱除了名,他立时就改了口。
席姜也就是一问,别说她并不关心陈知的伤,就算关心她也知道父亲不会下重手的。
她点点头,想着要不要问一下武修涵商队的情况,主要她考虑,主事人不见了,她若连商队都不过问一下,会不会令陈知起疑。
正当她犹豫之际,见陈知倒了一杯茶,他竟在车里准备了香茶,下一秒他端起茶杯送到了她的嘴边。
席姜眼睛瞪得大大地,听陈知说:“喝了它。”
那架势,好像他喂的不是茶,而是砒【】霜。
席姜明白陈知的意思,他是想情景再现,武修涵得到过的,他也要。
逆反心伴着羞耻心上涌,席姜伸出手去想要接过这杯茶。但陈知不让,他端茶的手躲开了,待她把手放下,他又递了过来。
这次他只看着她,不说话。
强大的压迫感再次袭来,席姜一时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离开这辆马车。她终是屈服,就着陈知的手喝下了一盏。
她的嘴角沾了水渍,陈知眼波一沉一狠,掐住她的下颌吻了下去。
他没有过多停留,起先吞噬,而后咬了一口,就离开了。
席姜还在怔楞间,陈知已拿出巾帕给她擦嘴:“你急什么,慢点喝。”
至此,他的眉眼开始带笑,语气也变得像以前一样。
他没有急着收起帕子,而是道:“我这人念旧,像巾帕这种小物,以后只会绣有这一个图案,变了的话我会受不了的。”
席姜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她的眼光真的有很大的问题,为之心动过的男人多少都有点疯病在身。她想对镜自骂,你当自己是菩萨吗,有怜爱病人、普渡疯子的情结。
这段风波终是过去了,也因此,二人的关系放到了明面。他二人本就不是亲兄妹,再加上席家如今在北方独大,私下无人敢说嘴。
席家人,席铭的反应是最大的。他还是更喜欢陈知做他二哥,而不是妹夫。
他不敢跟他二哥说什么,跑到席姜这里闲说话。
无论席铭说什么,席姜并不理他,反正最后她又不会真的与陈知在一起,哪怕是敷衍她都懒得废口舌。
席铭说着说着就扯到了武修涵:“武兄怎么还不回来,他妹妹出嫁的日子快要到了,他不会赶不回来吧。”
席姜听他说这个,才理了他一下:“该准备的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就算他不在,婚仪也会照旧举行。”
席铭道:“唉,武二姑娘也是可怜,父亲病重不能亲来,哥哥又不在身边。不如那一日,我做她的娘家人,送她出嫁可好?”
席铭与武安惠一直都玩得到一处去,他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席姜无所谓,随意点了下头。席铭这才跑走,去找武安惠商量了。
到了大喜之日,除席兆骏未现身,赏了很多东西外,席家四位儿郎都亲临婚仪现场,给杜义,更是给席姜撑面子。
席姜看着满院的喜庆装点,看着那些熟悉的喜物,看着新娘的喜服,以及盛装打扮的哥哥们……一切都像极了她一上世出嫁的场面。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陈知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轻声问道。
席姜:“没想什么,只是觉得好花。”
陈知:“不喜欢吗?那到时候,我们的婚仪都由你说了算。”
她今天作为新郎方的主宾,穿着烟锗色正装,精致繁琐的工艺趁得她整个人华贵异常,全套的头饰更添丽色。
这样的盛装繁饰也压不住她的艳色,在她的美貌下只沦为锦上添的小花朵。
自打征战开始,席姜穿衣打扮多为简便款式,头上更是不沾一星点翠。如今这样的装扮乍然一见,陈知的心跳快了,眼睛亮了,当真诠释了何为赏心悦目。
这个时候听她说对婚仪无感,他也这样觉得,这样的排场与用具哪里配得上她,待得他们大婚那一日,他要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拿来给她,由她挑拣,喜欢什么就用什么。
席姜笑笑,言不由衷:“好啊。”
这满目的红比那灵堂上的白还令人心悸,她可不要再陷进去了。
席姜虽是杜义这边的主宾,但因为武修涵所托,她也有关照武安惠。
新娘子穿戴一新,但并没有盖上盖头。见席姜来了,她几步下了榻,迎了上来。
席姜见所有东西皆弄得妥当,与武安惠略说了两句就要回前院去了,欲转身时,她忽然正色问武安惠:“这场婚事你满意吗?是你想要的吗?”
武安惠脸上的笑容一滞,她对杜义全部的了解,皆来自他从藕甸护送她到四造的那一路。
武安惠重新笑了起来:“这世上女子都要嫁的,至少他是个没有恶习的好人,是兄长与席姐姐看好的人,我没有什么不满与遗憾。”
吉时到,新人拜天拜地拜父母,最后对拜,新娘子被送入洞房。
席姜看着众人的喜气洋洋,却不知喜从何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场婚姻是怎么来的,是她为了局势与利益一手促成的,其间满满的以势压人与筹谋算计。
她心有所感,与陈知四目相对,她对他笑得有多甜,心里就有多焦躁,不会到了与他成亲的那一日,她还没有等到除掉他的机会吧。
他们的关系已经明朗,父兄会纵她到多时?她要是拿出上一世做姑娘时的蛮横,是不是可以一直不嫁?
席姜相信,以父兄对她的宠爱与纵容,她只需过陈知那一关就可。但自上次武修涵一事,这一关恐是最难过的,他想要的,他就一定会找到方法逼她就范。
就在席姜为此焦虑,这场婚仪过去没多久,杜义与武安惠小俩口上门来对席姜进行拜谢之时,同时来的还有好消息,席姜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第56章
起先是西围的治城没有之前那么严苛, 武修涵的人得已顺利进入,有关于西围的情况能够进一步被摸清。
待杜义与武安惠来拜谢席姜时,席姜留小俩口吃饭。席间, 杜义看了武安惠一眼, 武安惠借故与福桃离开,然后杜义才开始说正事。
他离席站起回话:“属下幸不辱命。”
席姜问:“如何?”
在杜义成婚当日,没有人知道,新郎官并没有享受洞房花烛夜, 而是在房中熄灭火烛的那一刻,他一身黑衣带着几名忠士出了府, 出了藕甸。
刚成亲的新郎自然有好几日的休沐时间, 所以他一连几日不出现, 周围也不会有人感到奇怪。
杜义自然是去为席姜做事了, 此刻他对着席姜一一回禀后, 拿出一封信:“这是回信。接下来属下要做什么?”
