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苗烟觉得似乎有些奇怪。
近来工作即将结束, 她正准备着出门和女友旅游的事宜,上司竟再三热情邀请她去参加一个聚会,还是工作上有关的。
那架势虽说“想不想来都可以, 毕竟无关紧要”, 但频繁状若无意的提起来暗示她, 是明眼人都能懂得其中的重要性。
苗烟不打算离职,也就不想把关系闹僵。上司对自己有提携之恩, 这样不算麻烦的事, 答应下来也没什么。
但她又想, 这场聚会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呢?
为什么非得请她过去?
不过因为马上要和女友出去度假,苗烟心情很轻松,并没有为此深究。
这天聚会时间在下午,苗烟顺势约了女友晚上去餐厅吃饭, 她打算只喝酒少吃东西, 这样还可以和女友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进会所后,苗烟笑着给女友发消息, 然后收起手机, 敲响包厢的门。
“进——”
才打开一点包厢门的缝隙, 就听见里面呜呜泱泱的声音。
有碰杯声, 音乐声,聚餐喝酒的吵闹大笑声。
苗烟视线一扫, 全是熟悉的人。
只是某个瞬间她视线定格,蓦地从满包厢的香烟雾气里窥见一张面容。
青色旗袍, 清冷面容, 没有抽烟, 也没有喝酒。黑发不染不烫,端的是一派书香门第的气质。
温和却疏离。
这张面容如此熟悉。
至少五年前, 真的很熟悉。
如今乍一看到,仿佛昨日重现,难免会有些恍神。有人招呼她坐下:“苗烟来啦?怎么发愣啦?快坐。”
她笑笑,别开了视线,对方也没再关注她。
苗烟熟稔落座,三言两语便自然而然的融入酒局欢畅谈论的气氛中。不过多久,有人提起这桌上的新面孔,那穿旗袍的女人。
“这位是章寻宁,苗烟你应当不陌生。她现在出差过来,我们当然要好好的欢迎……”
往后的话语,全是盛赞之词。
苗烟闻言,看一眼章寻宁,依礼仪去敬她一杯。
友好,礼貌,且保持距离。
只是自此以后,她思绪偶有几个瞬间略微的出神。
如果不是再见从前之人,苗烟竟未发觉五年过得如此之快。
起初那一两年,自己心情倒还难熬。日子慢慢的过去,她经历的也越发多了。学业、友情、工作、每次激进的冒险……一桩桩一件件塞满了她的生活,有些目不暇接。
而过去那些记忆,便也略显出几分陈旧。
如同旧物被压在匣子最下面。
现如今她也有了自己的感情,奋斗的目标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清晰,再回首过去,不免发觉出自己那时青涩倔强到有些幼稚、好笑,想来肯定给彼此添了不少的麻烦。
对于章寻宁来说,当年的自己应当是个极大的困扰。
五年后难得重逢,旧事重提。
还是好好的做一次结束的收尾吧。
苗烟觉得,为了以前的种种、为了以前自己的不懂事、为了以前章寻宁养育她长大的辛苦,还是要好好的和章寻宁道个歉。
酒席间,苗烟陪她们推杯换盏,几杯酒入腹,渐渐把一切盘算好了。
就差一个时机说明白。
热闹宴席到了尾声,章寻宁拎着包起身,说要去一趟洗手间。
章寻宁没喝几口酒,立身站在一群浑身沾着烟酒气的人中间,也如记忆里一样的冷淡。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也不会把任何事放在心上。
待章寻宁离开包厢几分钟后,苗烟也起身,推辞说出去透透气。
从包厢里出来,走廊里温度要低一些。苗烟就着这股冷意,心下想着怎样同章寻宁讲起才好。
几步路走到洗手间,苗烟对着镜子补妆,余光看见章寻宁从里面走出来,她收了化妆品,从镜子里看向站在身旁洗手的章寻宁。
眉目一如既往的温和且疏离。
这次的重逢应该是完全偶然的。
也许是这种熟悉感让苗烟觉得轻松了一点儿,好像章寻宁依旧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她开口变得顺畅:“聚会还愉快吗?”
