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钰盯着他, 没说话。
她想,说不定裴砚青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真的问都不问?一句话都不提?就好像他没有要跳崖,也没有听见她说的话, 更没有听见她和潭扬做。
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是因为以前都没有得到什么好的反馈, 所以现在索性直接逃避了?
应该是闻钰沉默太久, 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和他聊昨天的事, 裴砚青吓得筷子都忘记放了,起身就想逃跑, 他刚站起来, 被闻钰拽住手腕。
“跑什么?”
裴砚青的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 他觉得自己的手腕在被炙烤,或者说整个人都被架在火上烤,类似知道死期将至,但目前还活着的煎熬。
他就当做她没有欺骗。
这样也不行吗?
可以不要告诉他真相吗?
裴砚青没有看闻钰, 也说不出话, 想哭, 但是经过昨天一整晚, 泪腺已经被哭坏掉了一样, 哭不出来了。
他心里在不停地乞求。
求你了, 求你了, 可以别再说一次恨我了吗?
那样真的会很痛的,就当做没发生吧,好不好?
求你了。
“先坐下吧。”
闻钰松开他,她看到他起伏的胸膛,濒死的呼吸, 声音放得很轻。
裴砚青不想坐,他真的不想再被那些话语凌迟一遍了, 他这辈子都再也不想听到她说恨他,他真的已经知道了,已经完全明白了,深刻到绝对不会忘记了,不需要她提醒了。
但他还是坐下了,骨子里的基因迫使他顺从,但他一直不敢看她,坐下也盯着地面。
“不想吃饭吗?”
闻钰问。
裴砚青哭了太久,现在恶心想吐,他没办法吃饭。
“我吃。”
他要表现得正常,端起碗抿了一小口粥,刚喝进去就想呕吐,强行压下去了。
闻钰观察到他细微的反胃,“等会儿再吃,先喝点热水。”
她给他的杯子里加了水,递到他面前。
裴砚青的脸浸在蒸腾的、雾蒙蒙的水汽里,神情茫然,初生的懵懂,“……谢,谢谢。”
他捧着自己的杯子,小心翼翼地看向闻钰,她似乎没有打算要提昨晚,于是裴砚青才低下头,喝了一小口。
“烫吗?”
闻钰挨着他坐下。
只有一点点烫,胃里暖起来,像床充满褶皱的被单被熨过去。
裴砚青不知道是怎么了,脸颊有薄薄的绯色,也许是这杯热水的温度刚好,也许是闻钰离他的距离很近,她很少有主动靠近他的时刻,这一刻就显得格外珍贵。
应该只是无聊吧,潭扬不在,所以又来逗他。
逗狗那样。
他努力逼自己清醒一点,哑声说: “还好。”
闻钰没有走,她就一直盯着他,裴砚青当然感受的到她的视线,黏在他脸上,目光像有实形,绵密的丝绒质地,整个网住他。
他完全不知道闻钰要做什么,只能把头垂得更低,体温不受控地升高了,脸上也好热。
“你脸红了。”
闻钰平静的语调,没别的意思,单纯指出来。
裴砚青身体一僵,脸颊瞬间从淡淡的绯色变成熟透了的灼红,睫毛飞速地眨动,“……水太、太烫了。”
“你刚不是说还好吗?”
“……”
裴砚青被羞愧包围,不知道怎么办,垂下眼,指尖在杯壁上摩挲,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又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仿佛是他脸红冒犯了她。
“你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闻钰掰过他的下巴,裴砚青猝不及防对上她的眼睛,又慌乱地向侧边移开,她的问句不算严厉,但动作很强硬,裴砚青被攥着下巴,他一个字都吐不出去,全部的感官汇聚到她柔软的指腹。
他想要她摸摸他,或者扇他一巴掌。
渴望被触碰。
潭扬都可以。
他不可以。
他总是不可以。
裴砚青放任自己陷在她的指腹里,那是很少的一点热度,太少了,不够,隔靴搔痒,闻钰不会像摸潭扬那样摸他,也不会像吻潭扬那样吻他,不会睡他。
但可以赏两记耳光。
如果可以完全混淆痛与爱,那一切都可以接受了。
“我现在……想做错事。”
裴砚青自言自语,被自己的脑海里那个等于号迷惑了,诱惑了。
正过头,盯着她的唇,很缓慢、很缓慢,像电影里的降格镜头,降到 240 帧每秒,凑过去。
他不是要吻她。
他只想要她扇他巴掌。
关心是假的,巴掌是真的。
闻钰没躲,她就等着裴砚青龟速地朝她靠近,这场面有点滑稽,大约三十秒后,裴砚青开始进退两难了,他完全不懂闻钰为什么不躲,但他又不敢真的吻上去。
举步维艰。
空气都变得焦灼。
裴砚青额头开始冒汗。
“想要我抽你耳光?”
闻钰笑了一下,吐息扑到他的唇上。
裴砚青没想到竟然被戳破这种隐秘的心事,羞愧到皮肤变成番茄红了,迅速撤回安全距离,摇头摇成拨浪鼓,“……没有,没有。”
“可以抽。”
闻钰没嘲笑他,语气很温柔,“条件是,以后不要总是说对不起。”
裴砚青想不通这个条件的意义,他只有一种“她好宠我”的错觉,明明他只是个阴暗又畸形的第三者而已,什么都不配得到。
“要答应吗?”
裴砚青小幅度地点了头,眼里很不安的,不知道是期望她反悔还是不反悔,闻钰主动要给,和那种不一样,裴砚青渴望她给,但又害怕她只是逗弄他。
闻钰:“闭上眼。”
他照做。
裴砚青没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他等到了发旋上的抚摸。
绵软又温热的手心。
在轻轻抚摸他的头。
他的眼泪瞬间就掉出来,砸到地上。
真的好像是喜欢他一样。
真的好像。
最真的赝品。
可闻钰昨晚还在骗他,骗得那么惨烈。
但凡是纯粹的天堂,或纯粹的地狱,都没有这样痛苦。
最痛苦的是,她又是天堂,又是地狱。
裴砚青真的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边痛哭,心脏在无声的嘶吼,向闻钰吼,你不可以昨晚才让我尝到从天堂到地狱,今天又让我从地狱到天堂。
不可以昨天骗我、捉弄我、故意用那样的手段凌迟我,今天又摸我、触碰我、用最柔情的方式宠爱我。
不可以昨晚弄死我一万次,今天又给我一万次的新生。
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别这样对我。
求你了,别这样对我。
第102章 暴雪
蒋则权从外面晨跑回来, 就穿了个灰短袖,前面后面都汗湿了一大片,深灰色的布料紧紧黏在身上, 勾出了他的肌肉轮廓。
他刚进道观想灌口水喝, 就看见闻钰在摸裴砚青的头。
“搞什么呢?”
