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旧在下。
地动后, 微雨中,江岸比平日里嘈杂了不少。
尽管如此,谢瑾还是在这一阵又一阵的喧嚣中,无比清晰地听到了江水拍打岸边的声音。
一声接着一声, 时而舒缓, 时而激越。
就像他此刻的一颗心, 既有柔情似水,又有汹涌澎湃。
又像荆州群山间的江水, 像他们久未拾起的那段感情。
谢瑾停住了脚步, 侧头聆听江水的声音。
他忽然有些胆怯, 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没有家族荣耀,没有政务纷扰,甚至没有花前月下, 只是知道她是平安的, 知道她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知道他们即将重逢。
近乡情怯,不外如是。
这不是他的故乡, 却是他心心念念向往的、一条久违的归路。
七年过去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太多, 多到几乎快要模糊彼此的面容。
郗归能否接受郗岑的郁郁而终?
而他们,又能否接受彼此的改变?
寒鸦飞过,发出孤寂的声响。
谢瑾抬眼望去,一弯新月悬在空中,于一片雾色中洒下了如水的月光。
照彻大千世界, 照彻百转人心。
谢瑾想到了荆州的月夜, 想到了曾经无数次的月下相伴,想到了郗归从前吟过的一首诗——“江畔何年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1
他抬起右手,示意阿辛不必撑伞。
自己则一步步地,走进微雨,走向郗归所在之处。
谢瑾就这样走了一刻钟。
这一路,身后是春江潮水,前方是月夜玉人。
他想,我们错过得太久了,还要不要继续错过。
在渡口发现谢瑾的不只宋和一人。
潘忠远远看到宋和带着谢瑾走向营地,飞快地跑回驻地,向郗归报告此事。
一群寒鸦飞过,郗归走出营帐,映入眼帘的是月落乌啼,春江潮水。
她转身看向山林。
月夜下的北固山是如此沉静,即便是地动带来的喧嚣,也并不能完全抹去山月之间弥漫着的那种苍凉之意。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2
这一夜过去,京口不知又会死去多少人,北固山却依旧屹立。
与自然相比,人类是如此地脆弱而渺小。
但就是这样渺小的人类,却在京口形势不明的情况下,短暂地抛下建康的一切,迢迢夜渡,星夜兼程,赶来北固山寻她。
郗归收回视线,看向那个跟在宋和身后,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身影。
自荆州一别,她与谢瑾,已是七年未见了。
这些年,无论是郗岑得意还是失意时,谢瑾的名字总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在郗归耳边。
起初是谢家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后来是二兄新妇的叔父,是阿兄在朝堂的对手,再后来,便是那个将桓大司马逼回荆州、打碎了阿兄多年筹谋的谢侍中。
短暂的凝滞过后,谢瑾快步而来,急切地打量着郗归,直到确认她果真并未在地动中受伤,才略收了目光。
他看向郗归的眼睛,却并不说话。
雨依旧在下,谢瑾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江水潺湲,逝者如斯。
他们中间横亘着七年的烟尘,横亘着郗归的一段婚姻,即便这些都无足轻重,也还有郗岑的一条性命。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七年过去了,谢瑾终于站在了郗归面前,却迟迟不敢开口。
他看向郗归,希望她可以先说些什么,哪怕是质问,哪怕是仇恨。
郗归同样没有开口。
她看着谢瑾睫间的水珠,神情有些恍惚。
面对星夜兼程的谢瑾,郗归并非不感动。
可更令她感到动容的,是地动发生后,那些受灾的百姓,甫一听到郗氏的名号,便一片接着一片,潮水一般地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跪拜的情形。
距离永嘉南渡,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而高平郗氏,也已在京口经营了四十年。
四十年来,三代郗氏人从未忘记过对于京口流民的责任,而对这些百姓而言,对郗氏的信赖也已深刻地融入骨髓。
郗归从未像今日这般真切地意识到,阿兄选错了道路。
尽管荆州便于北伐,但相比起那个最终使阿兄功亏一篑、抱憾而终的桓大司马,京口才是他真正应该依赖的地方。
不只是流民军,还有这些百姓。
“阿回?”这一声时隔七年的轻唤,带着些许沙哑,在冷冽的江风中,缥缈得仿佛随时都会被打碎,同时又有些像从前耳鬓厮磨时的呢喃。
郗归回过神来,看到谢瑾正担忧地看向自己。
“夜里风凉,先回帐中休息吧?”谢瑾在袖中握了握拳,终究还是先开了口。
郗归摇了摇头。
她想到阿兄信中所说的,谢瑾想先让王含出任徐州刺史、进而教谢墨控制京口的打算。
这是郗氏的京口,更何况,要想成功北伐,京口至关重要。
于是她开口问道:“你想要那支流民军吗?”
谢瑾愕然,愕然中带着几分不敢置信。
七年未见,郗归跟他讲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想要那支流民军吗?
江风太凉了,谢瑾一路疾行,此时竟觉得有些发冷。
他甚至忍不住审视自己:这些年来,我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竟使得阿回这样想我?
“阿回,我并非为此而来。”
谢瑾紧紧地看着郗归,生怕她误会了自己的来意。
即便他从未敢设想过破镜重圆的一天,可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在郗归心里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人。
“我并非为此而来,阿回,我为你而来。”谢瑾在心里说道。
“我知道。”郗归与谢瑾对视,“我是说,你想要那支流民军吗?”
月色朦胧,谢瑾看不清郗归的神色。
也许不是月色朦胧,而是他们之间隔了重重的人世烟尘。
数年未见,谢瑾再也不能像在荆州时那般,轻而易举地分辨出郗归的意图。
心有灵犀一点通,原本也只是有情人间的默契,他们早已不再是有情人了。
更何况,在荆州时,郗归从来不肯多谈政事。
想到这里,谢瑾看向郗归,第一次在这双熟悉的眼眸中看到了陌生的影子。
谢瑾不确定,自己与郗岑在朝堂上的争斗,是不是也是这陌生的来源之一。
时移世易,与在荆州时相比,所有人都变了,他们也不例外。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郗岑郁郁而终,无论郗归与北府后人是何关系,都绝不会轻易将这支势力交到他的手上。
可他还是开口答道:“我想要。阿回,我必须得到这支军队,江左必须得到这支军队。”
这几年间,谢瑾经历了江左近三十年来最为风高浪急的政治斗争,一步步在朝堂崭露头角,距离位列三公,也不过一步之遥。
案牍劳形,更是劳心。
谢瑾扪心自问,知道自己早已不是当初荆州的那个少年郎了。
可面对郗归,他还是不想说谎,不想欺骗,甚至不愿意在言语中加上任何文饰。
他想,至少在阿回面前,我依旧是坦坦荡荡的。
可他的阿回并不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
他看到郗归皱了皱眉,开口说道:“江左需要这支军队。可你并不能代表江左。这支军队在其他人手上,也一样能够为江左征战。”
“其他人?”
郗岑死后,郗家再无将才,谢瑾想象不到,这支军队还能投向谁的麾下。
抑或是,桓氏仍不甘心,想要占据这支流民军?
郗归并不在乎谢瑾眼中的疑虑,她径直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北府后人可以参军参战,但绝不能够改旗易帜。”
郗归看向远处忙于救灾的刘坚等人,继续说道:“这是郗家的京口,郗家的军队,你不能在夺去我阿兄的权力和希望后,再夺走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这支军队可以与谢家合作,但作为交换,我要伯父重任徐州刺史。”
远处传来了一阵欢呼,想来是将士们又救出了一户被压在房屋下的灾民。
谢瑾觉得今夜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谬的梦境。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重逢,不该是这样的谈话,更不该是这样的陌生。
谢瑾早知道不大可能发生执手诉衷情的场景,甚至做了诸多郗归埋怨、痛斥乃至避而不见的想象,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郗归会半点不带感情地、这样冷静地与他谈判。
这冷静宛如对着陌生人,可这直白又透露出些许信任的影子。
谢瑾发现,自己竟然因为郗归的直言不讳而感到了些许欣喜。
谢瑾没有开口,郗归并不在意,而是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
“京口流民与流民军,无一不感念祖父的恩德。谢家如今势重,自然可以以利诱之。可这支军队如果背叛了郗氏,如果背叛郗氏的这件事被摆到明面上来,那么它就会立时分崩离析,失去它与生俱来的灵魂,失去它自在江北抗胡时便产生的凝聚力。”
“我想,你并不想要一支这样的军队。”
郗归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而是直视谢瑾,等待他的答复。
“太突然了。”谢瑾闭了闭眼,“阿回,这太突然了。”
他从未想过郗归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更何况,徐州刺史是个好位置,为了让太原王氏成功接任,他不知废了多少力气,协调了多少利益,才好不容易达到如今这样的平衡。
再者说,郗岑留给建康的阴影太重了。
如果高平郗氏重镇京口,不管是皇室、后族抑或是世家,都不会轻易松口。
谢瑾在脑子飞快地思索着,无论如何,他不想拒绝郗归。
一阵沉默过后,谢瑾提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让子胤来京口就职,等再过几年,子胤资历深些,我便让他做徐州刺史,好不好?”
第53章 谈判
听到谢瑾的话, 郗归果断摇了摇头:“二兄太年轻了,能力也平平,坐不稳这个位置的。”
“更何况,建康内外, 谁不知道二兄对你唯命是听, 让他出镇京口, 与你谢家人占据徐州何异?”郗归冷静地质问道。
星夜奔驰的疲惫一阵阵地涌上来,谢瑾按了按额角, 尽可能诚恳地解释道:“阿回, 我并非想要独占京口, 只是实在需要军队。北秦虎视眈眈,桓氏也不安分,江左需要一支像样的军队, 可除了京口, 哪里也找不到这样多的兵员了。”
郗归并未因这些话而感到动容:“世家大族侵夺田税, 私藏民力,以至于朝廷无兵可用, 如今却要我高平郗氏来填这个大坑,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你们这样做, 无非是欺我郗家无人。”
此言一出,两人都沉默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郗岑。
的确,如果郗岑还在,如果他不是因为桓阳的退败而心灰意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将这支军队交到谢瑾手上的。
毕竟, 即便是桓阳如日中天之时, 郗岑也只是使计骗郗声让出了徐州刺史的位子,却并没有向桓阳透露这支私兵的存在。
这是高平郗氏最后的底牌。
夜色在沉默中消退, 乌鸦的叫声惊醒了两个陷入回忆的身影。
郗归眨了眨眼,发现天已蒙蒙亮了。
雨虽然停了,但晨风还是很凉。
郗归想拉拉披风,却因站立太久而踉跄了一下。
谢瑾比南烛更快地扶住了郗归。
隔着披风和重重的衣物,他紧紧握着郗归的小臂。
“阿回,你相信我,我绝不是为了抢夺什么,我会保护好你,保护好郗家的所有人。你相信我,好不好?”
