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旬在地上阴暗爬行,终于在密密麻麻的阵符中掏出个洞,学着贺亭瞳从前破谢玄霄阵法那般,在墙面上抽了个窟窿,砸碎土墙,成功从屋子里钻了出来。
他抖落满身的尘土,看着外头灿烂的阳光,只觉得神清气爽,叉着腰哈哈一笑,自信道:“老头子,小小阵法,你困不住我!”
然后一转头撞在冷冰冰的剑柄上,肚子被顶的生痛,越千旬下意识哆嗦了一下,仰头就看见秦檀低垂的眼睛,漆黑冷冽,闪烁着杀人一般的寒芒,瞅着他冷冷道:“集体逃课,这是不想学剑了?”
秦檀身后,木先生“坐”在躺椅上,浑身僵硬,他脑袋前面悬着一道透明剑影,直指眉心,蓄势待发,感觉下一秒就要万剑齐落,将人戳成筛子。
越千旬见状扑通一下跪倒,恨不得当场磕俩头,当即指天发誓,“秦先生,绝无这种可能!”
秦檀略微满意,波澜不惊道:“其他三个呢?”
越千旬立刻转身,指了指他钻出来的洞狗腿道:“都在里面,还没出来,我这就去救他们。”
看着那方狗洞,秦檀嘴角一抽,“这么一点小阵法都解决不了,废物。”
略微抬目,他一脚将大门踹开,以自身灵力强行撕扯开一道破口,轰隆一声巨响,外围流转的重重阵法即刻碎裂,一同破碎的还有木先生埋在墙角底下的十斤灵石,和他的院墙。
木先生活了这么大岁数,少年时腥风血雨惯了,而今虽然失势,但也只是呆在好友书院里养老,平生第一次见有人居然对着他如此不讲道理,胡子都快气得竖起来,顾不得脑袋顶上的剑意,一把蹿出来大叫,“你个莽夫!你毁我宅院,老夫与你拼了!”
他抬手掐诀,只见指尖数道金光闪动,眼见一道阵笼要被他甩出去,秦檀察觉危险,眉梢微动,按住剑柄,堪堪拔出一寸,剑意大涨,正待干架,就听得旁侧传来一道沙哑嘶吼:“都住手!别打架!”
刚干完活回来的徐院长连用几个瞬身术扑过来,一巴掌堵住木先生的嘴,把对方即将脱口而出的言术全部堵了回去,他气喘吁吁,看着剑都出鞘了一半的秦檀,没好气道:“青云书院禁止夫子斗殴!”
秦檀挑眉,收剑归鞘,木先生让老友按着,奈何不得,张牙舞爪,无能狂怒,眼睁睁看着自己布下的阵法被人毁了一半,然后秦檀慢悠悠进去,把另外三个小崽子领了出来,一人屁股上踹了一脚,“连个阵都破不了,丢脸!”
木先生:“呜呜呜!”
四个人排排站,张对雪羞愧难当,越千旬畏畏缩缩,扶风焉神游物外,还惦记着方才在小屋子里学到的东西,唯有贺亭瞳,看着塌了一半的院墙,眼皮一跳,目光转向被徐院长抓着,脸色都有点发青的木先生,有点同情。
“回去。”秦檀利落转身,“上午浪费的课时你们下午都给我补回来。”
眼见那四小只连成一排要跟着走了,徐院长没忍住开口留人,“小秦啊,你过来,借一步说话。”
只见高冷剑修顿步,回首一望,眉头幽幽蹙了起来,打量许久,片刻后,他周身气势一松,手一拂,先抓来贺亭瞳问了一个问题,“你们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贺亭瞳一眼看出换了人,于是凑到顶锅的苏昙耳边悄声道:“其实这位木先生阵术上颇有见地,我本来打算让他给小越授课的。”
“也就是说,你们被困着,是因为小越在做随堂考试,做题太慢,把你们给连带了?”苏昙目光移向越千旬,少年哆嗦了一下,背过身去。
贺亭瞳果断点头,“是的,他还需要多加练习!”
越千旬:“………”明明就我一个破阵成功了!
苏昙凑近低声道:“和琅嬛阁没关系?不是故意针对你们?”
贺亭瞳:“完全没有,木先生与琅嬛阁不熟。”
苏昙扶额,“那完了,我早说了不要打架,怎么就会惹事。”
平复心情,他转身看向徐院长,勾唇笑了一下,顿时如沐春风,放缓了声音,顿时亲切万分,“徐院长,您这是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啊?”
徐院长:“?”
木先生:“……”
三个成年人靠近,将这边四个少年撇在原地,而后上了竹林那头去交头接耳了,时不时朝着这边看一眼,讨价还价的样子。
越千旬蹲在地上,揪着草叶十分阴郁,“感觉这阵我是学不成了,还是老老实实学剑吧,明日我要上山中跑三圈。”
张对雪被捆了许久,蹲在另外一边,“我果然做什么都不行,学阵一团乱麻,学剑连一个困阵都破不开,我好废物。”
两个人喃喃低语,头顶怨气冲天,贺亭瞳只得蹲下来,两只手一边揽一个,拍拍他们俩的脑袋瓜,“只是一点小挫折而已,兄弟们,不要丧气。”
“这阵只有小越你破开了,说明你当真于阵术一道上是绝世天才!我都没找到一点点头绪,正和你扶哥在屋里头喝茶呢。”
“毕竟这可是青云书院夫子布置的困阵!”
越千旬毫无波澜:“哦。”
“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看过京玉楼的一张邸报,此人木姓,与院长好友,阵师,极有可能是百年前的第一阵师,木神机。”贺亭瞳靠近小声蛐蛐,语气鬼祟。
越千旬浑身一震,他虽然没听说过这个名号,但一听到什么第一,就肃然起敬,“啊?真的假的?”
贺亭瞳嘘了一下,示意他低点声,“我也只是猜测,但你想想,能够在青云书院教学的,绝非等闲之辈,你此番表现,定然已被人看中,会被收作入门弟子。”
贺亭瞳竖起一个大拇指,感慨:“道途坦荡啊!”
越千旬:“……”
贺亭瞳:“信不信我?”
越千旬:“……信!”
于是贺亭瞳脑袋又歪向另一边,“张兄你虽未能破阵,也不要气馁,须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尚有一阵困之,但我们可是有秦先生指导的人,待四年之后直入剑宗,你剑道大成,九州之内,定然无阵可困,天上天下,于尔再无囚笼!”
“你看那墙,你看那阵,下届青云榜首,非你莫属!”
两人对视良久,张对雪握紧了剑,热血沸腾,坚定道:“好友,有朝一日,身前险阻,我俱以一剑破之!”
三人抓住手腕,目光坚毅。
扶风焉蹲在贺亭瞳面前,“那我呢?那我呢?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
贺亭瞳:“过来帮我理理头发。”
扶风焉:“好!”
于是他欢天喜地地绕到贺亭瞳身后,把他有些松垮的发带紧了紧。
竹林另一头,秦檀听着这几个人来来回回的扯皮,只觉得脑袋胀痛,百无聊赖中神识旁边一瞅,忽然打了个哆嗦,疑惑道:“他们几个在干什么?”
苏昙讨价还价中抽空回神看了一眼,“不知道啊,但感觉燃起来了。”
秦檀:“?”
一番“友好交流”后,木先生终于与“秦檀”冰释前嫌,三人将这几个苗子进行了友好瓜分。张对雪跟着秦檀继续学剑去,不用再过来了,越千旬往后留在明心院学阵,他剑道上确实没什么天赋,至于贺亭瞳,木先生难得开口要他,不过苏昙不让。
笑话,他的好老乡当剑修当的好好的,他怎么可能让他到别人手里学阵?
商量半天,谁也不服谁,最后还是徐院长出马,“唉呀,这样吧,你们谁也不服谁,那也别争了,往后课业越发吃紧,为了公平,我吃点亏,就勉强收两个徒弟吧。”
苏昙:“?”
木先生:“??”
徐院长拍板,连嘴角都忍不住上钩:“行了,就这么说定了!我这边的事也不忙,一个月里还是能抽出个三五天上你们那儿去的。”
“反正青云书院授课不限量,他们若是喜欢,自然会去找你们学东西的不是?”
木先生跳起来要打人:“你这老贼,图谋不轨!”
徐院长脚底抹油,“我这是为了公平!”
语毕,他转头就走,快速行至窝在一处的几个少年那边,随后冲着贺亭瞳与扶风焉微笑:“你们两个,跟我走一趟?”
贺亭瞳:“?”
于是就这样,莫名其妙,改换门庭。
徐院长,徐隐微,此人最为人称道的技能是讨饭,只是课业教学一事上却是未知,说实话,没谁见过。
贺亭瞳十几辈子都没见过徐院长教书,也没见过徐院长打人,更没听说过他修什么道。
只知道他出身极高,辈分极高,朋友极多,还有个仙盟盟主的兄长,和一个与秦檀齐名的侄儿,另外就是开了青云书院,并一届一届扩招下去,让更多人得以入仙门,不论是三流小宗,还是闲游散修,只要有能力,都能接触到顶尖仙术,给仙盟补充了源源不断的人才,得以在往后数十年,九州动乱,风雨飘摇中,硬生生将仙门撑住。
论做人,贺亭瞳是极佩服他的。
但论教书,贺亭瞳看着面前笑容和煦的院长,又看看手边上几摞高的名册。
“院长,您这是……”
“叫夫子就好。”徐院长拍拍他俩的肩膀,“我一看你们俩就心生欢喜,知道你们定然是可造之材,不舍得叫为师孤苦无依。”
扶风焉:“?”
徐院长:“来,都来看看,入我青云书院,第一步,先修心,所以这一千份的名册,你俩先帮为师整理一下。”
大概是觉得自己太丧心病狂了,于是徐院长抬起了脑袋,对着他们和善一笑,“不白干,我这里包饭的,不吃食堂。”
作者有话要说:
小扶:属于我的夸夸,没有TAT
小贺:给你个摸摸补偿
第52章 青云(三十)
徐院长的住所从外观上看起来相当豪奢,只是待一进去,便会发现满屋子俱是书册典籍,堆垒如山,只一个会客厅修缮的颇为雅致通透,看样子是用来撑场面的。
至于干活的地方……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别担心,老夫甚是和善慈祥,最喜欢同你们这群小年轻打交道,我这待遇可好,不用早起爬山挨骂挨打,也不用整天背什么乱七八糟的阵啊符啊的,”徐院长探脚一推,将地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踢开,“每日只需要静心养神打坐,多看书,多聊天,心情好,咱们修为自然提升。”
贺亭瞳:“当真?”