他水也不喝了, 暴躁地冲过去, 把闻钰拽到自己怀里,“你摸他干嘛?啊?”
抓奸的语气, 但一想, 好像不该是他来抓。
潭扬不在。
蒋则权拿他当成一个无足轻重的玩具, 但裴砚青不是,闻钰也许对他真的会上心。
“你现在是有男朋友的人。”
他赶紧搬出潭扬,义正言辞的。
闻钰皱了下眉,但不是因为他的话, 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靠在一块儿被太阳烧烫了的、冒热气的铁板上, “离我远点, 你身上有汗。”
裴砚青已经擦掉自己的眼泪, 刚才的触觉还残留在他的头顶上, 他在煎熬中又痛苦又无可救药地想, 如果有个能封存触觉的方式就好了。
蒋则权放开了她, 但依旧磨着自己的牙,他盯着闻钰,又说:“出轨是可耻的。”
闻钰看向他,“当时你还不知道我离婚,就和我上床, 当时你怎么不说我可耻?”
蒋则权:“……”
“出轨对象是你,就不可耻了?”
“……”
蒋则权脊背挺得不那么笔直了, 抿唇,抿成一条生硬又笔直的线,但依旧厚着脸皮“嗯”了一声,嗯完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立场也没有占据道德制高点,没有理由阻止,就又狂躁了,“我不管,反正你不许碰他!不许不许!你怎么不摸我头?”
裴砚青坐在木凳子上,眼眶还是红的,没有插话,也插不进去话。
他比他们都矮一截,存在感很低,像两个小山峰中间的谷,被蒋则权用“他”代指的时候,他隐隐感到自己是个看似包装精美、实则空空如也、塞满荒草的礼品盒。
他没有任何所谓的吸引力。
他当然知道蒋则权在嫉妒,可被蒋则权嫉妒的时候,他只觉得自惭形秽。
他想,蒋则权完全没有必要嫉妒他。
他一直都是最没必要的那个。
裴砚青希望自己是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
闻钰听了蒋则权的话,漫不经心,也没仔细想,顺着他的话就说下去,“我就摸了下头,我又没和他上——”
她说到这,想起帐篷,话就断线风筝一样中间断裂了。
蒋则权用了零点零一秒就捕捉到这一处卡顿,面上山体崩塌,变得可怖,不是简单地斗嘴那样,攥紧了拳,骨头都发出了近乎裂开的响动,眼睛里的冷结霜,咬着牙,下颚线绷成刀刃,难以置信又无比确凿地盖棺定论,盖的是自己的棺材,声音颤抖,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才艰难地低吼出来:“……你和他上床了?!!!”
她沉默。
下一声于是变为怒吼,全世界都能听到的怒吼。
“闻钰,你和他上床了?!!”
裴砚青起身挡在闻钰面前,隔开了他们,他不想把闻钰放在这样会受道德谴责的处境里,当时她也并不清楚他是谁,没道理要被安置在这样的处境,他声音还有哭过的沙哑,但很清楚,他替她解释说,没有。
蒋则权越过他,死死盯着他身后的人。
裴砚青的这句“没有”被淹没了,因为闻钰比他的音量更大,她说:“对。”
满山的寂静都凝结在这一刻。
今年寒冬里最寂静的时刻,随便抽出一丝空气都能闻见淡淡的血腥味,不知道是谁的尸体。
闻钰说对,是坦诚,但她又明明无需向蒋则权坦诚,她不喜欢他这样质问他,于是故意说了,看他能拿她怎样的意思。
毕竟她没有承认过蒋则权现在给自己安的哥哥身份。
闻钰自己没有发觉,她向蒋则权赌气一样说的“对”,其实和许多年前和闻书然赌气,是一模一样的,仗势欺人,仗爱欺人。
她用一个字,踩上蒋则权的红线,逼他承认其实这条红线还可以设置得更远,到无底线的地步。
但闻钰没有想到,她也用这一个字,像剥夺衣物那样轻易的,剥夺了裴砚青的本身已经没剩多少的尊严。
在蒋则权面前,给他套上了最标准又最标准的罪名,揭开他的羞耻,像揭开一本书的空白扉页,露出浩浩汤汤又卷帙浩繁的、隐秘欢愉又俗世难容的上位之心。
挣扎与苦楚不提,天堂与地狱不提,整个故事浓缩后只剩下一个庸俗的、该死的、把自己脱光了爬上她床的小三。
“裴砚青你要不要脸?!你是不是贱?!!”
蒋则权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其实也骂了自己,因为他当年比裴砚青更贱,他只是眼眶赤红地揪着裴砚青的衣领,疯了一样地辱骂他,用最脏的话,“离婚太多年了没女人要了,欲求不满了是吗?!啊?”
“一直赖在这里不走,就等着爬床?”
他额头青筋都暴起来,掐住裴砚青的脖子,要把他掐死一样,“爬上了又怎样,爬上了她和你在一起了吗?!”
“艹,你能不能别整天做你那旧情复燃的美梦了!!自己不觉得搞笑吗?!!”
裴砚青没有反驳,也没有反抗,他安安静静垂着眼,被掐到嘴唇都失去血色,似乎渐渐也认同了。
闻钰拧着眉,很快去阻拦,伸手拽了拽蒋则权的胳膊,他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松开了裴砚青,再侧头对闻钰说话的时候就有哭腔了,“……之前不告诉我?”
蒋则权眼睑有液体,没滑下来,但晕在那里,他说:“我以为你知道,我在等你分手。”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也有旧情,也许和别人的不一样。
他刚骂完裴砚青,转头就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更可笑的一厢情愿。
闻钰看见他的泪眼,每次蒋则权收敛消磨掉原本的戾气之后,他那双眼睛总和闻书然的刚好重叠。
她盯着那双眼睛,顿了顿,反问道:“你不是要当哥哥吗?”
他说过替闻书然一辈子照顾她。
蒋则权的声音变得极轻,喃喃的,“你不是就喜欢哥哥吗?”
闻钰沉默下来,没有回应,去查看裴砚青被掐红了的脖子。
蒋则权都知道她这段沉默的意思,她想说,但你不是他。
也许最不该的,就是他的出生,他不该成为双生子的一个,更不该成为里面被抛弃的那个,千不该万不该有一张这样的皮相。
她见过了闻书然,再见到他,他就已经失去了成为原原本本自己的资格,只是一个影子。
一楼的房间,单岭重感冒,今天没有跟着去工地,他听到了蒋则权那几句怒吼,自动补出他设想里的来龙去脉,裴砚青离婚后多年还不死心,现在还勾引闻教授上床,那潭老师呢?潭老师怎么办?
