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在两人身上流转, 似乎也在静静地等待。
少年眼睫如羽毛般颤动,低头凝视着少女期盼的目光,嘴唇微启。
“啊, 您原来在这里,让奴才好找啊。”尖利的声音将暧昧的氛围一扫而空,云意猛然转身,看到了一群宫人和侍卫。
他们能找到她,说明母皇安全了?
云意长舒一口气,回过神来, 却发现少年已经不见了,只余一阵清风, 留恋地吹拂着她的面颊。
云意待要唤他, 着急之下醒了。
“殿下, 您醒得正是时候, 武状元府就快到了。”
“嗯。”云意疲惫地点点头,她这一觉睡得其实并不长, 却把地宫那一日又经历了一遍。
事后, 她曾经派人寻找过少年, 但他却似云入春雾,消散得了无痕迹。
不知他现在, 过得可好, 是否仗剑走江湖,快意恩仇?真可惜, 她差一点就见到他真实的模样了。
就差一点。
马车停住了, 聂公公笑着请云意下车, 云意收回思绪,就着初雨掀开的车帘往外看。
武状元的府邸比起文状元的, 多了两尊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很是气派。随行的人规规矩矩地排成两排,等她下来。而澹台桢,就垂手站在两尊石狮子的正中央,遥遥向她望来。
初雨轻声笑:“武状元的神气,生生把大石狮子比下去了。”
云意抬眸看了一眼,扶着聂公公的手走下去。
威风吹过,她银红色的裙摆如花随水流,轻轻荡漾。
“三殿下,这是匾额,您只要说几句场面话就成。”聂公公以目示意。
云意点头,轻移莲步,走到澹台桢面前。澹台桢比她高出不少,云意堪堪到他肩膀。
文状元当初授匾的时候,也没有跪行大礼。她仰望着澹台桢,这要怎么摆气势?
罢了罢了,将任务完成,她要快点回去。
一想到下午能出宫去玩,云意高兴起来,眸中笑意浅浅:“天佑曌朝,人才济济。望尔今后恪尽职守,与同僚守望相助,共同保护曌朝大好河山!”
澹台桢抱拳应道:“谨遵三殿下教导。”
红底描金的“武状元府”端端正正挂在正中央,引得周围一片喝彩。云意心道总算结束了,微笑着对澹台桢说:“澹台状元劳累了一日,正好进新屋子歇息,本殿下也该回宫复命了。”
澹台桢拱手行礼,清清落落:“澹台桢恭送三殿下。”
“不必多礼。”云意虚扶一下,却未料到澹台桢手长,触碰的一刹那,两人都愣了愣,双双抬眸。
云意仿佛跌入了林间泉边,不知何处传来了幽幽的花香,似乎是玉簪花,又似乎是玉兰花。面前的人,带着白狼面具,向她微笑。
“三殿下?”初雨见云意发愣,出声唤道。
“嗯,没事,回罢。”云意快速离开,背影有些慌张。她今天是做梦做得有些魔怔了,居然会觉得澹台桢的目光和白狼少年相像。
澹台桢目视她离开,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聂公公一甩拂尘:“武状元,授匾已经完成,您请自便。”
“公公请——”
宝马香车缓缓起行,离开了状元府。沿途的人瞧完热闹,陆续离去。
一回到寝宫,云意便清清爽爽洗了个澡,坐在梳妆台前对初雨说:“还是同以前一样,化装成小圆子就行。”
小圆子负责采买,一个月能出宫一两次。
雪嬷嬷担忧地走过来:“三殿下,要么今日就不出去了?”
云意不满地觑她一眼:“嬷嬷说话不算话,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雪嬷嬷败退下来,招来整个寝宫的下人,细细地嘱咐一番。
等到面上的易容做好,云意迫不及待地与小圆子换下服装,从寝宫侧门走了。
三殿下金尊玉贵,她宫中的下人十分受人尊重。云意亮出腰牌,表明来意,很快就放行了。
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云意深深呼出一口浊气,感觉全身舒畅。没有成群的人跟着,自由自在的感觉实在是太舒服了!
暗处缓缓行来一个人,走到云意身边:“小公子。”
云意拍拍她的肩膀:“丛绿,好久不见,想我了没?”
丛绿极喜欢这位三殿下,漂亮可亲,待她完全没有贵人的居高临下。听到云意这样问,老实回答:“嗯,想了。”
“走,我们回宅子里拿银子,然后去银月湖游船听曲。”云意高兴地捏捏丛绿的脸,一面走一面问:“这段时日,金老板有没有找我拿画?”
“金老板来了一次,我把小公子留存的旧作拿给他,他很满意。”
“还好我留了一幅旧作,这次游船回来,我得画一幅新的了。”
自地宫被救出以后,云意有一段时间浑浑噩噩,总习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太医院的御医来看过几次,皆摇摇头,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也许出去走一走,换个环境能好些。
皇上急得没法,就送云意出宫散心,云意在江南游玩一圈,病确实好了。她寄情山水,画技大涨,在一次诗画集会之中名声大噪,引得文人墨客竞相收藏。
回到京城,云意用卖画的钱购置一处私宅,作为出宫游玩的居所。这居所原本只有云意,丛绿和雪嬷嬷知晓,后来又添了一位——点墨书画行的金老板。
物以稀为贵,云意每年只出五幅画,价钱都十分可观。金老板总想磨着云意多画几幅,奈何云意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能在丛绿这下功夫。偏丛绿是个油盐不进的,金老板试了几次,最终放弃。
两人回到私宅,云意换了一件浅蓝色的素袍子,带上儒巾,活脱脱一位斯文秀才。丛绿给她整理袍角,道:“小公子,今日银月湖有西域来的胡姬与醉春楼的姑娘斗舞,今儿得了信您要出来,我就赶忙去订了一艘小画舫。”
云意喜得抱住丛绿:“知我者丛绿也,若我是个男的,必定要娶你!”
丛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只是时间有些匆忙,订不到舒适的大画舫了。”
“无妨无妨,咱们就两个人,够坐就行。斗舞什么时候开始?”
“半个时辰之后,现在出发,还能听一段莲花先生的说书。”
这可真是又周到又细心。云意等不及了,揣上银子,拉着丛绿出门去。
银月湖位于西郊,因着形似弯月而得名。这里有最缠绵的小曲,最妖娆的舞蹈,最美丽的花娘,是有名的销金窟。
今日,因着胡姬来访,银月湖上游人如织,皆乘着画舫在水中临时搭建的高台附近徘徊,生怕晚些就抢不到好位置。
而远远的,有一小舟远离众人,遗世独立。
澹台怀瑾翘着脚哼着小曲,好不惬意:“表哥,这儿可比边关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好多了,风和煦,草木葳蕤,就连小娘子,也是香香软软的。”
澹台桢一身霜白色长袍,在茫茫烟水中垂钓,身边放着半壶清茶,仿佛一位参禅的修士。听见澹台怀瑾这样说,他微微侧脸:“你这般偷溜出来,做好回去被脱层皮的准备了?”
“嘿嘿,有我娘护着我,死不了。”澹台怀瑾露出一排白牙。
“甚好,回去以后记得也这么笑。”
澹台怀瑾拉下脸,走到澹台桢身边,不满道:“表哥,我骗我那么多年,太不够意思了!你三年前,来过京城!你却骗我说从未出过龙角关。”
“哦?你如何知道?”澹台桢瞥他一眼。
“姑父喝醉酒的时候说的!”
“嗯,是来过。”
澹台怀瑾摸摸下巴:“怪不得有点时间总感觉你心不在焉的,你肯定在京城有奇遇?”
澹台桢懒得理他,拿起一杯茶慢慢喝着。
“莫不是桃花运?”
澹台桢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回手敲了澹台怀瑾一记:“再扰我钓鱼,就让黎川押你回去。”
黎川是澹台桢的随从,武功奇高,现下正在岸边酒肆里喝酒。澹台怀瑾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三脚猫功夫,迅速认怂,捂着嘴准备退回去。
谁想地下有条澹台怀瑾自己丢掉的香蕉皮,后退的时候一脚踩上去,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掉下去了。
澹台桢放下钓竿,紧绷着脸站起来。
他们从边关来的人,极少会凫水的。澹台怀瑾不会,他也不会。
这时,一根长长的竹竿伸过来,往扑腾的方向去。
澹台桢抬眸,看到一个身着绿衣的丫头,努力地撑着竹竿去够澹台怀瑾:“别慌别慌,快抓住竹竿,对,就这样,抓稳!”
澹台怀瑾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虚脱地躺在船舷上大口喘气,头上的光忽被挡住,取而代之是一张焦急的脸庞。
“你没事罢?”
“仙女,仙女下凡救人了。”澹台怀瑾恍恍惚惚说。
丛绿掌不住笑了,对赶过来的澹台桢说:“莫不是吓坏了,你带他去找大夫罢。”
澹台桢拱手行礼:“多谢姑娘相助。”
丛绿摆摆手:“是我家公子命我施救,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客气。”
“如此,那我便向你家公子致谢。”
话音刚落,风吹起蓝底绣迎春花的布帘,云意正歪着身子看话本,猝然抬眸,看到了一身霜华的澹台桢。
第112章 第五章 说书
这熟悉的慵懒姿态, 闲散的目光,和在游街马车中一模一样。澹台桢低下波动的眉眼,文雅行礼。
云意按下惊跳的心, 神色如常地回应:“小事一桩,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不知落水的那一位有无大碍?”
