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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 121 章

    《第四卷·尾声》

    周围浓雾弥漫。似幻似真。

    阮朝汐独自行走在空荡荡的金殿内。

    前一刻空空荡荡的大殿里, 下一刻却又聚满了人。文武朝臣黑压压跪拜在丹墀下,两边铜鹤炉内紫烟升腾,遮蔽视线。

    脚下高台履缓步轻移, 穿过百官人群,走过一张张或倾慕、或畏惧、或谄媚的脸。踩着丹墀, 走向高位,这是她成为太后的第几个年头了?

    朝臣的面孔走马灯似地换, 杀一批不老实的, 拉拢一批可以利用的, 威吓一批左右摇摆的。她把小皇帝牢牢地捏在手里, 小皇帝看她的眼神,也从幼年时的亲昵依恋, 逐渐生出畏惧。那又如何?

    从很久以前, 她便失去了心底的柔软。言笑晏晏的动人眉眼下, 隐藏着铁石般的冷硬心肠。

    她停下脚步, 视线越过缭缭紫烟, 往四周望去, 想寻一个人。但那人在何处?

    那人早不在了。

    把她推到高处,教会了她冷硬,再把她独自抛掷在这冰冷无情的人世间。她连恨的人都失去了。

    小皇帝今年已经六岁。惶然起身, 邀她入座。她毫不推诿地坐在御案后。

    从高处俯视下去,金殿高而深阔,殿里跪拜的一个个身影落在她眼里,不再是朝臣,不再是人, 如同一只只蝼蚁无异。生杀在握的感觉,让她品尝到扭曲的快感。她知道自己不对劲, 但如何才是对的?她已经忘记了。

    她清醒地沉溺在寒潭里。失去了柔软,也失去了爱恨。年少时曾激烈跳动过的火热之心,已成寒铁。

    中原大乱,元氏父子反目,北朝版图割裂成东西两片,两边征战不休,中原士族大批惊惶南渡。

    她抓住机会,三年连续北伐三次。兵马数目,将领人选,军饷粮草征用,在她眼中都是沙盘中可调动的一个个五色小旗。北伐是个好用的借口,朝中反对她的势力被清洗了一批又一批。

    当初她决意北伐之时,他已经病重到起不了身了。

    某个秘密过府探望的夜里,他低低地咳嗽着,对她道,“我宁愿你未学会这些。朝汐,停一停。”【公/|主/号[闲/闲/][.书\坊]】

    她回报以冷漠嘲讽。“开弓射出之箭,岂有再回头时?荀令君如今说这些,太晚了。”

    帐中卧病之人默然无言。

    那时候已经入冬。那年的冬日格外寒冷,江左京师地带罕见地落了雪。

    他病逝的消息在除夕夜传来。当时宫里正在大设宴席。她接到密报后,怔忪了片刻,又神色如常地继续举杯,在满朝文武大臣山呼万岁的声响里,自若地满饮整杯酒。

    一滴泪也没有掉。

    ——

    阮朝汐猛然睁开了濡湿的眼。

    眼前落下青色纱帐,她睡在卧床里,右手探出帐外,有人在给伤处上药,动作极轻,火辣辣疼痛的掌心时不时传来一阵清凉感觉。

    帷帐外的人并未察觉她醒了,正在低声对话。

    说话的是莫闻铮:“伤处不可碰水,不可用力,能不动尽量不动。仆会每日早晚过来更换纱布和伤药。京城天气热了,更要当心创口发脓,这两日可能会起低热,郎君多留意些。”

    荀玄微的声音随即响起,“我会留意。你出去开方熬药,尽快送进来。”

    “是。”

    阮朝汐试图握起右手手指。才蜷了一下,剧痛就从牵扯到的伤处传来,刺激地她轻轻吸了口气。

    青色纱帐从外撩起,荀玄微察觉她细小的动作,坐在床边。

    “醒了。”

    带有薄茧的指腹拂过她半开半阖的眼,抹去浓黑长睫上悬挂的一点晶莹雾气,“睡了一觉,开始觉得疼了?”

    阮朝汐摇摇头。“三兄,我好难过。”

    荀玄微的视线从右手伤处挪开,和她薄雾涌动的眸子对视了瞬间,“怎么了,说说看。”

    阮朝汐道,“刚才做了个梦,梦到前世的那个我……替你守灵。安安静静守了整夜,什么也未说,一滴泪也未落,天明便起身走了。”

    荀玄微低头望来的眸光多了几分复杂难辨。

    “前世的我,不值得你落泪。”

    阮朝汐拉着伸过来的手掌坐起身。

    两边直棂窗未关,穿堂风刮进室内,她觉得有点冷,身体往前靠了靠,脸颊靠着胸膛处的衣襟,下巴搭在形状优美的肩胛处。

    “前世的那个我杀了你几次?”

    荀玄微哑然失笑,“好好的,说什么不好,谈这个。”

    阮朝汐坚持,“说说看。”

    “唔……每留我一次,过几日必定设下埋伏要杀一次。有一次燕斩辰替我挡了刀,还有一次是霍清川……不提这些了。”

    但阮朝汐不愿放他避重就轻。

    “梦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大部分时候人是麻木的,心如止水,无波无澜。只有埋伏杀你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是活的。感觉……兴奋。”

    “是么?”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原来如此。”

    “说句实话,三兄。”阮朝汐倚在他肩头,“昨夜提剑御敌,我心里并未感觉太多惊惧不安,身处刀枪箭雨之中,心里除了怒火,竟也感觉隐约兴奋和激昂战意。我这样的人……在小娘子里,是不是极其少见的?”

    “确实少见。”荀玄微抬起她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

    “看看你的手。用了多大力气挥剑?把自己的手磨得血肉模糊还不放开。这股对人对己的狠劲,小娘子里确实罕见。你若组一只娘子军,想必回回冲锋在前头。”

    阮朝汐偏了下头,视线盯住床帐不动了。看她的模样,居然认真地思考起来。

    荀玄微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的耳垂,阮朝汐不知何处的思绪回过神,护住自己小巧的耳垂,“捏我作什么。”

    “昨夜情势危急,逼出你的狠劲,一次就够了。我至今心有余悸。你还想来几回?” 柔软的耳垂又被轻轻地捏了下。

    “看见萧昉当时的眼神了么?他被你震慑得话都说不齐全。”

    阮朝汐靠在他肩头,挡开他的手,无声地闷笑起来。清浅的鼻息喷在他耳边。

    “不会变成前世那样的。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提剑御敌的感觉也很好。三兄,刚才你说的娘子军,我觉得可以考虑。母亲的净法寺收容了一大群无处可去的可怜女子……”

    不知思绪飘去何处,她的目光又凝在某处不动了。

    荀玄微耐心地等她自己回神。手指捏了捏她肩头的布料,“从宫里回青台巷的半道上你便睡沉了。衣裳湿了又干,穿在身上不难受?”

    半湿不干的衣裳穿在身上确实难受,被雨水浇了整夜的长发也难受。阮朝汐起身要沐浴。

    才刚坐直起身,又被不轻不重地按了回去。

    “肩头现血渍。”指节轻轻叩了叩她的右肩胛背后,“这处怎么了?”

    阮朝汐嘶地吸了口气,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浑身都酸痛,肩胛靠近后背的蝴蝶骨处格外地酸痛。

    她试着回忆,却想不起这里如何受伤。“想不起了。或许是擦撞到何处?”

    “衣裳褪了。让我看看后背。”

    声线平静,乍听不出喜怒。但阮朝汐听在耳里,却能明显地感觉到看似平和的语气下掩盖的忧虑,以及忧虑带来的低落和低沉。

    “没什么的。多半是擦伤。”为了证实无误,纤长的手指开始解衣带。

    半湿不干的外襦和单衣褪去,扔去边上,她背对着床外,露出洁白光润的肩头。 “看到擦伤了么?”

    荀玄微的目光落在凝脂般的后背处。靠近蝴蝶骨的雪色肌肤上,显出一道骇人的鲜红刮伤。皮破渗血,仿佛杜鹃啼血落于雪地,格外地触目惊心。

    他一眼便看出,那是被箭尾的坚硬翎羽刮过的刮伤。

    或许是箭雨中未被射中,又或者是被人及时推开,以至于铁箭侥幸擦身而过,仅仅留下一长道渗血刮伤,而不是落下一处可怖的贯穿洞伤。

    背对着他的秾华少女,上半身只穿一件粉色抱腹,身上的雪白肌肤和几处伤痕的反差过于强烈,以至于他一眼扫过去,除了蝴蝶骨处的大片血渍,还看到了手肘处的大块紫青色淤伤。

    “这里又是怎么了?”

    阮朝汐背身跪坐着,茫然地偏了下头,“哪里?”

    修长手腕从身后探过来,指尖点了点左肘弯。

    肘弯的大片淤青被发力往下压时有些疼。

    她抬起手肘查看,发现大块蔓延出去的紫青淤痕,自己也微微一怔,仔细地思索了片刻,恍然。

    “差点忘了。有支箭差点射到我,李奕臣推了我一把,我撞到墙上,似乎就是用左肘撑了下。”

    荀玄微起身放下帐子,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片刻后人回来时,手里多了只圆形玉盒。

    “莫闻铮留下的伤药,说是涂抹于掌心,早晚用两次,足够用十日。”

    他垂眸打量着小盒,“各处都要用起来,这盒伤药,只怕连三日都撑不到。”

    阮朝汐敏锐地察觉到了宁静表象下面的动荡波澜,仰起头,打量他此刻的神色。 “小伤而已。三兄不要不高兴了。”

    “并非对你不高兴。只是对我自己生了恼怒。坐好了,我替你后背上药。”

    荀玄微去盆里洗手的功夫,阮朝汐转了个身,面对床里端正地跪坐,雪白的背对着床外。洗净了手的人果然在她身侧坐下,指腹挑出清凉药膏,开始缓慢地涂抹伤处。

    “不知是不是因为把你从小接进云间坞的缘故,或许让你生出误会。我并非事事都能平心待之,无动于衷。 ”

    “我知道。三兄心情不悦,我能察觉。”

    “是么?”指腹动作极轻地涂抹药膏,柔滑的布料偶尔刮过后背肌肤,激起一阵隐约颤栗。荀玄微在身后声线淡淡,“我心里有些不大好的想法。你当真能察觉?”

    阮朝汐侧了下身,视线还未回望过去,立刻被阻止,“不要动。”

    她继续背对着床里头。“什么样的不大好的想法?”

    清凉的药膏反复涂抹数层,密实覆盖住背后刮伤,手肘随即被轻柔地托起,指腹用力揉散淤血。

    “不可说。”

    阮朝汐想追问,却本能地感觉到不妥,几度欲言又止的功夫,室内便安静下去。

    她所处的是一座木楼高处。窗户敞开,正对着青台巷荀宅后院的山景。人工堆砌的山陵并不很高,从窗口遥望出去,可以望到山顶上方流动的浮云。

    她的眼睛对着窗外的青色山峦。耳边幽静,除了远近鸟鸣声,只有抹匀药膏的细微粘稠声响,以及手肘淤血被发力揉散时、忍不住发出的几声隐忍的鼻音。

    室内太静,以至于连鼻音声响都显出异常。粘稠的抹药声响传入耳中,阮朝汐的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之前在宫里水榭处,似乎就有一次滚入了床里,身上最后只剩下一件抱腹……

    她抿紧了唇,后面不管如何难受,也不肯发再声了。

    抹药声停了。带着清凉药膏的指腹改而捏了捏耳朵。指尖微凉,耳尖滚热。荀玄微坐在她身后,偏偏若无其事地问了句,“替你揉散淤血,为什么耳尖红了?在想什么。”

    白玉色的耳垂红得几乎滴血,阮朝汐装作没听见,口吻镇定地反将一军,“到底是什么样的不好的想法,瞒着我不可说?”

    “当真要知道?”带着薄荷气味的微凉指尖又揉了揉艳色的耳垂,“你坚持问下去,我便告诉你。不过……既然是‘不可说’之事,还是不要追问到底的好。”

    门外木廊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太过熟悉,阮朝汐瞬间便听出,是白蝉来了。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白蝉果然在门外出声道,“郎君,隔间的热水准备好了,随时可供沐浴。”

    几乎在白蝉喊话的同时,阮朝汐闪电般拉下了帐子,玲珑躯体隐藏在朦胧的纱帐中,左手摸索着去拿床边半干的衣衫。

    即将摸到衣衫时,手却被不轻不重地拨开了。

    “浑身都是伤,湿冷的衣裳莫再碰,当心夜里发热。”

    荀玄微告诫的同时,已经拿过床边的湿衣裳,放去另一侧墙边的红木衣架上。

    他打开木柜,寻出一套衣裳,递来帐子里,“暂穿着。沐浴出来换你自己的衣裳。”

    阮朝汐接过那衣裳的第一眼便觉得颜色不对,暗沉的鸦青色,领缘和袖缘都是玄锦滚边,不似女子服饰,长短也不对。

    她把衣裳在床上展开,果然是一身蜀锦广袖交领的男子直裾袍。

    右手不好动弹,便只托着直裾袍的袖子,左手拎起交领衣襟,正在往身上比划时,垂落的纱帐却从外掀起一个角,裹着纱布的右手被轻轻地握住,放置在床边的月牙小墩上。

    “莫闻铮说过,这只手不能用力。不能多做动作。”

    阮朝汐: “……”

    她左手举着直裾袍,右手搁在小墩上,隔着纱帐问,“一只手如何穿衣?”

    纱帐又掀开一点,衣袍被接过去了。

    “我助你穿。”荀玄微自若地应下,又问,“隔着帐子?”

    阮朝汐垂眼望着床上的直裾袍。一只衣袖在她手边,另一只衣袖在床外,中间隔着一道欲盖弥彰的纱帐。

    “……帐子掀起来吧。”

    才放下的青色纱帐又被掀起。宽大衣裳悬空展开,她被协助顺利地穿好衣袍,右手套进衣袖后,又被轻轻地握着,引导放去月牙墩上。

    阮朝汐垂着眼,盯着不能动弹的右手。

    “这只手不好,我是不是连穿衣吃饭都要三兄帮忙了?”

    “最近半个月免不了如此。”

    衣领处的玄色领缘从左往右细细抹平。荀玄微坐在床边,把柔软长发拢起,又替她扎起衣带。衣袍宽松如展翅青鹤,越发显出腰肢纤细,盈盈一握。

    “不必怕劳烦我。”

    荀玄微将一对新制木屐放在她脚边。又仔细抚平衣摆皱褶,衣摆柔顺地往下,覆盖住了袴裤遮挡不住的一截雪白小腿。

    “心悦你,想要照料你,不愿假手于他人。只要你愿意,我甘之如饴。——起身。白蝉服侍你沐浴。”

    衣摆过长了。阮朝汐左手拢起一截衣摆,踩着木屐,往浴间的方向走出两步,清脆脚步声停在门边,回头瞥了眼身后的郎君。明澈眸子里带着思索。

    荀玄微注意到她不寻常的停顿,“怎么了?”

    阮朝汐站在浴间门边,垂眼打量自己被打理得整齐妥帖的衣裳。 “我也心悦三兄。”

    荀玄微正站在窗边,远眺后院平地拔起的山景,闻言意外地“嗯?”了声,失笑,“好好的,怎么突然和我说这句。后面接什么话?直说罢。”

    阮朝汐便直言不讳地往下说。

    “我心悦三兄,心里没什么好隐瞒的。即便梦到了不好的梦境,当面也会直说。有什么疑问,会当面直问。三兄若也同样心悦我,为何……却总是藏着心思。一边坦然说着心悦、一边又说什么‘不可说’,告诫我不要追问到底。”

    她的视线直视过来,“我想知道三兄心里的不可说。”

    “是么?”荀玄微的目光从窗外的青山转开,在她身上转了一圈,“你想好了,阿般。想好再来问我。我早说过,不可说之事,还是不要追根问底的好。”

    阮朝汐早已想好了。

    “到底是什么不好的想法?是因为这次我不听三兄劝告,坚持留在宣慈殿,令三兄担忧,因而生了恼怒?心里生了恼怒,发作出来,当面直说便是。我听着。”

    荀玄微的神色依旧显得平静。“怒意……或许有几分。但并不完全是恼怒。”

    他从窗边走近过来,松松握住她的右手腕,“走罢。”

    “欸?”阮朝汐意外地被牵住了手,愕然往前两步,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房。

    木门在身后关上了。

    “想知道我心里的不可说……沐浴时就不能用白蝉了。”

    第122章 第 122 章

    浴间的水声响了许久未歇。

    洗沐的动作不疾不徐, 仔细而耐心,掬起皂角的绵密泡沫,动作轻柔地搓洗浓密长发, 发尾飘在木桶水中,水波动荡, 乌发在水里飘散。

    雪白的背对着木桶,水波避开肩胛处刮伤, 不能碰水的右手安放在浴桶边的梨花木墩处, 左手腕被衣带卷了几层, 悬挂在放衣裳的木架上。

    肩头, 耳后,手臂, 手指, 连同淤血青紫的左手肘, 肌肤溅上的血点和灰尘被一处处细致地清洗干净。沐浴用的细缣帛沾染了少许血痕, 很快被卷起丢弃, 又换一块干净的缣帛, 沿着雪背起伏的曲线入了水下。

    阮朝汐的脸埋在浴桶边,耳廓几乎滴血。

    “手……”被衣带卷住的手腕挣了几下,“左手放下来……我自己可以洗。”

    系在木架上的另一边的衣带被解开了。

    仔细地调节了高度, 往上轻轻一拉,被卷住的手腕又被拉起几寸。

    “别往水里躲。当心水浸了背上伤口,引发化脓。”

    荀玄微又换了块干缣布,动作轻而小心,仔细地吸去溅去背后一长道刮伤的几滴混着血的水渍。又拿过圆玉盒, 重新把融化的药膏补上。

    室内水汽弥漫。帮忙洗沐的人轻言缓语,费了许多功夫, 终于哄着浴桶里的人翻过了身,半截雪背悬空,水声阵阵,继续洗沐干净。

    被裹在那件鸦青色直裾袍里抱出去的时候,长发湿漉漉地从肩头蜿蜒垂落,阮朝汐抬起终于可以活动的左手,扯住直裾袍宽大的广袖,挡住了脸。

    轻描淡写地和她说一句‘心里起了不好的念头’,如今追问清楚了,竟然如此的……不可说。

    身上一处都未放过,被彻底洗了个干净。

    退让于她的坚持,遵从她身涉险境的决定,日日送她入千秋门的忍耐和煎熬,习惯于掌控一切的手在她身上失去的掌控,今日连本带利追讨了回来。

    沐浴耽搁的时辰太久,白蝉不知何时悄然来过,又悄然离开,送来的整套衣裳整齐地叠在床头。

    抱腹,内袴,单衣,窄袖短襦,间色长裙,一件件地穿裹上身。

    滴水的长发打湿了肩头,阮朝汐的右手搁在月牙墩上,滴水发尾拢在左手,避免右边蝴蝶骨的伤处溅进水,脸对着床里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表面的镇静下,心里乱得仿佛一团麻线。

    她自以为了解身边的人,了解的还是太少。看似清风朗月的郎君,心里隐藏着许多不为外人探知的暗处。追问到底的代价,太大了。

    长发被拢了过去。荀玄微取来木架挂的布巾,包裹住滴水的发尾,一寸寸拧干的同时,坐在床边和她说起。

    “我心中喜悦。”

    阮朝汐心里加速一跳。清凌凌的眼睛瞬间抬起,含着薄嗔瞪视过去。但荀玄微望来的眸光温柔似水,和她说的不是浴间里的情形,却是另一桩事。

    “刚才你站在门边对我说的那句‘心悦’,我听到了。直到现在,心中还是无尽喜悦。”

    阮朝汐眉眼间的薄嗔缓和下去。她轻轻‘嗯’了声。

    “我听到三兄说‘心悦’,‘甘之如饴’,心里也是喜悦的。”

    她抬手摸了摸衣领下隐藏的细带。

    替她拧干长发的这只手,方才又替她穿起抱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后颈处拉起细带,摸索了片刻,打了个如意结。细带又绕过腰间,按着敏感的腰背处,仔细地打了个结。

    阮朝汐避开视线,抬手摸了一下后颈的细带, “但穿衣沐浴这些事,以后还是我自己做罢。三兄做的实在是太……”她咬了咬唇,说不下去了。

    “就这几日。”荀玄微温声保证,“等过几日你右手的伤势好转,自然任由你自己做事。”指腹捻了捻发尾,“还有些湿,你莫动,我再拿块布巾来。”

    阮朝汐倚在温暖的怀里。她如今碰触到了清辉皎月背面的暗处,隐约知道自己在宫里遇险,当他凝视千疮百孔的染血殿门时,表面什么也未显露,或许已经压抑了许多情绪在心底。

    等待头发擦干时,她的视线时不时地扫过自己的左手腕。那处被衣带系着的力道并不重,未落下任何痕迹。

    垂下的视线飞快地瞥过身侧正在替他拧干长发的郎君。荀玄微神色如常,声线和缓,指腹轻轻地碰了碰发尾, “干了。”

    月牙墩上放了几盘小食,常用的奶饼,枣饼,撒子,细环饼,甚至还有一小盘常给小孩儿食用的胶牙饧。

    阮朝汐早上至今未用食,浴间里闹了一场,早已饥肠辘辘,才咬下半个香甜的细环饼,又被喂了一块甜滋滋的胶牙饧。她捂着鼓鼓囊囊的脸颊吮着糖饴。

    荀玄微取过一把玉梳,替她梳理柔滑的长发。

    “不怎么见你头上戴配饰。之前赠你的玉簪都落在云间坞未带出来,你身边可是连只像样的簪子都没有?”