单岭绝对是胳膊肘往内拐的,他不可能指责闻钰,也会坚决维护潭扬。
裴砚青,坏人,道德低劣的坏人,不择手段的、心思恶毒的第三者。
每个群体都有或多或少的排外性,特别是考古所这类常年吃喝同住的集体。
他在没有闻钰和潭扬的九人微信小群里发了一句话,只是一句,很简单:【裴砚青勾引闻教授和他上床。】
有些人估计正在忙,但另一些立刻被这句话炸出来,绿泡泡迅速在电子屏幕上沸腾,堆叠。
【啊???】
【我就知道。】
【天】
【要我说前夫这种东西就该赶紧死掉】
【+1】
【无语了那潭老师怎么办】
【真服,他不是很有钱吗?非要上赶着做小三啊 好不要脸】
【这种程度的有钱人就是不会考虑道德啊 】
【呃呃裴氏的人知道吗这么道貌岸然的老板 】
【怎么勾引的?他不会给闻教授下药了吧?】
【怪不得白鹭山这种地方也要跟着来,他整天无所事事的,就想着怎么爬床了吧(擦汗】
【他一直很装啊 不知道整天装可怜给谁看 】
【感觉他有做小三的癖好不知道勾引过多少人了】
【人不可貌相】
【?你什么意思,他一点儿都不好看啊,潭老师比他看起来舒服多了】
【我是说看起来高冷其实骚】
【同意。】
【同意。】
单岭跟着也敲了两个字【同意】。
这个群里类似的聊天记录有十几页,被其中一个男生截图转到了另一个考古专业的同学交流群,截图里马赛克掉了闻钰的名字,但留了裴砚青的。
这个交流群有几百个人,什么大学的都有,由于裴氏本身的知名度的加持,加上裴砚青平日里不接受采访,没有任何负面新闻,他们又惊奇地给各自的朋友转发,于是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料越猛,不知道谁说几年前在碎金见过他,然后慢慢发展成了裴砚青做过鸭。
这种事的繁殖速度不容小觑。
仅仅是从上午到晚上这么几个小时,就上了同城热搜,大有要出现在首页热搜的迹象。
一个几万粉的营销号拟了一个非常吸睛的tag #裴氏总裁下海做鸭,文案里洋洋洒洒地写他有做三癖,专门勾引已婚妇女,破坏他人家庭,还附上了许多群聊记录,来增加真实性。
裴砚青没有微博这种东西,陈才是大约傍晚六点被另一个同事转发了个链接。
链接里那条营销号的微博已经有了八千个点赞。
陈才拿着手机去给裴砚青看。
“类似的微博都可以协商去删掉,主要问题是,要查这些东西的来源吗?查出来让法务部起诉他们。”
裴砚青在收拾他的行李,接过点开了几张群聊图片,看了一会儿。
只有他的名字,没有闻钰。
还好。
他情绪没有什么太明显的起伏,把手机又递还给陈才,可能是这两天都没有休息好,语气松松散散的疲惫,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疲惫,“压下去就行了,不用追究。”
陈才知道他的意思,他也不是傻子,知道这些言论最可能就是从考古所里这些人传出去的,裴砚青不追究,因为他不能让闻钰不好做。
寒风凛冽,气温骤降,风里的刺骨之意也愈加深重,院子里满地的枯叶在翻滚,都很迷失方向,云层很厚很厚,几乎看不见天空原本的颜色。
大雪将至。
隔日天还黑着,大约五点左右,有山上的安全员来道观敲门,说大雪快封山了,要赶紧把人转移下去。
所有人都醒了,除了裴砚青,他这几天一直失眠,加上情绪上也大起大落的,饭也没怎么吃,现在受寒发烧了。
众人在院子里讨论,其实只有陈才一个在真的想办法,他说他把他背下去,但这个确实不太现实,毕竟裴砚青这么大一个人。
闻钰在人群里冷不丁的:“我留下来吧。”
她看到了那些营销号写的东西,也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
单岭第一个出声反对,他说雪大,山路也很难走,潭老师和她一路照顾她,才安全。
闻钰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她眼里很寡淡,有种全部的大雪都堆在里面的淡漠,她没有看潭扬,“我和潭老师分手了,不方便。”
第103章 小船
潭扬在她旁边, 给她撑着伞,伞上那层雪粒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温柔到无可比拟的白噪音, 在伞下可以很清晰地听见, 在暴雪时刻, 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摸到的现世安稳。
他握着伞的指节在颤抖。
从没有想过, 是这样。
晚一点的意思是,当众, 单方面, 宣布。
她只是这样通知他。
有滚热的泪坠到雪地里, 因为天色太暗,没有人看得到潭扬几乎是瞬间就泪流满面,哭出来那一刻,听见闻钰很轻的说了句“对不起”。
她一定是看不见他的泪水的, 但闻钰就是感觉到他在哭。
潭扬终于不用时刻提醒自己要做个省心省力的男朋友, 不要有多余的情绪, 不需要任何安慰, 无论他其实是那么需要她。
闻钰犹豫了一下, 还是抱了抱他。
她第一次这样安慰他, 在分手的时候。
潭扬的泪更汹涌地奔逃出眼眶, 他手里的伞掉到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地狠狠回抱住她,闻钰陷进他的冲锋衣里,潭扬头垂得很低,湿润的脸颊蹭着她的, 微弱的耳语,那么无助的, 迷路了的语气:“……不分手,好不好?”
“……可以不分手吗?闻钰。”
“我不想和你分手……我不想。”
闻钰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爱,我们都不要勉强了,好吗?”
有绒绒的雪花瓣降落到他们的头顶。
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
大雪封山后,道观里的食物还能支撑三四天,等现在这场暴雪过去,会有扫雪车和消防人员除冰作业,闻钰先去给裴砚青量体温。
他浑身都是烫的。
睫毛细密,安静地耷拉着,这人连生病都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电子体温计上三十八度九。
闻钰拿了个清热解毒的口服液,吸管戳进去,再把口服液怼到裴砚青嘴唇上,他被弄醒了,看见她,神情很茫然,很缓慢地眨了眨眼。
“喝。”
她说。
裴砚青应该根本没有思考她给他的是什么,手肘把自己稍微撑起来了一点,垂着眼乖乖喝完了。
闻钰问,“苦吗?”