章寻宁用纸巾擦手,淡淡“嗯”一声。
一切如常。
是时候该给五年前的闹剧重新收尾了。
苗烟微笑,同她再寒暄几句,然后挑明主题:“很抱歉五年前我做出了那样的事情,很想和你道歉,只是这五年里找不到机会。现在好不容易这样巧的遇见了,我要向你说声抱歉。”
“那时候真是麻烦你了,也很感谢你把我养育到这么大。现在再想,我那时候也是真的幼稚。
顿了几秒,洗手间里没有声响。
章寻宁说:“没关系。”
苗烟以为她的意思是原谅。
笑着伸出手,苗烟自我介绍:“刚刚酒局上太匆忙了,还没来得及握手。我是苗烟,很高兴认识你,重新认识一遍吧。”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可以打电话给我。”
她递出一张名片。
章寻宁和她相握,轻而快的抽回。
苗烟只感受到掌心有微凉掠过。
才交换完名片,苗烟的包里有震动声响。她从里面拿出手机,接通,才听见对方的声音,面容上便已充满甜蜜:“……稍等一会儿好吗?我等下就去见你,我也很想你。”
章寻宁没有走。
电话挂断,苗烟朝她歉意的笑笑:“是我女朋友,罗书妤,你们还没有见过吧?下次我们一起吃饭好了。”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小姨。
有了恋情告知长辈,是很正常的事情。
章寻宁吐出一个字:“哦。”
告过别,苗烟朝会所外走去。五年前自己幼稚倔强的错误得到原谅,苗烟有种心里大石落地的感觉。现在一切都可以翻篇重来了,她们都可以毫无压力的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再想想自己的女友和未来不久的假期,前景光明。
然而以为自己获得谅解、转身离开的苗烟,并没有发觉身后那道视线。
一直如影随形。
2.
与罗书妤约定共享晚饭的地点离会所不远,出了大门拐几个弯,就透过玻璃窗看见等在靠窗小桌的女友。
四月傍晚,暖意微醺。苗烟满怀期盼,走向那家餐厅。
苗烟和女友罗书妤相识时间不久,恋爱关系在前几天才确认,正是热恋期。五年的空窗时间,苗烟对待这段感情投入了许多热忱情绪。
情侣间该做的浪漫小事,一样不落。即便是有着性取向这一层特殊关系,苗烟也从不掖着藏着。或许从事时尚行业的人对待这方面会更包容开放。
餐厅放怡情小调,苗烟与罗书妤互喂甜点,举动亲昵。
这时正是下班晚高峰,从外面行色匆匆的街道看向这边来,玻璃窗内倒构成一副令人艳羡的惬意图景。
这份爱情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
苗烟没有注意到街道那边曾有人投来过长久目光,为她们之间的亲昵而驻足。
临近结束用餐时,苗烟正用餐巾纸替女友擦去唇边油渍,身边忽的投下一层阴影。转头看去,竟又是这样巧合,再度碰到了章寻宁。
章寻宁神色不冷不淡,端着餐盘,自然落座。
她坐在的是苗烟的那一边。
眉目里没有什么情绪,似乎不是为来到这里剑拔弩张,但更令人猜不透她的目的。
毕竟明明已经……谅解了五年前的一切吧?
气氛陡然怪异起来。
之于苗烟而言,这份怪异是因五年前曾有纠缠而来的。她和章寻宁有过肌肤之亲,感情浓烈时又结束得那样决绝,她曾以为章寻宁会是自己的全部。
但那些事情早已过去了。
在现任面前,不管与前任相见是红着脸还是杀红了眼,都不是体面的事。
之于罗书妤而言,这份怪异是因为莫名其妙。她不认识这穿青色旗袍的女人,也不知道自己女友和她是什么关系。总不会那样俗套,是什么出轨小三捉奸的戏码吧?
