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陵想起了一件很久远的事。
那日也是十月初二, 却未落雨。他从北疆率军回京,正是寒重白霜,天光昏昧。他先去宫中见过皇帝, 才赶回公府。
母亲拖着一副病体,泪湿衣襟地询问他为何提前归来,也不先来信告知,他安慰着应答, 又扫过一圈围来关切的亲人,却不见曦珠。
从前哪次他回家, 她都会在这里等他。
她去了哪里?
等散去席面, 卫陵无意问起妹妹,才得知是去法兴寺上香了, 天尚黑时就出门的。
原是如此, 难怪大早不在府上。
但那时他已近一年半未见她。
亲卫劝说他不如趁着难得闲下来的日子,将身上的伤养好了。他却不置一词,换过身上的戎装,就出了府。
其实何必去找她呢,总归她要回来这里。
但他等不及,一定要去找她。
到法兴寺后,卫陵让亲卫直接去问人在何处,得知她往祈愿台那边去了。
他便赶过去, 走的小径。
母亲信佛,常来此处。年少时, 他跟来几次,游逛过满寺, 便知晓各处道路。
他很想她。
每一场战事结束,深夜孤灯下, 他都会将放在心口的平安符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想起她的叮嘱。
她望向他的神情是那样温柔,又是那样坚定。
那刻,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可当他到祈愿台时,却看到她身边有了另一个人。
是许执。
远隔金郁的山林秋色,她不知怎么落了泪,许执低头说了些什么,不过几句话,她就破颜露笑,似不好意思地垂下脸擦泪,却将手里的祈愿带递了过去。
许执将两人的愿挂在一起,一根高枝上。
然后牵过她的手,走下台阶。
那真是很好的景,天空很蓝,日头金灿,就连穿林而过的风也很和煦,拂过两个紧挨依靠的人。
亲卫要上前去,卫陵抬手制止了。
他就站在隐蔽处,远远地看着,直到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彻底不见。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转目看向那棵系满世人心愿的树。
不应该偷窥。
但他最终还是走了过去,犹豫片刻,伸手将那根高枝捞下,找寻着她的字迹。
他认得她的字。
她的字不大好,曾经在祠堂帮他抄家训时,她说过自己从小不爱读书写字。
和他一样。
他以为自己真的认得她的字,但找了许久,在飘荡的红里,却不见她的愿。
到底是哪条?
她的愿是什么?
直到手停落在一条银钩虿尾的祈愿带。是许执的。
那样的字,无愧他寒窗苦读二十载。
在这条愿的前面,是一条鲜红的愿。
字迹变了。
卫陵并不精通书法,但那瞬,竟觉得两条愿的字有相似之处。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
他忍着一股股的眩晕,看向她的字。
“世事顺遂,平平安安。”
再简单不过的愿,他方才才会忽略了吗?
分明手从这条愿经过数次。
亦还是这样的字迹,让他不想相信,她已在为另一个男人改变了。
新伤隐隐作痛,伤口崩裂,血尽流出,湿透了身前的缁色袍衫。
头疾跟着发作,吃过药才好许多。
他一个人回去了,带着她几乎被撕碎的愿。他不该来找她,这样才不会看见那幕。
回到公府,那里已经有一堆事等着他。部属的安置、亲友递帖拜访、东宫的秘信、盟友商议下一步谋算、政敌的鸿门宴……短短半日,他就被这么多人惦记上,不管是想从他身上获利,亦还是要他的命。
他很忙,忙地忘记了她。
但脾气忍不住暴躁,极力控制着。
在月亮升至中天时,卫陵还是一把将茶盏砸碎在地。
“你去告诉陈望,我这个人向来是公私不分的。他想分明私了,就再找一条通天的路,不然就好好想清楚,不过丢了头上的乌纱帽,断了前程。若不想活,就让他洗好脖子等着!”
说什么前程,什么命啊的,不过就是桩小事,放到朝堂那些文官武将那里,谁手里不沾点血。有良心的官员都如此,哪个能干净?
再平常不过罢了。
却惊吓住门外一角翩跹的霜色裙摆。
人都退出去,在经过她时顿了顿,但她仍在墙壁的阴影里躲着。
卫陵就坐在那里,接过仆从新递上来的茶看她。已经等了大半日,他不在乎多等一会。
终于她挪进花厅来,步子很慢,最后停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她望了望被打扫后尚未干透的地砖,就把眼定在那里,都不肯看他一眼。
她低着头说:“三表哥,我不知你今日回来,还以为会晚个一两日的。又碰巧今日有事,没能在府上迎你。”
厅里的光很亮,足以卫陵看清她。
从乌黑莹亮的挽髻,一直到那张经年秾丽的面容,延过秀颀雪白的肩颈,滑落至愈加丰郁的身形。
她就是这般,与许执在一起。直到现在才想起回家来。
她应该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无措地掠了下鬓边的发丝,将头更低了。
尽管如此,卫陵也没把眼移开,道:“我听小虞说过你去寺里了。”
他又问:“一个人去做什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倏然抬头看他,仅一个目光相触,便偏过眼去,脸上满是犹豫的神色,抿紧唇将袖子绞地更紧了。
他也冷了脸。
茶盏磕到桌上的声响,她似被吓一跳,脸色有些发白,慌道:“我,我随便走走,这么晚回来,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她对他说谎了。
不过分别一年半的光景,她也知道拿这些虚假来搪塞他。
眼前恍然出现她与许执在一起的场景,历历在目。
卫陵握紧手间的祈愿带,头一阵阵刺痛。
即便她说了真话,他又能怎么样,难道让她再次陷入难堪的境地,让她得知他真正的劣性吗。他与她已经走向不可挽回的道路,也没有办法再回头。
他只是没办法接受她也开始变得畏惧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与此同时,与另一个叫许执的男人亲昵。
最终他只能在沉默中,说了这样一句话。
“以后早些回来。”
那晚她离开后,开始落雨,很大,也很冷。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竟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倘若能重回最初就好了。
雨声渐大,卫陵再睁眼,便发觉自己回到了祈愿台,似乎还是那日。
但手中洇湿的愿在告诉他,并非那日。
他已重生。
她亦是。
卫陵忽然明白了一些事,当年曦珠为何会在说那个谎话前,那般犹豫不决,甚至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悲伤和怜悯,也许不是为了周全她与他,因那已经无法更改,更可能是只为了他一个人。
她要如何开口,说今日是她父亲的忌日,从而不牵扯出他也失去父亲的伤口。
因此只能闭口不言。
但那些年,他却不曾注意到这个日子对她是特殊的,反而是许执在她难过的时候,陪在她身边。
他觉得头有些疼,是前世的旧疾复发。
也好,是他活该。
葱郁盖顶的树冠下,卫陵将曦珠的愿重新挂回树枝上,一处更高的地方,系地很紧。
当年他不仅不信鬼神,还私自将那条愿扯下,以至于她最后的结局不能顺遂,但这世,他只盼她所有的期望都能圆满。
*
曦珠回到厢房后,天已黑,青坠去点灯。
趁着时辰还早,便找册《本愿经》来,抄写了好做法事的时候烧去。
曦珠跪坐在蒲团上,在一盏油灯下,低眉垂眼,蘸墨书写。清静地,抄写起来倒快。
只不过片刻,手就僵起来。
旁边有烧热的炭盆,青坠看表姑娘冻红的手指,忙劝来烤火。
曦珠也就放下笔,挪动些,将手伸过去。
两人说着话,青坠就想起取晚膳时听到的一桩事。
“我方才回来时,听两个正扫叶的和尚说,今日沈家的二公子也来了这寺中呢,也带着琴,还到山上的亭子去弹。比二夫人还风雅,不知多冷。”
青坠知表姑娘来京城才半年,定不清楚这沈二公子,就说了些传闻。
诸如大燕第一的琴师、身边侍候的丫鬟小厮皆需姣好容貌,过两月就要换批人、出门要焚九遍香、去宴会从不用主家的食具、一日衣裳要换三次,沐浴两回……
曦珠怔住。
她没料到此时的寺里,孔采芙二嫁的丈夫也在。
原来早在这时,两人就遇到了吗?
耳畔是青坠的唤声,曦珠回神,对上她疑惑的神色,笑叹道:“这世上还有这样讲究的人啊。”
“是啊。”
青坠见状,多说几句,后见炭不够夜里用,说再去取些,便出去了。
曦珠坐回去写过几行经文,笔就顿住了,蹙眉又想起卫度和那外室。近来出现与前世不同的偏差,她只希望此事不要有异变,不管如何,也要等国公回京。
不过想转,她就放下了心思,接着在灯下磨墨起来。
不知不觉间,《校量布施功德缘品》都抄写过一半,她才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灌入外面的磅礴雨声,冷风袭来一瞬,就被合上的门彻底地推出去了。
曦珠拉紧外裳,以为是青坠回来了,继续写着。
问道:“怎么回来这样晚?”
快烧尽的炭被火钳翻动,又添入新的银炭,噼啪飞溅起几点火星子,很快就消匿了,厢房内好似暖和了些。
曦珠疑惑为何青坠不答话,终于把笔下的一个长句写完,转头看去。
下一刻,手里的毛笔掉落,浓墨坏了一整张写好的经文。
她一下子站起身,骇然地看向正蹲身拨动那些炭的人。
卫陵看她一眼,笑了笑,又转回头看向面前的火盆,翻地更燃些,才放下钳子站起身。
他这一起身,影子便跟着扑过来,落在曦珠身上,似笼罩住她。
她不禁往后退一步,碰到桌子边沿,止住了脚步。
“是不是吓到了你?”
这是显而易见的,卫陵自己说完都笑了声。
曦珠没有说话。
她看着七步之遥的他,而他背后灰蒙蒙的窗纸上,斑驳的树影在狂风暴雨里,被扯拽地摇晃。她拽紧了裙。
卫陵敛了脸上的笑,温和地看她,问道:“可以坐下说话吗?”
片刻的沉默后,曦珠先坐下了。卫陵坐在对面,不远不近的。
恰是她在灯下,他在光与黯的交界。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她被薄光晕染的脸上,这时候的她才过十五的年岁,明媚柔软,云鬓轻堆,即便素妆,也掩不住好姿容。让人一看,就再也挪不开眼。
可卫陵却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月色下,这张容颜已被那些苦难,和无休止的病痛折磨地衰败。
似凋零枯萎的花。
她气弱地问他:“三表哥,我是不是不好看了?”
分明病地那样重,连说话声都时断时续,还是艰难地抬起那双遍布伤痕的手,遮掩住脸。
呜咽,泪水,从干枯的指缝中流出。
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她的哭声了。
从流放起,她还会因那些艰巨的难处,细碎地哭,可渐渐地,她不再哭。
是被挫折地知晓哭没用了。
但再见到他那刻,她第一想到的却是自己的脸,是羞怕他看见。
可应当羞愧的是他。
他俯身,轻轻地落了一吻在她眉心。
“好看,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她犹疑,声音低地听不清地问:“真的吗?”
他点头,“真的,我不骗你。”
他的话是那样无力,与她经历的那些痛苦相比。
可她还是高兴地,一点点挪开手,微弯的眸中是将落的泪。
今生的苦涩漫涌到喉间,与前世的愧疚一道折磨着卫陵。
从前世尚且活着时,到后来沉于黑暗的那十年,他就有许多话想与她说,但最后一面,她重病困倦,并没有听完。
再张口,却是万般话语,只化作一道低声,她的名。
“曦珠。”
上次相见还是逞意的,连离去都是少年人的骄肆,却在一场重伤昏睡后,尽管人瘦地眉眼愈锋利些,可这般语气却极平和不过,让曦珠不由想起青坠那晚遇到时,他说的话。
她看着他薄白的脸,右侧额角有一小块疤的痕迹,抿紧唇直问:“你来做什么?”
她的语调是冷的,但卫陵听着,却渐渐又笑起来。
他本来怯于这重来的一世,该以何种面目见她。但此刻她对他的冷声,让他心里都畅快起来。
卫陵一双笑眼目不转睛地望她,道:“我醒后,就一直想见你。”
他若有意对谁,那本蕴藉风流的眼都满是她,就连清冽的声音也是柔意,随口都是动人的话。
曦珠被他这般惊地僵住身体。
她以为都与他说明白了,不想这个雨夜竟来了寺庙,还遣走青坠,也不怕人发现。她这回连神色都冷下来,道:“三表哥,你不该来。”
卫陵有些泄气地松了肩膀,语气低落道:“我那么远过来,你却赶我走。外面还下那么大的雨,你要我到哪里去。”
曦珠再次沉默。
卫陵见她不说话,不留意朝她近些,愧意地低声说:“对不起,那日是我脾气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曦珠竟头一回对他语塞,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卫陵,更没见他朝谁低头,不知该怎么应对。
隐隐地,她有些烦躁。
不是为了分明那日闹成那样,时隔一月,他就不放心上。而是他这样的态度,让她觉得有什么真地在改变了。
曦珠蹙眉道:“我以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不懂。”
卫陵声高些道:“我们还没将话都说清楚。”
他这副装着明白揣糊涂的模样,曦珠又是一滞,道:“已经没什么好说的。”
她冷地不能再冷了,却得他反问:“怎么没好说的?”
不知怎ῳ*Ɩ 么回事,他那上扬的尾音,混杂檐上砸落的错乱雨声,激地曦珠越来越烦,“没有就是没有,你快走吧,怎么来的怎么走,别被人看见了。”
一旦此事暴露,她在公府可能再待不下去,又会被迫走上前世的道路,可她已经不想再把自己的命运给任何人掌握了。
这样吵架的态势也不大对劲。
谁知她想到这,就见卫陵翻身躺到床上。
这下真惊地曦珠睁大了眼,慌地站起身道:“你做什么!”
卫陵侧翻过去,滚到她晌午睡过的枕上,哼道:“今日你不给我把话讲明白,我不走了。”
曦珠是如何也想不到,会演变成这样子胡搅蛮缠,下意识要拉他起来,却又停住,没有靠近他。
心里憋起一股气来,两腮微微鼓起盯着他。
他身着雪青窄袖暗花缎袍衫,无所顾忌地就双手枕躺在那里,手肘处的璎珞团纹银丝隐亮,懒散地不成样子,长睫微掩的漆黑眸子也望着她,还将狭长的眼尾挑起一丝笑。似不怀好意地勾她过去。
曦珠一动不动地,就这般与他对峙。
良久,她问道:“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她对他,早无话可说了。
卫陵收拢了笑,跟着坐起身,抬头看她归于平静的脸。
十年无尽的挫磨,业已将她这个年纪的羞涩消磨干净。
本不该如此。
他将一直吞痛的喉咙咽了咽,没忍住唤她一声,“曦珠。”
曦珠袖中的手捏紧。
他叫她的名字时,是低哑的,听似无波无澜,却似叫了千万遍的,让她不禁为他之后的话提心吊胆。
卫陵语气又低了三分,问道:“你不愿意与我在一起,是不是在担心被我爹娘知道?”
曦珠被这话一愣。
因他说的确是她如今最担心的事,可她也知道,她的担心与他话里的意思是两回事。
果然接下来就听他说:“若是这个,我已想好法子。几日前,我与二哥说过了,让帮谋个职,等我有些成就了,再与爹娘说咱们两个的事,好不好?”
没等曦珠回话。
卫陵沉声道:“若是他们不答应,那我们两个就离府,不在京城了,过自己的日子去。”
他的目光仍然一错不错地仰望着她,神色严肃认真,没有一点说笑的意思。
这一番情意凿凿的话,将曦珠怔然。
她太清楚了,不管这个年纪的他再如何玩笑,可摆起脸来,与后来的他一样,出口是一定要做到的。
曦珠渐渐觉得渺茫起来。
她已经不是十五的年岁,一心只将此生系挂一人身上,为他连自己都牺牲,都忘记自己也会疼。将那段只她知道的刻骨铭心的前世割去,她和他之间,还剩下什么。
不过是门第和阶级。
他竟轻易说出抛弃身份的话,甚至比她前世所说出的话更加可笑。
心里压抑已久的情绪乍然蓬开。
曦珠抬眼,眼眶泛红地看着他,“你也明白我配不上你,就不要妄想,还说这样的话!”
她不知这话是在自贬,还是一种报复。
当年那晚之后,姨母就开始给她相看人家。
即便那晚他一句话不说,她也知道了他的答案。
与他人的相看,更让她明白,他们永远都不可能。
而后来,她能嫁的,仅是一座冷冰冰的牌位。
寒风从心里刮过,空荡荡的。
一片朦胧里,曦珠几欲克制不住,想朝他宣泄出来,但最终没有出口。
她清楚,他永远留在前世了。
眼前的卫陵,不是他。
却也不想再看到这张脸。
一只手径直伸来,迅疾抓住她离去的手腕,扣住她的腰,将她揽抱进怀里。
曦珠被他的手摁住后脑,被迫抵在他的肩膀,呼吸间全是他凛冽的气息。
她拼命挣扎起来,狠狠捶打他的后背,闷声喊道:“放开我!”
她有些想哭,甚至比重生第一次见到他时还要强烈,她不明白为什么。可她不能,一旦落泪,将昭示她的软弱,与他的妥协。
卫陵沉默地让她打,牵连尚未好全的伤,脊背生疼,却没有松开分毫。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是有些恨他的。
可能怎么样,他没办法放手了啊。
只能愈来愈紧地抱住她,直到她渐渐无力地放下打他的手,垂头靠着他,无声无息般地抽动。
他听到她说:“我不喜欢你。”
“三表哥,我不喜欢你了。”
她在他怀里,又说了一遍,给谁听的。
一个人重来还会重蹈覆辙吗?她对他不抱有希望,爱早在漫长岁月里磨灭了,可总有余烬,总得重新燃起来。
“那你又为什么会病了?”