徐院长打包票:“真的不能再真了!”
扶风焉跟在后面,仰头左看右看,一脚踩中枚竹片,不知是存放了多少年的老东西,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顿时断作两节。
他猛地僵住,缓缓低头,远方传来一声哀嚎,随后是徐院长痛苦的嘶喊声,“我的笔记啊!”
扶风焉愣住,他下意识后退一步,眼看他要踩中另一根竹简,贺亭瞳眼疾手快,立刻伸手一把将他抓住,拉到了身侧,嘱咐道:“站好别动。”
他顿时听话的一动不动,僵硬似块石头。
贺亭瞳从地上捡起碎片,拼合在一处,看了一眼,笑道:“院长莫要着急,这签子只是断了,再修一支即可,您看,笔记不受影响。”
竹片之上赫然写着,“今日困顿,食甘栗一包,未学心经,甚乐,明日不可怠惰,切记切记。”
徐院将木签一抽,藏进袖子里,咳嗽一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们随意些,碰到东西也无所谓的,老夫向来好脾气。”
贺亭瞳看着地上散乱的竹片玉简书册,还有像是被人刻意抽出来半截,歪歪扭扭好似随时要倒下的书山,被砍了半截的桌角,还有地上随处散乱的竹简,甚至还有几粒灵珠蛰伏在路中间,准备随机选中一个路人绊倒。
这若是当真塌了,那这屋子里的东西让人整理得够呛。
一眼看穿老头子的险恶用心,贺亭瞳抓着扶风焉,两人小心翼翼避开所有路障,见贺亭瞳毫不上当,不给人一点拿捏他们的机会,徐院长沉痛扼腕,只能脚下一滑,哎哟一声,朝着书山扑过去,伸手轻轻一推,那本就摇摇欲坠的书册顿时便要往下倾倒。
贺亭瞳抓人,扶风焉扶书,徐院长人歪作一团,睁眼一看,扶风焉飘在半空,堪堪将歪倒的书册又推了回去。
“院长您慢些走,别着急,摔着就不好了。”贺亭瞳在旁侧温声安慰老年人,“若是有什么需要我等帮忙的,直接吩咐就是,不必如此。”
徐院长抓住贺亭瞳的手认真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
贺亭瞳:“您请说?”
“看到那些名册没有?帮我整理一下,三日后我要去仙盟讨债,这边事务太多确实有点忙不过来。”徐院长搓手,“既然都选择了当我的学生,所以你们应该会帮帮为师的吧?”
贺亭瞳:“………”
徐院长三两步走到桌案前,房间里实在是昏暗,书山将窗子都遮挡,透不进什么光线,全靠桌上的明珠照明,他在桌子里掏了掏,取出一方私印丢过来,“当然,我也不会太压榨你们,半个月内能整理好就行,肚子饿了就去书院外头吃饭,竹书巷子第三家的厨子与我认识,你们去吃饭报我名字不要钱,不过要偷偷去,别让人发现哈!”
“平日里去找秦檀或是找木老头玩都行,至于想学什么东西,”徐院长拍了拍身侧灰尘扑扑的书籍,扬尘一片,随意道:“我最近没时间,不过老夫我喜欢写点东西,平生见闻皆在此中,你们若是有空,便帮我将书理理,想看什么自己拿,莫要让它们朽了。”
贺亭瞳望着一室的书册,微微出神。他记得徐院长自少时起便踏遍九州,见多识广,人生异常传奇。
此前他为了弄清楚自己为何重开这么多遍,曾去学过许多东西,进过元辰宫的殊文阁,入过剑宗的沉剑冢,探过碧云川的杏林,去过雾花境的水月祠,亦在莲台佛像前与佛子清谈论道,但没有一处地方能解他心中所惑。
如今他虽然知晓世界为何重启,可还是不懂,为什么此间世界是这般模样。
徐隐微是天底下最博学之人,他的笔记对自己也许会有些启发。
于是贺亭瞳欣然同意,在徐院长兴奋的目光中接下了这个烂摊子。
老头儿兴高采烈教他如何处理名册,还安慰性地拍拍,“好孩子,没关系,为师很快就回来,绝对不会让你们受累。”
思前想后,徐院长终究还是有点良心不安,于是又补充道:“等我回来给你们带特产!”
徐院长溜的很快,说是三日后走,其实第二日人便跑的没影了。
偌大一个房子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贺亭瞳做事极快,毕竟他前几世最高位时当过仙盟管事,而今不过是书院几百名册而已,他只消三日便全部处理完毕。期间扶风焉试图帮忙,不过好像确实没什么插手的余地,贺亭瞳便哄他去看书。
大殿内的书籍保管的不算很好,空气中散发着墨汁灰尘和纸张竹简腐朽的气味,到处丢的毛笔,纸团,还有抽屉里零零散散一堆乱七八糟的章子,玉佩,通讯法器,符箓,甚至于还有几粒葡萄干,想来是吃东西的时候漏掉的。
扶风焉搬来了一个矮凳在旁侧坐下,手里捧了本书册静静看,只是明珠光亮惨白,看久了伤眼。若是觉得累了,就停一停,趴在宽大的桌案上看贺亭瞳办公。
屋子里昏暗,不分昼夜,贺亭瞳的脸在光下有种瓷片般的冷白,扶风焉看的却很欢喜。
四月,贺亭瞳将徐院长手稿整理了一批,大多是些可怕的吐槽见闻,比如剑宗执剑长老睡觉不洗脚,元辰宫宫主脚踏八只船,药宗门主手搓春药把自己药……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八卦,某年某日,记得一清二楚。
贺亭瞳将这些手稿处理好后装订在一处。
他时间安排的很满,隔日去一趟剑阁,或是木先生的小院,大多数时间都耗在了大殿内,一册一册的书籍被他翻阅,整理,收存。
徐院长中间也回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匆匆来,呆不了太久便要走。不过他倒是记得带特产,因为养了两个小苦力,院长也大方,什么时令瓜果,糕点,花露,酒酿,甚至于养容丸都给带了一盒。
七月中,扶风焉终于吃到了他心心念念的葡萄,院长从西州回来,给他们提了一篮子。贺亭瞳每人都送了些,可是吃不完,根本吃不完,越千旬看到葡萄都反酸,最后还是苏昙要了去酿酒了。
扶风焉很喜欢,还将葡萄籽留着,挖了个坑埋起来,试图在庭院里种葡萄。他照顾的细心,还真让他养出颗小苗出来。
从春末到夏初,再到秋叶零落,冬雪飘飞,时间过得飞快,殿内堆叠过高的笔记被一本本归纳到位,贺亭瞳重新规划了书架,将窗子拯救出来,房间里也终于不用白日点灯了。
又是一年春三月,草长莺飞,满城烟柳,灵舟从一梦泽上飞过,卷起千重云气,雾霭蒙蒙,似龙女鬓边垂落的泪珠。
云止脸色惨白,他有些不适地从窗子口探出头去,喘了一口气,又恹恹躺在软椅上,提不起什么精神。
一年前他因为戕害同门被押入戒律堂受了极重的惩戒,肋骨都打断了六根,休养了许久方才恢复身体,只是那一年的青云初试终究还是没赶上,就这样耽误了。
养病的这一年里,宗门里所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父亲望着他的眼神严肃又冷漠,师兄们对他亦是再无一丝温情。
不论他如何辩解,如何说那贺亭瞳是个被夺舍的妖人,居心叵测故意陷害,可是没有人信他,甚至有同门觉得他得了失心疯。
但没关系,所有人都不信他,还有一人信他,所有人都厌恶他,却还有一人爱他。
可是一日两日三日,沈奚垣消失无踪。
同门说他被废了功法逐出师门,兴许是死在了某处,但云止再清楚不过,他的爱人是大魔,前去追杀贺亭瞳那个柔软柔弱不能自理的瞎眼美人去了,一个凡人而已,又能绊住他多久的脚步?
沈奚垣绝对不会放弃自己,迟早会回来接他的。
于是他等啊等,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刚能下地的时候,他跌跌撞撞着去寻了能够与沈奚垣传话的灵器,可是灵器那边空荡荡的,唯有风声,他在山中找了三天三夜,最后才在界碑缝隙处寻到了另一枚。
沈奚垣失踪了。
他被抛弃了。
云止痛不欲生,一度险些堕魔,俱被宗主救了回来。
崩溃之中,他终是对着宗主将自己与沈奚垣如何相知相识,以及寒山境落雪崖雪猎时发生的一切事情尽数告知,包括贺亭瞳如何威逼利诱,暗算他,以及落梅院中两人争执时发生的所有对话,事无巨细,全盘托出。
“他本来应该死了的,丹台心脏尽数摧毁,如何能活?”云止状若疯癫,“定然是心怀怨恨,献身于什么邪祟,让其夺舍后故意害我!”
九州之内确实有此种秘法,多为魔族所用,走投无路满身绝望之人,以肉身魂魄为食饵,献舍大魔,只为复仇。
寒山境是九州与魔界的第一重防线,千年来,魔族渗透的确实厉害,云止能遇到沈奚垣,那贺亭瞳又何尝不会遇到另一只大魔呢?
