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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体检

    鹤丛接到蒋屹的电话时还以为在做梦。

    “是你本人吗?”鹤丛难得爆了句粗口, 靠了两声,“天呐, 我不是在做梦吧??”

    “应该不是,”比起他,蒋屹要冷静许多,唇边带着笑意,“有没有空,九点见, 我家。”

    “等一下,”鹤丛匆忙打断他,“你家?你哪个家?”

    “你说我哪个家?”

    “老家对吧,”鹤丛道,“不是杜家吧?”

    蒋屹叹了口气, 默认了他的新称呼:“……对,老家。”

    “等一下!”鹤丛又飞快地说。

    “又怎么了?”

    “我今天上班啊, ”鹤丛说,“你来单位找我行不行, 今天应该不太忙, 大周二的。”

    蒋屹无奈道:“……行吧,一会儿到。”

    挂断电话,蒋屹去衣帽间里换衣服, 管家端着熬好的虾仁粥进来, 态度好的不得了:“要出门吗,吃点早饭吧, 我去安排司机。”

    蒋屹没吭声, 闷着头穿衣服,又不声不响换上了鞋。

    他往外走, 管家放下托盘,拿起一件厚实的大衣跟在他后头:“外面天还冷着呢,穿这么少会感冒的。”

    蒋屹出了衣帽间,转出去的时候一顿,杜庭政正站在茶水间的门口望着这边。

    蒋屹反手接过大衣说谢谢,随即垂下眼睛继续朝外走。

    路过他的时候,听他问:“要出去吗?”

    蒋屹没回答,绕过他,走向大厅。

    杜庭政在背后问:“去哪里?”

    蒋屹还是不答,伸手推开门,走了出去。

    管家两边各看一眼,追着蒋屹出去了。

    上了车,蒋屹坐在后座,偶然抬眼看向后视镜,跟正偷偷从镜子里打量他的司机撞上了眼神。

    蒋屹无声盯了他片刻,司机冷汗都出来了,硬着头皮打招呼:“蒋教授。”

    “嗯,”蒋屹说,“我还以为不认识我了。”

    “认识的,”休假这么久,司机再一次上任有些手足无措,顶着笑脸道,“您好像有点瘦了,五官更突出,比以前更好看,更有风度了。”

    “……是吗?”蒋屹嗤笑了一下,好像用眼神骂了句二傻子,神色冷淡道,“你倒是长胖了,最近应该没少吃饭。”

    “啊?”司机搓搓手心里的汗,脑海里疯狂搜索合适的答复,以保住这拥有超长假期的饭碗,“您也要多吃一点,胖点也好看的。”

    还好他没有说什么“托您的福”这一类的客气话,否则蒋屹当场就会让他失业,自己来当司机。

    快要抵达医院的时候,蒋屹手机响了。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不是鹤丛,就摁掉了。

    过了一分钟,手机再次响起来,蒋屹看了一会儿,等到铃声快要挂断才接起来。

    接通以后他没有立刻出声,杜庭政在那边沉默了几秒钟之后,率先开口:“蒋屹,你要去哪里?”

    蒋屹没什么反应地望着窗外,反问道:“要跟你报备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杜庭政哽了哽,解释道,“只是想问问你去哪里。”

    蒋屹轻轻“啊”了一声,说:“不告诉你。”

    然后挂断了电话。

    司机大气不敢出,停稳车后,飞快地下去给他拉开车门:“到了,蒋教授。”

    “谢谢。”蒋屹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衣服,头也不回地进了医院的门诊楼。

    周二确实没什么人,蒋屹在分诊台挂了号,然后上楼去。

    前面一个病号刚好走出来,不等广播音开始响起叫下一个,蒋屹就拿着号进去,坐在了诊断椅上。

    他把号递给鹤丛,鹤丛本来还盯着电脑,对那上面的名字尚有些难以置信,转头一看真是他,立刻激动起来。

    “啊!”他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啊啊啊啊!”

    蒋屹微笑着看着他。

    鹤丛站起身,绕过桌子,两步到了他跟前,蒋屹刚一起身,就被他紧紧抱住了!

    “宝!”鹤丛使劲抱着他,还想搂着他转个圈,“终于,你终于来了!”

    “别转,别转,一会儿有病人进来了。”蒋屹用力熊抱了他一下,扶着墙笑着说,“我是没问题,你脸皮薄,可受不了啊。”

    “我的老天奶啊,”鹤丛拉着他两条手臂,不相信似地反复打量,又伸手挤了挤他的脸,犹不敢相信,“杜家应该还没有该死的做出克隆人ai技术吧?”

    “ai包换的,”蒋屹说,“中午想吃什么,等你一起吃饭。”

    门上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来了位中年大叔,一脸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们:“是三诊室吗,鹤主任?”

    “咳,是,”鹤丛松开手,正经道,“我的手就是秤,你要吃点好的多补补…下一个病号。”

    蒋屹偏头笑,摆着手连忙出去了。

    大叔走进来的时候还在迟疑,鹤丛催促道:“坐,怎么了叔,说说症状。”

    蒋屹坐在外面的三联椅上,手机又开始响起来,他看了一眼,这次不仅没接,还设置了来电静音。

    里面的大叔一出来,还没走远,鹤丛就喊道:“蒋屹快进来!”

    蒋屹进去以后关了半扇门,忍不住说:“冷静点,让别人以为我是走后门进来的。”

    “给你看看也行,”鹤丛摘了手套,又去哗啦哗啦洗手,“日常检查,去屋里,把帘拉上。”

    “我不看,”蒋屹坐在椅子上,“哪有人一见面就脱裤子检查这个的。”

    “别歧视病种,”鹤丛擦了手,又关了电脑的登记页面,滑着座椅出溜一下到了桌子边,倾身道,“提心吊胆这么多天,今天要好好吃一顿才行。”

    “早告诉你别担心,”蒋屹把大衣脱了,手肘搭在桌边,跟他离得很近,“时间早晚的问题。”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鹤丛说。

    俩人对视了片刻,鹤丛伸手要摸他的头发,蒋屹主动低了低头,让他摸了一下。

    鹤丛叹了口气,心满意足又怅然若失地收回手来。

    “别这样,其实我还好。”蒋屹勉强笑了笑,想安抚他,又无从说起,“都过去了。”

    鹤丛看着他,再次伸手贴他额头温度,又拉过他的手搭了一下脉。

    蒋屹本想揶揄他涉足中医行业,嘴角松了松,没能说出口。

    “在我们见面的第二天,我又见了你一次。”鹤丛摸完了没收回手,变成攥着他的手腕。

    “你不知道。”他顿了顿,换了更严谨的说法:“你应该不知道。”

    蒋屹望着他。

    鹤丛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摊手抬了一下肩:“当时你在房间里,坐在窗边,房间里面很黑,白天也拉着一半窗帘。”

    他努力回忆起来:“我在门边,叫了你一声,你没理我。”

    “大概几点?”蒋屹轻轻地问。

    “那不重要。”

    鹤丛点了点太阳穴附近,回想起他的背影还有不停点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组织了一下语言:“人在一定压力下确实会出现精神失常,继而引发身体状况。”

    蒋屹手指蜷缩了一下,鹤丛看了一眼,笃定:“但绝不包括你那种状态。”

    蒋屹把手展开在眼前,在医院里无情的灯光下观察淡粉色的指甲。

    “心理暗示,对吧?”鹤丛眯着眼睛问,“前一天我们待在一起的十分钟里,你没有开口讲话,那很不像你。”

    他望了一眼四周,凑到蒋屹很近的地方,压着嗓音:“本质是通过语言和行为来影响他人的思想、情绪和行为,从而达到某种目的,有排他性和对目标的独特性。”

    但这是双向的,影响别人的同时也会影响到自身。

    蒋屹回过神,抬眼看了他一会儿,颔首默认了:“如果他再继续下去,差不多我也要崩溃了。”

    可是杜庭政率先认输,表示希望与他重建关系。

    “你胜利了。”鹤丛说。

    “险胜。”蒋屹用跟他一样的语气说。

    鹤丛坐回去。

    两人隔着半米宽的浅木桌对坐,蒋屹首先移开视线,再次去看放在桌面上的手。

    “状态未完全脱离,”鹤丛跟着他视线一起看着他的手,“需要吃药吗?”

    “不需要。”蒋屹收起手说,“心里有数。”

    鹤丛盯了他几秒钟,站起身,不容拒绝地将他拉起来。

    “去哪?”蒋屹跟着他的脚步。

    “八楼,”鹤丛像害怕他跑了似的,一直牵着他手腕,走步梯上楼,“心理与精神失常科。”

    时间接近十二点,通体漆黑的迈巴赫停在医院外面布满树影的辅路上。

    金石探头往外望了望,内心十分不安,对杜庭政确认道:“真的要进去找蒋教授吗,他会不会以为我们跟踪他啊?”

    满是暗影的汽车内室里杜庭政面无表情看着金石。他面上还算镇定,实际上心跳速率两人不相上下。

    前面的司机咳了一声,但是谁都没有分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杜庭政一动不动地盯着金石,就在金石快要扛不住压力推门出去找蒋屹的时候,司机又咳了一声。

    金石看向他:“你有病啊?”

    杜庭政的视线也移开,下一刻车窗被敲响了,两人一起转头往外看,蒋屹站在汽车靠后方的位置,手肘支着一侧车顶,屈指又敲了两下黑色的窗。

    几秒钟后,另一侧的车门匆匆打开,金石从上面下来,略带一丝尴尬和胆怯地打了声招呼:“嗨,蒋教授?”

    蒋屹点点头:“在这里干什么?”

    “来,来,”金石卡了一下,脑中灵光一闪,“来医院,当然是看病啦。”

    “什么病?”

    “心脏不太好,”金石按着胸口,说,“跳起来总是不受控制。”

    蒋屹眉梢微微一动,给他指路:“四楼,心脑血管科。”

    金石郑重点头,站在原地磨蹭。

    蒋屹在晃动的树影下等了几秒钟,有点不耐烦,伸手又敲了一下车窗。

    短暂的安静后,车窗缓缓滑下来,露出杜庭政沉暗的双眼,然后是挺拔的鼻梁和微微抿着的唇。

    蒋屹倾身压低视线,不远不近地跟他对视。

    僵持了几秒钟,杜庭政绷紧的唇线一松,主动说:“我来体检。”

    求你了

    蒋屹点点头, 面不改色,伸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他直起身,朝着不远处滑下车窗的鹤丛挥了挥手,“走了。”

    他心情跟早晨好似截然不同,早晨出门时全然漠视,现在还会跟他挥手打招呼。

    “你去做什么?”杜庭政在身后试探着问。

    蒋屹向后摆了一下手,果然回答了他的问题, 虽然语气很噎人:“没病,吃饭。”

    原本蒋屹说吃火锅,可是鹤丛下午要上班,一身火锅味不像话,就改为去吃私房菜。

    鹤丛开着车, 兜来转去带着他去了条小巷子,进了一道平平无奇的门, 才发现里面装修的古香古色。

    “可以呀丛,”蒋屹打量着四周, “以前没来过, 看着不错呢。”

    鹤丛看了他一眼,领着他进其中一个小亭子里。

    两人相对坐下,点好菜后, 鹤丛又起身坐到他旁边。

    “想好怎么说了吗?”鹤丛问。

    “想什么?”

    “想你费这么大的劲, 你到底要干什么?”鹤丛说,“心理医生说再晚点要出大问题, 还好及时干预。我预感十分不好, 你直接跟我摊开说吧。”

    “我不费劲出不来啊,”蒋屹说, “他就是这样的人,狂妄自大,高高在上,让他低头很难。学会尊重人,改掉坏习惯,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少废话,”鹤丛打断他,“你低低头,早就出来了。他不尊重人,他有坏习惯,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教他学这个干什么?”

    蒋屹张了张嘴,鹤丛:“自己栽树自己乘凉啊?”

    蒋屹噎了噎,一时间无言以为。

    “你别是疯了吧??”鹤丛拍了一下桌子,忍不住道,“他除了长得还行,身材还行,有钱,他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我还在想呢!”蒋屹连忙安抚他,给他倒水,“走一步看一步,哥哥,不要着急。”

    鹤丛喝了一口水,再也喝不下去,推去一边:“你怎么当初不干脆捅死他呢?”

    蒋屹看了四周一眼,小声说:“……我怕坐牢。”

    鹤丛盯着他足有一分钟的时间,直到老板把菜端上来,才缓上来一口气:“饱了,不吃了。”

    “吃嘛,”蒋屹给他夹菜,“我以后不跟你提他了。”

    正说着,蒋屹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他偏头看了一眼,立刻接了。

    “祝老师?”蒋屹率先说,“这么快拿到消息了。”

    “嗯,”祝意在手机里说,“听见北开源他们聊天提到了,打个电话试一下。”

    “还好吗?”他询问道,“有没有需要我的地方?”

    “暂时没有,”蒋屹说谢谢,又问,“他们聊什么?”

    “还能聊什么,”祝意说,“之前我给北开源列了一张名单,不许跟上面的人走太近。杜庭政在名单里,一段时间没联系,最近又联系上了,他们凑一块没好事。”

    “不过你能好起来,总归是件好事。”他停顿了一下,“虽然我一直觉得这个办法不是最优办法,战线拉得太长了。”

    蒋屹忍不住问:“你认为的最优办法不会是捅自己一刀吧?我不行,我真下不了手。”

    “长痛不如短痛。”祝意说,“比你这个应该是强一点。”

    “强不了一点,”蒋屹反驳他,并且试图拉鹤丛下水,“让医生说,哪个办法更好一些,丛?”

    鹤丛张了张嘴,惊觉这个世界还是疯成了自己不理解的模样。

    “挂了吧,”医生撑着头说,“我听不下去,我怕我忍不住骂人。”

    挂断电话以后,蒋屹把手机铃声打开,想了想,单独把杜庭政的手机号拖入了黑名单。

    鹤丛有气无力道:“怎么好像周围的人都知道你跟他的关系了?”

    “不仅,”蒋屹叹了声气,打开手机上金石发过来的电子报纸版面,“很快就不止周围的人了。”

    鹤丛拿过来看了一眼,惊道:“这什么意思?”