    “老太妃赐下一支玉簪,一支珍珠步摇。我在宫里时常戴那两支。但昨夜御敌,头上戴簪子碍事,我全摘了,落在宫里忘了带出来。”

    “等得空时,我再替你刻一支。想要个什么图案?”

    阮朝汐不假思索,“还要兔儿。”

    “我刻兔儿的手艺不大好。”荀玄微的声线里带了笑意。

    “就要兔儿。不需要花俏的图样,簪子上刻一只长耳小兔足够了。”

    “那就刻兔儿。”荀玄微应诺下来,放下玉梳起身。“这几日宫里事多,我白日里都需入宫,入夜后才能回来。”

    “我知晓了。”阮朝汐坐起身,“今日我不出去,等你回来便是。晚上家里可要准备饭食?”

    荀玄微原本站在床边,正在挽起纱帐挂在两边铜钩上。动作顿了顿,眸光注视过来,眼神里带着某种奇异幽深的意味。

    阮朝汐不明所以,但盯过来的幽幽的目光莫名令她感觉哪里不对。“怎么了?”

    “你提醒我了。九郎已离京,等我再出门,这处荀氏大宅里再无当家做主之人,你想出行,随时可以出行。”

    荀玄微的视线从她身上转开,淡淡道了句,“我又有些不大好的想法了。”

    “……”

    阮朝汐把左手往身后藏, “三兄!”

    荀玄微继续把纱帐挂去两边铜钩高处,“放心,我知晓分寸,不会做什么。阿般,过来这里。”

    阮朝汐被引着站去南边的直棂窗边,前方对着主院门。荀玄微点了点那道虚掩的院门,又依次指向远处的正门,车马道,最靠近巷口的乌头门。

    “我晚上回来时,这几道门会依次敞开,仆僮会提着灯笼出迎门外,动静不小,你应当会很容易察觉。”

    阮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这处两层小木楼坐落在荀氏大宅主院的后方,身处二楼高处,内外几道门看得很清楚。

    “确实不难察觉。然后呢。三兄可是要我出迎?”

    “倒不必你出迎。”荀玄微的目光盯着远处的正门。

    “阿般,你是心里有主意的。但凡你决意要做的事,便不会听旁人劝说,直往而无回,时常引起我的忧虑焦灼之心。这样罢。等我出去后,你白日里去何处,做什么,不要让我知晓。我眼里看不见,就当做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院门。“等我晚上回来时,只要你依旧好好地在楼上,让我看见,我便安心了。”

    阮朝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三兄,这岂不是……”明晃晃的装聋作哑,假做不知。

    “早和你说过,心里藏的不可说,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真正说出了口,其实并无甚道理可言。”

    荀玄微抬手把她柔软滑落的长发拢在肩头,“追根究底问了我,知道我心底并不怎么光彩的念头,现今可后悔了?”

    阮朝汐想了想,“不后悔。”

    “当真?不是嘴硬?”

    “不是嘴硬。告知我,让我知晓三兄心里的焦灼忧虑,好过独自藏着掖着,表面云淡风轻。唯一不好的,就是下次……下次好好说,别再拿衣带了。”

    荀玄微莞尔,蜻蜓点水般拂过她的手腕,握了握,很快松开了。

    “我出去了。娟娘那处的事需得尽快解决。”

    “早去早回。”

    脚步声下了楼。

    阮朝汐所在的这处木楼,年代似乎相当久远了,滴水长檐下修建了一圈三步宽的观景木廊,高处的风不小。

    她站在木廊栏杆边,目送那道颀长身影出了院门,院门外等候的霍清川和徐幼棠迎了上去,片刻后,远处的乌头门敞开,一辆马车驶出大门。她即刻踩着木梯下楼。

    刚才高处四下里一瞥,她望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

    隔壁跨院里弥漫着苦涩药味。

    莫闻铮正守着小炉熬煮汤药,蒲扇一下下地扇着火。傅阿池坐在小案边,专注地分捡凌乱摆放的药株。

    “替我把茯苓和田七挑出来。” 莫闻铮并不回头,嘴里不耐烦地指点,“想学医,岂能辨不清草药?给你三次机会。辨其形,闻其味。”

    小案上摆放着新采来的十几株草药,洗净的根茎上还带着水滴。傅阿池一株株地捡起,仔细分辨形状,挨个闻了闻气味,又试探地挨个咬一小口草叶和根茎。

    才咬到第三株时,莫闻铮隐约感觉声响不对,一回头,大惊失色,“别咬!里头有毒株!”

    他冲过来夺走两株草药, “叫你辨其形,闻其味,谁让你上嘴咬了?”

    傅阿池理直气壮,“神农尝百草而知医理,我为何不能尝百草?”

    “你还有道理了?行,剩下的都无毒,你挨个尝一尝。告诉我是什么。”

    “这个是茯苓,这个似乎是当归?这个是党参,这个是……呸呸呸!”

    “哈哈哈,这个是黄连,认清楚了?不听劝的倔丫头。”

    “呸呸呸……水……”

    阮朝汐站在门边瞧着,无声地笑了起来。她未惊动里头,转身出了主院门,往前院方向走。

    半道上被等候已久的人拦下。

    宫里带出来的夏娘子,早已脱下了宫里的女官服饰,换上了寻常襦裙,脖颈间触目惊心的一道鲜红割伤痊愈了大半,不影响走动说话了。

    “妾前来辞行。”夏娘子俯身盈盈拜倒, “救命深恩不敢忘。妾日后安顿下来,定会设立郡主的长生祠,日日焚香祝祷。”

    “我年少福浅,长生祠实在不必。”阮朝汐把她扶起,“夏娘子打算去何处?小殿下即将登基,夏娘子是服侍过小殿下的旧人,可愿再回宫里?”

    夏娘子抬手摸着自己脖颈间的伤疤,苦涩地笑了。

    “侥幸留得性命在,再不敢入宫,更不敢长留京城。妾早上去了趟净法寺,把宫中那些苦命的姊妹们的灵位尽数供奉在佛前。心事了结,明日就打算离京,还是回妾出身的东郡去。”

    再度大礼拜下,起身告辞,阮朝汐目送夏娘子离去。

    主院往西行,沿着长廊缓行一刻钟到荼蘼院。

    陆适之在灶火边生火,做饭,忙得满头大汗,院子里烟熏火燎。

    “早上市集新鲜买来的莼菜,新鲜宰杀割下的羊腿肉,放在一起炖煮而成的莼菜肉糜羹,如何会不好吃!你小子是鼻子堵塞了还是舌头不灵光?”

    姜芝舀着碗里的肉羹,吃一口又放下, “闻起来倒是香得很,吃起来就是不好吃。你小子是怎么煮的?好好的莼菜和肉给糟蹋成这样?”

    陆适之气得扔了木勺。“就你小子嘴巴厉害,也不见李大兄抱怨什么。”

    李奕臣在旁边闷不吭声扒拉了半碗,一抹嘴说,“我觉得还行。比小时候吃的猪糠食和麦麸饭好吃。”

    姜芝捧腹大笑。

    阮朝汐在吵吵嚷嚷声里踏进门去,“三弟煮了羹?给我半碗尝尝。”

    陆适之气鼓鼓地添了半勺肉羹,捧给阮朝汐,“别理老四那个刁嘴货。新鲜的羊肉莼菜羹,尝尝。”

    阮朝汐谨慎地闻了闻,肉香里混着新鲜菜香,她舀起一小勺肉糜羹,安慰说,“闻着还不错,吃起来不会差到哪里去……咳,咳咳。”

    嘴里的半勺羹在舌尖滚动,艰难地咽下。

    “四弟,羊肉要放调料去腥……莼菜也需先放盐水里沥一遍,引出了鲜甜味才好吃……”

    姜芝哈哈大笑,“我就说难吃,这小子不认!”

    陆适之一脚踹过去,“晚食你煮!”

    傍晚时分,姜芝满脸烟灰地蹲在灶台边生火,晚食的缭缭香气在小院里四处升腾,随之弥漫的是仿佛烧了整个院子般的黑烟。

    宫里的圣旨就在这时颁下了。

    青台巷正门大敞,迎进传旨内监,阮朝汐跪倒在香案后,耳听着圣旨一字字念诵。

    正是国丧期间,梵奴还未登基,居然下诏给她赐了一座宅邸。宅邸的地界在长桑里。

    “寿春郡主大喜。”传旨内监双手捧来圣旨,满脸堆笑,“这可是圣驾颁下的头一道圣旨。长桑里是个好地方啊,比青台巷这处更靠近皇城。”

    阮朝汐接过圣旨,心里默想,圣驾……如今指代梵奴了。

    “敢问大监,眼下国丧期间,为何会突然赐宅邸?”

    “圣驾今日守灵时,不见郡主,便追问郡主在何处。荀令君答,郡主在京城并无住所,暂住在青台巷荀宅。圣驾便传下口谕,赐一座靠近皇城的宅子。又说,日后可以经常去登门拜访。”

    传旨内监笑道,“荀令君和萧使君都无异议,赐宅邸的圣意就定下了。对了,圣驾思念郡主,另传口谕问,郡主何时能入宫探望哪。”

    阮朝汐微微地笑了,卷起圣旨,放置在香案上。“劳烦回宫替我转告一句,等国丧期过了,定会入宫探望圣驾。”

    送走了传旨内监,回去荼蘼院,继续用了半碗姜芝做糊了的粳米饭。

    阮朝汐谨慎地尝了一口,公允地说,“满口焦香。虽然卖相不好,其实味道还不错。”

    李奕臣吭哧吭哧扒了半碗,一抹嘴,“吃起来倒还不错,但这卖相连猪糠都不如。”

    陆适之捧腹大笑。

    白蝉找来荼蘼院,在满院子弥漫的焦糊味里,哭笑不得地把她拉走。

    “随他们几个如何折腾去。你身上带着伤,如何能随他们一处折腾,过来用点清粥,莫闻铮等着给伤处换药。”

    阮朝汐回了主院,在枝叶浓密的梧桐树荫下用了半碗清粥,半碗鲈鱼羹,右手重新换了伤药。

    掌心模糊的血肉黏在纱布上,莫闻铮拿剪刀剪开,白蝉在旁边看得脸色发白,阮朝汐从头到尾没吭声,视线抬起,眼看着天色逐渐昏暗下去,主院后方的小木楼在黄昏暮色中展露四角飞檐的剪影。

    主院里的众多仆僮忙忙碌碌点起廊下的众多灯笼,又点亮庭院里四角半人高的石座灯。

    纱布换好了,她推开粥碗,站起身来往木楼上走。

    ————

    荼蘼院里四处飘扬的浮灰沾染了衣裳,白蝉坚持给她备下热水,擦洗身上沾染的烟尘,洁净伤口。

    浴房里水汽蒸腾,哗啦哗啦的水声不绝。阮朝汐的心思被浓重的暮色牵引着,低声催促了几次。但白蝉洗沐仔细,花费的时辰不少。

    远处似乎传来了什么响动,她在氤氲水汽里睁开了眼, “什么声音?可是三兄回来了?”

    白蝉过去朝南的窗边,打开一条细缝朝外远眺,“郎君哪有这么早回来的。是霍清川回来寻东西,等下还要往尚书省送。我看郎君二更天都不得回了。”

    “……是么。”

    白蝉助她穿了衣,送去床边,放下帐子,吹熄了所有的烛火,只剩下月牙墩上的一盏烛台。

    阮朝汐盯着屋里唯一的朦胧灯光,积攒的疲累涌上,心神松懈,逐渐阖拢了眼睛。

    被惊醒时不知是几更天。荀玄微坐在床边,身上入宫的官袍尚未换下,肩头带着露水的湿汽,不知何时掀起了纱帐,凝视着她的睡颜。

    阮朝汐倏然睁开了眼,清澈眸光直勾勾盯着看了片刻,“三兄回来了。”

    “回来了。进院门时不见你,上楼也未听闻动静,起先以为你不在。后来掀开帐子,见你在帐子里入睡,我便安心了。”

    吹了户外夜风的手微凉,手背搭在阮朝汐的额头,细致探查温度。“看你睡得脸红扑扑的,有些担心你发热。”

    阮朝汐反手摸自己的额头,指尖又探过去碰触荀玄微的额头。

    荀玄微的眼里带了笑意,捉住柔软的指尖捏了捏。“可是吵到你了?继续睡罢。”

    阮朝汐闭上了眼,带着困倦的嗓音问,“娟娘子……”

    “安排妥当了。国丧期间挪动不得,等二十一日国丧期满,就能把人接出来。”

    “嗯。”

    一个鼻音浓重的“嗯”字后却又没了动静。荀玄微一只手撩开纱帐,缓缓附身下来。

    昏黄的灯光带着暖意,灯光映亮了沉睡中的少女的姣色眉眼,他哑然失笑,她看似清醒的几句对话,竟然又睡着了。

    荀玄微深夜有些倦怠,凝视着面前安睡的宁静场面,略疲倦的眉眼间不经意地显露出温柔缱绻,平静心湖起了动荡波澜。

    他往前倾身,动作里带了亲昵,指腹拂过沉然安睡的眉眼脸颊。

    低头望下来的眸子里涌动着亮色的光,仿佛天地散碎的星光聚拢,星湖中心倒映着她。

    纱布裹住的右手原本侧放在枕边,被松松地牵着,搭在床边的月牙墩上。

    青色纱帐放下了。

    阮朝汐不知自己是何时睡下的。只记得半梦半醒间等到人回来了,似乎说了几句话,具体说了些什么却又忘了。

    再次睡醒时,纱帐外的油灯还是亮着。

    荀玄微面前摊着一幅白绢画样。细狼毫握在手中,笔下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一只尾巴圆滚滚的长耳兔儿。

    阮朝汐困倦地揉着眼睛,对着灯下伏案的侧影,又看看窗外暗沉的天色。如今是几更天了?

    “三兄……你都不睡觉的?”

    第123章 第 123 章

    “人生苦短, 更要争醒时长。”

    荀玄微拨亮了书案上的油灯,“趁今夜得空,加紧把兔儿雕出来。”

    阮朝汐趿鞋下地, 站在书案边打量几眼,把勾勒图案的笔抽走了。

    “我以为‘得空’的意思, 是真正清闲下来的‘得空’。半夜三更不睡硬抢出来的功夫,哪里叫得空?”

    荀玄微失笑, “今夜注定睡不成。”

    他给她看书案上堆了整摞的文书, “这些都是要连夜赶写草拟的文书。咬文嚼字写到半夜, 四更天又要入宫守灵。如今已经二更末, 头尾只差一个时辰,睡也睡不安稳, 索性趁着这点间隙替你雕只兔儿。”

    阮朝汐借着灯火, 迎面看见他手边摊开的一份官府黄纸书上密密麻麻写满官职和人名, 末尾处写了“以谋逆朋党从重论罪, 拟定——”几个字, 似乎尚未写完, 剩下半卷空白。

    还未看清楚哪些人名,文书已经左右合拢,卷轴慢悠悠卷起, 放去旁边。

    “瞧,”荀玄微改而拿起书案边搁着的一支玉簪。

    “今日寻来的玉料。山里新开出来的一块上等玉石,玉质通透,可堪为赠礼。”

    阮朝汐借着灯光打量着玉簪,心神却发散出去。

    不知为何……眼前看似平和的场面, 却让她突兀地想到了前世那些不好的场面。

    不知前世他病重过世时多大年岁,只记得自己似乎还很年轻。

    探究的视线在明亮灯下越过玉簪, 仔细打量面前的郎君。平和眉眼隐藏倦怠,不知是灯光明暗的缘故,还是深夜里疲倦,气色显得不大好。

    心里升腾起细微的不安。

    她接过玉簪,层层包裹的受伤的右手抬起,未被纱布裹起的指尖吃力地挽发,发尾绕着玉簪盘了几盘,随意把簪子斜插进乌鬓里。

    “瞧,没有兔儿的玉簪,也能先用着。” 她当面展示给他看。“簪子我收下了,得空时你再拿去慢慢地雕兔儿。“

    荀玄微的目光里带了担忧,立刻起身,抬手托住她的右手腕, “手指勿用力。莫要牵扯了掌心。”

    阮朝汐攥着簪子往卧床边走,引着荀玄微随她过来,受伤不能用力的手掌搭在他肩头,往下虚虚地一压——还未发力,右手腕已经被圈握住,直接拉去旁边。

    “胡闹。“

    阮朝汐索性往前一扑,整个人都撞入他的怀里。荀玄微靠坐在床头,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掌挣开,亮光下抬起,在荀玄微的注视下,明晃晃往他胸口处一搭。

    整个人压在他身上。

    “别动。当心碰了我的手。”她的唇角往上翘了翘,闭上了眼睛。

    书案上的油灯发出细微的燃烧声响,灯油逐渐见底,一阵夜风吹过,熄灭了。木楼内外彻底陷入黑暗中。

    即将困倦地陷入梦乡时,忍耐多时的指腹捏了捏她的耳垂。

    “就这么压着我睡?”

    “就这么压着睡。”她不肯挪窝, “不压着你,谁知道何时人又半夜起身了。”

    指腹放开耳垂,轻轻地拂过脸颊、柔软的唇角处,不轻不重蹭了蹭。

    “你对我倒是放心。我对我自己都不那么放心。”

    说话间,今晚四处惹事的右手腕被轻轻握着,放到月牙墩上去了。

    长指握住了唯一能动弹的左手腕,摩挲了几下,衣带随意卷了两圈。

    阮朝汐原本困倦阖拢的眼睛倏然睁开。眼睛逐渐适应室内的黑暗,窗外朦胧的月光下,两人对视一眼,荀玄微的声线隐约带了笑。

    “今夜留了我,阿般,明日你不会杀我罢?”

    “……”

    阮朝汐挣脱了松松的衣带,抬手捂住那双意味深长的清幽眼睛。凑过唇角边,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谁留你了?闭眼睡觉。”

    荀玄微睡下了。

    搂着她略翻了个身,变成了拥抱侧卧的姿势。他确实疲倦了,平稳的呼吸很快转变为均匀绵长的鼻息。

    陷入黑沉梦乡之前,阮朝汐迷迷糊糊地想。

    这似乎是他们头一回一起入睡。

    前世睡一次设埋伏杀一次的事……就留在前世罢。

    ————

    她在山峦间独自前行。

    前方有一只巨大玄鸟展翅飞掠过天地,由北往南,巨翅罡风刮得人立足不稳,罡风引燃熊熊山火,火势蔓延,脚下的大片山林染上血色,她在山顶驻足四顾。

    那只玄鸟自天边回旋飞翔而归,一声清鸣,从她头顶掠过,幽深的黑眸俯视山崖边的少女。

    她仰头望着那只玄鸟的展翅黑影。

    熊熊山火在她脚下停了。

    左肩处不知为何,在她抬头仰望的同时,忽然又起了一阵灼痛。

    她从梦里猛地清醒过来,指尖摸了摸自己的左肩胛。灼痛消失了。

    “怎么了?”身边的人睡得极浅,已经惊醒过来,在黑暗中探出有力手臂,揽住了她。

    “睡得好好的,突然全身抖了一下。可是做噩梦了?”

    阮朝汐有些恍惚,还在抚摸着自己的肩胛。

    “梦里有些疼。好像被针扎了似地,又有点像是被山火撩到一点……”

    探过来的手摸索几下,准确地按压到肩胛靠后的部位。“这里?”

    确实就在那处。部位过于精准了,阮朝汐反而觉得诧异。“三兄如何知道的?”

