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是林柏楠。
那一刻, 他的声音犹如天籁。
袁晴遥边掉眼泪边跌跌撞撞地冲向大门口。
门打开,那抹意想不到的身影仿若光一般填满了她的视线——
轮椅上的小男孩举着手电筒,晦暗不清的光线下, 他刻意板正的脸孔和身体有点奇怪, 像在尽力掩饰什么。
“胆……”
林柏楠才脱口而出一个音节, 袁晴遥忽然钻进了他的怀里!
她像个树袋熊似的,手脚并用地缠住了他。
她坐在他的腿上, 头贴着他的肩膀,相距分毫, 他听得清她低低的哭声,感受得到她瑟瑟发抖的身体。
怜惜与心疼瞬起,林柏楠轻轻地拍了拍袁晴遥的背, 他后悔那天在楼梯间故意吓唬她了……
“胆小鬼。”
“呜呜呜, 我就是胆小鬼,好黑好可怕……”
“停电而已,别怕。”
“呜呜呜,你不要走……”
“我不走,你坐好了。”
没有赶袁晴遥下去, 林柏楠把手电筒咬在了嘴里。
轮椅此时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 要花比平时多一倍的力气去推才行,他费劲地推了三次才越过防盗门的门槛。
关上门, 他一路艰难地驶向客厅,这种推不动轮椅的感觉,好像回到了做脊髓神经修复手术之前。
唯一的光源晃个不停, 小小的一圈黄晕只能将家具陈设隐约勾描出个形状, 两个轮子印下一条七扭八歪的轨迹。
林柏楠将轮椅停在了沙发旁,他拉下轮椅手刹, 把手电筒放在了茶几上:“下来吧。”
袁晴遥小心地从他的腿上下来,还怯生生地抓着他的手臂不放。
“你拉着我,我怎么移到沙发上?”
“我害怕……”
“别怕,我不是在这里吗?”
“那我们说好了,你可不许跑走!”
“……我怎么跑走啊?”
他无语地送了她一记白眼。
然后,林柏楠用手捞起双腿,让脚离开脚踏板先落在地上,接着双手抓着轮椅两侧的扶手把屁股往前蹭了蹭。
估量着合适的角度和距离,他一只手撑着沙发,一只手撑着轮椅坐垫,最后,上半身发力将自己甩到了沙发上。
她看他真的老老实实地上了沙发,才紧贴着他坐下。
暗黄色的光照得人的轮廓有些模糊,雾化了小男孩清秀精致的眉眼,只看得清他挺拔的鼻梁。
袁晴遥望着林柏楠的侧脸,这个前两天还对她态度冰冷的人,此刻神情柔和,她因恐惧而汹涌波动的心跳和情绪,被身侧的人那鲜活的体温和呼吸渐渐抚平了。
有人陪伴,她没那么害怕了。
袁晴遥以为林柏楠是来和自己报团取暖的,她吸了吸鼻子,抹干净眼泪,用手肘碰了林柏楠一下:“林柏楠,不怕哦,我们两个待在一起就不可怕了。”
“有什么好怕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个胆小鬼?”
“你不怕,那为什么来找我啊?”
“因为……因为无聊!”
她歪着脑袋瞅他紧绷的眉眼,忽然想起来那日看的动漫,便稍显遗憾地哝哝一句:“我还想呢,你会不会是知道我怕黑,也知道我一个人在家,所以才来救我。”
他齿间喷出气音:“嘁,少自作多情。停电了什么都做不了,就很无聊,还有,我顺便来看看你这个胆小鬼是不是躲在被窝里吓得哭鼻子!”
“好吧,我还以为你和李小狼一样呢……”
“……李小狼是谁?他哪个班的?”他语调扬了起来。
“动漫里的。”
“……哦。”
“那正好你陪我等来电,我陪你玩!你想玩什么?”
“随便。”
“玩成语接龙吧?没灯也能玩。”
“你好没创意。”
“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
“不听,难听。”
“那你说玩什么嘛!”