玉衡宗主听他如此疯魔,先是一骇,再一想到贺亭瞳归宗后的种种异常,也是发觉了不对。
“爹,我知错了,你要为我做主,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们!”云止双目猩红,几乎流出血来。
宗主看着他浑身上下有如实质的血气,长叹一声:“你若恨他,那便去报仇。”
“吾儿何必自苦,贺亭瞳只是为父为你选择的一枚磨刀石,利刃断没有被磨刀石敲碎的道理,此去青云书院,你只消好好学剑,待入剑阁,以你的资质定能拜入归离剑主门下。待四年后你出师,我将贺亭瞳擒来,让你泄愤。”
倒不是玉衡宗主托大,敢与邪魔作对,而是不管夺舍还是献舍都有一个严重缺陷,无论你神魂有多强大,一入躯壳,灵力就只有原主本来的那么一点,除非摆脱躯壳,用神魂攻击。
所以玉衡宗宗主断言,便是一年之后,贺亭瞳在外流窜,修为也过不了五境,想要处理他,易如反掌。
并当着云止的面,花了高价,在无歧路那等腌臜地方放了悬赏。
三千颗灵珠,是玉衡宗整宗一年的花用,全数投进了邪道杀手口袋,只为了将一个一境小修抓获。
兴许是这个业务赚的不多,又或是贺亭瞳太普通,不知为何,投下去的钱像是打了水漂,一年了,依旧没有贺亭瞳和他那小情人的丝毫消息。
至于云止,那后半年他几乎是不眠不休,日夜练习,加之宗主举全宗之力,天材地宝不要钱的砸,终于,一年之内三境圆满,隐约能触摸到四境的门槛,任由谁叫了,都得夸一句天资聪颖。
两月前,他带着门中另外两个适龄弟子,一药修,一剑修,并着两位长老护航,五人一同踏上了青云书院的路程。
一路舟车劳顿,云止心事重重,实在打不起什么精神。
再有半月便要到中州,中州之后很快便是云州,云止喝了点水,又吐了一回,玉衡宗并没有太多钱可以挥霍,相里氏是出了名的吸血虫,一间上等厢房敢卖出千粒灵珠的高价,他们住不起,所以选择了下几层。
狭小的房间内空气混浊闭塞,在这里面呆上数月,实在算不上舒适。
“还是难受?”后背让人轻轻拍了拍,有些寒意的掌心抚过他的背脊,云止缓缓摇头,轻轻抬手,将来人手掌心握住。
比从前的粗糙了许多,没那么纤细光滑,骨节粗大,掌心生着刮人的老茧,臂膀较之从前也更壮硕些,一张脸……算不上好看,也算不上丑,平平无奇,丢进人堆里马上就寻不到的那种老实样貌。
是沈奚垣,他没死,又换了个身体,千辛万苦越过寒山境过来找他,只是这次的躯壳选的实在失败,并没有上次那般俊美,生的太粗糙了些,他不太喜欢,加之他现在满心愁绪,也提不起来什么恩恩爱爱的兴致。
初时见面自然是满腹怨怼,只是沈奚垣死缠烂打,一路偷偷从寒山境跟到了荼靡州,十八般手段用尽,云止这才坐下来听了他的解释。
原来并不是沈奚垣抛弃了他,而是被人暗算,受了重伤,堪堪休养了一年,才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在痛苦,他的阿垣也和他一样痛。
痛苦过后,便是小别胜新婚的满心欢喜的,本以为此生再难相见,不想老天爷网开一面,让他们得以重逢。
只是欢喜过后更为忧虑,他如今要去青云书院学习,沈奚垣虽然有些能力,但青云书院藏龙卧虎,五宗七姓那么多人在里面,就怕他一着不慎,身份暴露连累自己。
通魔之罪,放在仙盟律令中是捆在刑惩院内,用雷火鞭至粉身碎骨。
临行前阿爹给他讲过许多规矩,他虽然喜欢沈奚垣,但眼见对方当真一往无前要随着他一同入青云书院时,嘴上虽然说一切有我,心底还是有些害怕。
每每看见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看着对方围着他转悠,比从前更为讨巧卖乖,云止脑子里想的却不是什么风花雪月,而是两个被捆在一处,让雷火灼烧成碎片的残缺人形。
稍微一动念头,就恶心的想吐。
沈奚垣在旁边端茶倒水,看着云止抬头看一眼自己,就别过头去吐了,心里顿时百感交集。
有这么丑吗?
他那日轻敌,让那瞎子一眼给送回了老家,分神直接凐灭,本体受到重创,昏迷了整整三个月,境界大跌。
醒来后被同僚嘲笑了许久,本想就此修养个几十年,恢复恢复身体,可惜上头有令,魔界内部又开始动乱,尊上遇刺,虽然平乱,但受了重伤,恐怕再难压制群魔。
尊上给了他一封秘令,为了魔族传承,他还是需要再去一趟修真界,找一个私生子。不得已他只得忍痛又分了一次神魂,只是这一次运气没那么好,出了寒山境后遍野无人,最后精气将尽时只能强行夺舍了一个路过的散修,结果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宽额小眼厚唇,皮肤黝黑,还有晒斑,他对着镜子妆点了许久,甚至学着那些小娘子敷粉,可惜除了让自己显得更滑稽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作用了。
他努力过了,失败了,从前勾一勾手指头就凑过来的云止,如今他死缠烂打对方也不让他近身。
呵,说好的爱重彼此灵魂,可实际如此看中皮囊,当真肤浅。
可惜他受限于身份,如今确实需要一个人领着他混入中州,云止给他甩脸子,他却没办法拂袖离去,为达目的,只能觍着脸,使劲浑身解数去勾引他。
可惜收效甚微。
思前想后,沈奚垣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画像。画中人一双狐狸眼,长发披散,眼尾上勾,末梢发着晕红,好似只勾魂夺魄,吸人精气的妖怪。
云止望着画像中人,眼前略微一亮,只觉得世界都多姿多彩了些许,“这是……”
“我。”沈奚垣将画像比在了自己脸侧,反差太大了,云止眼睛一痛,原本还能忍受的人脸顿时变得无法接受,连凑近看都是对自己的一种残忍。
“此画为我去岁所作,阿止放心,待我修为恢复,便可改头换面,以真实面目相伴于你左右。”沈奚垣深情款款。
云止嘴唇蠕动:“阿垣……”
两人对望,云止眼角微抽,片刻后,扭过头去,沈奚垣直接将画幅顶在了脸上,“阿止……”
隔着一张画卷,两人正待互诉衷肠,船舱外忽然听得几道敲门声,沈奚垣与云止神色一凝,他二人俱是私下里偷偷摸摸的见面,决不能让同行之人发现。
云止拉开柜子,沈奚垣抱着画卷便挤了进去,健硕的体型将柜门撑得满满当当,险些关不上门。
“少宗主,今日感觉可有好上一些?”门外是玉衡宗长老,望着云止苍白的面容,神色是担忧。
“还是难受。”云止抵住门咳嗽,“孟长老,还有多少日才能到中州?”
“老夫过来便是因此,今年航道上所有的乱灵团都被仙盟解灵师清理了,一路顺遂,船长发了通知,灵舟全力行驶,再有十日便可抵达中州。”长老面有喜色,想来也是快要受不住这逼仄船舱,轻声安慰道,“少宗主多休息,需得养足了精神,届时才好参加测试。”
云止点了点头,这才缓缓地关上了房门,有些无力地坐在了床上。
十日,很快的,一眨眼便过去了——
贺亭瞳穿着一身藏蓝色宽大衣袍,头顶一根木簪,满头碎发乱飞,眼底带着点不自然的青黑,将案牍上所有的文书过了一遍,然后通通盖上章子。
十日,过的也忒慢了一些。
他如今每十日有一天轮休,当天可以不用上课,也不用去陪着徐院长巡山,更不用帮着他一起去各大宗门写信讨饭,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安安稳稳睡上一场好觉,睡醒后可以推开门就能带着扶风焉,跟着张对雪或者越千旬一起去买些菜蔬果酒,偷偷在庭院里炖上一锅肉,吃一顿好的,再活动活动筋骨。
可是最近书院又要招新生了,今年仙宗内的人少了许多,但因着徐院长满九州乱跑,四处做宣传,青云书院的名声更大了,今年书院预备扩招五百人。
三座山头面积是不太够了,于是徐院长消失了两个月,跑去仙盟撒泼打滚,硬生生又将地皮扩大了一圈,地方有了,学生有了,夫子总不能差吧?
一切为了教学质量,徐院长心安理得将校舍修建的一切事宜交给了贺亭瞳督管。
这厢事情还没落地,徐院长转头又跑到了剑宗,据说是和剑宗掌门叙旧七天七夜,然后成功“以理服人”,将人喊过来代课。
前些日子徐院长还去了一趟元辰宫,只是宫主闭关,不见客,徐院长铩羽而归。
不过他一个院长整天满九州乱跑,学院里若是有什么事便找不到人,什么放假啊,过节啊,学生打架斗殴啊,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寻不到院长,便只能去寻院长徒弟,就比如贺亭瞳。
他不知不觉间掌管了徐院长手里所有的令牌,私章,徐院长一跑,其他院里有什么事要商量,不论是长老,夫子还是学生杂役,都要过来寻他。
以至于不论是秦檀还是木先生都对徐院长表达了强烈不满,“你看你,你不能可着一个人薅啊?都把孩子累成什么样了?”
苏昙私底下觉得,现在的青云书院其实就算把徐院长一脚踢出去,大概率也能在贺亭瞳的手底下自由运转。
而现在,青云书院新学期,又有新学生要过来了,贺亭瞳忙着将各种事务安排妥当,扶风焉不太会做这些,主要他虽然好学,但理解能力好像与常人不太一样,也就差了那么十万八千里吧,时常口出狂言,把夫子气个半死。
其中以琅嬛阁那些喜欢弯弯绕绕的夫子最甚。
闹腾多了,告状的人也多了,每每看到有人为难贺亭瞳,他便会生气,冲突太多,他也就少说话了,如今更常做的是在旁边充当打手和苦力。
最后一本名册录完,贺亭瞳趴在桌案上久久不想动弹。扶风焉将一摞又一摞,小山一样的名册从这一头挪到那一头,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地摆好,然后才到贺亭瞳身后,两手一伸,把人提溜起来。
贺亭瞳仿佛一颗被晒干的咸菜,没骨头一样躺着,任由扶风焉将他从桌子旁边挪出来,安置在一边,然后收拾完笔墨纸砚,将所有的印章一一收回到盒子里,分门别类收好锁上,再将贺亭瞳往背上一兜,背着人直接出了书房。
因着这批新生,贺亭瞳七八日没睡了,骤然放松,眼皮都耷拉下来,他又长了一岁,身高却拔高了不少,每日跟着徐院长忙上忙下,反而有种内敛的文气,眼尾微垂,困顿而迷茫,两条胳膊挂在扶风焉身上,随着走动一摇一摆,软声道:“今日我要睡觉,就不叫小雪小越他们了。”
扶风焉点点头,声音放的很轻,“嗯。”
贺亭瞳猛地抬起脑袋,“徐院长回来后,给他泡茶记得用最次的,给他喝茶叶梗!”
“往里面泡生姜!”
“榨汁!”
贺亭瞳语气激昂,扶风焉一一记下,有求必应,并决定往徐院长的酒葫芦里倒一瓶白醋。
记着记着,贺亭瞳实在累极,脑袋也随着渐低的呢喃声垂落下去,轻轻靠在少年人肩头,发出平静缓和的呼吸声。
温热的呼吸像风,萦绕在扶风焉耳侧,又轻又软,明明四周没有乐修,扶风焉却觉得自己听见一首轻快的小曲儿,连脚步都轻快雀跃起来。
他不太懂书院里那些人话语间的弯弯绕绕,帮不了太多的忙,徐院长也不怎么让他帮忙,能做的就是在贺亭瞳做事的时候,不让人打扰,或者安安静静地收书,帮忙誊抄名册,按章……再然后就是像现在这样,背着累晕的少年回家,一路上可以在心里默数贺亭瞳的呼吸声,一呼一吸,安稳又绵长,好像可以就这样数到天长地久。
青云书院杏花又开了,回小院子的路上粉白纷纷扬扬。
扶风焉背着人一路往前走,回去后要烧些热水给贺亭瞳敷眼睛,写了太久的字,每一根手指头也应该再揉一揉按一按,还有低了很久的头,脖子应该会酸,今天在贺亭瞳房间里呆多久呢?