    带着薄茧的指腹反复地摩挲着那处肌肤。黑暗里没有应答。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郎君,该起身了。”白蝉轻柔地喊门,“四更天了,霍清川在门外等候。”

    “你继续睡。”身边的人轻手轻脚都起身,把衾被拉起,体贴地替她挡住耳朵,又亲昵地捏了捏脸颊,离开了。

    阮朝汐起身时,书案上空空荡荡,文书都被收拾走了,只剩那支素玉簪放在白瓷枕边。

    ——

    国丧期间,京城处处麻布白幡。不可奏乐,不可酒宴。距离青台巷不远的桃林游客绝迹。

    青台巷主人早出夜归,越发地忙碌起来。

    阮朝汐有时半夜醒来,两人可以说几句话。

    有时一觉睡到天明,只从身边落下的少许痕迹看出人夜里回来,清晨又走了。

    国丧第七日,宫里办了整夜法事,荀玄微寅夜未归。第二日清晨,桃枝巷送来一只精巧的小笼,交到阮朝汐的手里。

    阮朝汐把笼子打开,拎出一只黑白毛色的乖巧兔儿,抿着唇,摸了摸兔儿粉色的长耳朵。

    兔儿在主院里散养,满院子地蹦跶。

    木楼的长书案上,玉质通透、毫无雕琢花纹的一只素簪,在她面前一日日缓慢地增添雕琢纹样。

    某天早上起身不经意地查看,玉簪上多了一只长耳朵。

    又一个清晨,多了可爱的三瓣嘴,还特意拿朱砂点红了。

    和绢帛勾勒的图案及相似的,尾巴圆滚滚的长耳绒兔,逐渐出现在发簪尾。

    眼看着兔儿玉簪就差最后一只眼睛就要雕成的时候,雕工停下了。

    接连三日不动。

    这天早起便是个阴沉的天气。莫闻铮过来荼蘼院换药时,小院里聚了满院子的人。

    黑白兔儿被拎到荼蘼院里散养,四处蹦蹦跳跳,满墙的蔷薇花藤被掏出一个大洞。

    陆适之蹲在花架边,手里拿干草逗弄着兔儿,一边和姜芝低声议论着什么。

    白蝉守着小石锅生火煮酪,李奕臣蹲在另一侧的蔷薇木架前,指着木柱上的几道新鲜划痕嘀咕,“阿般,每天划一道是什么意思?”

    阮朝汐没吭声,手里的匕首又划上一道。

    五道划痕。连续五天没见着人了。

    莫闻铮在长木案上依次放下药膏、剪刀、清水和纱布。

    伤口换药的间隙,阮朝汐抚摸着左肩,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什么样的伤口,会让人感觉针扎一般的绵密,又感觉火烧火燎的痛楚?”

    傅阿池这两日正在学针灸认穴,莫闻铮深受其苦,想也不想就道,“针灸。”

    “针灸?”阮朝汐思索着古怪的梦境,摇头,“感觉不像针灸。”

    “那就是刺青了。” 莫闻铮随口道,“军中许多儿郎身上都带有刺青。刺图纹的当时针扎绵密,刺完了又感觉火烧火燎的痛楚。这里谁要刺青?给傅阿池练练手。”

    军中刺青为黥,街坊儿郎身上刺青者多为浪荡子。寻常人谁愿意轻易毁弃体肤?阮朝汐啼笑皆非。

    “别乱招呼。这里都是正经儿郎,哪个要刺青?”

    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莫闻铮却被口水呛住了。

    “咳咳咳……”

    他瞬间望来的眼神也极为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你竟不知……?”

    话说到一半却闭上了嘴,视线飘忽不定。

    阮朝汐见他神色可疑,追问了两句“我不知什么?”,莫闻铮却又死活不肯再说下去,一副耳边不理诸事的模样,只专心致志地换药。

    李奕臣在旁边抱臂旁观,等莫闻铮换好了伤药,立刻把人赶出院去,砰一声关了院门。

    “一句话都不肯说齐全,说一半吞一半,忒烦!”

    阮朝汐注视着紧闭的院门。

    能让莫闻铮闭嘴如蚌壳的,必然是和他主上荀玄微有关的事了。

    ——荀玄微有什么事,是莫闻铮觉得她应该知道,她却又不知的?

    白蝉给每人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酪浆。陆适之撸着兔儿,把这几日探听来的消息和姜芝低声一一商议过,神色越来越凝重。

    两人起了身,拎着毛都被撸秃了的可怜兔儿过来寻阮朝汐。

    “最近京城乱的很。二十一日国丧期都未满,竟已经出了诸多大事。”

    姜芝忧虑地劝诫,“阿般,你的手伤得恰到好处。最近养伤别出去,千万莫去皇宫里谢恩。郎君最近锋芒太盛,人在刀锋尖处,京城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青台巷。”

    阮朝汐的视线盯着木桩上新刻下的第五道划痕。

    “说说看。他近日都做了些什么。”

    陆适之叹着气,一桩桩地和她说。

    “太子虽废死,牵扯的谋逆案不可囫囵结案,朝廷在清查谋逆同党。”

    “这个我知道。”阮朝汐平静地道,“牵扯了不少人。”

    “平卢王元宸以谋逆大罪,定了斩立决。问斩的日子在国丧结束当日午时,西市口。”

    “一同问斩的还有不少豫州跟随平卢王入京的死忠麾下,牵连甚广,京城震动不安。平卢王能不能顺利问斩,影响到娟娘子能不能顺利脱身。郎君这两日留在宫里未归,便是监问此事。”

    阮朝汐一惊,国丧结束的日子只剩四五日了:“平卢王问斩之事我有听说,只是不知这么快。其他还有呢。”

    “借着谋逆大罪的罪名,郎君联合京中士族和勋贵门第,清洗宗室。尤其是手中握有兵权的,从冀州龙兴地跟随先帝来京城的那一批元氏宗室。前几日先帝灵柩出殡,借着送殡出城的机会,差点跑了一位和废太子交好的庆林王。奔出去几十里被萧使君领兵追回来了,人正押在诏狱里,重兵镇压看守。”

    “皇宫南门的左右卫所,都曾是宣城王元治麾下统领的内廷禁卫。宣城王本人虽然无事,但两处卫所近日已经被查封了。”

    “还有徐幼棠徐二兄。他身上领了廷尉职务,负责诏狱追捕查抄诸事,这几日诏狱不断地押进人犯,忙得脚不沾地。”

    “还有……”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阮朝汐听着听着,眼前似乎出现了深海中央翻滚的漩涡。

    果然人在刀锋尖处。

    多年韬光养晦,一朝锋芒毕露。

    “这些日子出入宫廷,谁近身看护他安全?”

    “燕四兄回京了,郎君那处有燕四兄领兵护着,出入无恙。倒是你这处……”

    陆适之叹了口气。“京城最近风声鹤唳,不知多少眼睛盯着青台巷。纵然有李大兄跟着,路上还是不太平。尽量少出门为好。”

    阮朝汐道,“我晓得分寸。入宫谢恩和探望之事都不急,先等平卢王问斩之事尘埃落定了再说。”

    她起身时,又看了眼木架上新鲜的划痕。

    她晓得分寸,却有人做事不再顾忌分寸。事情做得太快,太绝,雷霆万钧之势劈落,若是一击不死,就连吃草的兔儿都会含恨反咬,更何况是人呢。

    人人尽知的浅显道理,她不信他不知。

    “为何不能徐徐图之,这么快动用雷霆手段……”她喃喃自语道。

    ————

    荀玄微当夜回来了。

    他的脚步声是听惯了的,阮朝汐在暗色里毫无睡意,安静地睁着眼睛。片刻后,脚步声果然停在床边。

    月牙墩上的一盏照明小油灯被点亮了。铜钎子拨了拨灯芯,把灯光拨到最暗,怕惊扰了沉睡的人,随即撩起纱帐,探望进来。

    阮朝汐在黑暗里翻了个身,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笔直地仰视过去。

    两人的目光在暗处撞上了。

    荀玄微露出意外的神色,看了眼角落的滴漏时刻。

    “这么晚了,还未睡?”

    阮朝汐应了声,“晚上想事情……想到睡不着。”

    荀玄微起身脱下身上浸湿露水的官袍,挂在木架上,换了身家中燕居的常服,回身坐在床边,

    “何事?旁观者清,或许我能出些主意。”

    灯光映出了动人的侧影轮廓。阮朝汐拢着衾被坐着,视线低垂望地,柔软的发丝也垂落下来,遮掩住半边白玉色的脸颊,灯下显露出难得的恬静。

    “今日才听闻,平卢王就要处斩了?”

    “不错。定的国丧结束、除服当日。他顺利处斩的话,娟娘那边也可以早日脱身。”

    “之后呢?娟娘子会去何处?”

    “她立下大功,我允诺过她,之后放她自由来去。回云间坞也可,留在京城也可,随她心意。”

    “听起来极好。那你自己呢。”

    “我?”

    “三兄一手搅得京城动荡不安,身处漩涡中心,肯定离不开京城了。之前似乎有人说过辞官归隐的事?还说什么天涯海角追随……”

    阮朝汐垂眼望着灯台明灭的光,“拿话哄我呢。”

    放下的纱帐被撩起了。

    荀玄微坐近过来,细心圈起受伤的右手腕,依旧放去床边,随即拢过纤细的腰身。

    阮朝汐被抱坐在温暖的怀里,额头抵着对面的肩膀不吭声。

    耳畔传来沉静的解释。

    “那是一两年后的安排。京城如今确实一滩浑水,现在辞官的话,局面弹压不住,即刻会引起反噬。等一两年后,该罢黜的罢黜,该流放的流放,各处隐患都处置弹压妥当,换个可靠的人接替这辅政大臣的烫手职位,那时便可以考虑归隐,天涯海角地追随阿般而去。”

    “三兄,我发现……你谋划事情,都是以年为衡量。一两年,三五年,轻轻巧巧地说出口。”

    阮朝汐闭上了眼,脸颊贴靠在温热的掌心,浓密的长睫闭上,刮过掌心处。

    “然而一年有三百六十日,朝暮漫长。人生有多少个一两年?筹谋诸事,你擅长谋划,尽可以慢慢着手去做。何至于天天早出晚归,连面也见不上?五日未见,我的耳边听到了许多消息,好的,不好的。白日里思念,晚上忧虑不安。”

    荀玄微沉默下来。

    手臂逐渐用力,阮朝汐被他紧紧地揽在怀里。 “我亦思念你。”

    “不是你忙里偷闲时,偶尔抽空想一想我,夜里坐在床边看一眼睡着的我,便是思念了。”

    阮朝汐贴在胸膛上,耳听着沉稳的心跳,指尖攥紧了面前柔滑的布料。 “这些不是我要的思念。”

    “那你说,如何才算是思念。”

    “夜里回来时,如果我睡着了,直接把我推醒。”

    阮朝汐抬头直视过去,眸子亮如星辰,“像现在这样抱抱我,我们当面说说话。说说白日里的大小事,哪怕随意说些琐事也无妨的。”

    荀玄微不赞同,“见你夜里好睡,我如何舍得把你推醒,只为了说几句无关紧要的琐事?你前些日子宫里伤损了身子,正要好好休息调养——”

    话音未落,阮朝汐已经不满地瞪视过去,荀玄微瞬间察觉了她的不悦和坚持。

    他莞尔退让。 “好好,就如你所说,把你推醒,再抱着你,当面告诉你,我白日里对你如何地思念……满意了?”

    明明是自己极为严肃说出去的话语,被隐约带笑的嗓音重复了一遍,阮朝汐的唇角也忍不住翘了翘,

    “满意。”

    两人的目光在朦胧灯火下对视着彼此,荀玄微唇边噙着笑,云淡风轻道了句。

    “既然已经把你推醒了……只是抱一抱,说两句思念,对我来说却是不足。”

    “嗯?” 阮朝汐听出了三分话外之音,仰头注视过去。

    他深夜里说话和白日里似乎有些不同了。

    话尾音带出几分慵倦,眼尾上扬,轻飘飘睨过来一眼,眸光里带着某些不清不楚、难以言喻的意味,在她身上转过一圈。

    像是无影无形的小钩子,于深夜里悄然勾动心弦,令平静心湖漾起动荡波纹。

    意图明显,用足了方法暗示,却故意不明说。

    阮朝汐绷着脸忍住不笑,粉色菱唇却微微地翘起。

    动作里带了不自觉的亲昵,人往前倾,顺遂着被拨动的心弦,手臂拥了上去。

    寂静深夜里,两人拥抱着吻在一处。

    思念肆无忌惮蔓延,心跳激烈,这是彼此都可以清楚感知的、最直接的思念。

    受伤的右手很快被松松地牵着,重新搭在床边。“这只手千万莫动。伤处再不好,夏日热天里遭罪。”

    受伤的手当然不会轻易挪动,但另一只能动弹的手腕被握在温热的手掌里,逐渐在身后扣紧。

    这又是个难以挣扎的动作,阮朝汐这些天来隐约知晓了眼前皎月般的郎君心底难以碰触的暗处,顺着他的动作后仰起头,任由他以绝对掌控的姿态把她压在床头。

    “三兄……我最近养伤都未出门,晚上又在木楼等你。”

    回应她的是一声舒缓的:“我知道。但有些事没有道理可言。”

    皓白手腕被扣在身后,又被压在身下。骨节分明的长指把纤细手腕牢牢扣在掌中,握紧了。

    青色纱帐放下,缠绵的吻落了下来。

    第124章 第 124 章

    雨帘遮蔽视线, 长雨洗刷人间。京城在潮湿的水汽里入了初夏。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无声无息出了青台巷。

    今日是平卢王问斩的日子。

    西市口法场凌乱拥堵,众多囚车已经押到了。

    阮朝汐带起黑色幕笠,撑伞远远地站在人群里。平卢王元宸穿着囚服, 镣铐加身坐在囚车里。

    豫州时的肆意张扬不见踪影,眼前只剩个颓废人形。

    在豫州时不可一世, 踌躇满志地筹划着从穷乡僻壤回到京城繁华贵地,接替司州刺史重任。回京路上还不忘设下埋伏、准备一举铲除多年的眼中钉。

    自以为步步得计时, 可有想过如今场面?

    西市口人头攒动, 从早上处斩至今, 犯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地面污浊,雨水混着血水狼藉, 刽子手都累了。距离午时正刻还有一段时辰。

    娟娘提前放出了牢狱, 早起换一身素衣, 挎着竹篮, 送来断头酒。

    元宸不肯喝。

    冷笑一声, 把整杯酒泼到娟娘脸上, 摔了酒杯。

    “贱人!你果然好好地放出去了!跟了我这么些年,你是不是始终惦记着你崔氏的灭门之仇,记恨着我强占你的旧怨, 暗中串通了旁人害我!”

    围观众人的轰然议论声里,娟娘什么也未分辩,神色平静地抹去脸上酒渍,俯身下去,捡起地上咕噜噜滚远的酒杯, 放回竹篮里。

    “元郎误会了。妾从未记恨元氏对崔氏的灭门之仇,更谈不上强占之旧怨。”

    绵密的雨里, 她温婉地轻声细语。

    “王府密室是元郎自己下令掘的,和废太子的来往密谋书信是元郎亲笔写的,密室中的龙袍冕冠也是元郎生了狂妄自大之心,暗中准备的。妾只是据实陈述,元郎自作自受,妾心中并未有多少对元郎的仇怨之心。”

    元宸丝毫不信。“这时候了还不肯说实话?我一时不察,被身边跟着的小玩意儿反咬一口,你直说一句恨我,让我安心地去!”

    娟娘笑着摇摇头,“实不相关爱恨。好,妾如实地告知,让元郎安心地去。”

    她早准备了多个酒杯,又拿出一只新杯,重新倒满美酒。

    俯身靠近元宸耳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又站直了身,再度把酒杯双手捧过来。

    “毕竟相识一场,喝了酒再上路罢。喝完这杯酒,以后去黄泉路上等我索命。”

    元宸听了那附耳几句,仿佛被雷直劈在身上,脸上的愤恨轻蔑之色骤然褪去,表情显出一片空白。

    他紧盯着娟娘,缓缓伸手过去,喝了酒。

    午时三刻,验明正身,卷入谋逆大案的平卢王连同诸多党羽,一起于西市口伏法。

    娟娘挎着竹篮,如释重负地离去。

    走出几步,停下身来,远远地看向另一侧巷口远处的马车。

    马车边站立的阮朝汐冲她微微点头,收伞转身上了车。

    “李大兄,可以走了。”

    马车缓行过污水血气漫溢的巷口,越过议论不止的行人,一路往东,沿着御街往北。

    马车路过皇城最南的止车门附近时,阮朝汐撩开车帘,注视着两边的左右卫府。

    两所卫府的官衙正门,被白色封条牢牢封上了。

    身后传来一阵疾风暴雨般的马蹄声,几十轻骑从身后风驰电掣赶来,马车停在路边,让轻骑过去。

    领头的年轻将领路过时认出赶车的李奕臣,猛地勒住马,往车里拱手见礼,用的还是旧日云间坞的称呼,“仆见过十二娘。十二娘今日入宫?”

    阮朝汐颔首还礼。“入宫拜谢圣恩。”

    来人一点头,“京中不太平,十二娘早些出宫。”并不多寒暄,催马直奔皇城南门而去。

    阮朝汐盯着匆匆远去的背影。赫然是入京后极少见面的徐幼棠。

    ——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求见的消息报进宫去,很快得了回音,梵奴在老太妃的宣慈殿召见她。

    梵奴正在进学的中途,听闻了消息,抓着笔就跑出了庭院, “嬢嬢!“

    阮朝汐双手张开,蹲身抱了抱扑过来的幼童。“原以为陛下会在式乾殿。怎么还在宣慈殿里读书?“

    梵奴一大箩筐的抱怨,“不喜欢式乾殿。那么大,阴森森的。“又问,”我赐下的那个大宅子好不好?嬢嬢看过了没有?“

    “还未来得及去。“阮朝汐保证,”听闻就在皇宫西边的长桑里?等出宫了得空过去看看。“

    梵奴满意地笑了。他悄声说,“他们都说给嬢嬢赐宅子,算是破格赏赐了。我才不管什么破格规矩,只要宅子够大,以后嬢嬢住过去,我可以过去看望嬢嬢。”

    阮朝汐也笑了,“我只有一个人,何须那么大的宅子住?正好想和梵奴商量商量,我想把新赐的宅子拨一半出来,容纳无家可归的女子和幼童,让他们有地方栖身。平日里耕田种菜织布,自给自足,糊口不成问题。愿意进学的幼童,也可以学些文才武艺,将来长大了有一技之长。”

    梵奴听的似懂非懂,“一个宅子,可以做什么多事么?”

    “可以的。”阮朝汐耐心地解释,“我幼年时住的也是一处大宅子,里头就是这样的。只要管理妥当,容纳百人没有问题。”

    “赏赐给嬢嬢的宅子,嬢嬢自己看着办吧。”

    两人分食了一小碟酥酪,哄着梵奴继续进学念书,阮朝汐起身觐见老太妃。

    杨女史领她过去正殿的路上,路上压低嗓音提起‘破格‘的缘故。

    “郡主这宅邸赐得破例。历来有公主府,有郡王府,从未有过郡主府邸。寻不到旧例,又是圣驾开口下的第一道圣旨,下头议了几个方案,老太妃这处传话过去,便当做破格特例,按公主府的规制办下了。”

    “原来如此。”阮朝汐走出几步,心里微微一动,看了眼身侧的杨女史。“赐宅子的事,老太妃过问了?”

    杨女史也正在打量她,肯定回答。“老太妃过问了。”

    曹老太妃在香火缭绕的正殿里。抱着湛奴坐在居中的坐床上,和气寒暄几句,略问了问新赐下的宅子,赏下一副紫檀木嵌云母仕女屏风。

    二十多日未见的湛奴,坐在老太妃的身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多了点怯意,来回不住地打量着她,半晌未出声。

    阮朝汐好笑地问,“许多天未见,不认识嬢嬢了?”

    她冲湛奴的方向张开了手,湛奴大受鼓舞,“嬢嬢!”