郗归想要抽回手臂,但没有成功。
她感受着小臂上的力度,内心有些恍然。
七年过去了,她不是不期待一个重逢的拥抱。
可她不能。
他们早已不是荆州的阿回和玉郎了。
于是她讥诮地说道:“我可以信任你吗?当初在荆州,我们为什么会分开,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那时候,谢瑾执意想要返回建康,与筹谋颠覆司马氏天下的桓阳、郗岑为敌,郗归情知此事无可转圜,索性拒绝了与谢瑾的婚事,选择与他分手。
在这个门户为上的时代,郗归从不期待一个男人能为自己抛却家族——无论是谢瑾,还是王贻之。
她愿意相信利益联结,却不能相信虚无缥缈的感情可以抵过谢瑾的原则、家族和抱负。
即便是她自己,也不愿意为了爱人而与兄长为敌。
归根结底,感情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失去了会心痛,但也不会死。
她看向谢瑾。
他很平静,很体贴,甚至称得上温柔。
可这一切焉知不是独属于胜利者的从容。
倘若阿兄胜了,谢瑾还能保持如今的从容吗?
郗归不知道,她只是说道:“我只相信自己,和已经握在我手中的东西。”
谢瑾闭了闭眼,想到了谢墨自京口返程后所说的话。
“阿回,刘坚背后的主人,是不是你?”
“是。”郗归并不否认,他们要谈的还有很多,明确了这一点,对二人来说都更加方便。
谢瑾看着郗归,心中半是“怎会如此”的惊讶,半是“果然如此”的感慨。
两种心绪交织着,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郗岑并没有死去——他永远活在郗归心里,而往日里那个离经叛道的娇俏女郎,俨然又一个我行我素的郗嘉宾。
“这是一支军队。”谢瑾开口劝道,“阿回,这是一支军队,一支连桓阳都想握在手里的军队。你可知晓,一旦拥有了它,你将面临怎样的风险?”
“我知道,我想得很清楚。”郗归看向谢瑾,“的确,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过去的很多年,我都在依附阿兄生活。可阿兄将兵符给了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再过那种因人成事、为人鱼肉的生活呢?与其寻求旁人的庇护,倒不如自己保护自己。你可以拥有权力,我同样可以。”
“你当然可以。”谢瑾看着郗归,眼中满是不忍和怜惜,“但你会遇到很多阴谋,很多不公,很多原本不必承受的东西。”
“没有关系,我愿意承担这样的代价。”郗归淡然说道。
连伴姊那不幸殒命的阿姊都知道,在这样不公而动乱的世道里,只有像个男人一样地生活,才有资格博取活下来的机会。
娇娇女郎,只能任人摆布。
更何况,在那个她真正成长的世界里,在人生大事的选择面前,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个女孩而做出什么特别的选择。
她是一个人,而非仅仅是个女人。
那么,她也要作为一个人,带着这支军队,搏一个入场的机会,完成高平郗氏三代人收复河山的夙愿。
就算真的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那也是荣耀的,值得的,是令她甘之如饴的。
如果她为了自己一时的安稳,像交易一般地送出这支军队,那么,她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阿回,你相信我。”谢瑾再次开口,殷殷劝说,“我会照顾好你,照顾好你的家人,你不必如此。我们回建康,好不好?”
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郗归都相信,这一刻,谢瑾是真心做出承诺。
她并非不感动,也并不是没有爱。
怎么会不爱呢?
在经历过那样心心相印的爱恋后,往后一切所谓的爱情都显得那样地贫瘠和单薄,那样地不堪一击。
可生活中绝不只有爱情,更何况,今时今日,谢瑾对她而言,绝不仅仅是一个往昔的爱人,更是一种毫不费力的优渥生活,一个并非有意编织的温室般的厚茧。
她不能再走进这样的温室,她不能再沉醉于这样的生活。
她必须行动,以一种奋进者的姿态。
于是她说道:“你不该劝我,谢瑾,你不该劝我。这支军队诞生于江北,壮大于京口,从始至终都带着高平郗氏的影子。永嘉南渡何止万人,可祖父却是唯一一个兼具世家子弟与流民帅两个身份的朝臣。江左世家与流民之间,相隔岂止天堑?除了高平郗氏,没有任何人可以真正让这支军队信服。就连我,也只能凭借着高平郗氏的身份,凭借着阿兄的面子,勉强与他们达成共识。你不该劝我,这件事,由我来做,比谢家人做更加容易。”
她看着谢瑾的眼睛,郑重地说道:“你应该帮我,好教这支军队真正渡过阿兄病逝的难关,重新凝聚起意志,成为江左一支骁勇的铁军。”
天完全亮了,浅淡的金光洒向江岸,带着几分慈悲的意味。
粥棚里再次冒起了热气,灾民们簇拥着,排成一条长队。
王含知晓了谢瑾来京口的消息,径直来江边接人,此时正在营地之外等候。
“去吧。”郗归开口说道,“你跟他去,正好在路上看看,这些北府后人的模样。”
“好。”谢瑾点了点头,这是一种他无论如何也设想不到的重逢场面,他有很多话想说,却无法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开口。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天寒雾重,你快进帐去吧。”
郗归回了营帐,将手中早已冰凉的暖炉递给南烛。
宋和的声音在帐外响起,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场谈判的结果。
“谢瑾与王含一道去刺史府议事,合作之事,等他们谈完再议。”
“怎么能让他们先凑到一起?”宋和焦急不已,“谢瑾本就想让王含接手京口,再交到谢墨手中。他们见面后,必会想方设法地夺走流民军,将我们逼出京口,您怎么——。”
“呵——”
郗归发出一声轻笑,打断了宋和的质问。
宋和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沉默地垂下了眼帘,在心中思索着挽救局势的对策。
“他们尽管去吧,且等着瞧,他们愈是商量,愈是谋算,便愈会发现,如果想让这支军队为江左效力,再没有比我更加合适的人选。”
宋和没有说话,他等待着郗归说出自己的理由。
“清和,你已经与这些将士相处了一月有余,我且问你,他们性情如何?可好管教?”
宋和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即使他的工作还算顺利,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并不好管。
于是他答道:“性情桀骜,不服管教,常常意气用事,颇具草野习气。对于聪明人,我们大可以以理服人、以利诱之,可这些人的思维与常人不同,有时候完全没有办法讲道理,只能想方设法,或者以武服人,或者晓之以江湖义气。”
郗归点了点头:“不错。他们与建康城中的世家,与你我这样自幼读书长大的人太过不同。只不过,这并非他们异于常人,而是我们这样的人,原本只是世上的一小部分,像他们这样的人,才是人世间的大多数,你要转变观念才好。”
宋和嗯了一声,答应下来。
郗归接着说道:“我们与他们之间,存在着这样大的差异,但凭借着祖父、伯父和阿兄的情分,到底有了一个相交的契机,有了名分上的主从关系。这段时间以来,我们试着融入他们,改变他们,团结他们,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可是那些人呢?那些世家,带着他们与生俱来的傲慢,碰到桀骜的北府后人,会发生什么呢?”
宋和开口答道:“针尖对麦芒。世家不能真正统驭刘坚等人,就算一时将其收为己用,也会埋下长久的隐患。”
“正是。”郗归对此表示赞同,“世家若以加官进爵作为激励,自然能驱使刘坚等人为之作战取胜。可人都会追寻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日久天长,北府后人自然会不服气——这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凭什么一面瞧不起他们,一面占据他们的战功、挡住他们的晋升之路?如此下去,会发生什么呢?”
第54章 同渡
郗归的假设令宋和打了个冷战。
庙堂之上那些文弱不堪的世家子弟, 如何能与沙场上披坚执锐的将士们抗衡呢?
尤其是,刘坚手下的将士,都带着一股不羁的野性,带着自江北抗胡战场上传承下来的不驯力量。
江南水乡养出来的文人, 如何能与边塞的野狼正面交锋?
宋和迟迟没有说话。
郗归轻轻晃动茶盏:“所以我说, 让他们尽管去谈。如今京口一片混乱, 从昨日下山到现在,将士们必定与王含的部下起过不少冲突。王含和谢瑾会意识到, 北府后人并不是一把无意识的刀剑, 他们有自己的性格, 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掌控。稍有不慎,非但不能用以杀敌,反倒很有可能反噬自身。”
谈到这个地步, 宋和已经完全明白了郗归的意思。
他恭敬地作了个揖:“是, 清和受教了。”
宋和离开后, 帐中再次恢复安静。
郗归听着远处模糊的嘈杂声,疲惫地躺在了榻上。
闭上眼睛之前, 她吩咐南烛:“着人安排下去, 今天下午, 我要回建康一趟。”
郗归闭眼休息之时,谢瑾正行走在地动之后的京口城中。
一路走来,他的眼前出现了数不清的断壁残垣、一具又一具盖着草席的尸体,耳边则是连绵不断的哭泣与咒骂。
直到一串雄浑有力的号子声传入他的耳畔,谢瑾抬眼望去, 看到一群皮肤黝黑的青年, 在这料峭春寒里,光着膀子, 齐心协力地抬起一块巨大的牌坊碎石。
谢瑾停下了脚步,示意护卫前去帮忙。
王含抬了抬手臂,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阻拦。
谢瑾仿佛没有留意到王含的动作,只是看着护卫们与那些青年一道,合力抬起那块巨石,救出了压在石板下的伤患。
为首的青年重重拍了下一名护卫的肩膀:“可以啊,好样的,不像那些草包!”
护卫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所谓草包,指的正是王含派来救灾的部曲。
这发现令护卫有些局促,他抿了抿唇,正要对青年说些什么,却见他自然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然后搓了搓手,从腰间的囊中取出一块饼,还笑着撕下一半递给自己。
护卫踟蹰着,没有去接那半块饼,青年仿佛明白了他的嫌弃,冷淡地嗤笑了一声,将那半块饼装进囊袋,招呼着其余几人,一同赶向下一个需要救人的地方。
护卫有些尴尬,他沉默地走向同伴,回到了谢瑾身后。
谢瑾目睹这一切,在心中叹了口气。
若连世家大族的护卫都瞧不上北府后人的举止,又怎么能指望军中的世家子弟善待这些人呢?