“随便。”
……
两人忙着拌嘴,都没留意到手电筒的光越来越微弱。
屋漏偏逢连夜雨。
几秒后,世界又一次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手电筒恰时没电了。
“啊!”她惊叫一声。
“你家手电筒在哪?”他淡定地问道。
“在厨房。”
“你去拿。”
“我不敢……”
“那我去找找。”
“呜呜呜,你别走啊……”
袁晴遥死死地抱着林柏楠的胳膊不放,把他牢牢地按在沙发上,他原本就不太能动弹的身体愈加动弹不得了。
蹬掉拖鞋,她将身子蜷缩了起来,再次怕得战抖。
除了黑暗别无他物的眼下,她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攥在手里……
她抓住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那东西源源不断地传来融融的温度,整体很柔软,但局部又有茧子之类的触感,她手指试着摩挲,还摸到了表层结有的一层沙沙的颗粒物——
她抓住了他的手。
他怔了怔,也握住了她的手。
两只小手依偎,她倏然之间察觉到了什么,用力地捏了捏,那只手用同样的力道回应了她。
她惊叫出声:“林柏楠,你的右手能动了!”
“笨蛋,你才发现?”
“什么时候的事?是做了手术变好的吗?”
“……不然是魔法吗?”
“呜呜呜,你别生气嘛……”
“……袁晴遥,不要拿我的衣服擦鼻涕!”
“呜呜呜,对不起……”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
两颗小心脏都比平日里更有力地撞击着胸膛。
只不过她是因为害怕,他是因为被她牵手了。
那天晚上,隔阂和所有的不愉快通通被吸进了黑夜,慢慢的,袁晴遥也不再感到害怕了。
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林柏楠的力量,也是第一次发觉,原来林柏楠也可以在她需要守护的时候及时出现,给予她心安和温热的手心,好似转角处为迷路的夜旅人提供光亮的一盏灯,是驱散她漫漫暗夜最温暖明亮的光……
就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
在大人们回家之前,二人一直在聊天,聊彼此的新同桌,聊彼此最近的生活。
袁晴遥还想起了明天早读要默写语文课文。
她问林柏楠背课文了吗,他说早背会了,她说她还没背这下完蛋了,他说他背给她听让她记好了。
他说一句,她重复一句、记一句。
背着背着,她的声音一点一点从清晰的跟读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喃喃,而后,他的肩头一沉,她平稳的呼吸声送入他的耳畔。
“……袁晴遥?”
他悄声试探,无人应答。
她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他保持一个姿势不敢动,柔柔的笑意包围了唇畔。
睡吧。
睡着了,就不害怕了。
魏静回来时,见自家灯火通明,心中生起了困惑;当她看到沙发上头靠头睡着的两家孩子时,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等走近再一看,她又被吓了一跳!
小男孩俨然一副刚从土坑里爬出来的模样——
他的裤子和衣摆都沾满了土,两只鞋子不见了,连袜子也丢了一只,他光着的那只脚蹭得脏兮兮的;他的手掌磨破了皮,发红的皮肤表面除了黏糊糊的血丝,还盖了一层灰黑色的沙土;他上衣胸口的位置还黏着一坨亮晶晶的鼻涕。
魏静惊讶之际,门铃响了,是蒋玲前来接林柏楠回家了。
蒋玲进了屋,在看到儿子此时此刻如“落难王子”般的惨淡情景之时,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两个孩子睡得酣甜,灯光、脚步声、门铃声、低语声,都没将他们俩吵醒,两只交握的小手还掌对掌贴在一起。
蒋玲轻柔地背起了林柏楠,林柏楠依旧沉入梦乡,他像是累坏了似的死死昏睡了过去。
魏静拎着轮椅跟上了楼,在恢复了光亮的楼梯间,她捡到一只拖鞋和一只袜子,林家的门厅口,躺着另一只拖鞋……
第二天早晨。
林平尧照常送林柏楠上学,除了外出学习或出差,早上都由他开车送林柏楠去学校。
为了避开学生们进校的高峰期,他们通常提前一小时出发,提早半小时到达班级。
林平尧背着林柏楠,蒋玲拿着轮椅,小轿车停在楼下。
来到一楼时,单元门口立着一只小小的人影。
小人儿双手抓着两条书包背带,在听到声响后,她转过身来,小圆脸上灿烂的笑容和她身后笼罩的熹微晨光交相辉映,她可爱得好像初升的太阳。
是袁晴遥。
是因为早上起不来,所以从来没和林柏楠一起上过学的袁晴遥。
趴在爸爸背上的男孩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急忙拉扯衣袖,用袖子包住了自己的两只手……
两只手掌都擦了药膏,他不想让她看到。
“林叔叔早,蒋阿姨早!”