罗书妤先看看苗烟,又看看章寻宁。
出乎意料的是,苗烟已做好自己这位不喜言谈的小姨不开口、自己打圆场的准备时,章寻宁却开口了:“可以坐你们这里么?”
苗烟和女友都愣了一愣。
随即苗烟道:“可以。”
接着她又朝罗书妤解释:“这位是我小姨,她是青山市人,到这里来出差,一个人很孤单,我们陪陪她也好。”
然后又朝章寻宁介绍:“这位是我现任女友,刚才也和你提起过,名字叫罗书妤。”
哦,现任女友。
罗书妤。
这个名字章寻宁听说过,但不是从苗烟口中。
罗书妤微微的笑了,她友好与章寻宁握手,还改口叫了小姨。她皮肤生得很白,几乎是有些病态。不过好在打扮得温柔知性,掩去了几分本该有的阴郁。
“这样看来倒很巧,我们三个青山市的人在异乡相遇,一定是冥冥中有天意注定。”罗书妤讲着场面话,“倒也很幸运。”
罗书妤又单独看向苗烟,略带柔情的咬字:“最幸运的还是在异乡遇见苗烟,多亏小姨您对她的教导。”
章寻宁没有接话,而是冷不丁的冒出一句:“她不是青山市人。”
弄得罗书妤愣住了。
三个人的关系愈发微妙起来。
罗书妤狐疑看向苗烟,章寻宁见她这样去瞧苗烟,又如不经意般的补一句:“她没和你讲吗?”
问的是“她没和你讲吗”,而不是“你不知道吗”。言下之意是,苗烟和她讲过。
有关苗烟的一切她都知道。
苗烟的微笑有片刻僵在唇角,好在极快的调整过来:“我确实不是青山市人,不过青山市就像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是在安时市出生的,本还想这次旅行带你去安时市看看的。”
巧妙的化解了场上的僵滞感。
身为女友的罗书妤,要在餐桌上被第一次见面的章寻宁,指出有关自己说错的恋人的成长细节。
语气中有几分浅淡质疑。
碍于对方是自己恋人的长辈,罗书妤只好微微拧眉,想着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多谢小姨的提醒,以后我会记住的。”罗书妤微笑着讲,“以后我还有很多时间去慢慢了解苗烟,当然,也要拜托小姨多多这样提醒我,我会和苗烟相处得更好。”
苗烟也笑着讲个风趣笑话,想快点将这页揭过去。
只有章寻宁不语。
她看着苗烟和罗书妤用完晚餐,兀自熟练的为对方整理。
曾经她也这样为苗烟整理过。
……虽然是曾经。
这场谈话有几处带着使人不大舒服的尖锐感,但这种尖锐感很微妙,很容易就让人质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毕竟章寻宁看着那么淡然、那么不经意。
且苗烟的印象里,章寻宁总是不会轻易反悔的,她答应的事情,往往不会食言。既然已经谅解了五年前的一切,重归于好,自然应该不会再有芥蒂……吧?
苗烟这样想着,讲话渐渐回到自己的节奏。桌上她同罗书妤欢声笑语,间或夹杂两句向章寻宁的介绍,向自己的长辈诉说自己的新恋情,坦然诚实:“……这就是我们认识的全部经历了。”
罗书妤似乎也忘了方才那一茬:“很不可思议吧?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在异乡还能遇见这样心意相通的人。”
她们的相识经历就像是小说里那样。
独在异乡的两个人因工作有所接触,然后认识,本来躺在彼此的通讯录里,结果某一天开始,因为某个小事、某种兴趣开始大谈特谈,才发觉彼此是最适合的灵魂伴侣。
空窗期,两个独身的人。
一触即燃。
章寻宁耳朵里听着,口中慢慢嚼着牛排。这好像都和她关系不大。
她好像不关心。
直到罗书妤再开口:“所以还请小姨多多祝福我们啰?毕竟你也知道,我们两个的情况……”她看一眼苗烟,压低声音,“不是那样常见的。”
“如果作为长辈的您能够接受并且祝福的话,我们会很开心的。”
叉子一顿。
独属于她们三个人的这一方小小空间,有如片刻静止。
须臾过后,章寻宁用餐纸抿了抿唇角,慢慢说:“祝福你们。”
没有说完后面半句话。
晚餐结束。
各自道别后,章寻宁目送两名年轻人相依离开这家餐厅。走出远远还能看见她们唇角掩不住的笑意,眼中全是彼此。
真好。
那就祝福你们——这段关系走不长久吧。
3.