澹台桢看了一眼仍旧躺着喘气的澹台怀瑾,淡然道:“无妨,皮糙肉厚的。”
“那一位是公子的亲戚?”
“不,是我的随从。”边关将士无召不得出关,澹台怀瑾身上也有官职, 澹台桢只得对云意隐瞒。
云意无意深究,也不想和澹台桢多话, 她还要赶着去听说书, 于是决定结束这次偶遇:“既然无碍, 公子便带着他下船, 换一身衣裳罢。”
澹台桢挑挑眉尖,看来他待久了会讨嫌:“如此, 澹台告辞。”
丛绿正照看着澹台怀瑾, 闻言站起身来, 袖中飘出一块绣着腊梅的帕子,正掉在澹台怀瑾面上, 澹台怀瑾觑着丛绿没注意, 小心翼翼地把帕子收进怀中。
没出息,澹台桢盯着澹台怀瑾, 面皮紧绷。
丛绿感到一股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 忙忙地让开。澹台怀瑾赶紧爬起来, 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似的低着头走到澹台桢面前。
澹台桢一言不发地下画舫,回到自己的舟子上, 澹台怀瑾则默默跟着,一言不发。
丛绿立在船头看了一会儿,掀起帘子进来找云意:“方才那位过来道谢的公子真是好样貌,好气派,就是肃起脸来冷冰冰的,有点吓人。”
云意插起一块蜜桃放进嘴里:“新出炉的武状元,百里挑一。”
“什么,他就是武状元?”丛绿瞪大眼睛:“他不会认出您来了罢?”
云意想说她易容了,没人会认出她,但一思及澹台桢古井般幽深的眼眸,却又不确定了。
“管他呢,告诉船夫快划,我要去听书。”
“好的,公子。”
丛绿看云意不在乎,便也丢开手。
很快,画舫到了莲花先生的茶馆,里头已经围了一圈人。丛绿花了不少钱,才从前排跟人换了位置,跟云意挤进去。
云意已经许久没听莲花先生说书了,兴致很高。上一次莲花先生说的是前朝大理寺名人朱伯勤的红衣女子案,端的是跌宕起伏,最后凶手居然是红衣女子的亲娘,着实令人唏嘘且意外。
这一次,也说奇案?
莲花先生一身灰色长袍,施施然走上说书台,摸着短须道:“某不久前有好友从边关来,带回一段传奇,今日,某便讲给诸公听。”
底下的人窃窃私语。
“我还以为会讲新出的话本《湘湘传》呢。”
“唉,上次的奇案听得我回味了三日,还是讲朱大人的好。”
“不知边关有啥好故事,让莲花先生如此高兴。”
莲花先生目视下头好奇的人群,嘴角翘得老高,一拍惊堂木:“今日,某要讲白狼少年单骑挑落旋风寨的故事。”
左脚刚踏入茶馆的澹台桢:“!”
丛绿低声对云意说:“公子,今日不讲奇案,您还听么?”
“先听一会儿。”云意望着台上,眼睫颤颤。白狼少年,是她所想的那位么?
“——话说这旋风寨,盘踞在荒漠的一小片绿洲之中,专门诱杀过路的商队和旅人,令人闻风丧胆。这一日,他们在劫掠商队时,碰到了一位小娘子,那小娘子盈盈一双眼儿,窈窈一段腰肢,将旋风寨的劫匪们三魂勾去了两魂,绑上山寨献给寨主黑旋风。”
美貌的小娘子落到劫匪手里,会有什么遭遇,大家心知肚明,不由得叹息。
“黑旋风见着小娘子,铁打的筋骨酥了一半,立刻要将小娘子推入床榻。谁知小娘子拔出金簪抵住喉咙,说什么都要成婚后再圆房。黑旋风舍不得,也想与美貌小娘子长长久久。立刻命人准备婚宴,让寨中所有的兄弟都来喝酒。”
丛绿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是要说白狼少年么,怎么一直说小娘子。”
云意没有回答,她已经猜到了,心里有些佩服。白狼少年虽竹竿一般,但是精瘦有力,身量也高。再加上性子高傲,冷言寡语。她很难想象他是如何百般忍耐,去扮成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引诱黑旋风。
这般说来,他容貌应该十分不俗。云意仔细想了想,有那样一双干净如辰的双眸,怎会不好看呢。
澹台桢抱着手臂倚在门边,忍得青筋直冒,手指几度起落。一瞧见前面带儒巾的身影似乎听得津津有味,许久不曾动过,便又忍耐下来。
莲花先生喝了一盏茶,继续说:“旋风寨上下忙碌一翻,果真布置出喜堂来,全寨人齐聚一堂,恭贺寨主新喜。待到拜堂之时,小娘子忽然问了一句:‘人都在这儿了?’
黑旋风不明所以,依旧笑嘻嘻:‘都到了,你看,跟了我风光不?’
小娘子呲地一笑,忽然变了声调,如黄泉里的幽魂:‘风光得紧,正好风光大葬!’说完,掀起红盖头,露出一张带着白狼面具的脸。
黑旋风没反应过来,忽地觉得和自己的身体分开了,原来呐,是人头已经落地!”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全都瞪大了眼睛看向莲花先生。澹台桢扶额,决定出去透一会儿气。
莲花先生再次灌下一盏茶,将白狼少年的剑法形容得惊才绝艳,绝无仅有。最后,黑风寨众匪一百一十八人,尽皆伏诛。
“天哪,太英气了,太解恨了。”云意身旁有人惊呼。
众人如梦方醒,轰然叫好。随后七嘴八舌地问:“莲花先生,白狼少年到底是确有其人,还是你家老友杜撰的?”
“故事故事,自然是假的,哪有少年这么厉害的,一挑一百。”
“错,是一百一十八。”
云意忍不住站起来反驳:“自古英雄出少年,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透气回来的澹台桢听到这话,遥遥望向云意,眼中倏忽有光。
莲花先生乐见众人讨论得热闹,整理了一下袍子就要下台,众人急忙涌向莲花先生。
“啊,先生先生,这就走了啊?”
“不再多说一段?”
“先生,你还没说,白狼少年是真是假呢?”
云意气鼓鼓地拉着丛绿挤出人群,不料碰到了倚在门边的澹台桢,澹台桢往侧边让了让,云意没停顿,拉着丛绿走了。
澹台桢挑挑眉尖,有人说白狼少年是假的,她有那么生气?连他是谁都不看就走了。
心中涌起异样,澹台桢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地宫里,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少女,默默地保护她。不同的是,那时他不知何为心悸,如今,他懂了。
云意闷着头往前走,丛绿拉了拉她的袖子,问:“公子,画舫不在这个方向。”
“哦?”云意掉头:“丛绿,走,我们回宅子。”
丛绿诧异:“公子,你不去看斗舞了么?”
“不去了,我有灵感了,要回去作画。”
“啊,那是得赶紧回去了。”
两人匆匆回到宅子,丛绿立刻端来各色颜料,文房四宝,然后退出去了。云意作画的时候,喜欢独处。
书房外有一株碧桃海棠,枝叶累累。金乌西斜,暖黄的阳光给枝叶染上了一层淡金的色泽。丛绿蒸好糕点放在笼中暖着,走到树下喂鸟。
树上长居一窝麻雀,被丛绿养熟了,就在她脚边叽叽喳喳地抢食吃,有一只抢不过,被顶得翻了肚皮,急得直叫唤。
丛绿看着翻肚皮的麻雀,不知怎地想起今日落汤鸡一般的公子,笑了笑。那位状元爷看起来不太好相处呢,他这次冒失落水,不知回去会不会受到状元爷的训斥。
喂完麻雀,丛绿想掏出帕子擦手,却掏了个空:“咦,我的帕子呢?掉湖里了?”
正疑惑,书房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丛绿赶忙推门入内,只见云意悬着笔,怔怔看画。地上的茶盏已经碎成了几瓣。
“怎么了?”丛绿走到云意身旁,一看她刚画好的画,不由得屏住呼吸。
泼墨山水之间,瀑布如锻。一匹孤狼傲然而立,而它的身侧,分出虚影,是一位带着白狼面具的少年。少年手指擦着剑刃,俯瞰山水,仿佛下一刻便要飞跃而下,斩杀不义之士。
孤狼神色倨傲,一双眼睛,却干净灿烂如星辰一般。
“公子,你画得太好了,狼和少年的眼睛,都像是活的一样。这幅画若是被金老板看见,必定爱不释手。您想出多少价,他一定会应下。”
云意眼睫颤了颤:“再说罢。”她不太想卖这幅画,看到画,就像白狼少年又来到了他身边一般。
“嗯,留着也行,这么英武的画挂在书房,可以辟邪。”
云意噗呲一声笑了:“你说得也对,他总是一副神鬼莫进的样子。”
丛绿琢磨这话,仿佛三殿下见过白狼少年似的。但她没有多问,而是说:“公子,厨房里有糕点,我给您端过来。”
云意懒洋洋地伸懒腰:“打包,咱们去湖上吃,斗舞完毕,银月湖肯定还热闹着。再过一个多时辰,我就要回宫,宫中可没有这样的热闹看了。”
第113章 第六章 面具
丛绿想了想, 道:“下个节日是端午,不知三殿下能否出来。听说从各地请了最强的赛龙舟来,彩头是百两纹银。”
云意侧目:“谁这么大手笔?”