两个时辰吧。
先敷眼睛,再按手,然后脱掉衣服按脖子和肩颈,他在百草阁那边学了一手,按摩手法很厉害,只是贺亭瞳觉得尴尬,不常用。
走着走着忽而身后传来一声略带意外的呼唤声,“小师兄,是你吗?”
这语调还是似从前那般轻软,扶风焉最先学习的绿茶语气便是随着这人,对方一句一顿叫得缓慢,只是停顿的久了,便透出几许咬牙切齿的狠戾——对着他背上的人。
扶风焉顿步,缓缓转身,夕阳西下,天际是火烧一般的云彩,许久不见的云止一身白衣,站在光里,仙气飘飘,他身后跟了一群人,应当是今年的预备新生,一群少年郎好奇地看过来,窥探的目光先是落在扶风焉的脸上,一群人齐齐一震,而后又缓缓贺亭瞳疲惫的睡颜上。
他实在是太累了,又因为趴在扶风焉背上完全卸下了防备,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都没有惊扰到他,沉入梦乡,浑然不觉。
“云兄,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为了小情人背叛师门那个师兄?”
“哟,这俩是做了什么啊,累晕了?”
“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真不知羞。”
满是狎昵和调侃的话语涌过来,云止也随着这些话语逐步逐步靠近,他脸上挂着有些恶心人的笑,语调却还是一如往常的关切,“我记得你……是叫扶风焉?你不是有眼疾么?怎么,这是小师兄帮你治好了?”
“呀,小师兄这是病了么?你背着小师兄这是要去看大夫么?”他像是这才看清人似的,声量不大,但够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一脸关切道:“小师兄瞧着像不太舒服,我们这里有医修,不然先给他看看?”
“唉!云兄,你年幼不知,看看这衣裳,松松垮垮,梅干菜一般,你这师兄怕不是生病,而是与他这小白脸在何处颠鸾倒凤滚了一圈吧!”
四周顿时涌起一片不知天高地厚的哄笑声。
“你们可不要乱说,小师兄与扶兄是真心喜欢的,不然当年也不会违背师命私奔……”云止恰到好处的住口,给众人一个遐想的机会,转而上前一步,伸手向着贺亭瞳摸去,“小师兄,好歹你我曾经也是同门,未来可能还是同窗,别装睡了,醒过来同我打个招呼吧?”
“谁与你们是同窗。”扶风焉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摸,冷眼看着围上来的一群人,面无表情:“记下了,你们几个,口无遮拦,全部除名。”
有人在笑,“我看你们两个散修,入了青云书院满打满算也才一年吧?横什么横,还除名,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扶风焉答复:“不知道,不认识,但学院内禁止学生私斗。”
云止挑眉,讽笑道:“什么意思?现在这里可没人对你们动手。”
“我动手。”扶风焉抬手一挥,一瞬间数道灵力甩出去,将所有人震飞,一群人抱着头翻来滚去,唯有他背着贺亭瞳,傲然站在路中,略微提高了一点声调,冷声道:“放心,我打你,不会被开除。”
“毕竟我不是学生,是大总管!”
作者有话要说:
书院里现在私底下管小贺叫实权太子,小扶是太子旁边的大总管。
徐院长:我呢?
太上皇!
第53章 青云(三十一)
扶风焉一胳膊下去,给每人都赏了一巴掌,修为高些的还能撑住,尚且醒着,修为差些的在飞出去时便已经晕过去了。
云止被抽蒙了,他捂着脸,脑袋里嗡嗡作响,而后便是火辣辣的痛,再抬头,满眼震惊地看向扶风焉,一年前的他还是个毫无修为任人拿捏的凡人,只是堪堪一年而已,眼睛不瞎了,说话不大喘气了,人不柔柔弱弱了,连修为都高的可怕……看样子果真如沈奚垣所说的那般,这两人的身份定然有鬼。
在前来青云书院的一路上,他与沈奚垣反复复盘过,那时初初事发,他只当是沈奚垣剑术不好,或是没留意刺偏了。
可后来再三确定,当时贺亭瞳确实是处于心脉与丹台俱碎的情况,而落雪崖有近百丈深,在使用不了灵力的情况下掉下去,绝对是粉身碎骨,即便是他当时还能御风,没有当场摔死,那暴风雪之中冻上那么久也会伤重而亡。
可他偏偏没事,恰好一个凡人路过,恰好那个凡人会点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又恰好那凡人看上了摔得稀巴烂的他,互定终身……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落崖后遇到了好心的仙人,或者什么被封印的邪魔,两人绑定了恶毒死契——
扶风焉站在道路正中,微垂着眼,眸中不带一丝情绪,冷浸浸将所有人盯着,仿佛看着什么死物。
这视人命如草芥的模样……实在是不太像仙家。
云止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贺亭瞳能死而复生,还有了这个同伙,定然是同邪修做了交换,甚至有可能连魂魄都不是他自己的了!
不然为何性情大变,从那么老实一个人,变得睚眦必报,凶狠异常?
他当时怎么就光顾着担心沈奚垣,没有往深处去探究,若是那时便能揭发,他也不至于落得如今下场。
如此拙劣漏洞百出的借口,怎么就骗了他们所有人,他当年怎么就没当场拆穿他们的诡计!
云止扼腕,后悔不已。
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很快将附近巡查的夫子引了过来,“那边的几个!青云书院禁止斗殴!”
地上顿时有人仿佛看见了救星,连滚带爬地朝着他们奔去,大喊大叫,“夫子救命!这里有人杀人了!”
“这便是青云书院的规矩吗?我们不过是路过,朝着这位师兄打了声招呼,他便嫌吵,说我们扰了另一位师兄的清梦,二话不说给了我们一巴掌!”
“夫子你看,还有人被打晕了,现在都还未清醒,您可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
扶风焉:“?”
他看着那乌压压一群人借着人多颠倒黑白,看样子当真是一点都没将他的话当一回事。
夫子远远听见他们七嘴八舌的告状声,看见一群人围过来,本来还在想到底是谁胆大包天,居然敢在书院闹事,待他三两步过去,凑近一看,顿时停住脚步。
实在是太吵了,贺亭瞳眉心一蹙,半掀开眼皮,趴在扶风焉肩头,冲着来人疲惫一笑,“陈夫子,好巧。”
“哎哟,怎么是你俩啊,这是要回去?”陈夫子看着贺亭瞳那气都要喘不上来的模样,不由得心惊胆战道:“这是又熬了一天一夜?”
贺亭瞳摇摇头,“两个日夜未睡,总算将新扩的场地定了下来,各位夫子今年的束脩也理好了,过两日便会分发下去。”
陈夫子听见钱要到账,顿时心花怒放,“小贺啊,院长不在,这些琐碎事宜还是多亏了你,别太累着了,赶快回去休息吧!”
贺亭瞳懒散抬眼,看了眼他身后那群呆若木鸡,不知何时全部噤声的少年,神色淡淡,眸光落在角落里的云止身上,略微惊讶,转而冲着他笑了一下,“少宗主,好久不见,怎么没见着沈师弟?他未曾陪你过来么?”
贺亭瞳一开口,所有人目光顿时落在云止身上,针扎一般。
“他被逐出师门了,你不是再清楚不过的吗?”云止一眨眼,泪水便淌落下来,他随意擦了擦,软声道:“小师兄,当年你离开宗门,我忧心了许久,此番能在书院重逢,当真是让人心情激动。”
贺亭瞳点点头,“确实激动,离别前我说的话想必你都还记得。”
云止握紧了腰侧的剑,露出个再扭曲不过的笑容,“自然记得。”
——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必杀之。
贺亭瞳想必是恨极了他,不过真巧,他也是。
从扶风焉身上下去,贺亭瞳缓缓站直了,他这一年身高如雨后的竹子般拔高了不少,挺拔修长,一身剑阁劲装,黑白交错,眼下青黑,眸子却清亮,“一年未见,若有机会,你我确实当好好叙旧。”
“改日我一定拜访。”云止目光落在贺亭瞳剑阁的衣袍上,眼角抽动。他此生最希望得到的东西,贺亭瞳却先他一步得到了……
寒山境偏远,那么高昂的路费,也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
如今细细再看,不过是一年而已,他们之间却好像几百年未见般,当年那个跟在了屁股后面烦不胜烦讨好他的少年不见了,如今的贺亭瞳他看不懂,但不论是举止还是气质,当真是天差地别。
陈夫子本来还在想,这群人要怎么处理。虽然来青云书院的人很多,但一口气除名几十人,未免也太过了些。
正犹豫着,扶风焉在旁边委屈巴巴道:“贺亭瞳,他们污蔑我。”
“污蔑你什么了?”贺亭瞳眉梢一蹙。
他刚刚确实是太累了,一时间失去了意识,耳边能够听见吵闹声,但模模糊糊,并没有涌进脑子,不过确实是一群人七嘴八舌,看样子就知道没什么好话。
“他们说我们俩颠鸾倒凤,在书院里偷情!”扶风焉大声道,“我虽然很想,但明明从来都没成功过!”
“我们俩到现在还都是纯洁清白的挚友关系,你根本就没松口!”说着说着,扶风焉声音里便带上点委屈劲儿。
贺亭瞳:“………”
陈夫子咳嗽数声,将脑袋扭过去,指着那几个少年恨铁不成钢道:“是啊,怎么可以这么污蔑你!口无遮拦,还没入学便这般模样,以后如何能在仙盟做事,如何能秉公执法?”
“是谁先造谣的?老夫这就去找人划了他们名册!”
扶风焉贴心地将最口无遮拦的那几个人点了出来,尤其是云止,点了两下,而后眼巴巴看向贺亭瞳,指望他给自己做主。
听陈夫子如此说,不少人顿时脸色煞白。
能够站在这里的人,无不是从天南海北各处赶来,除却寒山境这般偏远的地方,其他的大多数也是花了大价钱赶路的。若是报上了名,却连初试都未过就被扫地出门,那家中的心血便是白费,回家后多少要挨上一顿数落。
当即不少人心中生出了悔意,更有甚者,已经偷偷恨起了云止。若不是此人挑唆,他们定然不会那般轻狂,对着书院里的师兄口出狂言。
谁能知道看起来像两个普通学生,结果来头居然这么大!