    “报纸要印发了。”蒋屹说。

    “这可不能发啊,”鹤丛立刻阻止,“一旦发了,你俩就锁死了,以后你还怎么开始新生活?”

    蒋屹倒是很无所谓,又把照片都看了一遍,松了口气:“看不清我的脸,真的发了,也影响不到我,应该只会影响到他。”

    他想了想,又犹豫了一下:“我看有没有合适的机会再提一下吧。”

    鹤丛一副头疼的模样,饭根本吃不香。

    蒋屹搓了搓手指:“我以后能天天找你吃饭吗?”

    “现在能,下个月我出差,回来再继续。”鹤丛拿出手机来,“学术交流会,要提前买飞机票。”

    “我跟你一起去。”蒋屹说。

    “那我连你的一起买好。”鹤丛订好票,把消息发到他手机上,“正好开会完可以玩两天再回来。”

    蒋屹想了想,用杜庭政的卡给鹤丛转过去一笔钱。

    鹤丛看了他一眼,蒋屹解释道:“旅游基金。”

    中午吃过饭,下午在医院里守着鹤丛,直到下班,蒋屹的手机都没有再收到杜庭政或者金石的电话。

    吃完晚饭,从餐馆里出来,司机正等在路边。

    蒋屹跟鹤丛挥手告别,俩人又拥抱了一下,鹤丛说:“希望你能快乐。”

    “会的,”蒋屹跟他摆摆手,上了车,“明天见,哥哥。”

    回到杜家,刚一进门,管家就迎上来:“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蒋屹说,顺口问,“你们吃过了吗?”

    他以前是绝对不会问的,更早一些的时候倒是会问,管家怔了一下,立刻回答:“我们也吃过了。”

    蒋屹说好,管家笑着取下他身上的大衣,也顺口说:“只有大爷没吃呢,说是没胃口,可能是为了报纸的事情。”

    “还没有解决清楚?”

    “没有呢,”管家引着他往里走,发愁道,“今晚是最后期限,明天一早就要印发了。”

    “啊,”蒋屹没发表什么意见,“发吧。”

    管家顿了顿,一路到了茶水间前都无话,金石等在门边,端着托盘,上面有两杯牛奶和甜点,还有一盘切好的水果。

    “太好了!”金石好像看到了救兵,把托盘不由分说塞到蒋屹手里,然后将他推进了门。

    茶水间里只有最里面开了灯,但是杜庭政并没有在里面,他在灰暗朦胧的宽厚茶桌旁,坐在轮椅上出神。

    蒋屹看了那轮椅一眼,没吭声。

    杜庭政在阴影里用沉得发紧的声音说:“回来了?”

    蒋屹听到了,没太大反应:“金石给你的晚饭。”

    “鹤丛在上班。”杜庭政站起身,慢慢走到门边,“即使在医院里坐着等他一天,也比回家要好吗?”

    蒋屹竟然还点了点头:“是的。”

    杜庭政到了他跟前,看着他淡漠的脸,出人意料道:“那你以后可以经常去。”

    蒋屹顿了顿,要绕过他去把托盘放到桌子上。

    杜庭政伸手拉住他的手腕,托盘上的牛奶晃动了一下,险些栽倒。

    “你订票了。”杜庭政说。

    “是的,”蒋屹承认了,补充道,“用的你的卡。”

    杜庭政停了片刻,再开口时嗓音有些低哑:“要去哪里?”

    “你应该查到了。”蒋屹说。

    “我知道错了。”杜庭政突兀道。

    房间里从刚刚开始就静得人心头发慌,好似能听到每一下心跳声。

    杜庭政停了很多秒,才用拥堵的嗓音重复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蒋屹往外扯了扯胳膊,出乎意料,竟然真的从他手里逃了出来。

    然后下一刻就被紧紧抱住了。

    杜庭政双手搂着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身后,低声祈求:“……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次的动静太大,托盘里的牛奶总算倒了一杯,“稀里哗啦”撒了一半在地上。

    蒋屹的衣服上也溅到了几滴,他想去拿纸巾擦,但是杜庭政死死抱着他不肯松手。

    “我绝对不会再犯浑了,”杜庭政顿了顿,说,“我父母去世的时候,那时候我太年轻了。在对待感情上,我没有见过好的榜样,也没有人教我该怎么做。”

    蒋屹把托盘往前举,避免让另一杯牛奶也跟着遭殃。

    “你教我啊,”杜庭政此刻脆弱的心脏承受不了一点刺激,蒋屹微微一侧身,他就以为他要离开,“你之前说,你要教我,你不要走,你留下来教我行吗?我以后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行吗?”

    “牛奶要撒了。”蒋屹沾了满手的牛奶,托盘的缝隙里也滴滴答答不停地往下滴,他冷静地说,“我先去放桌上。”

    他往前一走,杜庭政立刻崩溃,原本抱着他腰的手随着他的动作跟着下滑,变成跪地抱着他的大腿。

    他在这之前不知道预想过多少次这个动作,以至于真到了这时候才行云流水一般顺畅。

    蒋屹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

    杜庭政已经豁出去了,在他想继续往前走的时候,紧紧抱着不撒手:“你能不能别走,蒋屹,你别走。”

    蒋屹拖着他走了半步,成功把他的眼眶拖红了。

    “……”

    杜庭政一回生,二回熟,大刀阔马跪在地上,眼角泛红乞求道:“再给我一次机会,蒋屹,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托盘上的另一杯牛奶终于也光荣倒下,泼了一半出去,顺着镂空的图案往下淌。

    这动静不小,一直在外面守着的金石一个滑跑到了门前,刚把门推开一条缝,嘴里说了半个“怎”字,瞥见里头这幅场景,立刻又闭上嘴又把门关上了。

    牛奶撒到了蒋屹脚上,他忍不住想要挪地方。

    杜庭政承受不了他这一类躲避的动作,扯过浴袍给他擦干脚背,仰起脸望着他,眶里来不及收回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滑:“做错的地方我都会改,你不要走,你监督我,我绝对不会再犯浑了。”

    “我发誓,如果我再犯错,就让我一辈子穷困潦倒,众叛亲离。”

    他一边紧紧地抱着他,克制着哭,一边束手无策地挽留:“我写保证书,按手印,盖公章,找律师公证。如果再犯,公司,钱,家里的一切都给你,我净身出户,行吗?”

    “如果你不相信,现在就可以转到你名下,签赠予协议,让杜家所有人签知情同意书,行吗,蒋屹?”

    “……求你了,求你了。”

    蒋屹从不说大话

    那晚之前杜庭政特地去请教了最可能有这方面经验的北开源, 到底该怎么挽留老婆的心。

    得到的答案是大胆道歉别要脸,把我错了和我爱你常挂嘴边。

    无论是哪一句, 都超出杜庭政的语言范畴。他跟蒋屹说过我错了,也真心实意道了歉,只是挂在嘴边很难。

    我爱你就更别提了,从没说过。

    当时北开源是这么举例的:“只要你看着他不高兴,不要管是不是你的错,立刻利索往地上一跪, 抱着他大腿别撒手,什么‘我错了’‘我爱你’又不要钱,使劲说。”

    杜庭政没接话,北开源就问:“你家没地毯啊,跪着膝盖疼?”

    “……有。”杜庭政说。

    北开源放心了:“听我的准没错, 而且他们这种人,书读得多, 道德感强,讲文明懂礼貌, 用这招保准你拿捏他死死的。”

    杜庭政忍不住评价道:“你可真不要脸。”

    北开源惊奇道:“老婆都跑了还要什么脸?”

    他说的对, 老婆都跑了还要什么脸。

    北开源:“再不行就哭嘛,真男人谁没跟老婆掉过眼泪呢,不要畏惧世俗的眼光。而且你不是已经有经验了吗哈哈哈……”

    杜庭政面无表情挂断了电话。

    事实证明, 北开源这点子太烂了。

    因为蒋屹说“你起来”三个字的时候简直冷漠。

    “你起来。”他重复了一遍。

    杜庭政仰头望着他。

    他情绪极少通过眼神泄露, 但是蒋屹仍旧能从里面看出乞求和绝望。

    大概他之前三十多年都没有过这种低声下气的状态,以至于看上去非常狼狈。

    蒋屹移开目光:“你听话吗?”

    杜庭政一顿, 抿紧了唇:“听。”

    蒋屹拿了两分钟黏腻无比的托盘, 实在忍无可忍,挣脱出来, 端着托盘出了门。

    杜庭政转头望着他的背影,直到茶水间的门缓缓自动合上。

    他垂着手,手脚冰凉地跪坐在地上,出神般望着颜色深重的门板。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微微一动,被人从外往里推开一道缝隙。

    先是圆角的托盘露出来一点,紧随其后,蒋屹的脸也跟着显露出来。

    他去而复返,换了个新的红木托盘,重新端了两杯牛奶,一盘切好的水果。

    杜庭政没反应过来,一路望着他到了眼前。

    蒋屹绕过他,把托盘放去桌子上。

    “还不起来,”蒋屹把牛奶依次拿出来,“北开源这套对祝意都不管用了。”

    “对你管用吗?”杜庭政问。

    蒋屹顿了顿,继续把水果也端出来。

    做好这些,蒋屹又问了一边:“你起来吗?”

    他拽了把椅子坐,杜庭政刚要动身,就听他说:“不起来就跪着吧。”

    杜庭政双肩回到原位,仰头望着他。

    他跪也没个跪相,大剌剌的敞着膝,浴袍下摆乱七八糟掉在地上,领口处摇摇欲坠。

    浴袍之下的大腿上新旧交加,有很多深浅不一的伤疤,但无一意外都是圆形。

    最近的两处应该是今天的,那边缘发红,周遭泛白,像是发炎了。

    烟疤。

    蒋屹移开视线。

    过去这么多年,杜庭政大概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会采取这种方式来挽留一个人。

    “我错了。”他闭了闭眼,“蒋屹,我错了。”

    他反复说着‘错’,想要一个机会。

    决策权到了蒋屹手上,他不用偏头,就能看到杜庭政紧绷的下颌和皮肤下暴起的青色血管。

    实际上他没有拿捏的意思,这一刻甚至没有用什么计谋。

    坚持到现在,无非就是咽不下一口气。

    他赢了。

    杜庭政痛苦,后悔,跪地求饶。

    蒋屹从不说大话。

    ——下一步要怎么样呢?

    茶水间里过盛的灯光笼罩着他们。

    地上过深的影子有明显起伏的轮廓。

    蒋屹伸手摸了摸杜庭政的头。

    杜庭政仰起眼睛望着他。

    他很少用这个角度,这种目光仰望着什么。

    蒋屹忍不住伸手盖住他的眼睛。

    杜庭政唇线动了动,喉咙也跟着干咽了一下。

    他重新燃起希望,在黑暗中抬起下颌。

    “我看不清你。”蒋屹说,“你想好再说,你要什么?”

    这个问题那晚他问过了,杜庭政当时回答希望他留在身边。

    看来他对那个答案不满意。

    杜庭政的眼睛处在黑暗中,触觉被无限放大,蒋屹的呼吸近在迟尺扑在颈侧,他感受不到热,只觉得血液都凉下去了。

    “我……”他迟疑许久,眼睫在蒋屹手心里止不住的微微颤抖,“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蒋屹同意了:“你问。”

    “……”杜庭政张了张嘴,扶在蒋屹腰胯上的手逐渐变得迟缓僵硬起来。

    “以前,”等了半天,杜庭政又吞咽了一下,才问道,“你对我,都是假的吗,没有一点点真心?”

    隔了很久,蒋屹松开手,跟他对视。

    杜庭政仰望着他,眉目间都是痛苦不堪:“一点点都没有吗?”

    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梦里都在苦苦寻求的答案。

    蒋屹回答道:“不是。”

    “不是假的,还是不是一点点?”杜庭政问。

    “……”蒋屹说,“都不是。”

    杜庭政胸腔回落,原本还想问哪些是真的,雪地里画画是不是真的,墓园里送的花是不是真的,祝他健康长寿是不是真的,但是好像都不重要了。

    蒋屹说不是,足够了。

    他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起来,将血液带动到四肢。

    不等彻底放松,蒋屹就说:“不要再查我的机票。”

    杜庭政好不容易跳起来的心又凉透了。

    “可以。”他听见自己说。

    蒋屹看了他片刻,继续说:“关于报纸的事,我不知道具体要多少钱。不过我建议你撤掉,听金石说影响很大。”

    “可以。”杜庭政说。

    蒋屹望着他。

    杜庭政重复了一遍:“你以后想跟我商量事情,不用委婉地说,想让我做什么,直接明白通知我,都依你。”

    蒋屹张了张嘴,没出声。

    杜庭政看着他,嘴里却唤道,“金石!”

    蒋屹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门的方向,察觉到这种状况绝不适合被人瞧见。

    北开源有些话说得对,他不在乎别人的眼光,随性自在,从容大方,但在某些方面的自我约束感的确很强,甚至有些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别进来!”蒋屹对着外面喊。

    门被推开一道小缝隙立刻又关上了,下一秒金石应声:“在!”

    杜庭政说:“去撤照片。”

    金石一听这架势就明白了,在门外高兴道:“好的,马上解决!”

    茶水间里恢复了寂静。

    蒋屹低头看着他,片刻后低声问:“你说话真的算数吗?”

    “算。”杜庭政说。

    蒋屹:“之前……”

    “之前的可能没做到,”杜庭政肯定道,“之后都算,我发过誓了。不止今天,还有去墓园那天。”

    蒋屹点点头,垂下视线只能看到他敞开的浴袍领口越来越低,几乎毫不遮掩了:“那你先把衣服穿好吧。”

    杜庭政低头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浴袍,伸手扯了扯,把腰间的带子重新系上,虽然作用接近于无,但是好歹把大腿遮住了。

    杜庭政跪直了些,几乎跟蒋屹平视,他扶着蒋屹的腿倾身往前,一直贴近蒋屹,迫的他仰身后退。

    “还想要我做什么?”