    立刻扑了过来,手脚并用地爬到阮朝汐的身上,亲热地扒拉着不肯下来,柔软的脸颊碰触着脸颊,嘟嘟囔囔地喊,“嬢嬢来了。”糊了她满脸的口水。

    阮朝汐笑得抬手去挡,“别挂在我身上,好好坐下。”

    玩闹了一场,等她好容易把湛奴从身上撕膏药似地撕下来,抱着幼童小小的身体,正要交给周围的女官,却意外发现,曹老太妃不知何时已经屏退了左右,寝殿内空荡荡的,竟只剩她们三个。

    周围没了旁人,曹老太妃的目光里多出几分怜惜伤痛,幽幽地盯着活泼好动的湛奴。

    “原以为两个孩子一般的苦命。如今想来,梵奴是苦尽甘来了,湛奴这孩子才是格外苦命的那个。”

    她抬手招阮朝汐走近。

    阮朝汐听老太妃的语气不寻常,收了笑意,凝神细听。

    “湛奴和你有缘。得你救下性命,小小一个人才能活到如今。我老糊涂了,时常看不清眼前,原本还打算着舍身家捐座佛寺,把这孩子带出去养着……谁知道这孩子竟然如此地苦命,也不知能不能等到佛寺建成那日了。”

    老太妃闲聊许久,终于缓缓说出心头挂念的那桩事。

    “你如今有了自己的宅子,是极好的事。可愿意把湛奴领回去养着?“

    阮朝汐吃了一惊。

    “宫里的小皇孙,如何能被我领回去养?“

    “小皇孙是从前的称呼,莫要再提了。”

    曹老太妃怜悯地摸了摸湛奴红扑扑的脸颊,浓重冀州口音慨叹说,”太子死前废为庶人,哪还来的小皇孙?这孩子留在宫里,养不大。“

    阮朝汐并未立即回答。

    短短几句浅白话语背后的含义,仿佛晴天里的天边滚过的惊雷,令她打了个寒战。她倏然意识到了之前被她忽略的幽微之处。

    见她毫无反应,曹老太妃叹了声,“是了,你自己还是个十来岁未出阁的小娘子,把个孩子交给你,过于为难你了。罢了,你出宫去罢。若想把湛奴领走,过来我这处便是。若是不想,就当做我未提过这桩事。”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出了殿门。

    李奕臣和姜芝在宫外看守马车,今日陪伴入宫的,是乔装改扮的陆适之。

    陆适之跟出几步,眼见她神色不对,悄声问了句,“宣慈殿里怎么了?见你神色凝重。”

    阮朝汐轻声道,“老太妃托我办件事。事关重大,我并未即刻应下……不知做得对不对。”

    “既然是大事,那就回去细想。想明了再办。”

    阮朝汐点点头。

    走出几步之外,心绪始终不得安宁,又停步回身遥望,宣慈殿的殿门正在缓慢关闭。

    厚重的木门已经修缮一新,新刷了清漆,四面包铁,在日光下重新展现出岿然巍峨的景象,之前激战那夜斑斑血迹的景象再不复见。

    刚才一闪而过的微弱念头,再度回荡在心头。如果说梵奴当初遇险,因为他这个受宠的幼子阻碍了旁人的路。湛奴呢?

    湛奴在宫里养不大,是谁不想他长大?

    但眼前容不得她细想。陆适之低声催促她离去。

    “霍大兄在外皇城等我们。霍大兄进不来万岁门,刚才托人带话过来,今日才处斩了平卢王,宫里不见得安全,催促我们速速离宫。”

    ——

    霍清川在外臣进出的云龙门下等候。徐幼棠抱臂和他站在一处,两人不知在交谈什么,徐幼棠脸上显露出明显的暴烈杀意。

    阮朝汐走出云龙门,周围耳目众多,两边并未多说话。

    她当先走在前头,耳听到霍清川在身后低声告诫徐幼棠,“莫要轻举妄动。事还未传扬出去,先回青台巷。”

    阮朝汐听在耳里,心里仿佛鼓点重重敲下,加快前行脚步。

    几人前后出了宫,阮朝汐立刻开口追问,“出什么事了?今日西市口处斩顺利进行,难道还发生了什么其他意外?”

    霍清川道,“今日的处斩确实顺利。但郎君那边……出了点事。”

    平卢王的囚车提出昭狱,重兵看护之下直奔法场而去。荀玄微的车马晌午出宫,打算前往监看。

    尚未到达西市口,车马竟被刺客尾随,于半路遇刺。

    阮朝汐听着听着,小巧的下颌弧度连同肩头一起绷紧了。

    京城被搅成了一团浑水,险恶至此。

    才借着谋逆罪名要了平卢王的命,连一日都等不得,便有仇家恨不得即刻索了他的命。

    她在西市口漠然观刑的时候,他或许就在不远处遇刺……

    心脏被无形之手重重揪了一下。

    “他在何处?伤得可严重。”

    “郎君伤势并无大碍。” 霍清川看她脸色不对,立刻澄清。

    “郎君出入有燕斩辰护卫。被人暗中尾随之事,早有察觉。只是郎君叮嘱下来,近期若有人行刺的话,是个送上门的极好的机会,绝不能放过,因此才有今日的——”

    阮朝汐原本绷紧的神色,听了两句之后,起了微妙的变化,仿佛寒湖一夜入了冬。

    她转身上了车,掸了掸身上浮尘,拢起裙摆坐下。

    “出入被人尾随多日?行刺是送上门的好机会?我昨晚才见了他,一个字也未听他提起。”

    霍清川安抚不成,无意中却捅了马蜂窝,眼看着眼前的乌亮眸子映出怒火,唇角不悦的抿紧,他尴尬地咳了声,又着重强调了一遍,

    “伤势并无大碍。”

    “人在何处?”阮朝汐打断道。

    “郎君回了青台巷,今夜会有大动作。京城又要动荡,叮嘱我等速速接你回去。”

    ————

    赶回青台巷时,荀玄微果然提前回来了。

    莫闻铮小心翼翼揭开染血的外裳,宽大的广袖博带袍里穿戴了护心镜。直刺心脏的一剑从护心铜镜上弹开,划过左上臂处,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割伤。

    左肩处的衣袍褪下,露出弧度优美的肩胛,任凭莫闻铮处理伤势,他右手握笔,笔下如游龙,毫不迟疑在黄纸上疾书。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半敞开的雕花直窗棂外,视线盯着染血伤处看了片刻,又落在他波澜不惊的面色上。

    里面交谈的人并未察觉她来了。

    荀玄微把手中写好的文书合拢卷轴,正在叮嘱燕斩辰,“名单亲手交给萧使君,即刻搜查,相关人等今日就要拘捕归案。”

    阮朝汐的视线往他左上臂的伤处转了一圈,已经层层包裹住,看不清伤势如何,只看得到血迹从白纱布上缓慢地渗出来。

    短短瞬间,屋里的燕斩辰已经发觉了隔窗站着的人。

    “郎君。”他往外指了下,低声提醒,“人来了。”

    荀玄微立即放下笔,侧身挡了下,把左臂褪下的衣袍往上拉。正包扎到一半的上臂伤处连同裸露在外的肩胛处,一同遮掩在宽大的衣袍下。

    “唉?”莫闻铮扯着染血的纱布急道,“伤口还未处置好。”

    原本已经遮掩在衣袍下的手臂肩胛,被莫闻铮忙着包裹伤口的手挡了一下,衣袍扯开一道缝隙。

    阮朝汐的眼力原本就极其锐利。

    就在短短的瞬间,视野里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景象。她的视线凝住了。

    屋内端坐裹伤的郎君,左边肩胛白皙光泽的皮肤处,隐约现出一处刺青。

    尺寸不大,线条流畅,赫然是一只展翅翱翔的玄鸟。

    ——高门郎君身上,怎么会有刺青!

    她原地怔忪片刻,撩起长裙,缓步迈进屋里。

    荀玄微已经若无其事掩起了鸢尾蓝色衣袍。

    不急不缓系起衣带的同时,温声和她说起闲话。

    “阿般回来了。今日入宫,可见着梵奴——”

    不等一句日常问候说完,阮朝汐已经站在他面前,抬手勾住了刚系好的衣带。轻轻一扯。

    衣带散落。

    青葱般的纤长手指,顺着衣襟勾开了鸢尾蓝色外裳,又褪去了才穿好的单衣。华美广袖袍遮掩的冷玉色肩头暴露在日光下。

    微凉的指腹搭在弧度优美的肩胛处,顺着皮肤滑下,摩挲了几下刻意遮掩的玄鸟刺青。

    “……”

    荀玄微眸光垂下,罕见地沉默了一瞬,道,“出去。”

    随身侍奉的莫闻铮、燕斩辰两个面红耳赤,忙不迭地退出去,砰一声关门。

    针落可闻的寂静里,阮朝汐轻声开口道,“说说看,怎么回事。”

    第125章 第 125 章

    “玄鸟乃是标识。”

    门户关紧, 不相干的人都退出室外。荀玄微喝了口清茶润唇,放下瓷盅,开口解释。

    “族中百年不成文的规矩, 嫡系儿郎各自挑选不同的图纹,用于日常起居的物件上。祖父在时, 按我名字寓意,列了几个图案让当时年幼的我挑选, 我挑中了玄鸟。从此, 我的衣裳用具上多绣有展翅玄鸟。”

    轻描淡写解释完毕, 修长指节探过来, 点了点阮朝汐勾着衣袍不放的手。

    “光天化日之下,衣不蔽体, 成何体统?松手。”把褪下肩头的衣袍拉起, 玄鸟刺青重新遮掩在宽大衣袍下。

    阮朝汐手略松了松, “我问的不是这个。”

    这边才穿好, 那边阮朝汐又把广袖往上捋, 露出上臂裹了大半圈、尚未扎牢的白纱布, 比划了一下染血的长度。

    荀玄微抬手挡住,刚说了句“皮肉小伤,不碍事——”阮朝汐啪一下把他的手打去旁边。澄澈眼中显出明显的怒意, 脸上反而不显太多表情,形状漂亮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你再说一遍不碍事试试。”

    荀玄微睨一眼她的神色,闭了嘴,顺从地起身,任由她引着去了软榻边坐下。

    莫闻铮被赶去了门外, 屋里没有传召,不敢自己进来, 阮朝汐把长案上遗留的药膏和纱布拿过来软榻边,解开摇摇欲坠的白纱布。

    提前准备了护心镜,单纯的一道左臂划伤,伤得确实不算严重。

    荀玄微指着伤处缓声解释,“伤口长却浅,看起来是流了不少血,其实过三五日就能恢复了。阿般,你担忧的可是这个?放心,不……”‘不碍事’三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收了回去,他特意换了个句子。“不必太过忧虑。”

    阮朝汐低头包扎,摇摇头,“我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横过上臂的一道割伤重新换了纱布,包扎完毕,捋去肩头的宽大广袖放下,完全遮挡了伤处,

    指尖隔着布料点了点肩胛骨上方的刺青。

    “为何会刺青?我梦到了刺青,三兄身上就有刺青。别说是巧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

    她抿着唇,“是不是又和我们的前世相关?我想知道,如实地和我说。”

    沾染着水气的微凉指尖被攥在手掌里,捏了捏。

    荀玄微不置可否。“你梦到了什么,先和我说说看。”

    阮朝汐靠在他肩头,回忆着,“玄鸟……巨大的玄鸟,展翅飞过头顶。我站在山头,眼看着山火烧起……”

    胸腔震动,身边人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哪里是梦到了前世,只是做了个寻常的梦罢了。”

    他亲昵地捏了捏柔软的脸颊,把话题岔开。

    “刚才怎么想的,当着莫闻铮和燕斩辰的面,脱我的衣裳?那两个都是自小跟随的家臣不假,但家臣不涉内帷事。我当着他们的面被你脱了衣裳,以后他们眼看我们在一处,心里不知会想什么了。”

    阮朝汐把不安分的手拨开。 “当街遇刺都不怕,被我脱件衣裳又怎么了?让他们看去,随他们想。”

    荀玄微的视线瞄过来,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当真气得不轻。”

    “别故意把话题扯开。”阮朝汐点了点肩胛处,“为何刺青?如实地和我说。”

    “唔……你可还记得,我们初逢时,我有阵子病得下不了车?”

    豫南山林中击溃山匪的车队,在年幼的记忆里占据了浓墨重彩的篇幅,至今记忆犹新。

    “记得。”阮朝汐的声音舒缓下去。

    “那时候以为你病了,还在想,二十岁的大人,怎么会连山风吹一吹都会加重了病势。后来才知道,你那时候身上带着伤。你父亲不喜你,想要阻拦你出仕,动用了家法。”

    “父亲动用家法是一方面。但我当时正好也停了五石散。解散[1]中途,滋味难捱,孔大医劝我想些分散心神的法子,把这阵苦楚捱过去。我便和他说,替我在身上刺只玄鸟。”

    说罢握着阮朝汐的手,往肩胛处按了按,轻描淡写道,“就是这只玄鸟刺青的来历了。”

    阮朝汐疑惑地蹙起了眉心。

    “仅仅如此而已?”

    “句句实言。可以指天发誓。”

    荀玄微揽住身边依偎的人,侧躺下去,额头抵着额头。“好了,追根究底,砂锅打破了一只又一只,如今满意了?”

    阮朝汐不怎么满意。

    但今日从早晨出门,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感觉到疲累,拥住了面前郎君的肩头,忍着困倦睡意,“当真是句句实言?你说的话我都信了。”

    “句句实言。”唇边落下一个轻吻,“自从桃林醒悟,从此洗心革面,在阿般面前绝不会再说一句假话。”

    唇舌间攻城略地,起先还带着几分温柔分寸,逐渐侵略去了深处,搅动起水声。

    阮朝汐起先随着他,逐渐被侵略得呼吸都乱了,攻势越来越放肆,四处躲闪不得,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是,不再说一句假话。碰着不好的事,直接瞒着不说。”

    被咬了一口,攻势总算减缓下来,攻城略地又重新成了唇边的温柔轻啄。

    “好了,是我的错。事未发生便说出口,怕你徒然担心,便想着先缓一缓再说。”

    阮朝汐侧头喘了口气,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这是我们第几次为了类似的事吵起来了?你事事隐瞒在心里的习性还能不能改了?”

    “唔……”荀玄微回想沉默了片刻。山海可平,本性难移。

    “我尽量。”

    “没指望你改了本性。”阮朝汐的手心攥起柔滑的布料,“只不过,你喜隐瞒的习性一日不改,下次身上再受伤,就别抱怨我当你家臣的面脱你衣裳了。”

    荀玄微哑然失笑。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门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阮朝汐停了动作,侧耳倾听。脚步声迅速去远了。她睇过疑惑的眼神。

    荀玄微听多了,并不意外。“燕斩辰原本在窗外守着。受不了我们,去远了。”

    “……”

    “不闹你了,看你眉眼倦怠,今日入宫可是累着了?睡罢。”荀玄微说着便要起身。

    阮朝汐拉着他不放手。头顶抵着下颌,脸颊贴着胸口。

    “一起睡。之前几次做梦,梦见了玄鸟,都是和三兄在一起时梦见的。我今日想要在梦见玄鸟。”

    荀玄微带了三分无奈,“不讲道理了。梦境幽微,岂是你想梦见什么,拉着我躺在一处就能梦见的?”

    阮朝汐闭着眼,把广袖扯过来,枕在手肘下。

    “谁和你讲道理?反正我不睡醒不放人。你几日没好好睡下了?随我一起。”

    ——————

    室内宁谧。拥抱而眠的两人呼吸悠长。

    阮朝汐在梦境里穿过重重迷雾,走去浓雾彼岸。那里是一处侧殿。

    汉白玉堆砌的殿室只有两个人。半敞的窗边站着清隽背影,仰头望着头顶一轮半弯月色。

    听到了脚步声,窗边的人回过身来。“太后娘娘安好。”

    她弯了弯唇。“荀令君抱病应召入宫,不容易。”

    “娘娘为何今夜相召在这处偏殿?”

    她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脱去了大氅。

    窗边郎君的瞳孔微微收缩。大氅里只穿了一件银线滚边的粉色抱腹。

    下一刻,他无声笑了下,视线又转去窗外。“同样的招式,娘娘又要来一次?”

    “怎么会是同样的招式呢。”大氅滑落到腰间,她拢着摇摇欲坠的氅衣,若无其事地站在敞开的窗边。“从前在东宫怕人发现。如今还怕什么?——怕皇陵里那位爬起身?”

    身侧的郎君侧身过来,视线带着些思索意味,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臣原以为,和娘娘已然决裂了。”

    “自然是早决裂了。”粉色的唇角弯了弯,“怎么,荀令君该不会还想着不计前嫌、重归于好之类的念头罢?就连十岁的小孩儿都不信这套了。”

    他浮现自嘲的笑意。视线转回去,又仰头望着天边一轮勾月。

    “那娘娘今夜何意?新得了式样喜爱的抱腹,穿来展示给臣看?”

    “荀令君冬日里大病了一场,侥幸未被阎王召去,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娘娘谬赞。”他平静地道,“朝堂上腹背受敌,对着各处的明枪暗箭,说话自然不能太过客气。臣大病初愈,精力不济,娘娘今夜的来意,还请直说。”

    殿中的那个她款款移步,站在敞开的窗前,把自己展露在他的视野里,浅淡月色映亮了白瓷色的肌肤。

    对着凝住的视线,她若无其事提起来意。

    “你我这般纠缠不清,处处明争暗斗的,我也厌倦了。荀令君,自从去年底你就病歪歪的,头天人还好好的,夜里一场雨雪,第二日就能突发病重到起不了身,御医也束手无策,本宫怕啊……”

    她话锋一转,轻飘飘道,“怕你什么时候人突然就不行了,这辈子的事,本宫尚未和你交代清楚。你哪能就这么去了。荀令君,不给个交代?”

    “娘娘要臣如何给个交代?”他平静地回应。

    粉色的唇角又弯了弯。“留个纪念罢。”

    “何等的纪念?”

    “在我身上留个纪念。好叫我下辈子早早地认出你,早早地避着你走。”

    荀玄微露出意外的神色,随即无声地笑了下。

    大病初愈,气色总不大好。他的笑容也是极浅淡的,一闪即逝。

    “娘娘的想法总是出乎臣的意料。臣听娘娘的意思,原以为今晚总要留下一只手,一只眼睛之类,才能给个交代。——怎么会是在娘娘身上留个纪念?”

    她偶尔不想讲理的时候,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趁你最近病情转好,在我身上留个纪念。” 削葱般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左肩胛后,肯定地点了点,“这处。我要你的玄鸟刺青。”

    “宫门要关闭了。”

    “那就快些。”她催促。

    当先走出几步,回身斜睨一眼,“本宫今夜敢留你,你不敢留?”

    ——

    灯火通明的侧殿内,窗户早就关紧了。

    大氅滑落地面,露出光洁如新雪的后背。

    微凉的手按在背后的左肩胛骨处。

    “你要玄鸟图案,已经在你身上绘好了。你生我的气,恼怒我,这些我都知晓。何必执意损毁肌体?你想要留个纪念,笔绘的玄鸟纹路亦可。”

    “笔绘的纹路,拿水洗一洗便洗去了,算什么纪念。”梦里的她直视灯火,固执地坚持。

    “我要个长长久久、一辈子也褪不去的纪念。”

    身边的人沉默了一阵。“我从未替人刺青。”

    她笑出了声。“要的就是这个从未有过的独一份。”说着利落地往床榻上一趴,“我心意已决。要完整的展翅玄鸟图案,轮廓羽毛都不许有丝毫敷衍。动手吧。”

    薄茧指腹搭上左边肩胛骨,确认地按了按。

    执笔的手执起银针,煮沸的滚水洗净,蘸着碗里青料,斟酌着,于洁白无瑕的肩背上落下第一针。

    血滴缓缓渗出,被细布擦去了。

    那一夜究竟刺了多少?一支翅膀?半边轮廓?她早不记得了。密密麻麻的绵密刺痛,连同多年不见的罕见温柔,耳边传来轻声的哄慰声音。

    朝堂上的针锋相对,过往的纠缠不清,刺青的中途传来一阵阵隐忍的鼻音,她忍着针刺密痛,脑海里却倏然闪过一段段的从前过往。

    幼年时的仰望憧憬,平淡日子里的小小的欢乐。冬日里看到郎君站在窗边拨弄冰花,夏季清晨仰望庭院里的茂盛梧桐。

    她逐渐长大了。偶尔在月色庭院中,两边迎面相逢,短暂的行礼而过之后,是放在心里很久的慢慢回味。

    许多在仇恨血色遮蔽之下,早已被忘却的,曾经发生过的平凡而美好的琐事,在宁静的深夜里短暂被回想起,给予彼此片刻的安好时光。

    光裸半身趴着的年少的太后视线盯着近处烛火,阵阵绵密的刺痛里,开口说道,

    “还记得初见你,是在多年前的云间坞里。那日是冬至,郎君把我们挨个叫去书房,单独说几句勉励的话。见我喜欢,把整碟的奶饼赐给了我。”

    旧日温情的称呼,于两人都是久违了。冲口而出的时候,两人都同时微微一怔。

    “是么?”有力的指节按住肩胛柔嫩的肌肤,玄鸟轮廓隐约现出痕迹。

    身后的清冽嗓音声线平和,“年节惯例如此。书房里的小食常备着,看到有孩子喜欢,便会叫他们拿走。你进书房的那几次……有些印象,记不大清了。”

    她并不感觉如何失落。

    “是啊。每次召见几十个孩子,我是其中的一个,记不清也是寻常事。对了,郎君可记得窗外的冰花?”

    “冰花?”