“这个不知道, 神秘得紧。”
“嗯,我想想办法,到时候你就等雪嬷嬷的信儿。”
“好的,三殿下。”
两人将糕点打包了,又兴兴头往银月湖去,到的时候晚霞漫天, 天水泛金,十分瑰丽。
云意让小画舫随波而流, 没形象地仰躺着欣赏漫天晚霞。真美, 若是一辈子不困在那个金碧辉煌的笼子里, 该有多好。
她的生父早逝, 母皇除了她,还有一位皇女, 一位皇子。皇女是正宫皇夫所出, 今年才十岁, 整日与宫人们玩成一片,无心学业。而最小的皇子是三侧夫的, 今年才四岁, 一团孩子气。
母皇,等不及让别的皇子皇女长大了么?
云舒云卷, 霞光流动, 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银月湖四周的灯光次第亮起, 湖上璀璨明亮,湖下灯影朦胧, 仿佛镜面两世界。
云意依旧仰躺着,眸中的晚霞变成了星光。
“公子。”丛绿走过来道:“莲花台上是楼外楼在办喜宴,那家的舞姬梳梳姑娘拔得头筹。莲花台上有歌舞杂技,酒水还一律六折呢。”
“划过去。”云意爬起来,她老早就听闻楼外楼的梳梳姑娘舞姿绝美,大王蛇羹鲜香绸滑。这梳梳姑娘的舞姿她错过了,大王蛇羹可不能错过。
小画舫滑出一道水痕,朝着莲花台的方向去。
此时莲花台上,一曲歌舞方罢,澹台怀瑾赏脸地拍巴掌,吹口哨,惹得花娘们频频注目。好几个想过来敬酒,都被身旁的澹台桢吓回去了。
澹台怀瑾给澹台桢和黎川都斟满酒:“你们一个严肃,一个寡言,都把小娘子吓跑了。黎川,你别是魂还在槐花巷子口罢?从坐定在现在没说过一句话。”
“槐花巷口发生何事?”澹台桢问。
黎川不自在地别过头,澹台怀瑾笑嘻嘻地说:“黎川在那救了一位险些被马车撞死的绣娘,还把人家送回家了。嘿嘿,我亲眼看见的。”
“她被吓得腿软,走不了路,我只是看她可怜。”
“你一向铁石心肠,旁人怎么没见你可怜,偏偏可怜那位绣娘?”
“二公子,你莫激动,手帕要掉下来了。”黎川撇一眼澹台怀瑾的袖口。
澹台怀瑾急忙往袖口看,果然的,手帕松松地挂着,露出腊梅的三朵花瓣。他讪讪地收回手帕,没再打趣黎川。
黎川冷哼一声,饮下一盏酒。
“几位公子,这是你们的大王蛇羹。”花娘袅袅娜娜地放下托盘,红唇如丹,发髻上的芍药花娇艳欲滴:“就剩最后一盅了,妈妈特特留给三位公子的。”
“哟,那么多谢她了。”澹台怀瑾熟练地从袖袋掏出一块银子。
花娘眼睛发光,捧着银子说了一大堆好话,句句不重样。澹台怀瑾笑得见牙不见眼,正要同澹台桢说话,却发现他的目光落在湖面上,手边的酒盏一动未动。
澹台怀瑾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水波荡漾处,一艘小画舫堪堪停稳。一位浅蓝衣袍的书生缓缓走上来,后头跟着的,赫然是下午救过他的绿衣姑娘。
黎川见他眼睛发直,不由嗤笑。
澹台怀瑾心跳加快,朝停船处挥挥手:“姑娘,这边这边!”
丛绿瞧见了澹台怀瑾,朝云意道:“姑娘,是今日落水的那位公子,又碰到了。”
云意不欲与他们应酬,只颔首微笑,打过招呼之后,就领着丛绿在另一张空桌坐下。
澹台怀瑾便有些沮丧:“那位公子不爱热闹。”
黎川斜他一眼:“二公子方才像是展翅的锦鸡,大概是过于艳丽,令他们晃了眼睛。”
澹台怀瑾今夜穿了淡金底子锦袍,上面用绣线绣着团团的火焰,十分喜庆。方才那一顿挥手,确实很像锦鸡。
澹台桢抿出一丝笑纹,收回落在云意身上的目光。
云意一落座,就有美貌花娘过来招呼:“这位公子,想吃点什么?今日饭菜和酒水一律六折。”
“给我来一盅大王蛇羹,还有一些小菜。”
花娘笑意一顿,抱歉道:“大王蛇本就难得,最后一盅,已经给了莲花台左侧的三位公子,您再点一些别的罢。我们楼外楼的黄金满地,万绿丛中一点红,也是极有名气的。”
“可我就想吃大王蛇羹。”云意心情失落,不甘地落向澹台桢的桌面。
丛绿迟疑了一会儿,问:“要不我拿些银子给那位公子。”
那厢,澹台桢手指轻点桌面,对澹台怀瑾道:“把大王蛇羹送过去。”
“啊?”澹台怀瑾正想吃呢,赶紧停住,喜滋滋道:“好的,表哥,我这就拿过去。”
云意同意后,丛绿拿着钱袋走过去,与澹台怀瑾在半途相遇,同时开口。
“你——”
“我——”
丛绿噗呲一声笑了:“公子您先说。”
澹台怀瑾赶紧报上姓名:“我是武状元的表弟,名澹台怀瑾。这大王蛇羹,表哥命我送与你们品尝,以报救命之恩。”
丛绿微微惊讶,澹台怀瑾这么说,钱是不用付了,但平白夺人所好,不太妥当。她想起打包过来的糕点,道:“澹台公子客气了,我这里有几包自己做的糕点,您要么?”
“要要要!”澹台怀瑾忙不迭地答应。
丛绿笑了笑,把糕点给他,接过了大王蛇羹。
“敢问姑娘芳名。”
“丛绿。”丛绿朝澹台桢微微行礼,转身走了。
云意瞧见丛绿手中的大王蛇羹,眼睛弯成月牙:“快,舀一碗给我尝尝。”
花娘看事情解决了,有些意外:“那位玄衣公子冷峻得很,没想到是个好说话的。公子慢用,我再叫厨房上些小菜。”
“嗯,你下去罢。”
云意用勺子喝下一口大王蛇羹,差点鲜掉舌头:“果然不错,宫里的山珍海味这么多,它竟不逊色。丛绿,你也坐下来尝尝。”
丛绿摇摇头:“公子吃罢,我不喜欢吃蛇。”
云意强拉她坐下:“我让你吃就吃,那么多规矩,这一大盅呢,我一个人吃完得撑死。”
丛绿这才坐下,一勺蛇羹入口,她眼睛都直了。
“好吃罢。”云意笑嘻嘻地说:“两个人一起吃就更香了。”
这满足的神情落入澹台桢的眸中,冷硬的眉眼变得柔软。
澹台怀瑾看看表哥,再看看俊俏的小公子,忽地领悟到了什么,顿时觉得天河倾斜,万流奔腾!
什么什么,表哥不会是喜欢男人罢!怪不得一直对女子没兴趣。可是,姑母还等着在家抱孙子呢,这可怎么办?
澹台怀瑾风中凌乱,冷汗涔涔地想象着表哥带男人回去,家里鸡飞狗跳的模样。
黎川问:“二公子莫不是得了风寒,嘴角直抽抽。”
“你才风寒呢,我已经好了。”
这边在斗嘴,云意那边已经吃好了,结账离开。澹台桢坐了一会儿,放下一块银子,对黎川和澹台怀瑾道:“我有事先走,你们随意。”
澹台怀瑾眼睛放光:“嘿嘿,表哥今夜真大方。黎川,走,换个地方。”
黎川已经被吵得头疼:“二公子自个儿去罢,属下要回状元府睡觉。”
“难得来京城,大好时光怎地拿来睡觉?再说了——”
澹台桢足尖一点,跃上舟子,飘飘然离去,将所有争吵甩在身后。
月明星稀,灯影渺渺。云意留恋地看着遥遥远去的繁华,叹气:“过得太快了,得回去了。”
丛绿安慰她:“公子,您想出来,干娘总会给您想办法的。无论多久,丛绿都给您守着宅子。”
云意心中感动,正要抱一抱丛绿,忽地鼻尖飘过一丝异香,她奇怪地嗅了嗅:“丛绿,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话音刚落,丛绿毫无征兆地软倒,连带云意也倒在船上,云意挣扎着要起来,却发现全身使不住力气,船夫丢下竹竿,桀桀笑着朝她们走来。
眼皮一沉,云意失去了知觉。
意识沉入幻影,光怪陆离,云意仿佛在水中沉浮着,一切离她很远,她触摸不到任何事物,也思考不了任何事。
直到远远有呼唤传来,冰凌一般,云意才猛然睁开眼睛。
上方悬着一张脸,带着白狼面具。
纤细雪白的手指轻轻地抚上白狼面具,一寸一寸地描摹:“你这是忽然想起我,来入我的梦了?”
白狼少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云意。
云意不以为意,兀自说话:“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过得好不好呢?有没有一点点想我?”