席姜把信接了,没着急看, 而是重新拿起筷箸道:“你辛苦了,继续吃饭吧, 接下来就是我的事了。”
滦城,崔瀚的桌上放着一封被截书信。上面,席家家主的章印清晰可见,做不得假。
崔瀚不知,他如宝贝一样的印章, 在席家,席姜想要得到非常容易, 席兆骏的书房自打军治严明以来,席家郎君们都不得擅入, 只有席姜是个例外,她可以不受通传随意进出。
此时看这枚章印,崔瀚只觉席家女儿心思过细,连这小小细节都想到了,也难怪宋戎会死在她的手里。
“各位怎么看?”崔瀚熟读兵法,心中自有沟壑,所以他手下没有军师门客一类,都是些忠心耿耿勇猛善战之辈。
优点明显,缺点也十分明显,这些属下也只有忠心与勇猛了,除却他最信任的一名副将,所有阴谋阳谋,暗道诡计都要崔瀚一人承担。
今日把他们叫来,不过是走个过场,真正的目的唯有崔瀚心知肚明。
有人先道:“不能吧,北边与西边该是相互防备的,他们怎么会搅到一起去。”
又有人道:“怎么不可能,这世上哪有永远的敌人,这明明就是冲着咱们来的。”
说来说去没有个主意,最后问道:“此事,将军怎么看?”
崔瀚:“不能让他们得逞,我已得到西围的情况,他们并不是什么散兵,从治城与训练来看,皆是良兵强将,这从席家试图联系鲁迎就可看出,席家肯定是早了咱们一步了解到西围的情况,才愿与虎谋皮。”
众人皆道将军说的是,就在有人拿出等比舆图开始分析,有滦河为界攻打北边不如去打西边时,崔瀚摁下舆图道:“先不急,席家能做的我们也能。既然信件已被截,我们可以抢先给西围去信,表达同样的想法。”
崔瀚又道:“就算西围不肯与我方合作,但我们掺进去一脚,西围难免不会被喂刁了胃口,鲁迎就不会轻易与席家合作,这样我们就不亏,局势不会倾斜,还如现在这般不会失了先机。”
众人附和:“还是将军想得周全,比起现在出兵,不如如此行事,不废一兵一卒,是为上策。”
众将下去,只副将留了下来。崔瀚这才把另一封书信拿了出来,这封信足有两页纸多,是席姜写给崔瀚的亲笔信。
他拿出来又从头读了一遍,然后对副将道:“她竟然连刘硕都知道,威胁我若有一日离开滦城,她就要去打南郡。”
副将已看过此信,他道:“可她提出的方案可以一试,对咱们并无坏处。”
“哼,若不是看在有利可图的份上,我怎么可能答应陪她演这一出戏。”崔瀚还有些忿忿。
而在滦河的对面,席姜在议堂就着最新一份来自西围的情报,提出要联系鲁迎,探一探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如今只要有西围的消息过来,章洋都会登堂入室。
他闻言心中一震,朝陈知看去,陈知面上纹丝不动,好像席姜并没有提出什么惊人提议,他只静静地听着。
堂上安静了一时,席兆骏道:“你是想与鲁迎合作攻打崔瀚?”
席姜:“是,这是最终的目的。”
席奥道:“如今不算都城,不算缩在山里不出的南郡六部,我们与崔瀚、鲁迎形成三方鼎立的局面,难得大家都有默契,暂停争斗休养生息,以观其后。”
席姜:“是任由西围壮大,任由崔瀚有更多的时间去联系南郡八部吧。这种默契于席家来说是不得已,能够得到休养生息的只有别人,与我们席家毫无关系。”
上一世,崔瀚与宋戎僵持到难分难解时,若不是被他们提前获知南郡八部与崔瀚的关系,宋戎差一点就止步于此了。
南郡刘硕,就是席姜从上一世得到的先机。没有人知道,八部真正的掌权人刘硕,与他恩师崔瀚的那场决裂是假的,刘硕一直都是崔瀚的人。
按说这步暗棋埋得极好,但宋戎是有些本事与运气在身的,还是让他提前得知了真相,抢得先机灭了崔瀚。
章洋听到席姜提到南郡八部,他看向席姜的眼神巨变,这一次连陈知都朝席姜看了过来,她竟连南郡八部都考虑进来了。
章洋第一次听到刘硕这个名字还是主上提的,每一次他们谋划布局的时候,主上都会提到南郡刘硕,是要次次都把他们算进去,不得遗漏的。
南郡八部早就不问世事,快被人遗忘了,章洋虽不以为意,但看到追随的主上算无遗策,有着一份通达的洞察之心,他还是愿意配合的,每次都对南郡进行一次研判。
这已经成为了习惯,但他没想到,在席家的议堂里,也能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
章洋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主上会为了席姜而妥协,原来不止是因为她的容貌,一个人若是在精神上找到可与之共鸣的伴侣,当是幸事一件。
席姜的一番话又令大家陷入沉默,还是席奥道:“南郡八部?他们不是在大卫亡朝后已多年听不到消息了。”
席姜:“只是没有消息而已,并不是不存在,如今南边北边与西部皆明朗,唯南郡没有动作,不更该引起注意吗。刘硕是崔瀚的学生,老师若是有难处,向学生求助,学生焉能不理。”
章洋震惊的程度已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她真是什么都知道。
席家人也习惯了,席姜总能说出他们不知道的事,但此事席奥还真知道,崔瀚与刘硕那段师生决裂的旧章,在他们文人之间流传很广。
但席姜说得对,就算师生之间有嫌再无往来,关键时刻,谁又知道他们会不会站在一起。
这时,席姜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道:“这是来自西围的秘报,崔瀚的人已经过去了。”
陈知抬眼看向席姜,她还有多少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往西围派了人去?真是连他都瞒着。
席姜感受到了来自陈知的目光,她知她今日所说,会有打草惊蛇之嫌,甚至还会把关宁曝露出去。
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南边有崔瀚,西边有鲁迎,身边还有只狼,表面看是三足鼎立,实则席家周边危机四伏。
就算此计万一不能扳倒陈知,至少能破局。西围的情况,结合武修涵告诉她的以及上一世所见,不需要再探查下去,留下那只商队足矣,关宁可以回来了。
密报最后落到陈知手上,他看完后,把信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开口道:“我赞同此计,探探鲁迎的口风也好,就算不成,能阻止崔瀚与之联手也是好的。”
既然崔瀚已经行动,席家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席奥亲手写了信,席姜提议交给章洋带去给鲁迎,毕竟他二人以前在孟桐那里有些交情。
席亚对此有顾虑,章洋不是席家军出身,虽现在待他如自己人,还让他进入议堂,但焉知他不会一去不复返,投了鲁迎去。
这话不能当面说出来,席亚私下找到席姜说出担忧,席姜道:“不过是二十人的小队,他就算投了鲁迎又能怎样?再者,他不会的,章洋在孟家军的时候,级别比鲁迎要高,他怎么可能屈人之下。就算他二人的交情过甚,这不是一次试探章洋的好机会吗。”
也就是才二十人的小队打消了席亚的顾虑,若是不忠,自随他去,早走早好。
送走大哥,席姜更想知道的是,陈知会怎么想怎么做。什么鲁迎,西围军还不都是听他的。
章洋随陈知回到书房,一进去就开始请示:“主上,我见了鲁迎后,然后要怎么办?”