“多谢陈夫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名册不用划,青云书院首重人品,其次便是能力,他们既已经受了惩,就不用再罚了,只望能记住这次教训,及时悔过。”贺亭瞳拍拍扶风焉的肩膀,稍作安抚,“各位道友,还有三重试炼,既然来了,便不要浪费机会,更别将时间消耗在口舌是非中。”
“青云初试在三日后,专注考试才是正途。”
贺亭瞳挥挥手,轻描淡写,“劳烦夫子将他们引去各自的院落,莫要再随处游荡了。学生实在是困乏,便先下去休息了。”
陈夫子应和一声,“你俩走,老夫这就来处理。”
贺亭瞳点点头,拉着扶风焉离开。
待走的远了,他方才对着身侧解释道:“我不是不给你做主,而是没必要现在划名册。院长这几月交给我做的事越发多,院中已经有夫子对我不满,若是这个时候将人划出去,大概有人要说我以权牟私,党同伐异,将青云书院当我后花园了。”
况且他只消看上一眼,便知道那几个人过不了试炼。
心态太差,太过浮躁,便是修为到了,只待复试时,也会被刷下去,实在是轮不到他动手。
他如今确实是多做多错。
倒是云止让他意外,没想到此生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不过青云书院本来就是玉衡宗主惦记了许久的地方,送他过来也是理所当然。倒是奇怪,怎么没见着沈奚垣,按理说这俩应该一直粘在一处,不曾分开才是。
最近事情实在太多,贺亭瞳累的脑子都木了,实在没什么心情再去思索更多。他眼皮往下坠,不待他开口,旁边的扶风焉很有眼色地伸手,将他拦腰抱起,“你睡吧,有什么事醒了再说。”
“好。”
前往小院子的道路漫长,贺亭瞳躺在扶风焉怀里,先是僵硬了一瞬,片刻后终究是困意战胜了意识,他身体渐渐放松变软,将脑袋抵在扶风焉怀里,再度闭上眼睛。
这一次总算是再没人打扰,让他一直睡了个好觉。
作者有话要说:
小扶:一款变脸大师。
小贺:我说杀人从来不是放狠话哦。
实在不好意思,要过年了,我最近回老家,处理了一点家事,我还是要日更的,但是之后如果十点我没更新,大家不要等了,提早睡觉。
很抱歉最近给了大家不好的阅读体验,我正在努力调整均衡时间ORZ
第54章 青云(三十二)
扶风焉将人抱在怀里,他的手极稳,脚步轻快,几乎是把贺亭瞳“端”回了院子。
侧身顶开门扉,庭院里没见着他种下的葡萄藤,只有盘腿坐在院子里打坐的张对雪。
一年时间里,他生的又高了些,也黑了些,头发还是乱七八糟的翘着,每一簇毛尖都在脑袋顶上张牙舞爪,显出别具一格的狂放。
见贺亭瞳被扶风焉搬回来,张对雪睁开一只眼睛,关切道:“又累晕了?”
“是睡着了。”扶风焉把人抱进房间里搁好,点上安神的线香,放下厚重的布帘,又轻手轻脚走出来,并合上了房门。
这一年里贺亭瞳被抱回来好几次,起初张对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他俩姿态如此亲昵绝对有一腿,就是现在没在一起,以后也得在一起。
不过后来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这俩之间不仅没有更近一步,相处的氛围反而越来越清白正经。
张对雪这才反应过来,虽然他自己是断袖,但这世上断袖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多,贺亭瞳一看就正气凛然,感觉这辈子会断情绝爱,一心修炼,至于扶风焉……他是一根实心眼棒槌。
事业批和棒槌怎么可能会在一起?
所以他们这么亲近,完全是出自于他们之间伟大的——友谊!
没错,友情万岁!
所以张对雪如今看到他俩这般情形已经是见怪不怪,就是第二天贺亭瞳扶风焉他俩从一个房里出来,他也只会觉得肯定是谁的床坏了,要不然就是夜里在一起商量修炼的一些相关事宜。
起身将蒲团丢回自己的房间,又将被他占据了位置的葡萄藤盆栽重新挪回来,张对雪给葡萄藤舀了一瓢水作为补偿,瞅着重新出来的扶风焉,轻声问,“小越又被留堂了,今天不回来,你要不要随我去吃饭?上择芳斋哦。”
“谢谢,不用了。”扶风焉头也不抬,十分坚定的拒绝了,“贺亭瞳他不太舒服,我要照看,下次吧。”
张对雪早知道这个答案,挠挠头,“那便下次再约,我明日休息,今晚去琅嬛阁,也不回来休息,到时候给你们带点心。”
扶风焉礼貌点头,“那我可以点菜吗?”
张对雪:“当然可以。”反正少宫主付钱,打包多少都没关系。
于是扶风焉扭头掏出了他的食单,写了一排菜名,基本都是滋补好消化的,张对雪将小纸条塞进怀中稳妥放好,“说起来最近新生入学,马上要开始试炼了,院长也该回来了吧。”
见扶风焉点头,张对雪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贺亭瞳的房间,“待院长回来,定然不能再放他乱跑了,长期如此下去,会把人累坏的。”
扶风焉对这个好主意表示肯定,“八日后院长回来,届时我会把他看住的!”
他一定会守在门口不让人出去,起码让徐院长把今年,明年,不,后年所有的事务全部干光,这样贺亭瞳就不会累成这样了。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张对雪将声音又压低了些许,“那我先走了。”
扶风焉点头,他已经脱了外袍,卷着袖子跑去烧热水了。
一年过去,小庭院里添了不少的东西,几个晾衣杆,上头还挂着干爽的衣服,水池子边上放了个大水瓮,越千旬经常在里面洗笔,一瓮水都洗得墨黑,偏偏还活了颗碗莲,大概是吃了太久的墨,白莲花都变成了黑莲花。
水瓮底下是一堆磨刀石,他们几个剑修下手偏重,打架比较废剑,闲暇时会坐在一起一边磨剑一边聊天。
厨房里多了很多碗,大多数普普通通,有一对白玉描金的,是谢玄霄上次过来蹭饭时嫌弃陶瓷碗粗鄙,自带的。
只是张对雪平时不用,一直搁置,而谢玄霄喝露水喝习惯了,挑嘴,那日聚餐一顿火锅差点将他辣死,怀疑有人故意要谋害他,从此对他们所有的食物敬谢不敏,这碗放在这里已经许久没有用上过了,便被挤到了最角落里吃灰。
扶风焉拿了东西,拈了个诀,将水引到木桶中,再用灵力加热,随后提着热气腾腾一桶水,蹑手蹑脚进了房间。
安神香的气息清淡,泛着股淡淡的甜味,扶风焉轻轻脱掉贺亭瞳的外裳,给人翻了个身,他拆散了发带,将那墨黑的长发拢在一处,放到了一边,露出修长白皙的后脖颈,一手可握,往下是薄薄的肩胛骨,还有收窄的细腰,腰上两个小窝,扶风焉手指微勾,然后手举布帛将人上上下下擦洗了一遍。
这一年来他像现在这样照顾了贺亭瞳好几次,如今已经是驾轻就熟,手法轻柔但不失力道,能够将人清洗干净又不会怕会把人搓醒。
将软枕垫好后,他拿着浸透了热水的巾子给床上人热敷按摩,他体温本就比常人高上许多,按着贺亭瞳的骨节细细揉捏,很快将人揉成了一滩软乎乎的面团。
贺亭瞳睡梦中浑然不觉,只呼吸随着动作减轻或加重,偶尔从鼻腔中发出一两道细碎无措的气音。
扶风焉听得心痒痒,看着床榻上陷入沉眠,毫无防备的少年,脑袋越靠越近,最后几乎贴到人脸上,呼吸交错,他盯着一根被贺亭瞳抿进唇中的发丝,伸出两根手指,抽了出来。
等收拾完一切后,他便坐在床边,撑着头,借着黯淡的天光盯着贺亭瞳的脸,瞧的认真,好像光是坐在这里看着人睡觉,就已经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不算宽敞的房间里到处都是书,铺展摊开,里头全是贺亭瞳的笔记。风将书一页一页吹动,时间便也像这般一点一点流走,扶风焉趴在了床沿,缓缓闭上了眼睛。
白雾四散,像是天上的云气,或是冬日湖面上飘荡的水汽,他居高临下,看见了无数跪下祈愿的人,其中挨着最近的一个在问他,本月考试能不能过。
是傅白榆,他记得此人这段时间日日宴请,醉倒在酒楼里不知日夜,而机巧阁的东西学起来确实很难,他若是没有好好学习……扶风焉非常邪恶的给了一个大凶。
最远的那处亦是人声鼎沸,声音最明显最清晰的,则是一道过于冰冷的问询:“少君,何时归来?”
扶风焉知道自己这次在外面呆的实在太久,他细数了一下从小到大谨记背诵的规矩,发现短短一年,他几乎把所有的行为准则都违反了。
不过这里没有人能教训他,也没有谁能制止他,这里很好,他很喜欢,人很多,很热闹,贺亭瞳是活生生的,温热的,可触碰到的,他站在这里,脚踏实地,一颗心也跟着沉在这里扎了根,生了叶。
不想回去。
于是扶风焉淡淡一扫,玉签碎裂,以最强硬的态度表示拒绝。
“不归。”
*
张对雪略微收拾了一下仪容,把胡乱翘起的头毛用水压塌了一点,换了身干净简洁的衣裳,步履轻快地去寻谢玄霄。
他们有半月未见面了。
当然最主要原因是他们两个都很忙。
起初是他练剑,归离剑主的剑术实在太厉害,一招一式都够他受用许久,他每日挥剑,从早晨到午夜,从不停息,光是领悟一道剑意都够他不眠不休联系一月有余。
少宫主来寻过他许多次,只是总没有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后来不知何时,少宫主也跟着忙了起来,等他察觉时,他们差不多要过上一月才能堪堪见上一次,也只能坐在一处聊天谈心。
少宫主再没有强迫他做不喜欢的事,他再没穿过那些宽袍大袖,也不像从前那样编头发,只是琅嬛阁去的很少了,对少宫主身边的人和事了解的也少了。
而书院的人不比元辰宫,不认识他的也多,加之琅嬛阁与剑阁向来不合,他们见面通常约在书院外,所以这次张对雪的拜访直接被拦在了门外。
“谢师兄正忙,这位道友请留步。”样貌秀美的陌生少年伸手拦在他面前,抬臂指了指旁侧小厅,“烦请这边暂等。”
张对雪本想解释,他低头看了眼通讯灵器,两刻钟前是他发去的消息,“少宫主,我来找你了。”
至今还没有回应,想必确实是很忙。
不想耽误正事,于是他点点头,坐在了小厅里,喝着新茶给谢玄霄重新发消息,“我在门口等你。”
依旧没有回应。
张对雪一身剑阁黑白相间的劲装,坐在人来人往的小厅里,引得不少人侧目,那些目光实在算不上友好,更多是窃窃私语和掩唇时露出的几声讥笑。
不过这种受白眼的生活他从小到大见得多了,所以也没将这些人的动作放在心上。
昨日他们便约好了,今日先去择芳斋用饭,然后一起去湖边走走,湖中有游船,可以租上一夜,划去湖中心,这样不用怕别人打扰,可以单独相处许久许久……他最近领悟了一道剑意,归离剑主夸他很有天赋,还给了他一把糖。
他尝了一颗,甜丝丝,泛着奶味儿,剩下的装在兜里,打算与谢玄霄共享。
可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夜色降临,华灯初上,孤月悬天,张对雪面前的水已经凉透,他知道今夜大概是去不了择芳斋了,但是他能够理解,少宫主很忙,正在商量要事,他需要更体贴,更宽容,更识大体——
捏紧了拳头,张对雪看了眼守在门口好像正在打瞌睡的少年,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压下去。他无意为难对方,缓缓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偏厅,翻了院墙,做贼一样在各个院子里找了一圈,最后去了书房。
然后他扑了个空,谢玄霄不在里头。
不知他什么时候走的,又或是,他可能根本就不在此处。既然有事,那为何要约他?