白狼少年动了动嘴唇,缓缓道:“在边关游走,过得不好也不坏。”末了,又温柔地补一句:“想你的。”
“咦,你说话了?”云意困惑地望着他,眸中点点星落,如梦似幻:“好真实啊,这个梦。”
白狼少年目光在她的脸颊流转,又不说话了。
月影遥遥,灯影遥遥。云意捧着他的脸,问出了和三年前一样的话:“你能摘下面具,让我看看你的脸么?”
第114章 第七章 相认
漆黑的眸子倒影着云意的面容, 他眨了眨眼睛,轻轻点头。
云意心里仿佛摇曳着一根烛火,被风一吹, 便闪烁不已。她抚了抚自己的心,低喃:“你安静些。”
白狼少年微微一笑,温柔地看着低头抚心的云意。
麻药未退,她的理智稍稍后撤,心意直白而热烈。她想看他,一如三年之前。
自然要令你如愿, 我的三殿下。
云意待心中悸动稍稍平复,抬起头来, 看到他静静地等待着自己, 便知道他是认真的。
夜风吹来, 她的发丝轻扬, 与他的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纤细的手指再次抚上他冰冷的面具, 云意咬着唇, 慢慢摘下面具。山棱做眉, 寒星为眼,面颊如工匠细心雕琢过, 不多一分, 不少一分。他垂着眼,眸底温柔浮动。
“你?”云意怔愣住了, 恍惚觉得自己陷入了幻觉:“怎么回事, 我怎么把他梦成了澹台桢呢?”
话音刚落, 一只有力的手握住她纤细的手指,引导着她细细描摹, 从额头,到眉眼,再到鼻梁。最后停在唇边之时,澹台桢轻轻吻了吻云意的手。
云意浑身一震,细细的汗毛都张开了。理智慢慢回归,回忆涌入脑海,她猛然醒悟,这并不是梦境。
“武状元,莫要开玩笑。”云意迷蒙尽退,眼神清明如雪。
澹台桢轻哂:“三殿下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你为何装作白狼少年戏弄我?”
小画舫已经离开了银月湖繁华之处,幽幽水面上,仅有一盏孤灯,映照着天上了月亮。
“你是盗墓的?好大的胆子。能摸到这里,也算是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做什么不好,为何要偷鸡摸狗。”
昔日的话语从澹台桢的薄唇中吐出,低沉如冷泉。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而他还在继续。
“比起我,你更像是偷鸡摸狗的人呢,小花猫。”
“你,你真的是澹台桢?”一抹红晕爬上云意的面颊,蔓延到耳后,她整个人,像是半熟的樱桃,又酸又甜。
“嗯,是我。”澹台桢抬手想整理云意凌乱的碎发,想了想又放下:“我少时在边关呆腻了,就带着白狼面具四处游荡,三年前,我追着一名妙手大盗来到京城,误入地宫,困在里面整整两日,直到一位脏兮兮的少女出现,小花猫似的。”
“我那时候被人绑架到地宫,逃着命,自然是狼狈的。”云意鼓鼓嘴,问他:“现在呢,觉得我脏么,丑么?”
澹台桢弯了眼眸:“三殿下风华绝代,美名流传。”
云意不满:“别人传的我不管,我想听听你心里的真实想法。”
“三殿下容貌如花似月,慵懒随性,是一只漂亮的小花猫。”
怎么就离不开猫了?云意略有微词,心里的甜却止也止不住。她想了想,又问:“你这次来京里比武——”
“是为了见你。”
脸颊终究是红透了,烫得惊人,云意不得不双手捂住:“话说得好听,既然想见我,为何三年前一阵风似的不告而别呢?”
调皮的碎发眼看要扫到云意眼角,澹台桢忍耐不住,轻轻把它们别到云意脑后。
云意眼睫颤了颤,没躲。他的手背有些粗糙,碰到她的肌肤,又痒又硬。她灼热的呼吸喷在澹台桢的手背,澹台桢费了好大劲,才把手收回,安静地放置膝上。
“边军无调令不得回京,我若是被发现,会连累父亲受到责罚。”
“我又不会说,也不会让别人说。”云意嘀咕。
“殿下仗义,我却多有顾虑,失敬失敬。”澹台桢低低笑了:“我当时并未猜到你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你非富即贵,能令内侍毕恭毕敬。地宫之乱平息后,我留在京城多方打听,才知道,地宫只有皇族能随意出入。而年龄对得上的,便是陛下的三公主——云意殿下。”
他的声音甚是好听,如冰如泉。说完,两人静静对望,温柔而专注。画舫在水中轻漾,万籁俱寂,两人的心跳清晰可闻。月光盛在澹台桢的眸中,酿成醇酒,看一眼便要醉倒。
云意熏熏然,三年深藏的心动颤颤巍巍地破土而出,迎着月光生长。纯然的眉眼不自觉地带了媚态,如蝉丝一般勾住澹台桢。
澹台桢素来敏锐自持,这一次却毫不犹豫地动了。
他等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
得知她真实身份之后,巨大的失落充斥着他的心。她太高贵,而他只是区区一名守将的儿子,如何能触摸到她?他沮丧地回到边关,在比武场摔打,在战场上杀敌,在游历中剿匪,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占满。
只是当夜晚降临,佳人入梦。不甘与相思便会充斥他的心,令他不得安宁。
既然云泥之别,那么他就造天梯,上青天!不试一试,怎能甘心?
终于,三年之后,他等来了机会,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
何其有幸,他的殿下,心里也想着他,恋着他。此情此景,他不可能犹豫。
温软的唇覆下来,云意撑大了双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两人倒在船上,澹台桢贴心地挡着她的后脑,不令她疼痛。
月亮藏进了云里,画舫上的灯摇摇晃晃,似乎也想躲起来。
云意周身被高大的身影覆盖,仿佛所有力气都被他吸走了。心里黏黏腻腻的,似乎很难受,又说不出哪里难受。
时间流逝,待澹台桢停下来,云意已是气喘吁吁,双目如醉。
澹台桢轻笑一声,将她扶起来抱在怀里:“若不是宫门快下钥了,我真想一直这么下去。”
云意忽地惊醒。挣开澹台桢的怀抱站起来:“糟了糟了,现在什么时辰了?丛绿呢?我要回去。要是母皇发现,我要被训斥!一个宫殿的人都得遭殃。”
“丛绿麻药未退,还在画舫里睡着,待会儿我让人送她回宅院。你莫急,我送你回宫,时间还够的。”
云意走进画舫,丛绿果然在里头睡着,她复又走出来,看了看四周:“那个给我下药的船夫呢?”
“扔水里了。”
“便宜他了!”云意恨得牙痒痒。
“受了重伤,活不过三日。”澹台桢笑了笑:“如此,可解气了。”
他为何总是对她笑呢,与比武台上的冰冷判若两人,笑得她移不开眼睛。云意懊恼地垂下头。
“怎么了?”
“你别再笑了!”云意有些羞恼。
澹台桢瞧着她,眼神越来越灼热:“我不爱笑,只有对你如此,大约是心中太过愉悦。”
云意捂住脸:“别说了!”
月亮从散开的云层中走出,约莫是睡足了,清辉越发透亮。
澹台桢拉过她的手,声音略略低哑:“还回宫么?”
云意侧目看他:“不回宫,那去哪儿?”
“跟我回边境,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你,你这是拐带皇族啊。亏你说得出来!”
“只是开个玩笑。” 澹台桢优雅一礼:“是臣逾矩了,请殿下降罪。”
“算了,不治你的罪。”
“多谢殿下。”澹台桢又是一礼,目不斜视。
这正正经经的模样,仿佛是一步都不能多跨的君臣。云意不自在地道:“莫多礼了,快快送我回宫罢。”
“得罪了。”澹台桢抱起云意,从小画舫一跃而起。
云意下意识地抓紧澹台桢的衣襟,往他怀里靠。三年前的记忆涌入脑海,云意抬眸看向澹台桢,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了白狼面具的遮掩,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坚毅的侧脸和下颌。
澹台桢嘴唇上扬,足尖在水面上轻点,转瞬已至岸边。云意正要松劲下来,却听澹台桢说了声:“抱紧点儿。”
“啊?”
澹台桢再次提气,跃上树梢,朝着皇宫飞奔。
含着露水的枝叶,瘦骨嶙嶙的屋脊,沿街的灯火,皆在脚下。云意适应了飞檐走壁,开始欣赏脚下的风景。路过一处杂耍的艺人喷火,云意甚至想鼓掌。
澹台桢看她闲适的模样,心里既甜又痒,盼着这段路长一些,再长一些。
宫门近在眼前,澹台桢在暗处将她放下。云意整理着衣袍,问他:“怎么样,可齐整了?我脸上的装扮可掉了?”
澹台桢目光融融:“面上无事,头上——”
“哦。”云意除下儒巾,利落地挽好头发:“好了,我回去了。”
“殿下,我们——”
云意回过头来,夜色压住了她面上的红晕:“我晓得的,你放心。”
澹台桢松开手,立在暗处目送她走向巍峨的宫门。云意走了几步,忽然跑回来,目光灼灼地问:“澹台桢,莲花先生说的是真的么?你真的女扮男装深入贼窝了?”
澹台桢的神色瞬间沉下来,扶额道:“半真半假,我是潜入了黑风寨,但并未女扮男装。那位小娘子被掠进黑风寨,我在新房里与她换了装束。”
云意眨眨眼睛:“那你下次女扮男装让我看看,可好?”