王含趁机凑到谢瑾跟前,诉说着北府后人的不驯之处。
谢瑾边听边走,分明看到北府后人毫不惜力地救人帮人,而京口民众也不约而同地带着水和干粮递给他们。
每当这种时候,那群面容黝黑的粗犷男子,脸上便会浮现出孩子般的爽朗天真的笑脸,与面对自己一行人时的警惕全然不同。
直到这一刻,谢瑾才真正明白郗归话中的含义。
这是高平郗氏的京口,也是高平郗氏的军队,与其他任何一座城池都不同。
出神之际,周遭再一次传来了强烈的晃动感。
阿辛和护卫一道,护着谢瑾躲至空旷之处。
土石掉落的声音,陶碗碎掉的声音,混合着人们的尖叫声、脚步声,合并成同一曲难以描述的灾难乐章。
直到地动停止,周遭也没有恢复平静。
临街处有一面长长的粉墙,这两年经历了数次地动都安然无恙,甚至成为了地动后无家可归者暂时的栖息地。
谁都没有想到,方才的地动竟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毁了这面粉墙。
另一群北府后人从远处跑来,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救人,没有工具的,便徒手移开一块块碎砖。
谢瑾示意护卫们一道上前帮忙,尽管如此,所有人都清楚明白地看到,与这些建康来客相比,北府后人是何等地急迫,何等地毫不惜力。
周遭的青壮百姓比护卫们更早地加入了救援的队伍,其余百姓也带着热水和麻布,默契地为伤者处理伤口。
他们是如此默契,没有迟疑,也没有抱怨,只有利落的行动和付出。
尽管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属于京口。
与他们相比,谢瑾、王含以及他们带来的那些人,显得过于格格不入。
谢瑾耳边再次响起郗归的声音:“你不该劝我,谢瑾,你应该帮我。只有我,才能让这支军队心悦诚服地为江左效力。”
他切实地感受到,与其他被世家把持的城池相比,京口是鲜活的。
它有血有肉,有着蓬勃茂盛、源源不断的生命力,赋予了整座城市完全不同的气质。
与陈腐的世家们相比,京口流民的后人如同新出的太阳,以自己的辉煌的光焰普照这座城市。
他们还没有被世家侵蚀,还保留着那种本源的生命力。
那是热烈的,也是危险的,更是排外的。
谢瑾可以改变一个谢墨,但很难改变一个群体。
他没有办法改变世家对京口流民的态度,也无法让京口流民与世家合流。
尤其是,江左上下,还有无数人盯着他,他还有无数的顾虑。
与京口流民相比,世家虽多,但并不能形成合力。
更何况,桓阳退败后,谢家烈火烹油,即便谢瑾没有不臣之心,也早已经代替桓阳,成为其余世家新的警惕对象。
对于京口,对于北府后人,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形势之下,一动不如一静,即便他真的做了什么,也很难收获什么比如今更好的局面。
他清醒地认识到,是高平郗氏赋予了京口与江左其他任何城池都不同的生命力。
离开了郗氏,北府后人不会真正信服任何世家子弟,很可能会各自为战,无法掌控。
到那个时候,这支军队一定不会是他想要并且需要的那副模样。
他叹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欣慰——阿回是对的,她考虑得很周详,是我一叶障目了。
可是,如若掌控这样一支军队,阿回又将面临什么呢?
谢瑾抚了抚额角,在脑中思考着对策。
傍晚时分,谢瑾与王含终于结束了议事。
谢瑾放下茶盏:“我今日便赶回建康,向圣人报告这些青壮之事,只是此事关重大,不知最终会如何裁决。”
“徐州刺史之位可能会有变动,你要做好准备。”临走之前,谢瑾这样交待道。
此时的王含,还以为谢瑾要提前让谢墨接手京口,好将那些桀骜不驯的青壮收入麾下。
不曾想,十二时辰之后,便收到了一封令他无论如何都意想不到的建康来信。
夜幕缓缓降临,昏暗的天光里,郗归与谢瑾一道,登上了前往建康的渡船。
这是时隔七年之后,二人首次同渡。
当日荆州相恋,游山玩水、泛舟江上,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常。
谁能想到,此去经年,他们再也没有过那样的惬意时光了。
夜阑人静,江水粼粼。
月色之下,谢瑾很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与触动灵魂的深爱相比,别后的生活是那样的苍白和贫瘠。
自从昨日听到地动的消息后,谢瑾便一直在担忧,一直在思考。
直到此刻,在这安静的渡船之上,在这个暂时的与世隔绝的空间之中,谢瑾的内心才恢复了平静。
但这平静与七年来的任何一天都不同,那是一种令人沉醉的宁静,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此时此刻,内心深处那块沉寂已久的地方,是鲜活的,柔软的,跳动的。
谢瑾沉浸在这令人沉醉的静谧中,久久不曾言语,反倒是郗归先开口问道:“想好了吗?”
谢瑾看向郗归。
情感喧嚣着,想把一切都给她。
可理智说,不行。
无论是为了大局,还是为了阿回自己,他都不能如此意气用事。
于是他答道:“这样的大事,还需从长计议。”
郗归嗯了一声,看向远处连绵的青山:“此去建康,我会去找伯父,请他与我同去京口。”
谢瑾神情复杂地看向郗归。
斯人已逝,如今,郗声是郗照唯一一个还健在的儿子,又曾在京口居官多年。
北府后人下场救灾之后,京口民众本就怀念郗声当政的岁月。
此时此刻,倘若郗声去京口安抚人心,那王含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继续留在京口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刺史、彻头彻尾的笑柄吗?
“倘若如此,徐州刺史又该立于何地呢?”
郗归轻轻牵动嘴角,冷漠地开口说道:“自然是去他该去的地方,徐州本来就不是王含该去的地方,不是吗?”
谢瑾痛苦地闭上了眼。
郗归的偏执、冷漠和冲动,无一不是射向他内心的利箭——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念头,忍不住去猜测,是怎样的痛苦,让阿回这般执着于此?嘉宾死后,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谢瑾无比心痛,但并非为了自己。
许久,他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抿了抿唇,斟酌着劝道:“阿回,你不要冲动。圣人践祚之前的那些年,耳闻目睹了嘉宾对先帝的颐指气使,对郗氏很是不喜。无论我有怎样的目的,王含出任徐州刺史的诏书都是圣人亲自所下。”
“那又如何?”郗归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白板天子罢了,还不值得她多花心思。
谢瑾见郗归如此态度,心下焦急不已。
第55章 筹码
谢瑾环顾四周, 低声说道:“王含就任不过区区半年,你若将他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圣人面上怎么过得去?他可不是先帝那样的好脾气。”
他恳切地看向郗归:“北府后人出现之事,必然会传到建康。如此多的青壮之人聚众行事, 又是在京口这样敏感的地方, 圣人一定会生疑心。你何必在这种时候惹他不痛快?阿回, 再等等,再等等好吗?我们先处理好眼前的局面, 好不好?”
“等等?”郗归偏头看向谢瑾, “阿兄已经等了太久, 我一刻都不能再等。”
她抬了抬下巴,擦掉眼角的泪水。
“圣人不高兴又怎样?他有什么权力不高兴?”郗归嘲讽地说道,“我再说一次, 世家没有办法掌控北府后人。祖父在京口经营数十年, 才有了后来的局面。在这期间, 司马氏做了什么?建康世家又做了什么?他们一面仰仗流民的力量,一面又忌惮流民的能力, 以至于在江南引发了数起流民帅叛乱, 甚至威胁到了建康的安危。几十年过去了, 他们还是如此。一面瞧不起流民,一面又要流民在沙场卖命。你尽管告诉台城,要是看不惯,便将我连同北府后人一道赶去江北,我们不稀罕一个徐州刺史的位子!”
“阿回, 你不要冲动。”谢瑾安抚道, “我知道你内心的不平之意。可朝堂之事,从来没有那样容易。就算你肯去江北, 刘坚等人呢?他们难道没有存着建功立业的心思,不想在军中出人头地吗?你若去了江北,如何取信于这些人?”
“呵。”郗归冷笑一声,“不劳侍中为我费心,北秦秣马厉兵,虎视眈眈,你还是为江左的兵疲马弱操劳吧!”
谢瑾并没有反驳郗归的嘲讽,而是坦然地承认道:“是。我需要这支军队,江左需要这支军队。阿回,我们明明彼此需要,何必与圣人闹得不开心?这不值当,是不是?”
“你若觉得不值当,便尽管从中斡旋。但我的诉求不会变,我要伯父出任徐州刺史,要他立即出面,稳定京口灾后局势。”
郗归顿了顿,再一次说道:“谢瑾,我是在帮江左。求人办事,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
“我知道,阿回,我知道。”谢瑾低声开口,“可我们要取信于圣人,要应付朝堂上的那些人,这同样不简单,他们也要看到郗氏的诚意。”
郗归理了理被江风吹乱的鬓角:“我知道这不简单,不然为何要与你合作?朝堂之上,那是你要操心的事情。”
“可是阿回,我要合作,也需有个缘由。桓氏退出京口不过半年,此事是我一手主导。若你始终不肯让步,那我有何理由,在短短半年之后,又将京口送回郗氏的手上?阿回,他们不会相信我没有私心。”
“那就告诉他们你有私心。”郗归看向谢瑾,“将荆州的事告诉他们。男欢女爱,算不算私心?”
谢瑾听他这么说,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面色也冷了几分。
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开口反驳郗归:“阿回,这不是筹码。”
“我没说这是筹码。”郗归的声音也高了几分,“你需要理由,我便给你一个。你自己说,还有比这更合适的理由吗?你心里明白,建康那些世家一个比一个忌惮你,圣人对你也不是完全信任——”
“不是——”
谢瑾想要开口反驳,但郗归立刻反唇相讥:“如若不然,你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居丧听乐之事呢?”
谢瑾哑口无言。
“相信我。如果你为了女色昏头,圣人反倒会放心一二。”郗归接着说道,仿佛在讲述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毕竟,他们一个个地为了权力汲汲营营,是不会相信你一心为国的。”
“可是——”
“没有可是。你需要做的,只是夸大这件事中的男女之情,削弱兵权的影子。你告诉圣人,阿兄去后,我辗转反侧,惊惧不安,深恐自己被牵连,只肯信任你一人。所以,北府后人只会与谢家合作。我一个女子,并没有什么野心,只是为了自保,而你会逐渐收服北府后人,让他们成为圣人的军队。就这样讲,好吗?”
郗归用词客气,但语气却着实没有商榷的余地。
她这样毫不避讳、毫无顾虑地谈起那段感情,谢瑾的内心却无法像她一样平静。
“都成了算计,是吗?”谢瑾低声问道,“所有这一切,都成了算计,是吗?”