声音轻地似叹息。
她也许听到了,也许没听到。
她没有回答。
卫陵拥着失而复得的她,俯首嗅闻那股早就融入他魂魄的气息,餮足里隐约疼痛。
良久后,他说:“曦珠,给我一次机会,这辈子,我会好好照顾你。”
*
深夜大雨,卫陵还是离开了寺庙,她不想被人得知与他的关系,是有顾虑的,而他也有顾虑。
现在所有的祸事都未来临,卫家还处于险境,他不能为了私欲,将与她的事摆到明面上,把她牵扯进来。
等所有的事尘埃落定,恩怨了结,他与她才能真正安稳下来。
到时,他会放弃京城的一切,和她回津州。
一起回家去。
离去前,卫陵到那两盏长明灯前上香,并跪地磕了三个头。
第032章 莫逆交
天将黑时, 雨势骤大,被寒风挟夹着,吹刮过廊下几盆正盛的绿牡丹, 硕大的花冠垂落,几欲折断。
秦令筠下值回来,见那花的模样,凝眉叫来丫鬟。
“夫人养的菊, 让你们仔细看顾,也不知用心些。”
丫鬟忙道:“方才是有其他事, 雨又是一下就大起来的, 奴婢才没来得及。这就去把花搬到避雨的地。”
爷瞧着不近人情,但底下脾性好, 好说话, 缘由合理,必不会怪罪。
不像夫人。
只是这念才出来,院外就走进一行人。
姚佩君与婆母雨中赶路,好歹趁天黑尽前回到秦府,又亲自撑伞送婆母去歇息,才回来自己的院子,一进门,就听到丈夫的话, 心里欣忭,没想到他将这样的琐事记得清楚。
也就摆摆手让那个丫鬟去忙, 跟着丈夫进到室内。
见他脱了乌纱帽,便上前去, 要接过拿去放置。
离的近了,秦令筠才注意到她的肩全然湿透, 藤黄对襟短袄黏在孱弱的半身,就连发丝也有些凌乱。
他沉声问:“怎么淋了雨,你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
话音甫落,不待丫鬟慌张跪下,姚佩君些许发白的脸上挽起一个笑,轻巧道:“不过风大些,雨斜得很,不怪别人什么事。”
能是什么别人,左不过他的母亲,她的婆母。
秦令筠浓眉皱地更紧些,更衬地面容沉压冷肃。
“你的身子本就不大好,也不晓得珍重些。去将衣裳换了,别等会生病了。”
姚佩君知丈夫面冷心冷,却是关心她的。
片刻前在婆母那里受的苦楚瞬时消弭,心里冒出甜来,笑应着去里间。换衣后又取一套赭色曲水纹的直身,到前面服侍丈夫。
秦令筠搁下热茶,起身展开长臂,任由妻子替他解下革带,接着前头的话,问道:“这样的天不在家待着,到外头做什么。”
姚佩君扣衣襟盘结的手一顿,结子脱出指间。
她将头更低了,犹豫几番,还是嗫喏出声:“与母亲到法兴寺上香去了。”
屋内只点盏灯,昏昏地摇坠,映照着半张昔年灼若芙蕖的容颜。
“找大夫看了十余年也不好,你就不要再费心了。”
秦令筠轻叹一声。
在丈夫的手将要碰触来时,姚佩君的手突兀地横亘在那里,缩起地不甘,她只好苦涩地笑了笑,放下手不说话。
秦令筠自己扣好那粒颈前的结,将妻子的脸又望了望,在眉眼去寻镌刻心里的影子。
半晌,他终于握住她冰冷的手,轻合起来,“你要去就去,我并没其他意思,只是见你辛苦。既要操持府上的庶务,还要为照秀的事累心。”
他的嗓音是沉的,却含着似无奈般的怜惜。
也就是这点无奈,以及这点怜惜,轻地几不可闻,却让姚佩君在这个世上继续苟延残喘。
因为他,她才能活着。
倘若哪天他连这些都不愿意给她了,那她真不如去死好了。
这一丝苟活的喘息,惊动一条缝隙背后暗窥的人。
跌跌撞撞地,他从绛纹帐后的桃木暗八仙立柜中闯出来,发髻松散覆遮着脸,一身苔绿衣衫半挂在薄瘦的少年身体,逶迤拖地,揉着惺忪的睡眼,朝她奔来。
转眼间,搂住她的脖子,扑入她的怀里。
抬起一张貌若好女的面容,撒娇一般的哭调,“娘,你到底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
这便是姚佩君的罪,生下了这样的一个儿子。
她被这个罪勒住脖子,却在看后面的男人。
她的丈夫,一如既往地,怜悯地看着她。
便是在这种眼神下,她推了推身上的人。
十五岁的少年侧首,才看到这里还有一个人,陡地被吓,躲到与他一般高的母亲身后,贴着她的后颈,抖抖索索地,小声叫了声父亲。
她的丈夫应了声,道:“我有事要出去,今晚不回家了。”
随后扯整袍袖,离去了。
她挽留不了渐渐消失在眼前的他,只能抱着眼前这个与他五分相像的儿子,就似抱着他方才的怜惜。
没关系,他是爱她的。
纵使他找再多的女人,他也是爱她的。
她知道他最近喜欢上一个名唤浮蕊的女子。
他与她说过,这种事上,他从不瞒她。兴许下回,她可以问问他,要不要将浮蕊抬进府,做第四房妾室。
不管多少女人,她都会像爱他一样,去爱她们。
秦令筠出门后,雨幕之中,隐约还能听到后面追来的声音。
“娘,父亲今夜不回来,我可不可以和你一块睡了?”
他的妻子回答是什么,模糊听不清楚。
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厌恶。
坐车出府,寒雨淋落在车顶上,啷当作响,最终拐进槐花胡同,芳云院。
是夜,绮帐围拢中渐起低泣和撕扯声。
浮蕊伏跪在床上,几乎被脖颈处狠勒的腰带扼死,一头散落青丝也被攥住,被迫仰起头。她的双手抓紧床褥,染了淡粉蔻丹的指甲从上面划过,发生滋滋的刺耳声响,折断渗血。
“大人,求您。”
泪水不断淌落下来,在最后一口气要断绝时,她被摔回褥上。
秦令筠松开从她身上剥落的腰带,弯折的腰肢颓塌而下,不断咳嗽颤抖,目光落在白皙纤弱的背上,已有纵横鞭出的红痕,错落出一副让他满意的景。
一声叹息溢出唇边,终究不是她。
起身掀开纱幔,披上外袍,走到疏窗前,伸手推开,迎面灌来一阵冷风。
幽静之中,偶有几盏灯火,点缀一座四方京城。
他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白绢丝帕,置于唇鼻处,深深嗅上一口。
幽香减淡,已近乎于无。
*
曦珠辗转难眠,为卫陵一席夜话。
尤其在那张他躺过的床上,更是翻来覆去地,哪里都不舒服。
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了。
在前世,她目睹过他许多样子,从少年时的肆意,到后来的冷漠,无一例外,在那些屈指可数的见面里,都与她有恰当的疏远。
他不会喜欢她,也不会那样抱她,更不会说出那种话。
惘然间,她倏地想起那时喜欢姜嫣的他。
尽管知道他后来对姜家只有仇恨了,可那段埋在光阴里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是不是就是如今的他?
曦珠微微失神地望着顶梁,很快又有些恼恨起来。
她不该再去想过去的事,该想现今才是。
但她今晚失控了,不知接下来要如何走。
她唯一希望,他别把这事捅露出去。
青坠也是整宿地睡不着。
她想破脑袋,都没想到这样的雨夜,出去抱个炭,就被阿墨笑嘻嘻地拦住。
在门外廊下等着时,她胡思乱想好一通,没明白表姑娘和三爷怎么在一起的。再想起三爷的不着调,更是心惊胆战。
三爷离去后,她进去,果然见表姑娘眼是红的,衣裳也有些乱。好在细瞧后,是没出事的。
这事要捅出去,先不说表姑娘的好,光是和三爷身份上就差好大一截,又是父母俱亡的。
大夫人和二夫人,一个是名将独女,一个是次辅之女。
不论是家世和权势,表姑娘是一样都没有,唯有容貌。
但公府早定下规矩,男子只得迎娶正妻,除四十无子才得纳妾。
表姑娘要想进这个门,可走不成妾室的路。
这规矩还是现今的公爷定下的,若非此,不知多少人要送自家姑娘进公府,哪怕做个妾也要攀扯上关系,现在的公府后院可要热闹了,不知添多少主子。
可也因此,三位爷的婚事定立困难,只一个妻,免不了牵扯到各方势力。
大爷是世子,最是简单,还在国公夫人肚子里,就被公爷指腹为婚,一到年纪就娶了大夫人进门。
二爷是难的,听说为了娶二夫人,愣是在公爷书房跪了一夜。
如今轮到三爷,也不知有没有心娶表姑娘。
要有心,真个难比登天。
即使国公夫人念着故情答应,府上大事裁夺都在公爷手上。
而三爷挨公爷最多打骂,这下怕是要翻天了。
青坠原想问表姑娘此事,可见她今夜这样,实在开不了口。心下唉声叹气一顿。
翌日昏蒙的天,等法事做完,已过晌午。
曦珠一夜没睡,出了佛殿,脑子还有笃笃的木鱼声,混沌地厉害。但在乘车回公府的路上,还是撑起心神,暗窥过孔采芙的神色,并无异样,和来时一样,仍将琴抱在怀里,清冷如霜。
回到公府,两人在垂花门告别后,曦珠和青坠径直回去。
到春月庭,她先去看过蓉娘,得知大夫已来看过,开了药膏贴腿,又被说脸色太差。
蓉娘摸摸姑娘的脸,心疼道:“是不是太累了,赶去歇吧,我这里没事。”
曦珠脸颊蹭下她的手,笑了笑,“晓得的,我都这样大了,不要您操心,您顾好自己就成。”
不管出现再大的偏差,她最后也一定要回家去,带着蓉娘他们一道走。
回到屋里,曦珠从妆奁挑了根嵌翡翠缠花金簪给青坠。
青坠推脱不要。
簪子瞧起来贵重又精巧,能压箱底。表姑娘平日都是素妆,这般都是存放起来的。
青坠知这是封口,坦诚说三爷给过了。
曦珠道:“那是他给的,这是我给的,不一样。”
“你不是说明年要嫁人吗,你就当这是我送的嫁妆,还是一年前打的,我没来得及戴。”
放进她手里,点了点她眼下的青色,笑道:“好了,别推了,帮我叫过水,就去睡吧,你昨晚想必没睡好。”
青坠晕晕乎乎地接过,出去做事了。
等沐浴完,曦珠硬撑着在升起的炭火热气中,将绞地半干的头发干透,才上床去。
无力再去想那些事。
直睡过去。
*
卫陵是在十月七日的傍晚,得到神枢营的任令。
卫度免不得冷笑,“你不与我说,反倒先去找娘,拿娘来压我,你什么时候学的这套了?”
卫陵翘着脚在榻桌上,眉梢是笑,却是冷哼一声:“我要先和你说,你不定把我弄哪里去,我还能和崇宪一块?给朝廷做事就够无聊的,还不能和朋友一起,有什么意思?”
“亏得你生在咱们家,能这样讲话,要做个贩夫走卒,饱一顿饿一顿,我看你这会还能轻松?”
说着,卫度锁眉将他抬高的腿拍下,“坐有坐相,像什么样子!”
卫陵一晃,稳着身体端正了,张口就问:“你是我二哥吗?”
卫度反问,“我不是?”
“你既然知道你是我二哥,就别和爹一样管我,你刚那话,我以为你是我爹。”卫陵又搭起脚来。
这话威力凶猛,将卫度呛地不行,拱地心火乱窜。
“你有本事就到爹面前这样说!”
“我没本事,也就敢在二哥面前说了。”
这回卫陵醒来,是愈发会怼他。
卫度几个回合下来,逼地他都吐脏话了,肺被气地胀疼,不再就这种事和他互骂。
也待不住了,起身道:“你再养个几日,等身体好全了,再去上职。不求你做出什么政绩,只要别惹事就好。”
这话掺半句关切,卫陵仍不领好意道:“惹了天大的事也有爹兜着,轮不到二哥身上。侍郎大人放心。”
卫度都走到门口,又叫这话气地将他杂乱的屋说一通:“你看你这里成什么样,早些时候叫丫鬟来收拾,还不让进,我看以后都没个下脚的地。”
“是,你屋里最一尘不染,怕不是暗地藏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蓦地一道阴沉目光回头。
正对上一副挑眉衅笑,“别不是吧?”
那道视线逡巡他几遍,不见异样,终于松缓离开。
这边的笑也一点点收起来,成了漠然,眼却把周遭扫一遍。
确实有些乱。
可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仰头躺倒,把脸跌进阴影,在一片晦暗的光里,再次陷入来临的黑夜。
夜幕昏沉,缀满银星子,月亮挂在潺潺流水对岸的高空。
难得的晴朗日。
岁寒堂最顶上的雅间喧闹不止,欢声不停。
“这局你又输了,哈哈,喝!”
“别耍赖,认赌服输啊,大家伙都看着呢。”
“叫人再上酒!”
“怎么回事啊,弹个欢快喜庆的,今儿可是咱们卫三爷请客,人刚重伤大好,你弄那么哀怨的做什么,情歌呢,也不瞧场合。”
……
闹哄哄的一堆人,围了三四桌,左一言右一言,也不知是谁在说话,但都围着卫三转。
前段日子,大家伙带礼去看他,伤好后自然要请一回。
也是在这席上听说他要去神枢营,以后没得机会混了,更是连连敬酒说笑。
其中最高兴的莫不过姚崇宪,勾着卫陵的肩道:“你既来了,可别忘了先前答应我的事,要去会会那个叫洛平的。咱们一条线,还怕搞不定他一个武状元吗?”
卫陵扬眉笑应:“我能忘吗?这事昏时我都惦记着,要不然还醒不过来!”
这话说地姚崇宪更觉是亲生兄弟,直接帮他挡酒。
“他刚伤好,你们敬的酒都我来喝!”
比及夜深,长街河畔脂粉盛浓,衣带翩飞,笑音缠人。
各人酒醉不一,大半数归家,其余找地住局寻欢去。
姚崇宪被灌几坛子酒,自不省人事,一会叫良儿,一会嚷小襄,是他那两个喜爱,却不得不在明年春娶妻前处理的通房。让随从架上马车回家去。
留下两人在最后。
王颐原不想来,但不比上回烟花地,此次卫陵选的是酒肆,请来有他认识的人,奏乐的乐伶也再正经不过。
这些日心里愁闷,借着这个机会,也当纵意一回。
即使如此想,席上才喝两杯酒,脸色便薄红。
一地杯盏狼藉,有人来收。
卫陵要两碗醒酒汤,一碗递去给他,一碗自己抬头喝下。
将碗搁桌上,见王颐还是呆坐,问道:“这晚叫你来玩,来时好好的,怎么现在反倒成这样了?”
“你有事就和我说,我要能帮你,一定帮。”
片刻未有回应,卫陵揉把泛疼的脑袋,叹气道:“成了,不说就不说,赶紧喝了这醒酒汤,我让人送你回去。我也要回家去了。”
王颐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汤,忽然道:“你上回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假话?”
“什么真的假的?”卫陵反问。
王颐道:“你说柳姑娘早知道我有意她的事。”
说着就低下眼,难过道:“你还说,她不喜欢我。”
卫陵醉地捏捏眉心,“你该不会这些日都在想这事吧?”
王颐轻应声。
“她确实知道了,但喜不喜欢你我自个猜的,你还真信我胡说的?”
王颐诚恳道:“可我听你说地很真。”
兀地一道拍桌声,惊地那汤溅跳出来几滴,卫陵乍然提声道:“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在哪里?就是优柔寡断,磨磨唧唧,我那时让你跑,你还给我愣在那里,我当时真想将你喂狼,好自己跑了。一回也就算了,自个的终身大事也是这样,与其在这里痴心妄想,还不如直接去问她!要别人先娶了她,你才后悔一辈子!”
王颐被这高声震地傻愣,回想卫陵这话,果然如此。
自己的性子确实温吞,难听就是磨叽。
他被一激,酒还未醒,红着眼问:“我倒也想啊,可怎么问?”
卫陵拍拍他的肩膀,笑了。
“既然是朋友,我还能不两肋插刀帮一把啊?”
第033章 白月光
十月九日傍晚昏时, 曦珠从外回到春月庭,接过青坠递来的热姜茶喝口,散些寒气, 卫虞便来找。
她将茶盏放下,笑道:“怎么过来了,又想去哪里玩?”
只有卫虞想出去玩,才会亲自过来, 让她陪着了。
果不其然,就听卫虞说当今枫叶正红, 是赏景的好时候。
“表姐, 你定然没见过满山红枫的景色,我们明日一道去好不好?而且三哥说今年初, 奉山还新修了观景台, 从楼上往下看,一定好看。”
她喜欢和表姐出去玩,先前几次出门玩,都很高兴。不过这样一道玩的时候少,表姐总是天才亮就出府去,她也不好去烦。
曦珠想来明日无重要的事,正要应下,闻言怔了怔。
“三表哥说的吗?”
卫虞点头道:“三哥说这还是表姐来京城的第一年, 倘若错过这年的红枫盛景,就要等明年了。”
昨夜, 三哥过来院子找她,说是奉山景色正好, 可以邀表姐出去玩。
她都看过好几年了,但观景台是这年才修的, 又是一个新鲜事物,自然想去。
卫虞晃表姐的胳膊。
“去吧去吧,三哥说再过两日去,就不怎么好看了。”
曦珠被挂在胳膊上的人儿晃地有些晕,思绪断下,最终还是无奈笑应。
她记得自己去过奉山,那里的枫景确实很好。
翌日巳时三刻,两人乘车朝奉山去。在西郊不远处,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山底。待下车,身后四个护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另还有两个丫鬟。
一个是青坠,另个是卫虞屋里的。
经连月秋雨,满山的枫树早被霜寒浸透染红,从底下看去,犹如渐燃的火。愈往上走,置身一片赤红中,间无杂色。
隐约有淙淙水流,循声看去,一条只半臂宽的溪从山上淌下,溪底堆累起红枫,有尚未沉落的枫叶顺水而流。不一会,就不见了影。
路上遇到些人,也是来赏景的。
空寂的山路回荡着不时从哪处传来的笑语。
曦珠与卫虞说笑,拾阶而上,朝山顶的观景台去。
快至半山腰时,不经意抬眼,惊见隔着前方三十多阶,一个身着兰苕色圆领袍的背影,顿住脚步。
这一停下,卫虞疑惑,循表姐的视线看去,喊道:“三哥!”
那人被唤住,转身见阶下的人,眉眼几分冷然,轻掠过那张些微惊惶的脸,又变得失落。
卫虞提裙快步上前,欣喜问道:“你怎么在这?”