    虽然他跪在地上,但是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和上位者居高临下的气势仍旧不容忽视,虽然已经被他刻意收敛。

    那骨子里的恶劣本质还在,能轻易穿透表象从细枝末节处泄露出来。

    蒋屹伸手推了一下,他发现了,便立刻顺从地被推开,再次回到了原位。

    蒋屹想了想,垂着眼睛语速很慢地问:“你的脚腕,还疼吗?”

    杜庭政想说有一点,看能不能博到他的心疼,话到嘴边,改成了:“不疼了。”

    蒋屹点点头,瞥了轮椅一眼清了清嗓子:“那以后不要坐轮椅了。”

    杜庭政盯着他,干脆道:“可以。”

    “还有别的要求吗,”他望着他,视线专注而认真,“什么都可以提。”

    昨天他就说‘什么都可以’,今天他又说‘什么都可以’。

    蒋屹想知道,这个‘可以’到底是指什么:“比如说呢?”

    杜庭政这段时间精神萎靡不振,如今很潦草地穿着浴袍,反倒多了几分落拓不羁,像短暂落魄的雄狮刚刚舔舐完伤口。

    “比如说,钱,工作,权利,”他一一举例,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完后面的话,“离开,自由。”

    蒋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看神态像是在思考。

    他没有立刻赞同或者做出抉择,杜庭政多少松了一口气。

    “如果你对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你可以继续用烟头烫我,掐我的脖子,让我跪着认错也可以。”

    他顿了一下说:“我现在就是在跪着认错。”

    “……我知道。”蒋屹说。

    杜庭政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拉起他一只手放在脖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也可以关我两个月,蒙住我的眼睛,捂住我的嘴,限制我的一切行动。”

    “报复我,直到你满意了为止。”

    “我以后都不会那样了,你可以。”他说,又补充道,“说话算数。”

    蒋屹摸了一下他光滑的缎面一般的皮肤,大动脉就在他手下跳动:“……我没有那么变态。”

    “我变态,”杜庭政可惜他的手就这样离开了,“就这些吗,还有没有其他的要求?”

    蒋屹看了他片刻,终于大发慈悲道:“先起来吧。”

    “你先说。”杜庭政宽肩阔背,硬挺挺跪着,头发散落在额侧,“说完了我再起来。”

    蒋屹盯着他,把腿放下去,半晌道:“还没想好。”

    杜庭政察觉出一点别的意思来,曾经高高在上,冷漠轻蔑的眼神在博弈中败下阵来,被轻拿轻放取而代之。

    他带着一丝摇摇欲坠的希冀问:“如果要求都被满足的话,是不是就…不走了?”

    蒋屹盯着他,把手里无形的绳锁松了松:“也有这个可能。”

    渣吗

    五月份的第一件事是杜宜安跟朱小姐订婚。

    那天一早所有人都起来忙碌, 只有蒋屹还在睡。

    好在一楼的大人们都风度翩翩,良好的教养和成长氛围并没有使他们养成大声讲话的习惯, 蒋屹得以安静地睡到自然醒。

    蒋屹睡醒后看到浴室外准备好的衣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便慢吞吞地换好了才出去。

    一楼的人来来往往,偶尔有人从楼梯上来,也是匆匆放下东西就离开。

    蒋屹扶着栏杆往下望了片刻,手机响了,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是鹤丛。

    “喂?”蒋屹拿着手机往里站了站,避开一楼望上来的目光,靠在走廊的墙上,接通电话, “丛?”

    鹤丛在那边松了口气。

    听着这动静,蒋屹不由笑了:“不用每次都这么紧张, 我不会不接电话了。”

    “你最好是这样。”鹤丛说,“起床了吗, 我过去接你?”

    “我去接你吧, ”蒋屹犹豫了一下,从栏杆的缝隙里望楼下的情况,思考着怎么能不经过他们下去, “要等一会儿, 大概半小时。”

    “没问题,”鹤丛说, “咱们先去逛超市, 然后来我家吃火锅,辣的行吗?”

    “去了再说。”

    蒋屹挂断电话, 往外走,到了楼梯口那里,看到有人上来,就转身上了三楼。

    三楼本就清净,今天更甚,可能是因为杜宜安在一楼当男主角的缘故。

    蒋屹出了三楼的门,吹了片刻风,身后的门紧接着又是一响。

    本以为是杜鸿臣跟上来了,刚要出言嘲讽,就听身后的人不确定地叫了一声:“蒋教授?”

    蒋屹转头看了一眼,惊讶道:“你怎么出来了?”

    紧接着,他微笑着说:“恭喜你啊,今天订婚,未婚妻很漂亮。”

    杜宜安并不想谈这些,而是说:“订婚以后,大哥让我搬出去。”

    “双喜临门,”蒋屹语调没什么变化,“你不是一直都想搬出去吗。”

    杜宜安踌躇片刻,说:“搬出去,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在家里我们也见不到,”蒋屹说,“我几个月没见到你了。”

    那只是蒋屹单方面的见不到。

    杜宜安经常在三楼往下望的时候见到他,如果运气够好,会看到蒋屹路在一楼客厅停留一会儿,才去餐厅里吃饭。

    那时间很短暂,半分钟,有时候半分钟都不到。

    “你建议我搬出去吗?”杜宜安问。

    “你随意。”蒋屹看到楼下有车停稳,转身下楼梯,“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你主意不是一直都挺大的。”

    杜宜安抬步想跟着一起下楼:“蒋教授……”

    没脑子的人蒋屹一个都不想沾,听见声音也不回头:“赶紧回去,那么人多等你。”

    杜宜安站住脚,又叫了一声:“蒋教授。”

    蒋屹心里抵触,没搭理。

    杜宜安继续说:“你跟大哥以后要好好的,如果他对你不好,或者你想离开他,那我……”

    真是能作死,蒋屹抬手打断他,忍无可忍道:“你正常点,脑子聪明就用在正事上。”

    杜宜安抬头望着他,这次他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

    杜宜安看到等在楼下的司机给他开了门,他低头上了车,汽车很快离开。

    刚出了大门,杜庭政把电话打进来。

    蒋屹看了一眼,接了。

    杜庭政问:“去哪里了?”

    “怎么?”蒋屹先是反问,而后又说,“我不能出去吗?”

    “……”杜庭政实打实被噎了几秒钟,一贯冷硬的语气软下去,“能出去,我随便问问。”

    蒋屹不乐意:“你刚刚的语气好像有点质问。”

    “没有质问,”杜庭政声音低了,也没有不容置疑的那种冷漠无情的劲儿了,像泄气的气球一样,“是询问,询问你去哪里,需不需要人跟着。”

    蒋屹抱怨道:“明明就是质问,我去找鹤丛吃饭,这下满意了吧!”

    杜庭政张了张嘴:“真的没有质……”

    “嘟”一声,蒋屹挂断了电话。

    司机在前面死死盯着路面,跟个鹌鹑似的大气不敢出一下。

    接到鹤丛以后他们一起去超市,下车的时候蒋屹对司机冷冷道:“电话响了好几遍,我走了,你想接就接吧。”

    然后哐一声关了车门。

    鹤丛跟上他的脚步,回头望了司机一眼,同情道:“都是打工人,干嘛为难人家?”

    “我没有。”蒋屹嘴硬道。

    鹤丛打量着他,察觉他心情其实还不错。

    “唉,你不知道,杜家的人都有病,当然,除了我。”蒋屹说,“如果让他们以为我很随和好说话,他们会觉得我很好欺负。”

    鹤丛心说谁敢欺负你啊,他在超市入口处推了购物车,蒋屹搭了一手,跟他并肩一起推着往前走。

    “你认为你没病吗?”鹤丛转头看他一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早被传染了好不?”

    两人在超市货架中央穿行,鹤丛先绕过转角,撑在扶手上等着他跟上。

    蒋屹让过着急通行的夫妻和小孩,重新跟鹤丛并肩。

    在冰柜里挑出牛肉卷,放进推车里,鹤丛问:“费这么大劲,你真的要跟他在一起?”

    蒋屹不说话。

    鹤丛自说自答,尝试着说服自己:“不然之前交给我的信,怎么临走又要回去了呢。”

    蒋屹有点不好意思。

    整了这么大一出戏,还连累了鹤丛。

    他拿起两个西蓝花,比对形状,挑了一个更圆的放进购物车,考虑了很久,才说:“不好说。”

    鹤丛手里的虾差点滑走,愣愣看着他。

    他直觉想说不可能,蒋屹有可能会为了一时方便隐忍退缩,但绝不会废这么大劲,兜这么大的圈子试图去改变一个人。

    蒋屹有些苦恼:“我担心别人说我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鹤丛忍不住道,“屹啊,你别这样,我真的挺害怕你的。”

    蒋屹抬头看他,半晌把菠菜丢进推车里。

    鹤丛扶着车推杆:“你看上他什么,高高在上,狂妄自大,平等的践踏一切人类,以磋磨人的自尊为乐趣吗?”

    他的反应在蒋屹的意料之内:“所以你也觉得我不可理喻对吧?”

    “岂止,”鹤丛说,“反正我不支持,跟这种人在一起,分手都分不掉的,而且他这个脾气,你不得天天受气吗?”

    蒋屹见他越说越气,想要立刻停止这个话题:“不提他了…冬瓜吃不吃?”

    “不吃,”鹤丛说,“饱了。”

    逛完蔬菜区,鹤丛去挑水果,蒋屹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金石。

    蒋屹挂断了电话,给他发消息:“在外面,不方便。”

    鹤丛张了张嘴,指着他的手机:“直接挂断没关系吗,他不派人抓你?”

    “不会抓我了。”蒋屹叹了口气,重复了一遍,“还是别提他了,我怕你等下真的气饱了。”

    鹤丛正不想提他,问他吃什么水果。

    “哈密瓜。”蒋屹说。

    鹤丛挑了两个哈密瓜放在购物车里,随口问:“天天跟着我转,什么时候回去上班?”

    “上什么班,”蒋屹说,“要等政策吧,没有政策的话就要考试。”

    “……考什么试,”鹤丛说,“你之前不是办的病休吗??”

    “我直接递的辞呈。”蒋屹说。

    “不可能,”鹤丛站住脚,费解道,“祝意说看见过你提交的病休申请,在公示名单里,写的术后休养。”

    蒋屹也费解起来。

    俩人站在过道里一起皱眉片刻,随即想到一起去了,蒋屹恍然道:“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鹤丛也说,“像是偶尔会干点人事的杜先生干出来的事,你回家问去吧。”

    蒋屹点点头,看了他一眼,说:“这可不是我主动提起他的啊。”

    “请让一下,”超市售货员推着一车水果路过他们,嘴里提醒道,“请让一下。”

    两人齐齐往边上让,等售货员离开以后,蒋屹的手机又响。

    他看了一眼,又是金石。

    鹤丛也看到了,有一种辛苦养大的白菜终于被猪拱到手的无力感:“你接吧。”

    蒋屹投以抱歉的目光,接了电话:“金石哥。”

    手机里长达五秒钟的时间都没有声音,蒋屹以为信号不好,看了一眼手机,又叫了他一声:“金石哥?”

    “不是金石哥。”杜庭政在手机里面说,“是我。”

    “哦,”蒋屹问,“什么事?”

    只是‘哦’。

    杜庭政缓缓吸了口气,心静自然凉道:“能不能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给你打电话一直打不通。”

    蒋屹默认了:“你电话太多了。”

    “我不会打那么多了,”杜庭政道,“你如果接我一个电话,后面的我就不会再打了。”

    蒋屹沉默不语,无声地拒绝着。

    杜庭政只好换了种方式,跟他商量:“一天可以打几个电话?”

    “打电话干什么?”蒋屹不理解,“你有事找我,就发信息。”

    杜庭政:“你不回复。”

    “我会看到的,”蒋屹说,“不忙了就会回复。”

    他现在又不上班,除了吃饭,哪有要忙的事情?

    随即蒋屹也想到暂时没工作的事情,想问一下杜庭政,又不想通过电话:“今天你还有其他的事情吗,除了杜宜安订婚,晚上你在家吗?”

    实际上除了出差,杜庭政晚上都会回家。只是偶尔生意上的事情多,难免要耽搁时间,因此会有后半夜到家的情况。

    蒋屹入睡之前杜庭政在家才算在家,入睡之后杜庭政再回家,统一被他归类为不在家。

    “在家,”杜庭政问,“找我有事?”

    “有一点事,”蒋屹说,“等我回去再说。”

    挂断电话,鹤丛扶着货架,一副要晕过去的模样。

    “你们为什么好像已经在谈恋爱了?”

    蒋屹拿着挂断的电话,看着他。

    鹤丛犹不能接受:“而且你讲话的内容怎么听起来有点渣??”

    要奖励吗

    杜庭政放下手机, 心里十分不安。

    蒋屹要回来跟他谈事情,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五月了, 他该不会打算走了吧?

    杜庭政回到主位接受了杜宜安和朱润衣的敬酒,冠冕堂皇道:“今后都是一家人了,我只一句话,不许让润衣受委屈。”

    这话听着太耳熟了,杜宜安点头应是,朱润衣脸上精致的妆容未动, 朱老爷朝她打手势,她过了一会儿才跟着点点头。

    杜庭政没有丝毫在意,示意杜宜安去朱兴修那边。

    杜宜安携朱润衣离开,杜鸿臣坐在手边,端起酒杯朝着杜庭政道:“大哥, 借这机会敬您一杯。我总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希望您别往心里去, 多多包容我。”

    杜庭政扣着酒杯没动,抬起眼梢看了他一眼。

    今天是正式场合, 因着朱兴修的想法在家里举行简单的定亲仪式, 双方请到场的客人都是知根知底的交情。

    杜庭政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露出整张棱角分明的脸,迎着光显得五官尤其立体。

    抬起眼皮的时候杀伐决断, 杜鸿臣的冷汗险些冒出来。

    “你有哪些不对的地方?”杜庭政用与昨夜截然不同的语气问。

    杜鸿臣只好回答:“谈合作不爽利, 在公司里也不够严肃,还贪玩。”

    杜庭政问:“只有这些?”

    杜鸿臣硬着头皮继续说:“还有之前您想给我安排婚事, 我也不知好歹, 辜负了您的心意……”

    看来杜薪粤也把联姻的事儿一并跟他提了。

    “说到婚事,”杜庭政打断他, “怎么没见你带女朋友来?”