裴砚青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他要么睡不着,要么一睡着就是一连串混乱的碎片的梦,梦里都是她,有很多梦都是噩梦,现在这个好像是美梦。
他只在梦里这样纵容自己软弱,心安理得的,像小孩子想要被哄一哄那样,委屈了,故意夸大地说,“苦,好苦。”
闻钰很少看见他这样,裴砚青总是没关系。
她起身,想去隔壁拿个大白兔奶糖,裴砚青以为她是要走了,猛地握住她手腕,哭腔冒出来,“……别走,我好难受。”
裴砚青有点着急,脑袋沉沉的钝痛,艰难地坐起来,轻轻环住她的腰,“你陪陪我吧,求你了,陪我一会儿,一小会儿。”
闻钰只好坐到床边,他像个火炉一样挂在她身上不下来。
裴砚青眼角湿润,头太沉,靠在她肩膀上,有点发哑地问:“你冷吗?”
闻钰把掌心按到他额头,他被冰到,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我不冷,是你太热了。”
裴砚青小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头很疼吗?”
“嗯……”
“再喝个感冒药,继续睡一觉,好不好?”
“不要。”
“为什么?”
“我想就这样……抱你。”
闻钰笑了一下,“这样啊,那你抱着我睡?”
天还没亮,她也顺便补个觉。裴砚青现在想一辈子都在这个梦里了,但他还是梦里都有点不敢相信,小心翼翼的问:“可以吗?”
“……别骗我,不可以再骗我了。”
“不骗你。”
裴砚青喝了药,和许多年前一样的背后抱,他抱得很小心,掌心仅仅是贴着她的腰腹,没有什么别的动作,搂着什么绝世珍宝一样。
他炙热的呼吸扑在闻钰的后颈,也许是烧糊涂了,翻来覆去的:“……我好爱你,好爱你,你对我真好,闻钰……我真的好喜欢你。”
闻钰说,“我对你很坏。”
裴砚青沉默了一小会儿,药效上来了,语速更加慢慢的,“……偶尔有一点点,没关系的。”
闻钰转移话题,“你不怪他们?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单岭平时也对你有敌意吗?”
“……他们只是觉得我配,配不上你,也许他们是对的,也许……潭,潭扬更适合你,他和你有共同……语言,我什么都,都不懂,我在……你面前,总是好蠢。”
“如果我……当时,没有和你结婚,就好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喜欢他,真的对不起,让你恨我……这……这么……多年。”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闻钰很久之后,等到他呼吸平稳之后,才轻声说:“没有恨你,我只是恨我自己而已。”
从来都只是恨自己软弱而已。
哪怕畸形的家。那时候总还有很多幻想,有了哥哥之后更加有幻想,没有意识到也许不反抗,才是对自己最大的不负责。
软弱的那个她,被她自己远远抛到身后,许多年,那时她不接受她,就像不能接受哥哥的死。也许现在她能接受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漫威电影主角一样,利落潇洒地解决掉一切困难,她不该过分苛责那时候未成年,或刚成年的自己。
过了一小会儿,闻钰也睡着了。
窗外的暴雪还在下,室内干燥安心的温暖,裴砚青即使睡着了也一直抱着她没有松开过,唇瓣贴在她的侧颈,依偎着她,被子很厚实,隆去一个小山的弧度。两个人严丝合缝,像两只折叠起来的小船,膝盖处的弯折都是一样的角度,只是一只小船大一点,宽一点,另一只小一点,窄一点。
裴砚青这只船盛放她,恰如其分,是刚刚好的。
这一觉睡得都很沉。
是裴砚青先醒的,他出了很多汗,身上汗淋淋的,烧退了,头也不疼了,模模糊糊睁开眼之后先闻到那股熟悉的气味,闻钰的味道,然后指尖一动,触感温软,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正抱着她的腰,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完全清醒了。
不是梦。
完蛋了,他都说了什么,记得不是很清楚,但记得他像个癞皮狗一样抱着她,不让她走。
裴砚青不觉得闻钰是会自愿和他呆在一个被窝里的,他只是又惊慌失措,以为自己又做错事了。
他试图抽回自己的胳膊,但稍微一动,闻钰好像就感受到了,她翻了个身,正过来,那张梦里魂牵梦绕的脸,现在距离他仅仅五厘米不到。
她的睫毛,脸颊轮廓边那圈微小的绒,以及像索吻的,小小的唇珠。
太近。
裴砚青呼吸停了两秒,立刻脸红了,体温又开始微微发烫。
他看得入迷了,像要用眼睛把这一幕刻到脑子里。
突然,闻钰睫毛颤了颤,她没睁眼,才刚醒两分钟,声音有点哑的,“……看够了没?”
她没说,其实是故意转身的。
裴砚青整个僵住,匆忙起身下床,立正罚站一样,磕磕绊绊的说:“对,对不起,我……我还以为是梦,我不是故,故意的,对不起。”
“你怎么会……突然在我,我的——”
闻钰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突然下暴雪,封山了,别人都已经走了。”
裴砚青懵懵的,“啊。”
“那,那你怎么——”
闻钰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
裴砚青的迷茫可以盖满整座山,他觉得不可能想得到是因为他,所以为什么她不和潭扬一起走?他们吵架了?
“还有点收尾工作没弄完,不能全都走,我就留下了。”
闻钰面不改色,给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砚青立即信了,她说什么他都会信,何况这个听起来很有道理。
所以他们没吵架。
失落的情绪满上心头,裴砚青默默唾弃自己,他现在真是阴暗到自己都难以接受。
闻钰看出他的失落,顿了一下,补充说:“手机没信号,估计过两天才能下山了。”
裴砚青的脸立刻抛光一样的亮起来。
那就是说他们可以独处,这么久。
他以为自己的那些心思很隐秘,其实全部都是被闻钰牵着走而已。
“你刚又说了好多个对不起,之前怎么答应我的?”
闻钰穿上自己的外套,坐到床边,“得好好惩罚一下。”
“跪这里。”
她指着自己的正前方。
裴砚青稍微愣了一下,膝盖就弯下去,跪好了。
闻钰没穿袜子,赤脚,没任何前奏,直接踩上他,隔着睡裤的一层薄薄的面料,裴砚青浑身一抖,条件反射地握住了她的脚踝,低-喘了半声,“唔——”
他意识到她踩在哪,所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开始灼烧过一样泛红,比煮熟的大虾还红。
裴砚青眼泪被激出来两颗,颤颤巍巍的,声音嘶哑:“闻钰……”
“闭嘴。”
她踩得更重了,“惩罚时间,要专心。”
看了眼手机,计时。
“就两分钟吧,你说了两个对不起。”
裴砚青紧紧抿住了自己的下唇,他被她的轻重缓急要弄疯掉了,一面又突然想到,闻钰依旧和那时候有一样的部分,爱看他失控的样子,这部分是相同的,这念头莫名让他有了安心的感觉。
她还有部分和旧日重合,会不会也有恋旧的习惯,对他也可以像那时候一样呢?