卫陵抬眼,很快唇角漾开笑意,道:“只准你来,不许我来了?我明日就去上职,好歹再玩过一日。”
两人说话的功夫,卫虞再瞧旁边还有一人,相貌温润,是近日与三哥交好的王颐。她对此人没甚好感,险些连累三哥没命,但谁让三哥重义气。
王颐觉出卫四小姐目光里的不满,忙拱手行过一礼。
卫虞应过,又扭头看阶下,见表姐还在那里,招手急唤。
曦珠只好硬着头皮往上走。
她没料到会遇到卫陵。自那夜过后,隔着七日,未再见他一面,昨日还是从卫虞口中听到他的话,今日就再见了。
方才他望过来的眼神,变化繁多,只让她觉得莫名奇妙。
几日深思,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只要他别让人看出两人的事。
但不想还有王颐,与他站一处。
姨母还未与她说王家要来说亲的事,但她提前得知了。
尽管想过数种推辞,可不管哪种,按她目前的身份,能嫁给王颐,也算得高攀。若是拒了,便是不识抬举。
曦珠心下无力,脚步沉重难行。
既碰到一块,又都往观景台去的,就一道结路同行。
曦珠走在卫虞旁侧,听着卫陵和王颐熟稔地说话,一股莫名的怪异感浮现出来,本要说自己走得累,先回去了。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她反复想过,到底没有说出。
叹气,算了。
只希望快些去观景台后,好回府。
再无心看四周景色,却时不时要被一双眼望一望。
不知是第几回了,隔着卫虞,曦珠终于没忍住暗瞪了卫陵一眼。他像是努力许久后,终于得到回应般地笑出声来,很快又将薄唇紧抿了,眼里的笑转瞬即逝,再偏头去与王颐接着说话。
不过是路上的闲聊,扯东扯西的,但她听清了一件事。
他要去神枢营了,明早就去入职。
她记得前世,他是在翻年的正月才去的,但现在提前了近三个月。
不免想到寺庙寮房内他的话,似是为她才去的。
“卯时不到就要起,天还黑的,三哥怕不是起不来床吧?”卫虞哼声。
“嘿,我再起不来,能有你厉害?不知谁睡到大晌午,连饭都不吃,那话本就那样好看?”
说的正是昨日,卫虞前晚看话本子大半宿,起时太阳落山。三哥去与她说奉山观景的事时,瞧见那书。这会卫虞可怕三哥在外人面前说起,一时气软咕哝。
却是两人斗嘴时,卫陵又侧过头,对的是卫虞,眼看的是曦珠。
曦珠只管走路,不敢再回瞪,怕多了被人瞧出来。
好不容易捱到山顶。
观景台修筑有五层,呈宝塔状,搭的鸳鸯碧瓦,最上层廊道檐角悬挂有铜铃,被寒风一吹,叮当作响,从陡峭的山巅,飘传至空寂的后山山谷。
一行人走入其中,只有卫虞怡悦地四处瞧瞧,左右摸摸。
随着楼层愈高,又建在山顶,往上走,人愈少。
到第三层楼时,曦珠站在狭窄的廊道处,朝外看去,摇摇欲坠的样子。
再往高处去,她怕自己等会不敢下来。
卫虞与她搀着手臂,自然察觉出,凑近切问:“表姐怎么了?”
这话叫前头两个男人都转回头来。
王颐忐忑一路,到现在都还未与人说上话,这会见心上人脸色不大好,没忍住问道:“柳姑娘是不舒服吗?”
曦珠看向他,又不由被旁边的视线招去。那人的目光在她与王颐之间绕了个来回,近乎一种审视,冰冷的似淬着寒冰,陡地怕他知道王颐有意她,不知会引出什么事来。
莫名想起两人关系这样好,难道没说及?
今日,她实在被这两人扰地心累。
曦珠笑了笑,对卫虞道:“我走得累了,想找个地歇息会。你们去玩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卫虞还没到最顶楼看过,可见表姐这般,只好撇嘴应道。
“好吧,那等会我来找你。”
如此,曦珠便和青坠下至二楼。
离去前,她瞥眼过去,卫陵的嘴角紧抿,眼皮微垂,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方才还是生气,这会竟是难过。
他最后望她那一眼,又有些紧张,和可怜似的?
从在石阶上撞见他和王颐时,他就不大对劲。
直到供人休憩的室,她还在想此事。
青坠从携带的铜壶里倒出热水递来,曦珠接过喝完,好歹缓过些,敲起有些酸胀的腿。
僻静之中,她有些无奈,也不知他当下在想什么。
可不把事摆到跟前,就还是一片白茫茫的雾,谁摸得清谁。
忽见青坠翻起衣袖,起身四处张望。
曦珠见状问道:“怎么了,有东西落了?”
青坠慌道:“是我新绣的荷包,刚还在我袖里,现在不见了。”
曦珠帮她找过圈室内,不见丁点影子。
青坠恳切道:“恐怕是落在三楼了,我还记得那时摸到过,您能不能在这里等等,我去找过,很快回来。”
荷包是女子贴身事物,丢了怎么是好。
“那你去找,我在这里等你。”
“这里只您一人……”犹豫不决。
曦珠道:“没事,这里也没什么人,且护卫在楼下呢,不会出事的,你快去快回就行。”
如此青坠便出去了,单留曦珠在室内。
寒风从山间的枫树林,袭过竹篾青ῳ*Ɩ 帘的细隙,缓缓流进室内,带来一阵略带苦涩的清香气。静谧之中,垂落肩上的薄纱浮动,曦珠望着窗外漫山的红叶,渐渐地,有些出神了。
她隐约记起前世第一次来奉山,也是这年的这个时候。
也是与卫虞一道来的。
也碰见了卫陵。
他是和他那群朋友来的。
她很高兴,时隔一个多月再见他,即使他忘记了承诺她的及笄礼,也得知他喜欢上姜嫣。
但那瞬,她还是高兴。
好久了,她没见过他。
只要见一面就好了,她不贪心。
哪怕他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瞬,笑一笑,应过她的行礼,就转到别处去,仍旧散漫地笑,似乎这世上没什么能让他停留。
直到姜嫣的到来。
然后呢?
……
然而,她不记得接下来的事了。
姜嫣今日也来了吗?
“柳姑娘。”
有谁在叫她。
曦珠回神,这才发现有人正在青帘外,一身天水碧绫缎袍子。她方才见过的。
是王颐。
他来这里做什么?
只是这个疑问才冒出,就见人走了进来。青坠还未回来,此处只她一个人,曦珠心惊,骤然起身。
王颐收到卫陵的示意,让他来二楼找柳姑娘,道那个叫青坠的丫鬟已被他想办法支开。
他几乎是秉气来到此处,原是想等柳姑娘应下才进来,但适才一路心惊胆颤地过来,又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怕真地被别人看到,到时不仅是他,就连柳姑娘的名声也要受损。
原想还是不要做这样违背德行的事,但卫陵为他做了这样多,若是他退却,便是辜负了好友的费心。
另则,他的确想确定柳姑娘的心意。
脑中乱糟糟的,再想及卫陵说过让他速战速决,别拖着,只有这一个机会,王颐便不敢犹豫,强撑起颤抖的手,就掀开了帘子。
一进来,竭力按捺慌张,匆瞥过眼,里面果真只有柳姑娘一人。
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就低下了头。
此刻的王颐又是后悔,又会昂然,又是担忧,万般愁绪堆拢,后知后觉地,他赶紧拱手行礼道:“柳姑娘,王颐冒昧来找,是有事要与你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颤音。
曦珠见他这般模样,先冷静下来了。
尽管才见过三面,但王颐品性纯良,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只是他不是该和卫陵一道吗?怎么来找她了,还是有事要说?
蹙眉间,见王颐微红的面,曦珠明白过来。
太容易看出了。
王颐只觉脸在发热,连同手中紧握的玉佩,也烫地他快拿不住。
王家崇玉,自从母亲和国公夫人说过议亲的事后,他便将这块玉备好,就是想等和柳姑娘的婚事过了明面,将玉给她。
但今早临出门前,不知怎么,他把这玉也带上了。
寂静的室内,时不时从外传来风过林声。
王颐不敢再耽误,更怕有人过来,将快跳到嗓子眼的心压回去,赶紧道:“我知晓此番举止鲁莽,但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今日也是偶然遇见,便想问过你。”
他重说这话,却是为了不暴露出卫陵帮他,才得来这个机会。
王颐缓口气,这才将想过多遍的话说来:“柳姑娘,我……”
有些磕绊,好歹也说出了。
“我喜欢你。”
话音甫落,曦珠便见他耳朵更红了些,都快与外头的枫树叶子一样。
“那次若邪山出事,若是没有你,我怕是现在也不能活着了,我很感激你,虽我后来知晓是因卫陵之故,你担心他,才会去国公夫人让人去找,算是顺道救的我,但我还是将你视为我的救命恩人。”
“我那回去公府看望卫陵,第一次见到你,我便喜欢你了。这话轻佻,但我是真心实意地想告诉你,后来回去路上,母亲说她把那只玉镯给你,我更高兴,那是她出嫁时,外祖母送她的,她平日珍惜得很。母亲也说她喜欢你。”
话至此,越来越小声。
王颐想到柳姑娘的父母,将声再提些,接道:“我爹娘都知你来京城投奔公府的缘由,你不用担心,我家里人都很好,我娘你见过了,我爹他脾气也好,他们一定都会好好待你的,我也会好好待你的。”
……
他又说了许多。
平日他不是那么多话的人,但对面的平静,让他一颗心,似在被不断翻滚煎煮。
他真怕如卫陵胡说的那样,柳姑娘无意于他。
直到再说不出一个字,王颐才停下,紧张到气都喘不上一口。
出格的行径,出格的话语,让他将读了多年的书都抛在脑后,不能再顾忌,只想等到她的答应。
王颐终于抬头看向心心念念的人。
便见她的面容,在窗外红叶的影绰映衬下,更加娇媚,那双明眸定定地看着自己。
王颐一霎垂眼。
先前柳姑娘只堪堪看过他几眼,从未将目光这样长地留在他身上。
他,他……
犹豫之间,也是悸动之下,王颐将握了一路的玉,双手捧送出去。
“柳姑娘,你若是答应的话,请收下这玉。”
满室清寒。
曦珠将王颐的话都听完了,又看向他诚恳率直的温润面容。
这样一个人。
她前世未曾见过一面,也未说过一句话。这世变数发生,却向她说出这番再真挚不过的话。
不论将来,只说当下。
王颐确实很好,无论相貌性情。王夫人也很好,王家不嫌弃她的出身,更好。
但重来一世,她没办法承起他的这份心。
“对不起。”
三个字,曦珠轻声说着,偏开了眼,不去看他微愣伤心的神情。
*
满目被风拂动的红叶,铜铃近在咫尺,随风漾出清脆声响,下面的枫林也翻起层叠的红浪。
卫陵低眼,远隔霜雾,看到一个身影步伐凌乱,失魂落魄地朝下山道路去,微微笑起来,转头对妹妹道:“好了,该走了,这儿风大,等会吹得脑袋疼起来。”
卫虞也看够了,见三哥转身离去,跟着下去,先去寻表姐。
见王颐不在,问过说先走了,也没在意。
曦珠听到外面熟悉的脚步声,其中有卫陵,便跟着找到荷包才回来的青坠一道出去。
下山路上,可见两三行人。
曦珠走在里侧,早不见王颐的身影。
她已从方才的话中得知是王颐和王夫人先提起说亲的事,若此次他回去后,能让王家停了此事,再好不过。
心里,曦珠再说声抱歉。
等到山下停放马车的地方,卫虞先上的车。
大抵是路走地多了,腿一抖差点摔下,卫陵眼疾手快地扶住,沉眼道:“小心些。”
卫虞便搀着三哥的手,钻进车里。
卫陵这才看向跟着要上车的曦珠,将手掌翻转,背面朝她伸去,再礼节不过的姿态,语气不变道:“我扶你。”
曦珠看向他的手背,指骨苍劲,青筋微显。
她挪开目光,低声道:“多谢三表哥,不用了。”
自己扶住车门处,踩了上去,忽听一道低声,近在耳畔。
“他方才是不是去找你了?”
她猝然转目看他,便见他此刻的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笑,眼眸半弯,嘴角轻翘,更衬地几番恣意风流。
全然没有一个多时辰前的复杂,只余再单纯不过的愉悦。
心绪翻转间,曦珠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你是不是……”
话都没说全,车内的卫虞在叫她。
她咬紧唇,不觉抠紧车枢的手恰被他按在哪处穴位,一点酸麻松开之际,转握到他的手掌,温热而干燥。曦珠蹙眉要挣出来,就听他刻意严肃的嗓音,“别叫小虞看出了,回去后我与你说。”
他拿她先前的话来堵她,一个轻轻的托举,就将她送进车内。
车帘放下,卫陵笑着收手,让车夫赶车,自己拽住缰绳,翻身上马。
倏地,另一辆马车经过,帷裳掀起间,一张柳眼梅腮的脸露出来。
卫陵看过一眼,执辔勒马跟在公府车侧,一道回去。
走过段路,步入京城道路,他才模糊想起方才那人是谁。
姜嫣。
她今日也去的奉山。
寒风吹彻,将眼前街道的繁华都虚化。
卫陵眼前恍惚出现前世那日的场景。
白雪红梅隐蔽处,两个芳华正好的女子闲说。姜嫣似笑似恼道:“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仗着家中几分权势,要我如何直说呢,怕得罪他。”
等周遭恢复寂静,卫陵转身,才看到不远处的山石背后,还有一人也听到了方才的话。
他唇角浮现轻飘的笑意。
问她:“有没有觉得我很可怜?”
却见她摇头道:“三表哥,你别听她说的,你很好,你不是纨绔。”
冷冽寒风中,她为他极力辩驳,眼中也起了泪意,不断说着他很好。
是在安慰他。
难道他真不知自己是纨绔吗?所有人都如此认为,就连他的爹娘都这样说。
但她说,他很好。
很好啊。
可那时两人同住一个府上,长至半年多,却只见过寥寥几面,她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好似听到姜嫣的那番话,她比他还伤心难过。
细雨飘落下来,将眼前景散去。
卫陵唯一再想起关于姜嫣的事,便是在赏荷宴,因那时他不能救得王颐,喝地酩酊大醉。
便是在那时,他第一次见到了姜嫣。
前尘往事,如今再回想,还有什么,全都记不得。
唯一记住的,就是姜嫣的父亲姜复,以及姜嫣的丈夫谢松陷害卫家。
这世,他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第034章 旧疾发
重生后的曦珠会救王颐, 卫陵明白她是在挽救卫家将来的颓势。
而得救后的王颐喜欢上曦珠。他也没有半点疑惑,她这样好,谁喜欢上她, 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自然地,他没有生气。
但不生气是一回事,可要任人觊觎他的妻,便当他还是死的。
更何况在去神枢营之后, 他也没有闲暇还盯着王颐,只能在之前解决这桩事, 却也不想用过激的手段。
若是让曦珠得知, 就是白费了她那时救王颐的用心,毕竟不知这个举动到将来, 王颐的父亲王壬清会不会在哪里起作用, 正如前世确实左右了帝位大统的继承。司天监监正这个职位似乎在往日的政斗里算不得什么,但真论到此种事上,也算其中关键。
现在王家算与镇国公府交好,母亲想将曦珠嫁进王家,也会考虑到这层。尽管不知有没有用处,确如她说,王颐是很不错的。
再者从青坠那里得知,曦珠早得知王家要相看的事, 她定在烦恼。
倘若在两人相看后,王颐得知曦珠无意于他, 起了退心,推辞这门事, 最后受人议论的也会是曦珠。
倘若继续,便会生出更多变故。
唯有在之前, 让王颐主动放弃。
照她目前的处境,很难妥善此事。
不如他来,这本也是他的事。
可叹那日秋猎,尚未重生的他,与王颐有了那番被中断的话,让他这些日子,不得不迂回打消王颐的戒心,才能演今日这出奉山的戏。
一壁昏黄火烛,卫陵在想,该怎么好好给她解释这事儿。
他没想瞒她,这世他做什么事都会让她知道,不会叫她担心的。
况且也瞒不住她,迟早会怀疑到他身上。纵使不算什么心计,这时候的他却也干不出这种事来,更可能忍不住地直接打王颐一顿,逼其弃掉对她的心意。
与其这样,不如主动交代。
卫陵想了想,落笔在纸上,只不过两个字,她的名,太过顺遂了,就似前世无数个边关的深夜,严暑或是冬雪,他一人在灯下,想要写信给她,却都中止在那一捺末端,沁入浓重的墨。
现在他再次停住,就似惯性。
很快卫陵就反应过来,这不是那时了,但仍将那张纸抓揉成一团,丢进火盆里。在炭火燃烧那张过去的旧迹时,他从拜匣中翻找出几张帖,又看了看上面的字。
其实重回过往的这段日子,他已经练习过这些,不断把自己拉回到这个年纪。
但现在,他还是怕她认出来。
卫陵反复临摹字体,反复斟酌语气和用词,终于重新落笔。
直到撂开笔,手心起了一层薄汗。
这还是他前世今生第一次给她写信,隐约有几分可笑。
好在今日之后,这桩事便算是了结了。
他知道曦珠不会对王颐动心,历经那么多坎坷的她,王颐凭借什么想要撬动她的心。难道仅因为三面和几句话吗?
王颐还配不上。
夜色逐渐浓了,如同黑色的潮水漫涨,冲垮了门窗,将屋内的一切都卷入进去,灯焰被不知哪来的风吹熄。
他好似又回到熟悉的黑暗里。
“卫陵已经死了,他不在了!你为什么就不肯清醒过来,重新找个男人过接下来的日子?我也不在乎你还想着他,我认了,不和他争你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样貌品性能力上,我也不比他差,是不是?”
“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曦珠,我知道你在情上受到两次伤,我起誓,绝不像他们那样对你。”
……
“我当时就该不管不顾地娶了她,她不愿意,我也要娶她!不至于让她为了你们耗干了自己!卫朝,我告诉你,你们卫家永远都对不起她!”
“是你们害死了她!”
“哈哈,她回家也好,你三叔算什么东西,配得上她吗!啊,我问你,他配得上吗?”