“遥遥早,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林平尧一边向小姑娘问好,一边将林柏楠放进车的后座。
“我今天想和林柏楠一起上学!”袁晴遥小跳步绕过车尾,拉开另一侧的车门坐了进去,兴奋地用手指戳了戳林柏楠,“我们第一次一起上学,我以后也想和你一起上学!”
“哼,你明明想蹭车。”林柏楠回嘴,想用包裹着衣袖的手系安全带,奈何以失败告终,安全带咻地自动收回。
他刚想再次尝试去拉带子,一个粉嘟嘟的小圆脸凑了过来。
她压着他的胳膊去够他这一侧的安全带:“我来帮你!林柏楠,我没有想蹭车,我爸爸也买了车。我们周末一起开车去远郊公园放风筝好不好呀?”
放风筝有什么意思?
不如在家自制会飞的机器人。
心里如此想法,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哦,好吧。”
她坐回去,也系上安全带,眸光炯炯地注视他:“林柏楠,你昨天什么时候回去的呀?我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我都不记得我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我早上起来还背了课文,嘿嘿,我都背会了……”
汽车向前方行驶,些微的颠簸感仿佛坐进了摇摇床,瞌睡虫探头探脑地爬了出来。
没说几句,袁晴遥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哈欠,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赶走困意。
林柏楠伸手扶稳了他和袁晴遥的书包,偷偷瞄她,满心的欢悦就快要在脸上藏不住了。
记忆回到昨晚,他一身狼狈、奋不顾身地去“拯救”怕黑的可爱公主……
晚上九点四十分。
林柏楠在书桌前学物理,他津津有味地翻着物理书,一会儿琢磨电路的组成部分,一会儿又研究如何自制简易机器人。
“啪叽。”
电路箱响了一下,一道咝丝的电流声过后,眼前一片漆黑。
中性笔在林柏楠的手指间游走一圈又回到了食指和中指之间,转了转笔,他默默叹了口气。
又停电了。
那一阵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小区停过好几次电,停电时长短则一两个小时,长则从鸟儿归巢到鸡鸣破晓都不一定来电。
家里现在就他一人。
蒋玲去开家长会了,林平尧方才接到了医院重症患者的急诊电话,将他安顿好后,林平尧把电话放在他的手边,让他发生什么第一时间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然后出了门,估计暂时回不来。
林柏楠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型手电筒,打算借光继续沉迷于物理。
可脑海中忽地闪过妈妈昨天的一句闲聊:“你袁叔最近挺辛苦的,天气降温了,大冷天的还得二十四小时在工地监工,家都回不去……”
魏阿姨也去开家长会了,那么说明此时此刻——
袁晴遥很可能一个人在家。
嘁。
不去管她。
他打开手电筒,暖黄色的光线投射在物理书上,光有了形状,圆圆的,就像,就像她可爱的小脸一样……
不许想她!
林柏楠恼怒地拍了拍额头,仿佛这样做就能把袁晴遥从他的脑子里赶出去。
他催眠自己:没有她叽叽喳喳的正好耳根清净,反正也不想陪她玩那些无聊的游戏,就让那个胆小鬼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家里呆着吧……
目光重新锁定了物理书,林柏楠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但随着停电的时间越拉越长,缠于他心头的焦躁感竟也随之累积。
这心烦意乱并不是因为他怕黑或怕鬼,他连死亡都不怕,他才是真正对一切无所畏惧的小孩,然而那天,在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的黑暗面前,他有点害怕了……
他害怕她会害怕。
深深地叹了口气,林柏楠合上物理书,把手电筒夹在两条大腿间的缝隙中,划着轮椅出了卧室,在餐桌上留了张写着“我在袁晴遥家”的纸条后,他来到了门厅。
他决定了。
他要去陪她。
不管多难他都要去。
不就是从一层楼到另一层楼而已吗?