“疼吗?”
闻钰垂着眼,平静听着他无比混乱的喘息。
裴砚青腰眼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啃,腿都在发颤,要躲不躲的,不知道是不是变相的迎合,小幅度摇了摇头。
“那就是爽了?”
她突然狠踩,裴砚青呜咽出来,边呜咽边点头。
“那还是惩罚吗?那不成奖励了?”
裴砚青极其羞愧地低下了头。
“看着我。”
闻钰凑到他耳边,“小-贱-狗。”
“……”
裴砚青听清了,呼吸屏住了一瞬,下一秒,他抓着她的脚踝骨节骤然收紧,呼吸急促,唇瓣也张开了个裂缝,濒死的鱼一样。
死与活都分不清了。
闻钰也有点茫然。
她低头看了眼他的裤子,“……你很喜欢这个称呼?”
第104章 白
裴砚青过了三十秒才从那种近乎死亡的极致里慢慢抽离。
喜欢吗?她那样羞辱的称呼。
喜欢。
闻钰在他身体上运筹帷幄的掌控欲, 让他有种自己独属于她的感觉,她给他盖了个这样粗暴的章,同时似乎也承认了自己才拥有他的所有支配权。
她这样叫他, 让他觉得自己被狠狠占有了, 被她看破了, 戳破了, 碾碎了,全部握在了她掌心里。
“明明是惩罚, 谁允许你这样的?”
闻钰攥着他的下巴, 裴砚青满脸泪痕, 情欲未褪的潮热之色,他的羞耻从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里钻出来,又钻回去,躲来躲去的, 婉转又曲折的羞涩与愧疚。
他真的很贱, 这样都可以到。
“说话。”
裴砚青睫毛抖着,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手想要挡住自己的狼藉, 被闻钰阻止了。
他又想说对不起, 对不起, 弄砸了你的惩罚,但她不喜欢他道歉,又硬生生咽回去,垂着眼,哭腔浓重:“是我没, 没忍住……”
裴砚青又猛然意识到,他好像弄脏了她的脚心, 更觉得自己罪不可赦了,“我帮你擦,擦干净。”
闻钰没说话,直接蹭到他大腿上,蹭过来再蹭过去,干净了之后审视了他一遍,“你快去洗澡,你满身的汗和精——”
“我知道了。”
他求饶一样,急忙打断她,裴砚青终于明白无地自容的意思。
总是已经羞耻到最顶了之后还能更加羞耻。
裴砚青把自己收拾干净之后就去给闻钰做早饭,院子里的积雪很厚,有半米高,水龙头也结冰了,好在厨房里的一切都还正常。
不知道什么时候,闻钰就站在他身后。
裴砚青很快发现她,他还是一想起来就脸红,声音也小小的,“应该还要几分钟。”
“嗯。”
她说。
锅里蒸着红糖三角包,白雾从边缘冒出来,温柔的寂静。
闻钰盯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想,裴砚青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来找她要,要个答案,或者要点爱,之类的,问她为什么总骗他,问她这辈子还算不算话。
裴砚青什么都没想,他只是紧张,因为很重要,和她单独相处的每一分一秒都很重要,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犯蠢,要努力做好,最先要做好的是面前锅里的三角包。
“你熬粥了?”
她喝腻了。
“不是,是鸡汤。”
他猜她应该喝腻了。
“嗯。”
猜对了。
闻钰好像是随意地问了句,“你不戴个围裙吗?”
裴砚青转过身去门背后拿,“刚忘记了。”
“我帮你系。”
她显然不是真的要帮,但裴砚青不知道,他乖乖把围裙套上就转过了身,系带是蕾丝边的,他是个被蕾丝边围住、但还无知无觉的小蛋糕。
小蛋糕的腰身有很诱人的弧度,观音手里的玉净瓶,摸了这一截,还想摸下一截。
闻钰心安理得握着玉净瓶最窄的地方,可能是他肩宽,所以显得窄,她从侧边流连到前面,摸到腹肌,那处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
裴砚青没有想到其他,毕竟闻钰肯定不是故意的,但这不耽误他睫毛狂抖,耳尖绯红。
闻钰淡淡的:“别动,找带子在哪呢。”
其实明明就在那里垂着。
“嗯。”
裴砚青本来就没动,她一说他立刻更加不敢动了。
闻钰来来回回摸了个遍,瓶身最窄的这一截摸完了又去摸下一截,掌心触碰到的时候,玉净瓶浑身一震,像要把自己震碎。
“不是说了别动吗,现在又找不到了。”
她故作不耐烦。
他急忙又把他自己送回去。
裴砚青不知道三角包蒸熟了没,他反正是先熟了,他过了半分钟,眼角害羞的湿润,终于模模糊糊冒出个念头,闻钰好像是故意的,但立刻又被推翻了,怎么可能,他不值得她故意,裴砚青想,潭扬的身材应该也不比他差多少,她摸他肯定也摸够了。
轻轻陷进去,又抬起来,再陷进去。
裴砚青真的要疯了,颤抖着嗓音:“要不我,我自己——”
闻钰摸够了,“你来吧。”
裴砚青把手伸到背后,两秒就系好了,迅速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怕她看出他心猿意马,明明是件很寻常的事,他总是想多。
一切都是他想太多。
暧昧的气氛也是他想太多。
裴砚青逼自己清醒一点,可是“偷情”这两个字劈山破水的凭空冒出来之后,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想收就收不回去了,飘在他大脑里,飘在他眼前,飘在缭缭的白雾里,飘到窗边的破报纸上,白纸黑字的,全杠在那里。
厨房里的气温好像升高了,满山的雪都在旁观这一个狭窄的小世界,白鹭山上除了他们的无人之境,最接近纯白的地方,最适合偷情的地方。
很奇怪,明明是两个人的空间,但却像是有第三个人。
他打开锅盖,用筷子尖戳下去,可以吃了。
裴砚青盛出来放到碗里。
他没有看她,极力装作不经意问,但其实很刻意,“……潭扬,他不担心你自己留在这里吗?”