    杜鸿臣抿了抿唇,说:“分手了。”

    杜庭政不置可否。

    杜鸿臣解释道:“下个月她就要结婚了。”

    “为什么分手?”杜庭政问。

    杜鸿臣愣了愣,有些措手不及。因为杜庭政向来不喜欢干涉他们的私事,除非他认为必要。

    “……就是不合适,就分手了。”杜鸿臣说,“她又谈了一个,闪婚。”

    杜庭政视线一动,回想起他的小众爱好来,点评道:“然后你又觉得合适了?”

    “……”杜鸿臣,“啊??”

    杜庭政的视线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孩子呢?”他说,“快生了吧。”

    “早就没了。”

    “可我怎么听说雯姑娘这次是奉子成婚。”杜庭政顶着那张天塌下来都不会变的脸说,“肚子里揣的不是你的种?”

    “当然不是。”杜鸿臣震惊地说。

    杜庭政用那种不可言说的视线看了他几秒钟,用料定的语气说:“因为不是,更喜欢了。”

    “怎么可能!”杜鸿臣风评被害,简直坐立难安。

    杜庭政不置可否,食指偶尔有规律的敲击桌面,手上没戴着象征地位的那枚翡翠扳指。

    杜鸿臣看了两眼,忍不住说:“您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杜庭政余光扫了路过的管家一眼,没搭理这一茬,全然当做没听过杜薪粤的嘱托,自然地问:“订婚的订婚,结婚的结婚,你想怎么着?”

    “……我还没谈新的,”杜鸿臣举着杯的手都酸麻了,用求饶的语气说,“看缘分吧,当然大哥想给我安排的话,也可以。”

    之前他拒绝朱家这门亲事,是因为觉得没必要。他又不是杜宜安这个没权没势的学生,犯不着为了荣华富贵去卖身。

    现在朱小姐跟杜宜安刚订婚,杜庭政就给他介绍新人的话,难免招朱兴修不痛快。

    果然,杜庭政抬了抬杯,说:“稍微等等吧。”

    “好的,”杜鸿臣痛痛快快喝了酒,胆子也大了一些,“大哥手上的扳指呢,掉了吗?”

    杜庭政闻言看了一眼光秃秃的手指,下一刻他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竟然毫不遮掩地勾起了嘴角。

    片刻后他呼出一口气:“倒也不一定非要联姻,有合适的人就带回来给我看看,婚嫁大事,别遮遮掩掩。”

    他倒是不遮遮掩掩,现在谁不知道他金屋藏娇,本就深居简出,如今更是轻易不露面。

    对家和朋友都派人跟杜鸿臣打听过好几茬口风了。

    杜鸿臣越来越觉得蒋屹不简单,而且合理的猜测刚才敢挂断杜庭政电话的人就是他。

    “大哥,”杜鸿臣想了想,委婉地问,“蒋教授最近怎么样?”

    杜庭政的眼神中几乎立刻就透露出不悦。

    杜鸿臣干笑道:“感觉有一段日子没见到他人了。”

    杜庭政打量他,那视线令人脊背发凉。

    “见他有事?”半晌杜庭政薄唇一动,冷冷地问。

    杜鸿臣吞咽道:“……没事。”

    “没事不用见。”杜庭政收回视线,武断地一口回绝。

    北开源端着酒杯从后头转过来,看了他们一遍,俯身跟杜庭政搁在手边的杯子一碰,说:“你坐得倒是稳当。”

    杜庭政打量他一眼:“有事?”

    “有事,”北开源坐在他旁边的空座位上,一手搭着桌,一手搭着椅子靠背,“蒋屹,又给我老婆打电话了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呢老杜,办个事情磨磨唧唧,这么久还没搞定。”

    见状杜鸿臣自觉离开,给他们留下谈话的空间。

    杜庭政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可是三令五申,不让他联系祝意,怎么就学不乖呢?”

    北开源告状道:“刚才我给祝意打电话,正说着呢,他切了我的电话,再打过去问,就说是蒋屹找他。蒋屹找他干嘛,他俩有私情,我早就知道。”

    杜庭政沉吟两秒钟,决定添点火:“绝对有私情,不能忍。”

    北开源当即要拿起手机来打电话,顿了一下,又悻悻放下了。

    杜庭政看着他的表情,问道:“怎么,惧内啊?”

    北开源嗤了一声:“你不惧内。”

    杜庭政眉梢一动,他极少做这一类的彰显心情的小动作,偶尔一次就显得心情格外好。

    俩人坐在一起静了两分钟,直到北开源叹了口气:“还有那个雯家的事我都不想提了。我弟弟的女朋友的前男友是雯家的独生子,这会怀孕了,所有人都说我弟弟喜当爹。而你弟弟,前女友是雯家私生女,上个月结婚,肚子揣了货,传闻对方也是喜当爹,真是一报还一报。知道为什么雯家不敢给你送喜帖吗,场面可太他妈尴尬了。”

    杜庭政没过问这件事,杜鸿臣的婚事如果不是牵扯到联姻,他一点也不在意对方是大小姐还是灰姑娘。

    北开源简直满头官司:“全城的绿都让咱们两家赶上了是吧,草。”

    杜庭政没他那么想不开,但是爱看他发愁:“是呢,蒋屹给祝意打电话什么事?”

    “说是工作的事,具体他也没说。”北开源扣着杯口,“不过按照我对他们的了解,肯定不仅仅是工作的事,他们之间有私事。”

    杜庭政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看来他们确实是有秘密。”他故意挑事儿,“回头我教训蒋屹,你教训祝意,争取把他们拆了,怎么样?”

    “稳,”北开源朝他竖大拇指,“还是兄弟靠谱,那我今天先撤了?改天补你一顿。”

    杜庭政做了个请的手势。

    北开源要走,转过身了又返回来:“你跟蒋屹的事靠不靠谱,什么时候能领证,别拖拉,证一领,绝了他的非分之想。”

    杜庭政看着稳,实际上最急的就是他。

    而且别说领证,如今五月已到,蒋屹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在努力了,”杜庭政诚恳道,“真有那么一天,请帖发给你老婆一份。”

    北开源朝他竖起大拇指:“靠谱。”

    蒋屹晚上回到家,管家垂手守在茶水间的门外,一看到他回来,不自觉得绷直了身体。

    蒋屹看了一眼,走过去,推门之前管家微笑道:“今天是个重要的场合,您没有参加令我们感觉太遗憾了。下个月底的年中家庭聚餐,希望您一定考虑参加。”

    蒋屹看了紧闭的门一眼:“好的。”

    管家张了张嘴,继续说:“到时候杜家人都会参加,还有朱……”

    “嘘,”蒋屹打断他,伸手去推门。

    管家捏了一把冷汗,压低声音道:“大爷有点生意上的事情要处理一下,不然我先进去知……”

    蒋屹抬手把他的话打断,然后在他满是慌张的眼神里轻轻推开门。

    透过缝隙,蒋屹看到茶水间最深处的隔间里亮着小灯,朦朦胧胧的,有烟味传出来。

    外面的灯没开,因此昏昏暗暗,有个漆黑的人影被金石踩着肩膀跪在地上,正竭力仰起头望着坐在里面的杜庭政。

    管家刚刚一动,蒋屹再次伸手制止住他的话,听到里面的杜庭政说了一句什么,下一刻,金石的大腿猛然发力,“咔”一声,不知道踩断了什么。

    空气中顿时弥漫被闷住嘴的痛苦哀嚎,地上的人不停地颤抖,连带着漆黑的暗影都抖成一团。

    门边的管家偏头打了声喷嚏,金石顿时转头凶狠地看向门边:“谁?”

    紧接着那满是狠恶地质问变了调,金石眉目猛地一松,惊诧道:“蒋教授?”

    蒋屹站在开了一道缝隙的门外,皱起眉。

    下一刻,隔间的纱帘一动,被人从里面挑开,很快杜庭政咬着烟出来。

    他先是望了门边一眼,看到蒋屹时不着痕迹地愣了一下,才往外走。

    他穿黑色的心领薄衫,露出全部纹身。高大暗沉的身影从黑暗中逐渐显现。

    纱帘尚未完全关闭,蒋屹透过窄缝看到架子上的鹦鹉正在低头吃米。

    到门边这段距离足够杜庭政从刚刚的状态里抽离出来,到了蒋屹跟前时他眉目间的狠厉和阴霾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蒋屹不进不退打量着他,杜庭政头发比晚宴时要松散一些,几根稍短些的垂在额侧。

    他高大的身影挡住蒋屹的视线,刚要解释些什么:“我……”

    “呛死了。”蒋屹挥了挥眼前的烟雾,掩着口鼻,“别抽烟了。”

    杜庭政顿了顿,把烟拿下来,掐灭在门边的鱼缸里。

    蒋屹皱起的眉没有松开,杜庭政站住脚,跟他离得很近,看着他。

    杜庭政清了清嗓子:“打电话要跟我说什么事?”

    “你先忙吧。”蒋屹说。

    “忙完了。”杜庭政道。

    他宽肩身高,站在门边能完全挡住门缝,身前的灯火通明和身后的烟雾缭绕仿佛两个世界。

    “你先去洗个澡,烟味太大了。”蒋屹退了半步,转身往外走:“我去卧室等你。”

    杜庭政望着他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管家张了张嘴,杜庭政抬手,于是管家垂下手守在一边,继续当雕像。

    走廊内只剩下沉默的灯光,杜庭政侧头看了茶水间里的金石一眼,金石点点头。

    关上茶水间的门,杜庭政在一楼洗了澡,换了新的浴袍,出来以后让管家闻,回答没有烟味了,才上楼。

    蒋屹也已经冲了澡,正站在窗前拿着吹风机吹头发。

    平稳的噪音传遍卧室,杜庭政等他关上吹风机,噪音彻底消失,才开口问:“想跟我说什么事?”

    蒋屹上下打量他一眼,站在窗前没动。

    杜庭政走上前,站在他旁边,跟他一起望着窗外被霓虹灯光晕染成灰蓝色的夜。

    静了片刻,蒋屹抬手把扳指摘了下来,递给他。

    杜庭政看了一眼,垂在一侧的手指猛地收紧。

    蒋屹看向他,示意他拿。

    “是因为刚刚的事,还是因为工作的事?”杜庭政看着那扳指,眸色比夜色暗沉,“对不起……”

    “都不是,”蒋屹打断他,“出席重要场合,你戴着会好一点。”

    杜庭政隔了很久才伸手接过来,攥在手心里。

    蒋屹重新看向外面:“下面说说工作的事。”

    杜庭政顿了顿,沉声开口:“我其实有点不确定,这算不算惊喜。之前你说,想要的东西得到了才算是惊喜。我猜想你应该想去上班,不知道猜的对不对。”

    虽然这段时间他们的关系已经非常缓和,但是蒋屹的外露心情其实并没有那么的高涨。

    杜庭政无时不刻不在紧张:“你想要去上班吗?”

    “刚刚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蒋屹望着窗外说。

    杜庭政看着他,等着他后面的话。他又想起来蒋屹的提醒,便给他回应:“想什么?”

    “想……”蒋屹拉长一点尾音,结束时说,“应不应该给你奖励。”

    看来这总算属于惊喜了。

    杜庭政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如果可以,他一辈子都不想让蒋屹去上班,他想让他在视线范围内活动,在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但是茶水间里的鹦鹉都有一定的自由,可以四处巡视,也可以展翅飞翔。

    他想说等你养好身体再去可以吗,克制着没有开口。

    蒋屹转过头看着他:“要奖励吗?”

    “要。”杜庭政回答。

    蒋屹点点头,应允了:“说说看。”

    杜庭政想说能不能不要走,又觉得这个奖励太大,蒋屹可能会拒绝。

    “小奖励吗?”杜庭政加重了一些字眼,“还是大奖励?”

    蒋屹没回答,看着他,用被夜风吹过的嗓音说:“我今天感觉很好,可能是因为外面的阳光充足。”

    今天已经距离他独自待在房间里的那段日子过去一个月的时间。

    他第一次说,他感觉很好。

    杜庭政望着他。

    两人对视着,彼此眼中的倒影清晰可见。

    蒋屹笑了笑。

    这令杜庭政回想起之前的蒋屹。之前明媚、快乐、喜欢运动、会哄人的、会撒娇的、会说你好厉害,还一口一口叫哥哥、眼睛里都是笑意的蒋屹。

    他得承认,他频繁地回想当初,根本控制不住汹涌的感情,他爱他爱得要死。

    只要他稍微笑一下,他就会把一切双手奉上。

    “不奖励也没关系。”杜庭政半垂下眼梢,眼睫上是尚未干透的水汽。

    他与刚刚在茶水间里冷峻凶狠处理事情时判若两人,清冽的视线从一簇簇的眼睫中露出来,望着蒋屹:“我爱你,但你是自由的。”

    想留不能留

    蒋屹开始上班了。

    领导对他的身体表示慰问, 欢迎他重新回到有爱的大家庭。

    蒋屹一开始以为是借调来的好操作,病假长点也影响不大。后来在单位下发的关系地名单里竟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的人事关系已经从学校转到了研究院。

    ——他不用再担心有朝一日政策变动或者因为杜庭政的原因会被退回原单位了。

    他知道这都是杜庭政在背后操作,他提前安排好了这一切,让他不用花费丝毫精力就能回归之前想要的生活。

    杜庭政当然有私心。

    蒋屹如果开始上班,是不是意味着他想要留下来重新建立稳定的社会关系。

    他经过多次试验,发现蒋屹果然很吃‘对不起我错了’这一套。对于哭出名分这件事,杜庭政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这天起, 蒋屹开始收到很多莫名其妙的短信和花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包扎精美的礼物。

    一开始只有杜庭政每天送,礼物里面夹带卡片,有时候是我爱你,有时候是对不起。

    偶尔也会让邢心送花过来,口述转达这两种意思。

    后来金石见到他, 欲言又止,也说“对不起”。

    就连远在南边的东昆都发来了短信表达诚恳的歉意。

    蒋屹真是无法忍受了, 又一次在办公室里收到红玫瑰之后。

    “别把花送来办公室。”蒋屹在电话里说,“别人会认为有人在热烈追求我。”

    杜庭政顿了顿, 承认了:“是在热烈追求。”

    蒋屹张了张嘴:“谁给你出的这种主意?”