似恶咒缠缚,头如千万根针扎透,痛地几欲分裂,他颤着手从襟内摸出药,咬开瓶塞,一径将药往嘴里灌。
喉结不断滚动,吞咽而下,大口喘着气。
天上的云翳慢慢被吹散了,露出一盏冰冷的月亮。
从冷寂的院墙铺入,穿过窗棂,笼罩着书案前半张惨白至极的可怖脸容,血丝遍布的眼珠子不停转动,眼白翻滚,不知在看何处,发冷的汗水从额角,顺过坚硬的腮角,从颌骨一滴滴坠落。
许久后,他擦了擦汗,复抬起头,又是一张懒散逞意的脸,翘起嘴角,呵笑了声。
就似方才,不过是一场噩梦。
现在梦醒了,自然让人喜悦。
*
曦珠半垂长睫,握着王夫人送的白玉竹镯看。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一只玉质上乘的镯子,但不想王颐说是家里传下,王夫人出嫁时就戴着的。
这般贵重,王夫人却在第一次见她时,就送给了她。
曦珠再回想今日王颐情真意切的话语。
她对他并无半点情意,不能欺骗他,说自己也喜欢他。
可这玉镯,要怎么办才好。
想退还回去,却没有合适的缘由,都收放在身边几月。
又想起今日种种怪异,一切都太过凑巧,从昨日卫虞的来邀,说是三哥的主意,到今日奉山的碰见,那时卫陵的怪异神色,以及青坠以找荷包的缘由离去后,王颐的到来。
最后是卫陵的那句话,说是会与她说清楚。
一回到春月庭,青坠直接与她说,是受到阿墨的指使,才那样做的。
曦珠自然没有怪罪于她,她已经有些明白卫陵为何这样做了。
“表姑娘,快过来将羹汤喝了,别凉了。”青坠在外间唤。
曦珠不禁叹气,将镯子放回匣子,走了出去。
青坠将食盒里的雪燕羹端出后,又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尽管屋内只有两人,她还是悄悄地放到桌上,声音放地很轻,“这是我刚才回来时,遇到阿墨,让送到您手上的。”
曦珠微微一愣,这还是头回得到他的信。
好一会,她才将信封拆开,取出里面的信纸,折叠地方正。展开来,上面的字却是杂乱无章。
唯有起头两个字看上去像是端端正正写的,一笔一划,到后面是越来越潦草。
有好几个字曦珠都没瞧出是什么,还是从上下文推来。
他说前两日伤后好到岁寒堂请朋友吃酒,王颐也在,不过喝了两杯就说喜欢她,还要过不久让两家相看,他一听气地直恼火,差些就要打人,还好想着她的话,忍住了。
他絮絮叨叨大半张纸,全在说王颐哪里哪里不好,衬地他哪里哪里好,甚至说当时不答应他,是不是喜欢王颐?可接下来一行字,他推翻了自己的话,说定是不喜欢,不然今日也不会拒绝王颐了。
跟着解释今日的事,他说自己与王颐谎称,她不喜欢王颐,王颐自然着急,他就出主意可以让他问清。
他又说收买了青坠做事,还去找小虞帮忙,要不是她正巧不到楼上去,那也要找个机会,让她与王颐单独见面。
写到此处,字都似含着怒气般,歪七扭八,力道极重。
他说自己是憋着火的,憋屈地要发疯。倘若她答应了王颐,那他也要去和母亲说。
曦珠看到这里时,惊吓了下。
接下来的字又似高兴地飘飞,说是好在她没答应,又说不许喜欢别人!
翻来覆去的,其实就是那么几个意思,能被他写这三大张纸。
曦珠看过后,将信纸放进火盆里,燃起橘黄色的火焰,舔过上面的字,它们渐渐变成了灰色的余烬。
*
日子就这般一天又一天过去,王家那边始终未有动静,想来王颐已与家里说过。即使王夫人找过姨母再谈,但因姨母没和她说过王颐的事,不必多此一举。
京城彻底入了冬,曦珠仍会去藏香居,只是会到晌午才出公府。
卫陵已入职神枢营。
每日早出晚归,她怕撞见他,索性晚些。
可不过两日,青坠拿来一封信,说是那边送来的。
曦珠不明还有什么事要说的,拆开来,却是他在里面写自己这一日都做些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就似把他这日的行程都告诉她。
才扫一遍,她就合上了信纸,照常烧干净。
翌日晚,青坠又拿来信。
这回曦珠没有看。到半夜,翻了好几身,还是睡不着,一下子坐起身,在床帐内发好会呆,拢了头发下床,又坐在桌前片刻,才将压在妆奁下的信拿出,借着淡胧的月色,拆开来。
其实也没写什么,不过是说营里没什么好玩的,一日下来,累地半死,一回来就想睡觉,又问她今日都做什么了,好歹给他写封回信啊。
曦珠自然不会写,打起火折就将这信又烧掉了。
隔了两日,卫陵都未再有信来。
兴许是因她没回信的缘故。
到第三日晚,青坠偷偷地再送来封信。
曦珠这下连信都没接,说:“把信送回去,你跟他说,以后别写了。”
青坠出门去,不过一会就回来了,手里仍有那信。她支吾道:“三爷说,姑娘若要还回去,就亲自去,我拿去的他不要。”
这话蓦地叫曦珠有些动火了。
这是不见他的人,还要让她时刻记得还有他。
因而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第七封信送来时……曦珠全堆到盒子里。
她本来也想烧掉算了,但才烧去一角,又放在地上踩灭了。
当第九封信送来的第二个晚上,曦珠回来时,恰在偏门见到了卫陵。
他牵马站在门前,显然才刚回来。
檐牙下灯笼被风吹地晃动,昏昧的光也在他身上的玄色武服上飘荡。
曦珠微微顿住,自重生起,她见到卫陵时,他一贯穿的都是颜色鲜亮的锦衣华服,不会像后来的他都穿这样的暗色衣裳,就连头发都整齐束起。不由看向他的脸,就对上一双沉郁平静的眼。
恍惚地,她仿若看到前世的他。
很快,一道轻笑的问话让她醒神。
“表妹才回来吗?”
卫陵看向了躲避他的人。
这都快过去一个月,他未再见她一面,她连他一个字也不肯回。实在很想,只好刻意着时辰在这里等她了。
如今见到她,干涸的心逐渐充盈,让他不由笑起来。
曦珠垂了垂眼。
蓉娘轻轻地推一推她,她才上前去,朝他点了点头道:“是才回来。”
曦珠实在不愿与他多说,怕被看出,旁侧还有门房处的人。
她行过礼,便带着蓉娘朝门内走,不再看他一眼。
卫陵侧目,看向从身边经过的她,跟着要踏出一步。
破空苑和春月庭同行一段路,他还可以看她好一会儿,但顿步间,他没有跟上。
他看着她一步步远去,没入昏暗里,忽然发现无论是前世的后来,亦还是重来这世,看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背影。
唇角的笑渐渐敛下。
须臾,他才将缰绳交给小厮,兀自朝破空苑走去,思量起今日东宫诞子的事。
此时的春月庭中,蓉娘靠着炭火烤去腿上湿气,问起走来路上听说的事。
青坠将表姑娘的斗篷拿去挂,转头颇有几分喜悦道:“太子妃晌午时诞下皇孙,国公夫人便跟大夫人进宫看望去了,也才回来呢。”
她又说起太子妃和太子只有一个郡主荣康,这可是当今陛下的第一个皇孙。
闻言,曦珠先是一怔,接而想起上辈子太子逼宫落败后,被囚,最终一条白绫自缢悬梁,太子妃一族同镇国公府卫家一样,阖府被抄流放。
皇长孙也因突生的风寒逝去。
只有郡主荣康还活着。
但那时卫陵被陷害战死,北疆防线失守崩溃,狄羌南下,不断侵占大燕疆土。登基的新帝不得已,将郡主荣康封为公主,送往北方和亲狄羌。
后来。
不出半年,公主荣康客死异乡,再也没能回来。
曦珠隐隐觉得眼中起了酸意,又在升起的炭热中眨了眨眼,不由朝闭拢的窗看。
现下凡是太子一党的人得知太子妃诞下皇长孙的事,包括卫家,想必都很高兴,但不会知晓后来会发生这样的惨景。
而她能做的,似乎只有将那些烂熟在心的消息告诉他们,提早避开祸端。
可倘若她说出那些话,会有人信吗?
或是当她精神失常了,毕竟太子党和六皇子党争斗,但论起胜算,太子成为下一任帝王毋庸置疑,此时也只是皇帝脑子犯了糊涂,为了一个温贵妃要动摇大燕江山。
她能告诉谁呢?
谁才值得她信?
曦珠不由看向窗纸上的一个地方,破空苑的方向。
这晚,她将那些信都拆开了。
还是一贯散漫的言辞,啰嗦,又有些……幼稚。
譬如天愈加冷了,要多穿衣裳,可别生病了,免不得到时身体难受;
譬如入冬后城东头张福记的羊肉锅子最好吃,他想与她一道去的,但现在不能,只好委屈她一人去了,还说她太瘦了,该多吃点;
譬如还有七日就是休沐的日子,要不到时找个法子,两人出去玩,好不好?
譬如一整张都是哀怨的语调,诸如我很想你,你想我吗?你应当不想,不然怎么会一封信都不回我?
……
曦珠却将目光久久地落在其中一封信上。
卫陵说他在神枢营结识了个叫洛平的人,和姚崇宪有过节,准备要收拾对方。
她不知这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事端未开始,还是已然结束?
前世的卫陵是如何与洛平交好的,曦珠并不清楚,可两人不该起冲突。她有些后悔没早看到这封信,很快,她就这封信回他。
在落笔后,曦珠就明白,或许可以将那些事都告诉他。
只是如此,她与他只会越来越分不清。
这让她些微不安。
第035章 吃了它
自午后起, 京城上方就蒙了一层淡灰的影,堪漏稀薄天光,照地底下的人躲在各自的地界, 不愿多动,只仰着头望,不知要不要落雪。
直望到天色黯淡,街边檐角的灯笼亮起, 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在十一月十八这日的傍晚到来。
跟着来的, 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柳伯与姑娘归算完这日的账, 又论完即将到港的香料运送等事,说是天晚该回公府去了, 忽听伙计奔来告知门外来了个官爷。
柳伯忙不迭出去, 见到来人,被那威严目光唬地连头都不敢抬,再瞧到补服上的品阶,吓一跳,还以为铺子犯了什么天大的事,惶恐地上前询问。
却得说大人恰好路过,来买一二香料。
他陡然松懈下来,又疑惑这般杂事, 何故不让人跑腿来办。
紧接着注意到那说话的随从有些眼熟,他记性好, 就想起那是和姑娘中秋翌日去信春堂时,拦住他们去路, 说他家大人邀姑娘过去说话的人。
那日回去后,姑娘脸色一直不好。柳伯问过, 姑娘只管说无事,可那样子,哪里是没事的。
柳伯担心许久,可后来不了了之,他也当无事了。
既这回是来买香料,他便当作生意,要招待入座。
也是此时,身后的毡帘被掀开。
曦珠一出来,就对上转望而来的沉压眉眼,倏地愣住。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让她自顾不暇,担忧将至的翻年后,会出现更多难以预想的事,难免忽视了还有这样一个人。
但也不曾想过有一日,他会直接来找。若知适才伙计说的是他,她不会出来了。
袖内的手握紧,被一众人望着,不得已上前去。
及到跟前,她先是行礼,忍耐道:“不知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秦令筠看向四周整齐的香柜,常声道:“来这里,自是来谈生意的。”
曦珠便转向旁侧,让柳伯与他说,还道天黑落雪,自己该回去了。
话音甫落,却听一道显然威压的冷声。
秦令筠转目看她,“本官这样的身份,还不足以与你亲自谈?”
堪堪一句话,让在场的人都噤若寒蝉。
指甲陷进手心的肉里,曦珠咬紧牙,屈膝再次给他行礼,“方才是我无礼,还望大人大量,不要怪罪。”
却没有得到回应。
也没有人敢说话。
曦珠知这回他是露了本性,不像之前两次还会装地和颜悦色,不断揣测他这次为何而来。脸色因吹涌而来的寒风愈加白,腿也渐渐发颤起来。
才听他沉声道:“起来。”
一屋子的人终于得口气缓,柳伯原顶着残余的威压想要开口,却见姑娘眼神示意,便闭上嘴,接着见姑娘邀人进入阁室,并让准备热茶过来。
他不知姑娘是怎么和这样的官惹上关系的,方才那一番打压下来,却是先前那点猜测都没了。
阁室是平日待客的地方。
呈茶而来的伙计退出去,里面只剩下两人。
一室清寂,秦令筠坐于上首,巍然不动般将那盅茶望一眼,“连奉茶都不会?”
曦珠垂下的眼闭了闭,重新睁开抬起时,上前拎起茶壶,沏了一盏茶,然后双手端至他面前。
“请大人用茶。”
身前一双白皙柔嫩的手,捧着天青棱玉杯盏,里面盛七分满的茶汤,清透红亮。袅袅的松烟香气后面,虚掩着一张低垂的清稚面容。
不过十五,眉眼已是明媚动人,纵使现下冷着脸,可想一颦一笑,尤是动人。
但浮动这层皮肉之下,比及上回,似乎又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在她的地界,他旁若无人地,将这张脸细细地看,目光撵过一轮又一轮。直到她低落的长睫微颤,直望着他,好似忍受不住地切齿,再次唤他。
“请大人用茶。”
他才接过她递来的茶,喝过一口,是上好的正山小种,却非他喜好的茶种。
将盏搁置,便见她又退回去,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秦令筠捻转圈扳指,然后从袍袖内拿出一张折叠的纸,两指夹着,递去予她,道:“你看看这上面的香料可都有?”
曦珠起先还在猜他此次来的目的,可进这处后,实在捱不住,只想他赶紧离去。
这会,他与她说生意上的事,不管是真是假,她也只能再次上前。
但那纸被折成方正小块,堪至他遒劲的指间,要接过,无论如何都要碰到他。
曦珠抿紧唇,半晌都没有伸手过去。
直到那纸被放在桌上,指节叩敲一下,他问:“可以看了?”
曦珠心里堵着一股郁气,走去拿起,又退几步,打开看过。一共十二味香料,沉香、乌木、檀香、降真、干松、麝香……都是很平常的香料,但所需的量很大。
可她不会做这笔生意。
她清楚,这绝不是桩普通的生意那么简单。
“总不能告诉我能在这个地段开得起铺子的,却连这些香料都没有?应当随意找个铺子也能找到。”
却还未开口,迎面而来他的问话。
“既如此,大人另选他店,不必来此处。”
秦令ῳ*Ɩ 筠靠着椅背,“那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就是来你这处?”
他在明知故问。
曦珠不是听不懂他的意思,若她真地问出口,绝对不会想听到他的回答。
秦令筠对上她毫不退避的目光。
有意思的是,尽管她惧怕他,却还是敢于和他对峙。
“不敢问?”
“大人既有要求,我做到就是。开了门就是做生意的,没什么分别。”
曦珠已然明白她今日要是不答应下来,恐怕他接下来的话,不是她能承接得住的。
她紧着一口气,又将话扯回来,平声问道:“还要繁问大人这些香料什么时候要?倘若着急,我这里是匀不出来的。将近年底,库里只有零散,只能等开年才能调来。”
秦令筠慨道:“不急,只要明年三月初时能齐全就好,所需的量纸上都标明清楚。全要最好的那批,价钱不成问题。”
仿若真是来购置香料的,并无其他居心。又是大方。
曦珠又问道:“这些香料到时是送至府上?”
这般大的量,阖府都用,怕是三四年都用不完。
“非是,到时全都运到青云山的潭龙观。”
潭龙观?
曦珠隐约觉得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的。
秦令筠起身整袍,“其中具体事项,明日我会叫府上管事来此处商议。”
他看了看半开透气的窗,外间的雪愈发大了,是不好再留。
今早才往吏部领了调令扎付,也还有些事没处理妥当。不过三日就要离京前往西北黄源府,担巡抚一职,不知何时能回京,少则数月,多则半年,才在临行前抽空来看她。
他朝门外去,见她不动,道:“不送送我?”
既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人要离去,曦珠只好跟上去送他,隔着那般距离,望着他的后背,忽而有些想松气,却在快至毡帘时,前面的人蓦地停住脚步,转身过来。
曦珠猝然难料,已然往前一步。原本两人隔着五步,现下硬缩至三步。
她心一紧,慌地想往后退,却听到他的笑声:“柳姑娘不必如此提防我,我向来不强人所难,那样实在是很没意思的事。”
他最后看她一眼,掀开帘子朝外去了。
须臾,风雪之中传来马的嘶鸣,车轮碾过道上薄雪,渐行渐远了。
*
卫陵回到破空苑后,从阿墨口中得知半个时辰前,秦令筠去了藏香居。
他解开护腕的动作一顿,问道:“她回来了吗?”
阿墨知道这话问的是表姑娘,道:“一炷香前回的。”
自三爷去了神枢营入职,他再不能跟在身边,就被指去跟表姑娘,将每一日的行踪都禀明清楚。阿墨如今摸不准三爷的心思,也不明白这番为何,唯一清楚地就是表姑娘在三爷心里顶重要。
三爷还特地说了几人要留意,秦家那位大爷就在其中。
卫陵接着解衣襟,将被雪水湿透的玄色外袍脱下,搭到木施上,只着身月白里衣坐到案前,凝目灯下的兵籍。
黄源府处于西北,自大燕建朝以来匪患一直严重,百年间朝廷出兵数次围剿,起先取胜为多,但也折损兵力颇重。这十余年来,东南海寇兴起,北方狄羌更是凶猛肆虐,能征善战的将士都往北疆调遣,留于黄源府的主将是大哥的岳丈,只作防守。
而当地缴入国库的税也是一年少甚一年,根本不足以支撑军资耗费,甚至还要朝廷贴入,渐成一个无法补全的亏空。户部年年叫穷,此种状况下,是再难起兵。
也是此次闹地太大。
一个多月前秋闱放榜,中举的七名举人陆续上京以备来年春闱,却被匪贼截杀,一时震撼当地。当地州府学政先后闹到三司处,联同百名官员上折送京,定要朝廷剿灭匪患。
这些日,京城的一些举人也义愤填膺地联诗,要为那死去的七名同年讨回公道。
左不过是说贪官藏富,勋贵奢靡。倘若将他们的家都抄了,难道还填补不了亏空,灭不了匪贼吗?