    “每年冬至过后,元宵之前,那一整个月,郎君书房对着主院的窗户打开,每日都会看到新雕好的冰花。”

    “记得。”行针继续往下,玄鸟的翅膀从白皙肌肤间逐渐显露行迹。

    “窗台上有时放了七八朵。有时四五朵。各种各样的花都有。问过几次是谁送来的,主院里值守的人也说不清,只说一群孩子来来去去地送。”

    趴在卧榻上的她笑了起来。

    “我每天都送一朵的。”

    “窗外最大最漂亮的那朵牡丹,都是我送的。”

    “我记得窗外漂亮的冰牡丹。如今说这些做什么。”

    细缣帛擦拭着不断渗出的血点,荀玄微轻声道,“娘娘想激起臣的愧疚之心?能给娘娘的都给了。现今身上只剩个尚书令的官职,再不能给娘娘了。霍清川上月险些入狱,我需这头衔护着他们几个。”

    开弓之箭,再无回头之时。已经厮杀到刀刀见血,如何再能心平气和,重归于好?

    就如她自己所说的,十岁的小孩儿都不信了。

    她趴在卧榻上,自嘲地笑了笑。

    她至今喜欢年节。

    每次过大节日,他都会在书房召见他们。云间坞三年,她单独去了书房四次,郎君每次都会赐下小食。之后的一整天,她印象里处处都是亮色的。

    刺青的中途安静下来,只偶尔有几声隐忍的鼻音。

    那些天真的,怀念的,带着软弱温情的言语,再也无法说出口。

    白皙脊背上的玄鸟翅膀不断地渗出血珠。“开始流血了。今日的刺青到此为止。臣改日再来。”

    她起身拢起衣襟。“荀令君,撑着点。本宫的刺青未完成之前,你莫要出事。”

    “多谢娘娘挂念。”

    “谁挂念你了。”耳边传来一句冷冰冰的话语。

    “人生多苦厄。郎君就是我的苦厄。身上刺个玄鸟刺青,也算是个提醒。咱们下辈子再不要相见了。”

    背后执针刺青的手微微一顿。

    什么也没有说。

    ————

    阮朝汐从梦中惊醒。

    眼前一阵恍惚,仿佛乾坤颠倒,重入轮回。她按住自己的左肩胛。

    梦境中的刺痛,在醒来的瞬间便消失了。

    身侧空荡荡的,身边人不知何时无声无息起了身,并未惊动沉睡的她。

    颀长身影站在门边,正在和门外的霍清川低声说话。

    “……报重伤。这几日不去官署。”

    “若有人急寻我,叫他来青台巷。”

    “醒了。“

    脚步转了回来。荀玄微打量她的气色,“可是我打扰了阿般好睡?”

    阮朝汐抬起头,定定注视片刻,抬手隔着衣裳,准确地按在他的肩胛骨上方。

    “我想起来了。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清楚。不许再瞒我半句。”

    唇边温和的笑意消失了一瞬。

    “你想起了?想起多少?”

    “都想起了。”阮朝汐深深吸气,掩住眼中的湿润,“知道你身子不好了,让你给我刺青……留个纪念。”

    屋里陡然寂静下去。

    “再让我看看。”她这次不容置疑地说。

    衣袍在她面前缓缓掀开,重新露出肩胛的刺青。

    “之前所说的,没有一个字虚假。”荀玄微视线往下,注视着肩头玄鸟刺青。

    “确实是六年前,将你从豫南山林接回云间坞后,便刺上这块刺青。”

    阮朝汐抬手缓缓抚摸着那处玄鸟刺青。

    和前世梦境里一模一样的玄鸟图案。

    如果说有不同,前世的自己身上,小小一块刺青刺在背后的左肩胛骨上。面前这块刺青,刺在左肩胸膛上方的肩胛处。

    “豫南山林接到了我,为何就要给自己刺上刺青?”

    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指,按在那处刺青上。

    “重生一场,重新遭逢了年幼的你,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倏然惊觉……只有我还记得过去种种事,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几日辗转难以入眠,睁眼便是你的那句‘下辈子再不相见’。”

    阮朝汐注视着面前的展翅玄鸟。

    “于是,在你自己身上刺了同样的玄鸟刺青——却又藏了这么多年,不让我瞧见?”

    “既怕你看见,又怕你看不见。”

    荀玄微抚过那处刺青,“索性刺在肩头,想着,何时能被你无意撞见也好。”

    “如今被我撞见了,”阮朝汐轻声说,手指描绘着展翅玄鸟。

    “前世种种随风而逝,我全都不记得了。你却在自己身上留个一辈子褪不去的刺青,独自记着作甚?你究竟想要我记起,还是不想要我记起?”

    荀玄微近距离凝视着她,眸光沉静。

    “既不愿你记起,又不甘你全忘了。”

    短短一句话,十来个字,阮朝汐却从中咀嚼出无边复杂滋味。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仿佛大海悬崖边拍岸的浪涛碎沫,瞬间席卷心头。

    屋里短暂的寂静里,阮朝汐的目光盯着面前的刺青片刻,抬手按住他的胸口。这是个确认的动作。

    “如今被我看见了,我又都想起了。你怎么想的?——如实地说。”

    荀玄微缓缓道,“如释重负。”

    “想不想知道,刺青当时的我心里在想什么?”

    胸膛下的心脏激烈有力地跳动着。

    噗通,噗通。

    “我可以知道?”

    噗通,噗通。前世梦中带来的情绪激荡全身。

    在对面的注视下,阮朝夕逐渐靠近,手指缓缓抚摸着刺青,随即发狠地咬了一口下去。

    血腥气息弥漫。

    荀玄微忍耐着,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恨到想咬下我的血肉,也是正常。”

    阮朝汐却摇了摇头。

    被前世影响的激荡情绪平复下来,她抬手摸了摸齿印。

    “咬出血了。”说罢低头又轻轻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的比之前轻得多了。与其说咬,不如说小兽般舔舐伤口,在血痕处留下一圈濡湿的舔舐痕迹。

    “一句下辈子再不愿见面,三兄耿耿于怀至今?”

    噗通,噗通。

    荀玄微缓缓开口道,“耿耿于怀至今。”

    “阿般,当初你坚持要我刺青,心中想的,果然是下辈子再不愿见面?我重新寻到了你,是不是违逆了你当年的心愿?”

    阮朝汐凝视着面前渗血的刺青。

    “我若未看到这处刺青,未想起从前的事,今日这些话,三兄是不是打算一辈子烂在心里?”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若一辈子想不起,于你来说是好事。我又何必提。”

    “我不知,你不提。然后呢?心里带着愧疚,一辈子反复地琢磨,今世寻到了我,是不是违逆了我当初的心愿?”

    屋里陷入了良久的寂静。荀玄微默认了。

    阮朝汐缓缓地凑近过去。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濡湿的吻。

    “你可以知道。不过我心情不大好。”她附耳轻声说,“三兄,闭眼听我说。”

    手掌反圈住她的指尖,紧紧地握了握。荀玄微果然闭上了眼。

    阮朝汐抬手重重一推,把他推到卧榻里坐下,压了上去。

    削葱指尖抬起,顺着鸢尾蓝色的衣襟,带着几分挑衅意味,再次挑开了严实扣紧的衣领。

    荀玄微原本已经阖拢眼帘,察觉了她的意图,瞬间睁开了眼。

    两人的衣带都松开了。外裳松散着四处落下,里头的单衣从肩头褪到了手肘。

    阮朝汐坐在他腰上,手撑在他的胸膛上,低下头,两边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那句‘下辈子再不要相见’,是负气言语,不能当真。”

    “当年的那个我,见了大病初愈的你,想起御医说的险些救不回来,心中生了许多的后怕。既想在三兄身上咬出血来,又想揭开三兄身上这层皎月般的外皮,想看看失了平日冷静自持的模样。”

    阮朝汐坐在他腰上,过往乱糟糟的回忆令她耳尖发红,如实地说出最后一句。

    “当年趴在卧榻上由三兄刺青时,心里想的是:

    早知道你会答应得如此轻易,只要个玄鸟刺青,还是要的太少了。——应该要个郎君的孩子的。”

    第126章 第 126 章

    一滴雨从半空滚落屋檐, 又沿着滴水瓦当滚落地面。

    青台巷门外的访客来来去去,形形色色的人等门外求见,一律被客气挡了回去。

    紧闭的主院外, 李奕臣蹲在院墙边,低声和陆适之嘀咕着, “怎的这么久都不开门?刚才看阿般怒冲冲进去的架势,该不会在里头吵嘴吧。”

    陆适之撸着墙边刚抓到的兔儿, 琢磨了一下, 感觉不太对。“太静了。吵嘴该有动静声响传出来才对。”

    正好燕斩辰从前方走过, 停了脚步, 以看大傻子的眼神递来一眼,“你们还要听动静?”

    不由分说把人撵去了远处。

    淅淅沥沥的小雨里, 霍清川撑伞从前院方向匆匆走来, 仰头看了眼笼罩在朦胧雨中的两层木楼。正要敲院门, 被燕斩辰拉住了。

    黄昏时分, 白蝉托着食案走近, 还未来得及喊门, 也被拉住了。

    ——

    很静。很热。

    耳边俱是彼此的呼吸,阮朝汐听不到窗外的雨声。

    身上裹着薄衾,青丝凌乱铺下, 有力的手掌紧握着她的腰。

    隐忍的鼻音断断续续的响起。她觉得痛楚,但那份痛楚并不是不可以忍耐,相比来说,更难以忍受的是心底涌上来的热意。

    额头紧贴着额头,肌肤紧贴着胸膛, 力道轻而缓,耳边的呼吸声平稳, 荀玄微怕惊吓到了她,正和她轻声说话。

    “开始刺青的头一个夜晚在开春时。那段时间,我三五日进一回宫,过于频密了,引起了不少非议,中间停了一段时日。最后刺完时,天气已经转热,应该也是在暮春初夏的季节·,就和现今差不多。——你都还记得么?”

    阮朝汐靠在他的肩头。雨中的天气潮湿而闷热,海水浪涛一波波地拍打在身上,她的额头渗出莹润的薄汗。

    耳边问的是一句浅显的询问,她却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记得……一点点。”

    声音也仿佛浸透了汗水,与平日里的清亮嗓音并不大相同,听来像是沙漠里缺水的行人渴望绿洲。荀玄微抬手替她抹去额头渗出的细汗,轻声安抚,“别怕。放松。”

    阮朝汐嘴硬地说,“我不怕。”

    然而纤薄的脊背却依旧绷紧着。那只玄鸟刺青就在她的面前晃动。湿漉漉的睫羽盯着看了一会儿,她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卷舐上去。

    耳边平稳的呼吸乱了瞬间。

    海水浪涛涌起了激浪。

    他在耳边继续和她说。“暮春初夏的季节,天气转热,刺青完成的那个晚上,记得是个多云炎热的夜。你留了我……都还记得么?”

    浪涛冲刷全身,呼吸鼻息都是短促的。 “似乎和现在……不大一样。”

    遥远的记忆一点点地归拢,过去和现在的时光交叠,许多破碎的、旋转的残影,走马灯似地出现在眼前,等她想要驻足细看时,那片刻的影像却又倏然溜走了。

    “哪里不大一样?”

    她的眼前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椒房殿室的华丽暖墙。垂落的五色缣帛帷帐。烛光透了进来,身侧郎君的呼吸也乱了。清贵的江左皎月,终究还是被她拉入了帷帐,显露出了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内里。

    前世和现实的影像交织,身上激起阵阵的战栗,激烈情绪冲刷全身,习惯了寝殿灯火铺张照明的那个她暗自想着要不要熄灯。郎君那样的性子应该是想要熄灯的。

    然而接下去的发展,却是当年的她完全没想到的局面。

    她被压在帷帐深处。一只有力的手从背后按住她,辗转吮吻着肩背上的玄鸟刺青。和当前浅尝辄止的、诱哄般的轻柔力道不同,那是个极为强硬的不容拒绝的动作。

    阮朝汐的视线飘忽了一瞬。过去发生过的画面飞快地闪现面前,不等她看清却又消散,胸口隐约发热。她被按住了,然后呢。

    随后想起的片段,让她有些不安。低垂的视线从浓密睫羽间抬起,飞快地瞥过一眼,又转开目光。

    荀玄微察觉了她的隐约不安。小巧的下颌被轻轻抬起,交换了一个柔和的吻。她安心下来,身体往前倾,滚烫的脸颊蹭过面前温热的玄鸟图案。

    “确实想起来了?怕不怕,会不会后悔。”荀玄微低头凝视着怀里拥的人。

    “嗯……”阮朝汐不甚清晰地应了一句。和缓平稳的嗓音令她安心,她依靠在温暖的胸膛里,轻声说,“不怕三兄。不后悔。”

    “当真?”细密的吻落在唇角,带着安抚的意味,少女绷紧的脊背肩胛逐渐放松下来。

    “阿般,今夜你留了我,若明日后悔了,还想杀我的话,这次定然能轻易杀了我。”

    缓慢的波浪冲刷全身,阮朝汐忍着声线颤抖,“为何要杀你。说过了,不后悔。”

    包裹着身体的软衾被掀去了旁边。

    手掌拢住了两边纤细手腕,力道极轻地往前拉。她被引着翻过了身,两只手腕被圈起,牢牢地按住了,动弹不得。

    “嗯……?”

    柔软的腰肢弯出惊心动魄的弧度。被手掌按着,往下不轻不重地一压。

    那是个完全掌控的姿势。

    原本温柔如三月拂过湖面的春风,风势逐渐变得猛烈,转化成了一场湿热夏日里的骤雨。

    ——

    院门在傍晚时打开了。还是有人等候不及,敲响了院门。

    荀玄微带着沐浴后的湿气站在门边。“何事。”

    等候已久的霍清川迎上去。

    霍清川不是其他人。燕斩辰无缘无故地拦了他整个时辰,是多年从未有过的事。他不敢抬头看郎君此刻的面色,低头道,“原不欲打扰郎君……王司空递来了拜帖,晚间会亲自登门拜访。”

    “知道了。”荀玄微平静道了句, “王老司空是罕见的贵客。准备晚宴,正堂以贵客礼设宴席。”

    霍清川应了欲走,荀玄微叫住他,把另一桩事吩咐下去。

    “你准备一下,近日需要你急去一趟豫州。”

    霍清川一惊,“京城事态不稳,仆跟随郎君度过这段时日再回豫州。”

    “豫州的事拖延不得。去年的婚事筹备到一半,你是知情的。你替我去阮氏壁递送两封书信,将此事做个了结。她的身份已经昭明天下,并非阮氏女郎,不能再从阮氏壁出门。”

    “明早过来拿信。一封交予阮氏家主,一封交予阮大郎君。近日便出发。”

    “是。”

    ————

    木楼恢复了安静。阮朝汐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无意中窥见的玄鸟刺青,仿佛一个沉重的井盖。盖子揭开,被镇压于下的诸多往事潮水般涌来,记忆不堪重负,太阳穴在睡梦中突突地疼。

    许多不甚愉快的记忆,被她驱逐去了脑海深处,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挑挑拣拣地留下些值得回味的,亦或是印象深刻的场景,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紧闭的眸子转动。

    留了他几次?四次,五次?

    头一次的巨大冲击,震惊得她久久回不过神。

    那是和她想象中的温情舒缓截然不同的一个夜晚,他在帏帐间显露出了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她难以置信。完全失控的羞耻和愠怒席卷心头,被松开桎梏的时候,她一口狠狠地咬在他肩头,恨不得把他当场杀了,才能解心头之恨。

    她真的遣人去刺杀。燕斩辰替他挡了刀。

    隔了两三日,议事早朝再度出现在她的面前时,他依旧是那副神色不动的沉静模样,仿佛那夜的旖旎癫狂连同第二日的血光祸事从未发生,从他口中始终未听到一句恶声。

    如此过了几天,她渐渐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离奇春梦。清贵的江左皎月,怎么可能?

    她对那夜记忆的怀疑越来越甚,不信邪地又留了他一次。

    彻底失控。

    放纵的欢愉巅峰,难以回想的羞耻和双倍的愠怒。

    她越想越觉得他是故意报复。这次换了一波伏击的刺客,下定决心要给他个教训。霍清川替他挡了刀。

    阮朝汐在暮色里翻了个身,摸索着拉起被角,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晕红渲染的眼角。

    刚才是他们的第一次。他屡次地放缓动作,在耳边耐心询问她的感受,她除了浑身酸软没有别的不适。

    然而,零零散散想起的片段,那些不收敛的手段,她只想一想便难以呼吸。

    难怪。难怪他们拥在一处时,他会问她那句怕不怕。

    她当时怎么回他的?

    她想起来了。当时她嘴硬地回了一句,“……我不怕。”

    阮朝汐猛地掀开被子起身,赤足去了隔壁浴间。

    坐在温热的木桶里,眉眼沾湿了水汽,湿漉漉的长睫闭起。混乱的思绪四散涌动。

    她竭力去想别的东西。聚拢而来的前世记忆,除了寝殿中格外鲜明的不可言说的部分,还有许多别的有用的东西。朝堂上的明争暗斗,笑意寒暄的话语下隐藏的尖锐试探。从荀玄微那处学来的,不动声色除去政敌的手段。

    其实她不该那么惊诧的。从他做事的冷酷手段里惊鸿一瞥,足以窥见皎月清辉表面背后的暗处。

    他看似行事温和,朝堂上政见不合而得罪他的士族,大都只是罢黜官职了事。被人当面嬉笑怒骂,背后写了文章嘲讽痛斥,传到他面前,不过一笑了之。江左人人赞他人品清贵。因为力主北伐之事,他固然得罪了江左几处大士族势力,敬仰拥戴他的人也绝不少。

    然而,她却敏锐地察觉,但凡他决意下手铲除的政敌,只要牵扯到了性命,俱是满门抄斩,从不留下后患。

    水汽升腾的浴间里,阮朝汐盯着晃动的水波,思索着。

    她体会到了之前被她忽视的幽微之处。

    哗啦水声响起,她从水里起身,木架上的布巾擦净了发尾,走出了浴间。

    白蝉在收拾屋里。

    看到白蝉站在床边收拾的背影,阮朝汐的脚步倏然顿住了。脑海里轰然一声,白瓷色的肌肤泛起了绯红。

    白蝉抱着刚刚换下的凌乱的被褥和床褥,转过身来。

    针落可闻的室内,阮朝汐咬着唇不吭声,白蝉委婉的叹息打破了满室寂静。“这可如何是好?你和郎君尚未婚娶……”

    阮朝汐表面一片镇定地走过窗边,背身遥望着远处青山,不看屋里的场面。“事已至此,倒也没什么。我自己愿意和三兄一处。”

    白蝉犹豫问了句,“白鹤娘子就在京城。要不要和她商量商量……”

    阮朝汐想起了母亲。才褪下的热意又火辣辣升腾起来,视线飘去了远处。

    私下许定终身,自然是应该和母亲说的。但叫她如何开口?

    “白蝉阿姊莫担忧我……会说的。”她决断地应下,“这两日就找母亲说。”

    白蝉递过担忧的一瞥,抱着被褥出去了。

    阮朝汐换妥衣裳,走出门外,在木廊的大风中扶栏俯视。

    暗沉暮色笼罩天际,青台巷荀宅各处亮起了灯,待客正堂灯火通明,绵延细雨已经停了。

    就在她凭栏遥望时,远处临街的乌头门、前院正门,厅堂大门,都在她面前缓缓打开,来访贵客的牛车顺着车马道行驶进入。荀玄微领着霍清川出迎。

    她凝视着走下牛车的老者。

    轻袍缓带、便衣而来的贵客五十余年岁,身形清隽,看年纪和气度,应是幼帝辅政大臣之首的王司空。

    今夜贵客来访,青台巷主人必然要在正堂迎接贵客,或许会密谈到深夜。

    紧闭的主院外,几道视线往上,正往她这处仰望过来。

    她一眼便看到了蹲在树下的李奕臣,和靠在墙边撸着兔儿的陆适之。

    她转身下了木楼。

    主院紧闭的木门打开一条细缝。

    “劳烦李大兄,去一趟净法寺,和我母亲约个见面的日子。”

    “三弟,趁着宫门还未下钥,替我去一趟宫里。”她又叮嘱陆适之,“替我传一封手书给宣慈殿老太妃。”

    ——————

    阮朝汐再睡醒时,已经入了深夜。

    她原本在小榻那边看书等候,等着等着人睡着了,不知何时被抱去床里,放下了挡光帷帐。

    耳边传来沙沙的刻刀声。

    她彻底清醒了,趿鞋起身。

    荀玄微坐在书案边,意外地停了手中动作。

    “醒了?可是灯光刺目,扰了你好睡?”说着便要拨暗灯光。

    阮朝汐伸手拦住。“灯太暗了伤眼。”

    她探身过去,看清楚他手里握着的玉簪。“这么晚了,还在雕兔儿?”