陈知显然在议堂开口时就已想好,他道:“让鲁迎选择席家,与崔瀚的一战早晚要打,不如就现在。”
章洋想了想,决定多问一句:“那打完崔瀚要反手灭掉席家吗?这可是个好机会,到时除了南郡与不中用的都城,大半版图皆可获得。”
陈知沉默了,沉默了好久,章洋一直在等,最后听到他说:“你也说了还有南郡与都城,席家军留着有用,告诉鲁迎不必多做安排,这将是一场真正的联手。”
席家军有用并不是席家人有用,但主上故意混淆,看来他比之前对席家更加宽恕了,打完崔瀚都不愿意与之翻脸。
“二哥,你在吗?”外面传来席姜的声音,章洋立时一拱手,“属下回去收拾后马上出发,属下告退。”
看着章洋从房中出来,席姜心知肚明他来做什么。她猜陈知会选她席家,待打败崔瀚后,反手吞下席家,取代席家。
可惜,她并不会去与鲁迎一起攻打崔瀚,她的目标是陈知。
席姜眯了眯眼,听到陈知唤她:“过来吧。”
五十七
席姜的步子很轻, 但陈知听到她进来了,抬头看向她。
席姜一进来就开门见山:“你觉得鲁迎会同意结盟吗?如果同意会选择谁?”
陈知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道:“派人去西围是什么时候的事?从来没听你提过。”
席姜早就想好了说词:“是关管事, 他自请谢罪, 父亲也罚了他,还把他归到我的院中,但他还是无颜于府上,自请外派。那时商队都散了出去, 唯西围人烟稍少,没有人去, 他就去了那里, 谁知后来鲁迎跑了过去, 也算误打误撞。”
反正关宁已在回来的路上, 席姜无需再隐瞒, 只不过是假话里掺着真话罢了。
陈知在她说话时一直盯着她:“可你从来没提过。”
席姜:“我那时一心想着宋戎,一时没想起来这茬。”
陈知眼尾上斜:“想着宋戎?”
席姜:“不是想着他, 是想着怎么除掉他。”
经陈知这一提醒,席姜忽然发现, 她有一件事想岔了。
她以为亲手了结了宋戎,就会把这个人从心里彻底剔除,原来真正的忘记是不在乎,为了掩盖一件与宋戎毫不相干的事,她可以顺嘴提起他, 且内心一点波纹和杂绪都没有。
陈知:“你也从来没与我提过。”
这话他是不是刚才说过了,在收网前, 席姜对他颇有耐心,她道:“不只是你, 我与谁都没有提起过。”
“关管事被罚还是刚打下四造时的事 ,后面有那么多机会,甚至在山涧中,你我相处数日,你也没有提起过。”
席姜这时才听出点话音,他在乎的好像不是她在西围设有暗哨一事,而是没有区别对待他,没有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席姜看着眼前的陈知,像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情之一字,若用错了人身上,真是害人且致命。
亮刃之前,他最好一直这样,席姜决定加把火,再接再励。
她走到陈知面前,主动拉起他的衣袖,轻晃了两下:“那你说我是来干什么的,就是来说与你听的。你还有什么想知道,我没想到要说的,你问就是,我定当掏心剖肺。”
陈知心头一颤,不知是被她晃的,还是因那句掏心剖肺。
他道:“以后,不许有事瞒着我,你想要干什么都要与我说,我都给得起。”
席姜面上笑心里道:不会的,她的需求永远不需要男人来满足,他们的所谓付出太昂贵,她才是给不起的那个。
但她嘴上却说着:“好啊,以后也要像今日议堂上一样帮我、认同我。”
陈知抬手摸了下席姜的头顶,眼神专注且温柔。
他不犯病的时候,席姜对他真的讨厌不起来。但,不讨厌也得死。
他们之间仇恨还未铸成,还只是些私心与欺骗。但,他还是得死。
席姜心里涌上凄凉,她告诉自己这样很好,比起悔恨死去的一方,她还是要这些虚无缥缈的惆怅吧。
席姜回握住陈知的手,她道:“我还真有一件事想做,想来想去,唯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在手被席姜握上的一刻,陈知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快了,他道:“你说。”
“若是鲁迎愿与咱们合作,一起去攻打崔瀚,你可想过这场仗要如何打?”席姜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陈知的手把他拉到书案前。
说到正事,两人都严肃了起来。陈知在她拿出的纸上画了简易图例,席姜看了,点了点头:“按理是该如此,可这里有个变数,只针对席家的变数。”
陈知指了指南郡的方向:“你是说这里?”
席姜:“南郡八部这个位置,因滦河变道,它离滦城比咱们还要近,若去支援会呈突围之势,我军中间受敌,恐这一仗损失太大。”
这个顾虑若是与父兄提起,他们肯定都会说,刘硕没有出兵支援崔瀚的理由,但凡他有一丝犹豫,就会失了时机,失了时机就更不会来白白送死。这个道理刘硕不会不知,他不会拿安稳隐居的南郡八部来冒险。
但陈知不是一般人,他关注南郡八部关注刘硕有些年了,他虽没有席姜未卜先知,但也顾忌刘硕与崔瀚的关系,并不全然相信,世上所传如话本子一样精彩的师徒决裂。
所以,席姜所说的这个隐忧确实存在。
他问:“你有什么想法?”