自那天聚会偶遇、晚上又一同用餐后,苗烟的生活重新风平浪静下来。章寻宁按照名片上的联系方式加了她的好友,但两人从未在上面联络过。
既然毫无联系,也没有生活上的碰撞,估计等章寻宁出差结束以后,她们又会各走各的路。
鉴于这样的考虑,苗烟没有和女友提起她与那个所谓的“小姨”之间的种种过往。
反正都过去了,不是吗?
可是生活也就是从章寻宁来到这里出差后开始发生转变。
明明临近休假,明明就快要可以和女友去旅游,一切本该好好完成的工作都出了岔子。
女友近来的工作目标很重要,而与这有关的合作人就是苗烟的上司。苗烟和上司关系很好,因此引荐女友。
本来谈的都差不多了,最近几天不知怎么,频繁的遭到看似礼貌的推拒。
那些拒绝的话语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却根本经不起推敲。
除了上司以外,罗书妤身边的工作朋友也在一个一个离开她。罗书妤这几日忙于奔波的一切,眼看就快要化为泡汤。
她们甚至都不知道阻力是从哪里来的。
仔细思考最近,也没有得罪任何人。
苗烟百思不得其解,曾尝试和上司沟通,没有得到有效的应答。直到女友有些试探的提起章寻宁。
女友觉得章寻宁不喜欢她。
忙前忙后的这些日子,罗书妤常常可以和章寻宁打照面。章寻宁和苗烟上司常常相伴进出,可每逢遇见罗书妤在场,都没有给过任何一个好脸色——
苗烟对此提出质疑。
她说章寻宁就是那样一副冷淡的表情,对谁都是那个样子,不可能会单独针对某个人的。
她笑着劝罗书妤放轻松,不要太疑神疑鬼。
罗书妤却说不是这样的。
虽然章寻宁的表情总是那波澜不惊的样子,但罗书妤能感觉到某几个瞬间,章寻宁对待她就是要比对待其他人更加的疏远。
一开始苗烟并不相信罗书妤的话,可后面罗书妤讲这些话讲的多了,苗烟也不禁反思起来。
她性子直,某次与上司见面,没太拐弯抹角的就提起这件事,询问是否章寻宁在这边有什么不愉快。
上司被夹在章寻宁和罗书妤中间,但对苗烟却从无针对的心思。她只是朝苗烟笑了笑,又看似寒暄的问起罗书妤的近况,一切尽在不言中。
章寻宁在这边确实有不愉快。
而且还是因为罗书妤。
这就是苗烟所能够获得的全部信息。
可是为什么呢?
章寻宁也不会只是和罗书妤见过一面而已,又有什么不愉快?