他偏了偏头,掩饰微湿的眼角。
郗归没有说话。
寒鸦在江风中呼啸而过,留下一江的清泠月色。
谢瑾收拾心情,再次开口:“即便如此,在兵权这样的大事上,圣人并不会放心我如此感情用事。”
“不会的。”郗归闭了闭眼,“你我虽有旧情,但你却步步紧逼,害死了我的兄长。圣人会欣慰于你对权力的渴望,他会更加放心。至于兵权,有阿兄的事情在,只要在我面前挑拨一二,我便不会甘心将兵权完全交付与你。如此一来,对圣人而言,这支流民军在我手里,反倒比在对你言听计从的二兄手里要好得多。”
谢瑾无话可说,如果连郗岑的死都可以利用,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言辞能够说服郗归,也丝毫拾不起一丝半点的气力来为自己辩解。
他点了点头,转身回了船舱。
郗归垂了垂眼,看着水波出神。
南烛上前为她紧了紧披风,然后轻声劝道:“女郎,你何必如此?侍中星夜而来,处处为你打算,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又何必说这样绝情的话?”
郗归把玩着手里的暖炉,迟迟没有回答。
直到江风越来越大,她才转过身来,低声开口说道。
“那又如何呢?”她向船舱的方向走去,“他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自己。真正促成这次合作的,不是我们之间的感情,而是北府后人的存在和谢瑾对抗北秦的需求。其余一切,不过都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罢了。他或许会为了我,帮忙在朝堂之上周旋,但绝不会因为我而损害江左和谢家的利益。当然,我也不需要他那样做。”
“那不是正好吗?”南烛踯躅着说道,“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反正您本来就需要朝堂上的帮手,谢侍中不是正好吗?您说几句好话,笼络住他,这样不好吗?”
“是,正好。可笼络又有什么用呢?”郗归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南烛,他很清醒,我也很清醒。相比起虚情假意的所谓笼络,或许他宁愿要现在这样的针锋相对呢?”
“我不懂这些。”南烛扶着郗归进了舱房,“我只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无论是什么人,都有喜怒哀乐,也都会伤心。”
“是啊,人心都是肉长的。若非如此,阿兄怎会郁郁而终呢?”
“女郎——”
“没事,你不必劝我。”郗归将暖炉放在桌上,一块一块地夹取灰色的炭块,“再热烈的火焰,也总有燃尽的时候。这么一天天地说着,指不定哪天我就不伤心了呢。”
她一边翻捡着炭块,一边低声说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南烛,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间。我不能总指着谢瑾的感情过活,这样的笼络实在脆弱。别说谢瑾,就连阿兄——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他口口声声说着照顾我,我那么信任他,可后来又怎样呢?”
南烛看到郗归眼底的泪光,不知该如何劝说,只能无力地说了句:“郎君一直挂念着您。”
“我知道。所以,我也会帮他如愿的。”
“女郎,你不要太过执着。”
郗归嗯了一声:“我明白。但人活在世上,总得有点什么事做。要不然的话,盼头在哪里呢?”
南烛看到郗归落寞的神色,不忍地转过了头。
还好船即将到岸,仆役们的声音穿过一室沉寂,传到郗归耳边。
郗归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襟。
回到郗府后,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得提前做足准备才好。
笃笃的叩门声传来,南烛前去开门,发现是谢瑾立在门外。
郗归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缓缓地走向门口。
谢瑾看着郗归,多少年了,他在梦中都盼着她能向他走来,可却总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何其幸运,能够在七年之后,再次与心爱之人同舟共渡、月下夜话。
可他们之间,却仍隔着一程又一程的山水迢迢。
到底要怎样,才能真正毫无挂碍地携手同行?
郗归停在门边,向谢瑾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
谢瑾在袖中握了握拳,然后看向郗归,认真地开口说道:“阿回,待会下船后,我与你一道去郗府拜访县公。我们定亲,好吗?”
郗归听闻此语,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惊讶地打量着谢瑾。
就连南烛、阿辛等人,都忍不住面露震惊之色。
谢瑾对此恍若未觉,仍旧认真的看着郗归的眼睛。
郗归抬手挡住了眼睛:“等等,你让我缓缓,让我缓缓。”
郗归有些恍惚,她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的荆州,看到年轻的恋人依依不舍地对自己说道:“阿回,你等我,待我回家料理完丧事,便请长辈准备提亲之事。”
而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说:“不必提亲了,你我二人,就到此为止吧。”
七年过去了,不是没有遗憾,但她始终告诉自己,愿赌服输,落子无悔。
可如今又是什么局面呢?
第56章 定亲
谁能想到, 跨过七年的光阴,她再次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不是不感动,不是不心动。
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跨过七年, 对着这张面孔, 说出同样的拒绝?
可这七年不只有思念有怀念, 也有埋怨和痛恨。
更何况,她早已不是荆州那个天真的女郎了。
七年之前, 她尚且不会因为爱人而离开兄长。
此时此刻, 她又怎么会因为一个求婚而冲昏头脑呢?
于是她放下了扶额的右手, 警惕地看向谢瑾:“侍中何出此言?”
七年的时光流淌着,流出了郗归心中的警惕防备,也流出了谢瑾满心的无可奈何。
她问他何出此言。
她竟问他何出此言?
一别经年, 在郗归的心里, 婚姻已经不是爱情的承诺, 而是一个可能的陷阱。
她不能单纯地从情感的角度解读谢瑾的求婚,她做不到。
七年前的荆州, 她义正言辞地质问谢瑾:“如君所言, 世家大族之内, 竟无夫妻恩义吗?”
她那时还说,你们不过是只看的到利益,不顾惜家中女儿的心意罢了。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不再这样想了, 她竟然如同当日的谢瑾一般, 觉得与大局相比,儿女之情随时都可以捐弃。
爱情难道是变成了次等品吗?
她何以如此面目全非?
不。
郗归摇了摇头, 或许她向来如此,早在荆州,早在她第一次拒绝谢瑾的求婚时,她便将爱情的砝码远远抛掷。
她没有资格指责七年前的谢瑾,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一样地无情。
郗归有些难过,谢瑾当日说,世情如此,非独他作此想。
这便是所谓的世情吗?——谁都逃不过的、潜移默化的浸染。
谢瑾看着郗归的神色,也生起了几分哀情。
荆州的阿回,会勇敢地爱,也会勇敢地离开,从来不曾如此踌躇伤怀。
是他让她为难了,是他让她犹豫了。
这七年的时光,无可避免地带走了她的义无反顾,磨灭了她的勇往直前,而他也是其中的一个始作俑者。
可当郗归收拾神色,重新直视谢瑾时,他又觉得,她还是一样的坚毅和执着。
郗归深吸一口气:“可以,我答应你。告诉圣人,我的条件是,伯父重任徐州刺史,以及,我嫁给你。你就说,阿兄走后,我终日彷徨不安,我不信政客的承诺,我要一段婚姻。”
谢瑾知道,郗归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用意。
他努力做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好。我会好好地和圣人讲,会让他相信我们。”
“好。”郗归轻轻颔首,不再言语。
她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的发展。
郗归原本的设想是,抛出一段前缘的设定,在模糊朝堂之上视线的同时,防范圣人潜在的剑走偏锋之举,只是没有想到,谢瑾竟然给出了他的婚姻。
“他变成了一个冒险家。”郗归这样想道。
牛车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辚辚的声响。
这仿佛是一场殊途同归,但心境却大为不同。
七年之前,他们如果没有分歧,没有绝义,将会热烈地、欢喜地,走上这条路,走完婚礼的每项流程。
然而,七年之后,当牛车驶向郗府的方向,他们的表情是凝重的,脑中满是对往后种种的预演——关于朝堂,关于沙场,唯独没有对婚姻的憧憬。
牛车径直驶向东府,但在仆役层层通报之后,郗声却拒绝与谢瑾见面。
与郗声一同长大的老仆奉安亲自出来,向郗归说明情况。
“女郎容禀。郎主身体不适,怕怠慢了侍中,不如改日再见吧。”
奉安隔着车门说道。
理智告诉奉安,郗归肯带谢瑾过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商议。
可情感上,他同自家郎主一样,实在不愿与谢瑾相见。
郗归没有言语,奉安接着说道:“京口大震,郎主担心极了。女郎不如先进府,等见了郎主,再当面陈情?”
郗归叹了口气。
郗岑当权之时,将谢瑾与王平之晾在门外等候半日,以此向建康世家传达自己的态度。
可事到如今,建康城内,还有谁能给谢瑾这样的折辱?
郗归没有说话,谢瑾倒是下了车。
他站在郗归车前,和声说道:“阿回,你先进去,我在此候着便是。”
郗归再次叹了口气,京口发生了这样的大事,谢瑾必须去台城面圣,以免别有用心者先一步将北府后人之事告诉圣人,扰乱他们的计划。
就算谢瑾能等,也等不了多久。
她无可奈何地说道:“好,我会尽快。”
角门缓缓打开,又再次关上。
谢瑾看着门前摇曳的灯笼,缓缓闭了闭眼。
这是一扇他无比渴望却又不能进入的朱门。
上次来这里,还是因为郗岑的葬礼。
那个肆意的、鲜活的身影,如今已经永远地长眠于地下。
这么多年,他们纵使相争,却从无私怨。
可朝堂上的争斗就是这样残忍,他们都有自己的坚持,纵使并非私敌,纵使是知交好友,也不能在政争的战场上相让。
郗岑病逝,郗归为此大恸,可他难道就不悲恸吗?
在这条路上,他已经失去了太多。
可这万家灯火,总要有人护卫。
倘若桓阳成功篡位,江左必会产生极大的动荡,这是谢瑾绝不愿意看到的,他只能与郗岑为敌。
此时此刻,郗声书房之中,也有一盏摇曳的灯火。
郗归推门而入,看着郗声花白的头发,不觉流下两行清泪。
郗声怔了一下,随即自嘲地说道:“伯父老了。”
郗归哽咽着摇了摇头,眼中泪花闪烁。
郗声递过一方帕子,低声说道:“擦擦眼泪,别哭了,家里一切都好。”
郗归看向郗声消瘦的面容:“阿兄就在天上看着,伯父总要保重自身才好。”
郗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转身回到几前坐下:“不提他了,不提他了。”
奉安奉了茶上来,郗声示意郗归喝水,等她放下茶盏后,才开口问道:“京口如何了?你可有受伤?怎么是跟谢瑾一道回来的?”
“京口大震,百姓死伤无数。阿回自作主张,请了北府旧部后人前去救灾。”
“北府?”郗声暗淡的眼珠瞬间有了光亮,“北府旧部后人?他们竟然还在京口?”
“是。侄女发现了阿兄留下的兵符和名册,这才知道刘坚等人竟然一直藏匿于京口。”
“他们竟然没有随桓氏西去。”郗声下意识地叩了叩几案,“好,好,好!还算那小子有点头脑,没有把父亲留下的人马拱手让人。”
郗归给郗声添了些茶,沙哑着嗓子说道:“阿兄向来敬爱祖父,必然不会随意处置祖父交给他的军队的。”
郗声点了点头,眼中渗出了泪水:“对,对,是我没想明白,我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明白呢?”