席姜心里紧张到极点,但她稳住道:“需要一队先行军抢先一步封住南郡与滦城的通道。”
陈知:“你想要我去。”
席姜:“是。只有你明白这一步的重要,明白我想要防的是什么。父亲是主将,他指哪打哪,他的目标只有滦城。至于大哥,他不稳,我不放心。大哥我都不放心,三哥与四哥就更不成了。”
席姜看着陈知的眼睛,似要望进去一样,真诚道:“只有二哥,只有你去我才能安心,这个缺口才可能被死死地堵上。”
她说得没错,这个隐患要不她去,要不他亲自去。若论私心,他该去与鲁迎汇合打崔瀚更为稳妥,但,他是真不放心她去。
南郡八部,这些年他都没有摸清楚情况,若万一有变故呢,乱世中,又有谁能是真的沉底不出。要知,河底潜着的往往都是真正的怪物。
“只要我想做的,你都会帮我,我记得很清楚,这话你对我说过两次。”席姜缓缓道。
陈知想到第一次如此承诺她后,他没有履行诺言,虽最后还是助她,让宋戎死在了她手上,但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
其实,哪怕没有上一次的歉疚,只是想到此去南郡会是一场孤狼行动,虽不见得有危险,但却是落单的一支,他是不会让席姜去的。
他道:“当然是我去,我也觉得只有我去了才能安心。”
陈知在应下前,快速过了一遍战局,他无意在打下滦城后反手灭席,所以不需与鲁迎打配合。
他给章洋带去西围的命令十分明确,真的与席家结盟,打下滦城。
席姜心里一紧,他答应了,虽然想到了,但,他答应了。
席姜回到自己屋中后,拿出针线,挑了料子,开始做东西。想起之前在帕子上绣翠笛时,与现在的心情截然不同,那时陈知还是席觉。
如今来绣这个东西,目的并不单纯,她是要送他去死的,总要拿些东西哄着他上路的。除此,她绣得倒有几分真心与认真,他都要被她骗着走上绝路了,算是借此物与他做个道别。
在席姜的认真下,一个护身符的雏形做了出来。
待全部做好后,西围来了消息,鲁迎愿与席家合作,联手攻打滦城。
滦城那边,崔瀚得到消息后,明白自己已陷入被动。此时就算是席家不拿刘硕威胁他,他也要上赶着求结盟了。
鲁迎怎么就选了席家呢,若是选他,他可能还会动些小心思,现在是只能按当初与席家说好的那般,与其一起攻西围,灭鲁迎,否则要被灭的就是他了。
席家议堂天天灯火通明,日日都在做战前布局。
“目前最大的变数是这里。”席姜指着南郡八部道,“南郡虽在南边,但因滦城变道之故,它实际上离滦城比咱们绕河而过还要近……”
她把那日与陈知所说又说了一遍,与想的一样,她的家人提出了疑问,这样做倒是稳妥了,但要浪费一支先行军的军力,会不会得不偿失。
席姜坚持,陈知支持,席奥可能是因为,于他来说尊师重教是天大的事,他也怕刘硕会不忍看着自己的老师去死,而伸出援手。
最终此事定了下来,陈知带着他的二营去截有可能出现的刘硕,然后定下战略步骤,以及如何与大军打配合的细节。
那就是先行军只要守住两日,就可回撤与过河而来的席家军汇合,从三个方向攻打崔瀚。
这样一来,倒是比只从北面与西面合围更保险一些。几日以来的挑灯熬夜,终于有了结果,派传兵带着阴书立时去往西围,与之定好出兵的日子,以及以何为令,等等这些细节。
只待西围再回一封阴书,战事就可以明确地定下来了。
与此同时,席姜的另一封带着席兆骏督主之印的书信密传了出去。
收到此信的崔瀚,心下大定,他是真怕席家反悔,怕席家觉得先占滦城比打西围更有优势。
他立时回书:“南郡已知,事已妥,安心既可。”
崔瀚不知席兆骏是如何揪出叛徒的,他想借南郡八部除掉叛徒,正好,他也不完全放心席家,刘硕来援,待西围被灭后不怕席家反水。
毕竟席家这手段之前在宋戎身上用过一次了,他不得不防。
八月初十,就是定下的攻城之日,
八月初七的晚上,是陈知趁夜色带领先行军出发的日子。
出发前的几个时辰,席姜找到陈知,把她做的护身符亲手给他戴上。
陈知笑着问她:“绣了多久?”
席姜:“好几日,终于赶上了。”
陈知小心地拿起看了看,抬头见席姜眼中似有悲色,他安抚她:“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顺利的。若真出了事,我一定会奋战到你去救我的那一刻。”
席姜心中一颤,他这是……一语成谶吗。
但她不会去救他,她会平静地等着,等他全军覆灭,战死南郡的消息传来。
陈知看着护身符上的梵文,他道:“我听人说,这里面装了名字,才会灵验。”
说着他拉过她的手,在半张纸上写下两个字——沉枝。
席姜:“什么意思?”
陈知:“我给自己取的小字。你叫上一声我听听。”
席姜想的是,他果然要在大战后对席家动手,连真名都敢露出一二了。
陈知想的是,拿到滦城再之后是南郡,到时他会揭露真身,公开自己的身份,席家已不足惧,所以,“陈知”两个字,他想听她念上一次。
至于席兆骏会因为他的宽恕而羞愧忏悔吗?他不知道也不在意,席兆骏本来就是唯利是图的圆滑小人,面对他给的他家族活命的机会,他会知道怎么选的。
陈知抱住了席姜,诱哄着她道:“叫一次这个名字,我想听。”
月色清冷,此时他是活的,是温的,那种凄凉之感又涌了上来,席姜回抱住他,轻轻且正式地说道:“陈知,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别像我一样,被阴差挡在门外。
沉枝,折枝入水,大不吉。
第58章
陈知从来没有这种恋恋不舍的感觉, 道别再久,终将一别,他放开了她:“我走了。”
刚转身迈上一步, 席姜拉住了他, 他感受到她对他的不舍,心里很受用,轻声问:“怎么?”
席姜摇了摇头,松了手。
陈知上马, 渐渐远去,席姜看着心里默道, 这该是最后一眼了。
陈知与黑夜融为一体, 席姜转身,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南郡八部在大卫末期, 就不与朝廷同心了。据说, 刘硕与恩师崔瀚就是因此而决裂的。
崔瀚咒骂刘硕不忠不义,刘硕自此带兵彻底隐于南郡, 其下有八部,故而被为南郡八部。
刘硕永远记得老师当年与他的那场谈话, 恩师没有骂他不忠不义,他只道,君不正臣不效,自古以来的道理。我辈无逆贼反心,但助纣为虐属实不该。
刘硕听了恩师的话没有反, 也不去参与助纣为虐之事,这一待就是好几年。
他与崔瀚说过很多次了, 一起联手灭掉孟桐,但崔瀚不肯, 最终错失了战机,谁也没想到,一直不被放在眼里的席家,最终杀死了宋戎那只猛虎,把持占领了北方全郡。
刘硕为此忧心了很久,不想,席家会主动来与滦城结盟。
好像是席兆骏发现内部叛徒与西围有染,他为了把隐害一网打尽,遂决定与崔瀚联手先灭西围。
而那支祸害之师已被引到南郡境内其鹅峮幺无二尔器五二八亦还有肉文车文补番文哦,没有人知道,这些年刘硕已把八部充盈到三万人之多。不止如此,几年的休养生息,不是白休养的,粮食,兵器样样充足且精良。
就连北方新的炼造技术也被崔瀚弄来,早就为刘硕所知。
此刻,刘硕好似要出海的巨蛟,信心满满,摩拳擦掌。
“侍令长,发现目标,是否出击?”