额头的青筋隐隐跳动,澹台桢别开脸:“再说罢。”
“好呀,等我!”云意眉眼一弯,高高兴兴地回宫了。
月色如水,澹台桢苦笑两声,融入夜色之中。
第115章 第八章 赐婚
云意赶紧赶慢回到宫里, 雪嬷嬷见到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颤悠悠地走过来, 握住她的手:“三殿下,您再不回来,老奴可要心疾发作了。这半天,老奴就像是悬在油锅上的蚂蚱,随时要掉下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雪嬷嬷, 辛苦你了。”云意抱住她。
“殿下这一趟,玩得很高兴嘛。”
云意笑了笑:“玩了一趟回来, 觉得宫里的花都变美了。”
初水不等两人聊下去, 忙道:“殿下, 赶紧沐浴换衣服罢, 换完再聊。”
初雨捧着衣裳猛点头。
云意莞尔,跟着初水初雨走了。
寝宫的浴池用白玉砖石砌成, 四周各雕着一只凤头, 此刻, 源源不断的温水从凤头流入,慢慢注满浴池。
云意脱下衣裳, 走进浴池, 舒服地喟叹一声:“这一天可累人了,我脚都酸了。”
初水走到云意身后:“奴婢给您按按筋?”
云意靠在浴池边, 指了指肩膀:“从这里开始。”
初雨一面放花瓣, 一面说:“殿下, 您不知道,今日可险了。宴会结束, 陛下想要过来看看您,都快走到宫外了!幸好遇上了小皇子,小皇子牵着陛下,蹦蹦跳跳往三侧君那边去了。”
云意偏头想了想:“他似乎很久没出现在人前了。”
“是的,三侧夫自从去年感染风寒,就一直静养着,深居简出。听那边宫里的下人说,三侧夫瘦了一大圈,以前的腰带都不能用了。”
“三侧夫是武将出身,年轻的时候英武非凡,很得皇上宠爱。也就今年的武状元,能与他媲美。”初雨摇头晃脑。
初水看着她笑:“你是见过三侧夫年轻的时候?这么笃定。我看宫中上下,见过武状元的人也寥寥无几。”
初雨鼓起嘴:“陛下身边的老人也这么说,他们既见过三侧夫年轻的时候,也见过武状元。”
“好好好,你说得没错。”初水转头一想,奇怪道:“武状元似乎没去赴宴呢,宫中的宴会也敢不来?”
眯缝着眼享受的云意,耳朵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初雨撒完花瓣,抱着空篮子放到一旁:“听说是比武之时受了点内伤,要将养几天,陛下很是关心,还送了些补品过去。”
云意心里嘀咕:澹台桢受伤了?她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呢。抓着她的手那么有力,怀抱又那么宽阔。
“咦,殿下,你怎么脸那么红?水烫了?”初雨疑惑地划水试探:“不对啊,水温刚刚好呢。”
云意支支吾吾:“只是有点闷而已。”
初水看着云意,忽然低声说:“殿下,奴婢明白了。”
云意抬眸,心里有些乱,她表现得很明显么?初水都看出来了。
“您是不是担心陛下对武状元有意呀?”
这都行?云意震惊地看着初水。
“您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初水认真地分析起来:“武状元美姿容,高武艺,很容易令女子动心。不过,武状元看起来冷冰冰的,似乎不通情爱。”
初雨叹气:“这样的话,以后三侧夫的处境,就越发艰难了。”
得得得,你们还刹不住车了!云意听她们说得越来越离谱,赶紧拂开身前的花瓣:“别聊了,我想起来了。”
初水应了一声,扶着云意上岸,初雨一面拿巾帕一面怪道:“您以前最少要泡半个时辰的。”
“我累了,想早点歇息。”
“好,那奴婢们快些。”
初水给云意换上海棠红的寝衣,松松套了件珊瑚红的纱衣,扶着云意回房。寝居早已布置妥当,雪嬷嬷亲自拿了巾帕给云意擦拭濡湿的发尾:“殿下要不要用些宵夜再睡?”
一般这个时辰,云意还要吃一些乳酪。但是今日她吃了大王蛇羹,倒是不想再吃其他的了。
“不用了,嬷嬷,我想睡了。”
雪嬷嬷不再多说,等擦干发尾,便扶着云意上榻,放下了床帐。
宫灯次第熄灭,只留两盏照明。雪嬷嬷低声吩咐了初水初雨两句,领着人退下了。
云意默默地看着帐顶,心里却想着今夜的事。她万万没有想到,白狼少年就是澹台桢,他看着她的时候,眼里似乎盛满了万千星河,她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爱意,如银月湖的水,脉脉流动。
既然母皇想让她成婚,那便成罢。等成了婚,她一定要让澹台桢,带着她去边关瞧一瞧。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以前读过的诗句,会一一呈现在她面前。
云意噙着一抹笑,坠入梦乡。
第二日一早,云意估摸着下朝的时辰,端着乌鸡汤来到御书房。聂公公远远瞧见云意,笑眯眯地迎上来:“我就说今儿怎么瞧见喜鹊一直在叫唤,原来是三殿下过来了。”
“母皇在里面忙公事么?”
“非也非也,陛下刚刚召见完丞相,现下正在用糕点,三殿下尽可以入内。这天啊,阴恻恻的,迟些要下雨,殿下快进去罢。”
云意莞尔,轻快地走进御书房:“母皇,我特特熬了乌鸡汤,来给您补身子。”
女皇放下茶盏,嗔怪:“多少年了,你还是‘我’来‘我’去,改不了。”
“不喜欢嘛。”云意将乌鸡汤端到女皇面前,觑着她的神色问:“母皇今日看起来很是高兴,莫非朝中有什么喜事?”
女皇但笑不语,接过乌鸡汤,慢慢地喝着。
云意眨巴着眼睛等待,纯净的眼中满是好奇。女皇爱极她乖顺的样子,缓缓放下汤盅:“行了,不跟你买关子了。朝中的确有喜事,并且,是你的喜事。”
母皇要指婚了!会是澹台桢罢?毕竟,昨日母皇特特让她去观武授匾。她正羞涩不知如何开口,母皇却先提出来了。
云意低下头,绞着宫裙上的丝带。
女皇看她这般模样,笑道:“你约莫猜到了,想必是愿意的。”
云意的声音低得快听不见:“是女儿的婚事么?”
“对。”女皇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哟,这小脸儿,烫可以摊鸡蛋了。”
“母皇,你就别再嘲笑儿臣了。”云意往女皇的怀里拱。
女皇笑着扶起云意,勾了勾她的鼻子:“丞相的嫡子兰容与,才华横溢,容貌清雅,言行举止有大家风范,可配我儿。”
云意的羞涩一下子退得干干净净的:“您说的是,兰容与?”
女皇颔首:“这孩子从小就出众,你们以前在宴会上见过几次的。容与虽对你有意,却迟迟艾艾。丞相那边,也舍不得这般优秀的儿子放弃前途,入后宫为太女夫婿。昨日你去为武状元授匾,这孩子才急了,巴巴地请丞相来朕跟前求赐婚。”
越听到后面,云意的心越凉,仿佛坠入冰窖:“所以,您让我一定要去给武状元授匾,意在刺激丞相府?”
“不如此,丞相如何会放手。”女皇品一口茶,慢悠悠道:“以后有兰容与辅助你处理朝政,你便可游刃有余。”
“那么澹台桢呢?”
“澹台桢?”女皇略感意外:“你真看上他了?朕以为你不会喜欢冷冰冰的人。这有什么,大婚之后,抬他做侧夫就行了。一文一武,一左一右,你艳福不浅。”
云意心乱如麻,嘴角扯不出一丝笑。澹台桢那般骄傲的人,怎么可能给人做小。再说,她对兰容与,没有男女之情。圣旨还没下,无论如何,她都得为自己,为澹台桢争一争。
定定神,云意郑重其事地跪下:“儿臣请求母皇,赐婚儿臣与澹台桢,儿臣心悦他,希望与他长相厮守。”
女皇敛目看着跪下的女儿,手中的茶盏忘了放下:“你当真?”
“当真!”
风从殿外吹来,吹起少女的长发。女皇恍然发觉,她有些看不懂自己的女儿了,或许,她从未懂过。
“云意,谨记你的身份,你是大曌朝的三殿下,未来的皇太女。切莫感情用事!”
云意抬起眸子,里头有倔强未落的泪水:“我是大曌朝的三殿下,也是您的女儿呀,女儿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何这么难呢?”
“朕来告诉你是为何?”女皇站起来,居高临下,一字一句地说:“第一,兰丞相为百官之首,多年来汲汲营营,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你与兰容与成婚,有助于稳固朝堂。第二,兰容与身份高贵,惊才绝艳,且对你有情意,皇夫人选,舍他其谁?澹台桢再好,也只不过是边境将领之子,当个侧夫,已是恩赐。第三——”
女皇猛然咳嗽,身子都矮了下去。云意见她咳得厉害,忙拿出帕子递过去:“母皇,您消消气。”
一滴血从女皇的只封建漏下来,滴在粉色的帕子上,仿佛开出一朵艳丽的红梅,云意呆呆地看着那滴血:“母皇——”
女皇直起身子来,拿过滴血的帕子,慢慢擦拭手和嘴角:“第三,我时日无多,等不到你弟弟妹妹长大了,曌朝下一任的君主,必定是你!只能是你!”