郗声转过头去,悄悄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然后才接着问道:“北府后人出面,王含可有异动?谢瑾此来,是否正是为了此事?”
“嗯。”郗归点了点头,“一月我去京口之时,谢墨一同前往,便是为了寻找北府后人,在京口招兵募将,不想却无功而返。”
郗声听了这话,面色凝重了些:“江北形势严峻,南北之间必有一场大战,江左缺兵少将,谢家看来是没有办法了。”
“是呀。”郗归拿出了郗岑当日留给她的绝笔信,“阿兄在信中说,让我将兵符与名册交与谢瑾,换取一个安稳未来。”
郗声凝滞了一霎,随即摆了摆手,并没有接过那封信,只是语气低沉地说道:“就按他说的做吧,让谢瑾给你找个好夫婿,往后和和美美的,别再想这些事了。”
郗声垂眼看着几案上的木纹,神情有些恍惚。
要将父亲留下的人手,交给逼死自己独子的始作俑者,郗声心中又是不舍,又是不甘,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郗归还年轻,总要找个出路。
“不。”郗归伸出手,握住了郗声枯瘦的右掌,“伯父,我不愿这样。”
“阿兄至死都想着北伐,我不愿意就这样将兵符拱手让人。”郗归倔强地说道,“这是我们家的军队,我们家的京口,凭什么白白送给谢家?伯父,你跟我一起回京口,好不好?京口的百姓都很思念你,他们需要你这样的刺史。”
郗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缓缓看向郗归:“阿回,你想做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郗归毫不闪避地与郗声对视,“抗击胡马,保家卫国,我高平郗氏义不容辞。可世家傲慢,根本难以驾驭刘坚等人。伯父,只有您在京口,他们才能放心地为江左征战,才能真正重现当日北府的风采,才有可能守卫江左,甚至是,北伐中原,收复二京。”
“阿回。”郗声摇了摇头,“你不要学嘉宾,他已经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就连死了,都会成为史书上的佞臣,永永远远地抬不起头来。你不要学他。”
“伯父,这不仅是阿兄的愿望,也是祖父的愿望啊!我不会学阿兄的,我尊敬圣人,我们是为江左而战。”
郗归殷切地看向郗声,但郗声并不相信,他甚至有些痛恨,恨郗岑害了郗归,让好好的女郎入魔至此。
“阿回,听我的。将兵符和名册交给谢瑾,或者交给圣人。你一个女郎,留着这些东西,只会招来祸患。”
“不。”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着,郗归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伯父,难道你忍心看着那些刀笔吏将阿兄写作佞臣、看着阿兄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阿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北伐,只有我们将军队握在手里,才会有北伐的可能。只要我们成功北伐,他们就会知道,阿兄的坚持并没有错,错的是那些苟安之人。伯父,祖父临终之前,唯以北伐为念;父亲北伐失败,郁郁而终;阿兄更是为了北伐付出了一生心力。我们只有成功北伐,才能告慰郗氏和北府的英灵,才能为阿兄正名啊!您难道忍心,千百年后,人人都将阿兄视作乱臣贼子吗?”
“阿回,我不忍心。”郗声看着郗归,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我更不忍心,看着你像嘉宾一样,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一错再错啊!”
“我不会错。”郗归握着郗声的手,知道他已经有了动摇,“伯父,这次我们不会错了。谢瑾就在门外,我若是存着不利于江左、不利于圣人的心思,怎么会与谢瑾一道回来呢?”
第57章 面圣
听了郗归的话, 郗声冷哼一声。
对于陈郡谢氏这样的新出门户,他本就瞧不上。
更别说,谢瑾步步紧逼,害得郗岑落败而终。
可尽管如此, 他还是不能不承认, 与自己那个离经叛道的儿子相比, 谢瑾真正忠于江左,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郗归做出对江左不利的事情。
郗声叹了口气, 拧眉问道:“谢瑾怎么说?你要我重回京口, 他岂会甘愿?”
郗归点了点头, 深吸一口气,在郗声的注视中,缓缓开口说道:“我已经与谢瑾达成共识。北府后人渡江作战, 但仍以郗氏为主;您重任徐州刺史, 王含离开京口;而我, 将与谢瑾定亲。”
“什么?”郗声再一次地,不可置信地看向郗归, “你与谢瑾定亲?这是怎么回事?谢瑾如何敢提出这样的要求?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奉安, 让谢瑾滚进来!我倒要问问他,到底是存了怎样的心思?一个叔父辈的人,先是逼七郎与你离婚,然后又趁人之危提出定亲,这就是他陈郡谢氏的门风吗?无耻!无耻之尤!”
“不是这样的。”郗归递给奉安一个眼神, 示意他先不要出去喊人, 然后才一边抚着郗声的后背给他顺气,一边开口说道, “伯父别急,这不是谢瑾的主意,是我的主意。”
“你休要骗我!我早该知道,谢瑾那小子,根本就没安好心!”郗声气呼呼地说道。
郗归一下又一下抚摸着郗声的后背:“七年前,在荆州,谢怀让谢瑾转交给阿兄一封手书,想要为孙女求婿。”
“我知道此事,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子胤与谢璨的婚事,与你跟谢瑾有何关系?难不成,谢瑾自那时起便有了龌龊心思?”
郗归有些哭笑不得:“伯父别急,我慢慢跟您讲。谢怀那时想将孙女嫁给阿兄——”
“嘉宾?算他有几分眼光。”
郗归抿唇笑了笑,接着说道:“可阿兄一心北伐,并无娶亲之意,反倒是跟谢瑾说道,我虽无意娶妻,却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不知玉郎可有定亲?”
“这——”郗声转身看向郗归,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故事,他缓缓握住了放在几上的右手,“后来呢?”
“后来我与谢瑾相恋,谢墨、宋和他们也都知道此事。”
“那怎么?”郗声犹豫了几分,还是问出了口,“可是谢瑾出尔反尔,始乱终弃?”
“并没有。”郗归轻轻摇了摇头,“当日谢亿病逝,谢瑾告假东归。我担心他一去不返,在建康与阿兄为敌,便提出了分手。”
“这——你何必如此?”
郗声纵使看不上谢瑾,也不能不承认,与王贻之相比,谢瑾的人品相貌不知要胜过多少。
更何况,王贻之没有主见,做出了休妻尚主之事,郗声对此深恶痛疾。
“谢瑾纵使再好,也比不上血肉亲人。伯父,我说这些,并非为了追忆往昔,只是想告诉您,谢瑾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北府后人已经露面,我与谢瑾既有前缘,那么,与他定亲,总好过入宫为质。如此一来,北府后人的前程,我的婚姻,都有了着落。您就答应我,去京口好不好?京口百姓连着两年遭灾,过得很不如意,若您重回京口,他们一定欢喜极了。”
郗声沉默半晌,终是开口问道:“阿回,这条路并不好走,你告诉伯父,你果真愿意吗?”
“我愿意。”
“嫁与谢瑾,是你自己的主意吗?”
“是。”
“你不会危害江左,图谋颠覆吧?”
郗归短暂地低下了头,又很快抬头看向郗声:“终我一生,必将以家国为念,不以私欲害社稷。”
郗声看着郗归,知道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拿起面前的茶盏,却一口都没有喝,而是顿了顿,沉默地将茶盏放了回去,用右手按了按额角:“奉安,去叫谢瑾进来。”
角门再次打开,对于郗声的选择,谢瑾并不觉得意外。
毕竟,郗岑逝后,郗声与郗归,是这世上仅有的两个同病相怜之人。
没有人比郗归更懂此刻的郗声,她一定会说动他。
更何况,郗途也曾说过,对于郗归,郗声有着一种移情般的慈爱,他愿意纵容她。
两刻钟后,谢瑾离开郗府,前往台城面圣。
奉安搀扶着郗声,在夜色中走回卧房。
郗归环顾四周,只觉庭院森森,冷清非常。
郗途听到消息,急匆匆地过府接人。
他有数不清的问题想问:京口形势如何?你可有受伤?怎么和谢瑾一起回来?为何先来东府?
但所有这些问题,在看到郗归脸上的泪痕后,都化作了沉默。
无论如何,郗归平安归来,都是莫大的好消息。
他抬起右手,想为郗归拭泪,但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恍若无事地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回去吃点东西,早些歇息吧。”
对于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郗归的心情很是复杂。
他们之间并没有多么深厚的兄妹情谊,在很多事上都有意见分歧,但郗途仍像一个笨拙的家长,时不时地,以一种不合宜的方式关心她、爱护她。
纵使那并不是郗归想要的,她也不可能一点都不动容。
虽说如此,可他们之间的分歧实在太多,郗归不知该如何与郗途心平气和地谈话。
于是她只是说道:“兄长,谢瑾说,请你明日一早,去谢府见他。”
“好。”郗途看着郗归眉间的疲惫,什么都没有问,“回家吧,家里做了你喜欢的汤饼。”
同一片夜空之下,谢瑾端坐牛车之内,穿过九重深锁,于钟鼓声中,进入了月色下的台城。
宫室之内,自打谢瑾回京的消息传来,圣人与太后褚氏便在此等候。
京口的变数已经传到了宫中,短短半天,圣人心中产生了无数的想法,但最终都在太后严厉的目光中偃旗息鼓。
他们一同等待着,等着这位社稷之臣给出一个上策。
宫室很安静,静得能听到铜壶滴漏之声。
谢瑾恭敬地行礼,诉说着此次京口之行的见闻。
在两宫面前,他并没有采用郗归的说法,而是突出了刘坚的存在。
他说:“郗岑败死之后,刘坚等人藏身京口,惶惶不可终日。此次京口大震,他们出面救灾,便是想递给圣上一份投名状——这些人蹉跎了太久,实在想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苻石早有南攻之意,朕想征发士族僮客,又担心他们不满,联合桓氏作乱。”圣人按照此前与太后商量的那样,沉吟着开口说道,“依谢卿看,这些人是否可用?”
“臣尚未见过这些人操练时的模样,不知其战力如何。不过他们都是青壮之人,救灾时毫不惜力,又是郗司空旧部之后,应当可以一战。”
“京口有这样的兵员,却藏了这么些年,不肯效力江左。”
“他们虽未效力江左,却也没有与桓氏同流合污。”
“呵,桓氏。”圣人冷哼一声,“依卿家看,朕倒要谢谢郗岑没有拿这支军队来对付建康了?”
“陛下息怒。”谢瑾神色不变,继续说道,“这些人是北府旧部之后,其中还有中朝武将世家的后人,若能披坚执锐,必定悍勇非常,可郗岑却始终没有将之交与桓氏,可见心中仍然顾念江左,顾念家国,没有堕了郗司空当年的名声。”
“呵。”圣人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太后瞥了圣人一眼,开口问道:“那刘坚是怎么说的?他们有什么条件?”