刘硕听到属下来报,摇头冷笑道:“不急,要尽量不损兵折将,待他们再深入些才好。”
藕甸这边,距陈知出发已过去一日,大军开始整束,只待约定时日出发。
就在这关键时刻,席姜带着杜义,还有杜义挑出了忠士,一路直奔陈知的院子。
马鑫感觉到了危险,他的耳朵一动一动的,异于常人。武修涵告诉过席姜,这位马鑫原名陈福,在陈知登基后,掌管昭狱。但他并不知道这位狱令有一个外号,叫顺风耳。
马鑫听到对方来势汹汹,他知道自己逃不掉的,他的耳朵为他争取到的这点儿时间,只够他做一件事。
他快速蹿到他住的偏房,案上供着一尊佛像,他从匣中抽一把香,全部点上插好。
做好一切刚迈出房门,一把刀就架在他脖子上,紧接着被杜义亲手绑了起来,打的死结。
马鑫看到杜义身后看着这一切的席姜,他眼中原有的淡定消失了。了然,愤怒的情绪漫了上来,他狠狠地瞪着席姜,急火攻心,主上此去,危矣。
马鑫紧咬牙齿,一字不发,只做一件事,睁着一双血红的眼,恶狠狠地瞪着席姜,杀人之心尽显。
杜义看不过眼,以剑柄击了他一下,马鑫哪怕头上开始流血,也不改其状。
席姜只看了马鑫一眼,之后冷冷道:“所有人一个不落全部拿住,封院。”
马鑫被押出去时,在门口大喊,但杜义动作更快,一下子就卸了他的下巴,他只来及发出不甚清楚的两个音。
席姜听到后,停住了脚步,就这样一动不动后,她忽然朝院内快步走去。
她来到刚才马鑫出来的那个屋,一进去就闻到了异香。环顾四周,目光最后定格在那尊佛像上。
燃起的不是一根也不是三根,而是一把。烟气袅袅升起,席姜一眼扫到桌上的茶壶,她拿起来里面是空的,但地上有水。
猛的,席姜上前将香炉打到在地,一边踩灭落在地上的香,一边道:“拿水来!快!”
终于,所有的香都灭了,一地狼藉。
杜义快步进来,见席姜就站在这片狼藉上,他道:“这香有什么问题吗?”
杜义没看出来,忍不住问。
席姜:“要不就供一根或三根,烧一把只有庙里才会这样干。再者,这香的味道很特殊,不过绑人的一会儿工夫,院子里就能闻到了。”
杜义有些明白了:“所以,主上是闻到了味道才察觉出蹊跷的?”
席姜摇头,她很乐意教杜义:“是马鑫出院门乱喊提醒我的,他在那时候喊并不合理,且还是瞎喊的,他的目的是在引着咱们快点出院子。”
杜义恍然:“所以,院内才是古怪之在。”
席姜继续说:“他还把壶里的水都提前倒了,看来那时已听到咱们来了,只来及随手倒在地上。”
席姜一进屋就察觉出香的不对劲,她本能地想着先把它灭了,但拿起壶来发现里面没有水,且地上一滩很大的水渍,立时就明白过来,这才急着打掉香炉。
席姜不知马鑫的同伙是否已经接受到他传的信号,她望着外面幽幽道:“看来还有漏网之鱼,只是不知埋在了哪座院落里。”
席姜收回视线对杜义道:“去审。按之前说的去做,然后把人带过去。”
杜义:“是。”
席姜与杜义分头两边,她来到议堂,除了席铭,其他人都到了。
席兆骏见她来问道:“什么事这么急,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了,你为何这个时候把大家叫来?”
席姜看了一圈问道:“四哥呢?”
正说着,就见席铭走了进来,他直接走向席姜,急问道:“你怎么把二哥的院子给封了?还抓了他的人。”
席姜见正好人都到齐了,她道:“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
席铭随意找张椅子坐了下来,听席姜开口道:“父亲,你当初救二哥的时候,可有问过他的名姓?”
席兆骏想了想:“问过,但他忘了。”
席姜:“他那时也不小了,怎么可能忘了。”
席兆骏:“可能是身世凄惨,不乐意说。”
席铭先沉不住气了:“你问这个做什么?与你抓人锁院子有关系吗?”
席姜看他一眼:“当然有关。四哥这样打断,我不是说得更慢了吗。”
“你说你说,我不张嘴了。”
席姜看大哥与三哥都专注地看着她,显然他们明白她不会无地放矢,沉住气听她道。
席姜继续道:“父亲救的人原叫陈知,西围的鲁迎是他的人,孟桐手下的章洋也是他的人。”
这话像巨石落入湖中一般,砸懵了平静的湖面,随后激起了千层浪。
比起激动的席铭,席亚也站了起来,席兆骏呆楞了一时,然后看向席亚,见席亚的样子,他对着席亚轻轻摇了摇头,席亚抖着手坐下了。
“陈什么?囡囡,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二哥本名叫陈知,他隐姓埋名,从一开始就意指席家,这些年他藏身在席家,借着席家起势,如章洋对孟桐做的那样,恐有一日待他把席家的血吸干了,才会罢休。”
“证据呢?”席奥问。
席姜:“一会儿就会审出来的。”
话音刚落,杜义带着席姜的令牌押着一人进入议堂。
杜义道:“马鑫太过顽固,什么都不肯说,再审就要没气了。这人招了。”
大家对杜义带进来的人有些印象,这是二郎院里的烧火杂役,偶见过,但叫什么都称不上来。
杜义:“把刚才与我说的,你再说一遍。”
杂役道:“我主上,就是府上的二郎君的确是西围军的首领,不止,章将军及其手下的六千人也都是我主上的人。马鑫原名陈福,据说是主上的家生奴才,我跟主上时间晚,并不太清楚之前的事。”
“陈福?”席亚又站了起来。
这个人这个名字,席亚记得。他是陈伯的儿子,陈伯也是陈家的家奴,被赐名为陈恩。
席亚实在是无法把马鑫与陈福联系起来,毕竟陈家出事时,陈福与陈家二郎的年纪差不多。
席兆骏嘴唇微动,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轻轻道:“鲁迎?陈迎?”
原来,他身边呆着的都是老熟人,一个陈恩之子陈福,一直就在席家,另一个陈迎,曾被家主赐字阿鲁,这就是他一去西围,在战场上连面都不露的原因吗,是怕他认出来吗。
陈福在,陈迎也没死,而陈知,他收养的二儿子,竟是陈家二郎吗?!