    杜庭政顾左右而言他:“送花不行吗?”

    “影响不太好。”蒋屹耐心说。

    “不在学校里当老师了也要注意影响?”杜庭政问, 思考了一下,“不送花,送其他的可以吗?”

    “什么?”蒋屹问, 很快又说, “不要送了。”

    杜庭政那边应该是邢心找他不知道有什么事,只听他低低吩咐了一句:“等着。”

    然后问蒋屹:“是不喜欢还是不接受的意思?”

    他大概天生在维系感情上真没有天分, 蒋屹也知道, 因此明白道:“是不方便的意思。”

    “还有,”蒋屹说的更明白了些, “是不是你让金石和东昆跟我道歉的?”

    “我让他们反省,”杜庭政回答,“可能反省的结果是需要道歉。”

    蒋屹顿了顿,说:“不需要。”

    杜庭政迟了几秒钟才慢慢重复了一遍:“也不需要吗?”

    “不需要。”蒋屹肯定地说。

    杜庭政手机贴在耳边,即便他看不到,还是点了一下头:“……好吧。”

    蒋屹要挂断电话,杜庭政赶在这之前问:“晚上在家吃饭吗?”

    蒋屹略一停顿,杜庭政很快道:“不是质问。我的意思是,晚上我有点生意上的事要谈,如果你不在家吃饭,我就去一趟……几点结束?”

    最后两个字应该在问邢心,因为很快传来邢心回答的声音:“十二点杜总。”

    “吃到半夜?”杜庭政的声音冷硬且充满威压和质问。

    “刘总说吃完饭想约您去金域良缘打台球,然后再一起去泡温泉。”邢心说。

    杜庭政不耐烦且不容置疑道:“不去。”

    “推掉一项活动可以吗?”邢心又问,“都推的话,恐怕刘总那边……”

    她声音越来越低,应该是无法承受杜庭政习惯性富有压迫感的眼神。

    “好的,”邢心飞快改口,“吃饭预计十点钟就可以结束。”

    “九点,”杜庭政对着手机里的蒋屹缓声说,“大概十点到家。褚官锦也在,地点是金域良缘,608包厢。”

    “去吧。”蒋屹说。

    “嗯,”杜庭政问,“你大概几点回家?”

    蒋屹今天要送鹤丛上飞机,九点半的机票,不是很确定十点钟能不能到家,就道:“再说吧。”

    下班后蒋屹和鹤丛去逛超市,买了点火锅配菜。

    吃饭的过程中蒋屹谨慎地没有提起杜庭政,以免把他气饱。

    等鹤丛放下筷子,蒋屹才清了清嗓子:“丛,昨晚我看杜庭政的大腿上有很多处烟头烫伤,不会留疤吧?”

    “停一下,”鹤丛打断他,有些无语,“怎么,激素回归正常水平了,现在才觉得吊他两个月有点过分了?”

    蒋屹张了张嘴,反驳道:“他关我两个月他不觉得过分,我吊他两个月我就过分了?”

    “他自己也觉得过分啊,”鹤丛还瘫在沙发上,把腿翘到扶手上搭着,“他跟你道歉了,只是你还没原谅他。人不可能改掉一直以来的习惯,你不原谅他是对的。”

    蒋屹视线跟着他腿晃了一下,又移到他脸上。

    “只是你也不要玩弄他,不然那跟他当初有什么区别?”鹤丛分析道,“要么就同意,好好谈一场恋爱,要么就干脆说明白,就说不合适,以后不要见面了。我赞同后者。我看着眼下这情况,你趁热打铁提出来,他未必不会同意。”

    蒋屹顿了顿:“我没有玩弄他。”

    鹤丛摆摆手,表示不信:“那你为什么烫人家那么多次?”

    “不是我,”蒋屹解释道,“是他自己。”

    “他疯了。”鹤丛总结道。

    蒋屹沉默了片刻,低下头,自甘堕落地总结道:“如果我继续不松口,是不是会显得有点过分?”

    鹤丛看了他一眼,无力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玩,你又要开始了是吗,你认真点。”

    “我很认真。”蒋屹想了想,说,“而且我们很久没有夜生活了。”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证明不是身体依赖关系,”蒋屹也总结,“虽然他活儿挺烂的,但是也挺爽呢,可能有心理因素加持。”

    鹤丛看着他,视线越来越一言难尽。

    “到底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现在说话一股杜庭政的管家味儿。”鹤丛说,“夜生活就那么回事,本质都是释放激素刺激前列腺,医院男科随便一个医生都能让你爽。”

    蒋屹不搭话,鹤丛继续说:“你的座右铭,同情男人,就是受伤的开端。”

    蒋屹点点头,坐了两分钟,站起来溜达着消食。

    鹤丛的眼神追着他在客厅里转圈,忍不住道:“你真想好的话,要松口也可以。”

    蒋屹站住脚步,有些怀疑:“真的?”

    鹤丛吃太饱了,瘫在沙发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你去洗手间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表情,就知道了。”

    “放心,”蒋屹说,“我心里有数。”

    他没去照镜子,没事找事去给鹤丛收拾行李箱。

    鹤丛盯了他片刻,最终转过头,皱着眉妥协道:“算了算了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蒋屹把日用品装进行李箱,又去检查他装好的衣服。

    “我主要是,”他慢吞吞地说,“不想让他今后回想起这段时间来,全是不好的回忆,认为爱我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蒋屹出差的时候东西可带可不带的一律不带,到了鹤丛这里,可带可不带的一律带。

    拉链都扣不上,蒋屹只好自作主张挑拣出来一部分,强摁着把行李箱的拉链拉上了。

    时间差不多,蒋屹把鹤丛从沙发上拉起来,出门时鹤丛又确认了一遍:“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

    “真的,票都已经退了。”蒋屹说,“我想把年假攒着,到时候一起休。”

    他们到机场的时间不早了,蒋屹看了一眼登机时间,还有几分钟,坐在行李箱上拿出手机来发消息。

    “这网瘾是戒不掉了。”鹤丛评价道。

    “戒掉了好久呢,”蒋屹眼睛定在手机屏幕上,“我不能没有手机,现在属于报复性使用阶段。”

    鹤丛不作评价,等了一会儿,看着时间说:“去吧,我进去了。”

    蒋屹把行李箱的拉杆塞他手里,跟他挥一下手:“到了给我打电话,回来给你接风,晚上给你暖被窝。”

    也就是鹤丛是个直男,无论如何也不会误会,不然就他这么个瞎撩法,指不定有多少风流债。

    “赶紧走吧,”鹤丛催促他,“我看着你走。”

    蒋屹只好先转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机场外,人流如梭的马路上,黑色的宾利亮着尾灯停在护栏边。

    发动机无声运转,杜庭政透过车窗看着大厅入口处,已经有一会儿了。

    金石看了一眼时间,提醒后座的杜庭政:“已经开始登机了,我们走吗?”

    杜庭政收回视线,垂下眼睛,手紧紧攥着扶手一侧几乎要陷进去,半晌叹了口气。

    一口气没叹完,就听金石“啊!”了一声,指着外面:“蒋教授出来了!”

    杜庭政猛地抬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蒋屹站在门边低着头用手机打字,几秒钟他关上手机,走下台阶。

    夜色昏暗,但是四周灯火通明,杜庭政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寸表情。

    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像是虚惊一场之后浑身脱力四肢发麻的那一刹那,五感都跟着迟钝起来。

    漆黑哑光的扶手上留下清晰的汗渍指印。

    金石看着外面,在夜色中仔细辨认蒋屹的身影:“他不走了吗,还是忘记拿东西了?”

    杜庭政回过神来,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大。

    可是就算他现在赶回家拿东西,飞机也早已起飞,时间上肯定是来不及的。

    蒋屹上了计程车,杜庭政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无声片刻后薄唇一动:“跟着他。”

    金石把距离拉远了一些,跟在计程车的后面,杜庭政则拿起手机第二次拨通了鹤丛的电话。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家,蒋屹进门的时候管家正在大门口处徘徊。

    见他从计程车上下来,吃了一惊,打量着他:“蒋教授?”

    蒋屹也有点吃惊:“你在这里做什么?”

    管家没说等杜庭政,将他全身看过一遍,问了一个绝不会出错的问题:“吃饭了吗?”

    蒋屹忍不住笑了一声:“几点了,吃夜宵吗?”

    “有的有的,”管家跟着他绕过喷泉,一起往里走,“想吃什么我现在跟厨房说。”

    蒋屹有些奇怪他过于殷勤的态度,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点多了。

    进门后他望向茶水间的方向,黑着灯,他又想上楼,随口问:“杜庭政睡了吗?”

    管家额了一声,继续维持着笑容说:“还没有回来呢。”

    蒋屹动作一顿,看向他。

    管家想了想:“可能是在谈事情,晚了一点,也可能在回家的路上了。”

    杜庭政从来不许做不到的事情。甚至就连他百分之百有把握的事,都是一副‘看心情’的讨打态度,不会轻易给出承诺。

    他说十点钟能回家,如果不是遇到大爆炸,就一定是十点钟。

    蒋屹拿出手机来,当着管家的面,把电话拨出去。

    杜庭政正在大门外驻停下的汽车里,抬着幽深的目光,望着灯光繁盛的家。

    金石探头往里望了望,已经看不到蒋屹的身影:“不知道他要拿什么东西,改签的话,改成了哪一天?”

    杜庭政猜不到原因。

    他从收到蒋屹订票信息的那一天,就开始提心吊胆,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希望时间能够立刻停止。

    可飞机票上乘坐的时间还是越来越近。

    原来人都会有做不到的事情,比如烧起来的火灭不掉,只能等,比如喜欢的人要离开,也只能等。

    蒋屹没有走,杜庭政七上八下地猜测,这或许是奖励。

    手机响动突如其来,是专属于蒋屹的铃声。

    杜庭政在黑暗中拿起手机看了几秒钟,金石回头瞥到屏幕,提醒道:“快接呀。”

    杜庭政接了电话,蒋屹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地传出来:“在哪里?”

    “……”杜庭政望了一眼门内的飞天雄狮雕像,“路上。”

    “去哪里的路上?”

    从蒋屹停顿的几秒钟里,杜庭政察觉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氛围,好像正在被审问。

    一千个对不起

    “……一会到家。”杜庭政回答, 又补充问,“找我有事吗?”

    蒋屹没回答:“多久?”

    “三分钟。”

    “三分钟, ”蒋屹重复了一遍,没再继续问,听声音还很干脆:“好,我在家里等你。”

    挂断电话后,金石愣愣看着他。

    杜庭政沉默了几秒钟,才吩咐:“进去吧。”

    金石一边启动汽车, 开出围墙下,一边担忧地问:“发现我们跟踪他了吗?”

    杜庭政想说有可能,想了想他刚刚的语气,谨慎地回答:“不确定。”

    下了车,管家守在门边等, 他一露面,就连忙低声通知他:“蒋教授没有走, 刚到家一会儿,上楼去洗澡了。”

    “我知道。”杜庭政说。

    管家望着他, 想了想说:“是有什么事吗?”

    杜庭政看了他一眼, 管家说:“看着语气好像不对。”

    “生气了吗?”

    “看不出来。”

    “去吧,”杜庭政说,“我跟他解释。”

    进了门, 他要往楼上走, 管家拦了他一下:“说让您在茶水间里等。”

    杜庭政看着他,不明所以。

    管家捏了一把汗, 委婉地说:“一定要好好解释呀。不然有可能, 今晚要睡在茶水间呢。”

    杜庭政诧异了一下,管家半低着头, 似乎已经默认了这个结果。

    蒋屹在楼上洗澡,正冲着水,听到外面细微的开门声。

    他以为杜庭政上来了,便没管,继续冲水。

    片刻后,浴室的门被轻轻敲了敲。

    “蒋屹,你在里面吗?”杜庭政问。

    水声哗哗,蒋屹没应声。

    杜庭政等了几秒钟,对着门板说:“对不起。”

    与此同时,不远处响起金石计数的声音:“1……”

    杜庭政继续道:“对不起。”

    金石小声说:“2。”

    浴室里水声仍旧在持续,不确定蒋屹听到了没有,杜庭政心理惴惴不安,很怕他洗完澡出来就开始收拾东西要走。

    “对不起。”杜庭政抬高了声音。

    金石的声音顿了顿,也跟着抬高了:“3。”

    “对不起。”杜庭政低下头,“对不起。”

    “对不起,”他垂头丧气站在门外,语速不快,咬字清晰,“对不起。”

    “对不起。”

    水声暂停,蒋屹挤出洗发水,开始洗头发,把沐浴露搓出泡沫。

    外面的声音变得更明显了,甚至浴室里都荡起一些回音。

    “对不起。”

    “9……”

    二十三声对不起之后,蒋屹重新打开水龙头,把身上的泡沫冲掉。

    “对不起。”

    一千声对不起,需要多久呢?

    蒋屹洗了脸,刷了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对不起。”

    “……”

    “嗒”一声锁扣跳动的声音,蒋屹拉开浴室的门。

    他穿着白色浴衣,站在门内,眼梢稍长,眉眼如墨,头发上的水不停往下滴。

    他长手长脚,身姿舒展挺拔,站在那里仿佛一棵枝繁叶茂迎风飒飒的树。

    初次相见时他就这样,中间一段时间一度枯萎,叶子随着树根一起萎靡,如今终于复苏了。

    杜庭政升起一种他们已经回到过去的错觉,声音低哑:“对不起。”

    浴室里面热气蒸腾,跟外面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

    蒋屹红而饱满的嘴唇动了动,嗓音湿润:“出去。”

    杜庭政微微启唇,下一个‘对不起’已经到了舌尖。

    “之前的不算,”他低头望着他,失意道,“还差五百二十个。”

    “出去。”蒋屹站着不动,勉强忍住没有叹气,重复了一遍。

    杜庭政犹豫了一下,看他没有换上常服,今天可能不会再出门。

    他稍稍踏实,点点头,走了出去。

    出了门,金石回头望了一眼蒋屹,看到他坐在阳台上的椅子上,拿起了吹风机。

    “还继续说吗?”金石小声问。

    杜庭政认为在门外这段距离也不太安全,可能会引发蒋屹的反感,于是又往外继续走了一段,到了楼梯边。

    “今天就要说完一千次吗?”金石不确定道,“这个距离挺远的,可能听不到。”

    正说着,卧室里传出来吹风机打开的声音。

    杜庭政深吸一口气,对着卧室的方向,抬高了声音:“对不起,蒋屹。”

    金石犹豫了一下,也扬着嗓子朝卧室里喊道:“四百八十一!”