此言一出,就连正摆出一副气怒模样的圣人,都凝神等待谢瑾的答复。
“郗岑作乱,刘坚深恐为其牵连,担心建康秋后算账,过河拆桥。”
“岂有此理?”圣人一把将茶盏丢到地上,手掌重重地拍在面前的玉案上,“他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揣测朝廷?”
谢瑾面不改色:“乡野小人没有见识,自然忧心自己的身家性命。”
太后拉了拉圣人的袖子,继续问道:“他想要什么?”
“刘坚提了两个要求:第一,郗声重任徐州刺史;第二,请圣上为我与郗氏女赐婚。”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静默。
半晌,太后才开口问道:“依谢卿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谢瑾拱手答道:“但凭圣人、太后作主。”
太后沉默地喝了口茶。
王含出任徐州刺史之事,是三人与王平之一同做出的决定。
桓阳对徐州的占据,令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深深明白了京口的重要性,所以宁愿让王、谢两个世家镇于京口,也要逼走桓谦。
既然如此,她又怎能甘心将京□□回给曾与桓氏同谋的高平郗氏呢?
可是,如若不答应这个要求,江左又如何能有兵马对抗北秦呢?
再者说,刘坚等人一心想要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若是建康不答应这两个要求,他们会不会与上游桓氏沆瀣一气?
如果北府兵与襄阳兵合流,那建康就毫无自保之力了。
太后沉思不语,圣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阴郁。
不知过了多久,圣人沉沉问道:“郗声怎么说?”
“县公公忠体国,因为郗岑之事愧疚非常,不愿再出仕为官。”
“对于刘坚那帮人,他是什么态度?”
“县公说,既然习武弄兵,便该奋力沙场,为国尽忠,如此这般,才不算堕了当日北府部将的声名。”
“结亲之事呢?”
“县公谓臣无耻之尤,让臣不要痴心妄想。”
“是吗?那谢卿是怎么想的呢?你愿娶郗氏女吗?”
第58章 君臣
“臣在荆州之时, 曾心慕郗氏女郎,只是因为郗岑不允,所以才并未求娶。”
“朕依稀记得,你那最小的侄女, 嫁给了郗途为妻?这可是差了辈分啊。”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臣心悦郗氏女, 又有何不可?”
圣人听了这话,不由抚掌大笑, 转头对着太后说道:“没想到谢卿还是个性情中人。”
太后也笑着说道:“饮食男女, 人之大欲存焉。知慕少艾, 也是人之常情。”
圣人倾身向前,看着谢瑾问道:“可郗声不同意,卿家要怎么办呢?”
“长兄如父。只要圣人允准, 臣便与郗途商议此事。”
圣人看向太后, 意味不明地说道:“谢卿急着要娶亲呢!”
太后嘴角微扬:“男大当婚, 也是应有之义。”
“好,好, 好。”圣人饮尽杯中之茶, “既然如此, 我也不能耽误了谢卿的大事。卿家且先回去,召郗声明日进宫,我与太后也再商议商议。”
谢瑾恭声应诺,告辞离宫。
正要退出宫室时,却听圣人问道:“听闻玉郎前去郗府, 却被郗声晾在了门外, 最后虽然进去,却是走的角门?”
“臣区区旷夫, 却欲求娶郗家淑女,受些折辱也是应该的。”
谢瑾顿了顿,如此作答,语气听不出喜怒。
门缓缓阖上,太后叹了口气:“你何必多嘴?说上这么一句话,又能有什么好处?”
圣人斜倚着身子:“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何必试探他?他是有名的喜怒不形于色,你又能试出什么?”
“母后,你说,郗家如此慢待,谢瑾就真的不生气吗?”
“生气又如何?郗岑折辱他,却被谢瑾逼至惨败;郗声慢待他,却不得不把北府后人交给谢瑾。一时意气有什么用?谢瑾得到的,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北府后人。”圣人把玩着玉佩,面色阴沉地开口说道,母后,“如此骁勇的一群青壮,我们就这样交到谢家手上吗?”
“不然呢?”太后直视圣人,“如若不然,你想交给谁?太原王氏?”
“有何不可?”
“当然不可。”太后抬高了声音,“颍川虞氏的事迹,难道你都忘记了吗?当年元帝托孤,虞公居帝舅之尊,与王丞相明争暗斗十数年。如果不是郗司空顾念大局,怕是要引起上下游之间的大战。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我们如何还能再将兵权交给太原王氏?”
圣人冷哼一声,重重地将玉佩摔在玉案上:“谢瑾风头无两,若再有了兵权,只怕再也没有人可以牵制他了。”
“诱虎逐豹,只能左支右绌。”太后为圣人倒了一盏茶,和声劝道,“皇儿,我虽出身褚氏,却从不开口,帮着褚氏加官进爵。我知道你觉得外戚比权臣更亲近,可是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能给外戚兵权——无论是褚氏还是王氏。外戚只有在为人压制的时候,才能真正与你站在一边。一旦拥有了站在顶端的权力,他们就会驱逐你,扶植起一个傀儡——就像你的父亲那样。吕霍之患,绝非危言耸听。”
圣人沉默着,不再言语,右手紧紧握成拳状。
“北秦虎视眈眈,桓氏蛰伏上游,江左本就处于前狼后虎的险境之下。”太后言辞恳切地劝道,“倘若王氏掌了兵权,与谢瑾争执不下,那么,危机之下,建康如何能与苻氏、桓氏相争?外戚绝不可掌兵,皇儿,要谨防祸起萧墙啊。”
“这到底是司马氏的天下,还是他陈郡谢氏的天下?堂堂太后,竟要为了谢瑾的缘故顾虑至此?”圣人咬牙切齿地问道。
“那你得问元帝了。”太后疲惫地说道,“王与马、共天下,这已经是流传了多少年的民谣了。江左生来如此,就算没有谢氏,也还有无数的世家,你我又能奈之如何?更何况,谢瑾已经是江左立国以来难得的谦退辅臣,有几分郗司空当年的风度。你不是不知道,渡江以来,其余那些权臣又是如何做的?王丞相自恃功高,与元帝同登御床;虞公以帝舅自居,多次面斥少帝。南渡以来,当轴主政的衮衮诸公,那个能像谢瑾这样尊重皇室?皇儿,我们总要知足。”
“知足?”圣人看向太后,眼中满是不甘,“大丈夫生于世间,南面称王,难道只是为了这样的知足吗?”
“不知足又能如何?郗岑秉政之时,我们母子三人是何情形,难道你都忘记了吗?泥人尚有三分土脾气,你何必非要逼谢瑾?收拢皇权,岂是一日之功?我们总要慢慢来。”
“呵。”圣人冷笑一声,“谢瑾身为人臣,不过尽了些为人臣子的本分,母后便这样感激他,不如这皇帝给他来做,让他来做您的儿子!”
“你——”太后被这话气得头疼,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你不愿听我的话,那便召王平之进宫,看看他是怎么说的?这些臣子原本都是一样货色,你以为他有多么向着你?不过是屈居谢瑾之下,无法出头罢了。”
“你的这位好国舅必定告诉你,谢墨有将才,合该掌握北府后人;郗声性情简默,对朝堂没有异心,堪任徐州刺史。”太后冷笑道,“他巴不得谢家与郗家搅在一起,盼着谢氏烈火烹油、登高跌重。如若不然,他又怎么能更进一步呢?”
门再次阖上,圣人狠狠挥动手臂,将几案上的瓷器全部扫落。
此起彼伏的碎瓷之声传来,圣人尤不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发出一声声粗重的低喝。
自打接到王含传来的消息,知道北府后人露面之事后,王平之便一直等待着圣人的传唤。
直到月过中天之时,他才终于忍着病痛,连声咳嗽着,踏进了台城的月色之中。
然而,王平之的到来并没有令圣人颜色稍缓。
他的种种应对,与太后所料一般无二。
更深露重,圣人独坐室中,喝了口手边的冷茶,这才明白了所谓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的意味。
“春寒料峭,圣人何必用这些寒凉之物?”
王平之离开后,又过了一会儿,皇后王池踏入宫室,来到圣人身边,换了一杯热茶。
圣人看向这双与王平之肖似的杏眼,不觉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梓童,朕不甘心,朕实在不甘心哪!江左缺兵少将,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多的青壮之人,却要拱手让给谢家。”
“圣人息怒。”皇后握住了圣人的右手,“养兵耗资巨大,府库之中,哪有那么多的钱粮呢?谢家肯出钱为江左养兵,不也是好事一桩?”
“可朕不甘心哪,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窝囊的皇帝,手上连一兵一卒都没有?”
皇后低垂眉眼,留下一行泪水:“可我们又能如何呢?如若不然,您将郗氏女纳入宫中,让郗途掌兵,我家尽力出资,为您供养兵士。”
圣人眼眸蓦地发亮,又黯淡下去。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们两人所说的话,又如何能作数呢?我做不了朝堂的主,你也做不了王氏的主,不过两个泥人罢了。”
“圣人!”皇后唤了一声,泪珠滚滚而落。
“罢了,罢了。时也命也,时也命也。”圣人再次叹气,喝了口茶,玩笑似的问道,“纳郗氏女入宫?梓童可会愿意?”
“世间女子,有谁会甘愿与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不过,只要有利于圣人,妾便什么都愿意。”皇后如是答道。
圣人沉默不语。
良久,才状似安慰地开口说道:“郗氏女骄矜简慢,朕绝不会纳她。”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主意,但若纳了郗氏女,有兵权在,他势必得好生相待。
可平心而论,他实在不想面对那张和郗岑相似的面容。
昔日在上林苑,他曾见过郗岑带着郗归跑马的场景。
郗氏女之骄纵,丝毫不亚其兄,他不想连内苑之中这点仅有的放松之地也被厌恶之人占据。
更何况,他也害怕,怕郗途掌兵之后,又是一个郗岑。
就算他不害怕,可郗氏女一旦进宫,便会与太原王氏处于敌对的立场上,他有何本事,能说动王平之出钱为对手养兵呢?
他本来还在犹豫,在脑中计算着那个万一的可能性。
可谢瑾却开口求婚,那他如何还能再跟谢瑾抢人呢?
皇后倚在圣人胸前,没有言语。
她方才没有说出的另一句话是,与世间女子相似,凡为帝王者,又有谁会真正愿意,与臣子共享原本独属于自己一人的权力?