席兆骏看向席姜,他的囡囡弄错了一件事,陈知不仅是来借力席家的,他还是来报复的。
席姜看向大哥道:“马鑫原名陈福,是在多年前就混进席家的陈知的家奴,刚才抓他时,我发现他在给同伙传信,但不知是发给谁的,可见家中还有,”
席亚喃喃道:“我知道。”说完就跑了出去。
席姜自刚才就觉得大哥不对劲,听他这样说,她立时跟了出去。
议堂内,席铭蹲下,还有事情要问杂役,席奥则看了父亲一眼,若有所思。
席亚快步跑向自己的后宅,若不是一直盯着他的方向,席姜差点没跟上。
席亚在自己的院子里一路通畅地走到了后院,他心里急,不像席姜注意到了此处的异样。
太静了,这一路上一个奴仆都没有见到,别说大哥大嫂的院子一向是奴仆最多的,加上有淼淼这个满处闹满处跑的孩子,怎么可能这样静?就是她一向好静,留在院中的奴婢最少,也不会静成这样。
席姜已把短刃拿在了手上,没入袖中。
席亚一推门,见田阿陈一下子站了起来,脸上十分慌张,但并不耽误她把淼淼挡在身后,席亚眼神一暗。
这时,屏风后有人冲了出来,直奔淼淼,田阿陈不查,淼淼落在了那人手上。
这人他们都认识,竟是田阿陈的三个大侍女中的一个。
此时顾不得此人的身份,席亚与席姜都朝她扑了过去,田阿陈也动了起来,她不是去抢淼淼,而是扑向了席亚。
5 9
田阿陈这样扑过来, 若是没人伸手接她会摔坏的,席亚在抓人与接住她之间,选择了接住田阿陈。
席亚被绊了手脚, 席姜一时冲在了前面, 她早有准备,手中的刀朝婢女扎去,对方的目的好像只有淼淼,并不与席姜多做纠缠, 被扎了一刀也顾不上身上的伤,还是抱着淼淼不撒手。
淼淼小声地叫了声姑姑, 席姜的心软了一下, 投鼠忌器。
好在席亚追了上来, 席姜立时与兄长默契配合, 席亚凶狠无比, 一点都不在乎淼淼的安全,好像淼淼是个布偶只要抢过来就行。
席姜心里惊奇, 但还是全力地配合着大哥,最后让她找着机会, 一刀扎在了对方的脖子上,血流如注,淼淼哇的一声哭出来。
席姜顾不上手上的血,一把抱起淼淼,正要哄他, 田阿陈跑过来,席姜本能地伸出手去, 要把孩子交给大嫂。
一旁的席亚快了她一步,淼淼最终落在了席亚手上, 他一个错身,田阿陈扑了空。
田阿陈沉声道:“把孩子给我。”
席亚不理他,一脸阴沉大声道:“来人!把她带去牢房,这院中所有人,全都押过去。”
别说亲卫们没人上前,就是席姜也是一楞,大哥说的是把大嫂关到牢里去吗?
“都聋了,快去!”席亚厉声,吓得淼淼哭得更大声了,一声声地喊着娘亲。
田阿陈被亲卫拉住,只能看着淼淼哭,她面孔变得狰狞,好像大哥不是孩子的父亲,而是抢夺孩子的怪兽。
“放开我!放开我的淼淼!放开我!”田阿陈叫嚷着。
席姜劝她:“大嫂,淼淼没事,大哥会护好他的。”
田阿陈闻言猛地看向席姜,那眼里的恨意令席姜头皮发麻,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嫂。
席亚:“拖下去。”
田阿陈被拉了下去,叫声渐渐散去,席姜道:“大哥,你怀疑大嫂?”
席亚抱着淼淼一边向外走,一边道:“不是还有很多事要办,不走吗?”
席姜心里疑问重重,但确实如大哥所说,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可她这边刚压下惊奇,就见大哥把淼淼交给了奶嬷嬷:“您带着他去甲字牢,我会让人来安排,那里环境好上一些,打扫装饰后,能住人。”
这位奶嬷嬷是大哥的乳娘,虽如今年纪大了不再做乳娘,但也是把淼淼从小看到大的。
她接过淼淼,淼淼是认她的,哭得声音小了些。奶嬷嬷道:“大哥儿放心,我会照顾好小郎君的。”
席姜看出来了,大哥这是在保护大嫂与淼淼,没有人能从牢中劫走人。
可,马鑫为什么要派人来劫走淼淼呢?还有大嫂,她好像并不介意淼淼被夺走,倒像是更介意大哥。
席姜本来跟在席亚身后,她快步上前,拦在席亚前面道:“大哥,你知道陈知是谁吗?你认识他吗?”
席亚往旁边迈步,步伐不变:“不知道,我只知道,对席家有二心者必除。回去议堂,说出你的计划,这才是现在该做的。”
席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在一团乱麻里缕清了主次,先把正事办了,其他的自会水落石出。
田阿陈被关在了丁字牢,被关在了一间干净的牢房中,没一会儿,温适的棉帛就送了进来,铺在了床上,新的桌子,新的茶具,以及干净的热水装在壶中。
她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待部置的人走后,她爬上床榻,连鞋都没有脱,后背倚靠在墙上,双膝并拢,把头埋在膝盖上。
安静中,她听到了类似老鼠的动静,她抬头寻声。见是从右手边的墙体发出的声音,一块砖松动了,与旁边的牢房打通了巴掌大的范围。
那边的人问道:“这位娘子,你是为什么进来的?”
问话的是一直被关在此处的胡行鲁,他好像被席家忘在了这里,也不说杀也不说放,倒是好吃好喝的每天供着。
床上铺的虽不是田阿陈这边的软被厚帛,但也是干净的铺盖,没有热茶可喝,干净的水还是管够,笔墨一概没有,书倒是送进来十余本。
胡行鲁呆得都有些快要忘记四季与时辰,不想今日旁边的牢房进了新人,还是个女子,他实在没忍着,与之攀谈,再不说话,他觉得他要哑巴了。
田阿陈见不是老鼠,把头重新一埋,并不理会胡行鲁。
胡行鲁是个爱说话的,这些时日,他都快被憋坏了,好不容易见到个“邻居”,他并不气馁,一直问田阿陈。
田阿陈不知被他哪句话触动,她下了床,走到胡行鲁这面墙处,重新倚着墙坐下,想了想缓缓开口。
议堂之边,席亚与席姜回来,让杜义去告诉马鑫放弃幻想与抵抗,他的人被扎了脖子,已经死了。
杜义带着那名杂役下去,席亚问席姜:“你的计划是什么?”
席姜首先道:“求父亲原谅,我用了你的印章,给崔瀚去了书信。”
席兆骏:“说重点吧。”
席姜:“与西围结盟是假,与崔瀚合伙打西围才是真。”
席兆骏:“你如何保证崔瀚会按你所说,乖乖合作?“
席姜:“我威胁他了,拿南郡八部,我诈他与刘硕是假决裂,一试就试出来了,他果然十分紧张刘硕。”
席亚明白了,他道:“你让席觉……陈知,去南郡是陷阱,刘硕知道他要去,必是有去无回。”
席兆骏眼波一震,席奥也抓紧了扶手,席铭跳了出来:“大哥是说,二哥有危险。”
还没等席姜说话,席亚道:“他不是你二哥,他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蛰伏在席家的,是要害了席家的祸首。”
席铭还在挣扎:“可,可是,这都是你们的猜想。”
席铭面向大家,看着他的家人,认真道:“二哥,不是我是说,他的错只在一开始的目的不纯,有些私心,但男人吗,谁还能没点儿野心,这么多年的相处,他是什么样大家都看得见,感受得到,我不信他会反手来害席家,毕竟父亲当年没有私心的救了他,还认他做了义子。”
他看了一眼席姜又道:“还,还认他做女婿,他是高兴的,是乐意的,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对席家对囡囡都是有感情的。”
“你太感情用事了,这样会吃大亏。”席兆骏看着席铭道,“你大哥说得对,你妹妹做得对,你若转不过弯来,这次就哪都不用去了,留在城中看家吧。”
席铭立时道:“我没有转不过弯来,父亲别不让我去,我听你们的。”
席兆骏又看向席奥,问:“三郎呢?”