今日他从神枢营回来途中,又见被绑缚,要送入狱中待审的几个年轻学子。
不过几句诗,却得罪那么多权贵。不至于打死,毕竟功名在身,却一定要见血,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长教训了。
遑论朝廷里有官员趁机弹劾参人,好一番浑水。
这般哄闹下来,皇帝只能择人前往处理此事。
一如前世,选中身为左佥都御史的秦令筠。
还是自荐。
明年七月回京述职,官升一阶,得皇帝重用,会作重臣考量。
便是这样一个在世人面前公正威严,却精于仕途的人,卫陵也有些不明为何他会对曦珠起了心思。
前世最后那般境况,即使秦令筠于新帝登基一事上有再大的功劳,可对于传信泄情的曦珠,不知上下要动用多少关系,才能将人保下来。
这世将要去黄源府那样的险地,离别去见曦珠一面。
这些,绝不仅仅是贪图容色那么简单。
为何重来的一世,会出现这样的偏差,亦或是前世,还有他不知的事……
头又隐隐痛起来。
也许在前世这个时候,秦令筠就想要得到曦珠了。
不对。
他还错漏一件事,前世的曦珠不可能瞒着这种事,还对他说那番话。更可能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在明年的七月,也即是秦令筠从黄源府返京之后,但那时曦珠已经和许执定亲。
灯下一双眼晦涩难明。
原来在那时,不仅他在暗中窥视,还有另一个人。
而秦令筠忍到了卫家败落。
长久的忍耐,卫陵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而之后的爆发,是不受控的。
*
梦里,她恍若再回到刑部牢狱,凄厉似鬼的惨叫、结满血痂的刑具、浸透鲜血的地砖,一张张人脸从她面前经过,很快面目全非地伸着染满血的手,往她身上的鞭伤撕扯。
“为何只有你还活着!”
“你犯下的罪比我们的大,为何你只得一顿鞭子,就能活下来!”
“你该死!你这个贱人,敢勾引那位秦大人,你还不知他的本性,迟早你要死在他的床上,你信不信!”
“快将热炭吃下去,卫提督已经死了,你不是喜欢他吗?吃了炭,就可以去见他了。”
“难道你要苟且偷生,为了活下去做一个供人玩乐的脔.宠,你对得起生养你的爹娘,还有脸去见他们吗!”
……
她流着泪,爬过去,伸手去摸燃烧正旺的炭,一点点靠近。
“对,就是这样。”
“好!”
“快,快吃了它。”
烧灼刺痛从手指传来,疼地她打颤,眼前模糊一片。
“你做什么!”
一只脚径直踢开那块炭。跟着慌乱低声,“快将此事告于大人!”
她再次醒来,仍是半夜。
那个小窗黑黢黢的,雪还在下。
她烧伤的手指被匆忙赶来的人抓按,那双沉压的眼怒视着她近乎痉挛的脸,连连冷笑,“想死是不是?”
他掐住她的脖子,逐渐收紧力道,不管她如何挣扎,睁大的眼睛满是泪水,求生的意念让她拼命去掰他的手。他也没有丝毫动摇地冷眼看她。
“你知道我为了救你,损失多少。”
“你要落到别人手上,现在早就是一堆骨头。”
“跟我在一起,就这样委屈,委屈地不想活?”
“既想死,我成全你。”
他几乎将那截脆弱的颈捏断,直到她的脸涨地发青,双目圆瞪,无力再拍打他,将要垂落时,才松开手。
磅礴寒气猛然涌入肺腔,她趴在他怀里,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辛甜流窜喉间,咳到了他凌乱的衣裳上。
许久后,她才缓过来,被他捏着下巴抬起。
“还想不想死?”
她翕动着青白的唇,惊恐地看着上方的人,瑟缩成一团。
“说话!”
她喉咙痛地说不出话,却红着眼眶,孱弱地摇了摇头。
于是他的手轻柔地摩挲她脖子上的青紫淤痕,安抚一般,低喃道:“放心,我舍不得你死,即便要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床帐内,曦珠惊悸起身,在昏暗中睁大眼,大口大口喘气。
她急奔下床,扑到镜前,里面映照出一张满是冷汗的脸,脖子上什么都没有。她又将衣剥开,露出一副莹白的身体,没有那些鞭伤。
没有。
那些事都还没发生。
窗外雪声簌簌,曦珠半褪着衣,埋头在膝上,将那封今夜才送来的信紧紧贴在怀里。
一纸废言,唯有寥寥几字,是卫陵无意写的,但对她而言,无异于此时得以平静的慰藉。
她知道,这段时日,不会再见到秦令筠了。
第036章 我输了
翌日推门而出, 雪止天霁,天地一片薄白。院角杏花树梢的最后几片黄叶不堪寒风,也零落坠地了。
曦珠拢紧衣袖, 如往常前往藏香居料事。
及过晌午不久,一人寻来,道是秦府管事,大人事忙, 此后关于送往潭龙观的香料生意全交由他负责。柳伯与其洽谈细处,与先前所有生意的章程一般, 先检样品, 后立契据。
等将人送走,柳伯拿着契书过来, 担忧问起昨日。
曦珠却笑了笑说无事, 又道既定下了,就要赶紧接下来的调货,虽那些香料不算稀奇,但临近年关,事务繁重,还是要抓紧办好。
接着说起另两桩未定的生意,该去催一催,若是不能交托定金, 便撤掉罢。
还有送往津州的年礼,也要尽快列出单子采买了。
一连两日, 曦珠忙于诸多杂事,适逢一个得力的伙计喜得龙凤胎, 散了喜糖糕饼给铺里的所有人。她高兴地给了不少红银,并让其归家去照料妻子, 等安稳了再回来。
伙计嘿嘿直笑,大家都说他有福。
隔日,曦珠未再出门,因这日是卫虞的十三生辰。
一大早,公府膳房就忙地热火朝天,尤其以擅做白案的几人最是劳碌。今个来的都是各个府邸的小姐,自然喜欢甜食,偏做这些耗时耗力。
早些时,大夫人还来吩咐瓷盘切记要烫热,免得送到时菜都凉了。
此时后园西北角的乔花坞内,已是一片香衣云鬓,团簇一堆,赏玩那些盛放的花卉,不时有赞叹声。
花坞建造不算困难,却需昼夜燃火,以使坑洞定温。
更何况这样大的屋庑,近一亩宽阔,一眼望去全是反季的花木,香气袭人,犹入四月春景,不知一日要烧去多少柴炭,还要撑至明年回春,这并非一两一金就能做到。
整座京城,除去皇宫别苑的南灰池,也就镇国公府后院有此等盛景。
各家贵女又是惊叹羡慕,又是几分嫉妒地围着卫家四小姐,将携来的礼递来。
卫虞今日梳的双螺髻,穿了身泥金百蝶穿花的缎裳,真如一只蝴蝶落于烂漫丛花,蹁跹着裙摆接待赴宴的朋友。
再挽起表姐的手,与两边见过。
她一直对之前赏荷宴发生的事耿耿于怀,这番难得机会,便想让她们都和解了,表姐那么好,大家一起做朋友,一起玩多好啊。
曦珠无奈被牵拉着。
经掠众人,她见到姜嫣,也见到秦枝月,还见到许多全然不记,正值芳华的面孔。
这回,都是再得体不过的姿态,都似忘却那回的不快。
曦珠看着她们脸上的笑,也不在意地微微笑着回应。
外间天寒地冻,不知何时飘落大雪,膳房那边陆续开始传菜,丫鬟们脚步不停地穿梭在风雪里,将一道道热菜送至温暖的花坞专隔的舍内,又在一角红炉摆起架子,熨烫不久前从京郊庄子送来的果酒。用桑葚、山楂、柑橘等鲜果酿成的,味清甘冽,女儿家喝最合适。
席宴热闹,二十余人,分散成三桌。
一大部分是卫虞去帖邀来,还有部分是被附带,都想借由与镇国公府唯一的姑娘交好。
现下都围在一处高高兴兴地吃喝,隔着透亮玻璃屏,又见芳草荣花,言语间再是几许恭维。
用过饭菜,时下还早,自是游戏花消无聊时日。
卫虞让身边的丫鬟去取骰子来,早就备好的,是个以青田玉石做的正体,自一至三点涂成黑色,四至六点涂成红色。
放于骰盘内盖合摇晃,以猜点数大小,输者要以花坞内有的花木做诗,还需押韵对仗,做不出就要罚酒。
若是赢者,便直接顺应下一人,也可指在场一人作诗,若做不出,也要罚酒。
时下玩开一轮,曦珠赢得一局,也没谁赢了指她作诗,倒似输者在比各自才学,得了抚掌称赞,都嬉嬉笑笑。
到第二轮,渐有不同。
未轮到她,秦枝月猜中大小,指向了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过来,曦珠抿紧唇,知道这是故意为难,到底还是来了。
她将其余人都看过,各自都笑。姜嫣坐在一边看着她。
没有谁会在外,又一次丢弃自己身为官家女或是世家女的身份,为议一个寄人篱下的商户女,让人耻笑。
但失去的脸面终究要找回。
“既做不出,便罚酒吧。”
自游戏开始,还没谁做不出诗,也没谁被罚酒,而她将是第一个。
曦珠跟着她们笑了笑,道:“我确实做不出,这杯酒我喝。”
她仰头将一杯果酒喝下。
玉骰子从秦枝月手上轮过去,很快,第二个赢者也指向她。
曦珠并不认识这个姑娘,但还是对她笑,接过酒再次喝尽。
卫虞察觉到不对劲,在第三人指来时,攒眉道:“赢了又没一定叫别人做诗。”
响起一片婉转驳声。
“还没谁这样的,各自输赢,怎么好找别人代替?”
“是呀,做不出诗也没什么的,可酒总要罚,不然我们还玩这个做什么。”
“既要玩就要受规矩,方才也有人如此。”
……
左一言右一言,卫虞对着自己的好友,有些吐露不出的质问,只会让场面更加难堪。
曦珠握住她的手,哄道:“小虞别多想,也不只我这样。”
还有谁呢?
坐在角落,那个叫郭华音的姑娘。在端午日见过的,杨楹要说给卫陵的那个夫家侄女。
兴许是沾了杨楹的关系,才过来生辰宴。
分明会作诗,且被严苛的孔采芙赞誉过。
却在这一场戏幕里,作为其二格格不入的人,聪颖地喝下罚酒,退避下来,好让这个针对她的局不至于突兀。
曦珠喝下第三杯酒,接着是第四杯、第五杯。
骰子终于传到她手中。
在一声声清脆的响声里,她猜说小。
开出却是大。
于是在众人注目下,曦珠笑着说:“我输了。”
她端起酒盏,干脆地喝下第六杯罚酒。
也不知是她太坦然,让人不忍,亦还是大家都自恃身份,明白不能将局做得太过,欺负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接下来没有人再为难她。
温暖的舍内很快洋溢起娇声笑语,一句接一句的好诗出口,花香、胭脂香、酒香,扑朔在一起,馥郁缭绕,熏染出一幕贵女欢快行乐的场面。
卫虞还在与她们玩笑,曦珠借口醉酒离开了。
离去前,她没有在席间见到姜嫣,不知何时走的。
寒风中轻吐出一口气,拢紧衣裳,又在回春月庭的路上,看到了她。
乔花坞的背面,辛夷树下,有一座八角亭子,地底连通坑洞,冬日围帘。
姜嫣与国公夫人一起迈上台阶,走了进去。
杨毓拍拍她的手,感叹道:“先前你一直在外祖家,我也照料不到你,这年你好歹回京,却事多的没见几次,你那继母对你可好,有没有苛待的地方?”
姜嫣面上淡笑,“您不必担心,她不敢对我如何,一应吃穿都是全的。”
杨毓道:“她不敢最好,若是哪时受了委屈,你尽管来找,便是依我与你母亲的情分,她都得听我劝。”
少时,她与姜嫣母亲是闺友,及至长大嫁人,这份情意也不曾断绝,可怜后头姜嫣母亲生了一场急病,突然之间人就走了,这个女儿也去了外祖家。今年春时及笄,到了议亲的年纪,才被她父亲派人接回京城。
念及此处,杨毓又将姜嫣细看。
自从卫陵到神枢营上职,每日勤恳,没有缺漏过,就连二儿子也说有几分样子了,到得时候,寻个契机就将他往别处调,升任官职。
仕途一事上,前头有丈夫和两个儿子帮衬,瞧着不用再操心。
先立业后成家,唯下只剩成家,才能彻底定心。
杨毓免不了琢磨此事。这两年来已经看过许多人家的姑娘,可能入眼的没两个。她那个小儿子的性子,纵是当下有好转的态势,可真要管他,没点手段是行不通的。
杨毓是觉姜嫣容貌、性子、家世都好。再是闺友之女。
只是还得要卫陵自己喜欢。
*
卫陵下值回来时,不巧在侧门碰见两人正要登车离去。
昏昧不明的灯笼下,秦枝月也没料到会在此时遇到他,自那起争端后,就许久不见,这下乍见这身玄服,衬地整个人冷峻非常,更引人心动。直接问道:“你才从神枢营回来吗?”
卫陵轻笑嗤声:“你问这个是在搭话呢?我还以为这时候来小虞生辰宴的姑娘们都回家去了?”
这话蓦地叫秦枝月红了脸,低下头去。
却听他问:“听说秦大人将去黄源府,怎么还得空来这里?”
身边的哥哥回话:“有桩事要与你二哥说,这才过来。”
“哦。”他拉长一声,笑道:“那你此次去那边,路上定要当心了。”
不过两句话,便各自分别。
马车上,秦枝月还在想卫陵的那句话。她本也要在一个时辰前走的,可谁知哥哥有事来寻卫二爷,她便多留在卫虞那边,就是想试试能不能等到卫陵回府。本已心灰意冷,谁知最后竟等到了。
这下不免欣喜。
秦令筠见此,道:“他不过一句话,就让你这样?”
秦枝月羞道:“哪有!”
坐那里没会,她忍不住说起宴上的事,说那个表姑娘不愧商贾出身,沾的都是铜臭味,连句诗文都不会,就连那果酒也能喝醉,不过是没脸再待,借口离开罢了。
“你该收敛自己的脾性,迟早有一日,你会败在上面。”
“哥哥明早就要走,还来训我。”
秦令筠转着扳指,笑笑不再多言。
又想起那次卫陵堵住他上朝的路,一番挑衅言辞,末了还言说自己对柳曦珠上心,分明让他不要觊觎。他还以为依卫陵的性子,过不久就能听到镇国公府一出新的笑闻了。
却时隔几月,半点动静没有。当下看来,也似忘了两人先前的针锋,兴许卫陵只是一时兴趣。
*
卫陵是在去给妹妹送生辰礼后,得知今日发生的事,不好多问。
回到破空苑,让阿墨去叫青坠。
“对了,我和表姑娘回来时,还看到姜大姑娘和夫人说话,姑娘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去的。”
青坠先将宴上种种事都讲了,突地想起此事,只觉得那时表姑娘站在那里的样子,让人揪心得很,便说了出来。
“回到屋,问姑娘要不要醒酒汤,说不要,就上床睡了,方才才醒的。”
昏光残影下,卫陵沉默半晌,才提笔蘸墨,落了姜字上部,笔尖顿住,浓墨晕染糊涂,换纸,重新书写。
*
曦珠收到了来自他的第十六封信。
“我才去小虞那边,听说你今日玩酒令输了,你是不是不高兴?她们为难你,你就不要与她们玩了,作诗什么的也无聊得很,我就从不学这些,不会就不会,会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可别放心上了。
我虽不会那玩意,但玩骰子算有些能耐。我可以教你,只我不在你身边,只好画给你看了。”
……
就似连环画册,从放骰子起,到晃动的手势手法,再到听声,最后的落桌,每一个步骤,甚至用细笔在旁注释清楚。连画了五大张纸。
“我字写地不好看,画地确有几分好,是不是?你明不明白?可以试试,应当能十之中八,若是你肯照我的学。”
“你别在意她们,以后要是受了委屈,你别一个人闷着,和我说好了。我现在写着这信,心里也难受,要我在场,直接掀桌了!”
“不说这不高兴的事,另说件事。之前你不是叫我不要与那个洛平起争执吗,我听你的话,没和崇宪去收拾人,崇宪还因此与我生了气,这两日都没和我说话。
其实洛平也不算坏,就是脾气直,容易得罪人,与我一般,忘说他与我年岁差不离,武艺却比我好上许多,我是有些没用的,难怪你不喜欢我。从前我不说这种话,未免太贬低自己。”
……
接着又是洋洋洒洒的废言,末了似是察觉到画得好,竟画了小张自己的丑像,龇牙咧嘴,怪模怪样的,滑稽打趣般。
“开心些,好不好?”
曦珠却只将眼看着那几行字。
他能听她的,不与洛平冲突就好。
不高兴吗?那些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只是在想这年即将过去,可她还没决定好,究竟要不要告诉他那些事?
将这封信放进匣中,已经摞起一叠。
但若告诉,又要怎么说?
曦珠望向窗外月夜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有些发呆。
第037章 不归家
十一月底时, 随着北方扑腾南下的凛冽风雪,传来了千里之外的喜讯。狄羌汗王病去,底下几大部落的首领, 为争夺新汗王的位置和草原领地,已与汗王的几个儿子动起兵戈。
内部政权更迭,打地火热,不得不暂休与大燕的战事, 派出使者讲求议和。
得到镇国公奏章的皇帝垂问内阁,却是成日争吵不止。
一为趁机将狄羌歼灭, 才能得此后百年安定;
二为国库空虚, 自开年起,各地大小灾情百余数, 又是给陛下建造避暑行宫, 今年收缴上来的税银不堪负担,现如今西北黄源府正闹匪患,东南峡州一带也在向兵部催要衣甲粮秣,还不知后头要投入多少银子,北疆的事只能暂且搁置。
皇帝终是拍板同意,并让内阁拟出和约,愤慨道这么些年打仗下来,大燕将士折损良多, 要狄羌上贡金银良驹牛羊之类。
很快,京城的使者带着这份条约前往北疆, 协同镇国公完成余下诸事。
卫度在户部,此次求和涉及财政, 也很清楚,回府后见过母亲, 道不久父兄将要回京。
杨毓喜出望外,以为这年丈夫长子又要在外分离,不想能回来了,且听二子意思,是能在家长住。
公府上下很快忙活开,曦珠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下惊动。
她知这日迟早来到,既在盼望,也在忐忑。
年关之际,镇国公及世子的回京,将昭示神瑞二十三年的过去,翻篇来到卫家衰落的初年。
不过月余了,她从暖融的被褥里钻出来,听从蓉娘的劝说,不再去藏香居,街道落了雪,虽有五城兵马司的人清理,但到底出行不便。
只是想着还有些事没交代妥当,要再去两回。
等到藏香居,已是晌午,却不想见到一个出户意料的人。
午后微阳从窗棂落入一张十七八岁的年轻面容上,眉目间精气神十足,眼睛更是因满含笑意,炯炯有神。
曦珠一时愣住。
赵闻登看她呆了,挑眉道:“你这样子怕不是不认识我了,这可才一年不到,要不要那么夸张?”