这还需要下决心?
对普通人来说确实如此,只要有腿有脚就能轻而易举办到。可对于十一岁的林柏楠而言,这堪比九九八十一难的取经之路,可谓困难重重。
当年的他,还没学会翘起轮椅前轮、调整身体重心,依靠上半身的力量去带动轮椅上楼梯的这种方法。
右手虽然术后恢复良好,但他的上肢力量还远远不够,他那时只能在和轮椅差不多高度的物体间移动。
他可以仅靠自己从轮椅挪上床、沙发、马桶、康复科的训练床,但若遇到存在明显高度差的两个平面,他力不从心。
更何况是从轮椅转移到地面,再从地面转移到轮椅的这种“地狱级困难模式”。
但动动脑筋,办法总是有的——
不能安全地移到地面,就摔下去好了。
地面和轮椅相差太远,就利用台阶缩小高差好了。
林柏楠在心里模拟了一遍行进路线。
3、2、1。
数到一时,他护住脑袋和颈椎,身体前倒,将自己摔在了复健用的海绵垫上。
顾不上肩膀摔痛了,他马不停蹄撑起身体,拿上手电筒,将轮椅往前推一分,往前爬一寸,推一分,再爬一寸……
来到门口,他坐直身体打开了门。
幽深的楼梯间黑得像吃人的黑洞。
他挪到台阶口,把轮椅往前倾斜,抵在后背,一只手撑地保持平衡,一只手抬起双腿放到下层的台阶,双手发力撑起屁股,再靠腰部和腹部的力量甩动身体,让屁股落到下一层的台阶,而轮椅顺着他的动作与他一并往下滑。
一层楼梯13个台阶,两跑楼梯26个台阶。
他一阶一阶地往下挪,双脚没有知觉,视野一片模糊,鞋子、袜子蹭掉了都不知道。
终于,林柏楠来到了四楼,来到了袁晴遥家门口。
坐在第一阶台阶上,他将轮椅拉到身后,抓着楼梯扶手借力,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自己移上了轮椅。
他其实可以先敲门再让袁晴遥帮忙的,但是他不想,要强的小男孩不愿意让她看见他上不去轮椅的窘迫模样。
林柏楠还不忘摸了摸裤子。
太好了。
裤子是干的。
尽快平复了急促的喘息,他脱力的双手在敲门时还在颤抖。
接着,她开了门。
急促又错乱的脚步声和那张涕泪交零的小圆脸让林柏楠知道自己这一趟没白跑,她宛如见到了救世主的表情,让他觉得,这一路的辛苦和竭蹶都是值得的。
他哪里是什么英姿飒爽、优雅从容的王子?
他一路磕磕碰碰、狼狈不堪、竭尽全力才来到了她的面前。
“我喜欢你”
那天晚饭后, 林家响起了熟悉的敲门声。
时隔多日,“老熟客”袁晴遥终于又登门拜访了!
她抱着一大包零食和一个扁盒子,问候声一如往常的洪亮, 她直冲冲地往屋子里面跑, 熟稔地像在自家似的。
袁晴遥进卧室时, 林柏楠正在写物理题,她从他手里拿走笔, 把她完全看不懂的物理书给合上了。
她从袋子里掏出零食,琳琅满目, 堆满了书桌:“这些给你,我家里还有好多口味的糖果,但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吃糖的, 因为吃糖会变笨, 所以我没有带来。林柏楠,之前是我惹你生气了,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喘了口气,她内疚地望着他:“你生气是因为我吃了太多你家的巧克力吧?我以后不会那样了, 你回来那天我没跑去迎接你, 没能说话算话,是我错了……这些是补偿, 你还喜欢吃什么?我下次带来!”