席奥道:“战事容不得一点马虎,隐患无论大小都是隐患,不除早晚会被掣肘被反噬。”
说着他把舆图拿出来,对席姜道:“把真正的计划说出来吧,我们该怎么做?”
两个时辰过去了,议堂里议事的声音停了,除了全军整束待发,其它作战细节全变了。
走出议堂,席铭跟在席姜后面,席姜止步,回头看着席铭道:“四哥有什么话就现在说吧,后面会很忙。”
席铭一咬牙道:“囡囡,你对二,你对他的那些都是假的吗?就为了今日这一出?”
席姜面无表情:“是。”
席铭一脸不可置信,喃喃道:“我只道你心坚,不想原来是早有谋算。”
席姜眉头微皱:“是陈知早有谋算,从他遇见父亲开始,我再早也早不过他去。他那样,四哥觉得没什么,我同他做得一样,你却觉得我比他心狠。”
席铭:“不一样的,他没有想要你的命。”
席姜有些不耐:“你又如何知道,非得等人把刀架在脖子上再来后悔,再来痛骂自己当初的不决。”
席铭摆摆手:“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怪你,你做得对,我只是,只是一想到那日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再没机会亲口问一问,他到底把席家当什么,有没有把咱们当过亲人。”
席姜想到上一世,不知陈知有没有在席铭奔逃时救过他,但他给了席铭一栖之地,认下了当初的情义,一起并肩作战攻入皇宫,天下大定后也得了封赏。
当然情况不同,上一世席家只剩四哥一人,对陈知构不成任何威胁,且席家众人,四哥是最粘着他,最崇敬他的,他没必要舍弃四哥,尽可以大方一些。
此刻面对席铭的问题,席姜说不出陈知从来没有拿他当过亲人这样的话。她转过身去,没有再理席铭。
南郡,章洋道:“主上,还要往里走吗?”
陈知:“不能再走了,刘硕藏得太深,我关注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挖不出来,这就是最大的问题,这个人不得不防。”
他说着看了看周围地势:“若他收了消息去支援崔瀚,这里是他必经之路。”
他没说出口的是,前面地势有变,于埋伏不利,反倒容易陷在里面,打起来也不得伸展。
从多年前,他就开始关注刘硕,对南郡八部虽探到的情况最少,但他对这里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多少个日夜,在他想到可尽算无可谋时,他都会把目光放到这里。
此刻看着眼前第一次见却感到熟悉的地貌环境,心里觉得真不枉他费的那些时间。
一整营的人刚伏好,就听到有人来了的动静,陈知抬手一挥,兵士传下令去,摒气凝神,只待冲出去截杀。
前沿兵的信报,来人人数不多,但装备精良,像是要远行。
陈知心里有数了,远远瞧着,装备精良的队伍有主帅跟着,陈知没见过刘硕,但看年纪像是他。
待那支队伍刚走进攻击范围,陈知一声令下,率军冲了出去。
这么突发的情况出现,对方的马连惊都没有惊一下,陈知的心一沉。
第60章
冲锋号已起, 剑已拔出,陈知不得不冲。
一开始还算顺利,顺利到陈知以为刚才的直觉是他多虑了。
但局面忽然就变了, 刚还一边打一边退的南郡敌军, 由被动变主动,开始半步不让甚至主动进攻。
这种情况,若不是刘硕他们被逼到死路,抱必死之心拼出一条血路, 那就是有援军。
地动山摇的架势,南郡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 陈知的人眼见着就要被团团包围。敌军闹出的动静极大, 陈知还存着他们是在虚张声势的希望, 但马上就发现, 这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 每一声都是真实的。
看着漫山遍野的南郡士兵,陈知最先冒出的想法是, 刘硕果然是危险人物,他竟在偏僻的南郡养了这么多的人。
但转念一想, 他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在偏远的西围养着自己的私兵。
“主上,有埋伏!”章洋大声道。
陈知当然清楚目前的形势,本想埋伏别人的,却不想对方不仅人多势众, 且还早有准备。
在这时,他想到的还是席姜, 刘硕的情况超过他的预想太多,那崔瀚呢, 他会不会也另有准备?
席家与鲁迎联起手来也打不过崔瀚这种情况,虽然可能性极小,但也没刘硕伏在这里的可能性小,可这一切还是发生了。
战局无定势,待各自亮出利爪,输赢方定。
“主上,要怎么办?撤吗?”章洋的询问把陈知担心席姜的分神拉了回来。
多想无益,他别说现在不能奔到席姜身边,他自己遇到了大麻烦。
陈知心里明白,这场他与刘硕的战斗,别说输赢已定,他能否活着杀出去,都没有什么把握。
陈知快速地观察周围,涌过来的南郡敌军越来越多,再不做决策包围圈会越来越小,恐再难突围。
陈知的眼睛定在一处的时间略长,然后他下令朝西北方向撤退。
章洋见那里是山峻,问:“要爬上去吗?”
陈知坚定道:“只要翻过去,尚有一线生机。传令下去,丢盔弃甲,轻装上去。”
陈知带着队伍朝西北角全速奔去,摸上第一块石头,他回头与刘硕遥遥相望,他把刘硕的样貌记在了心里。
刘硕看着他的网中之鱼忽然向边角逃去,他面现疑惑,问道:“那山爬得出去吗?后面是什么?”
两名副将皆不知,倒是有一位执矛兵士站了出来:“回禀侍令长,若是穷途陌路,兴许能翻过去,过去了就是坦途。”
刘硕闻言大惊:“你确定?你怎知道?”