殿外隐隐雷动,积蓄了一日的大雨,轰然落下。
第116章 第九章 折花
这一场雨, 下了两日一夜。
雨停的时候正是清晨,天空如蓝玉一般湛湛清透,阳光破空, 明媚可人。
随着阳光一同降下的,还有女皇的赐婚圣旨和立储诏书。
兰丞相之子兰容与,晔晔如华,满腹才学,赐予三殿下云意为正夫,一月后大婚。大婚之后, 云意迁入东宫,立为皇储。
两道旨意降下, 皇宫内外, 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每个人都恨不得多生一双手, 多长一张嘴来办事。
装着新衣, 新首饰的箱笼摆满了大殿,雪嬷嬷喜气洋洋地转到榻边:“殿下, 新衣都送来了, 您快试试!”
床榻里面的身影懒懒地动了一下, 随后坐起来,掀开床帐。
雪嬷嬷惊了一下:“我的殿下, 怎地眼睛肿得如核桃一般!初水, 去拿几个鸡蛋来!”
云意不说话,眼睛盯着地面的某一处, 呆呆地看。
“唉。”雪嬷嬷不由得叹一声:“殿下, 老奴知晓您心里难受, 不想嫁,也不想坐那个位置。但形势如此, 陛下拳拳爱心,您就接下罢。”
云意站起来,看向雪嬷嬷:“不,嬷嬷,你不懂。”
“年少情怀,最是熬人,乍一断开,必定是断肠挖心之痛,老奴明白的。”
“嬷嬷,您知道了?”
雪嬷嬷握住云意的手:“那人托丛绿传信,都送到我这儿来了,殿下要看么?”
一封信从袖袋中拿出来,信封上空空无落字,云意看了一眼,本已麻木的心仿佛被刺穿了,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雪嬷嬷心疼得不行,像小时候一般将云意搂在怀中:“作孽哟,我可怜的殿下。”
云意无声地哭了一会儿,伸手擦干眼泪,将信都拿过来:“嬷嬷等一等,我给他回信,既然要断,就断得干净。”
“殿下别逼迫自己。”
“不逼自己,如何能往前走呢?”云意回给雪嬷嬷一个惨淡的笑。
雪嬷嬷长叹一声,退了出去。
阳光从窗外折射过来,落在新开的荷花上,一滴露珠从荷瓣滴下,落在云意手侧。
云意拆开信,信封里除了信,还滚出一粒殷红的相思豆。
玲珑骰子安红豆,刻骨相思知不知?
云意将红豆放入白皙的掌心之中,仿佛捧着一颗血泪。
“澹台桢——”云意喃喃,展信阅读。
字体遒劲,青丝却绵绵。信中切切地问着她的近况,盼着与她见面,细说大婚之事。信的最末,写着:
盼与君生生世世,同赏满船星河,长河落日。
一滴泪落下来,洇湿了信纸。
这人,八成是以为她遭了胁迫,困在宫中,想救她出去。可是,这里不是黑风寨,白狼少年的一腔孤勇,换不来转机。
母皇将大曌朝沉沉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她终其一生,都逃不出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了。
既如此,就将情丝斩断,一别两宽。他是如此的出类拔萃,合该有一心一意的小娘子与他相配。
云意慢慢擦干眼泪,提笔回信。
银月湖,一方舟子飘飘摇摇。
澹台怀瑾叹气又叹气,徘徊又徘徊,差点把舟底踩出一个洞来。然而立在舟首的黑衣男子依旧恍若未闻,看着夜色中的茫茫烟水。
“表哥,你在等下去,也无济于事。陛下已经给三殿下和兰容与赐婚了,不可能有转圜。如今早过了约定的时辰,她还是没来,不是已经表明态度了么?”
“再啰嗦一句,就把你踢下船。”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澹台怀瑾在心里愤恨地骂了一句。到底是不敢出声,窝下来不出声了。
夜风吹过,水波微澜。黎川飞至小舟上,抱拳道:“公子,属下方才看到丛绿姑娘急匆匆地往这边赶,就上前问了问,丛绿姑娘托属下将这封信交给公子,并传来一句话。”
“什么话?”
“她不会来了。”
四周猝然冷下来,仿佛寒气在湖底关了整个冬季,如今全部释放出来。澹台怀瑾见势不对,拍了拍黎川的肩膀:“那啥,黎川,这湖黑漆漆的没啥好看,咱俩先走。”
黎川沉默地看了一眼澹台桢,拉着澹台怀瑾点水而去,瞬间走远。
茫茫湖面上,朦胧夜色中,只余玄色身影立于舟子之上。
澹台桢捏着那封信,三两下拆开。“武状元君安”四个字映入眼帘,澹台桢眉尖一跳。不应该的,她不应该用这么客气的称呼。
武状元君安,见信如唔。
前几日与君舟上畅谈,甚为愉悦。然大婚将至,诸多准备,恕孤不能赴约,与君把酒言欢。孤之皇夫兰容与,胸怀明月,才学满腹,品行高洁,为孤之佳偶。待大婚礼成,再携夫与君畅谈山高海阔。
人生短短几十载,愿君同样觅得佳偶,恩爱如并蒂莲花,长长久久。
敬拜
手一松,薄薄的信纸如折翼的蝴蝶,坠如湖中,冰凉的湖水,浸湿了它的翅膀,它无力地沉入湖中。
澹台桢拳头紧握,内力震荡,激得湖水四处飞溅,如雨如雪。
“呵,好一个‘愿君同样觅得佳偶,恩爱如并蒂莲花,长长久久’。云意啊云意,你未免也太看低我。你这故作风流的姿态,着实拙劣,骗不到我。”
湖水如浮叶摇摇晃晃,许久才平静下来。远处,高空之中,依旧无星无月。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眼,隔着重重乌云,注视着世人。
澹台桢自怀中拿出白狼面具,缓缓戴上:“既然你不来,那我寻你便是。”
凌晨,皇宫陷入寂静,恍若一只沉睡的雄狮。
云意试了一整天的新衣裳,早早地睡下了。朦朦胧胧之中,她梦到自己走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漫无目的。她浑浑噩噩地走着走着,脚下一空,掉进深渊,无边无际的黑水,将她吞没。
睁开眼睛,云意坐起来,大口地喘息。
帐帘外黑蒙蒙的,连留夜的灯都快熄灭了。
“初水,初雨。”
没有人回答。初水和初雨睡在外面的小榻上,未见动作。
“怎么睡死了?”云意嘟囔着掀开床帘,下床自己找水喝。窗户大开着,冷风呼呼。
怪不得觉得冷呢,原来是窗户没关。云意正要去关窗户,走了两步,忽地停下来。
不对劲,这不对劲。
初雨年少几岁,贪睡是正常的,但初水一向警醒,不会睡得那么死。
这窗户有异——
云意正要大喊,身后绕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嘴巴。灼热的气息贴近她的耳畔:“别喊,是我。”
澹台桢!
云意急促回头,果然看到了戴着白狼面具的高大男人,瞳仁幽幽地望着她。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潜进我的寝宫来,趁别人没注意,赶紧走。若是被发现了,管你是文状元还是武状元,都得下大狱!”
“你关心我?”澹台桢黝黑的眼眸柔和下来。
“别说话了,快走!”
云意把他往床边拉,路过床榻的时候,澹台桢忽地横抱起她,扔进床榻,还未等云意反应过来,高大的身躯压下来,与她一起陷入柔软的被褥。
“澹台桢,你——”
唇瓣被炽热的唇舌封住,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形状。云意的脑中仿佛被揉成一团乱麻,找不出线头。
澹台桢轻笑一声,云意挣扎着偏过头,却方便了他稳过脸颊,含住了她雪贝般的耳垂。
从未感受过的痒意从脚尖蔓延上来,蔓延到四肢百骸。心中烧着一团火,蓬勃地跳动着,与身上有力的心跳相呼应。
“不,不行——”理智的线拉得笔直,可怜地随时会断掉。
“为什么不?你的心,远比你的话诚实。”大掌落在衣襟前的芙蓉花上:“我听出来了,它里头有我。”
“可是,我要大婚了。”
大掌徒然收紧,芙蓉花颤颤而抖。澹台桢眼中的柔情碎成细细的冰渣,刺得他绵绵密密地疼。
“大婚又如何?你口是心非,且让我探一探。”
云意被困在自己的床上,困在他如铁的臂弯里。大殿远处的灯火隐隐约约落在她的眸底,摇摇曳曳。
“澹台桢,你冷静一些,别——”
话的尾音,消失在他的唇舌之间。他执拗地攻城略地,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再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床榻外,威严的白狼面具被丢出,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吸纳了声响。珊瑚红绣芙蓉花的寝衣,玄色的长袍,雪青色的里衣,一件一件地堆叠在白狼面具上,遮住了它黑洞洞的双目。
断断续续的呜咽,伴着急促的喘息,被翻红浪,无休无止。
束发的男子玉簪被放在云意手中,汗珠滴下来,落在云意的颈窝,与她的混在一处。澹台桢的声音不再冰冷,炽热而又喑哑:“疼了,恨了,气了,就用簪子扎我,深浅随意。”
云意仰躺着,意识颠簸,泪水盈盈,簪子虚虚地握在手中,已无力回答他的话,娇弱的样子仿佛雨打的芙蓉花,可堪人怜,可堪人折。
澹台桢眸子一暗,加快了速度。
寝宫四周静悄悄的,宫人香甜地昏睡着,仿佛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
第117章 第十章 岁月
半梦半醒之间, 云意觉得身上乏得厉害,连手都累得抬不起来。上边的人却不知足似的,纠缠个没完。昏昏沉沉之间, 仿佛睡了一觉,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殿内还暗着,天还未亮。
身上暖烘烘的,她被禁锢在一个怀抱里。
他怎么还在这?