“不用了。”
带你自己来就好。
林柏楠心里讲着悄悄话,抬眸瞥了袁晴遥一眼,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不是因为巧克力才和我玩的?”
袁晴遥摇了摇头, 又点了点头, 像在认真思索着什么似的眉头微皱:“……如果我说一开始是,你会生气吗?”
“那后来呢?”他不答反问。
“后来不是了, 后来你是我的好朋友!”
她圆圆的眼睛里闪烁着认真而坚定的光芒,将带来的扁盒子递给了他:“喏,你的生日礼物!作为你的好朋友,我当然记得你的生日啦,虽然晚了几天,但还是祝你生日快乐!”
所谓的礼物是一个系着歪歪扭扭的蝴蝶结的塑料盒子,甚至不用打开,那热血的卡通封面和显眼的“火影忍者”四个大字……
内容物显而易见。
双手捏着衣袖,林柏楠接过了礼物,捧在手里端详。
他下唇不自觉地嘟了起来,语气酸溜溜的:“你都和你那帮朋友看完了才想起来我……”
“我没有看!”袁晴遥连忙举起三根手指头发誓。
“……真的?”林柏楠抬起眼眸,琢磨她的表情。
“当然了!骗你是小狗!
“你跟别人一起看呗,多热闹,你不用管我……”
“那怎么行!我们约好要一起看的,我怎么能偷偷和别人看?而且,我早就不跟那些男生女生玩了。”
“为什么?”
“我决定不喜欢他们了。”她说着让人不明就里的话,明媚而澄澈的笑容在脸上荡开,连眼梢都旋绕浓浓笑意,“林柏楠,我喜欢你!比起他们,我更喜欢你。”
他呼吸一滞。
以前上幼儿园时,天天有一群小女孩围着林柏楠转,他也没少听到她们说喜欢他的话。
包括现在,林柏楠的座位抽屉里还隔三差五出现张写着想和他交朋友的便签条。
可是这次……
他的脸颊飘起两团火烧云。
他慌忙将轮椅转了180°,背对着袁晴遥,结巴了起来:“你、你之前不是否认了吗?还、还因为冯胤懿的话生了气……”
“可我没否认我喜欢你呀!”她直截了当的回答,惹得他的脸更烫了,“那你呢?林柏楠,你喜欢我吗?”
“……”他根本不敢看她。
袁晴遥歪着脑袋去瞅林柏楠的脸,林柏楠再次转动轮椅躲开她的视线,她疑惑地追,他红着脸躲……
两个孩子像陀螺在原地打转。
“你在跟我玩转圈圈吗?”
“你、你别过来!”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
他不作答,而是待脸颊的温度降了些,坐直身子正视她,条理清晰地说:“你以后每天八点来陪我,我们一起写作业,放学我如果不去医院的话,我们一起回家,我可以陪你玩,你不许跟其他男生玩。”
她觉得这个条件很奇怪,晃着头,诚恳地问:“为什么我不能和其他男生玩?林柏楠,我也不能每天陪你哦,我还要和宝儿姐姐玩,还有冉心……”
“你不是喜欢我吗!”他大声地打断了她。
“我是喜欢你啊!可是我也喜欢宝儿姐姐和冉心,我也喜欢人很好的毛毛哥哥的,我还挺喜欢……”
“……袁晴遥!”
“你、你怎么又生气了?”
“……”
林柏楠尴尬又气愤地瞪视袁晴遥。
气死他了!
这家伙怎么能面不红心不跳地说让人误解的话,又无辜地表示她说的喜欢不过限于朋友之间而已?
生气之余,他内心的胜负欲如同火把熊熊燃烧了起来。
哪怕她理解的喜欢和他理解的喜欢不是一回事儿,哪怕她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好朋友,她不会只属于他,他也要做她心目中最独一无二的好朋友!