问出来就立刻觉得自己跳入了一个特别有心机的第三者的模型定式里,想收回但又收不回了。
闻钰看了他一眼,她觉得他挺可爱的,这样九曲十八弯地来试探她。
她没立刻回答。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换,换做是我的话,应该不会让你单独留下。”
裴砚青磕磕绊绊给自己找补,他一找补,立刻从有心机变成了不仅有心机而且还特别会装的的第三者。
闻钰轻笑了一下,客观评价:“裴砚青,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绿茶。”
裴砚青不懂什么是绿茶,不过他知道大概也不是什么好词,他脸发热,自觉说多错多,就闭嘴了。
闻钰说吃饭的时候想看雪,裴砚青就从二楼搬了个小桌子下来,放在走廊道内侧,然后把摇椅上的雪也打扫干净了给她坐,他问她冷不冷,手冻在外面,他有给她带毛绒手套,闻钰说不用。
饭后又是冗长的、无事可做的时间,雪太厚,哪里都去不了。
闻钰指着院子里那颗树,说:“树上有好多鸟窝。”
有的应该是被废弃掉的窝,歪歪斜斜的,放在一起看,像开了一树的绣球花。
裴砚青看过去,点头附和她:“是的。”
“有多少个?”
裴砚青就开始数,鸟窝也都被雪压着,和背景白茫茫的天空揉在一起,很难看清,但他还是坚持数,数错了就重头数。
他嘴里小声念着一二三四。
闻钰半躺在摇椅上,蜷着腿盖着个小毛毯,晃晃悠悠地扭头看他,裴砚青太认真了,没有发觉她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直到他数了第二遍,得到相同的数字,要给闻钰说的时候,他才对上她的目光,一塘清澈安然的池水,含着他看不懂的东西。
裴砚青真的看不懂她,一瞬间就羞怯了,近乡情怯的怯,总感觉她即使沉默也在不断地说破自己,说破他心里的天地难容。
他刮过胡子了,应该不是因为他脸上有胡茬吧。
手心攥紧了又松开。
垂下眼,不顾耳朵的烫,镇定地说:“十八个。”
说完又想,本应该是潭扬来数的,潭扬的十八个才有意义,他的没有,后进生的无用功。
果然。
闻钰提了下嘴角,说他:“浪费时间。”
陪她做这么无聊的事。
裴砚青没有反驳。
他在心里接话,浪费也无所谓,和你一起浪费的时间都更像时间。
好可怜,他认为更像时间的这些时间,对闻钰来说,都是没意义的时间。
但没想到,闻钰把小毛毯揪高到自己的下巴,很温柔的命令:“堆个雪人给我看看。”
她似乎在允许他浪费时间,为她浪费时间。
裴砚青心神一滞,知道自己无可救药了,又开始有那种“她好宠我”的错觉。
“好。”
他看向她的眼睛立刻又亮起来,起身就要开始在院子里走,被闻钰叫住,“先戴个手套。”
裴砚青愣了一下,他现在的错觉已经近乎真实,她真的好宠他,为什么?为什么对他也会这么温柔?为什么还会关心他?
他是谁,他谁都不是。
但她这样对待他,让他突兀地感到自己变成了她掌心里的珍宝,被小心呵护着的,完全超出他的认知范围。
闻钰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了。
她像突然打开了某个自我防御机制,以免被裴砚青看出来她的无措。
“你冻坏了没人给我做饭。”
别自作多情了。
她的语气从如沐春风的二十六度迅速降至零下八度,又开始习惯性言不由衷。
把手套砸到他怀里,头扭到一边,留下冷硬的侧脸。
裴砚青“嗯”了一声。
只可能是这样,也应当是这样,一切都只怪他那些隐秘又可笑的错觉,他的独角戏。
他头顶正在淋的雪好冷,浇着他,浇死一株无关轻重的小草那样,自觉从闻钰掌上的珍宝一下就变成了那个在院子里被寒风吹得狼狈逃窜的塑料垃圾袋。
闻钰没有要再和他说话的意思,裴砚青默默去堆他的雪人。
不知道怎么样的雪人算最好的雪人,他压住自己刚才那瞬的失落,笨拙又愚蠢的脑子只是想,要大的,很大一只,大的就是很好。
闻钰开始装作不太感兴趣,在摇椅上假寐,过了一会儿,才居高临下地赏光一样投去目光,类似于往演出看台上丢铜板一样丢过去她的注意力。
裴砚青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外套脱了,可能是他要弄的那个雪球太大,滚起来十分费劲,他额上有点薄汗,努力地还想要个更大的雪球。
他里面是件白色高领毛衣。
和雪一样白。
闻钰微眯着眼,扫过他被紧紧包裹住的身体,他的肌肉也许觉得局促,胸前的弧度让毛衣布料都撑不住,饱满的,比清晨最沉重的那滴露更饱满。
宽肩窄腰翘臀。
有些人穿了衣服比全-裸更显得赤-裸,裴砚青的白色高领毛衣很贴身,很保守,连脖子的肌肤都没有露出来一点,什么都看不见,但好像又什么都看见了。
他的臂膀轮廓很清晰,精壮,又不至于太壮,抬胳膊的时候,无知觉被扯高的衣摆,露出很一小片冻白了还透粉的肤色。
裴砚青很执着地在滚雪球,他要大雪球,最好的雪人,并不知道此时看着他的人心里想要什么。
闻钰想起那天帐篷里睡完他,她事后想起时,觉得裴砚青又纯又骚的。
确实。
她喜欢他穿高领毛衣,喜欢他裹紧了的赤-裸,雪白的赤-裸,纯洁的赤-裸,不只是做的时候,他穿个毛衣也又纯又骚的。
裴砚青白到融在雪地里。
那句诗怎么说的,闻钰这时能理解了,方求白时嫌雪黑,人性就是不满足。
她现在也不满足,但能她预感到自己的满足。
不满心里虚空,过满后则疲倦,最好是现在,稍微踮个脚就能摘到的将满未满。
闻钰太耐心了。
裴砚青喜欢玩小朋友过家家的游戏,她也慷慨地给他时间玩。
愚蠢地堆那个愚蠢的雪人,那么不留余力的,堆到脸颊都汗淋淋的,堆好巨大又圆滚滚的雪人肚皮再去堆雪人脑袋,堆完雪人脑袋,再给它挑挑捡捡两根最标志的手臂,两个长又粗的木叉,还要眼睛鼻子嘴巴,洗干净的黑色小石子,胡萝卜,摆成微笑形状的红色辣椒外皮。
都做好了,像做好一份卷子,拿着给她看。
那雪人确实大,立着能到他胸前。
“很可爱。”
闻钰给他脑袋上盖个小红花的夸赞口吻,“我见过最可爱的。”
她说是这样说,但也不知道这可爱是说谁,因为她仅仅是瞥了两秒那个雪人而已,兴致缺缺。
裴砚青压不住自己的快乐,那种快乐从嘴角按耐住了,又立刻从他的眼睛里跑出来,他还有点病愈后的哑,极其罕见地自满,自满的也不是他堆雪人有多好,而是终于在闻钰面前做了一件没那么蠢的事,“……真的吗?”