云意转过身, 推了他一把:“如愿了?还不走?”
“我等着你发落,殿下。”澹台桢的声音还带着事后的余韵。
他塞给她的簪子早就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天快亮了, 这一夜的荒唐也该结束。
“澹台桢。”云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哑:“念在你父亲驻守边境有功, 这一夜孤就不计较了, 孤即将大婚,你见好就收, 速速离开京城。”
澹台桢眸中的柔情褪去, 他握着云意单薄的肩膀, 力道大得像要吃人:“你心里有我,为何要与旁人大婚。天还未亮, 我们之间就要撇得干干净净。”
“也有不撇的方法。”云意懒懒地回答:“可以封你做侧夫, 在后宫一人之下,你若愿意, 就可长伴我身侧, 以后迎新念旧什么的, 你可以帮衬一下皇夫。”
肩上的力道又增加了,云意忍不住低吟, 这架势,她的肩膀肯定青紫了。
“侧夫?后宫?殿下是准备登基之后广纳佳人?”
“当然,美色当前,谁能拒绝?”云意抚上澹台桢形状优美的侧脸。
澹台桢气笑了:“云意,我竟不知你的心如此狠。竟把我的尊严丢在地上踩,我澹台桢,不会与人共侍一妻!”
“放肆,澹台桢,我容你一次,不见得会容你第二次,你适可而止。这里是京城,不是边关。”
夜风吹过,将大殿上暖融的气息吹得一干二净。澹台桢一颗冷却的心,也沉沉地往下坠。
“我们为何不能好好说话,像在银月湖那般?云意,你有何苦衷,尽可以和我说,我们一起面对。”
云意眼眸湿润,她索性合上眼,躺倒在枕上:“银月湖那夜,与我来说,只是一次艳遇罢了。以我的身份,自然要与身世高贵的世家子婚配。容与哥哥与我自幼结识,他又是惊才绝艳的人物,所以是皇夫第一人选。澹台桢,我能给你的,只有那么多了。”
澹台桢的目光如有实质,重重压在云意的眼皮上,云意顿了顿,继续说:“你若是答应,赐婚圣旨明日就能到状元府,若是你觉得折辱,便离开京城。边境天地广阔,无拘无束,适合你这样的人。”
“呵,云意,这就是你的心里话?既然如此,希望你今后,不要后悔。”
身边的气息消失了,云意睁开眼,眼角滑落一滴泪,消失在浓密的乌发里。她偏头,隔着床帐,隐隐约约看到澹台桢身姿笔挺,慢慢地穿着衣裳。他的肩膀是那么宽,怀抱是那么暖,云意掐得自己出了血,才抑制住抱住他的冲动。
最后的玉扣扣上,澹台桢回过身来,床榻安安静静的,她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们才经历悱恻的缠绵,这些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
澹台桢自嘲地笑一声,重新掀开床帐,平躺闭目的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是清浅的。他俯身抱住云意,在她耳边喃喃:“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了。我澹台桢,心悦云意,虽死不悔。愿您今后,珍重再珍重。我的——三殿下。”
柔软如丝的帐幔滑过云意的手背,云意反手去抓,它还是溜走了。
床榻前,空空如也,只有夜风自由地来回。
一个月后,大婚如期举行。大曌朝举国同庆,大赦天下,热热闹闹地欢庆了七日。大婚之后,三殿下上朝听政,偶尔提出意见,竟是一阵见血,朝臣大为叹服。
这一日下朝,云意照例随着女皇去御书房议事,半途女皇忽地倒地昏迷,将一众人等吓得不轻。御医诊断后,屏退其他人,直言女皇最后之后一年寿命。
服侍女皇服药睡下之后,云意脚步沉重地离开御书房,走到东宫外,云意瞧了瞧高大如亭的梧桐树,迟迟走不进去。
母皇昏睡过去前,还念叨着兰容与。
“殿下。”兰容与一袭霜白绣雪竹的长袍,轻衣缓带,含笑迎出来:“为何望着梧桐树发呆?”
云意转走的脚又转回来:“看着密密树叶间似有鸟巢,故而驻足。”
“原来如此,我陪殿下到树下细看,这样清楚些。”兰容与伸出手。
他的手细而长,瓷白毫无瑕疵,是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
与那个人大不相同。
“殿下?”
云意回过神来,将手放进兰容与的掌心里,兰容与笑如春水,牵着云意来到梧桐树下。
两人仰着头看了半天,确实发现了不少鸟巢。
“等雏鸟长大了,整个东宫都是它们的叫声。”
“殿下若是嫌吵,可驱赶一二。”
“不必了。”云意摇摇头:“它们住得好好的,我们却因一己之私,令他们颠沛流离,着实不美。”
“殿下心善。”兰容与顿了顿,问:“今日瞧着殿下似乎不太高兴。”
云意垂眸:“只是今日朝中乱纷纷的,有些烦扰罢了。”
兰容与温声道:“我听说了,北边西戎来犯,恰好澹台小将军率先发现端倪,迎头痛击,西戎才未得逞。不过,这战事,约莫要持续两三年。”
云意心头一跳,大婚之后,澹台桢就请旨离开了京城。母皇封他为五品定北将军,仍旧在边关随父镇守。云意已是许久没有听别人提起他了。
“西戎狼子野心,又卷土重来,孤在朝堂上提议向边关增发粮草。”云意缓了缓,又道:“南边的贪墨案,孤依照你的分析与反对此案的大臣理论,果然说了他们一个哑口无言。”
兰容与笑笑:“为殿下分忧,是我分内之事。”
正说着,宫女过来请示:“殿下,皇夫,小厨房来问,是否要摆膳了,要在何处摆。”
云意看了看日头,一晃眼都到了晚膳的时辰了。自大婚那夜过后,云意便借口政务繁忙,常宿在偏殿之内。
“今日我画了一副万里山河图,想请殿下移步品鉴。”
瞧着兰容与期盼的眼神,想起母皇的话念叨,云意说不出拒绝的话。大婚之夜她与兰容与规规矩矩互不干扰,后面又住偏殿,兰容与对一切温和以待,从未说一句抱怨的话。
是她对不起他。与他大婚,却给不起夫妻之间应有的浓情。
“殿下不说话,便是应了。”兰容与拉着云意往寝殿去,吩咐宫女:“传下去,摆膳,掌灯。”
宫女欢欢喜喜地去传话,生怕云意反悔似的,跑得飞快。云意眸光微动,似乎整个皇宫的人都对兰容与赞不绝口,希望他们恩爱齐眉。
寝宫里的大红帐幔已经撤下,添置了不少属于男子的东西,与她以前的物件安安静静地摆在一起。原本空白的东墙安置了满满一墙的书,下面是一方蒲团,一架古琴。古琴旁的香炉袅袅地燃着,是兰容与喜欢的梅香。
云意走过去,书架上除了诸子各家的著作,还有史书,游记,画册,诗集……种类繁多,不一而足。
“殿下喜欢看哪一类?我可以为殿下选几本。”
兰容与的衣袖也带了梅花香,幽幽地往她的鼻尖里钻。云意退开两步,笑道:“那就有劳了。”
选完书籍,品评完画作,菜肴也上好了,当中还有一壶梅花酒。
下人们服侍完两人入座,鱼贯退出。兰容与本想站着为云意布菜,云意不允,便坐下了。
“这是我少时在府中酿的梅花酒,取的是初雪那一日梅花蕊上的雪水,今日第一次开坛,特奉与殿下。”
云意垂眸看着清亮幽香的梅花酒,接过来一饮而尽:“清冽透亮,闻之暗香袭来,确实是好酒。”
兰容与又给她布菜,云意礼尚往来,也给兰容与夹了一些。其乐融融。
几杯梅花酿下肚,云意面颊薄红,如同芙蓉初绽,兰容与的目光粘在云意身上,舍不得转开。
云意转着酒杯,嗤笑一声:“这样的酒,只有容与哥哥这般人物才能酿出来,可惜啊,配了我这样一个卑劣的人。”
兰容与心中微微刺痛,仿佛被虫蚁细细咬着:“殿下何必这般妄自菲薄呢,大婚之夜,殿下已对我坦白,是我自愿留在殿下身边,陪着殿下将羽翼丰满。”
“可是我终究对不起你。”云意抬眸,深深凝睇:“你该有好的归宿,不应该在我身边消磨掉光阴。”
兰容与莞尔:“殿下就是我最好的归宿,我不求殿下垂爱,只求殿下心中,能给我留个位置,小小的一块,就足够了。”
云意叹息一声:“你又是何苦,待朝堂稳定下来,我放你自由。等你看上哪家姑娘,我给你赐婚。”
“殿下醉了。”兰容与站起来:“我为殿下抚一曲,助殿下清心养神。”
琴曲悠远,如林间清泉,潺潺而流。一曲抚毕,云意靠着桌沿,已经睡着了。兰容与抱起云意,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只有这时候,她才不会抗拒他的靠近。
年少的悸动,既长且深。他本以为自己抱月入怀,却未曾想过,明月欲照亮的,并不是他。
“澹台桢——”云意嘴边溢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兰容与神色未变,手臂却徒然收紧。
无妨的,他可以等,等岁月流逝,等她忘记那个人。
第118章 第十章 边关
大曌朝女皇云景, 在一个落叶满地的夜晚,悄然离开人世。
举国缟素,上下同悲。
大葬之后, 前皇夫嫡女云意继承为帝,改国号为元平。许多云意一手提拔的朝臣,慢慢站稳了脚跟。
兰丞相多次约兰容与私下密谈,兰容与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兰丞相看着手中的权利日渐减少,不由焦躁,传过来的信言语锋利, 杀人无形。
“你以为顺着新帝,她便会将你放在心里?醒醒罢, 她看似有情, 实则无情, 等兰家倒了, 你就没了利用价值,最后孤独地老死在后宫里。”
小内侍哆哆嗦嗦传完话, 不敢看兰容与。
兰容与挥挥手叫他走了, 独自一个人站在深秋的落叶下。天凉了, 他该添一件衣裳的。
“皇夫,陛下叫您去御书房。”
“知道了, 这就过去。”兰容与顿了顿, 道:“去给我拿那件秋香色的披风。”
宫人应着,很快拿来了。
兰容与系好披风, 施施然来到御书房。云意身着明黄色常服, 在一堆比她高的奏折之中奋笔疾书, 眉头深深皱着,时不时嘟囔一句:“烦死了。”
都当上了九五之尊, 还是会显露孩子气呢。兰容与莞尔。
“你来了——”云意抬眸看到兰容与,眉头舒展开:“快过来坐。”
兰容与依言坐在云意对面,云意递过来一本奏折:“西戎大败,却还是负隅顽抗,说投降可以,要求朝廷派人去谈。你看,要谈么?”