    “只差最后一只眼睛,今晚得空,直接雕起来,不必再往后拖延。你既然醒了,索性等一等。还差几刀便刻好了。”

    兔儿玉簪确实只剩下最后寥寥几刀即刻完工。他的左臂受了一道轻伤,握簪力道难以把握,右手雕刻的力道格外需要斟酌。

    阮朝汐用铜钎子把油灯芯拨亮,拢裙坐在对面。

    坐下时没留意,轻吸了口气,细微换了个姿势。

    对面原本专注雕刻的视线抬起,清幽眸光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还是去床上躺着。这几日好好调养。”他体贴道。

    阮朝汐不肯去。“没伤着。没事。”

    荀玄微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温酪。奶香在室内弥漫开来。

    刻刀的沙沙轻响里,轻声缓语和她谈起了傍晚到访的贵客。

    “原本打算借着这场刺杀的名目,推了所有的拜帖,闭门谢客几日,把该写的几本奏疏写起来。但傍晚王司空登门拜访。他于我有半师的情谊,我初到京城时,王司空有提携的恩情,哪怕青台巷把梵奴拒之门外,也不能挡了王司空。阿般莫怪。”

    “我知晓轻重。”阮朝汐盯着他手中逐渐成型的最后一只圆滚滚的眼睛。

    “傍晚时在木廊高处远远地看了一眼。王司空亲自登门拜访,可是有急事?”

    “太原王氏为京城士族之首,他来探听风向。”

    荀玄微吹了吹兔儿簪上沾染的玉尘。

    “这些日子我站在风头浪尖,事情做了不少,太原王氏始终置身事外,好处受了不少,手上干干净净,王司空稳坐不动。”

    “直到今日,‘遇刺重伤’的消息传出去,王司空终于难以在家中安坐。他怀疑这场刺杀是宗室势力反扑,既担忧我伤重垂危,无力继续执政,更担忧这场反扑会波及到京城士族,问我下面打算如何做。”

    阮朝汐思索着,清凌凌的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的文书卷轴,“三兄打算如何做,心里应该早想好了?”

    荀玄微唇边噙着浅笑,继续刻下一刀。

    “已经做得足够多,如今轮到我安坐不动了。——来看,兔儿刻好了。”

    他放下刻刀,将新刻好的兔儿玉簪浸没于清水中,洗去玉尘。再将洁净的玉簪裹在细缣布里,擦拭干净,递了过来。

    阮朝汐在灯下掂起玉簪,打量着晶莹剔透的玉兔儿。

    “三兄雕的兔儿,除了一双长耳朵,眼睛尾巴脚爪各处都是圆滚滚的。这支兔儿如此,之前在豫州雕的那支玉簪也是。三兄喜爱圆滚滚的兔儿?”

    荀玄微莞尔解释,“阿般属兔。我雕兔儿的时候大都在夜里,思绪比白日里繁杂,免不了会睹物思人。有时想着你,刻刀下就显露出三分——”

    阮朝汐吃了一惊,起身取过铜镜打量自己,手指拂过瓜子脸型的尖下颌,难以置信。

    “我哪里圆了?”

    第127章 第 127 章

    荀玄微噙着笑, 起身站在她身后,注视着铜镜里明眸皓齿的娇艳容颜,抬手拂过漂亮的眼尾, “生气时瞪得滚圆。”

    又揉了揉柔嫩的耳垂。“这里。泛红时如珊瑚珠,更显小巧圆润。”

    柔嫩的耳垂渐渐泛起了绯红。

    阮朝汐无语地捏着玉簪。“……这兔儿和我没关系。”

    “好好, 和阿般没关系。是我喜爱圆滚滚的兔儿。”

    室内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两人的目光从玉簪挪开, 于铜镜中对视片刻, 同时笑出了声。

    铜镜中显露的颀长身影, 逐渐倾身下来。被拂过的眼尾闭了闭,阮朝汐握着新得的玉簪, 在跳跃的灯火下仰起了脸。

    两人交换了一个短暂而缠绵的吻。

    “我替你把发簪簪上。”

    阮朝汐对着铜镜绾髻, 新得的玉簪赠礼插入乌发, 固定住发髻。剔透发簪在灯光下闪耀玉光, 圆滚滚的兔儿竖起长耳朵, 蹲在簪头。

    她抿嘴笑了下。唇边现出一个许久不见的浅浅的笑涡。

    “谢三兄赠礼。”

    “对了, ” 荀玄微盯着玉簪,思绪转去了别处。

    “我给你母亲准备了拜帖,近期会登门拜访。我们的事该定下了, 需得知会你母亲一声。”

    阮朝汐想了想,如实说,“我近日也约了母亲会面。”

    “你见面先不要提。让我说。”

    荀玄微牵着手要把她送回卧床边,“你先睡,我手头还有些未写完的奏疏。”

    阮朝汐摇摇头, 回身坐去对面,“睡不着。”

    她思索着, 对着灯下伏案提笔的身影,询问起,“可是要借着这次行刺,继续追索清查下去,把所有挡路的敌手清理干净,那时候才能清闲下来?”

    “清理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等这一波清查过去,挡路的势力清理干净,就该颁下新的章程,提拔得用的人手,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忙碌起来。”

    荀玄微随手指了指案上一堆卷轴文书。“和王司空长谈到半夜的,就是这些了。趁着这两日闭门谢客,需得尽快写出来。”

    阮朝汐随手翻过一本奏疏,念道:“均田令。……乡郡官府记录在案之成年男丁,可均田二十亩;女丁均田十亩。”

    “乡郡处处抛荒,良田成野地,人口无踪迹。乡郡官府名下无人也无财,朝廷年年收缴不上赋税,大炎朝立国十六年,朝廷连各乡郡的户籍人口数目都报不出,原因何在?”

    荀玄微抬起长指,点了点尚未写完的奏疏。

    “乡郡村落早已瓦解,处处皆是坞壁。丁口逃避战乱,依附于大族坞壁中,成了隐户。隐户不必缴纳赋税,坞壁有宗族部曲护卫,虽然十分年成会被收走八分,毕竟人丁安全无虞。因此才出现了大炎朝廷有兵有田而无钱无人,乡郡和士族共治的局面。”

    “均田令推广下去,将朝廷占的大片荒地还之于民?”

    “不错。想要天下依附于坞壁的隐户自愿归乡,重新在官府落籍,自然要许以好处。除了田亩,还需提供耕牛,种子。朝廷定期发兵清缴流寇。但朝廷空转了这么多年,只知道杀鸡取卵,铲除几家大士族,攻破坞壁,吞并族产,强行登记流民。结果呢,坞壁里放出的流民又逃去了别处,良田继续抛荒。朝廷连许下好处的国库钱粮都不够。”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均田令推广下去,以长远计,对朝廷、对民生皆有好处。但对乡郡中广占流民和屯田的士族门第并无多大好处。因此才需要王司空出面斡旋。以王氏为首的京城士族,不要求他们助力推广新法,至少不要背地里使绊子就好。”

    “并无好处的事,为何士族会同意推广?”

    “倒也不是全无好处。我允诺王司空,我主事期间,朝廷不会无故清算士族门第,已然占有的田亩和资财,不会再追讨。于他们来说,出让少许人丁钱帛,换取全族安稳。是笔划算买卖。”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如此说法,士族和勋贵门第都可以说动。挡路的,只有宗室了。”

    荀玄微莞尔,“对于元氏宗室来说,江山是他们打下的,全天下的田产和丁口本该属元氏所有。于他们来说,确实是笔亏本买卖。——因此不得不把挡路的宗室扫去路边。”

    阮朝汐耳听着,随手拿过一张空白大纸,挨个画圈。

    “太子废死。宣城王失权,平卢王处斩,众多元氏宗室被送往冀州祖陵看守,梵奴年纪还小。如此清扫一轮,够了么?”

    不等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当然不够。”

    抬笔轻轻一划,“按照三兄做事的路子,这些被送往冀州的宗室,活不出三五年。”

    荀玄微收敛了唇边的浅浅笑意,凝视着她笔下的圆圈。

    良久方道,“在梵奴长大之前都需要解决。梵奴要仔细教养,身边看护的人精挑细选,一有不对即刻更换,二十年后才不会出大错。”

    “听起来确实麻烦。”阮朝汐笔下写下梵奴二字,“因此之前才会三番两次告诫我,不要插手。让宣城王替你动手,解决梵奴的麻烦。”

    “毕竟是先帝亲子。” 荀玄微并不否认。

    “如果上次任由宣城王把他带走,现今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就会是血统偏远的旁支了。随便选哪个,都比梵奴麻烦少……”

    话锋轻飘飘一转,“不过——既然你坚持要留梵奴。梵奴年纪幼小,又亲近你我,多留意些,并无大碍。”

    阮朝汐点点头,轻声道谢。 “梵奴心思纯质,好好教导于他,叫他好好长大即可。那他呢。”

    她抬笔又划出新的小圆圈,轻声念道,“湛奴。”

    “梵奴都能留下了,湛奴更不会是拦路的阻碍。对不对,三兄?”

    荀玄微莞尔笑了,“阿般心思细密。”

    他不置可否地起身,牵着她去床边,“睡罢。一份均田令牵扯到方方面面的政令,我需仔细斟酌奏疏。你先睡下,今夜不必等我。”

    书案灯火亮了整夜。

    临入睡前,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盯着灯下伏案疾书的侧影。

    他始终未曾明确应下。

    ——

    京城最近风声鹤唳,接连出了几起遇刺的事件,也不知都是何人从中浑水摸鱼,总之世家大族出行如临大敌,一辆车往往有上百部曲跟随。

    相比来说,从青台巷角门轻车简从出行的马车并不起眼。

    李奕臣亲自驾车,直奔皇城西的长桑里。

    阮朝汐今日和母亲约好了,在长桑里的赐宅见面。

    白鹤娘子今日穿得是一身朴素的青色居士袍服。不施粉黛,鬓发间无半点配饰。白纱覆面,眉眼间的气色却极好,盈盈眼波带着笑意。

    “来吾儿的新宅里走动走动。日后若要修缮哪处,可以和我商量。”

    白鹤娘子悠然行走在宽敞疏阔的庭院间,“我主持了净法寺的建造事,寻常楼阁修缮难不倒我。”

    阮朝汐拢起裙摆,踩过一处碎裂的青砖,抬眼打量着周围长廊残破的瓦当和红柱剥落的清漆。

    “把年久失修、影响到居住的关键墙壁房梁,集中起来修缮一个月,应该足够入住了。母亲,今日邀你前来,除了看一看这座宅子,还有些念头。想和母亲商量。”

    她附耳过去,低声说了片刻。

    白鹤娘子露出惊讶的神色。

    “娘子军——?从未听过。女子力气不如儿郎,难以舞刀弄枪,又见不了血,战乱时不被掳走已是万幸,如何能组成一只娘子军,看家护院?”

    “为何女子就不能碰刀枪,又见不了血?”

    阮朝汐领着母亲穿过一大片开得郁郁葱葱的木槿花。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儿郎,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女郎。只不过女郎从小被大人教养着,不能碰刀枪,不能见血,遇到祸事只能惊慌躲藏。听多了‘不能’,原本可以的女郎也都不能了。”

    她转过身来。“我看母亲的净法寺里护卫的多是禁军。他们今日奉命护卫净法寺,焉知明日不会奉命毁了净法寺?母亲不怕?”

    直白的一句话戳中白鹤娘子的隐忧。

    “阿般的意思是,组一支娘子军,护卫净法寺?”

    “我看母亲的寺庙中收容了众多女子和幼童,她们每日礼佛诵经固然是修身养性的好事,然而身在红尘乱世中,诸事无常,每隔三五年就有翻天覆地的大变。只是关在佛堂中念诵佛经,除非有老太妃那样的身份,寻常人有几个能保全自身?”

    她示意白鹤娘子查看左右。

    “母亲看,正好这处的宅子占地广阔,后院圈起的地盘足以堆砌一座小山。依我的想法,炫富的青山自然不必起了,省下偌大块地,从无家可归的流民里挑拣性格刚强、愿意练武自保的女子迁来这处,屯田种菜,自给自足,好好地教导三五年,便能组出一支像样的娘子军了。母亲觉得呢。”

    白鹤娘子眉头皱起,谨慎地询问,“可行么?把那些可怜女子养着也就罢了。若要发给她们兵器,万一里头生出了软骨头,关键时刻倒戈一击……”

    “牵涉到人的事,必然会有各种各样的风险。但不试试如何得知?”

    阮朝汐思索着道,“筛选是必须的。我这几日总想着,世道艰难,多的是带着孩儿难以谋生的女子。母亲可以挑选那些性格刚强的招募进来。但凡自愿入娘子军者,孩子便带来宅子里供养长大。以后看各自的资质,幼童学文习武,长大后也有个好前路。”

    白鹤娘子道,“这个主意好是好。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如此挑选娘子军的人选是比较放心。但是阿般,你可曾想过,这些女子带进来的幼童良莠不齐,或许难以教化。管教幼童会比组建娘子军更加麻烦。”

    “自然需要选出一些可信之人坐镇宅子里,管理幼童。”

    阮朝汐心里已经反复思虑了多日,“或许材质良莠不齐,但多多少少总能教些的。自己愿意学文习武的,我们放手去教。不愿意学的,学不下去的,也不勉强,引之以正道,好好地养大了,有了谋生之力,放出去便是。”

    白鹤娘子这回在长道间停步,仔细地想了一阵。

    “难。”她感慨,“不知要花费多少心力。”

    “确实不容易,但是可行。”阮朝汐轻声坚持。

    “母亲,我小时候在豫州,便是在这样的一座大宅子里长大。坞壁内部曲数千人,幼童数百人。如今我们要组的娘子军数目远远小于一座坞壁的部曲。多费些心思,可以教养的。”

    眼神坚定,带着笃信坚持,白鹤娘子微微动容。

    阮朝汐在她面前一日日地长大了,少女青涩稚气逐渐褪去,极少主动提起自己的幼年。

    “阿般,你小时候是什么模样?怎样过活的?”

    这些问题在白鹤娘子心里也压抑许久,话匣子打开了就合不上。

    “荀令君对你照顾颇多,你小时候是在他看护下长大的?可是豫州的荀氏壁?他对你——”

    阮朝汐掩饰地轻咳了声,硬生生转开话题,“母亲,别问了。今天是来看宅子的。”

    白鹤娘子仔细地打量她的神色,“今天不许我问,下次我直接去问荀令君了。你可知他给我送了拜帖?”

    阮朝汐吃了一惊,没想到荀玄微的动作如此之快。

    他不是至今还‘遇刺重伤’,‘闭门谢客’么?她原以为他的拜帖,至少要隔十天半个月后才会送出去。

    大出意外之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视线都转开了。

    “自然是知道的。”她嘴硬地说。

    但白鹤娘子偏不肯放过她。“说说看,他来找我何事?”

    “……”

    阮朝汐转身往门外走。“眼看着又要下雨了。母亲,今日逛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出去。”

    “哼,避重就轻,心里有鬼。我今日放过你,过两日必定不会放过他。我要仔仔细细地问个清楚。”

    “……”

    阮朝汐快步往门外走,边走边喊人,“李大兄,走了!”

    两边站在大门外告辞时,她最后提起一桩心事。

    “宅子建成之后,招募来的娘子军无论想要学文还是习武,我这里都有现成的先生人选。但幼童众多,免不了要寻找照顾的傅母。”

    “这个不难。”白鹤娘子一口应下,“净法寺里就收容了许多幼童。宫里许多老人年纪大了,不想老死在宫里,又不想回乡郡,亦或是无家可归的,都求到我面前,在净法寺里寻一处容身之处。她们是现成的傅母。”

    阮朝汐放了心。握了握母亲的手,两人依依告别。

    登车前,目送着母亲的马车离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李奕臣看得诧异,“想和白鹤娘子说话,为什么不追上去说。”

    阮朝汐摇了摇头。

    她忽然想起——

    荀玄微登门拜访时,如果母亲追问起来,他们现今如何了,荀玄微如实地告知已经住在一处,同卧起……以母亲的刚硬性情,茶水直接泼洒一身还是轻的。

    “要不要提醒三兄,拜访母亲那日,多带两套衣裳出门?”她喃喃自语。

    长桑里就在皇城西边,车马才动身行驶不久,骤然一个急停。有人在路边等候。

    李奕臣跳下车去路边说话。片刻后,敲了敲车壁。

    “阿般,宫里的杨女史在路边等,说是带来老太妃的口信。”

    杨女史福身行礼,“郡主送来的书信,老太妃看过了。老太妃告知郡主,近日宫里得了消息,湛奴或许要送出宫,去何处却打听不出,老太妃怕得心肝都颤。若是郡主这处能把人能留下,就留下。”说罢往路边的牛车里一指。

    阮朝汐走过牛车边,掀开帘子。

    里头伸出小小的手臂,亲昵地抱住了她。“嬢嬢。”

    阮朝汐抱了抱湛奴。回身对杨女史道,“只把湛奴接出来一日,探探口风,明早送回宫。以后如何应对,等今晚口风探出来了再说。”

    她未说探谁的口风,杨女史也不曾追问。福身行礼,牛车回返皇宫。

    跟车的陆适之目瞪口呆,“这这……小皇孙就这么……接出来了?”

    阮朝汐抱着湛奴,“先回去。”

    ————————

    荀玄微正在木楼抚琴。

    琴声动人。远远地回荡在长廊庭院间。

    “阿般回来了。”他带着笑意起身出迎,“玉簪衬得阿般气色极佳。”

    阮朝汐加快脚步迎上去。“三兄心情愉悦,从琴音里听得出来。今日诸事顺利?”

    “诸事安排妥当。王司空赞成推广均田令,几位宗室即将护送出行冀州。至于宣城王那边。宣城王自请赴封地。”

    阮朝汐意外道,“他要离开京城?”

    “意图篡位的那封诏书在我手里,他日夜见我,心中不安。前些日子的行刺不是他做的,他却心虚得不敢见我,生怕被我误会是他主谋,对他做出什么事来,自己把自己生生吓病了。放他去封地无妨。 ”

    阮朝汐停在琴台边,勾了下琴弦,激起一阵清越尾音。“原来如此。贺喜三兄。”

    荀玄微俯身抱琴,睨了眼她此刻的表情。

    “怎么看来有些忧心忡忡?今日去见你母亲,原以为你会欢心愉悦。——和你母亲吵嘴了?”

    “和母亲见面极为愉悦。筹建一支娘子军的事,母亲说她会仔细想想。但回程路上……” 阮朝汐顿了顿,飞快地瞥过一眼。

    “带回了宫里的一物,或许会惹得三兄不喜。因此有些忧虑。”

    “什么物件给我看?”荀玄微开了个玩笑,“总不会是把梵奴书房里的玉玺给拿回来了?”

    阮朝汐的视线瞥开,“说好了不会怪罪下来,我才敢拿出来给三兄看。”

    荀玄微抱着琴当先走入室内,漫不经心地勾弦,尾指在琴弦上勾起一连串活泼的连音,“不管带回来什么物件,莫怕,只管拿出来。万事不怪罪你便是。”

    “当真?” 阮朝汐回头招呼,“抱过来。”

    陆适之从门外抱进了雪白的羊皮毡。在荀玄微意外的注视下,掀开毡毯,露出湛奴熟睡中的红扑扑的小脸。

    阮朝汐把熟睡的湛奴抱去窗边小塌。

    “三兄,我把我把湛奴带回来小住一晚。”

    “……”

    荀玄微瞬间的神色难以言喻,深吸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阿般。”

    “人只带回来一晚。”阮朝汐安置好了幼童,转过身来,轻轻地勾了下他的衣袖。

    “好好说话,三兄莫生我的气。”

    第128章 第 128 章

    屋里灯火明亮。

    阮朝汐坐在在灯下, 荀玄微坐在对面。

    “此事不妥当。”

    荀玄微直言不讳地道,“不要忘了,湛奴是废太子唯一的子嗣。阿般, 我正在加紧清算谋逆同党,你却和废太子的子嗣亲近, 叫我的同僚如何想?再说了,这么小的孩儿, 一个不留神就会出事。湛奴在你的看顾下出了事, 被人追究起来, 又是个足以把人卷入深渊的旋涡。听我一句劝, 湛奴有老太妃看顾着,你不要碰。”

    阮朝汐在灯下仰着脸, 清澈眸光直视过来。

    “湛奴真的能由老太妃一直看顾下去?老太妃听到了风声, 湛奴要带出宫了。可是随着宗室送回冀州?”