心中涌上说不出道不明的酸涩与失落,张对雪转身离开,一个人去了择芳斋,趁着打烊前按照扶风焉点的菜,一样来了一份。
他提着沉甸甸的食盒往回走,又看了一眼通讯灵器,上头还是没有任何回复。
脑子里满是最近与谢玄霄相处的点点滴滴,但自从他在青云试炼中违令起,少宫主好像对他真的冷待了许多。
是在生气?可他明明说自己并不在意。
难道是扶风焉常说过的七年之痒?可他与少宫主正式在一起满打满算也才两年……厌倦期会来的这么快吗?
一个人走在街上,路边吵吵嚷嚷,他有些想叹气。正打算提着东西回剑阁小院,忽然听见一阵欢声笑语,伴随着少年人爽朗的笑声,一道“谢少宫主”冲进他耳中,张对雪抬眼,只见灯火通明,前头酒楼里乱七八糟涌出来一群人,最中间被一群人簇拥着的不是谢玄霄又是谁?
他还是那般优雅,连发丝都没乱上一分,嘴角挂着笑,正同人走在一处,虽然并没有勾肩搭背,但他靠的很近,这种态度已经算得上是亲昵。
那人他不认识,想必是少宫主的新朋友。
虽然谢玄霄表情不变,但张对雪一眼便看出来,他醉了,那双眼睛并不算清醒。
大概是聊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群人大笑起来,张对雪抿唇,在笑声中靠近,少宫主酒量并不算太好,甚至可以说得上差,他的口味清淡,饮酒后胃会痛很久,再这样吹上一夜风,明日定然会头痛,阵师最忌讳思维混沌,他明日又会难受。
谢玄霄走着路,摇摇晃晃,而后不知想了些什么,走了神,忽然踉跄,向前倾倒。眼看人要脸着地,张对雪下意识丢开食盒冲上去,不待他靠近,谢玄霄身侧忽然鬼魅般出现一道高挑的黑影,将人稳稳扶住了。
那人一身灰袍,穿的严实,像是久不见光般过于苍白,肤色都透着点不正常的青,衣物下的肌肉绷的很紧,以一个既不靠近又不疏远的位置将人稳稳托住了。
谢玄霄缓缓扭头,看向身边扶着的人,不知他如何想的,反手抓住了对方的小臂,一个有些强硬的姿势,把人拉扯到自己怀中,那人僵硬一瞬,而后顺其自然靠近了谢玄霄,在他身边当了根扶人走路的拐。
食盒坠地,里头的东西乱七八糟撒了一地,噼里啪啦的声音将所有人的目光引过来。
张对雪两手空空,站在街头,他额头的碎发被风吹得散乱,挡住了一双眼睛,迎着一众人或戏谑或看戏的目光,略微后退一步,淡淡道:“不好意思,路过,手滑,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年前家里需要处理的事太多了!!我真的累到腰痛,确实没办法维持日更了,因为我要不停的,做饭,打扫卫生,然后准备年货,打扫卫生,准备食材,打扫卫生,还要应付客人
一直到过年,我大概没办法日更,但是不会断更太久,隔一天,或者两天我会有更新。
建议过年期间养肥,对不起ORZ
第55章 青云(三十三)
贺亭瞳夜里忽然惊醒。
他做了一个凌乱复杂的梦,里头乱七八糟塞了许许多多的东西,红白交错,画面破碎,却在睁眼的一瞬便忘了个干净。
他头闷痛,仿佛宿醉,又或是被谁在后脑敲击了一锤。
手指微动,下一秒一个干燥灼热的手掌便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轻声问:“怎么醒了?”
贺亭瞳眯眼,视野里冒出一簇摇晃的光亮,是扶风焉指尖的焰火,床幔垂落,四下里寂静,唯有床畔人轻浅的呼吸声一起一伏,然后是有些关切的语调,“你才睡了三个时辰。”
贺亭瞳伸出一只手抵在额头,“现在几时了?”
“丑时一刻。”扶风焉点亮了灯烛,见贺亭瞳脸色苍白,他又贴近了些许,“做梦了?”
“大概吧。”贺亭瞳闭上眼睛,可梦里那股子恶心的感觉还是消散不了,再睡不着,他干脆坐起身,“我出去透透气。”
捞来衣裳裹上,一瞥眼就看见扶风焉在旁边欲言又止,最后低声道:“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贺亭瞳警觉道:“你做了饭?”
青云书院的食物难以下口,平日里除非实在是饿的厉害,他们基本都是自己做,扶风焉看的多了也跟着学了两手,只是他做饭最喜欢灵机一动,往里头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虽然偶尔超常发挥,但大多数时候会做出一锅猪食。
如果他做了吃的……贺亭瞳又想躺回去了。
“不是。”扶风焉犹犹豫豫道:“是张对雪,他带了食盒回来,还是择芳斋,不过……他的样子不太对,好像刚死了丈夫。”
贺亭瞳眉头一挑,而后又皱起来,谢玄霄要是能真死了也就好了,偏偏以他对张对雪的了解,这人绝对是吃亏的那个。
当即穿上衣服,直接出了房门。
三月十二,快至月中,月亮格外的亮,庭院中银白一片,小院子正中的那张桌子上摆了一壶酒,还有一个巨大的食盒,里头放着扶风焉食单上写的所有东西。
而本该在琅嬛阁与心上人互诉情衷,以解相思的张对雪,此刻一脚踩在石凳上,正在面无表情的喝酒。
他身上带着一股杀人不眨眼的凶煞气势,蛰伏在此,不过好像下一秒就会开始动手砍人。
面前就摆了一盘子花生,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带壳花生,两根手指头一捏,只听得咔嚓一声,花生壳便碎成两半,连带着里头的红衣的变成碎屑,最后丢进嘴里生嚼,嘎吱嘎吱。
他这样子,捏的不像是花生,倒像谁人的脑壳,嘴里也像是要啃谁的骨头。
这状态一看就不对劲,贺亭瞳缓缓靠近,坐在了旁边,“张兄。”
张对雪捏花生的手指一顿,而后收敛了所有情绪,挤出一个笑,“怎么这时候醒了?是不是饿了?”
“我买了粥,现在还热着,先来一碗?”
张对雪起身打开食盒,将里头所有的东西端了出来,一一摆开放在桌面,“你累了这么多天,想必也没吃什么东西,这是山药粥,养胃。”
贺亭瞳从厨房里掏出一只碗,拿起张对雪脚边的酒坛,倒满,然后也跟着捏了花生丢进嘴里嚼吧嚼吧,同他举杯,“心情不好?说说?”
张对雪随他一碰,一饮而尽,按在桌面的另一只手指用力,几乎在石桌上扣出一排指印,他淡定道:“是我自己的问题,看到了画面,觉得不舒服,然后吃了点醋,喝点酒均匀一下。”
贺亭瞳眼尖,指了指张对雪指骨上的擦伤,还有衣摆上的破口,“打架了?”
张对雪矢口否认,“哪有?”
不过对上贺亭瞳与扶风焉一同打量过来的眼神,他后脊一麻,讪讪道:“我没在书院里打,应该不算违规吧?”
贺亭瞳单手撑头:“说来听听,让我分析一下。”
“少宫主约我今日见面,但是他失约了。”张对雪语气低落,喃喃道,“其实失约也没关系,我知道他很忙,很累,忘记告诉我也没关系,我今日明日都休息,我等得起,可是他在外面喝酒了,然后我看见……他好像移情别恋了。”
张对雪抬头,一双眼里都是茫然,“我出去买饭,看见他和别人拉拉扯扯,他摔倒了,有人扶他,那个人应该是元辰宫豢养的私卫,少宫主看他的眼神,我很不舒服。”
虽然这世上总有酒品不好,醉后发酒疯的人,可谢玄霄从不在发疯之列,他醉后和醒时其实没什么区别,唯有眼睛里的情绪会更外泄。
张对雪向来知道谢玄霄很会伪装,但是真情假意,他还是分的清的。而在他跌倒的那一瞬,张对雪捕捉到了谢玄霄的眼神,他看向那人的眼神太深邃,那双墨色的,沉甸甸好像压了许多许多东西的眼睛,在被私卫拽住时,好像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欣喜的快要落下泪来。
谢玄霄在他面前永远是运筹帷幄,高深莫测的,他从来没有看见对方在自己面前这般情绪外露。
他不小心打翻了食盒,可谢玄霄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张对雪本想过去问个清楚,可谢玄霄周身的人好像受了什么命令,随既一群人摩拳擦掌冲着他来了。
琅嬛阁里谢玄霄的拥趸很多,而当初在青云试炼中张对雪违背命令,阻拦谢玄霄破阵的事许多人都看在眼里。他的身份与来历这一年来早就被查了个底朝天,加之琅嬛阁未能得到此次试炼第一,还让天音阁的捡了漏,不少阵师私底下说他是个祸水,妖孽,不要脸,养不熟的白眼狼之类的坏话。
往日里有谢玄霄护着,没谁敢将这种不屑放在脸上。可如今谢玄霄眼见要移情别恋了,当即有人按耐不住混账心思,想给张对雪一个教训。
“是他们先对我动手的。”张对雪垂着脑袋,他一头乱毛都耷拉了下来,看起来没精打采,“我是正当防卫,有人甩了杀阵,我这才出手把他们揍了一顿,不过还是收了劲儿的,一点擦伤而已。”
很显然,那群找麻烦的人大概是忘记了张对雪如今的老师是谁。
一年过去,张对雪的境界虽然并未提升,但不代表他的体质和应战能力还似去年刚入学时,自我摸索那个半调子。
他从前修炼的太闲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境界多靠着与谢玄霄的双修。秦檀观察了几日后只道他底子打的不够好,所以这一年来可着劲的折腾,硬生生压着灵气冲击灵脉,将灵脉扩张的更为宽广,而剑术上,他上课跟着秦檀学,下课后有扶风焉与贺亭瞳陪着练手,剑术上进步神速,堪称一日千里。
若是不压境,此时冲破六境也并非不可能。
那几个人觉得离了谢玄霄的张对雪是枚捏软柿子,可惜卯足了劲一锤下去,砸上了带刺的铁锤。
“我只是小小的教育了他们一下,现在他们已经知错了,为了表达对我的歉意,还特地去择芳斋买了这些东西送来。”张对雪将一碗酥酪推到贺亭瞳面前,“所以贺监国能不能网开一面,放我一马?”