他围着她转一圈,打量过,噗嗤声笑出来。
“还真别说,来了京城就是不一样,都和以前大不相同,要在大街上,我都不敢上前来认你。”
他叽里呱啦一堆,见从小玩到大的好友盯着他,半点动静都没有,终于觉得不对劲起来。
赵闻登凑近些,瞪大眼道:“你真不认识我了?”
他变化有那么大吗?
不过是来之前将头发梳地精神些,选身好看的衣裳,不至于和先前差那么多才是。
蓉娘见姑娘迟迟没反应,也诧异了。
“这是闻登啊,姑娘不认识了?”
当听到这个名字,曦珠才缓缓地想起来。
这人叫赵闻登,是她在津州时,同住一条街的相邻,自幼就相熟的好友。
她努力将那点如同浮尘碎沫的过去,与眼前的这张脸对上。
前世赵闻登有没有来京城。
大抵没有吧,不然她怎么一点都记不得。
“你怎么来了?”曦珠望着陌生的人,生涩地以津州话问道。
赵闻登嬉笑:“我原本也不想来,可这年我跟我爹学做生意,他往哪里跑,我也只好跟着了。而且。”
他顿了顿,挺了挺胸膛道:“我跟露露定亲了,明年四月就要成亲,她让我这次来,要给她买那叫什么的绸缎,说是要做床帐。”
“不然这大老远的,来回一趟都得两个月,我是来受罪的。”
“对了,也想来看看你。你寄去津州的信,我娘看过后,还让我带东西给你。”
“噢,还有我和露露的喜糖。她让我带给你,说她很想你。”
……
说话颠三倒四,絮絮叨叨。
曦珠渐渐觉得眼眶有些热了。
她忽然明白过来,也许不是前世赵闻登没来,可能是因那时她一直在公府后院,不曾外出,所以才没有得知这些事。
即便得知,或许蓉娘说过一句,也忘了。
她胆怯,怎么敢向姨母提要出府的事呢。
“哎,怎么就要哭了?”
赵闻登想起那时大家跑出去玩,曦珠是最疯的那个,等回家连鞋都跑掉一只,被柳老爷打地直嚎,他趴在墙上看,还以为要被打坏了,就见小小一个人揪着满是脏泥的花裙子,绕着大院子一边跑,一边叫。
柳老爷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柳夫人则一会喊“老爷,别打了。”一会喊“珠儿,到娘这里来,咱们不让你爹打。”
后来柳老爷还是抓住了她,打她手,问:“下回还疯不疯了?”
手心都打红了,她愣是半滴眼泪都不掉,撇嘴,硬着气道:“就要,就要!”
也只有读书,才能让她哭了。
曦珠将泪逼回眼去,“哪里哭了?”
她又勉强笑道:“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说到这事,赵闻登道:“三四日吧,还要看我爹的打算。”
两人再说过两句话,赵闻登捂住饿地发慌的肚子,直嚷嚷饿了。
曦珠便带他去信春堂,柳伯、蓉娘和赵父等人一道同行。
等柳伯和赵父用过膳,两人便去京城的商行。
只有蓉娘还等在雅间,劝着姑娘少喝些酒。
可见两人说起往事来,姑娘脸上的怅然,她也不再拦了。从前多活泼的性子,也不知怎么,从进京的那一日起,就变了。
蓉娘在说话声间,年纪大了渐起困意。
赵闻登向来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这会见蓉娘歪靠睡去,说话也没顾忌了。
“要我说,当初你爹要是答应你嫁给阿暨,你也不用来这能冻死人的京城,还离津州那么远。”
少时,他、露露、曦珠,还有周暨,是玩得最好的。
那时玩过家家,他和露露扮一对,而曦珠则是和周暨。
当时周暨还说等长大了,要娶曦珠。还与家里人说了,要先定下来,谁知柳老爷固执说他只有一个女儿,以后是要招赘进门的,绝不外嫁。
周暨家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不肯同意。
去年他也定亲了。
这回来京城之前,周暨还让他帮忙带信,但赵闻登不乐意帮这个忙,道:“你都定亲了,就别想曦珠了,我不会帮你带的。”
一连几日,周暨都到赵家后门蹲着,就等他出来。
后头赵闻登实在没办法,被一同玩到大的好友苦巴巴看着,只好接了。
周暨道:“我知道我和她没缘分,就是想问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其他什么都没写。”
“好能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
赵闻登问他:“你还能飞过去帮她?”
最后两人一起蹲在墙根处,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年少时,赵闻登以为自己和露露是一对,曦珠和周暨是一对,长大了也一样,大家还在一处玩,父母彼此也认识,多好啊。
世事易变,谁又能想到后面会发生的事呢?
曦珠听他这样说,却忘了周暨的模样,只能依稀想起些碎事。
赵闻登惆怅地喝了两杯酒,见她不应,也转过话,矮声问道:“你在公府如何,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曦珠低眼,笑道:“挺好的。”
声调有些缥缈。
“我听说那大户人家有好多规矩,更何况镇国公府,我都不敢想。你晓得我方才见到你,是什么感觉?”
赵闻登想着措辞,拧眉道:“就像变成另外ῳ*Ɩ 一个人似的。”
奇奇怪怪的,他也不知该怎么说。
昂,就像利石被蚌磨去棱角,变得圆润,是那种大家闺秀的好看,但真不如之前的她。也是,要住在公府那种富贵地,哪还能活蹦乱跳,随便去玩啊,定是受委屈的。
赵闻登挠挠头,也不愿再说这话了。
“与我说说家里的事吧。”曦珠将盏里的酒喝下半杯,仍旧笑。
赵闻登便揭开新的话,说起那边近一年的新事。
“你走时不是托我照料你的马吗?之前我给它刷毛,还被它踹地翻地,现今倒不蹬我了,就吃地多多了,这年长好些,却还不让人骑,我看是还忘不了你。要得机会,我还是将它送来给你。”
“你还记得皮皮吗?以前你老喂它,也逮不住它,好几个月前藏你家宅子南角的柴房里去了,整日喵喵叫的,露露去瞧过,说是下了好几只崽,我俩就把它们抱来养,可惜死了一只,皮皮又跑了,不知又到哪里去了,丢了一堆孩子给我们。”
“你家没人了,空宅子竟被贼惦记上,还以为里面剩有什么好东西,大半夜闹出那动静来,结果被遛弯的陈叔发现,给扭到官府去,打了二十板子。这事我爹应该写信给你说过了?”
“啊,说起陈叔,他家的花饼店都拓开两间,听说还要往镇上开。隔壁的周家酒肆却要拆了,他家儿子在赌场败了干净,连老祖宗传下的酿酒法子都抵押了,后头发现是对家做局,要的就是那个方子,我来京城前,这事都还在闹。”
“说起酒,哎,你不是能喝吗,连我和阿暨都比不得你,不能现在几杯就倒了?我觉得这京城的酒都还没我们那里的烈。”
……
*
卫陵回府后,就得知今日曦珠同人在信春堂喝酒,待了近半日。
阿墨见三爷脸色一霎沉下,忙不迭补道。
“那人是从津州来的,是表姑娘的旧识。”
这段时日,他可算是清楚三爷对表姑娘有多重视了,这种事上更不敢马虎。但表姑娘他们说的都是津州话,他也听不懂啊。
卫陵闻言看向黑尽的天色,捏拳手背青筋绷起。
按照往常,她早回春月庭,不会留在外面。今日却与人饮醉,到现在都不回来。
这还是第一次。
“去问怎么回事。”
阿墨便往春月庭去。
青坠正要出门,国公夫人让她去藏香居照顾表姑娘,蓉娘不必再去,来回折腾也累。见阿墨来找,只留一句表姑娘身子不好,疼地厉害,才没回来。
阿墨慌张跑回破空苑,告知此事。
可不是醉酒吗?怎么就成疼地连动身都不成了?
只是他这话才完,就见三爷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穿上,大步朝外去了。
风雪寂夜,柳伯送赵父、赵闻登等人去客栈安置下,回来就被妻子告知这晚姑娘没回公府。
心下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姑娘喝得多了,直说不要回公府,也不要在京城了,要回家去,回津州去。这话哪里能让国公夫人听到,免不得多想。我和蓉娘就商量说是以姑娘身体不适暂住这里,等明日再回去。现下喂过碗醒酒汤,已经睡了。”
藏香居前头是铺子,后头除开仓库,天井旁侧有两排屋。
除了柳伯一家,店中有两个做活的伙计也暂住此处。还有屋空下。
不想此时门外有人来,原是丫鬟青坠。
先前姑娘来时,有几次带着青坠,自然见过。
夫妻两个顿时有些惊慌。
方才让蓉娘带话,但是谎话。现下姑娘是睡着了,没再说那些话,可也醉着,瞧地出来。
柳伯的妻带青坠去那屋,颇为难道:“这是多喝点酒,也就没回去了。”
青坠不明,但前些日姑娘吃了几杯果酒就睡了好久,这回瞧着比上次还醉地厉害,只道这晚她来照看。
夜渐深,雪停风不止,一弯钩月垂挂半空。
窗前榆树枝缀满透明冰霜,摇撞之间,发出清泠的声响。
青坠见表姑娘熟睡,再将那盆银霜炭用钳子拨地更旺些,要在一旁临铺的矮榻睡下,就听到叩门声。
连着两声,不轻不重的。
她起身开门,以为是谁,不想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雪落在他的发上,肩上,靴上,积起薄薄一层霜白。
一双黑岑岑的眼眸望过来。
“三爷。”青坠低声惊呼。
一路顶着刺骨冷风赶来,找暗处翻墙,又据雪地上凌乱混杂的脚步,辨认分析着找来这处。
气息带着冷意,紧锁的眉一直未曾舒展开。
他直接绕过面前的人跨过门槛,走进屋里。
青坠还在震惊,再见三爷毫无半分避讳,更是傻在原处。
“去外面守着。”
他说,径直朝床上闭眸沉睡的人去。
第038章 前世
前世。
往常封闭的嘉合堂早三日前就被打开大门, 打扫通风,洒水除秽。除夕一早,仆从丫鬟在管事的指挥下, 用巾子擦抹过细处,连地砖缝隙都没放过。
自世子、世子夫人,和国公先后逝去,镇国公府连续两年不再过节, 是为守孝期间不宜肆乐。
也因从两年前起,三爷接手卫家军, 常年奔波在外, 与狄羌生死搏命,到了年关依旧固守凄风大雪的北塞。身体愈加不好的国公夫人担惧, 就连该有的年夜饭也不让做了。
管事原以为这年还是如此, 谁知三爷于十月就回京了。
是因吞没军田,分封将士,而被言官集结弹劾,最终被皇帝下旨归还军权,回京待职。
三爷回来的这两个月,除见来拜的官员和亲友,鲜少外出,只在院中养伤。
直到三日前, 管事被召去吩咐,说将嘉合堂重开, 让大家聚在一块吃顿饭,过个年吧。
及至夜幕降临, 万家灯火,辞旧迎新, 京城满是欢度新年的喜声和炮竹声。
公府嘉合堂前的长廊却起了争执。
垂悬廊下的灯笼被寒风吹地明光晃动,幽幽洒落下方一张瘦削阴冷,可堪往昔冷清的面容。
“当年你干下的好事,现如今是来了报应。他王壬清定是被那帮人怂恿,才会在陛下面前说什么六皇子才是天命所归,宜承大统!”
“此事我早一日得知,不必你在我面前重申。”
卫度看着眼前一脸平静的人,忍不住愤然怒道:“你既提前知晓,为何不与我说!”
自那起外室祸端之后,他就被夺职在家,接着父兄去世,卫家渐衰,太子势力跟着旁落,这两年是靠着卫陵征战的军功才稳住局面,皇帝也不敢再多动卫家。
但当今卫陵回京待职,北疆又遣去六皇子一党极力推举的武将。
现在又是什么天命之论,皇帝这些年吃丹修仙,昏聩迷信,本就不得宠的太子若真被废,北疆也被六皇子的人守住,等待卫家众人的只有死了。
“倘若你那时没去若邪山,还牵扯王壬清儿子死个尸骨无存,何至于这么些年记恨,到此时才发难!”
卫度见他不言,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卫陵望着廊外被霜雪覆盖的树木,漠然道:“你以为没有那回事,他们好不容易走到这步,不会想其他法子说服王壬清吗?”
“此事我会处理,你不用再置喙。”
从前这个三弟最是肆意好玩,事事不放心上,厌恶谈论前程,一听朝事,恨不得当即遁走。他劝说告勉,毫无用处。
如今却掌管着父亲留下的卫家军,结交朋党、党同伐异,事事都管控在手里,不允人分去半点权利。而他,却闲赋在家。
“你是当我没有官职在身,不能插手朝事,是不是?我们卫家的生死全系你一人身上,你却什么都不与我商议,独断专行,还当我是你二哥吗!”卫度冷声。
“我说了,我会处理。”卫陵的声音仍然平静。
“你如何做!你已被夺去兵权!”
卫度上前去,一把攥住了他的前襟。
卫陵岿然不动地站立着,只细窄的眼皮沉了几分,对迫近他咽喉的人道:“松手。”
便是他这副没有丝毫波动的样子,让卫度更加恼怒,却也在此刻,发现自己竟在这个与他流淌同种血缘的弟弟面前,有退怯的寒意。
那是经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战争,杀了无数人,从尸山血海里存活下来,又在波云诡谲的党争里,浸淫阴谋诡计,才会有的眼神。
不过两年而已,却比他能力更甚。
甚至于,卫度不得不去猜测,比起大哥,卫陵才应该是那个最为遗承父亲的儿子。
衣襟越来越紧。
卫陵的神色也越来越冷。
“卫度,别逼我动手。”
“你们做什么!”
一道尖锐嘶声打破兄弟间将近的厮斗。
风一阵阵地刮,被卫虞搀扶着的杨毓远望那幕令人惊心的场景。丈夫和长子已经去了,好在还有三儿子顶着,才没出了乱子。她这副残躯,也没什么盼望了,只希望在世时,能看着还有的两个儿子和女儿好好的。
不想有朝一日,两个儿子要动起拳脚。
她只觉得喘不上气,一口寒气滚入,脚底打颤,彻底昏去。
顿时,混乱声起。
是卫虞的喊声,是卫度松手后的急奔声,是卫若卫锦的惊惶哭声,是正往堂中传菜的丫鬟打碎瓷盘的碎声……
是远处雪夜下绽放的烟花声,是别户家人团聚的喜乐笑声,是孩子踩在雪地咯吱的追逐打闹声,是不小心碎盘后互相道喜“今年碎碎平安啊。”
曦珠站于一边,目睹了卫家神瑞二十七年的除夕。
他一把将自己的母亲抱起,召亲卫去请御医,然后冲入大雪里。
他曾说:“让大家聚在一块吃顿饭,过个年吧。”
*
到了后半夜,御医道无碍,离去了,正院安静下来。
所有人紧绷的心神松弛,饥饿困乏随之而来,各自回去。
卫虞留下照料母亲。
曦珠看到他在门前,拍了拍卫朝的肩膀,低头说了什么,卫朝走远了,他又站了一会,才往外去。
漫天雪花飘落,很快在夜色下,将他的背影淹没。
曦珠也回去了。
一路上,她走地很慢,兴许是因雪大,走了很久,才走到那棵杏花树下。树枝干秃,堆落白雪。
又是那个岔路。
曾经无数次她停下的地方。
她微侧过身,朝破空苑的方向看去,远远地,有萤火般的光亮。
“姑娘,该回去了。”
青坠提醒。
曦珠回神。她不能这样。
却在那时,一个丫鬟自拐弯处出来,是从他的住处来的,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朝她行礼。
本不该多问,但她还是望着那份沉甸甸的食盒,问了。
“三爷没有用饭吗?”
丫鬟惊诧表姑娘如何得知,点头道:“送去时,是亲卫递进去的,奴婢本要走了,又给叫住,说是不用。”
她暗下嘀咕声:“昨日三爷也没吃的。”
曦珠听得有些模糊,问:“他昨日也没吃饭吗?”
“是,昨日也是奴婢送的。”
丫鬟走远了。
后来,曦珠不知如何在进春月庭前,转回过身,对青坠说不必跟来,自己朝膳房去了。
忙碌了一日的厨娘厨子还在收拾灶台,本该热闹呈到嘉合堂的菜肴,又灰溜溜地被端回来。他们的费心都流入东水了,好在赏银是一分不少的。
曦珠在外门听了会,有些进退两难,到底还是进去了。
走时,她提着食盒,将衣袖内的银子递去给他们,笑着恭贺新年安乐。
姨母病的这些年,因端呈药膳食补,她常来这里,没有谁会多疑。
还在下雪,她撑着伞,走地很快,还差点因抄近路上的卵石滑倒。
天很冷,饭菜凉地也很快。
在距破空苑还有好一段路时,曦珠倏地停住脚步,她又有些踟蹰,不敢再前行。
“谁!”
昏光之下,机警的亲卫持剑过来了。
在看到她时,前一刻严阵以待的架势松懈,极快将锋利的剑归鞘。
“表姑娘?”
她来地匆忙,其实并没有想好措辞。
亲卫看到她手里提着的东西,神色有些讶然,还有些怪异,最后了然道:“表姑娘是来给三爷送吃的?”