登高跌重,烈火烹油,这是从兄王平之的打算。
他没有办法撼动眼下的谢瑾,只能想方设法博一个未来。
而她虽是江左的皇后,却生来便是太原王氏的女郎。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帝王之爱缥缈不定,唯有权力,才是最为坚实可靠的。
她只是个资质平平的女子,不懂得那许多大道理,只知道太原王氏越是昌盛,她在宫中的地位便越是稳固。
她会尽力帮助母家。
这既是她作为世家女儿的使命,也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谋算。
天亮之后,圣人召见了郗声。
这是江左名臣郗照唯一还留在世上的儿子。
他性情简默,不擅机变,不慕名利。
甫一出仕,便拒了九卿之任,主动请求外放。
可就是这样一个忠厚之人,却生出了郗岑那样无法无天的逆臣。
圣人厌恶郗岑,恨不得一辈子不与郗家人相见。
可时势使然,他不得不与郗声把酒言欢,共商国是。
好在郗声是个忠君之人,虽然对谢瑾多有不满,却没有对圣人无礼。
圣人看着郗声告辞的身影,优哉游哉地饮了杯酒。
有郗岑的一条性命梗在中间,无论是郗声还是郗归,都不会对谢瑾毫无怨怼。
这对他而言正是好事,他希望北府后人永远不要与谢家太过亲近。
对于他们之间的嫌隙,他乐见其成。
郗声之后,圣人召见了谢瑾。
他看着谢瑾的面容,迟迟没有说话。
有时候他也会不甘,这样的人物,为什么偏偏是个臣子?
而如他这样心思狭隘、资质寻常的人,又为何会是个皇帝?
如果他只是个世家子弟,那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当个富贵闲人,可造化弄人,他偏偏成为了江左的皇帝?
上天既然让他做了皇帝,为什么又吝啬到不肯多给他一点权力呢?
人人都说帝王要大度宽容,要善待臣子,可从容原本就是属于上位者的品德。
而在与这些世家的较量中,他虽是皇帝,却屈居人下。
既然如此,他们凭什么要求他大度宽容?
谢瑾等了很久,终于听到圣人开口说道:“谢卿为朕起草诏书吧,朕这便为你和郗氏女赐婚,以示不牵连北府诸人。此旨名为赐婚,实为赦令。早日颁下诏书,也好教北府后人放心。还有郗声任徐州刺史的诏书,也一并写了吧。”
“是。”
两卷墨迹未干的诏书写好后,呈到了圣人案前。
圣人凝视多时,看向谢瑾:“谢卿,你说,人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呢?”
谢瑾怔愣一瞬,想到了郗归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臣曾闻古圣人言,大丈夫生于世间,当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谢卿志向高远。”圣人皮笑肉不笑地赞了一句。
“臣愧不敢当,不过尽些为人臣子的本分罢了。”
“那么,依谢卿所见,何为君臣相得呢?”
第59章 隔阂
谢瑾听闻此言, 起身端立堂前,整理冠服,郑重行礼。
礼毕,他抬眼看向圣人, 缓缓开口说道:“臣少时读《三国志》, 颇为蜀先主与诸葛孔明之间的情谊而动容。臣以为, 主不疑臣,臣不负君, 便是这世间最好的君臣相得。”
“好一个主不疑臣, 臣不负君。”圣人抚掌而笑, 摘下腰间的玉佩递给谢瑾,“朕与谢卿共勉。”
谢瑾恭敬接过,再次行礼。
他知晓这是一个多疑的君主, 知晓这是一个世家与皇帝争权的时代, 可他还是期盼着, 自己能像当初的郗司空一般,守护江左的安稳。
他知道, 面对这样的君主, 面对这样的时势, 朝堂上很难出现如蜀汉一般的君臣相得,但他还是想试试。
这一次,他也想像郗岑那样,知其不可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郑重地剖白道:“臣愿与圣人勠力同心, 使社稷危而复安, 日月幽而复明。”
“好,好, 好!”圣人连声叫好,转身回了御座。
日光穿过窗牖上的雕花,斜斜地照进宫室,打出了数道光影。
明灭变化之中,圣人高高举起了酒杯,示意谢瑾同饮。
圣旨很快就传到了郗府。
郗途早上从谢府回来后,便一直心神不安。
此时听闻天使到了东府,反倒有种“终于来了”的落地之感。
焚香接旨之后,郗途陪着郗声,送走了传旨的内监。
回到东府时,谢璨正站在郗归身边欲言又止。
郗途开口打破了凝滞:“阿回,你同我一道,随伯父去祠堂供奉圣旨。”
郗归轻声答应,抬步跟了上去,谢璨则先一步回了西府。
祠堂里青烟缭绕,郗归跪在蒲团上,于烟雾中看向台上一座又座的牌位。
这座祠堂是南渡后所建,所供奉的牌位起自东汉御史大夫郗虑,五世至郗归的祖父郗照,并排的还有战死在江北的、郗照的堂兄弟们。
再往下,是郗照战死在江北的子侄,以及郗归因北伐失败而早逝的父亲。
最后一排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牌位——是郗岑。
郗归在这袅袅青烟中湿了眼眶,这泪水不只是因为郗岑,更是因为,站在这里,她无比直观地感受到高平郗氏为抗胡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也更加明白了郗岑的执念——若苟安江左,若不举兵北伐,若不收复二京,百年之后,郗氏子弟有何面目与先人相见?
同一间祠堂中,郗岑与郗归想到的是收复河山,而郗途想到的,却是振兴家族,光耀门楣,以免这支传自东汉末年的家族,在江左泯然于庶人之中。
离开祠堂后,郗途与郗归一道回到西府的书房。
落座之后,二人久久未言。
无论是北府后人的出现,还是谢瑾与郗归的婚事,都令郗途感到无比地震惊。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先问起哪一件事。
倒是郗归先开口说道:“我会去京口。以后大家少见面,也就不会尴尬。”
郗途闭了闭眼,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滚滚的江流之中,江水滔滔,而他只是其中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波涛汹涌、大江东去,纵使是同胞兄妹,纵使是骨肉相连。
“我不是觉得尴尬。”郗途艰难地开口说道,“阿回,这样大的事,这样大的事——”
他想说,你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可他也明白,自己与这个妹妹,并没有亲近到这样的地步。
无论怎样遮掩,都无法磨灭这个事实——她不信任他,他不值得她信任。
他们兄妹一场,却是这样的缘浅。
无可奈何了。
郗归没有说话,她同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人人都有亲疏远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二十年的疏远,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的。
更何况,他们彼此,都没有强烈的想要消除这个隔阂的欲望。
他们之间的疏远,就像一道永远都长不好的伤疤。
如果不去理会,便一直相安无事;倘若想要揭开,便牵扯太多,非得连皮带肉地扯出一段段往事才行。
倒不如一直这样,彼此相安无事,也会关心,也会挂念,只是不甚亲近罢了。
“你与叔父——”郗途顿了顿,不再提及这个称呼,“你们都商量好了?”
郗归点了点头。
“也好。”郗途抿了抿唇,“无论你打算做什么,尽早成婚。阿回,当今圣人并非宽和之主,他若知道刘坚等人实际是听你号令,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你们要尽早成婚。”
郗归有些惊讶,郗途向来是个循规蹈矩的宽厚之人,除了对郗岑的所作所为十分不喜外,再不肯多说一句旁人的不是。
没想到,他竟然会对当今圣人做出这样的评价。
郗途看到郗归诧异的目光,颇有些不自在。
他清了清嗓子,垂首说道:“无论如何,兄长总是希望你好的。”
郗归偏了偏头,掩饰微湿的眼眶。
她为郗途的言语感动,但同时也想到了郗岑。
阿兄若是今日之事,不知又会说些什么呢?
郗归有些出神。
“回去吧。”郗途轻声说道,“回去好好休息,不要跟你嫂嫂说太多。”
同一时间,谢墨正在香案前质问谢瑾。
祭祀过后,空荡荡的谢氏祠堂中,只剩下了这叔侄二人。
“非得如此吗?”谢墨不解地看向谢瑾,“要想让北府后人从军,明明有无数的办法,您就非得如此吗?”
谢瑾刚刚应付完族中的长辈与兄长,疲惫地按了按额角。
地动的消息传来后,他已连轴转了两天,实在劳累极了。
谢瑾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他温和地看向谢墨:“北府后人不日即可渡江,少度,你不开心吗?”
“我当然开心。可是就非得这样吗?您知不知道外面传成了什么样子?您就非得娶郗归吗?甚至就算到了这个地步,还要为她遮掩、为她抬高身价?”
赐婚的消息传开后,闾巷之间议论纷纷。
就连市井小民,也将之当作难得的笑谈。
他们不晓得王贻之、郗归离婚之事与桓阳之败的关系,只知道当朝侍中谢瑾出手绝人婚姻,自己却娶了那个和离的女子。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那女子是谢瑾侄婿的妹妹,而她的前夫,则是谢瑾另一个侄婿的嫡亲兄弟。
至于建康城中的世家,他们虽然知晓郗归离婚的内情,却禁不住台城一次次传出消息,说谢瑾打在荆州起便倾慕郗归,求之不得,故而才多年未娶。
“您可曾想过,这样的消息传出后,以后要如何与琅琊王氏来往?两位姊姊又要怎样做人?”
“世家之间,为了门当户对而罔顾伦常结为婚姻的例子,难道还少吗?”谢瑾面色平静地答道。
“可你不是为了门当户对!”谢墨抬高了声音。
“不然呢?”谢瑾看向谢墨,“告诉圣人,说我想要染指兵权,所以才要娶郗氏女?”
“让她进宫。”谢墨没好气地说道。
“然后子胤帮着圣人掌兵,带着徐州兵和你的豫州兵角力?”
“姊夫不是那样的人。”谢墨反驳道。
“真到了那样的地步,形势由不得他不这样做。江左内忧外患,我们委实不能再分散力量了。”
谢墨扯了扯嘴角:“这样的话骗得了族里的人,却骗不了我。叔父,你当真没有私心吗?”
“荆州之事并非隐秘,别有用心者随时都有可能散布消息,我若隐瞒此事,等到尘埃落定,圣人知道消息,必会极为不满,倒不如一开始就摆到台面上来,让他知道我的求娶之心。”
“我不是问这个。”谢墨凝视谢瑾,“我是问,您果真没有私心吗?”