眼见监国太子表情讳莫如深,难以揣测,张对雪又取出一碗递给扶风焉,“烦请大总管您帮忙说情,吹吹枕头风。”
扶风焉收受了贿赂,看向旁边一脸严肃的贺亭瞳,为难道:“贺监国向来不近美色,我怕是吹不动,要不然你还是爬去山门口将禁止私下斗殴的校规给抹了吧。”
贺亭瞳给了他脑袋一下,“你就知道出些馊主意。”
扶风焉摸着脑袋表示委屈。
“你是在校外,又不是在校内,放心,我管不着。”贺亭瞳舀了一勺甜品,看着张对雪半垂下的眉眼,轻声道:“心里很难受?”
“也还好吧。”张对雪脑袋依旧低着,声音正常,“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与少宫主长久不了。”
“他们说的对,少宫主是天上明月,我顶多算根狗尾巴草,他有那样好的家世,那样好的资质,我拍马也赶不上,能够,能够在一起这么几年,就算只是少宫主闲来无事时的消遣,那也已经很好了,毕竟他送我来了青云书院不是?我总该感激他的。”月光下有亮晶晶的东西坠落,又被人狼狈地伸手抹掉,张对雪带着些许沙哑的抽噎声响起,“对不起,见笑了。”
桌子上放了十几道菜,放在保温的食盒里,拿出来时还是热腾腾冒着烟气的,让凉气吹了几口,那热腾腾的温度转瞬便降了下来。
就像张对雪那颗炽热的心。
从前几世的张对雪也不是没经历过这些,第一次发现谢玄霄和他的影卫不清不楚,他闹过,可得到的却是一句,“我与他清清白白,阿雪,你能不能不要任性?”
张对雪就是那样苦苦挣扎着,捧着自己的一颗真心,看着谢玄霄越来越偏心,越界,最后彻底将他厌弃。
贺亭瞳上一世没见到过那个“影卫”,但听着今日的三言两语,估摸着张对雪口中说的“那个人”大概就是上一世那个被谢玄霄所看中的影卫,那个让张对雪痛不欲生的“白月光正主”。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一日,但感觉来的还是太快了点,快的有点不正常。
不过以他上辈子的经验和谢玄霄的性格来看,目前张对雪挣脱此人的概率基本为零,但看着好友如此委屈巴巴的模样,贺亭瞳在心中叹气,眸光柔软下来,他伸手摸了摸张对雪的脑袋,将那一头乱毛摩擦得重新翘起来,“喜欢一个人不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被背叛更不是你的错,做错事的是别人,小雪,想哭就哭吧。”
“哭完再去找回公道就是。”
张对雪压抑的抽噎声放大,他喝了太多酒,眼泪和酒意一同冲上头顶,情绪上头的瞬间,几乎是昏天黑地的悲伤涌来,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崩溃,御剑时被罡风吹下来,摔断了胳膊时他都没流泪,可现在却抱着贺亭瞳嚎啕大哭,泪如泉涌。
“怎么忽然就不喜欢我了,至少要给我个理由啊?”
“什么甜言蜜语都是骗人的,他根本不爱我,他就是图个新鲜,谢玄霄你就是个王八蛋!”张对雪开始破口大骂,“早点说不喜欢了,我就不会每个月都掐着日子去找你了,耽误我练剑时间,谢玄霄你罪大恶极啊呜呜呜……”
“我再也不找他了,我明日就去寻秦先生,我要闭关,我再也不要休沐,再也不去休息了!”
贺亭瞳:“……”倒也不必。
扶风焉在旁边观摩,他看着哭的像只狸花猫,一点也不漂亮的少年,摸了摸自己的脸,从中吸取宝贵的经验。
“我不要再看见他了。”张对雪擦着眼泪,他眼皮红肿,但哭完后的情绪倒是稳定了许多,“对不起,我把你衣服弄脏了。”
贺亭瞳身上披着常服,此刻肩头上湿漉漉的,一滩水。
“没事,洗洗就好了。”贺亭瞳揉揉张对雪的脑袋。
“大批新生入学,最近院长便会回来,我腾出了不少时间,最近可以一同去上课。”贺亭瞳轻声安慰道:“我们都是你的朋友,遇到什么事可以尽管向我们说,千万不要忍着。”
张对雪如今虽然依旧在压境界,可迟早是要开识海心域的,这种时候绝对不能让他产生心结,就怕到时候小心结变情劫,然后万劫不复。
这一年来因着远离了琅嬛阁,那些风言风语和暗中挤兑落不到张对雪身上,加之有秦檀护着,张对雪在书院里基本可以横着走,他的人生如今顺风顺水,初见时那种色厉内荏的伪装不见了,性格也开朗直爽很多。
“我明日要去同少宫主问个明白。”张对雪坚定道,“他若是喜欢那个暗卫,就该给对方一个身份,现在脚踏两只船到底算什么?”
“这对他的新欢也是一种轻贱!”
打定主意的少年一拍桌子,蹭地站起来,他坚定道,“明日我就去同少宫主说开,我再也不要同他好了!”
*
一簇杏花飘落,零散的花瓣坠下,像一片细碎的雪粒,粘在人的发上,惨白一层,又缓缓浸出血色。
他将手掌按在那处破口上,试图堵住不断涌出的血液,可那处创伤实在太大了,几乎将人砍成两半,衣裳都湿透,血流水一般涌出来,将草叶都浇红。
他灵脉枯竭,全身上下所有的法器都告罄,看着那道致命的贯穿伤,却无能为力,只能徒劳地按压着创面,看着指缝里流出来的血痛哭流涕,“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无数道求救声从他的嗓子里吼出来,可无论他如何呼喊,也没有人过来,没有人靠近,到处都是尸体,这一片还活着的大概只剩下他一人……以及眼前还在艰难喘息的青年。
无人来救,无人可救,躺在血泊中的人身体渐渐冰冷,对方干枯惨白的两瓣唇一开一合,有气无力地念着一句,“其实……我们很早就见过了。”
“什么?”他眼前朦胧,耳中轰鸣,几乎看不清人脸,“你撑一撑,阿雪,你撑一撑,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一只冰冷僵硬的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轻轻碰了碰,“来不及啦,我丹台破碎,撑不住了。”
那双眼睛里的光亮渐渐黯淡,像蒙了雾的玻璃珠子,“人固有一死,只是……只是我到底还是不服,我与你,才刚在一起。”
那人被血色淹没的唇角上勾,露出一个过于嘲讽的苦笑,那丝苦意蔓延到了他眼角,变作一丝坠落的水泽,隐没入鬓角,“我真的,不甘心,很不甘心……”
“少宫主,要是有下辈子,你早些认出我……好不好?”
眸子里的那点光熄了,半合的瞳孔漆黑,映出一道狼狈的影子,一张惨败的,惊恐扭曲而绝望的脸——
“少宫主,醒醒,有人寻你,已经快闹到内厅了。”暗卫清冷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谢玄霄猛然睁眼,他从床上起身,浑身冷汗,粘在衣上,长发披散在后脑,难得的凌乱。
抬眸,惨白的日光从窗棂处照进来,天光大亮,已经是第二日了。
他松了一口气,捂着胸口,等待狂跳的心脏恢复平静,而后缓缓起身,“是谁?”
昨夜三月十二,他本该与张对雪见面,可那天是忌日,他实在是不忍见到那张脸,恰好有人与他约酒,他便去了,酩酊大醉。
虽然做了个噩梦,但这梦他做过太多回,已经麻木了不少,现下清醒,心情也平缓了许多。
昨日爽约,他如今该去哄哄小雪了。
起身,穿衣,他一边束发,一边吩咐暗卫,“是谁找我?若非要事,今日不见客。”
暗卫的声音平静无波,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板,“是少宫主夫人,他带着那几位好友正在门口闹事,说您脚踏两只船,是要与您恩断义绝。”
谢玄霄:“……”
第56章 青云(三十四)
谢玄霄匆匆出门,奔至前厅,就看见张对雪垂头坐在椅子上,他身后一左一右门神般坐了两人,右边是端着茶杯的贺亭瞳,左边是拿了块茶点正在啃的扶风焉。
虽然谈不上气势汹汹,但绝对也是来者不善。
他随意一瞥,而后视线落在了张对雪身上,温声道:“阿雪,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可以过来对我说。”
他上前两步,正待将人拉走,就见张对雪抬头,少年眼下发青,眼皮红肿,一看便是已经哭过了,漆黑的眸子里冷清一片,他心底不由得一慌,面色却依旧淡定,“谁欺负你了,怎么哭了?”
张对雪仰头,极力不让自己显得像个怨妇,他镇定道:“少宫主,昨夜我什么都看到了。”
谢玄霄眉头一蹙。
他昨夜虽然醉酒,但并未失态,爽约确实是他不对,可以阿雪的性子,应当不至于到要与他分开的地步。
他用眼角余光瞥了眼旁侧的贺亭瞳,对方端着茶杯,老神在在,嘴角甚至往上翘了一点。
嘲讽,挑衅,鬼祟,阴暗,谢玄霄脑中嗡一声响,顿时警铃大作。
他真的很讨厌张对雪这几只狐朋狗友,一个个满肚子坏水,时常将人拐的看不见影子也就算了,还整日与他作对。
张对雪如果某一日想要离开他,十有八九是被这姓贺的挑拨。
这一年的时间他们本来见的就极少,张对雪被归离剑主逮着练,十次有九次是见不着人的,唯一的一次可能也只有短短一两个时辰,谢玄霄确实承认,太久不见面,他与阿雪的感情产生了一点小裂缝,再被有心人略一挑拨,张对雪误会他也是很正常的。
但谢玄霄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他的阿雪,最喜欢他,最舍不得他了,旁人再多口舌,而他只稍微示弱,张对雪便会自己扑进他怀里。
于是谢玄霄将语调放的更温柔了些,“这定然是有什么误会,你且说给我听,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昨夜我喝多了,通讯灵器落在了书房,没看着你的消息,我错了,我这几日都陪你,好不好?”