“您跟我来吧。”
甚至不等曦珠多说什么,他就转身朝院门去,她也只好跟在背后。
亲卫说:“三爷这两日是为王家烦的,您该听过,那个司天监监正王壬清的儿子,叫王颐的,好几年前死的。那时去的人多,可谁叫那紧要关头,是三爷拉住的人,后头人没活,反倒将账都算在三爷头上,昨日又倒腾到太子殿下身上。”
说及此,亲卫并不言深。
“三爷昨日就未用饭,整夜也没睡,方才回来更是一个人喝酒,我们不敢劝说,还劳烦表姑娘等会进去,让三爷别再喝了。”
“您的话,三爷一定听的。”
曦珠不懂亲卫为何会突然向她说这些。自从卫陵从北疆回来,她常常看到他身边跟着的这些人,都是沉默寡言,只有领命办事时才会开口应声。现在却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都泄露给她。
更不懂亲卫为何会说卫陵会听她的。
她被领进破空苑,经过其余亲卫时,他们都露出同样意味不明的神色。
她不禁紧张地握紧了手里的提盒。
亲卫将她带到静室外,站定,叩敲门扉,恭声道:“三爷,您别再喝了,对身体不好,还是吃些饭吧。”
话音甫落,门上传来砰地一惊声,震地门板晃荡了几下。
亲卫登时被吓地往后退一步,又见表姑娘也被吓地呆住。
一下子找到主心骨,硬着头皮往前去。
凑近了,还将声提高。
“三爷,是表姑娘给您送饭来的,外头还下着雪,怪冷的,您倒是先让人进去啊。”
离地近的亲卫听到这番话,都不由对他膜拜佩服。
太敢了,不愧是他们这些人里混地最好的。
门背后是长久的寂静,没再有任何声音。雪花飞舞,一捧白雪从梨花树的虬枝坠落。
亲卫心下揣摩,伸手将门推开,又眼神示意还在愣的表姑娘,让人进去。
曦珠没有听到卫陵的话,她犹豫不决。
可在门开那瞬,一股浓烈的酒香就朝她扑来,一个酒坛随着门的动静滚落下来,砸在雪地里。
她还是走了进去。
门哗地一声被关上,她无措地朝背后看了看,一切的风寒都被这扇门抵挡在外。
整间静室很暖和。
是他此次回京,半月的日子,找工匠翻修出来的。见客、休憩,都是在这里。并不大,不过二十来步就能走到底,很空旷,除了一张案几和笔墨纸砚,并没有什么杂物。
他没有回原来的屋子住。
此时他席地坐在一张楠木矮案后,在晦暗幽黄的灯烛下,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你别喝了。”
曦珠没忍住朝他走了一步,也是这步,让心里的担忧反催着她不断往前走。
直到他面前,看清所有的他。
他只穿了一件并灰的单衣,料子很薄,勾勒出宽阔的肩膀。领口微开,锁骨凌厉地横亘,一道长疤盘桓在那里,延至颈项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之间,酒水从嘴角,流经冷硬的下颌,顺着那道疤,滑进衣襟内。
曦珠怔怔。
卫陵放下了酒,抬头注视她。
“会喝吗?”
他的嗓音略微喑哑。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翻出案上唯一的酒盏,残有酒水,是他用过的,将坛子里的酒倒了一杯,移到对面给她。
似乎赌定了他一旦开口,无论什么事,她都会答应自己。
曦珠抿紧唇,半晌,提裙跪坐下,将食盒放到案上一角。
她看向他,点头道:“会。”
端过那杯酒,她仰头饮尽,辛辣刺喉。
他也喝了一大口,又给她倒了一杯。
没有任何言语,曦珠默然地陪他喝酒,一杯接一杯,将他倾倒而来的酒水都喝净,仿若他不停下,她会一直陪他。
逐渐地,她歪靠在案上,衣袖被洒落的酒水湿透。
卫陵忽而笑了,“怎么能喝那么多?”
酒水浓烈,寻常男子三杯就得倒,她却喝了快半坛子。
曦珠有些晕然,含糊不清道:“以前就能喝的。”
她望着他脸上的笑,问:“三表哥,你高兴些了吗?要是不够,我还能喝的。”
卫陵将酒坛放下,道:“不喝了,陪我说说话吧。”
“说什么?”
她手托着泛红的脸颊,问他。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了错事,私吞军田分封将士,应该斩首凌迟?”
话一出口,卫陵就顿住。
他不该,也不能问她这个话。
却见她撑着身子,坐地端正了,看着他,认真说:“是因为之前黄源府平叛藩王作乱,已经花了许多钱,现在东南峡州那边要钱抵挡海寇,北疆也要和狄羌开战,如今朝廷艰难,户部扣住了银子,拖着不给,就连粮草都所剩无几,将士没有军饷是很难靠着一腔赤忱去打仗的。国库没钱,谁也不想出钱,先前军中出了几场哗变,你没办法才那样做的。”
她并没有说他错了没有,只是在阐述这起事的缘由。
尽管粗简,却说得明白。
卫陵问道:“谁告诉你的?”
她不可能知道。
只这念头才出,他就想到一个人。
“是微明与我说的。”
曦珠熏醉地眼睛有些红,可在说出这个名字时,还是滞住了。
卫陵沉声:“许执。”
她垂着头,轻轻地嗯了声,道:“我问他的。”
她努力回想那日他回京,她却去法兴寺给爹娘上香了,没有及时迎他,等回来时天都黑了,花厅那边还亮着光。
他在大发雷霆,震怒的样子吓地她只能躲在角落,听到了只言片语。
后来又知道他回京,是因被撤掉领兵之权。
她很担心,在去见许执时,才吐露一两句,又闭上嘴不继续了。她怕他也不知道,为难他。
那时许执正挽着袖子,蹲身用钳子从炉里扒拉出焖烤好的红薯,闻言问道:“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他开始将那各方难解的纠葛掰碎,用最易懂的话告诉她。
与此同时,他擦去红薯外皮的草灰,细致地剥着皮,在话讲完,看到她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时,微微一笑,将焦黄流糖的红薯递去给她,温声道:“吃吧,小心烫。”
他略去其中残忍龌龊,只将复杂的事实明了说与她听。
卫陵听懂了,许执这些话后的不忍。
额角一阵刺痛,头疾犯了。
“三表哥,是我越矩了,我下次不会了。”
曦珠见他神情,隐约觉得问这个事不对。
下一刻,便听到他的问,很平和。
“为什么不问我,而去问他?”
“是真地怕我如别人口中所说那样,以权谋私,不再和以前一样了,是吗?”
如今许执才是她最可亲的人,她才会拿这种事去问他。
“不是的,我没有那样想。”
曦珠的声音低下去。
只是什么呢?
他追问道:“若是我真的有,你怎么想。”
“你应当明白,这公府上上下下,从里到外,处处要银子,不管是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要钱,这些还只是小数,人情往来,要拢住那些人的心,甚至让人冒着没命的危险做事,那些才是大数目。”
这个问题好难,她混沌地沉默下来,醉意开始泛滥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
觉得为难到她,他笑一声,目光盯着她醉后愈加妩媚娇柔的脸,转口问道:“许执待你好吗?”
她似乎终于能答上他的问了,笑着将头点了点,“嗯,微明对我很好。”
她真地喝多了。
才会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说着另一个男人的好,语气里是难掩的喜欢。
“他会带我去街上玩,吃好多好吃的。他和我一样,都喜欢吃鱼,我们最常去的就是城东的柯家巷,那里有一家食肆的鱼丸最好吃了。”
“他在刑部的差事应当不算清闲,怎么有空陪你玩,怕不是渎职偷懒?”他问。
她立即反驳,气鼓鼓地瞪他道:“微明做事很认真,不会偷懒的。他都是休沐时才会与我出去,其他时候忙地都找不到人。”
“好,他很好。那除了玩,你们还做什么了?”
她想了想,笑弯眼眸,“也不光玩啦,他还问我喜欢哪处的屋子,喜欢什么样式的,带我去牙行找人看,说是现在他还买不起大的,只能先买小的,等以后有银子再换。”
说到这,她有些撇嘴道:“我与他说过,我这里有钱,可以先买下来,但他说不要我的。”
“为何要买房?”
又是一个已知答案的问。
“我嫁给他以后,就要离开公府,总要有个住的地方呀。”她不解道。
“我忘了,还以为你会一直住在这里。”
良久,他望着她眉眼的笑意,面颊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问道:“你们婚期是什么时候?”
“明年十月二十八。”
她又摇了摇头,道:“不对,是今年了,除夕过了,已经是新的一年了,是今年的十月二十八。”
她自顾自地,颇为烦恼说:“我的嫁衣还没绣好,蓉娘教了许久,可我连一半都没绣好,也不知能不能赶上。”
他问:“为何不直接让绣娘来?”
“我想第一次嫁人,总要自己做的。”
“对了,我还与他一起养了一只猫儿。”
……
忽然之间,曦珠察觉到他很久没有说话了,只在那盏灯后静静地聆听。她看向他,就见到一张苍白如纸的脸,低垂着眼睫,额角青筋绷起。
不知从何时起。
她着急问道:“三表哥,你怎么了?”
卫陵没有再看她,将眼睛闭上,缓声道:“你走吧。”
她没有走,也没有去细辨他此时语调里,几乎要崩溃的压抑,更没有保有清醒时对他的惧怕,哪怕是一分。
当他仰身躺倒时,她失去了所有该有的警醒,踉跄般朝他挪去。
然后看到一双漆黑却空洞的眸,似抽剥去所有的魂魄。
“你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喝多了酒,难受了?我让大夫来看你,好不好?”
她应该立即起身离开,真如她所说,去找个大夫来。
而不是在看到他额上落下的汗时,伸手去擦。
也许是那时他的神情太脆弱了,让她没忍住怜惜。也许是醉地太厉害,恍惚到错看那其实不是脆弱。
是最后扭曲的挣扎罢了。
将要触碰到他的刹那,曦珠被他一下抓住手腕,力道很大,她痛地叫了一声,接着就被掐住腰,将她一个颠倒间,按倒在他的身.下。
卫陵揿压住她的双手在头顶,撑跪在她的上方,垂眼看她。
她眼角眉梢都是秾艳的瑰色,长发铺落,胸前绛红的衣带也逶迤在地,挣动间有清甜的香气浮动,混杂着酒香,让他情不自禁俯身下去,凑到她纤长白皙的脖颈处,深深嗅闻。
他低声问她:“你和他有没有这样亲近过?”
微凉的气息拂落,他的唇缓慢摩挲过她的肌肤,语气很平淡,吐字却是灼烫的,燎烧地曦珠几乎呆滞住,甚至忘记被他禁锢的手上的痛。
只脑袋昏沉不堪,迷茫地望着头顶的雕梁。
“我和微明……”
“别在我面前叫他的字。”
卫陵抬起身,满是粗茧的手掌将她整个精巧的下巴收拢抬起,幽深的眸光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唇上,拇指压在那丰润的下唇。
她的眼神纯净,与她此刻身体所表的媚态相得映彰。
他也不需她的回答。
“曦珠,我很厌恶你方才说的那些话。”
他有些痴语的呢喃:“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希望他不过一个凡夫,待你不好,不论是苛责你,亦还是利用你,怎么样都好。只要对你不好。你的性子也最容易被人欺负,一定会很伤心。”
他不惜说出最恶毒的念想,看着她睁大含雾的眼,然后恶劣地翘起嘴角,“到那时,你能去哪里,还能离得开公府吗?”
“为什么还来找我,如今分明怕我,却还要来关心我? ”
他笑了笑,又抚摸着她雪白的面腮。
“明白我哪里不舒服了吗?”
她太乖了,被他这样制在地上,任意妄为,还说尽恶心的话,也没有试图挣扎逃离。
是否真地醉地厉害,失去了该有的意识。
连话都不会说了。
头疼将欲裂开般,卫陵迫切地想离她更近,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他才能好受些,但这些不够。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
终于,他低下了头,朝她缓缓侵近。
仅有的一盏灯,将他整个庞然昏暝的影,笼铺在她身上。
曦珠仍是澄澈的眼眸,没有一丝害怕,也没有一点羞怯,只是睫毛轻颤地看着他,就像她根本不明白将要发生的一切。
亦还是她一直不说话,是在看透他。
在卫陵的唇要落下时,他听到她极轻的声音。
“三表哥,你是不是在害怕我也走了,与你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才会这样的。”
烛火噼啪炸开一簇细花,他脊背陡地僵冷。
曦珠并没有看他此时的脸,昏醉里恍惚觉得他需要自容的余地,还是望向了顶梁,不觉被松开的手迟疑下,才放到他坚毅的后背,仍是轻轻地,一下下地抚摸着。
她知道,他只是太累了,被这么多事负压在身,却不能对谁倾吐。
过去多久,他最终将头偏侧开,埋在她温暖的肩颈,闭上了眼。
浅薄的欲望颓散,更深处的疲惫绵长袭来。
她揭示了他真正的恐惧,他怕她离开自己。
“你别害怕,你还这样年轻,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也还会遇到好多人,以后会有别人愿意听你的诉说,也愿意陪着你,你要往前看啊……”
但还有谁呢?
在他这一生所遇转折的每一个节点,都是她陪伴在身侧,现在她却也要放开他,不再管他了。
窗外风雪声细簌,她的声音很温柔。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冥冥之中,他如此想。
她在一声声的安慰里,不知何时睡着了。
卫陵将自己的大氅给她盖上,吃了药,又将她带来的食盒打开。
饭菜都凉透了,他还是端起碗,捏着筷子的手在抖,一口又一口,将它们都吃完。
吃好饭,卫陵起身走出静室,外面雪将停,天光熹微。
他唤亲卫过来。
“爷,什么吩咐?”
卫陵看着满院大雪,恢复了往常模样,平声:“备马出城。”
亲卫明白这是要对那些人动手了,他看向被阖的门,疑问:“那表姑娘?”
“去叫她身边的人过来伺候,不必动她,等她醒了。”
亲卫先是错愕,接着应声赶去做事。
卫陵没有再回头,冒着风雪走出了破空苑的门。
第039章 酩酊语
她安静地睡着。
在一方围拢的扁青纱帐里, 双眸闭着,鬓边的碎发些许散乱,落于渐褪薄红的莹白颊畔。
卫陵低头, 伸手将那缕乱发轻拨,覆掌在尚且稚嫩的脸腮,触及柔软温凉。指腹一下接一下地,抚摸过她紧蹙的眉, 想要抚平它。
究竟喝了多少,才会醉成这样?却纵使深醉, 仍是睡得不安稳。
那么平日的夜里, 她是否都如此?
直到那弯细眉松缓,他才停下动作, 但仍贴着她的脸, 没有放开。
如今他想要光明正大单独见她一面都难,再多说两句话,她都怕被人发现。他已经有好一段时日,不曾这样近地看她,更遑论这样亲近她。
手中忽地起了酥麻,微弱清浅的气息拂过,她侧枕着,用脸轻轻地蹭着他的掌心。
卫陵不禁唤了一声她的名。
他的声音极低, 飘忽地几不可闻,却似是某个机关, 将她唤醒了。
她还沉在醉意里,只朦胧见一个影正在床侧, 瞧不清面目,却知道是他, 下意识地张唇回应。
“三表哥。”
也是这声出口,她似惊醒过来,一下子坐起身。
浓密乌黑的长发披落她纤弱的肩侧和后背,霜色的里衣前襟松散开,露出小片洁白起伏的肌肤。
她睁大眼望着他,好半晌ῳ*Ɩ ,才呆呆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真地清醒了吗?
卫陵看着她,平静道:“你今晚没回去,我才来找你。”
他伸手,将她凌乱的发撩开,把要滑退下肩的衣裳重新给她穿好。曦珠一动不动地,只眨着眼,长翘的睫毛颤动,乖顺地任由他触碰着自己。
“怎么醉成这样,是喝了多少?”
卫陵问,手指停落在她胸前,系好蝴蝶绸带,才抬眸望向她。
她揪住了被褥,垂眼盯着上面鹊踏喜枝的绣纹,小声地咕哝:“我没醉,也没喝多少的。”
“那是多少?”
他抬起她低落的下颌,这回问时带了点笑。
他一双漆黑的眼看过来,她抿紧唇,犹豫好一会,才慢慢张开手指,比了个三给他。颤巍巍的。
卫陵笑意更深些,“真的?”
曦珠又多出两个手指,悄悄觑他一眼,见他一脸不信,也不知是不是心虚般,只是不断摇头道:“我记不得了。”
她握紧手,复低下头。
“可是闻登难得来找我,我很高兴,才会多喝的。”
脑子昏昏,她回想起赵闻登说的那些陈年旧事,以及现今津州的变化。胸口酸酸的,声音也有些闷了。
“他要和露露成婚了。”
这句话就像打开了一个豁口,心里的酸楚缓缓倾泻而出。
曦珠屈起双膝,一点点蜷缩起来,“好奇怪为什么他们会在一处呀,我记得那时露露最讨厌闻登了,我们一起出去玩,闻登总是扯她的头发,拉她的裙子。露露有一条最喜欢的碎花裙子,被闻登弄脏了不能再穿,她哭了很久,说以后不要再和他玩了。”
她问:“怎么以前那么讨厌一个人,后来却会喜欢上他,要嫁给他了呢?”
似自言自语般,她的声低下去。
“我忘记了好多事,今日闻登过来看我,我竟然连他都认不出来。”
卫陵沉默下来,想要安抚她,只是手才要放在曦珠的头上,就听到她的低语。
“他还说起了阿暨,我竟然也忘记了,分明那时我们一道玩地最好,他也最护着我。”
她好似陷入了回忆。
“我刚学骑马那会,是阿暨教的我。阿爹不让我学,说要等我再长大些,怕危险,可我很想学,只要学会了,就可以到处去玩了。我拜托阿暨,他一开始不乐意教我,说要把我摔了怎么办,可他呀,总耐不住我磨他。”
说到此处,曦珠没忍住笑了笑。
“他还是答应教我,偷偷带我去学。不过半日,我以为自己会了,逞性骑马跑远了些,结果马突然不听我的,一下子脱缰,他在后头追好久,直到我摔下马,也不知跑到了哪里,那是一片很大的荒草地,望不到尽头,风哗啦地吹着,惊起一片飞鸟。”
她将下巴倚在膝上,神情宁和,沉浸到那段没有他的过往里去。
卫陵的心倏然收紧,“你伤地重不重?”