    一楼拿着熨烫干的衣服路过客厅的管家,正在布置餐桌的厨师长,用滚筒收拾地毯的小阿姨……齐齐抬起头来。

    杜庭政用力攥住扶梯转角处的木雕,在这视线中,强自镇定下来,眼睛里说着“滚”,嘴里继续说:“对不起!”

    金石只能用声调来呵斥底下的人:“四百,八十,二!”

    一声见效,人群顿时低下头,慌慌张张地继续干手里的活。

    “对不起,”杜庭政嗓子已经哑了,继续说,“对不起,蒋屹。”

    如果一千个对不起就能挽回一个人,那他可以一直说到天亮。

    如果还是不够,那还可以在中央大街的巨幕屏上循环播放。

    也或许一千个对不起,也拦不住他要离开的脚步。

    卧室里,蒋屹关上吹风机,接通响起来的电话。

    “这么快?”蒋屹说。

    “两小时,”鹤丛在电话里说,“刚刚落地,还没出去。”

    他停了几秒钟,有点疑惑地问:“什么声音??”

    蒋屹起身,拿着手机去关上门。

    把外面的“对不起”隔绝掉大半,点评道:“正常发疯。”

    鹤丛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飞机起飞前两分钟,杜庭政给我打了电话,问我你是不是要走。”

    蒋屹往里走,到了阳台,开了最边上的一扇窗。

    鹤丛说:“我说是。”

    蒋屹吹着风:“挺好的。”

    鹤丛应该正在往外走,身边的嘈杂声有些大,因此他声音即便是压着也跟着大起来:“他追到你机场,在外面看到你跟我一起进站,然后又独自出去了。”

    “他说他今晚有事,要十点才能回家。”蒋屹说。

    鹤丛认为他抓错了重点:“我说你或许改签了另一班,又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如果真的喜欢你,就应该放开手。”

    “他说绝不放手,而且态度恶劣,我记得你当时说过他同意让你自由,怎么两副面孔?”鹤丛痛斥道,继而用难以描述的语气说,“他说没有喜欢过人类,你是第一个。”

    “这算是什么回答,”鹤丛接完杜庭政的电话就关了机,组织了一路要控诉的语言,就等着跟蒋屹告这一状,“没有喜欢过人类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人类吗,为什么对同胞抱有这么大的恶意??”

    蒋屹忍不住笑出声:“停一下,哥哥。”

    他笑了一会儿,笑够了才清了清嗓子:“我早说他脑回路不正常。”

    外面的“对不起”还在继续,因为距离足够远,隔音效果良好的缘故,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点。

    鹤丛总结道:“我知道他脑子不正常,没想到这么不正常。”

    “他还说如果我停止挑拨你们关系的话,随时欢迎去杜家做客。可恶啊,我什么时候挑拨你们关系了?而且就你们之前那种分崩离析的关系还用我挑拨??”

    能让杜庭政说出‘随时欢迎’这种话来,今天的太阳可能从西边出来的。

    “别生气,”蒋屹又笑了一声,“不觉得有意思吗?”

    “?”鹤丛惊叫道,“你……”

    “行吧,”他大概也认命了,强提起一口气来,“他说第一次跟人道歉,第一次因为一个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第一次离开一个人超过十分钟就会想见他,不用他开口就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他,第一次卑微祈求,摇尾乞怜求一个人留下,这算不算喜欢?”

    “天呐,我想了想,只好说算。”鹤丛总结道:“我的天塌了。”

    外面的计数声停了,整个杜家都静悄悄的。

    在静谧的风中蒋屹重新整理了一下腰间系带,呼出一口气。

    “我看出来了,他真的喜欢你。”鹤丛用受不了的语气说,“你快别吓他了,快给霸总吓出ptsd症状了,放下你的节奏,今年之内,我命令你不许坐飞机!”

    外面像是起风了,远处枝摇叶摆,庭院里的飞天石狮雕像纹丝不动,只有泉水哗哗落入池中。

    蒋屹刚要说什么,鹤丛飞快地“但是!”了一声:“我又有点担心有朝一日吵架你又被关起来,如果你要松口,请务必签好协议,给自己最大的保障。当然,决定权在你。”

    “终于说完了,啊,”鹤丛感叹一声,“舒服——”

    “丛,”蒋屹望着远处巨大的雕像,直通大门外笔直的路,仿佛看到了去年秋天在门外徘徊的自己,他笑了笑,认真地说,“谢谢你。”

    挂断电话,蒋屹踩着拖鞋下楼,一路朝着茶水间里去。

    金石正在门边,蒋屹打量他一眼:“要吃点夜宵吗?”

    蒋屹主动开口,金石受宠若惊道:“好、好……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他嗓子哑得厉害,像被沙砾摩磨过。

    蒋屹叹了口气:“都行。”

    金石很快去了,等他走远,蒋屹推门进去。

    杜庭政正站在门边,门一开,蒋屹抬起头,冷不丁跟他面对面。

    杜庭政眼尾通红,睫毛有些湿润,抬起来时显得沉甸甸的,眼睛里都是充血的红丝。

    他这段时间被折腾得不轻,蒋屹经常发现他在客厅里打电话骂人,语气极其暴躁,当猛地抬眼看到二楼的他,就会愣一下,紧跟着语气也会发生变化。

    他好像竭力展现自己温柔无害的一面给他:看,我已经彻底改头换面,现在是不是符合你的要求了,能不能得到奖励呢?

    蒋屹松开手,门自动缓缓关上。

    杜庭政静静地看他片刻,往旁边让开通道。

    蒋屹越过他望了昏暗的茶水间一眼。

    杜庭政不喜太过明亮的环境,尤其到了晚上。杜家所有的壁灯都按照亮度最低模式,未经允许,不能打开主灯。

    蒋屹迟疑了一下,杜庭政已经伸手打开门边的开关,把茶水间中央大灯按亮。

    里面一下子变的灯火通明起来,蒋屹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激地眯了眯眼。

    杜庭政伸手在他眼睛上遮了一下光,用与他完全不相符合的温和态度,和低沉嘶哑的声音,问道:“你说吧。”

    蒋屹拉下他的手,要松开的时候被杜庭政反手握住了。

    “我想问你,”蒋屹抿了抿唇,抬起眼梢审视他,“说好十点到家,为什么迟到了?”

    杜庭政愣了一下,完全没料到是为了这个。

    蒋屹察觉到拉着他手的掌心里有一层薄汗,而且有些不同往常的僵硬。

    金石端着餐厅里的托盘敲了敲门,刚推开一道缝,就被杜庭政伸手摁了回去。

    “有一点事,耽误了。”杜庭政一手撑着门说,“以后不出差的话都是十点之前回家。”

    他倾身站在,身后过于明亮的灯使他脸上有了一丝阴影,眼窝和下颌转角后也深重起来。

    “话不要说得太绝对,”蒋屹说,“能做到再说。”

    “嗯。”杜庭政回应他,“能做到。”

    蒋屹靠在门上,抱着手臂:“现在说说,晚上干什么去了?”

    杜庭政刚要开口,蒋屹继续盯着他,轻声哼笑了一声,几乎没有停顿地说:“别跟北开源学阳奉阴违,想好再说。”

    杜庭政唇线紧抿,半晌实话实说:“我以为你走了。”

    他把蒋屹困在门板与手臂之间,这令他心跳缓和了一些,也少了一些患得患失。

    “你的飞机票是今天的,”杜庭政说,“九点半,我看到了。”

    “没看到我取消了吗?”蒋屹这样问的时候,微微偏了一点头。

    那角度十分幽微,但是依旧能让杜庭政联想到某一种小动物,有一种并不违和的纯真感。

    这种感觉他恍惚间在记忆中见过不止一次。

    “给鹤丛打电话干什么?”蒋屹问。

    杜庭政锋利的眉梢不露痕迹地往下压了一下,蒋屹就知道,他打电话的内容里一定包括“最好不要让蒋屹知道,否则后果自负”。

    “听说要跟追求对象的朋友搞好关系,”杜庭政脸上浮现出抵触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做某一件事的棘手感,大概是从小到大头一次,分外违和,“正在努力了。”

    听他的话

    蒋屹看着他, 唉了一声,反手抓住他的腕, 将上面的汗擦掉。

    “我们总在两条线上。”蒋屹说。

    杜庭政喉咙滚动,默认了。

    “我剖析过你,”蒋屹再开口时,声音果然和之前有了一些相似,“我当初离开的时候,如果再狠心一些, 你找不到我,也找不到我留下的信,大概率会发疯。”

    杜庭政干咽了一下,才用那副被砂纸磨过的嗓子开口:“为什么放弃了。”

    蒋屹定定地看着他:“我想过很多次,不应该以那种方法。”

    他在杜庭政的视线中慢慢眨了一下眼:“你最近, 晚上睡得好一点了吗?”

    他轻飘飘抓着杜庭政,杜庭政没有丝毫挣脱的意思, 问得更明白了一些:“为什么手下留情,不干脆把我逼疯?”

    蒋屹看了他一会儿:“因为……”

    杜庭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蒋屹静静笑了一下, 短促地呼出一口气, 用有些苦恼又无奈的语气说:“因为……我想留一点余地给你。”

    杜庭政一动不动站了很久,就在蒋屹要松开手的下一刻他才豁然回神一般,往前半步将他抱住了。

    他在这一刻又摇摆不定地认为北开源的某些办法还是有效的。

    蒋屹的确是一个很容易共情他人的人, 而且单纯又善良。

    谢天谢地, 男人的同情就是怜惜和保护的开端。

    一千个对不起没有白说,杜庭政甚至想立刻宴请北开源。

    蒋屹没挣扎, 用下颌蹭了蹭他的肩膀。

    杜庭政抱得很紧, 一千零一次说:“对不起。”

    蒋屹拍他的后背,想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点夜宵。

    杜庭政又说:“我爱你, 蒋屹。”

    蒋屹想说我知道,杜庭政叹了口气,继续说:“蒋屹,我爱你爱的…要死了。”

    蒋屹这次说出口:“我知道。”

    “你一直都知道。”杜庭政顿了顿,“那你还要走吗?鹤丛说你改签了机票,改成哪天?”

    “你没查吗?”蒋屹问。

    杜庭政吸了口气:“你说不让我再查你的机票,我没有查。你告诉我吧,求求你。”

    太近的距离接触难免摩擦,蒋屹感觉被顶到了,往后退了退:“如果你表现好的话,就告诉你。”

    杜庭政沉默片刻,主动跟他隔开一段没有丝毫威胁的距离:“明天开始,在中央大街两边的屏幕上播放我跟你说对不起的视频,播两个月。”

    蒋屹悚然道:“什么?别搞那些。”

    杜庭政以为他担心曝光的问题:“你放心,我不会放你的照片,也不会提你的名字。”

    蒋屹一想那场面就尴尬的要死,担心他真的不声不响就去搞,推开他的手臂一点,坚决地说:“别搞那个。”

    杜庭政跟他对视,明明是一副养尊处优的矜贵长相,面对他时眼睛里却丝毫没有凌驾于人的盛气。

    “那需要怎样做才算表现好?”

    这个距离也不安全了,尤其蒋屹只穿了浴袍:“不要嘴上说有生意上的事要忙到十点钟,却暗地里跟踪我一晚上,就算表现好。”

    杜庭政还想解释,蒋屹不动声色地退出他的怀抱:“表现得好,会得到奖励,表现得不好,也会受到惩罚。”

    “什么惩罚?”

    蒋屹靠在门上,抱臂询问他:“以前你会怎样惩罚我?”

    以前杜庭政对他的惩罚都在床上,一觉睡醒,多大的事都翻篇。

    “今晚不允许上床睡觉,也不许回房间。”蒋屹想了想说。

    杜庭政眼睛里期待的光灭了,失望透顶。

    其实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现在同床共枕,杜庭政的手都不敢随便摸他一下。

    “睡茶水间,客厅沙发,或者任意一间卧室。”蒋屹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因为是初犯,所以酌情处理,过了十二点就算明天。”

    也就是说,十二点以后他就可以回卧室睡觉。

    杜庭政看着他。

    “以后不要撒谎。”蒋屹问,“有意见吗?”

    杜庭政唇缝一动,就被他打断了:“有意见憋着,不接受调解。”

    于是杜庭政什么都没说,又闭上了嘴。

    蒋屹第二天去上班,早晨醒的时候杜庭政还在睡。

    因为他昨夜超过两点才回卧室休息,蒋屹没在卧室里洗漱,去隔壁的卫生间把自己收拾干净,又回去把衣服换好。

    出门以后金石正守在门边,蒋屹顺手把门轻轻关上。

    “早呀。”蒋屹跟他打招呼。

    金石受宠若惊地回复:“早呀,蒋教授。”

    蒋屹心情很好地点头,金石不明所以,跟着他一起往楼梯那边去:“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吗?”

    蒋屹笑意加深了些,没回答他,反而交代:“他也醒了,你等他几分钟吧。”

    金石乖溜溜地退回去,拿着文件重新站到了卧室门边。

    下楼以后蒋屹跟正进门时的褚官锦走了面对面,蒋屹朝他礼貌地点头,褚官锦却好似见鬼一样,盯着他打量几眼才敢确认什么似的问了一声:“怎么是你?”

    蒋屹有些想笑,也真的笑了:“不然呢?”

    褚官锦啧了一声,又问:“昨天你没跑啊?”