“跟我来。”抛出三个字,林柏楠带着袁晴遥来到冰箱前,指了指放在冷藏柜第二层的一个精美礼盒,“你的生日礼物,没机会在你生日当天送你,现在给你。”
她双手端出了金灿灿的盒子,拆开包装纸的一瞬,惊喜之色在她的脸上漫开:“哇,是巧克力!”
“喜欢吗?”
“喜欢喜欢!林柏楠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以后想吃什么告诉我,我都买给你。”他扬了扬下巴。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感动得眼泪汪汪。
“给你买好吃的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了?”
“当然不是啦!是因为昨天停电的时候你来我家找我。”她将巧克力盒子抱在胸前,笑得肩膀都耸了起来,“虽然你是因为无聊才来找我的,但是我真的好害怕。林柏楠,是你救了我,还愿意陪着我,所以你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哼,你有几个最好的朋友?”他绌了绌鼻子,以为答案又是一大堆人名,而他排在数不上名次的边缘位置。
她却向前一步靠近,清甜的声音从耳膜贯穿他的心房:“最好的朋友当然只有一个啦!”
难以自抑的欣喜差点撑破了他紧绷绷的表情,他轻咳一声,维持住了表面的镇定,冲她伸出小拇指:“拉钩,以后一直做彼此最好的朋友。”
她用小指勾住他的小指,左晃晃,右摇摇,还乐滋滋地念起了顺口溜:“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猪八戒……”
两只小手同时向上旋转,拇指相碰,盖了章。
两双眸子里倒映着十一岁的彼此那最童真的笑脸。
那个周末,袁晴遥和林柏楠疯狂地补了一百多集《火影忍者》。
袁晴遥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细细品味那一大盒她的生日礼物,开心地摇着脚丫。
她的眸子在巧克力和电视机两者间来回跳转,丝毫没察觉,身畔的小男孩正偷偷地向她递来视线……
在他眼里,看她吃东西比看动漫有趣。
一盒巧克力全部入肚,袁晴遥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巴,转过头对着林柏楠说:“这巧克力真好吃,在哪里买的?”
来不及撤回目光了,现在移开视线又显得心虚,林柏楠僵硬地盯着袁晴遥:“机场……笨蛋,我买了两盒巧克力,你本来可以拥有两盒巧克力。”
袁晴遥想起了那盒被林柏楠倒地上的巧克力,倍感惋惜:“真可惜,应该赶紧捡起来的,我爸爸说食物掉在地上三秒内捡起来还是可以吃的!”
话毕,她吧唧吧唧,又干掉了一盒别的品牌的巧克力,趁着大人们不在眼前,敞开肚子放肆大吃。
太贪吃是没有好下场的——
没一会儿,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袁晴遥的鼻腔中流出,继而,如开了闸的水龙头成股地往外涌!
她流鼻血了,大叫:“啊!林柏楠救命!”
“……你别乱动!”林柏楠慌张了几秒,随后,他冷静下来,抽出纸巾,卷成小卷塞进了袁晴遥的鼻孔里。
纸巾瞬时被鲜红的血液浸透。
蒋玲从卧室里闻声赶来,见袁晴遥的鼻孔在“喷喷泉”,赶紧去洗手间拿来毛巾,从冰箱拿出冰块,用毛巾包着冰块敷上了袁晴遥的额头。
林柏楠从袁晴遥鼻孔里揪出湿透的纸再换上干净的,他打开染血的纸巾,举起来端详。
她微微向后仰头:“林柏楠,你在看什么?”
他抽空回了句:“看看有没有脑脊液。”
她吓得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粘着血渍的嘴角往两边咧开:“我脑子流出来了,呜啊啊……”
他的小鹿眼扩张,头一次方寸大乱:“哎,你别哭啊!”