士兵道:“我是南郡本地人,家住得离这里不远,从小就把这山峻摸了个遍。”
刘硕把目光又投到远处那个背影身上,对方的统领是个年轻人,但他不知此人是谁,老师没有告诉他。
那个年轻人是怎么知道那是唯一的一线生机呢,毕竟若不是熟悉这片山峻的士兵提示,连他这个南郡之主都不知道。
无外乎两个可能,或是他对南郡八部有一定的了解,或是他瞎猫碰到死耗子,一切都是运数。
无论哪一种,刘硕都不能放走敌军,生机虽是生机,但想逃出升天,也是九死一生。
他调兵发令:“全部集中到那处山峻,弓箭手准备。”
陈知在爬的山极陡,身手差一点的,不用外力来袭,都会因抓不牢踩不实而掉下去。
随着敌军更多弓箭手的到来,徒手爬峭壁的难度更大了。
陈知大声道:“尽量找掩护,他们不会跟着爬上来,时间是够的,只要捱到上面就能活。”
他话间刚落,章洋手上一松,一块峭石掉落下去,好在没有砸到自己人,陈知一把托住他。
章洋汗滴了下来,他抓稳后对陈知道:“若是一会儿再出现这种情况,主上不要再管我,太危险了。”
陈知只道:“少说话,保持体力与警觉。”
话音刚落,二人同时朝两边躲去,有箭矢射了过来,显然射程不够,落到峭壁上的时候是软的,但若是不躲,也会被它擦伤。
章洋不再说话,憋着一口气,咬紧牙关,把他对如今局面的猜想咽到了肚子里。
主要是他不信主上没有与他相同的猜测,只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待他们有命出去,再说不迟。就算出不去了,他也要说,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峭壁上的兵士一言不发,默默在攀爬,壁下南郡士兵在刘硕的命令下,弄出了很大的动静,用来扰乱上面逃亡者的心绪。
弓箭手数量有限,箭矢也有限,谁也没想到一场包围近身战,最后要靠远程射矢来打主力。
虽不能全歼敌人,但峭壁上的活人,时不时有人落下,有的是自己爬不动掉了下来,有的是被箭矢射中受伤落下的。
虽敌军一直在减少,但最高处,已有人爬了一半上去。
刘硕心里有些着急,他做了万全的准备,怎甘心有漏网之鱼,况且那最高处的还是统帅与主将。
最气人的是,他们只要找到隐蔽处,都会进行整束与休息,箭矢射上去一点用都没有,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甚至想传令,让他的人也上去,但理智尚在,就算赶了上去,抓到了前面人的脚,也会被一同带下去的。
除非他疯了,让他的人抱着一命赔一命的想法上去,否则根本没有追击的可能。
刘硕自然是没疯,藕甸的叛徒而已,又不是滦城的,他犯不上拿他的人去填命。
但看到敌军在峭壁上不急不慢,他心中来气,于是刘硕开始在下面喊话:“上面的人怎么称呼?我乃八部侍令长刘硕。”
陈知好不容易找到了避口,他保持体力,沉默不言,甚至闭上了眼睛,只用其它几感来感知周围。
章洋却说道:“藕甸席家军二营副将,刘令长有何指教?”
刘硕一顿,马上又道:“这不可能,席家二营不是席家二郎所掌管的吗。”
陈知睫毛颤了一下,听章洋道:“我家统帅确实是席二郎君、二营的侍令长。有什么不可能的。”
“各位已是砧板上的鱼,我不怕告诉你们,今日是一场特意为你们准备的请君入瓮之局。若你们是席家二郎及他的人,席家怎么可能骗你们过来送死。”
于刘硕来说,他完全没有给席家打掩护的必要,这场战斗之后,滦城与藕甸依然是敌人。
陈知缓缓睁开了眼,那里面暗黑一片。
章洋朝他看过来,低声道:“主上,我刚才就想说了,能被刘硕的人在这里伏击,没有人给他通消息是不可能的。”
陈知:“你认为是谁通的消息?”
章洋:“那自然是谁让咱们来的,就是谁通的消息。”
他看着陈知的样子,心下有一时的不忍,但还是把话说完:“这是一场赴死之行。”
刘硕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道:“听说席家二郎不是席家亲生,原来就是你与西围暗通,那就难怪席家要灭了你。”
章洋看向陈知,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主上的心软以及为情所累,终是出了大事,酿下大祸。
那西围与鲁迎……章洋不敢想。
陈知隐在避口处,整个人都覆在阴影之下,没人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但他终于开了口,是对刘硕说的:“你的意思,席家与崔瀚联手,要一同灭了西围军,是吗?”
刘硕:“你来之前,以为的正好相反吧,但席家早就私下联系了滦城,否则我怎么会等在这里。”
陈知:“多说无益,想杀我,就自己来。”
说着陈知闪出避口,体力已恢复七八,继续向上攀爬。
章洋跟在后面,咬牙道:“席家太狠了,卑鄙小人的行径永远改不了,永远只会背叛。”
陈知说道:“永远要警惕战场上敌人的攻心之术,此时定论为时尚早,莫先乱了阵脚。”
章洋被他主上斥了一句,他不知主上为何还愿信任席家,但他说得对,这也可能是刘硕的攻心之术。
刘硕见陈知不为所动,心下倒是对他生了两分佩服,若他被人如此算计,他恐怕不能周全思考,他再心坚也会动摇。可刘硕在席二郎身上什么都没看出来,如此坚毅之人,他只认识一个,就是他的老师。
刘硕脸色一沉,这样的人不管他是哪一头的,只要不能为他南郡与滦城所用,就绝不能放跑。
刘硕招来那名熟悉此处的士兵,细细问道:“可有绕过去的捷径?”
士兵想了想:“倒是有一条,不过后来发生山洪,就再没人走过。”
刘硕马上调兵,亲自领头,留副将在此加大射箭的密度与频率,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让他们多休息,慢下来。
接着他让士兵带路,准备绕过去,把峭壁上的人或困或杀死在山上。
命令下完,陈知他们就感到了火力的猛烈,他们不得不又停了下来,此时六千人只剩下一半,天渐渐黑了。
谁也没想到,一场本该速战速决的战斗,拖了一天两方还在胶着。
若这天再黑下去,借火把观物,箭矢的准头会大大降低。
而另一头,刘硕是个狠人,还真让他淌出一条道来,紧赶慢赶,在陈知他们翻过山前,来到了另一侧。
这时天又亮了,一天过去了。
昨天夜里,峭壁下的人束手无策,峭壁上的也是困难重重,夜行看不清,连掉下去的人也只闻其声。
天一亮,章洋拢了拢,他们的人又少一半,只有一千多人了。
章洋快要痛死了,六千人啊,跟了他很多年,倾注了他心血的陈家军,不是死在了与敌人的拼杀下,而是被一座山峻压死了。
待陈知第一个爬上山头,陆陆续续有人也爬了上来,章洋对陈知道:“主上,还有大约八百人。”
陈知想到了,这就叫一线生机,已经比他预想的好多了。
章洋忽然骂了一句:“刘硕真不好对付,他绕了过来。主上,如今怎么办,下去与他们拼了吗?”
峭壁一翻过来,与另一面截然不同,这里好上好下多了。
陈知拿出他当年在密林中生存的本事 ,决定与刘硕打游击:“拼不了,你刚说了咱们才剩八百人,怎对付他的万人大军。”
陈知在心里算了算,刘硕一共大概带了两万人出来,山阴面留下一万人,山阳面他亲自带了另一万人来。
想来他不可能为了一场伏击就把全部的人带上,南郡八部的兵力远远不止这两万人。
虽然只有八百人,但陈知还是做了部署,最后他道:“都明白了吗,活下去是最首要的任务,尽最大可能地活下去,等待援军。”
没等章洋说话,就有一名士兵道:“主上,真的会有援军吗,姓刘的能说出咱们与西围是一伙的,还不能证明席家已全都知道了吗,席家让咱们来送死,怎么可能派人来救。”
陈知摸了摸腰封里别着的护身符,他道:“等,若过了明日还不见援军,我带你们冲出去。到时是与我活着离开,还是一起留在了这里,凭本事凭信念凭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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