她轻微扬起唇角,接着说下去。
“后来大夫来看,没受什么伤,是摔在草上了,可那时好痛啊,我动不了,阿暨也不敢挪动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们就在那里等,等到月亮升起,还没有人来找我们。我肚子好饿,他说要去找吃的,我不让他去,怕一个人留在那里。”
她说地很慢,每一句话,都像耗费许多心神去回想。
“后来呢?”卫陵嗓音涩然。
曦珠朝他笑,轻声道:“再后来,他就没去了,我们还是等着人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就见到赶来的阿爹,然后回家了。”
其实只是一桩小事,甚至与她经历过的那些惊涛骇浪比起,这很不值得一提。
但奇怪的是,或许是第一次身处那样广袤无垠的孤寂,尽管时隔两世的光阴,才会让她一直记得。
她最喜欢热闹,也最害怕孤单。
可现在她讨厌热闹了。
“三表哥,其实那次我是故意输的。”
她跳话太快,毫无续接的语句,直接转向另一个场景里面。
从被面扯勾出一根赤色丝线来,她绕缠在指间。
卫陵听到她说:“阿爹很厉害,以前跟过马帮和镖局,也很会喝酒和赌钱,还总吹嘘自己,我能喝是随他的,赌钱上他也教过我一些,你在信里与我说的那些,我都懂。除了听声,摇掷我也会,无论几点我都能晃出,甚至是多个骰子一起,我都可以。”
语调有几分骄傲,这股自得催使她往下说:“我也会做诗的,那些押韵平仄我都知道,一点不算难,微明以前教过我……”
话到此节,曦珠蓦地委顿无声。
卫陵看见她咬紧唇,垂下了眼。
他缓和着,握紧的拳再度松开,就似没听到后面的话,也似把她从那又一段他不知的过去拉回来,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撑起笑来夸她,“好厉害,我还以为你不会的。”
近乎哄孩子的语气。
她渐渐被安抚平静,却仍有些闷闷:“我一点都不想认输,可我不想再和她们一起玩,她们都瞧不起我,一道欺负我。”
卫陵低声:“那就不和她们玩了,以后我替你还回去,让她们都不敢欺负你。”
可她没听到他的承诺,只是愣愣地说:“这是第二次了。”
雪色和月色掺杂,一同映落疏窗的藤纸,朦胧在曦珠泛红的眼眶上。
卫陵以为是那次赏荷宴的事。
可是。
他却听她说:“那次我也输了。”
她轻声絮语。
“小虞过生辰,我本来不想去的,但我想去看看她,想去看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然后看到你和她在说话……”
她说的不是今生,而是前世。那段他早已忘掉的记忆。
卫陵明白的瞬间,整颗心绞痛起来,难以抑制地剥烈。
他想让她别说了,都过去了,那只是年少时的不知所谓,他对姜嫣再没有任何感情。她应该知道的,姜家是卫家仇敌,他不可能放过姜家的人,姜嫣是生是死他也全不在乎。
前世今生,他只爱她一个人。
可卫陵开不了口,他看着她通红的双眼,知道这又是一次报复。她几乎在以自损的方式,也要报复他。
他不能反击抵挡,只能承受而下。
直至她终于给了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三表哥,你说喜欢我,是不是真的?”
卫陵抵着她的额,声音轻缓,却很坚定:“是,只喜欢你。”
“你喜欢了我,是不是就不可以喜欢她了?”
即便两人相抵,亲昵如此,她的目光仍犹夷不定。
“对,不可以,也不会喜欢别人。”
卫陵俯首更近,却看到她眼里有深埋的畏意。
情绪似六月急雨。
她被跌宕的醉意,猛地推入一个深陷的水井里,倒影出将来的祸患,伤心游移淹没,沉浮之间,恐惧袭来。
“她会嫁给谢松,谢松还没来京城,春闱还没开考,他应该快来了,谢松会娶她的。”
“三表哥,你不可以喜欢她,她的父亲和谢松会害你们的,皇帝不喜欢太子,也不喜欢卫家,他们都会害你的。”
就像被不断扑来的水冲涌口鼻,她的意识凌乱起来,急迫地寻求着可以救命的绳索,要把即将到来的命运都告诉他。
又跳到哪处,就连话都断断续续,不成完整,无根无据。
“卫度会和孔采芙和离,他今年六月回京时,还带了个外室回来,会被发现的,孔采芙的父亲会弹劾,温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卫家会被打压。”
“后年,谢松还会和秦令筠一起害死大表哥,就在黄源府……”
她朝他诉说着,却戛然而止。
就在那个名字出口时。
卫陵感到她浑身僵硬住,接着轻微颤抖着,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唇瓣翕动,眼也睁大了。是惊恐之状。
“曦珠,曦珠。”
他皱眉,连声唤她。
她置若罔闻,整个人似完全脱离了这个恍若梦境的世。
卫陵不得不强硬地抬起她的头,逼她将眼落在自己身上。
“看着我。”
“曦珠,你看着我。有什么事,都告诉我。”
他的目光不曾偏移一寸,也只看着她,直到她眼里的惊吓渐渐退散,蔓延而来的是连绵泪水,与她的话一同锥心刺骨,让他溃不成军。
“他拿鞭子打我,逼问我写了什么给你,可我不能告诉他,我信你会活着回来,你说过的,一定会平安回来。”
她陡然哭起来,所有的委屈都在此刻爆发。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回来,你明明答应的!”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啊。”
她哽咽地将近气断,抓住他的衣襟。
这些在清醒时绝不会宣之于口的话,仿佛都要趁着这场沉沦醉意告诉他。
卫陵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着。
他无言以对,是为自己的食言,也是为她所受的折磨。
喉咙哽痛难受,还能说些什么,才能宽慰到她,最后只是无力的三个字。
“对不起。”
但又有什么用。她因他受过的伤痛都能消弭吗?
她泣不成声,挣揣出他的怀抱,如同质问地看着他,任由泪水滑落。
“他说你死了,还说会救我。”
“他打了我,却还要给我上药,你知不知道当他掀我衣裳,一遍又一遍地摸我时,我多想去死!”
“曦珠。”
卫陵忍痛握住她的肩膀,唤了一声。
她却只觉喉颈正被一只手捏住,喘不上来气。
“我不想再见到他,可为什么重新来过,还会见到他,还要为了卫度,他讨厌我,我却要为他,去见秦令筠。我一点都不想管他和那个外室的事,可是……”
纤瘦的肩微颤,有抽噎声。
“可是我想你好好活着,不能丢下你,也不能丢下阿锦阿朝他们,让他们再受那些苦。”
“我现在每一日都在掰着指头过,每夜都能想起那些事,有时想地睡不着,可是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们躲过那些祸端。”
静谧深夜,窗外偶尔从树梢枝头扑落而下的积雪清声。
她终于崩溃,抵住他的胸口而泣。
“我不想在这里,不想在京城了。”
“我想回津州。”
“三表哥,我想回家。”
那一声声微弱的哭,似是对他的恳求,向他求得准许。
巷口的寒风迎面吹来,卫陵行走在归去的雪路上,觉得惘然起来。
盘算早在他昏睡十日醒来,得知她生病的那晚定下。唯有卫家稳定下来,他与她,才能彻底放下心。
他也想过,到时与她一起离开京城,回去津州。无论今后她要做什么,他都会陪她。
而这一切美好愿景的前提,是改变前世所有人的命运,最重要的是太子得以登基,镇国公府卫家无恙。
但他没有狂妄到认为重生,就能得偿所愿。就如战场上的瞬息万变,太多不可控会随时随地发生。
神瑞年间后期的朝堂,政局混乱。
倘若他踏错一步,疏漏哪处,兴许再入万劫不复。
到时,曦珠又该怎么办?
真到那个地步,她绝不能再淌入卫家这个浑水。甚至因这个可能,他不能将与她的事摆上明面,只要扯进卫家,她以后再想脱身绝非易事。
但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告诉她,他也回来了,让她彻底摆脱这份危险?
是他的自私。
卫陵清楚,一旦告诉曦珠自己也重生的事,她会离开他,也会离开京城。她现在之所以还留在公府,是因还记挂卫家后来的命运。
可是现今前世的负压已经让她难堪至此。
卫陵感到一股凄然寒意,连腿脚都麻木,衣裳前襟被风一吹,她残留的泪水如同淬冰,尖锐地扎入他的心口。
他从不觉得哪次算计是狠心的,唯有这次,他便觉得这是一种对她的残忍,是在利用她的真心。她尚且毫无察觉,但这种算计已先将他罚罪千百次。
她要是得知这样歹毒的心肠用在她身上,会怎么样?
她会恨他的。
黑黯的天幕逐渐飞雪,面色被冷地有些发白,卫陵漫无边际地在大雪里,想着。
他甚至开始想,该如何与她坦诚,应下她的恳求,放了她。
但走着走着,他一个踉跄,好在撑墙扶住。这时,他才发觉头疼许久了,已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他拿药出来吃,咳嗽两声,吞咽下寒气,才缓过来。
脑子跟着活络冷静,眼神也清明起来。
他在一条白色的狭窄巷道里,仰起头,望着雪夜下的月亮。
他从来都想向她坦诚,可有时时机一旦错过,便再也开不了口。就如前世。
但这回,至少给他一次机会吧。
比起荒诞的重生之机,能改变许多事,更甚左右天下局势,这不足为道的情爱,对于上天而言,也不过小小的心愿,不是吗?
卫陵以拳抵唇,咳一声,步履重又变得坚定,慢慢地朝来时的路去。
月亮在一点,一点地往西边落下。
他总能找出一条路,为了周全她。
第040章 欺骗她
次日曦珠醒时, 已过午时三刻。
宿醉的头晕,令她乏力地靠在床头,捧着温热的蜜水喝下, 才觉得好些了,瞧见青坠一直朝她看,神情颇有几分奇怪,不禁问道:“怎么了?”
青坠昨晚一直在屋外守着, 只能隐约听到里头不时泄出的话音,并不清楚, 但显然是三爷在和表姑娘说话。后来更是传来哭声, 呜呜咽咽的。
她担惊害怕,直到三爷离去时, 留下句“照顾好她。”
她忙去看睡着的表姑娘, 小心翼翼地揭开被褥,并无异样,只眼尾浸润过泪水的泛红。
尽管这般,青坠后半夜仍被这事吓地没睡好。这下表姑娘问起,她犹如惊弓之鸟,只说:“您可要再睡会?”
表姑娘显然不记得昨晚种种,暗下松口气。
曦珠摇头道:“不睡了。”
她方才得知自己酒后肆言,这才留在藏香居, 以及青坠为何在此处的缘故。
时隔两世,再见到自家乡而来的故人, 听赵闻登说起往事,和她不在的这一年里, 那些熟悉既陌生的街头巷尾,又发生了那些新鲜事。
怅然间, 难免不多喝,就此醉倒了。
曦珠垂眼将蜜水喝完,笑了笑说:“夜里下那么大的雪,还要麻烦你过来。”
“姑娘客气了。”
这大半年下来,青坠明白了表姑娘的秉性。虽很大方,对整个院里的仆从丫鬟都很好,但若有若无地,总有疏离,想来是因寄居公府。
曦珠想及赵闻登说来京要采买布料和些物件,且只待几日,匆促得很,不再耽搁,起床后洗漱穿衣。青坠正端来热腾腾的赤豆粥和春卷包子,屋外就响起脚步声,恰是赵闻登来找。
曦珠不留下用膳,转身对跟上的青坠,将她拉坐桌前,道:“想必你昨晚没睡好的,吃了饭就在这处歇息,等我回来,咱们再一起回府。”
青坠未及说话,表姑娘已然提裙,步伐轻快地迈过门槛出去了,跟着有爽朗笑声。
“昨天跟你喝多了,回去没叫我爹狠骂一顿,说是不顾忌些。要顾忌什么,我们以前不是这样?也就这里规矩大。我刚来时,还听柳伯说你不乐意回公府,嚷着回津州呢,要不这次你与我们一道回去算了,还能赶上我和露露的喜酒……”
“现下不行,我走不脱身。不说这个了,你不是讲要买浮光锦?我算有些熟悉,和你一道去,怕你买的花色露露不喜欢。”
说笑声渐渐远去。
曦珠这一陪逛,将近天黑才回到藏香居。
她本不懂婚嫁的细处,也是前世操持卫虞和洛平的那一场婚事,六礼的桩桩件件,全要她拿定主意,其中所需的物件,当时她跑了许多地方,才为卫虞置办妥当。
这回借此,不过几个时辰,就帮赵闻登买了半数。
另添几套头面,宝石璎珞一类,是今岁才从江南那边传来的新式样,精美异常,熠熠生光。又是京城最大的金楼,自然价钱高地令人咂舌。
曦珠一并买下,道是给露露的添妆。赵闻登觉得太贵,被劝说一番,还是收下。
两人又在外吃晚膳。
父亲忙着与柳伯商议生意上的事,赵闻登只好自己来办这些,头回来京,原摸不着方向,好在曦珠晓得,说的头头是道,既知哪处有好物,又会谈拢价钱,倒让他省下不知多少力。
他难忍感慨:“你曾经哪会这些,这一年来我跟我爹学这些,都没你这样懂得。”
曦珠弯眉笑道:“总要学会的,我也不想将阿爹留下的铺子荒废了。”
她达观豁然,自小如此。
赵闻登开怀了,连声笑谢她跟着忙了半日。另还有些细碎的物,曦珠又应下明日再与他一道来买。
用过饭,就此别过。
曦珠需得回公府,昨日一出,她还得去和姨母说明。马车上,她思量过,与青坠提及实话,自己是因思家才没有回去,还不等她续说,青坠忙不迭道不会说出,自是隐瞒。
她放下心。
外面天寒地冻,舆轮碾过地上积雪,轻微咯吱声,车壁的灯火摇晃。
曦珠靠坐着,袖里揣抱手炉,望着那幽幽暗暗的光影,不一会睡着了。
回到公府,她先去正院见过姨母。
杨毓拉她榻上坐,问过她的身子,还是担心道:“要不再请个大夫来看看。”
说着,就要让元嬷嬷叫人去外头请。
曦珠忙道:“多谢姨母关心,我已无碍。”
再推过一番,说过些话,有丫鬟来问府上的事务,曦珠便告退离去。
回春月庭的路上,忽至一阵凛冽寒风,吹拢黑蓝的云层,将最后一丝天光也遮住,只堪见园子里乌丫的干秃树梢。
青坠提灯,照亮前路。
曦珠心里想着事,昨夜她醉时,恍惚见到了卫陵,还胡言说些什么,但都忘记了,唯记得那感觉与前世的梦一般。她低头,跟着雪地里的光朝前走,倏地那光一顿,随即被风吹得四处荡动,散掉了。
“三爷。”青坠低呼。
曦珠抬起头,就见那棵堆满白雪的杏花树阴处,站了一人。
似乎才从外回来,身上穿的还是玄色武服。
闻声,他转身,朝她看了过来。
白茫茫的雪色之间,昏黄暗影,堪照出他浓眉郁色,薄唇直直地紧抿,一双风流眼也蕴着冷然,像谁惹他了。
可那眼神就定在她身上,丁点不移。
曦珠几分莫名其妙,也在这疑惑时,青坠被阿墨拉去不远不近的地守着。
她登时蹙眉,怕被人撞见,不欲与他有话说。
只这念出,他就走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诘问:“你昨晚怎么没回来,到哪里去了!”
他压着声,似也怕人听见,可那激昂上扬的尾音,满是压制不住的怒气。
曦珠蓦地愣住。
两世,卫陵都还未用这样凶的语气与她说过话。哪怕是前世的后来,他掌管兵权,被皇帝和诸多人所忌惮,变得愈加残酷冷漠,也不曾这样说她。
像是她背着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还要被他当犯人审问似的。
兴许是她怔怔太久,他宛若抓住了把柄,咬着后槽牙,火气一下子全冲出来。
“与你在信春堂喝酒的那人是谁!”
这下曦珠反应过来,明白他为何生气了。
她本就因宿醉还觉头昏,又辗转各个店铺半日,为那些婚嫁的物费心神,走地脚酸。回府去过正院,就要回春月庭歇息的,却被拦住,一顿责备下来,加之梦境残影,她不知怎么也动了心火。
“管你什么事!”
话音甫落,卫陵绷着腮角,冷笑,“怎么不管我的事,你与人在外面喝成那样,都不回来,我活该没被气死,让你高兴。”
浑身都带着少年的气性。
与你要好时,什么好话都能说,哄地你不辨东西,甚至伏低做小也不在乎,仿佛你对他笑一笑,连天上的月亮都给摘下来送你。可要是忤逆了他,他可不管会不会伤害到你,只不断发泄自己的不满,以期你认错,他会立即原谅。
看,他还是喜欢你的,不然怎么会这样愤怒。
与那些信里呈现出来的他,截然不同。这是另一面的他。
“你让人查我?”
曦珠神色逐渐冷下。
她厌恶这种感觉,好似她被他管束,一言一行都要被他得知。遑论涉及故人,更让她烦躁不已。
卫陵朝她迫近一步,声调还是气的,眼睛却有些红了,“你还问我,你有想过我会担心你,想地整晚睡不着吗,我让阿墨去打听下,想你平安,难道还做错了?”
他终于忍不了般,酸楚涌出,“我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可你呢,你有对我说过吗?一封多余的信都没有。好,我听你的,不与人争执打架。你呢,你有一点想我吗?”
“你有事,全不告诉我,那我有什么法子!让我去猜吗!”
这一连串的话砸下来,曦珠懵住,后知后觉卫陵这番生气,其实根源在于回信。
她松缓过来,望向他。
未及弱冠,身量却比同岁年纪的高出半个头,身姿挺直,此时垂着眼,肩膀颓然,目光低落萎靡地看着她,再无半分装腔作势的阴沉。
整个人委屈到不行。
这样的态势对比方才,更让曦珠难以招架。
倘若那个雨夜寺庙,她尚且能反驳他,但如今,源源不断的书信已将那份生疏拉近,又确实如他所说,他听她的话,与洛平交好了,如同破开冬河表层的一层薄冰。
她不能再那样说他。
这种乏力感让曦珠捏紧了手。半晌,她张了张嘴,道:“我……没什么好写的。”
但他就像找到缺漏,忙说:“怎么没好写,哪怕你今日吃了什么,也可以写啊,还可以写几时起的,一日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这样无聊的事,他却感兴趣得很。自己也把这样无聊的事写给她看。
“还有你要是不高兴了,或是烦恼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旧话重提,不再是纸上墨字。
亲口说出,说地极认真。
卫陵低声,想要去牵住她的手,却在她要退开时,适时地缩手回去。
恰当的距离,又是那般语气,更是不知何处会有人经过这条路,发现这一幕。
曦珠不愿再牵扯下去,她还没有找到和他相处的方式,因而许多时候只能沉默以待,连同回信。
现下也只剩沉默。
但在这句应许里,她隐约觉得要失控了。这段时日,她一直在想要不要将前世的那些事告诉他,只有他,才能直接改变那样的结局。
她也从不疑他的能力。
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时他的话确是很好的契机。
可一旦告诉他,她与他的关系只会愈发复杂。他是否真地会听她的?
现在的情形都由不得她,更何况依照他的脾性,不顺着他,就要闹翻,他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就如此时。
曦珠无法去想共有秘密后,这条本就偏离的道路,最终会走向哪里。
但当下国公将要回京,神瑞二十四年快至,她必须决定好。
这比两人的事更加迫在眉睫。
“曦珠,我不是有意发火的,只是你什么都瞒着我,不和我说,我担心你,才这样的。你以后别瞒我了,有什么事都可以与我说,我都听你的。”
他将她的沉默当作可以得寸进尺的允许,温声说着,嗓音在雪夜里尤为清冽悦耳。
他注视着她,唇角扬起不被察觉的弧度,声音也轻了。
“好不好?”
风雪不休,吹卷她霜白的裙摆,与他玄色的袍角纠缠。
一股寒气灌入袖中,流窜全身,曦珠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须臾,终是闭了闭眼,更轻地回应他。
“好。”
她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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