    室内寂静了须臾, 荀玄微退让一步, “不送去冀州, 也可以。”

    阮朝汐敏锐地抓住了话外之音。“就是原本打算送去冀州的意思了?这么小送去冀州, 还能不能活?”

    “阿般。”荀玄微叹了声,过来牵起她的手,坐在她身侧。“我说过, 对你再不说谎言。既然你追根究底,我就如实和你说。”

    “嗯,我听着。”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窗边的小榻上。湛奴睡得正香甜,荀玄微盯着灯下映出的红扑扑的小脸,声线淡漠下去。

    “实话并不总是好听的。——梵奴可以留, 他绝不能留。”

    “听我说,阿般。他是废太子唯一的子嗣。废太子是如何身亡的?”

    阮朝汐应声道:“先帝遗诏赐死。”

    荀玄微摇头。“错。”

    “那……宣城王意图篡位, 矫诏赐死。”

    荀玄微还是摇头。“你说的,是当夜发生的真相。但真相并未流传出去。世人口耳相传的,是另一个故事。”

    “众人口中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先帝驾崩之夜,我和萧昉二人深夜奉遗诏入宫,扶持梵奴登基,太子废死,东宫余党皆死。遗诏是个铲除政敌的好借口,我也确实用了。废太子之死,不论我认还是不认,早已和我摆脱不了干系。”

    “梵奴可以留着,因为众人皆知,先帝驾崩是多年前的征战旧疾发作。原因干干净净,我清清白白。我于梵奴有拥立之功而无仇怨。”

    “但湛奴不同。”荀玄微起身走到小榻边,低头凝视着熟睡的幼童。

    “莫看他如今年纪幼小可爱。幼童终有一日会长大。他长大之后,不断会有人告诉他,他父亲死于我手上,身为人子,需为父报仇。他会被人撺掇得起了复仇之心,成为心腹大患。”

    他拨暗了油灯,走回床边。细心地拉开软衾,围拢在阮朝汐的肩头。

    “我说得足够清楚了。今晚既然把他接来了,睡一个晚上无妨。明日把他送回宫里。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些书信要写。你好好休息。”

    说罢正欲起身去书案动笔时,衣袖却被扯住了。

    阮朝汐拥着薄被坐在床头,青丝垂落肩头,在他的注视下,素白指尖发力,扯着宽大衣袖,往床里勾了勾。

    荀玄微的目光温和下来。

    雪青色外袍脱去,随意搁在木衣架上。帷帐合拢放下了。

    油灯昏暗,朦胧帐中传来低声絮语。

    “整日不见,我们说点别的。对了,我给你母亲递了拜帖,明日便打算登门拜访。”

    “母亲见面时告诉我了。怎的这么快?你最近应是‘遇刺重伤,闭门谢客’?”

    “就是趁着闭门谢客的这几日才得空。重要的事需得先办妥。等均田令正式奏上朝廷,在各处乡郡推广,之后便再无清闲时候了。”

    “三兄,登门拜访我母亲时,还是多带两套衣裳为好。”

    “唔……我也想到了。你母亲的性情不是好相与的。”

    黑暗中安静了片刻,两人同时低低笑出了声。

    两手亲密交握在一处,彼此交换了个旖旎亲昵的吻。阮朝汐轻声警告,“不许欺瞒我母亲。她问什么,你如实地说。”

    “放心,不会对你母亲有半分欺瞒。”

    荀玄微的顾虑不在此处。

    “说起来,家中父母尚健在,按常理说,应由家母亲登门拜访才是。只是我那父母……不必多提。现在由我亲自去寻你母亲,阿般,你不会怪我罢?”

    回应是一句极果断的:“不会。我只看心意。心意到了即可,俗礼于我于浮云。”

    “只是我时常疑惑。”阮朝汐在昏暗朦胧的帐子里依偎在温暖的肩头。

    “为何你父亲对你仇视至此?你是他膝下嫡子,按理来说,你入朝出仕,他应该欢欣鼓舞才是。为何会倾力栽培你二兄,却对你横眉冷对,大加拦阻?”

    “父亲倾力栽培二兄,因为他们是性情相似的人。至于我……自小便有些不同。”

    说话间,书案灯台里的灯油燃尽,随着一声轻响,灯光熄灭。室内陷入全然的黑暗。

    黑暗里的絮絮闲谈还在继续。“阿般可还记得云间坞小院里养的兔儿?”

    阮朝汐自然记得的。

    她掰着手指头算,“大兔儿单独一笼,小兔儿两只一笼,加起来足足有三四十笼。真的好多只啊。这些年也不知用兔毛制了多少只云间紫毫?”

    黑暗里响起了轻轻的笑声。 “以兔儿背上的硬毛制作紫毫,那是后来的事了。其实在我年纪很小,记得是刚刚提笔习字不久的时候,家里就开始养兔儿了。”

    “起先是母亲的意思。那时候祖父看重我,早晚排满了功课,母亲怕累着了我,便叫仆妇养了两笼兔儿,只是为了给我解闷。我便天天下学后和兔儿玩。”

    “后来被父亲得知了。父亲严厉斥责了母亲,说年幼时玩物丧志,长大后如何能出人头地,将兔儿提到我面前,命我把它们杀了。我记得那是个夏日晚上。”

    “后来呢?”阮朝汐靠在荀玄微的胸口,听着胸腔里的心脏沉稳地跳动。多年前的陈年旧事,对他早已失去了影响。

    “后来,我便按照父亲的吩咐,拿着小刀,把两只兔儿都杀了。”

    黑暗里响起的嗓音平和舒缓,毫无波动。

    “血流满地。我把断气的兔儿拎给父亲,展示干净利落的刀口,以为父亲会夸赞我。结果,只看到父亲惊恐的眼神。”

    “父亲原以为我会哭泣着哀求他放过兔儿。那是我还不满七岁,他没打算让我手上沾血,只想打压我,展示他身为父亲的威严,让我生出敬畏。这是大多数父亲会做的事。但我的反应和大多数幼子不同。”

    “父亲呆在原地,毫无反应。我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够满意,就按照书里的法子,把兔儿剥了皮,拔了毛,皮子放在一处,血肉放在一处。然后告诉父亲,兔儿有用,养兔儿不算玩物丧志。皮子可以给父亲制一只皮帽,硬毛可以制笔。剩下的血肉可否拿去下葬,我喜爱这两只兔儿,不想吃了它们。”

    “父亲衣袖掩面,跌跌撞撞地奔出去了。从此视我为毕生大耻,总觉得我这个怪胎会毁了荀氏宗族。”

    阮朝汐在黑暗里安静地听完,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说什么都无用。事情的起因和结局都过于荒谬,只有来自亲生父亲的仇视实实在在地延续了多年。

    “竟是为了这个缘故……”

    “七岁看老,人自小不同。我确实缺乏一些常人都会有的东西,记得我从小就不怎么哭泣。家族兄弟众多,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纷争,我也极少会感觉伤感,愤怒,嫉妒……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少。”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或许就像父亲所说的,确实是个天生怪胎。”

    “都过去了。”阮朝汐靠在他的肩头,“既然从前就不怎么在意,以后更不必在意。如果说不似寻常反应就是怪胎,那世上的怪胎多的是。按照俗世眼光来看,我也是个怪胎。”

    “嗯?怎么说。”

    “固执,拗性,不和婉。坚持己见,从不是个体谅郎君的小娘子,时常令人头疼。”

    阮朝汐抬手指了指窗边的小榻。“看那边。我知道你心里如何打算,但我还是把他带回来了。”

    荀玄微真切地笑出了声。“你啊。”

    指腹薄茧摩挲过阮朝汐的脸颊,重重刮了下高挺的鼻梁。“你从宫里带出来的好物件,确实令我头疼。”

    “睡罢。窗边那个大麻烦,明日起来再说。”

    ——

    阮朝汐是被压醒的。

    睡前拉得好好的帷帐被掀起一个大洞,她惊醒时,天光还未大亮,朦胧的帐子里,有个小小的身影在她身上爬来爬去。

    湛奴欢快地咯咯笑着,坐在她身上,凑过来亲了她一脸口水。 “嬢嬢!嬢嬢!天亮了。起来陪湛奴玩。”

    身子虽然幼小,胖乎乎的却颇为沉重。阮朝汐被湛奴压在身上,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吃力地把他抱下去。“上床记得脱鞋子。”

    湛奴恍然大悟,听话地踢掉了鞋子,又手脚并用地飞快爬上来,往被窝上横着一压,“嬢嬢,陪湛奴玩!”

    旁边低低地闷哼一声,荀玄微被小胖墩压醒了。

    他坐起身,极为忍耐地扫过一眼床上压来滚去和阮朝汐撒娇的湛奴,什么也未说,掀帐子起身出去了。

    晌午时,青台巷正门开,车马出行。荀玄微沐浴更衣,登车拜访白鹤娘子。

    跟车的燕斩辰果然带去了两套备用衣裳。

    阮朝汐站在木廊高处,目送着马车出了乌头门。

    湛奴的小短腿蹬蹬蹬下了木楼,立刻发现了主院里散养的兔儿,惊喜地飞奔去抓,兔儿绕着墙蹦蹦跳跳。满院子的笑声里,阮朝汐从高处凝视着小小的身影。

    荀玄微说的话不无道理。血脉是红尘俗世绕不过的一道铁律。子报父仇是另一道铁律。

    她认识湛奴在先,见识废太子的狠毒在后。但她不能只看着湛奴眼前的懵懂可爱,忽视了背后隐含的危机。

    要按照荀玄微的手段,防微杜渐,斩草除根么?

    她要再想一想。

    天下辽阔千里疆土,湛奴长大还是十数年,总能想出稳妥的办法的。

    她和老太妃约好了,只留湛奴一夜。如今已经到了午后,湛奴该返程了。杨女史从宫里赶来青台巷求见,忧心忡忡地走近,大礼拜下,看样子欲和她说一番长篇大论。

    阮朝汐抬手制止。

    “不必和我说什么。经过昨晚,该查探的,我已经查探清楚了。劳烦杨女史回宫和老太妃说——湛奴天真可爱,我多留他一日。明日午时,再来青台巷接人。”

    杨女史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嬢嬢!”湛奴蹲了半天墙角,终于抱住了黑白兔儿,欢呼一声,激动地跑过来阮朝汐身侧,“看兔兔!”

    阮朝汐摸了摸湛奴头顶的小发髻,“湛奴喜爱兔兔,多和兔兔玩一玩,可以轻轻地摸摸它的耳朵。”

    湛奴果然轻柔地摸了摸粉红色的兔耳朵,却又郑重而小心地把兔儿交给她手里。“给嬢嬢。”

    阮朝汐愕然接在手里,“湛奴不要和兔兔玩了?”

    话音未落,湛奴已经往前一扑,手臂张开,把阮朝汐连同兔儿一起抱住,心满意足,“湛奴的嬢嬢,湛奴的兔兔!”

    阮朝汐一怔,随即忍俊不禁,弯腰抱了抱湛奴柔软的小身体,“嬢嬢的湛奴。”

    ——

    傍晚暮色起,青台巷的乌头门开,出行的主人轻车简从入了家门。

    荀玄微迈入院门时,阮朝汐回过身来,清凌凌的视线转了一圈,抿嘴无声地笑了。

    果然换了一身衣裳。

    “被我母亲如何地为难了?说说看。”

    荀玄微从容地进屋,换了身家中燕居的常服。

    “并未被太多地为难。”

    “当真?”

    “只在最初进门时,两边落座,令堂问了一句,我们现今究竟是如何个相处。兄妹情谊?两情相悦?我如实应了一句,我和阿般已经互许终身。令堂又追问,你如今借住在我处,可有恪守男女大防?我起身给她敬了杯茶。唔……之后便换了身衣裳。”

    阮朝汐忍着笑,唇角微微翘起。

    “母亲被你气得不轻。你老实说,进门就泼了一身茶水,身上是你换的第几身衣裳了?”

    “就换了这身而已。令堂之后很快消了气。”

    阮朝汐并不怎么信。

    “千真万确。早说过了,在你面前再无一句谎言。”荀玄微从袖中取出一座瓷塑,放在长案上。

    瓷塑用的是烧制青瓷器具的釉泥,成人巴掌大小,模子捏成方方正正的四方形状,釉质极好,入窑烧制后呈现雨过天青色的光泽。

    阮朝汐凑近细看,那瓷塑烧制的居然是一处院落。再仔细瞧时,赫然是从前云间坞时的主院形状。

    “主院,东苑,西苑,书房,小院……连庭院里的梧桐树都有?”阮朝汐拿起精巧的瓷塑,放在手里来回把玩。

    “仔细看梧桐树下,几个红色小点是池子里的锦鲤。”荀玄微引她去看。

    阮朝汐仔细瞧了一回,若有所悟,“所以,你就拿着这瓷制的院落给母亲看,把话题扯开了?”

    “倒也不是刻意把话题扯开。你母亲想知你小时候居住在何处。你身边都是何人。我便拿出这瓷制的院落,细细地给她说了整个时辰。”

    “阿般,你要我如实地告知你母亲。我说的不只是你幼年时的欢乐事,也有那些阴差阳错,令你不怎么快活的事。你身边的不只有杨斐,白蝉,东苑西苑的众多好友,也有你不喜的沈夫人,西苑过于严苛的教养……你由我带入云间坞,在我的看顾下长大,中间出了种种差错,令你过得不甚快活,后来又急于成婚,以至于你从云间坞出奔……我责无旁贷。这些我都如实地和你母亲说了。”

    阮朝汐缓缓抚摸着主院中央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许久没有应声。半晌后,抬手拂了下眼角,“母亲没有又泼你一身茶水?”

    荀玄微安静地注视着她,“你母亲哭了。”

    “她懊悔不曾亲自把你带在身边抚养。边哭边斥责我,斥我不知如何教养小娘子。不管为什么缘由,都应把你带在身边。哪有两边分离千里,只靠往来书信看顾的道理?我无言以对,任由你母亲哭斥了一场。”

    阮朝汐眨了眨眼,想象中的场面伤感之余又有些好笑,眼底不明显的雾气很快消散了。“母亲斥责了一场,之后呢?这么晚回来,母亲那处留饭了?”

    荀玄微抬手轻抚过她莹白光泽的脸颊,“之后,你母亲和我商议起两家议婚事。我告知她,荀氏这处我可以全权做主。再之后——阿般,你母亲允了。”

    阮朝汐跪坐在灯下,仰着脸,神色平静,并未露出多少意外。

    “母亲极擅长察言观色。前两日她和我见面时,一路之上,母亲几次三番刻意地提起你,始终在仔细观察我的神色。那时我便知道,母亲会允下的。”

    荀玄微失笑,抬手刮了下她的鼻梁。

    “你早知道了?倒叫我空提了半日的心。当晚我出门迎王司空,也没有今日见你母亲这般的难捱。”

    阮朝汐上翘的唇角很快压平,脸上风波不动,只从眼里显露出一丝笑意,起身倒了杯热茶推过去。

    “喝点清茶,压压惊。”

    广袖柔滑的布料拂过肩头,荀玄微在她身侧坐下,抿了口清茶。

    轻缓抚摩着脸颊的指腹逐渐往下,在柔软翘起的菱唇边摩挲了几下。阮朝汐的眼角泛起微微的湿润,顺着他的动作闭了眼,浓密睫羽划过掌心。

    带着清茶香的吻落了下来。

    哒哒哒,欢快的脚步声从门外木廊响起。

    主院里极少遇到不请擅入的情形,白日各处的门都未关死。不等屋里的人做出反应,砰然一声,虚掩的木门从外推开了。

    湛奴欢快地跑进来,双手高捧着兔儿,献宝似地捧给阮朝汐面前,惊喜道,“嬢嬢,看兔兔!”

    阮朝汐飞快地从荀玄微的膝上起身,抬手抹了下唇角,佯装无事,“湛奴今天给嬢嬢看过兔兔了。”

    湛奴激动道:“兔兔会吃饭!”

    在他们面前,黑白毛色的兔儿嘴里叼着半根长草,动也不动地悬在半空。

    阮朝汐:“……”

    荀玄微睨了眼碍事的小崽子,取过锦帕,仔细替阮朝汐拭净了湿润光泽的嫣红唇瓣,起身走去窗边,背身远眺后院青山,眼不见为净。

    阮朝汐忍笑接过兔儿,牵着湛奴的手下木楼。

    “湛奴乖,白日里多去前头的院子玩耍。二楼木门如果关着就不要进,等门开了再进。”

    湛奴茫然地应了声,“为什么呀。”

    “因为……”阮朝汐想了半日,也未答上这句为什么。

    从后方的木楼走去前面的敞阔庭院,把兔儿放下,蹦蹦跳跳去了草丛里。

    她揉了揉湛奴的小脑袋,“去玩罢。”

    当天夜里,荀玄微不愿打扰阮朝汐安睡,在前头书房里写好书信,这才入了木楼。

    烛火早已熄灭,室内传来浅淡的呼吸声。在这个静谧的初夏,他于京城一片乱流中寻到了罕见的宁静,这处小小的木楼,仿佛大海风暴中岿然不动的岛屿,只听着屋里清浅的呼吸声,心便安定下来。

    他放轻了脚步,无声无息地走近床边,掀开帷帐的瞬间,心弦微微拨动。

    窗外一点浅淡月色映入室内。意料之中的恬静美好的睡颜旁边,却又意外地出现一个小脑袋,同样沉睡着,小手亲昵抱着阮朝汐的手臂,挤挤挨挨地贴着她的脸颊,人几乎大字横在床上,红扑扑的小脸睡得香甜。

    荀玄微:“……”

    他坐在床边,低头看了片刻,确认卧床上没有他的容身处,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声地吐了口气。

    俯身下去,把阮朝汐的手从湛奴的怀里轻轻抽出。

    动作极缓和,确定没有惊扰酣梦中的少女,轻飘飘睨一眼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崽子,直接拎起来,扔去窗边小榻。

    第二日清晨,霍清川收拾好了行囊,过来主院回禀出京行程时,意外听到郎君的几句叮嘱。

    第129章 第 129 章

    阮朝汐早起便遇到了霍清川。

    “如今的局面, 霍大兄要离京?”她意外问,‘’三兄在朝中岂不是少了得力帮手。”

    “正是郎君吩咐下来,有书信急交付给阮大郎君。另外还有一桩要紧的事, 需得和阿般商量。”

    霍清川郑重提起:“你阿娘李氏的坟冢,至今顶着‘泰山羊氏’的名头葬在阮氏壁。郎君叮嘱说, 棺椁需要尽快移出。我这趟去豫州,会和阮大郎君商量棺椁运送入京归葬的事宜。阿般这里可有什么注意事项要嘱托的?”

    阮朝汐的神色凝重起来, 低头思忖。

    霍清川想起了郎君的暗中叮嘱, 咳了一声, 继续道, “迁坟大事,不需要和白鹤娘子商议一下么?入京之后的选址, 坟地风水, 都是有讲究的。”

    阮朝汐果然道, “让我想想。尽快给霍大兄回复。霍大兄何时离京?”

    “明日清晨便出发。”

    “这么急?”阮朝汐一惊, “我尽快找母亲商量。”

    西边的荼蘼院里, 灶台点燃起缭缭炊烟, 香气弥漫。

    “阿般来了?”姜芝蹲在灶台捋袖子招呼,“现煮的粟米粥,保管滋味不比云间坞东苑的伙食差。”

    四人围坐吃朝食的当儿, 阮朝汐提起举荐他们入仕的事,询问各自意见。

    姜芝向来想得多,顾虑重重,不肯轻易应下。“入仕的话,是不是就要长久留在京城了?”

    “看入仕的衙门。三弟和四弟的文职肯定落在尚书省, 需得长居京城。李大兄的武职不一定,或许能回豫州。”

    李奕臣边扒饭边问, “那阿般你呢。你是留在京城还是豫州?要回云间坞么?”

    “云间坞虽然是我的出身处,既然出来了,便不想回去。”

    对于将来的打算,阮朝汐想了不少,说得干脆。

    “长桑里赐下的宅子我去看过了,后院地广开阔。我和母亲商量组一支娘子军,在宅子里练起来,可能会花费个三五年。这三五年里,我会和母亲长居京城。但偶尔还是想回豫北住一阵。”

    她露出一丝怀念,“虽说乱世中的安逸难以长久,但我还是想念豫北山下的小院,想回去看看阿巧过得可好。”

    几人低声嘀咕了片刻,陆适之道,“我愿意入仕。领个文职长居京城也好。”

    姜芝摇摇头,“我可以长居京城。但入仕为朝廷卖命,我尚未想好。”

    至于李奕臣,姜芝道,“我们去找徐二兄商议,在刑狱直署麾下寻一处合适的武职,把李大兄塞进去,叫他可以天南海北走动。阿般想回豫北,亦或是回云间坞看看,都可以叫李大兄跟随护卫。”

    就此商定下来。阮朝汐站起身,紧闭的院门打开,把打扫庭院的小女婢放进院子。

    “对了,霍大兄明早要急回豫州。李大兄,劳烦你准备马车,我今日就得去寻母亲一趟——”

    话还未说完,“嬢嬢!”迎面哒哒哒飞奔来一个小身影,竹箭似地撞在她身上。

    湛奴张开手臂抱紧了她, “找到嬢嬢了!”