她的小姨不会无缘无故针对某个人。
她自始至终相信这一点。
罗书妤这次在北方的工作很重要,至少罗书妤是这样讲的。作为恋人,作为伴侣,苗烟当然期望她可以过得更好。
尤其是当一切都本该走向正规,却突然出现差错、而且这个差错还是来自苗烟曾经非常亲近的人的时候,苗烟觉得自己应该使一切都变回正常的样子。
出于这种考量,苗烟主动在社交软件上联系了章寻宁,斟酌了几番用词,然后礼貌的约章寻宁见面。
章寻宁给出一间酒店地址。
苗烟觉得这就是章寻宁这次住宿的地方,并没觉得哪里太过暧昧。她准备坦然赴约。
因为心中担忧女友的前景未来,苗烟那天到的时候要提早约定时间十分钟。章寻宁握着电话走来开门,抬眸见是她,便让她先进来,然后回身继续和电话那边的人讲起来。
苗烟坐在沙发上等着章寻宁空闲下来。
章寻宁接电话并不躲避她,这短短几分钟内,苗烟大致从电话内容里听了个大概。电话那边的人应该是青山市的佣人,章寻宁回复了佣人几个管理家务的疑点。
她也很敏锐的从某几个关键词里判断出来,这趟出差本来章寻宁完全可以规避开来的。
所以这样远的距离,章寻宁为什么不嫌舟车劳顿,也要赶过来?
这隐约在苗烟心底种下疑虑。
另一边,章寻宁挂断电话,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相见的时间约定过早,章寻宁只穿着一身薄薄浴袍,隐约可见骨感的肩头。
她问:“找我什么事?”
苗烟看见茶几上烟灰缸里躺着几根香烟蒂。
章寻宁又开始抽烟了。
是有什么让她感觉到压力很大吗?
“我是想问……你讨厌罗书妤吗?”曾经是那样亲密无间的家人,即便闹崩过,也获得了原谅,因此苗烟开口直奔主题,没有拖拉。
“她做了什么让你不喜欢吗?”
气氛沉静,章寻宁从茶几上摸出一根香烟,夹在指尖点燃。
熟悉的姿势。
似乎好像如果不是这样近距离的、单独的接触,似乎好像如果不是那一根香烟点燃,苗烟就不会想起她少年时曾一次又一次透过烟雾描摹章寻宁的唇形。
现在又不自觉的重演当初。
即便分开了这样久,也开始了新生活,在香烟点燃的那一瞬间,苗烟还是下意识看向她的唇畔。
烟雾缭绕,只能窥见个大概。
章寻宁轻轻吐烟:“为什么这么觉得?”
苗烟想为女友辩解,但好像忘记对面的人也曾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像对上司那样去引荐另一个人,好像不是什么好的做法:
“或许你可以试试再多了解一点她呢?她很聪明,做事也很稳妥,她有很多的优点,这些都可以从她的履历上体现出来。”
仔细论述一遍罗书妤的优点,苗烟又讲:“我想,她不会有哪里出现什么差错的,大概是你对她有什么误会。如果是这样,不如我们开诚布公的讲一讲,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认识罗书妤,你也不会……”
话还没有说完,苗烟的话语被章寻宁微微倾身过来的举动突兀的打断了。
微冷的十指伸出,扣住毫不设防的苗烟的掌心。
十指相扣。
苗烟怔住没有动作,酒店房间内香烟缭绕,一双眼睛透过薄薄烟雾,看向对方。
章寻宁看向她,还是一贯的波澜不惊,可就是那双淡漠的眼睛,好像有能把人心底看穿的能力:
“你还记得那年浴室里,你是怎么握住我的手的吗?”
室内静到针落可闻。
——就像是这样,那年浴室里,苗烟就是像这样伸出手,然后与她紧紧相握。
“所以你自己伸出的手说要收回就收回吗?想要离开就离开吗?说要和我一辈子不见面,然后转头就希望获得我的谅解,那么我就要顺你心意,轻而易举的谅解你的一切?”
“如果是这样,那我在五年前的所有付出呢?照顾你的那些日子呢?一个陌生人不会想让你过得那么痛快的,苗烟。”
章寻宁叫她名字。
苗烟手一抖。
想让你过得痛快舒服的人,一定会是你很重要的那个人。或者说想要成为你很重要的那个人,才会想方设法使你过得痛快舒服。
例如说,追求者。或者更直白点,恋人。
所以。
章寻宁开口:“回去吧,我没有任何义务要去了解罗书妤。”
4.