闻钰勾了下唇角,“真的。”
“想要奖励吗?”
她尾音轻飘飘的钩。
裴砚青很快就咬上去,眼里泛着点水光,狗狗一样的垂着眼角,“……还有奖励吗?”
“有啊,大白兔奶糖。”
闻钰自己听自己说话,感觉哄骗意味十足,可裴砚青丝毫没有防备,她想自己幸亏不是什么坏人,要不早就连皮带骨头地把他人都卖光了。
“你先坐这里,我去给你拿。”
她站起来,把摇椅让给他。
裴砚青乖顺地点头,一连串的:“好好好。”
闻钰换了个唯一的、因为没看清才塞进行李箱里的厚绒质地的长裙,肯定是没拿大白兔的,拿了两个套,她想着就一个姿势两个也够了,她才不要躺在那个椅子上,会很硌的。
裴砚青一开始没看清她手里的东西,他都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劲,还一脸天真的期待的样子。
因为她给过潭扬,但没有给过他。
他想,现在他也有了。
多亏了他的雪人。
闻钰跨到他身上,裴砚青神色有一瞬间的空白,闻钰看到那个空白,像断裂的一截拱桥,拱桥自己都不清楚得要什么东西补上的那种空白,心里立刻就想,这就是方求白时的白,那个茫然啊,顿时让所有不满足都满足了。
她什么也没多说,就是自顾自吻下去。
她知道裴砚青任宰割。
山林摇晃,疏疏回响,雪人还在笑着旁观。
裴砚青只有被吻住的第一秒震惊的无法做出反应,他想问什么?好多好多,为什么亲我,我的大白兔奶糖呢?又模糊地回忆起她手里的东西,意识到闻钰其实根本就没要给他糖,他才是她要剥开的糖纸。被吻得浑身发颤,摇椅也在前后晃荡,颠簸的舟,颠簸了他的灵魂。
礼义廉耻像瀑布一样淋着他。
因为他一点儿都不反抗,连个疑问句都问不出来。
潭扬呢?
你和我睡,我是什么呢?
和网上那些人说的其实没什么不一样了。
“你干嘛勾-引我?”
闻钰咬他的耳朵。
裴砚青微弱的“唔”了一声。
我勾-引你了吗?
“都是你的错。”
闻钰把手伸进他的衣摆。
第105章 烈日
她这样说, 裴砚青也觉得都是他的错。
他觉得自己好贱。
院子里的摇椅,潭扬不知道在这里亲过多少次闻钰。他被剥到只剩一件高领毛衣,闻钰整整齐齐的, 从容不迫撕开手里的东西, 她又没怎么做前戏, 因为她光是欣赏他这幅样子就足以唤起体内的潮汐, 而裴砚青完全不需要多余的爱抚,只要亲他两口就可以了。
裴砚青没有被摸, 什么都没有, 她吻他像是打开按-摩-棒的开关。
真的好贱, 比上次更贱。这次他没有被认成潭扬了,但他依旧躺在这里,腰部被这个 s 型摇椅型弓起来的位置,默许她做的一切, 变相求欢的样子。
不可以在这里。
裴砚青全身都被自己的羞耻刺青一样纹上了贱字, 眼泪哗啦啦地掉, 他的天地难容现在被放置在天和地都看得见的地方。
闻钰根本不爱他。她只是想和人上床, 恰好这里只有他而已。
他可以, 可以给她睡, 但是在这里, 在这个摇椅上,在她这段时间里和潭扬热吻过的地方,他真的觉得自己像个最低贱的鸭,上赶着还不收费的那种。
和爱情半点儿都关系。
他刚才想,潭扬有的他也有了, 但其实还是什么都没有,天差地别。
闻钰快进入正题, 裴砚青突然崩溃了,他的崩溃是跨过了礼义廉耻也跨不过自己心里的那个结。
也许他从始至终更想要一颗糖而已,和别人一样的就行,颤抖着手捂住自己,“别,闻钰……不可以……不可以。”
换个地方。
他只是想说换个地方,随便哪里,别在这里。
一个只要能让他说服自己的地方,一个能让他继续自欺欺人的地方。
闻钰顿住了,像卡带了,卡到木然的状态。
裴砚青的脸突然就和闻书然的重叠,她太阳穴刺痛一瞬,紧接着记忆像是洪流被倒灌进来。
闻书然捂着自己,他浑身都在痉挛,痛苦的青筋布满了额头,抓花了自己的手臂,全是血印子,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那是极端的痛苦,被药物逼出来的痛苦,从第一次被强行注射后就从此绕不开的痛苦。她也是这样的姿势,他咬着自己的牙,濒死的,痛哭着,说:“别……不可以。”
闻钰不知道他怎么了,她只知道某天起他身上的气味变了,药味,像是有人逼他用药,但她无论如何都问不出来。
她吻他的眼泪,“如果这样你会好受一点,我不介意。”
闻钰说我不介意,她没有想过,闻书然的罪孽会重到压死他自己。
闻钰爱他吗?不爱。她一直拿他当哥哥,她要他做一辈子哥哥,做她的家人。他从她十八岁生日那天起就错了。从此以后就像一场互相利用的等价交换,闻钰要他身上的亲情,他就故意拿那种渴望骗自己是爱情,保持平衡的关键是什么?
可以接吻,可以牵手,可以抱,怎样都可以,都能在悬崖边缘安慰自己,他一定还留给了她一条退路,让她得以进退,让她能轻易反悔。
“不,不可以……不可以。”闻书然看不清东西,彩色的万花筒的幻觉像个巨大的灯球吊在他脑子里,无数个折射面都是她和他,纠缠在一起的,翻来覆去的,忍耐过去就好,一直都是忍耐过去就好了。
“为什么不可以,我是爱你的。”
闻钰拽开他的手,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痛苦到要拿刀割自己,平时遮住的地方,那么多疤,也不要她帮他。
她认为这是个帮与不帮的问题。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对我,动过心吗?”
闻书然血里流动着刀片,他重新钳住她的手腕,努力在万花筒的幻觉里,捉住那个真的,捉住她的脸,她茫然的脸,因为并不想思考而变得不耐烦,那个茫然很熟悉,叫做“那重要吗?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不就够了吗?”
她太着急了,皱着眉,几乎是吼出来,“你是我哥,我当然爱你!”