那个周末,在袁晴遥的“四管齐下”中结束了。
袁晴遥升六年级的暑假,李宝儿搬了家。
李宝儿的父亲工作发生了变动,她们全家要搬去外省定居了,临走前,她整理出两大箱东西留给了袁晴遥。
一箱是小说,一箱是漫画,还有零散几本明星杂志。她说这些都是她的心肝宝贝,妈妈不让她带走,她又舍不得丢掉,便想着当作告别礼物送给袁晴遥。
袁晴遥将那两个大纸箱收进了床底,她承诺李宝儿,她会认认真真地一本一本看完的。
李宝儿家出发那天,袁晴遥前来送行,抱着宝儿姐姐的脖子哭得像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
李宝儿也一把鼻涕一把泪,依依不舍地拉着袁晴遥的手,两人约定,以后每周至少通两次电话,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李宝儿还悄声对袁晴遥说:“遥遥,你以后要好好对待林柏楠……你对他来说很重要。”
早熟的李宝儿看得出来,在那个对谁都漠不关心又生人勿近的漂亮弟弟的眼中,袁晴遥是很不一样的存在。
袁晴遥连连点头,说让李宝儿放心,她一定会连带着宝儿姐姐的份一起尽心尽力对林柏楠好。
汽车开动了。
发动机的轰鸣声吹响了离别的号角。
袁晴遥跟在车后面跑了一段路,车影渐行渐远,坐在车后排冲她挥手的李宝儿逐渐微小到看不见……
那是袁晴遥第一次经历告别。
那个暑假,林柏楠依旧去了外地求医,袁晴遥孤单又无聊,便拆开了李宝儿留给她的箱子,翻看里面的小说和漫画。
曾经的玩伴,那个短发女生期间来家里找过她,她谎称自己肚子疼,拒绝了邀请。短发女生是小区新搬来的住户,其余人是短发女生的朋友。
并不是小说和漫画有好看,而是她很久之前就决定了,不再和短发女生那群人一起玩了——
林柏楠做完脊髓神经修复手术后回家的那天,袁晴遥依稀觉察到了他被背上楼去的背影乌云密布的。
她虽然没心没肺,但又不是个傻子,她记得她的许诺,可是当时游戏正在进行中,这些新朋友不放她走。
她问了他们:“下一局可以加个人一起玩吗?”
“加谁?”
“刚才车里的那个男生。”
“等他的腿伤好了再一起玩呗!”
“他的腿伤不会好了。”
“啊?那干嘛和他玩?多麻烦啊!”
他们嫌弃的语调令袁晴遥的神经兀地被拉扯了一下。
她推开了短发女生环着她肩膀的手:“那个……我突然想起来妈妈让我帮忙大扫除!我先走了!再见!”
她脚底抹油跑走了,身后其他人的呼喊全当听不见。
她从来没觉得林柏楠麻烦。
她也不喜欢别人这么说他。
就算他无法走路,就算他偶尔会控制不住地湿了裤子,他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一点儿也不在意,更不会嫌弃他。
事实上,他在她面前尿了裤子的那一次,她仓皇地跑了出去,不是嫌他脏而避之不及,她是去外面拿纸巾了。
想法单纯的小女孩只想快点拿来清洁用品帮小男孩擦干净,没成想,却在卧室门口听见他伤人心的吼骂……
这下,怀里抱着的抽纸用来给自己擦眼泪了。
好在,他们最终和好了。
六年级,袁晴遥和林柏楠又做回了同桌,当然,这回还是袁晴遥主动申请的。
有时候被前桌的高个子女生挡住视线,导致看不见板书了,她就搬着凳子去前面听课。
每每她做出这一举动都惊得林柏楠的心脏乱蹦一下。
他害怕她换座位。
他害怕她不在身边了。
但是嘴巴硬得跟石头似的小男孩,怎么可能说得出“你不要丢下我”之类的话?
他把笔记甩给她,说看不清楚黑板可以问他,听不懂的题目他也可以勉为其难给她讲讲……
其实,老师课堂上讲得所有知识对林柏楠来说太过小儿科了,他这一行行工工整整的笔记都是为袁晴遥记的。
她则开心地接过笔记,笑颜如花:“嘿嘿,林柏楠,你对我最好了!”
教室的最后一排,后门的那个位置,无论换了多少个教室,前后左右换了多少批同学,小女孩始终陪伴在小男孩身旁,陪伴他度过了小学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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