在钱万琪的报告里,章寻宁得知苗烟在北方城市谈了恋爱。
这一趟出差,章寻宁本可以不用来的。但她还是来到了这里,就像如果她不来,那么一定会有什么东西会消散的很彻底的感觉。
那种令人心脏被攥起的失去感,让她感觉到无边可怖。
起初来到这里,章寻宁并没有很强的目的性。她只是想着先来这里看看,至于是要看什么,她还并没有一个结论。
苗烟的新恋人她有曾听说过,是罗家的那个小女儿。有人将罗家的长子介绍给她,她对罗家的一切都有过了解。
这是一个很不稳定的家庭,一个表面文质彬彬背地里却如同人渣的哥哥,还有一个做事阴狠的妹妹,同父异母的兄妹两人为了争夺家产和继承,所做出的那些事,章寻宁也不是全都不知道。
传闻里那个爱穿西装、略有些阴郁的苍白病态的女人,打扮成那样温柔知性的样子出现在苗烟身边,到底是为什么?
起初,她还是这样的想法。
直到她真正见到两人相处后,她的心态却已悄然发生了扭转。某种程度上,这种扭转带着些微的扭曲感。
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章寻宁看见罗书妤自然熟稔为她养大的孩子叠餐巾,为她整理衣领。
她们都是这座偌大都市里活得光鲜亮丽的人,也是最登对的人。
那么自己呢?
自己留在青山市五年之久,从来任劳任怨,并不抱怨痛苦。她为所有人兜底,她独自忍受章家垮台时漫天的流言蜚语,独自经历了多年跟踪狂的骚扰,独自甘愿等候在那里、却始终等不来一个人。
因担心而飞过来,看见的却是这样的画面。
所有人都圆满,除了自己。
凭什么?
五年间所有思念与压抑巨浪般拍来,那些沉默守候的愿景都在看见这幅画面的那一刻变了样子。
几乎是略有某种扭曲的,章寻宁在想——坐在苗烟对面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
凭什么自己费尽心力养大的孩子,要拱手让人?
也就是那一天,章寻宁觉得自己错了。
过去她总是觉得她们是一张镜子的两面,所以她甘愿付出,想要看见这面镜子的另一面,折射出来的是自己想要却因各种缺憾而没得到的生活,她渴望苗烟代替自己活出另一个不同的人生。
现在她却觉得,她们是一张镜子的两面,那就应该永远在一起。
永远不该被剥离。
也正是因此,她开始排挤罗书妤。内心里,她还是有着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罗书妤那样的女人接近苗烟,多半不是什么好心思——那个理由就是她得保护自己养育的孩子不受外人的胁迫。
她知道要怎样拆散这对情侣最快也最方便,只要捏住苗烟的那个上司,让罗书妤想得到的一切都无法得到,那么苗烟总会有一天来找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苗烟不受他人的伤害,就像她隐忍压抑这五年,是为了换来苗烟如今的光鲜亮丽一样。
她总是无条件的为她考虑,为她好。
可是事实上,随着时间过去,章寻宁也有些分不清自己的内心了。
她也不想分清这排挤到底是为了正义,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念。或者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种“为苗烟好”的心态有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但她又觉得,好像不论是那种原因,都变得无所谓了。
只要目的能够达到就好。
章寻宁知道苗烟和罗书妤这几日还有一次旅游,而她施加阻力的这件事不得到解决,她们就无法安心出门远游。
那一日苗烟曾来酒店找她,然后落荒而逃。
章寻宁没有着急。
果不其然,时间长了,苗烟自己打来了电话。
接到苗烟的电话,听到苗烟问她要怎么样才放过罗书妤的话语,章寻宁本来已打好了腹稿。
可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章寻宁出口的话语却变得与腹稿截然不同,就如同那一天苗烟来酒店时她并不准备与她十指相扣的。她只是突然无法控制的变得开始遵从内心,或许是压抑太久的缘故:
“如果你们分开一段时间,我也许会考虑改变主意。”
苗烟沉默良久。
这场电话本就是为了尽快与罗书妤出门远游才打来的,现在却说要她们分开一段时间?