“这不重要。”谢瑾本不欲答,但终是拗不过谢墨的坚持,只好轻声说道,“我有。”
“我不想她进宫,不想她一个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面临险境。我们已经错过了七年,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两全的法子,我岂能再错过呢?”谢瑾在心中说道。
“可她是郗岑的妹妹啊!”谢墨低声吼道。
他与郗岑之间,不是没有情谊。
郗岑是他的师长,是他这么多年,除了叔父之外,第二个发自内心地崇拜与敬爱的人。
可在察觉郗岑与桓阳密谋颠覆之事后,他犹豫了一夜,最终还是决定前去问个明白。
令他始终不愿面对的是,郗岑一个字也没有否认。
谢墨从小读着圣贤书长大,所知所学,无一不是忠君爱国。
他苦练武艺、钻研兵法之时,脑中不止一次地将王重、苏俊等叛臣作为假想敌。
他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如此敬爱的师长,竟然也要做和王重、苏俊一样的事。
他不能接受,更不允许自己接受。
于是,沁芳阁内,他与郗岑割袍断义。
自此以后,二人之间,再无师生情谊。
七年过去了,他本来已经接受了这件事,决定把与郗岑有关的一切都深埋心底。
可谢瑾却要娶郗岑的妹妹?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
谢瑾明白谢墨的意思:“当日嘉宾密谋废立,此事无可转圜。而今桓阳已死,颠覆之事无法再行,局面已与当日不同。”
“不是这样的。”谢墨摇了摇头,“她是郗岑的妹妹,他们是一样的人。郗归绝不可能对司马氏心悦诚服,她明明和郗岑一样危险!”
“愿赌服输。”谢瑾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若当真是我错了,你只管执剑而来,与我绝义。”
谢墨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看向谢瑾。
半晌,他自嘲地说道:“闹了半天,我竟是个笑话。”
第60章 郗如
“少度, 你执念太深了。清明将至,你去为嘉宾供些纸钱吧。”谢瑾叹了口气。
“我不去!”谢墨红着眼眶说道,“我没有做错!似此这般的乱臣贼子,有什么祭拜的必要!”
“人死灯灭, 往日种种, 皆如梦幻泡影。少度, 不要再执着了,你没有做错, 但不要苦了自己。”谢瑾拍了拍谢墨的手臂, 换了个话题, “你几位姊姊都回来了,去见见她们吧。”
赐婚的消息传到乌衣巷时,谢蕴正在为郗珮侍疾。
王贻之再婚后, 与公主始终不睦。
为此, 二人甚至不止一次地闹到了太后跟前。
郗珮多次劝说, 甚至哭求王贻之与公主好生相处,但王贻之始终无动于衷。
催得紧了, 他便是一句:“儿已遵从母亲的意思尚主, 也算是尽了孝道, 母亲难道非得逼死儿,才能够满意吗?”
郗珮一次次地相劝,一次次地被伤透了心。
再加上郗岑死后,琅琊王氏少了一门得意姻亲,无论仕途际遇还是人际交往, 都难免一落千丈。
郗珮察觉到这种落差, 又是不忿,又是伤怀, 终于气病了自己。
此番赐婚消息传来,不提王贻之是如何地大吵大闹,借酒生事,单是郗珮,就迟迟不愿接受这一现实,连声催着谢蕴回娘家探听消息。
谢蕴心思剔透,实在不愿趟这个浑水。
奈何身为儿媳,实在拗不过婆母,只好套车出了门,想着回娘家走一圈,也好应付郗珮。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幼妹谢璨竟然也在谢家。
“赐婚圣旨刚下,郗府必定少不了拜访之人,你怎么在这里?”
谢璨撅了噘嘴,不快地说道:“出了这样的事,我哪里还有面目见人?我已经跟夫君说了,回娘家住一个月,等风头过去再回家。”
谢蕴叹了口气:“郗府没有理事的女眷,你何必如此赌气?”
“我哪里是赌气?”谢璨双手拉住谢蕴右臂,连声埋怨道,“阿姊你说,人家要是跟我说讲,恭喜你家小姑与你叔父结亲,我该怎么答话?”
谢蕴伸出左手,替谢璨理了理鬓间的碎发:“江左世家之中,这样的事难道还少吗?叔父权力正盛,那些人不至于这么不长眼,非要说这种戳人肺管子的话。”
“那我也不回去!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阿回,太荒唐了,他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休要胡言!”谢蕴皱起眉头,拍了拍谢璨的手臂,“你是对圣人不满,还是对叔父不满?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谢璨懊恼地砸了下自己的额头,左右张望着,直到确定除了女儿和侍女外没有其他人,这才舒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说道:“我哪里会对叔父不满,只是阿姊,夫君之前与我说过,叔父拆散了阿回和七郎的婚事,心中过意不去,打算等风头过去,在谢家为阿回寻个夫婿。谁能想到,不过是在京口见了一面,叔父竟然就变了主意,要娶阿回为妻。阿姊,你说,阿回是不是做了什么?”
“胡闹!”谢蕴严厉地开口斥道,“你身为长嫂,怎能如此揣测小姑?我陈郡谢氏的门风,难道就是平白污蔑他人?这话若是传出去,你让阿如怎么做人?”
阿如是谢璨与郗途的独女,今年虚岁六岁,生得聪颖异常,自幼养在谢家,连名字都是谢瑾所起。
郗如方才听了母亲的话,吓得咬住了嘴唇,此时听到谢蕴开口斥责,才缓缓松开了袖中紧握的双拳。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璨辩解道,“叔父独身多年,若非她——,怎会娶一个离婚之人,还要圣人下旨赐婚?”
“你也知道是圣人下旨赐婚,怎么还如此口无遮拦?”谢蕴神情严肃,“我方才去给父亲请安,他已经说了,叔父此前出手,毁了阿回与七郎的婚事,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北府刘坚欲行联姻之事,圣人深恶郗岑,叔父担心圣人纳阿回入宫,会误了她终身,所以才请圣人赐婚。”
谢璨撇了撇嘴:“如此冠冕堂皇之言,阿姊竟也相信?”
谢蕴叹了口气:“那又如何呢?叔父心中自由成算,朝堂之事纷乱复杂,我们就算不懂,也不该妄加议论,坏了叔父的大事。”
谢璨仍是不服,但也知道自己理屈,索性回到了先前的话题:“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到底该把她当小姑还是婶娘?这也太荒唐了。”
“平常心相待即可,你不要再执着此事。”谢蕴见她仍是执迷不悟,转头看向郗如,“阿如,你告诉姨母,往后该如何对待你姑母?”
郗如甜甜笑了笑,乖巧地答道:“姑母无论嫁不嫁人,都是阿如的亲人,阿如合该好好孝敬姑母。”
“正是。”谢蕴抚了抚郗如额顶的头发,“好孩子,别闷在屋里了,出去玩会吧。”
直到郗如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谢蕴才看向谢璨:“小妹,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不要连阿如都比不上。”
谢璨仍是不服:“她哄你呢,去年阿回大归在家,阿如一次都没去看过她。”
谢蕴缓缓摇了摇头:“要么怎么说阿如聪明呢,当日郗岑出事,她便远着阿回,如今圣人赐婚,她便知道要好生相待。唉,她这样聪明,只是年纪还小,所以行事才不周到,你和子胤合该好好教导才是,别让她因为小聪明而左了性情。”
谢璨即将生产之时,公婆相继病亡。
她怀相不好,郗府又没有长辈照料,郗途便将她送回谢府,自己则回了西府料理丧事。
郗如生在谢府,因为婴儿娇弱的缘故,一直没有回郗家。
直到抓周之时,她抓到了谢瑾准备的紫竹小扇。
那时谢瑾已在建康出仕,是这一代世家子弟中少有的能够与郗岑媲美的人物。
众人看重谢瑾,纷纷让他为谢璨之女起名。
谢瑾沉吟片刻,名之曰如。
后来郗如渐渐长大,谢瑾一直多有偏爱,即使不常相见,也常常送各色吃食用具过去。
因为家主看重的缘故,谢家人对郗如都十分亲近,郗如也更愿意待在谢家而非郗府。
郗如生在二月,谢蕴一直以为,谢瑾是按照生辰为她取的名字。
可今时今日,她看着郗如这张与郗归肖似的面容,心中浮现起坊间的传闻,不由有些动摇——谢瑾为郗如所起的名字,还有于一众侄孙中对郗如特有的关爱,难道真的不是因为她是郗归的嫡亲侄女吗?
诸多侄婿之中,谢瑾独独看重郗途,是不是也与郗归有关?
谢蕴摇了摇头,不敢再深想下去。
“自你生完阿如,已经过了四年。”谢蕴看向谢璨,换了一个话题,“你与子胤打算何时再生一个孩儿?”
“我也不知道。”谢璨倚到谢蕴怀中撒娇,“阿姊,我不是不想生。只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直都怀不上。”
谢蕴轻轻抚着谢璨的背:“大夫怎么说?”
“我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药,但始终没有结果,大夫只说让我们宽心。”
提到这个话题,谢璨也有些懊恼,去年她瞒着长辈求医问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但却一直未能如愿。
对于谢璨的苦恼,谢蕴也没有办法。
这几年郗府丧事多,她以为二人是因为郗途先后为父母和兄长守孝,且公事繁忙的缘故,所以才没有孩子。
“别着急,只是缘分未到罢了。阿回与七郎成婚两年,不也没有孩子吗?”
“唉。”谢璨叹了口气,“或许他们二人真是有缘无分吧。算了,我也不管阿回和叔父怎么样了,还是操心我自己吧。好在夫君并不着急,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璨与郗途少年结发,感情极好,郗途至今没有侍妾,谢璨不敢想象,若是郗途执意要纳妾生子,二人之间会变成怎样。
“嗯,好在子胤并不着急。”谢蕴顺着谢璨说道。
话虽如此,但谁都知道,高平郗氏两房,如今只有郗途一个年轻儿郎,若是郗途迟迟无子,郗氏难道会坐等绝嗣?
二人说话的工夫,郗如已在院中与谢墨相遇。
谢墨虽然不喜郗归,但对这个与郗归长相肖似的外甥女,却一直很是偏爱。
他看到郗如,一把将其抱起,带着她在园中赏花。
郗如伸出小圆手,摸了摸谢墨紧皱的眉头。
“小舅舅,你今天不开心吗?”
“怎么会?”谢墨下意识地反驳,却在郗如直白的注视中偃旗息鼓。
郗如叹了口气:“我也不开心。”
“为什么?”谢墨挑了挑眉,这么小的女娃,能有什么不开心的地方。
郗如看出了谢墨没说出口的意味,她伸出双手,挤住谢墨的左右脸颊,让他认真地看向自己。
谢墨哭笑不得:“好好好,我相信你是真的不开心了。阿如跟小舅舅说说,谁惹你不高兴了?”
郗如看向这个最疼爱自己的舅舅,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叔外祖父与姑母成亲后,是不是就不会喜欢我了?”
谢墨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谁跟你说的?”
郗如咬了咬嘴唇。
小孩子最是敏锐,她与谢瑾虽然接触不多,但也知道这位叔外祖父对自己分外慈爱。
也正是因为这份并不太多的偏爱,才能让她作为一个外姓之女,在陈郡谢氏过得如鱼得水。
她已经发现,在谢家,谢墨是同辈人中的领头羊。
孩子小兽般的本能驱使她作出决定,如果注定要失去来自谢瑾的偏爱,那就更要牢牢握住谢墨的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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