这几月,边关军屡传捷报,其中一个人的名字,耀眼如星辰,接头巷尾,都在谈论他,称赞他。
他却不要任何奖赏,只请女皇在战后允他一个要求。
奏章传到朝廷那日,御书房的灯火,独自燃至夜半。
兰容与细细看了一遍奏章,道:“虽然西戎大败已成定局,但和谈,能减少伤亡,将商贸提到明面上来,可行。”
“这样,派谁去好呢?”云意咬着毛笔管。
兰容与有些痴恋地看着她的眉眼,缓缓站起来,行叩拜大礼。
云意吓了一跳,绕过案几过来扶他:“你这是怎么了?我说过的,你我二人独对时,不必行礼。”
“您要自称‘朕’。”兰容与耐心的纠正她,如同以前的每一次。
“管它呢,又没有旁人。”云意手上加了力道:“快起来。”
“陛下。”兰容与仰视着她,神情无比认真:“臣请求出使西戎,与西戎和谈!”
云意愣住了,这两年,兰容与安安静静地待在后宫,替她拂去烦与扰。世人都快忘了,当初的兰容与,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
他提这个要求,是不想待在她身边了么?
也是,如今她地位稳固,兰丞相式微。她曾经允诺过他,待朝堂稳固,就放他自由。
“你想好了?想好了我就答应你。”云意斟酌了一会儿:“待你出使立功,我又与你和离,就可以名正言顺给你赐官,你先去工部如何?”
兰容与眸中碎光点点,这桩婚姻,她终究是没有一丝不舍。
“待臣真的立了功,陛下再谈和离罢。”
“好,你何时启程?”
“越快越好。”慢一些,他就舍不得走了。
“那我马上令翰林院拟旨,六部全力配合。”
“好,时间仓促,臣先回去准备了。”兰容与站起,眉眼落着窗外透进来的光,明澈如湖:“走之前,臣有个不情之请。”
“你尽管说。”
“此行天高路远,臣想要陛下一件物品,沾沾龙气。陛下放心,不会是贴身物件。”
如此,云意没有了拒绝的理由,点头同意。
兰容与从御书房出来,便匆匆回到寝宫,忙碌起来。临行之前,兰容与给了雪嬷嬷一封信:“两月之后,请将它交给陛下。”
从京城到边关需一个半月的路程,顺利的话,两个月之后,边关的和谈也许就结束了。
雪嬷嬷以为是小夫妻之间的乐趣,笑眯眯收下了:“待此间事了,皇夫与陛下,该要个小殿下了。”
这话也就雪嬷嬷敢说了。兰容与愣了一会儿,温和回应:“确实该有了。”
“哎,这段时日,老奴也会劝劝陛下,不要总扑在朝政上,冷落了您。”
“那就有劳嬷嬷了。”兰容与作揖,转身离开。
他走之后,寝宫的最后一片梧桐叶,凋零了。
马车辚辚,向北而行,经过四十天的风餐露宿,兰容与到达边关。
迎接他的,是澹台桢。
两人礼貌寒暄,暗自打量对方,心中皆沉下来。
晚上,澹台将军设宴款待来使,对兰容与道:“兰使臣,和谈定了后日在雪城,您准备好了么?”
兰容与颔首:“一日足矣。”
“那就好。”澹台将军豪气地干了一杯酒:“这一场仗,总算是要结束了。”
澹台桢坐在兰容与对面,幽幽地望着他。不得不承认,兰容与举止谈吐,容貌身姿都数上乘,这样的人物,日日陪伴在她身边——
手指不由得用力,杯盏上,留下了清晰的指印。
“——这是我儿澹台桢,后日,将由他来护送使臣去和谈。”
兰容与朝澹台桢看来,男子一身玄色劲装,高大英挺,眉眼锋利。一双眼眸,如寒潭一般,深不见底。
“澹台桢!”澹台将军见儿子没反应,提高了声调。
澹台桢忽地站起来,拿起酒盏:“久闻兰公子美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澹台桢在此,敬公子一杯。”
澹台将军皱眉,兰容与贵为皇夫,唤兰公子,怕是不妥当。正想着,澹台桢已经走到了兰容与面前。
兰容与亦是站起来,含笑道:“自大婚以来,已是无人唤我兰公子了,小将军这称呼,有些遥远。”
哼,搁这跟他炫耀!澹台桢袖子底下的攥紧了,面上依旧冷静:“兰公子难得来,尝一尝我们这儿的壮魂酒,赏一赏大漠风光。这壮魂酒性烈但回味无穷,我们这儿的男子几乎把他当水喝,不知兰公子喝不喝得惯。”
“入乡随俗,小将军来敬酒,兰某自当饮一杯。”
“好极,来人,给兰公子换海碗!饮壮魂酒,如何能用一小盏耳?”
兰容与抬眸,与澹台桢目光相撞,暗波汹涌,互不相让。
帐营中的众人忽地停下来,看向两人。壮魂酒烈得很,普通人一杯就倒。兰使臣看着身板子那么细,一海碗下去,还不得醉一天?若是脑子不清醒,和谈怎么办?小将军今日咋回事,咄咄逼人呐!
难道还是想打仗?
澹台将军轻咳一声:“澹台桢,莫对使臣无理。”
澹台桢轻蔑一笑,就要离开,兰容与将酒杯搁到一旁,道:“小将军盛情,兰某自然应下。不过,兰某有个不情之请,这碗酒之后,兰某想向小将军,讨教骑术。”
众人暗自吸一口冷气,兰使臣又是怎么了?满城谁不知道小将军骑射第一,无人能比。他一个文臣,何必呢。
“好!”澹台桢应了,目光灼灼。
酒杯换海碗,兰容与喝了第一口就差点呛到。他一手抓着案几,硬是面无表情地喝完了。
空碗朝下扣住,兰容与伸手向外:“小将军,请!”
澹台桢不甘示弱,一气喝干:“兰公子,请!”
两人来到马场,澹台桢的目光落在兰容与的马上,颇感意外:“你这马不错。”
兰容与笑笑:“陛下所赐,万一挑一。”
澹台桢的脸阴沉得要下雨:“上马!”
御赐骏马这一路过来,跟兰容与熟稔无比。而澹台桢的更不必说,陪着他沙场杀敌,一身锐气。两匹马如离弦之箭同时冲出军营,消失在夜色中。
夜风呼呼地吹,兰容与腹中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烧,烧得他全身的血都热起来。他想这么一直跑下去,把所有的烦恼,顾虑统统抛在身后。
然而没多远,澹台桢就赶上他,超过他,一直到终点,兰容与再没有机会反超。
石崖无草无木,冷厉孤清,一轮圆月高挂在空中。
澹台桢志得意满,朝兰容与抬抬下巴:“你输了。”
兰容与仰望着天上的圆月:“无妨,你也输给过我。”
澹台桢的笑意退得干干净净:“我们的事你都知道了?她告诉你的?”
兰容与但笑不语。
澹台桢嗤笑一声:“怕多说多措?你故作高深的样子真可笑。也是,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说的。”
兰容与转头看向澹台桢:“小将军英武非凡,边关倾慕你的女子应当很多,小将军应当早立家室,把该忘记的事,该忘记的人都忘记了。否则,两边徒增烦恼,何苦呢?”
崖底的风卷刮上来,把两人的衣袍吹得烈烈作响。澹台桢的声音混在风中,仿佛砂砾刮过:“你与她相伴许久,还不是未曾育有一儿半女?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至死不变。”
“随你罢。”兰容与转身离开:“无论如何,我都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生同衾,死同穴。”
澹台桢站在风中,苍白着脸色,嘴唇抿成一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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