而且自从酒店那天,苗烟也完全懂得了章寻宁的想法。
这句话里的“分开一段时间”,恐怕不是实话。倘若真的要分开,那大概是一辈子都不要再重新在一起。
苗烟依旧保持沉默不语。
一旦开始遵从内心,那么有些话语便变得无可控制:“我做过罗书妤的背景调查,她那种人不是什么善良的人。你以为她要在北方和你一起奋斗么?如果真的是想要留在这里和你一起走下去,也就不至于这么轻易被我拦住了。”
“罗书妤根本不会想留在这里的,她到最后还是要回到青山市,还是要回到那个古板的家庭里。你觉得那个家庭能接受你们这种恋爱么?”
电话那边还是沉默。
说不清是和谁较了劲,章寻宁冷淡开口:“如果那时你走投无路遇见的是她,她不会像我一样收留你。你腹痛的夜晚,永远是我给你熬红糖水喝,她不会每一次都这样做。你要上学的路,是我牵着你走了一遍又一遍,她永远不可能会做到。”
“罗书妤根本不是真心待你。”
她才是真心待苗烟的那一个。
所以为什么奉出真心的那一个总是要在幕后?她厌倦了在幕后看台前的苗烟按部就班演完恋爱、结婚、幸福美满的一生,她要参与进来。
电话那头,苗烟的犟脾气似乎又被激起。她生气了,言语里藏不住尖锐,两人又如同重回五年前的争吵,只是这次更直白:
“难道你就是真心对我吗?难道你就会公开这种关系吗?难道你就会一辈子都这样做下去吗?”
“会吗?你会吗?”
旧事终于还是被重提。
而这次章寻宁沉默片刻,开口答:“如果你说想要,那我就会。”
5.
苗烟如愿准时出发,得到了她本该有的假期旅行。
但这趟旅行不是和罗书妤一起。
这趟旅途的计划在出发前一天被改得面目全非,苗烟拒绝了罗书妤,也同样宣告了两人之间的分手。她的旅行同伴是章寻宁,目的地是青山市。
而这趟旅途的所有计划,重新经过章寻宁之手,由她全权制定。
回青山市的车上,苗烟紧闭双眼,一个字也不愿和章寻宁讲。似乎很厌恶章寻宁这样的做法。
而章寻宁并不恼火。
她只是在苗烟小憩的某一个瞬间,将唇轻轻落在苗烟的额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愉悦感。
就算这样的手段令人不齿,但她的目的达到了。
目的达到了不就好了吗?