    “他怎么跟到这儿来了?”阮朝汐好笑地停了话头,弯腰抱了抱幼童。“湛奴,兔兔今天不在荼蘼院里。”

    湛奴拼命地摇头,“不看兔兔。看……嬢嬢,来。来。”

    他的年纪还说不出一个完整长句,动作比说话快,拽着阮朝汐沿着围墙往西走。

    阮朝汐递过惊诧的一瞥。

    白蝉跟随湛奴过来,上前低声回禀。

    “刚才湛奴抱着兔儿在西边角门边上拔草时,宣城王的车马停在对面。宣城王殿下在车里喊了湛奴。奴听不清他们在对面说了些什么,但奴猜测,宣城王殿下或许让湛奴……”

    让湛奴把阮朝汐喊出去门外见面。

    阮朝汐的脚步停住了。

    她在湛奴面前蹲下,耐心地询问,“刚才是不是在门外遇到了湛奴的阿兄?”

    湛奴点点头,清晰地喊出,“阿兄……阿兄要见嬢嬢。”

    阮朝汐心下了然,冲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去见你阿兄。湛奴不要领着我去了。”

    湛奴怔怔地站在原地,仰着头,露出茫然的神色。“为什么呀。”

    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为什么。

    阮朝汐抬手抚摸着湛奴小小的发髻,没有应答。

    ———

    嗡——琴音悠扬,回荡在木楼四周。

    曲音幽远空荡,仿佛深山有名士松下徘徊,一咏三叹,回味无穷。阮朝汐在悠悠琴音里踩着木梯上楼。

    “琴为心声。三兄这首曲子奏得随性,可是在想事?”

    琴台放在室外木廊,荀玄微坐在栏杆旁,抬手按住尾音。二楼空旷的风吹起广袖衣袂,阳光洒落琴台,他从琴台边起身。

    “是在想事。《均田令》闹出的风波不小,明早我需上朝了。之后推广政令,弹压反对声浪,再不复这几日的悠闲。”

    荀玄微抱琴往屋里走出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往阮朝汐身后扫过一眼,“你身后那个小尾巴呢,他中午要回宫,怎么没有随你回来?”

    “湛奴在荼蘼院用了朝食,又在西边角门拔了不少草,正在荼蘼院里喂兔儿。”

    “极好。”荀玄微淡淡道了句,“总算把小尾巴扔在外头了。他昨晚在你床上香甜入睡,你可知为何醒来他会在小榻上?”

    阮朝汐忍着笑,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三兄明示?”

    “装糊涂。”荀玄微斜睨来一眼。“早上起身分明看见了,一个字都不提,任他又往卧床上爬。”

    云山蓝色广袖拢了过来,圈着她的手腕进了室内。“身上有烟火气息,荼蘼院小灶又生火了?”

    “嗯,刚刚生火煮了朝食。姜芝准备的饭食像模像样了。”

    阮朝汐抬起自己的发尾闻了闻,“烟气很明显么?我去沐浴。等下还需出门拜访母亲。”

    荀玄微的视线转过来,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直接把她领到了浴间。“刚才远远地见你走近,已经吩咐下去准备了热水。”

    阮朝汐的脚步一顿,视线瞥过身侧的人。

    走在近处时她已发现,他的发尾透出湿意,身上有皂角的清香,人已然沐浴过了。

    她隐约猜测出三分他的打算,视线飘了一下,没有再问,直接进了浴间。

    正要关门时,身后的郎君跟进来,替她关好了门。

    ——

    水声阵阵的响。雾气在浴间弥漫。

    浴桶里的水泼了满地。

    这回在水里的滋味又格外不同。雾气氤氲了明艳眉眼,雪色的肌肤隐藏在粼粼动荡的水波里,仿佛藏匿于深海的鱼儿,又被轻声缓语地哄出水面。

    “浴桶实在狭小,委屈阿般了。放松些,莫紧张。”

    白玉色的手臂搭在长木桶边,湿漉漉的睫羽低垂,低低地吸着气,“这里实在不行。太窄了,挪动不了……”

    耳边传来一句句轻哄,“无需你挪动。再放松些,别往后躲——身子打开。”

    沐浴一场,泼洒了满地的水,准备好的衣裳全湿了。最后又是拿来一套家中燕居的广袖直裾袍罩在身上,踩着满地的水抱出去。

    荀玄微体贴地问她,“换洗衣裳都湿了。你等下可是要出门找你母亲?我让白蝉再拿一套衣裳进来。”

    阮朝汐捂着脸,抬手捶了他一记。“别喊白蝉阿姊。”

    一场沐浴洗得手脚酸软,挂起的腿几乎不能动弹。她这样如何去见母亲?

    趁着休息间隙,她和荀玄微提起了豫州迁坟的事。“怎的如此突然?霍大兄明早就要走了。”

    荀玄微坐在书案旁,提笔蘸墨,继续慢悠悠地往下写信。

    “霍清川这趟急着出京,因我有几封密信要尽快送至阮氏壁,也叫他顺便带一封家书去荀氏壁。至于阿般你这处,可有什么书信要带给你阮大兄?上次你不打招呼出走,阮荻担忧你过江南渡,急得奔去了豫南江边寻你。”

    确实该写封长信,好好和阮荻解释去年不告而别的缘由。

    阮朝汐默然想了想,起身坐去书案对面。

    刚才浴间里闹了一场,地方过于狭窄,浑身绷得也过于吃力了,才坐下就倒吸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酸软的后腰。

    荀玄微放下笔起身,转来长案对面坐下,把她抱在怀里,替她轻柔按起绷紧太久的腰肢。

    “累。”阮朝汐面对面地坐在他的腰上,手臂搂着脖颈,下颌搭在线条优美的肩头,低声抱怨,“以后再不许在浴间里闹我。那个木架明天就丢出去。”

    温热的手掌继续体贴地按揉绷紧的腰和腿。“那是挂衣裳的木架。丢出去了,衣裳挂何处?”

    阮朝汐恼火道,“我的衣裳倒是好好地挂在木架上,结果有什么用?全湿透了。”

    越想越恼火,她直接伸手在面前郎君的脖颈处一拉,拉开严实遮拢的交领衣襟,低头冲着肩胛处袒露出的玄鸟刺青,直接一口咬下去。

    “嘶……”

    “这块刺青成了你下口的好地方。”荀玄微任她咬着不松口,缓声提醒,“轻些咬。整只玄鸟都是你的,不必只咬那一处的翅膀。换另一边的翅膀咬咬看。”

    阮朝汐绷不住笑了。原本带着三分愠怒的姣丽眉眼瞬间舒展开来。

    发狠咬住的动作变成了轻缓磨牙,沿着刺青的轮廓厮磨,偶尔轻轻地咬一口。

    “别闹我。”荀玄微的声线里带出不明显的笑意,抬手拦了一下,“就要入宫上早朝了。今天做好足够的应对准备。明日一大早起身入朝,就要迎接各处的唇枪舌战。”

    阮朝汐没搭理他,“刚才我喊停,有人听么?”

    舌尖探出,唇齿沿着轮廓继续轻轻地厮磨,“现在还早着,怕什么。就闹。”

    ——

    午时前后,杨女史再度从宫里赶来,询问接湛奴回宫的事。

    阮朝汐盯着手里才写到小半的家书。

    “给阮大兄的家书还没写完,湛奴就要走了。我打算送湛奴回宫的。”

    “你今日忙得很。”荀玄微坐在对面,已经写好了简短家书,塞进竹筒。

    “不止要写完家书,还需赶紧去寻你母亲。起出棺椁、扶灵入京之事重大,该问的事宜一样不能亏少,你最好去和你母亲商量商量。至于湛奴,那么多人护送,不缺你一个。”

    阮朝汐停了笔,往对面递过一瞥。“三兄的意思,我应该去找母亲?”

    荀玄微慢悠悠地给竹筒封蜡。

    “事有轻重缓急。赶紧去找你母亲,商议好了,晚上回来把信写完,当面和霍清川交代清楚,这才是当务之急。阿般,你觉得呢。”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言之有理。”

    她把面前写了一半的书信推开起身,“这就走了。傍晚回来。”

    ————

    迎接湛奴回宫的牛车等候在角门边。

    湛奴午后被杨女官哄出了门,手里抱着荀氏相赠的黑白毛色兔儿,眼前却不见了嬢嬢,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一阵。

    牛车出了青台巷之后,幼童的啜泣声还能隐约听见。

    “嬢嬢呢。”湛奴抱着兔儿啜泣,一声声地追问,“嬢嬢呢。”

    杨女史叹息着抱紧了幼童小小的身躯。

    “湛奴……苦命的孩儿。你嬢嬢不愿接手看顾你。这趟回宫,还是回老太妃那边去罢……但愿老太妃护得住你。”

    牛车绕着十亩桃林转向东北,往皇城方向笔直行去。方向转得过于猛了,杨女史在车里猛地一个颠簸,差点撞到车板,抱着湛奴斥道,“怎么赶车的!小皇孙在车里,稳当些!”

    国丧刚刚过去,十亩桃林附近人迹罕至,地上起伏不平,时不时碾过一两只掉落的未成熟的小青桃。杨女史心头升腾起不安,又催促道,“算了,不必管稳当不稳当,行快些回宫——”

    话音还未落地,耳边忽然转过一片奔腾马蹄之声。

    大片披甲轻骑如旋风呼啸刮过,从前方御道迎面往桃林这处飞驰而来。

    马车往路边避让轻骑。湛奴听到声音,趴过来窗边,小手掀起一角碧纱帘,好奇地张望出去。

    杨女史也紧张注视着。

    然而下一刻,“吁——”为首的将领直接在牛车前勒马停步,一抬手。 “围住!”

    雷鸣般的马蹄声轰然停在面前。上百轻骑齐齐勒住马,在湛奴惊恐的视线里,团团围拢过来,把马车围拢在圆圈中央。

    为首的年轻将领跳下马,刀鞘直接挑开了牛车布帘,看了眼杨女史怀中抱紧的湛奴。

    “小皇孙?”

    来人一抬手,“今日回不得宫里了,小皇孙请下车罢。其余人等原地不动,留尔等性命。否则莫怪我格杀勿论。”

    杨女史把湛奴牢牢搂在怀中,颤声追问,“你是何人!领的何处官兵!为何小皇孙回不得宫里了,你们要把他带去何处——”

    年轻将领露出冷峭的神色。不等杨女史发颤的话音落地,直接拔刀。

    雪亮刀光闪现,一刀劈在牛车木柱上,儿臂粗的木柱劈裂两段。

    “多说无益,下车!”

    跟车宫人恐惧的四散奔逃,又被团团围拢的轻骑执马刀驱赶回来。

    车内传来湛奴惊恐的大哭声。

    杨女史忍着颤抖端坐不动,悄然往短案下摸索。那里藏了一把宣慈殿宫变时领到手的、斩草用的薄刃长刀。

    始终安安静静坐在车辕处的车夫,就在这时开口说话了。

    “把刀收起来。看你把他们都吓成什么模样了。”

    少女清脆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语气,听来也确实极为耳熟。

    年轻将领一惊之下,霍然回头!

    在他的瞠目瞪视下,“车夫”揭下斗笠,脱去遮阳的粗蓝布衣,露出了粗布衣下的一身浅杏色织银梅花纹的襦裙。

    阮朝汐平静地注视面前显露惊愕的徐幼棠,并不暴露他的身份,又重复了一遍。

    “把刀收起来。你奉命而来,我不为难你。领着你的兵回去。”

    “你的来意,我已经知晓了。湛奴今日不回宫,也不会被你带走,我把湛奴领走。给你下令之人,我会当面和他解释。”

    徐幼棠无话可说,原地哑然站了片刻,默默地收了刀。

    转身欲上马时,阮朝汐追问他,“你奉命把湛奴带往何处?”

    徐幼棠什么也未说,踩蹬上马,一声不吭地挥手,马蹄声响起,麾下众多轻骑有如一阵暴风般奔来,又如疾风般离去。

    阮朝汐掀开布帘,往车里探望进去。

    湛奴的哭声早停了,抱着兔儿,一双溜圆的大眼睛霎也不霎地盯着她,见她探身进车里来,噙着泪花张开手臂,“嬢嬢,抱!”

    阮朝汐眼疾手快抓住往外窜的兔儿,递还回去,轻轻抱了抱湛奴柔软的小身体。

    “兔儿抱好,嬢嬢要赶车送湛奴回去了。嬢嬢赶车的本领学得不久,路上有些颠簸,坐稳了。”

    重新戴起斗笠,坐回车辕,又熟练地牵引缰绳,“驾——!”

    杨女史抹了把通红的眼眶,把夺眶而出的泪强忍回去,颤声道,“多谢……多谢郡主援手。”

    “不必急着谢我。”阮朝催动缰绳,“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危,答应我一件事,把刚才看到听到的事都忘了。我并非三头六臂之人,只能尽力看顾湛奴一个。”

    牛车在京城长道上疾行。

    阮朝汐迎着初夏的阳光和风飞奔赶车,猛然一个急停。路边等候的陆适之跳上了马车。

    “湛奴留下,其他人都下车吧。”

    杨女史震惊地站在车边,“郡主……什么意思?”

    阮朝汐抬手指向前方宽敞直道。“前面就是御道,笔直往北就是皇宫南门。劳烦杨女史回宫给老太妃带几句话。”

    她转头直视杨女史。“湛奴不能再留在京城里了。我先带他回青台巷,这几日我亲自看顾他。如果老太妃不信我可以保全湛奴,可以遣人来青台巷,把湛奴接回宫去。”

    “如果老太妃想要给湛奴一个长长久久的安稳,就把他完全地交给我。”

    “离开京城,不问去处,世上从此再没有废太子之血脉,再没有元氏小皇孙,只有一个两岁八个月的湛奴。我不能保他煊赫富贵,至少可以保他安稳长大。”

    牛车转回青台巷方向,平稳起步。

    杨女史忍着泪跟在车后追问,“郡主打算把湛奴送去何处乡郡?”

    阮朝汐重新戴起斗笠,挥鞭赶车。

    什么也未说。

    “驾——!”

    青台巷荀宅就在眼前了。

    阮朝汐没有绕去角门,直接在乌头门外停下车,在迎出来的仆僮的瞠目注视下,掀开斗笠,坐在车上,仰头望着气派的荀氏门楣。

    李奕臣下午赶车出了西边角门,直奔城东净法寺而去。——然而那辆车是空的。

    她悄然换装,护送湛奴回宫。她的推测没有出错,徐幼棠果然领兵出现了。

    荀玄微从未打算放过湛奴,又不愿她伤心。今日便借着霍清川的口,让她匆忙地出门拜访母亲,把她调开。

    如果她果然去拜访了母亲,此时此刻,徐幼棠已经把湛奴带走。

    他承诺过不把湛奴送冀州,却又不知会送往何处。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去处。

    阮朝汐长长地吐了口气,跳下牛车。领着湛奴进门的同时,吩咐下去。

    “你们去主院通传一声,告诉三兄:徐幼棠被我当面撞上,湛奴我领回来了,安置在荼蘼院。我在荼蘼院等他。”

    ————

    一轮清月逐渐升上枝头。

    蔷薇花架下的长食案摆满小食,阮朝汐和湛奴分食了一个撒子,又指着天上认了一会儿北斗星辰,湛奴开始困倦地揉眼睛,被领去屋里歇息。

    虚掩的院门外至今没有动静。

    阮朝汐起身去院门外四处张望了片刻,主院过来的方向不见有人影。

    她把院门虚掩起,坐回长案边,继续安静地等候。

    初更天。二更天。

    兔儿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四处挖掘,蔷薇花墙上的藤蔓又被捣出一个洞来。

    阮朝汐趴在长案边,脸颊倚着温凉的木案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长案。

    哒,哒,哒。

    弯月在头顶缓慢偏移。二更末。月在中天。

    哒,哒,哒。

    或许他今晚不会来了。

    以荀玄微事事都要控在手中的性子,湛奴之事谋划未成,计划出了变故,他不会愉悦的。

    她知道他并未出门,人必定还在主院。或许此刻正在主院里对月抚琴,平息心中不悦。

    阮朝汐抬头望望黑沉夜空,站起身来。如果他不愿来见她,那她就去见他。

    两人为了湛奴的安排生了分歧,但事归事,人归人。

    事有分歧,那就当面把事说清楚。

    阮朝汐下定了决心,才往院门外走几步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隐约琴音。

    铮——

    清越清音在月下传来。

    如此的清晰,仿佛就在身边传出的乐音。

    阮朝汐一怔,本能地望向主院方向。朦胧清月下,主院后方的两层木楼距离遥远,只在夜幕里显露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这么远的距离,是如何能听清楚琴音的?

    她正诧异遥望时,耳边又传来“铮——”一声。

    这回确认没有听错。确实有人在月下的院墙外拨弦。

    清音动人,曲调熟悉。只起了开头几个音,她即刻便敏锐地分辨出。

    ——正是荀玄微当面弹奏过数次的那支曲子,《长相思》。

    一曲相思,催断肝肠。

    曲声婉转低徊,比她之前听过的几次还要慢上三分,更显得伤感。

    思念悠悠,不能发之于口,借乐音发乎于心。

    阮朝汐踩着深夜的月色行至院门边,隔墙侧耳倾听。

    墙外的抚琴之人或许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乐音换调,又往下行,格外显露出低徊伤感。

    相思曲音断肝肠,阮朝汐的眼中渐渐起了酸涩,不再迟疑,拉开虚掩的木门,走出院门外。

    门外抚琴的人停了手,琴音戛然而止。荀玄微在月下缓缓起身,神色复杂,良久只道一句。

    “阿般。我来寻你。”

    长裙曳地,阮朝汐缓步走近对面的郎君。

    头顶一轮浅淡月色下,他此刻的神色没有丝毫她想象中的愠怒不悦,看似平和的表面下却也猜不出在想什么。

    她抿了抿唇,放弃揣测,直截了当地问。“为何来得如此之晚。”

    “我带着湛奴傍晚就回来了,为何三兄深夜才至。是传话的人没有传到,还是你不愿过来?”

    荀玄微默然不应。

    “如实告诉我。”阮朝汐深深地吸气,“我打乱了三兄的筹划,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愠怒,失望,懊悔,愤怒……无论什么,直说便是。我都听着。不要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令我心中不安。”

    她才说到一半时,荀玄微已经露出了触动神色。

    他抱琴迎上半步,也走到院墙下,两人彼此贴近到呼吸可闻的距离。

    院墙的阴影同时笼罩了两人,黑暗中看不清五官神情,只能望见彼此的眼睛,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音。

    不知是谁开的头,两人一步步地往院墙阴影外走,逐渐走到光下,荀玄微停步回望过来,阮朝汐毫不退缩地直视,两人的目光在月下凝视着彼此。

    “我掌灯时来过一次。”

    荀玄微的目光在院门处转了一圈,声线低落沉郁,不似往常。

    “院门紧闭,隔墙听到你和湛奴说话。湛奴在哭,你柔声哄慰他。当时我想,你如此地喜爱他,必定极为气恼我。我站在墙外,始终未想好如何与你开口赔罪。”

    “初更时分,我打算写书信交予你。写废的手稿堆满书案,心绪纷乱,下笔不知所云。”

    “眼看着夜色耽搁,我决意抱琴过来。既然不知如何开口,又落笔毫无章法,索性在你院外抚琴一曲。琴为心声,希望能被你听见我的悔恨之意,思念之情。”

    阮朝汐听着听着,也渐渐露出意外的神色。

    漫长的等候里缓慢聚拢、逐渐蔓延心头的灰色阴霾倏然散去了。跟随着消散的阴霾,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啼笑皆非的感觉。

    人之本性,山海难移。

    在意她,不想她伤心难过,不欲对她吐露谎言。却又难以忍受事态脱出掌控。于是引开她的注意,把她调开,想要静悄悄地把事办妥。

    他这种万事深藏心底的性子,以后两人还不知要吵多少回。

    阮朝汐心情复杂,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我就在院子里,门就在面前。既然三兄早已来了,为何不推门试试看。”

    在荀玄微意外的凝视里,阮朝汐当着他的面轻轻地一推院门,把敞开的两扇木门展示给他看。

    “你只需伸手一推门,便会知晓……院门根本没有木栓,轻轻一推便两边敞开。”

    “ 我从傍晚就坐在小院中等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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