    蒋屹这次没回答,意味深长地转过身,朝着餐厅走去。

    直到褚官锦走上楼梯,那视线都还时不时地落在他后背上,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褚官锦加快脚步,径直上了二楼,几步到了杜庭政的门前,伸手咚咚连着敲了几下门。

    金石惊讶地看了一眼时间:“这么早褚总怎么来了?”

    褚官锦手里拿着一把包装好的花店老板说代表‘消失的爱’的黄玫瑰,另一只手里捏着张金卡:“来看望你们杜总。”

    金石摸不着头脑:“我们杜总挺好的。”

    刚说完,卧室的门一动,杜庭政拉开门,睁着睡眼从黑漆漆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看到褚官锦这么一副架势,不由脚下顿了顿,才彻底站到明亮的走廊里。

    “我看到蒋屹了!”褚官锦指了指楼下,犹不敢置信,“怎么他昨天没跑吗?”

    “……”这戳到杜庭政的痛点,他没说话。

    褚官锦:“他昨天不跑,预备哪天跑?”

    杜庭政没好气暼他一眼,深吸一口气,没接话茬。

    褚官锦跟着他往外走,为了防止他乌鸦嘴说出更扎心的话来,下楼梯时杜庭政问他:“吃早饭了吗?”

    “我哪有心思吃早饭,”褚官锦跟在他后面,“来的路上我已经打算好了,如果他真的跑了,不用你动手,我去把他抓回来,先打断腿再说。你只要坚持住,别发疯就可以了。”

    “那一起吃吧。”杜庭政说。

    “……”他平静的不像话,褚官锦退远了些,将他打量几遍,确定他既没有要疯也没有要傻的迹象。

    路过转角时,杜庭政突然说:“我想跟他求婚。”

    “……”褚官锦怀里的黄玫瑰摇摇欲坠,被他顺手插到转角摆着的古董花瓶里。

    “谁跟谁求婚?”他震惊地说,“骗婚吧?他想分你一半家产。”

    杜庭政一顿,停下脚步看着他。

    冷冷地视线中夹带着冰霜一般,一眼就要冻死人了。

    褚官锦张了张嘴,摊开手表示自己的无辜,手里还拿着准备约杜庭政一起去做大保健的金卡。

    杜庭政顺手拿过来扔进垃圾桶。

    “喂,”褚官锦趴着封闭式垃圾桶上面的缝隙望了一眼,后知后觉道:“对,结婚也行,这算婚前财产,肯定要提前做财产公证的,签个协议什么的,而且国外的结婚证,在国内背地里其实很好操作……”

    正说着,蒋屹简单吃完了早饭,从餐厅里出来,正跟他们走了个对头。

    褚官锦的声音戛然而止,但是圈里结婚财产公证这算是基本操作,除了前几年融圣集团北开源结婚把股份一并拆给对象,并且公之于众,断层多年还没有第二个能舔成这样的。

    杜庭政看着蒋屹,期待他能说点什么,毕竟昨晚老老实实在茶水间里待到了凌晨,应该算是‘表现得好’。

    蒋屹彬彬有礼地点头微笑了一下,与他们错身而过:“你们忙,我先去上班了。”

    杜庭政目送他离开,褚官锦也跟着一起看,直到他背影消失,才干巴巴地问:“他听见了吗,我刚才说的?”

    “你说呢,”杜庭政烦躁道,“自己追不上老婆,就来搅合别人的。”

    “说谁呢?”褚官锦逐渐大声起来,“谁说我追不上老婆,你干什么非要这样说?”

    “没错!”褚官锦一直文质彬彬的,天塌下来都游刃有余,然而这句话似乎是戳到他肺管子,开始气急败坏地无差别攻击,“我就是追不上老婆,怎么了,总比你老婆跑了还要打断你的腿要强得多吧!”

    门边一响,蒋屹去而复返,尴尬地指了指二楼的方向:“……不好意思,我忘记拿东西了。”

    褚官锦张了张嘴,杜庭政则抿紧唇,沉默地望着他。

    蒋屹在那注视中上楼,路过他们身边时,迟疑了一下,纠正道:“那个……我没有打断他的腿。”

    随即他看向杜庭政,眼神里还有些抱歉和反省。

    杜庭政不知道是不是没接收到他想要传达的信息,不仅没发表任何看法,还冷静非常地应对了一声:“对,只是割伤了一点点跟腱而已,一点都不疼。”

    蒋屹真的离开以后,褚官锦跟路过的管家确认了一遍:“他不会再回来了吧?”

    管家笑着说:“应该不会了。”

    褚官锦舒出一口气,在杜庭政眼前挥了挥:“差不多得了,人都走出二里地去了,别看了。”

    杜庭政扫了他一眼,脸上的温柔似水通通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一贯的傲慢不逊,转头往餐厅里走。

    褚官锦顿时感觉被冷落,跟着他的脚步:“你刚刚跟他说话可不是这种态度,怎么两副面孔?”

    “你也要注意态度,”杜庭政头也不回地进了餐厅,坐在椅子上,“如果蒋屹看不上你,明令禁止我跟你社交的话,我肯定要听他的话。”

    “??”

    “还有,你再在我面前废话他一个不字,我就要跟你动手了。”

    “!!”

    褚官锦一时间想问他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迷魂汤,瞧着他刚刚的态度不像是开玩笑,愤怒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要跟我动手?”

    “好!”他猛地一拍餐厅的桌子,“找到真爱了对吧!?从今以后,我势必在蒋屹跟前夹起嗓子说话,让他好好看看,你杜庭政的好兄弟,讲文明,懂礼貌,守纪律,爱国家,是百里挑一的好兄弟!”

    征服他占有他

    中午蒋屹踩点下班, 想着回办公室放下东西就去找祝意吃饭。

    推开办公室的门,邢心坐在一边, 旁边坐着院里的书记。

    蒋屹愣了愣,跟他们依次微笑着打招呼。

    书记也笑:“回来了,该休息就休息,不要太累,身体要紧。”

    蒋屹不明所以,笑着点头, 以示礼貌。

    书记站起身,看向邢心:“你们先忙,我去值班,有事一定叫我,随时有空咱们聚餐。”

    “您放心, ”邢心起身,穿着得体的浅色长裙, 朝他轻轻挥了挥手,“我一定向杜总转达。”

    蒋屹跟着一起送他出门, 回来坐在办公桌后面, 将桌面简单地整理了一下。

    不用等他开口问,邢心主动就说:“蒋教授,杜先生想中午见一见您, 最好能够共进午餐。”

    蒋屹靠着椅子, 没什么反应:“他来了吗?”

    邢心不明所以地顿了顿,说:“没有。”

    “他要见我, 他为什么不来?”蒋屹用略微遗憾的口吻说, “我也没空,我约了朋友吃饭。”

    “杜先生下午一点有行程, 可能赶不及,所以……”

    “我知道,”蒋屹打断他,叹了口气,“真不好教,他可以提前打电话,发短信,约我,彼此节省时间精力,对不对?”

    “……对,”邢心跟蒋屹打交道的场合毕竟少,这方面的经验很少,“我回去转告杜先生。”

    如果是金石来,说不定软磨硬泡,蒋屹半推半就也就去了。

    但是太强势了不行,邢心在杜庭政身边待久了,行为处事跟他很像。

    “辛苦。”蒋屹做了个请的手势。

    邢心点头,准备要走。蒋屹看了她几眼,被那过于严肃的神情逗笑了。

    “工作上如果碰到困难,”他笑了一下说,“可以寻求一定程度的帮助。”

    邢心望着他,眼睛海洋一般纯净,如果对视,才能发现那里面的深和广阔,带着一点纯真。

    “不是跟我,我帮不了你。”蒋屹怜香惜玉地说,“比如说,杜总的左右手。”

    邢心仍旧没理解。

    蒋屹说得更明白了些:“男人和男人之间,总是更好说话一些,你说呢?”

    邢心看了他几秒钟,可能是懂了,迟疑地点了点头。

    “明白了?”蒋屹伸手示意,“请吧。”

    邢心刚离开,祝意推门进来,坐在他对面,一手撑着桌边问:“有约?”

    “没有,”蒋屹说,“我怎么可能放你的鸽子。”

    “可以放,”祝意说,“也不是头一回,能理解。”

    蒋屹眉梢动动,起身跟他一起出门,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绝不会背叛友情:“去吃饭。”

    正说着,蒋屹的手机响了,他示意稍等,接起来。

    金石在电话里笑着说:“蒋教授?”

    蒋屹也跟着笑了一下,心知肚明道:“怎么呢?”

    金石扭捏了两秒钟:“心心姐找我帮忙,说那个……中午吃饭的事情,大爷可能会很失望,她白跑一趟,这样不好回去交差吧?”

    “这样啊,”蒋屹问,“给你打的电话,还是过去找你了?”

    “打的电话,人还在你楼下呢。”

    “好说,”蒋屹了然道,“金石哥开口好使,你跟她说,让她上来拿包糖带给杜庭政交差,就说工作太辛苦,吃点糖甜一下。”

    “好好!”金石一连串地说,“我马上告诉她!”

    “别忘了让她请你吃顿饭。”蒋屹说。

    金石一顿,随即又感激又结巴道:“好好好好,哈哈谢谢蒋教授结婚请你坐主桌哈哈哈哈!”

    对于他这种盲目的自信,蒋屹只好说:“……加油。”

    挂断电话,等了两分钟,邢心踩着高跟鞋去而复返,重新出现。

    蒋屹从抽屉里翻出来一盒水果糖,放在桌上推给她:“金石哥发话,面子还是要给的。”

    邢心感激地接到手里。

    蒋屹说:“除了金石告诉你的话,再捎一句别的,‘虽然中午见不到,晚上允许申请视频’。”

    祝意对于吃上面没有太大欲望,食堂完全能满足他的要求。

    吃完饭,两人从食堂里出来,溜达着去对面的唐宋轩按肩膀,下午准备继续上班。

    “下次吃饭出去吃。”蒋屹提前通知他。

    祝意最近实验室里不忙,应了:“好。”

    刚到唐宋轩祝意的电话就响了,听他接电话的语气基本能猜到是北开源查岗。

    祝意说:“我吃过了,不用等我。”

    北开源在那边问:“你是不是跟蒋屹在一起?”

    祝意:“有点事,中午不回家。”

    北开源:“你是不是跟蒋屹在一起?”

    “……”祝意看了蒋屹一眼,蒋屹自己先进去,给他腾出空间来。

    进门时听到祝意对着那边说:“北开源,你别没事找事。”

    蒋屹开好包间,换了衣服趴在床上。

    祝意还没进来,这里面隔音效果良好,已经听不见他的讲话声。

    蒋屹心里一动,刚拿过手机来,来电铃声就响了起来。

    蒋屹开了免提,放在一边,趴在枕头上软绵绵地“喂”了一声。

    打电话的是杜庭政本人:“很忙吗?”

    蒋屹没回答,也问他:“你很忙吗?”

    “下午有个会,晚上约了人谈生意,今天不能回家了。”杜庭政顿了顿,没说想现在见一面。

    蒋屹说:“嗯,我知道,邢心通知我了。”

    祝意从外面进来,见他正在打电话,放轻动作,换了衣服趴在他旁边的床上。

    “不是通知,”杜庭政在电话里沉默少倾,不知下定了怎样的决心,才说:“报备,是在跟你报备行程。”

    蒋屹眉梢一动,微微侧头,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声音。

    杜庭政解释道:“我下次约你,直接给你打电话,你会同意吗?”

    余光里看到祝意望着窗外笑,蒋屹不得不笑着打断他:“可以考虑,杜总,进步很大。”

    然后又压低了点声音提醒道:“我旁边有人呢。”

    杜庭政那边顿时只剩下了不明显的呼吸声。

    蒋屹收敛了一些笑,看到屏幕上显示还在通话中。

    “杜庭政?”他催促般叫了一声。

    杜庭政再开口时声音严肃许多,也没有了那种禁欲失败的感觉:“有份文件,邢心会发给你,你签一下。”

    他说完了似乎才想起来要对蒋屹改变说话策略,按照他一直要求的那样。

    他想改成:“你可以签一下吗?”

    半句话出口,只能生硬地添加了最后一个疑问词:“你签一下行吗?”

    “什么文件?”蒋屹问。

    杜庭政罕见地迟疑了,蒋屹回想起早晨褚官锦的话来,恍然道:“财产公证对吧,可以。”

    “不是,”杜庭政说,“协议。财产分割协议,我们之前说好的,你看看具体内容。签字生效,邢心发到你手机上去了,抽空看一下。”

    叮咚一声响,不知道多大的文件,刚刚接收成功。

    杜庭政听到了响声:“那我挂了。”

    “唔,”蒋屹没点开看文件,“中午要见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杜庭政沉默着没出声。

    蒋屹提醒道:“说话。”

    杜庭政说:“是。”

    “签这个协议,有条件吗?”蒋屹问。

    杜庭政张了张嘴,没能把原计划‘能不能跟我结婚?’说出口,平静道:“没有条件。”

    蒋屹换了一种问答:“中午要见我,没有其他的事吗?比如说想见我,抱抱我,我教过你的,诚实一点。”

    杜庭政隔了几秒钟,才问:“……你旁边没人了吗?”

    蒋屹看了祝意一眼,毫无负担地“嗯”了一声。

    祝意侧过脸,恰好此时技师进来,便示意等下再按。

    “想看看你,”杜庭政声音松懈下来,不再那么公事公办,跟蒋屹学会了用一些体贴柔软的语气词,“要明天才能见到你人,晚上可以约一下视频吗?”

    这种说话方式蒋屹必须要奖励:“当然了,邢心带给你的糖吃了吗?”