章寻宁知道苗烟不愿和她讲话是有原因的,但她不介意。和罗书妤被迫分开的情伤,总会被时间修补的。她只要一直陪在苗烟身边,她相信还是她们之间多年相伴、比血缘更深的感情更加坚固。
这趟列车上,苗烟就算有醒来的时候,也是紧抿着唇看向窗外,生气倔强不肯看章寻宁任何一眼。
章寻宁只是哄她吃饭,一口一口的喂,如同她过去喂她红糖水一样。
也就在喂她红糖水的那一刻,章寻宁并没有感觉到任何良心的谴责,她只是想起自己说罗书妤不是个善良的人。
那自己是个善良的人吗?这么多年来,她从不知道自己竟有这样不够光明磊落的一面。
到了章宅以后,章寻宁带苗烟去看她的那间卧室。
章寻宁轻声告诉她,这是自己为她准备的房间,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动过,一切装潢都按她当年喜好。
苗烟不讲话,少见的冷漠。
佣人都有些好奇的看向这位家里新来的女主人。章寻宁向她们介绍苗烟说,她以后会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之一。
安置行李的时候,章寻宁接到助理的电话。
这次出差回来,公司里还有事要找她。纵使万般放心不下苗烟一个人在家,章寻宁还是不得不离开。
她告诉苗烟,自己晚上就会回来。如同她高中时告诉苗烟下了晚自习等她回家一样。
酒局上,还是那些无聊的应酬,章寻宁过去五年就在这种地方浪费了许多的时间,一向平心静气。可现在她有点不想待在这里听他们说着酒后胡话了,她想回家,因为家里有牵挂的人。
可是某一个瞬间,这群酒鬼的话竟然也让她提起了注意:
“喂,你不知道吧,罗家现在这样可是要变天了……”
有没醉太多的人怼他胳膊,让他注意点说话尺度。
那人一摆手,喝的烂醉,根本想不到有什么要注意的:“有什么好怕的?反正罗松止那人的好日子快到头了。罗家的那个妹妹回来了,从前些日子就在准备着,我那时就忍着不敢说,现在她终于扳倒了她哥哥,我说一说,也没什么吧?”
前些日子就在准备着?
可明明前些日子罗书妤还在北方城市,章寻宁见过她的。
电光火石之间,章寻宁好像想通了什么。
迅速产生的恋情、在北方城市声东击西、苗烟看似犹豫实则爽快的倒戈……
章寻宁彻底不想再坐下去了。
她径自的、无法等待的回了家。
章宅的夜晚没有点灯,即便是多搬进来了一个人,还是显得那样寂静,就好像苗烟从没有回到过青山市一样。
带她回来难道是一场梦吗?
走进卧室之前,章寻宁的心脏被悬起来。章寻宁太怕苗烟消失不见了。
毕竟她这么会玩弄人心。
然而推开门的那一刻,章寻宁陡然松了一口气。卧室窗户开着,苗烟穿酒红色吊带裙坐在她梳妆台前,绕着发尾看夜景。
听见开门声,嫣然笑着回头,看向她。
“你回来啦?等你很久了。”
苗烟看着章寻宁朝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仍是笑眯眯的:“怎么,才想清楚啊?”
是的,她怎么忘了苗烟少年时期是多么狡诈的一个人。
这种人怎么可能乖乖束手就擒。
章寻宁站定在苗烟面前,苗烟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脖颈,有点轻佻的笑:“终于不用再装模作样了,也终于不用再演什么落荒而逃了。”
想起酒店里那天自己穿高跟鞋精湛出演落荒而逃的样子,苗烟有些想发笑。
“我知道钱万琪的存在。”
她知道了钱万琪的存在,却并没有阻止钱万琪的举动。
甚至还有意让钱万琪得知自己的恋情。
“罗书妤是我很好的合作伙伴。”
她和罗书妤并没有什么感觉对方是灵魂伴侣的畅谈,只是躺在双方列表后的一段时间,某一个夜里达成了合约。
她会帮罗书妤扳倒罗松止,罗书妤陪她演完这场戏。
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她忘掉了五年前的一切,她不会看开,也不会淡忘。因为她是苗烟,所以她永远不会心甘情愿的接受自己不想要的结果。
她只接受自己想要的答案,即便手段不算很正当。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苗烟轻轻的吻章寻宁的唇角,问她。
章寻宁摇摇头。
事已至此,说不清到底是苗烟心思诡谲的下套网住了自己的鱼,还是章寻宁思念扭曲以道德败坏的手段留住了苗烟。
或许两者都有,也或许她们天生就是一张镜子的两面,连做下三滥的事情都如此契合。
“那你在电话里说只要我愿意你就会,现在还作数吗?”
苗烟附在她耳边,气息温热,似有舌尖濡湿了她的耳廓。
“作数。”她回答。
苗烟笑了,眼如弯月:“现在我说我愿意。”
章寻宁答:“我会一辈子那样做下去。”
永远也不会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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