振聋发聩。
震碎他的心脏,捅穿他的心脏。
闻书然那一瞬间想要死。
他的神经都烧糊了,每一根都灼痛到火烧火燎,但有个极其清凉的念头飘在面前,他盯着旋转的天花板,问自己,叩问自己——闻书然,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你教她做数学题,教她抓娃娃,教她怎么打发和软化黄油,教她公主裙上十几种蝴蝶结的系法。
教她颜色最浓郁、最好看的粉钻产自阿盖尔,教她怎样找借口逃离无聊的晚宴。
教她游泳,教她开游艇,教她在摩天轮最高点许愿,教她生理知识,教她经期要怎样做才可以不痛。
教她背煽情的电影台词,教她看布达佩斯大饭店的时候配上粉色马卡龙,看邦尼与克莱德的时候配上薄荷鸡尾酒,甚至教她怎样让自己快乐。
可你教她这么多,就能弥补吗?
你真的想要她明白什么才是爱情吗?你怎么不告诉她,你想要的是恋人,不只是妹妹?
你真的要她懂爱吗?
你最该教她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一直在做错事,罄竹难书的错事。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所有人都可以是爱情,唯独我们,没有。
你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哥哥。
你第一次见她,她才十三岁,你比她大七岁,现在她二十岁了,你还没发现自己其实一直、一直都失职吗?你竟然让她现在,在你的床上吻你,扒着你的内裤,吼出来“你是我哥,我当然爱你”。
这就是你做的哥哥吗?让她自顾自混淆,让她对着哥哥说着自己都不懂的爱。
可,这就是你教她七年的所有啊。
两千五百五十五天,这么长的时间,你到底,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到底是药的副作用更疼,还是他自己对她的副作用这件事更疼?
绝对不该是闻钰来做解药。
闻书然,你真该死啊。
他岌岌可危的平衡失去重心,会带他下地狱。如果他现在拖累了闻钰,干嘛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哥,让我帮你,我可以的,我已经不小了。”
闻钰贴着一边蹭他,一边凑上去想亲他的嘴唇,被闻书然躲开,他生理性的泪水飙在枕头上,已经快神智不清了,止不住自己的抽搐,但依旧死死钳着她的手腕。
“下去。”
他的声音破破烂烂的,太哑了。
闻钰死死压着他,想要挣开,故意撒谎,“我不,你松开我,你弄疼我了——”
“我让你下去!!”
闻书然吼出来。
他从来没有对她大声说过话。
闻钰一下就委屈了,眼泪冒出来,她抿了抿唇,“好。”
“那我和其他人做-爱。”
她哭的那一刻闻书然松开了她,下一刻听到她的话,闻书然呼吸变重,重到可怖,把她整个人翻了个面,他的眼泪滴到她的脸颊,烫得她瑟缩。
有颗极度膨胀的烈日抵住她,恐吓的意味,那烈日比他的眼泪还烫好几倍,闻钰整个人绷紧了,她睫毛在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根本没有概念,闻书然像只野兽,但没有爪牙,精疲力尽了,在她耳边凶狠的语气:“你知道什么是做,什么是爱吗?嗯?”
“为什么……一定要做那些,你根本都理解不了的事?”
“和谁做……和谁有爱?”
闻书然虚攥着她的下巴,他的指尖病态的青白,神经性的抖动,让她看着自己。
闻钰眼角还有液体,怨怼的哭腔:“你不要我,你这样都不要我。”
“要……”
闻书然在蚀骨的剧痛中笑出来,怎么不要,极度跳跃的、迷幻的彩色的、坠楼机一样灵魂失重的幻觉里,他要了无数次,要到他恶心,要到他觉得自己恶心。
“你想怎么要。”
他像是太恨自己了。
烈日在跳动。他要她并拢。像小时候教她怎么用筷子夹紧汤圆。这样吗?闻钰。这样吗?!这样可以吗?!我是你哥!!你懂不懂?!!我是你哥!!
她从脸红到脖子,像小时候从地上摔倒了再自己爬起来那样,坚强地吼回去,可以,都可以,你怎样都可以。她好像是不屈服,不知道她越不屈服,在他那里,她越是迷途,是他亲自领的路。
一个在烈日在她那里,一万个烈日在他脑袋里,叫嚣着嘶吼着,把她狠狠地磨破。但闻书然只是整个熄灭了,在她能感受到疼痛之前就熄灭了。熄灭的那一刻,闻书然的药物作用过去,他闻到自己体内灰烬的气味,已经死了的气味。
不会再有下一次,也不用再忍耐那些幻觉,在他变得更糟糕之前,在她明白自己其实眷恋的只是家人之前,在她找到自己真正的爱人之前。
他的头垂在她肩膀上,泪水绽开,洇湿她的衣领,很轻的气音——对不起。
对不起。我给不了你一个完美的哥哥。
他想一辈子照顾她,在第一次被闻钊注射了那种药之后,副作用甚至还没有浮出水面,幻觉也还像小孩子过家家,他还侥幸地想一辈子照顾她,后来就配合了,交换很多股份,掌权了才能保护她,他知道无法回头,没有解药,也戒不了。那天起,他就不问她要不要私奔了,试探的也不必了。
也许那天就该去死的。
……
“你生气了吗?“
裴砚青移开了自己手,泪痕还没干,小心翼翼的带着哭腔开始解释,有点慌乱,“我,我其实没有不可以……我都可以的,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但我不想在这里,我……我也不知道,我没办法,闻钰……你别生我的气。”
他不知道闻钰想起什么。
裴砚青只觉得她木然看他的眼神在骂他:“当(男表)子还立牌坊。”
闻钰什么都没说,她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上也没发觉,她移开自己的视线,起身,上楼,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她暂时没有精力去管裴砚青。
关起来,想了很久,在她破碎的记忆废墟里翻找了很久,很多东西连起来看,终于明白,那个气味,那个第一个做实验的人。
闻钊选他作为第一个注射那种药,他给他下药,原因其实那么显而易见,他和闻钰,闻钊和闻琴,如出一辙的兄妹的桎梏,如出一辙的爱与爱而不得,同一场轮回,区别是闻钰会回应闻书然,而闻琴早已经和别人结婚。
闻钊觉得不公平。
要轮回,就要结果也一样的轮回。
闻钰凭什么不去恨他呢?闻书然凭什么就能逃离他的后尘呢?凭什么呢?不都是一样的吗?注定了的悲剧,凭什么他们就可以摆脱呢。这不公平。
她想起她割的那两刀。
她不是要杀了他。闻书然说完对不起,隔天吃了超出人体能承受范围的”药“,他的血压飙到了多少,不清楚,反正已经濒临失明,一直呕吐,几近休克。
她是要救他。极端的方法,最快能帮他降压,她叫了救护车,帮他延迟了很久的生命,直到闻钊找到他们。
门外裴砚青在敲门。
很轻。
他哭得也很轻,压抑的:“对不起闻钰……我可以。我真的可以。在哪里都可以……外面也可以,你可以别生我的气吗?对不起……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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