    杜庭政不明所以:“嗯。”

    “难怪讲话这么甜,”蒋屹夸奖他,然后问,“九点能忙完吗,再晚点也行。”

    “能。”杜庭政说。

    “那我们九点见。”蒋屹说。

    挂断电话,蒋屹看了偏头笑的祝意一眼:“笑什么,我要好好教的。”

    祝意笑着示意技师可以开始了,蒋屹看了一眼他放在一旁的手机:“查岗啊,怎么回事呢,你倒是跟人家说清楚。”

    “说不清楚,”祝意说,“他的想法我不太能理解。”

    杜庭政的想法蒋屹也经常理解不了,但是蒋屹讲话委婉,而且对于外界的接受能力也更强一些,俗称随和。

    “还能比杜庭政的想法更匪夷所思吗,”蒋屹忍不住道,“我至今不能理解他当初为什么会认为我吐了就是怀孕了。”

    “故意的吧,”祝意趴在他旁边的床位上,笑着说,“想引起你的注意,这不是成功了。”

    蒋屹也笑,笑完了才说:“很怪。我对他,总有一种征服欲。以前他浑身反骨,有正常,现在竟然还有。”

    “正常。”祝意说,“本质是心动和占有,有阶段性和持续性。”

    “你也有吗,对北总。”

    “不好说。”祝意道,“很复杂。”

    技师站在床边做着准备工作,轻声询问:“需要手轻一些吗?”

    蒋屹收了笑,回答道:“需要。”

    隔壁的祝意说:“正常就行。”然后调侃道:“因为毫不节制的征服欲,虚了?”

    蒋屹叹了口气:“最近都没有过。”

    “怎么呢?”祝意看着他,两人隔着过道互相对视一眼,“改性了?”

    蒋屹唉了一声,惆怅地说:“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技师专心按摩发出的窸窣声。

    过了一会儿,蒋屹又说:“或许今天晚上可以试试。”

    这下祝意也跟着“唉”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祝意问他:“协议怎么不签?”

    “感觉不签比较好,”蒋屹趴着侧着头,睁着一只眼睛看着他,“他和北总的情况不一样。北总也有弟弟,是你从小看大的,有感情在,不存在争家产的事。”

    祝意专注地看着他。

    蒋屹想了想:“杜庭政的两个弟弟,一个的亲爹为了争家产死在病床上,一个为了谋求出路跟独生女联姻。如果杜庭政大权独握还好,一旦我签字,这两个不得恨死他吗?”

    祝意眨一下眼,先说:“你考虑得对。”又说:“他当家这么多年,有他的办法。”

    办法肯定是有的。

    但是蒋屹很矛盾,在杜庭政的事情上,他并不想太独善其身。

    就像他决定报复杜庭政的时候,想让他后悔,又不想让他太痛苦,很矛盾。

    就像他现在决定原谅杜庭政的时候,想让他宽心,又不想让他太忘形,也很矛盾。

    他想征服占有他,又想放纵溺爱他。

    想看他跪下忏悔,又想舔干净他脸上的眼泪。

    我教会你了吗

    晚上九点, 杜庭政的视频通话请求准时拨过来。

    蒋屹靠在床头“喂”了一声。

    “在干什么?”杜庭政的脸出现在视频正中央,目不转睛盯着他。

    近距离面对这张脸要比共处一个屋檐下更有冲击力。

    蒋屹转动摄像头, 给他看了一眼对面的投影。

    “看的什么剧?”杜庭政问。

    “是个综艺,”蒋屹说,“你在哪里,后面好黑。”

    杜庭政把摄像头偏移了一个角度,给他看身后走廊里偶然经过的服务生。

    “还没结束。”

    蒋屹说:“那你回去吧。”

    杜庭政好像担心他就此挂断电话,很快说:“等一下。”

    蒋屹望着他。

    杜庭政下定决心问:“为什么不签字?”

    蒋屹思考了两秒钟:“没必要。”

    “你不想要那些吗?”杜庭政又问。

    蒋屹沉默不答, 杜庭政继续问:“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加进协议里。”

    蒋屹盯了他几秒钟,说:“还没想好。”

    杜庭政很怕他什么都不要,那意味着他要走。

    听他这样回答, 杜庭政勉强松了口气:“什么时候能想好?”

    “很急吗?”蒋屹问。

    杜庭政心里很急:“不急。”

    “那就好,”蒋屹有点热, 望了出风口一眼,“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杜庭政回答的更具体了一些, “明天早晨,你上班之前。”

    蒋屹说好,挂断视频后他无心继续看综艺, 将投影关上, 把空调冷风开大。

    吹了片刻也不见冷静下去,反倒越来越热了。

    蒋屹甚至想立刻把杜庭政叫回来算了, 管他乱七八糟的关系和问题, 先干一p再说。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天天同床共枕,却连身体需求都解决不了。

    追人也没有这样追的。

    杜庭政回来的第二天还早, 蒋屹正在楼上跟保镖打羽毛球。

    这段时间他不管干什么都很积极,吃饭或者运动,出去玩的频率也逐渐提高。

    保镖是临时从楼下拉上来的,只敢喂球,不敢使劲,做一个合格的哑巴球搭子。

    杜庭政站在门边看着蒋屹每一次挥动球拍,还有颌侧逐渐汇聚的汗。

    保镖才看到他进来,吓了一跳,没接到蒋屹打过来的球。

    球掉在地上,杜庭政越过它,走到蒋屹对面去,保镖犹豫了一下,把球拍递给他,又去捡来了球。

    杜庭政接过球,看向蒋屹,把衬衣的袖口解开卷上去,又把领口松了:“最近喜欢运动?”

    “要锻炼身体,”蒋屹看着他的动作,视线跟着那手指一点一点的挪动,“感觉最近有点虚。”

    虚是不虚的,如果不是蒋屹昨晚自己用手解决了一下,今早这么运动怕是要流鼻血。

    “是不是应该多休息,让厨房每晚炖点滋补的汤。”杜庭政说。

    喝了汤,那肯定更上火了,蒋屹用热毛巾顺手擦了一把汗,看着他拿球准备开始的姿势:“……赌一局?”

    现在开始赌他明显吃亏,因为他已经打了近二十分钟,而杜庭政精力充沛,刚刚开始。

    杜庭政:“下注吧。”

    他一副游刃有余绝不对输的样子,蒋屹打量他几眼,没说赌注:“三局,我赢一局就算赢,行吗?”

    杜庭政想知道他下什么注,大方道:“五局,你赢一局就算赢。”

    蒋屹想了想,认为这个赢面极大,几乎不可能会输。

    “如果我赢了,”他把拍子搭在网上,微微偏着头,从网格里看着杜庭政,“下午就请假休息半天。”

    杜庭政想扔拍不打,直接认输。

    蒋屹在他这么做之前,说:“你赢了,可以提一个要求。”

    中央空调吹遍宽敞明亮的运动场,他们在这个角落里显得很渺小。

    这间运动室被杜庭政砸坏过,在把蒋屹抓回来以后。

    后来在把蒋屹接回家的前一天,杜庭政才下令重新装修,把坏掉的设备全部换成新的。

    蒋屹不知道这些,他以为杜家保留着运动器材,除了他没人再用,杜庭政有专门的健身房。

    其实那段时间杜庭政经常待在这里,只是看着,或者一遍一遍地回忆。

    “我没有要求。”杜庭政说。

    “那我换种说法,”蒋屹说,“你赢了,可以得到一个奖励。”

    杜庭政望着他,蒋屹慢慢道:“比如说,拥抱,接吻,陪你出差。”

    “或者,签字,”他顿了顿,跟他对视,继续说,“求婚。”

    杜庭政喉咙动了一下,拿着球拍的手紧了紧。

    蒋屹退后,拉开一段距离,示意可以开始了。

    杜庭政看向他,片刻后确认道:“不管提哪一项都会答应吗?”

    “会。”蒋屹说。

    杜庭政看着他:“是心甘情愿答应的吗?”

    “是心甘情愿答应的。”

    杜庭政久久不发球,蒋屹又走近了两步,透过白色的绳网看他。

    杜庭政拿着羽毛球,攥着球拍,半晌说:“不然换一种球。”

    蒋屹没忍住偏头笑,笑够了说:“可以,你挑。”

    杜庭政没料到他会真的答应,巡视一圈说:“网球吧。”

    蒋屹放下球拍去网球场的时候眼梢还扬着:“看来网球比较厉害。”

    杜庭政在他身后,扯了扯收紧的袖口:“我去换件衣服,这个不好运动。”

    蒋屹转头看了他几秒钟,又笑了,摆摆手:“行,快一点,不然我上班要迟到了。”

    杜庭政很快换了身速干运动衣出来,去蒋屹对面发球,这次他做好了准备动作,并且提醒蒋屹:“来了。”

    网球场空间大,远远的蒋屹只看到他说了句什么,网球呼啸着带着风飞过来,他快跑几步,接到球的那一刹那感觉手臂都被震麻了。

    他把球打回去之后,喘着气说:“靠,这么凶!”

    杜庭政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朝着对角线打过去,蒋屹跑过去接,没接到。

    绿色的网球弹到身后的墙壁,发出咚的撞击声,弹回来一段距离,滚到了地上。

    蒋屹看了看球,又看对面的杜庭政一眼,神情认真起来。

    杜庭政迎着他的目光抬手竖起食指,比了个一。

    他穿着运动装,短袖把肱二头肌截成两半,显得肩膀很宽,比例尤其黄金,举手投足都有抓人眼球的力量感。

    蒋屹示意自己要发球,从球篮里拿了一个出来,随手颠了颠。

    杜庭政做好准备动作,半蹲下去的时候大腿肌肉的线条明显绷紧,显得腿很长。

    蒋屹看了一眼,顿了顿,把球发出去。

    杜庭政轻而易举接到他三心二意的球,用力打回来,蒋屹跑了两步接到了,但是力量不够,没能打过网。

    杜庭政在对面站直身体,抬手竖起两根手指,然后去拿了新球过来。

    蒋屹背对着场地走远了几步,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才转过身准备接球。

    他硬了。

    杜庭政看了蒋屹几秒钟,然后把球打过来,这次力量缓和了很多。

    蒋屹接球轻松,但是力量已经耗费了太多,因此没打几个来回就感觉腿酸,手腕也使不上劲儿。

    杜庭政耗了一会儿时间,蒋屹把球拍过去时高度不够,被网挡了回来。

    杜庭政没什么太大变化,远远比了个三。

    蒋屹朝他招招手,杜庭政一愣,跑了两步过来,绕过网:“怎么了?”

    蒋屹上气不接下气,坐在地上,撑着球拍说:“不打了。”

    杜庭政看着他,蒋屹喘着气说:“认输了。”

    杜庭政不说话,拧开水递到他嘴边,蒋屹喘气的间隙喝了一口,摆手不要了。

    杜庭政喝了两口,把瓶盖拧上,用手背贴了贴蒋屹的额头。

    不像蒋屹大汗小流,他没怎么出汗,手背的皮肤还凉凉的,蒋屹扬起脸,用滚烫的侧脸贴了几秒钟。

    “怎么那么大劲儿,”蒋屹喘了口气,抬眼看着他,“以前练过吗?”

    杜庭政伸手卡着他腰间,轻轻松松把他抱上了身后的集球方箱上,扶着他坐稳,用眼神让他继续说。

    “有点厉害,”蒋屹抓着他胳膊,低头俯视着他,“不过我下午不能休班了。”

    杜庭政微微仰着头,看清他长睫投下的阴影,还有白皙肤色上干透的汗,伸手揉了一下:“辛苦了。”

    蒋屹没躲,只是因为动作突然,微微眯了一下眼,致使杜庭政变本加厉,又揉了一下他的后颈。

    酥麻感顺着脊柱一路传播,蒋屹闭了闭眼,感觉自己刚刚平静下去的地方又要支起来了。

    “确定要认输?”杜庭政问。

    蒋屹往后靠,往上扬起下颌的时候让杜庭政联想到某些特定时刻。

    而蒋屹喘息未平,的确很像。

    “确定。”

    杜庭政拿过毛巾给他擦了脸上的汗,蒋屹打球没带手表,拉过他的手来看时间:“八点半。”

    “该去上班了。”他声音低,带着刚运动过后的磁哑和娇气,“奖励现在要吗?”

    杜庭政视线不动,眼窝立体,一半侧脸沉浸在阴影中,鼻梁高挺,眼神幽深。

    “抱一下吧。”他说。

    “?”蒋屹失笑道,“什么?”

    “奖励,”杜庭政重复道,“抱一下。”

    蒋屹盯了他片刻,目光里多了一些难以言喻。

    他忍不住用脚踩了杜庭政的小腿一下,却被抓在了手里摩挲。

    蒋屹往回收,没收回来。

    杜庭政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不明显地动了动,转到了他的唇上。

    就在蒋屹即将应允的前一刻,杜庭政松开手,从运动裤的口袋里拿出掌心大小的黑色硬盒。

    他在晨曦中单膝跪地,举起戒指,五官依旧是不近人情的长相,眼睛里却充满希冀:“蒋屹,可以跟我领证吗?”

    蒋屹稳坐高台,要低下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杜庭政等着他开口,刚刚打球时迟到的汗此刻争先恐后冒了出来,他甚至怀疑戒指会因为手指上分泌出来汗液而滑下去。

    “学会了吗?”蒋屹问。

    杜庭政仰脸望着他,蒋屹笑笑,平静地换了一种问法:“我教会你了吗?”

    怎样尊重一个人,怎样表达喜欢,话要怎么讲,怎么讨人欢心,爱一个人究竟应该怎么做。

    “正在学,”杜庭政说,“能不能再给我多一点时间?”

    蒋屹思考的时间并不算很长,远没有一分钟。

    但是杜庭政仍旧觉得难熬。

    被放弃,被选择,被审判。

    如果对方是蒋屹的话,杜庭政已经学会了‘心甘情愿’。

    “需要多久?”蒋屹问。

    “如果需要很久,”杜庭政声音发紧,仰望着他,“可以继续教我吗,蒋屹?”

    蒋屹盯着他,就在杜庭政眼神开始发慌,他才微微一笑,回答他:“可以。”

    杜庭政不确定他回答的哪一个问题,跪在原地没动,直到蒋屹把左手伸出去。

    杜庭政把戒指小心给他带上无名指,见他没有反驳,心脏咚一声从嗓子眼落回胸腔里。

    他攥着那手不松开,因为长时间的维持一个姿势,蒋屹的指尖也跟着隐隐麻木起来。

    杜庭政低下头,用额头挨了一下他的手指,低声说:“谢谢你愿意教我。”

    下一刻,蒋屹猛地伸手抓住他衣襟,将他轻而易举提起来,到了跟前亲了他唇一下,离开时礼貌又矜持地说:“附加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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