清雅的少年对着爱人垂首认错,他向来态度强硬,高高在上,此刻却半跪在张对雪身前,捧着他的手,捏着那粗糙生茧的指尖,半抬起眼睛,以一种卑微的姿势软声诱哄,小心翼翼道:“阿雪?”
旁侧的扶风焉瞪大了眼睛,忽然感觉自己学了这么多年都白学了,现在好像终于碰到了绿茶的高级段位,急不可耐地从袖子中掏出一颗留影石搁在桌上,恨不得将谢玄霄的一举一动全部录下来,带回家观摩。
谢玄霄看见他的动作,额头青筋一跳,表情却依旧温和,他拉着张对雪,试图将人单独带进房间里,却听得少年干脆利落的嗓音在庭院中响起,“少宫主,您真的爱我吗?”
张对雪同他对视,墨湛湛的眼睛里是如湖泊般的宁静,浅浅一泓春水,清澈见底,映着他带着笑的脸,温润,儒雅,规整,虚假,像戴了一张僵硬的面具那般可笑,他听见自己说,“那是自然,我此生只会爱你一人。”
可张对雪的表情却依旧是茫然的,他好像遇到了一道此生难解的题,翻来覆去依旧找不到解题的思路,只能张着明镜般的眸子,固执的将题面盯着,一字一句道,“可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
“你望着的,好像不是我。”
霎时,梦境和现实交错,谢玄霄脸上僵硬的笑再维持不住,他骤然抬手蒙住张对雪的眼睛,整个人褪去了所有血色,惨白一片,手指尖亦冷的像一簇冰,随后他将少年抱进了怀里,低头,借着散乱额发挡住了自己的眼睛,哑声道:“怎么会?阿雪乖,有什么事我会一一同你解释清楚。”
“来人,送客。”再难以维持身上那张假面,他冷声吩咐道,在旁侧围观的手下小弟一拥而上,他们毕竟是学生,不敢对贺亭瞳动手,而且旁边还有只龇牙咧嘴的扶风焉,只能态度强硬,摆上一张臭脸,围城一圈,试图用眼神杀死对方。
可惜向来八面玲珑的贺“监国”今日像是听不懂人话,看不懂别人脸色,他依旧端着茶杯,翘着腿,倚在桌子边指指点点,“少宫主您这样做怕是不太好吧?光天化日之下,青云书院可不兴强抢同窗啊。”
张对雪在谢玄霄怀中挣扎,他努力冒头,然后又被人按着脑袋捂住,捏着嘴嘟嘟囔囔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虽然失恋,但活泼的过了头。
谢玄霄手忙脚乱,一一将张对雪的抗拒镇压,他表情紧绷,不肯退后一步,耐性到了极限,只道:“听话。”
张对雪忽然一静,不再动了,谢玄霄手指紧紧将人禁锢,扭头向着贺亭瞳嘲讽道:“我与内子有些误会,想说几句贴心话,莫非你也要听?贺亭瞳,虽然院长让你代办诸多事宜,可没让你趴床底听别人夫妻家事。”
“将他们丢出去。”谢玄霄冷声吩咐,“不肯走那便抬出去。”
在旁边围观的一众人顿时围了上来,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抓住了椅子腿,见贺亭瞳没有乱动,这才放心抬了起来。
“谢少宫主,贺某好心提醒一句,现下是辰时三刻,建议您快些,今日张兄有课,一个时辰,你们将话说清楚。”贺亭瞳坐在椅子上,一边一个人抱着椅子将他抬着,他手里还端着杯盏,里头茶叶起伏,他抿了一口,风轻云淡道:“想必你也不会想看到归离剑主亲自来要人的。”
“多谢提醒,我今日会替阿雪请假。”谢玄霄声音冷漠,“贺道友还是先顾好你自己,贪多嚼不烂,也不知书院的那堆事可有处理清楚,一年来修为可有提升几境,听说你还是三境,政事修为都忙不过来,就别想着管更多了,当心一事无成,贻笑大方啊。”
他这话说的着实扎心,不留情面。
贺亭瞳确实自入学以来,修为境界丝毫未动,私下里不少人调侃他是个狗腿子,傻乎乎帮着院长做了那么多事,修炼时间都被压榨完了,虽然哄着了人,却得不偿失。
青云书院最多护他四年,四年后新的学生进来,院长本来就喜新厌旧,记性也不好,届时有他好果子吃。
不过贺亭瞳对于那些流言蜚语一向泰然处之,甚至还能笑吟吟对着谢玄霄礼貌回敬一句,“比不得少宫主,日日夜夜修炼,可惜七境卡了三年不得寸步,可别在青云书院呆了一趟,最后回去什么也没捞着啊。”
所有人:“……”你可真敢说啊!
谢玄霄多年来修为不得寸进,按理来说,以他十七岁修为入七境的资质来看,早就要开识海心域了,可消磨数年,拜了多少名师,依旧不见动弹,宫主只说他有心结,不可贸然开拓灵识,只是一年又一年,无人知道谢玄霄心结是什么,什么时候能解开,何时能迈入新的境界。
久而久之,私下里甚至有人说他境界提升这么快,说不定根本就是个“无心之人”,根本开不了识海心域的。
贺亭瞳这话简直就像是在老虎头上撒野。
只是谢玄霄现下心绪不宁,不欲再与他多费口舌,挥挥手示意将人赶紧的丢出去。
贺亭瞳略感失望,本来以为会恼羞成怒,将他们按着打一顿……看样子张对雪在他心里远比其他事情重要。
施施然看着谢玄霄拽着张对雪的手腕,试图将人拉进房间,可惜此一时彼一时,张对雪力气大的和牛一样,他现下心里有惑,不想动,谢玄霄不用点特殊手段根本就拽不了,他们二人在庭院里僵持不下,看表情都有些动气。
大门哐当一下在面前合上,贺亭瞳与扶风焉让人丢在了大路上,人来人往,他小啜一口茶水,感叹一句好茶。
旁边的扶风焉探头,“给我来点。”
十分慷慨将剩下半杯递给扶风焉,他俩并排坐在琅嬛阁门口晒太阳,悠闲的仿佛在什么山水秀丽处度假。
“为什么不直接将张兄抢过来?那姓谢的有些手段,我感觉他招架不了,只怕三言两语就将人哄住,再重蹈覆辙。”扶风焉咬着杯沿吸溜吸溜,含糊不清道。
贺亭瞳仰着脑袋闭上眼睛养神,“我想让张对雪自己选。”
谢玄霄对张对雪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太多第一次给了他,已经在他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外力极难干扰,甚至若是直接动手,反而容易让他们情比金坚,想将他俩分开只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裂痕是一日日出现的,那些细小的堆积的不满,回头来都会反噬自身,他们两人之间的问题很大,贺亭瞳并不看好,他也想不去恶意做些夺人所爱的事。
只打算在关键的时候拉上一把,不让张对雪坠入深渊就行。
反正再怎么样也得让他将剑学下去。
贺亭瞳敲敲椅子背,掐着时间,阳光正好,太阳晒得人周身暖融融的,琅嬛阁外人流来来往往,对着他们行注目礼,贺亭瞳起身,正打算换个更舒坦的位置躺躺,忽然就听见少年沙哑如鸭子般的叫声从另一侧响起,“瞳哥,扶哥?你俩在这里干嘛?晒太阳?”
一扭头,只见挂着两个眼圈,疲惫的像只僵尸的越千旬终于下课,朝着他们缓缓蠕动过来,“你们在做什么新型任务吗?怎么在琅嬛阁撒野,不要命啦?小心胥老头子冲过来把你们活撕喽!”
贺亭瞳指了指不远处的楼阁,“陪你雪哥来的。”
越千旬三两步跑过来,关切道:“怎么,出什么事了?谢老贼阳//痿了,还是他要断气了?”
他如今以打倒谢玄霄为青云书院第一学习目标,巴不得谢玄霄某天起来忽然暴毙。
越千旬正在发育期,十几岁的少年正是如春笋般狂长的年纪,每天一觉睡醒脚脖子都会长一截,连带着声音也开始变得沙哑,一张嘴仿佛有一百只鸭子在大声喊叫,两条腿上挂着短半截的裤子,晃晃荡荡,小跑着趴到了大门上偷窥,像只狂奔的竹节虫,“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夜的事我倒不清楚。”贺亭瞳摸着下巴,一哂,“不过据张兄说,谢玄霄移情别恋了,被抓了个正着,你张兄如今打算同他恩断义绝,里头正吵架呢。”
越千旬听见吵架两个词眼前一亮,摩拳擦掌:“我就知道姓谢的不是什么好鸟,要帮忙不?我新学了几个词,吵架用得上!”
“再等半个时辰吧。”贺亭瞳道,“若是没人出来,我们就冲进去助阵。”
越千旬念念不舍撤了回来,他们三人窝在门口数着时间,不过一刻钟后,张对雪自个儿推开门出来了。
他孤身一人,还是平时那般神情自若,脸上看起来一点阴霾都无,待靠近,却能发现他眼神恍惚,如坠梦中。
贺亭瞳:“如何?”
张对雪迟缓扭头,看着他们,眼里是说不出的迷茫和疑惑,只是喃喃道:“少宫主已与我解释清楚,他与旁人并无私情,只是……他要走了。”
越千旬:“他要死了?”
张对雪:“………”
“他即将弱冠,要回元辰宫加冠,这一去,大概便不会再来青云书院了。”张对雪站在贺亭瞳旁侧耐心解释道:“他让我考虑,要不要随他一处,一起回去。”
贺亭瞳:“那你的回答是?”
迎着身侧三人紧张兮兮的目光,张对雪洒脱一笑,“不过我拒绝了。”
“这边风景独好,元辰宫我看了十七年,确实有些腻了。”
少年略微侧头,看向那半合的门扉,堆金砌玉,美则美矣,不知何时,他看着那处地方,却像看着一只装扮华丽的鸟笼。
那里确实很好,有谢玄霄,只要全心全意的爱他,便可衣食无忧,长安长乐,撒个娇,世上什么东西都会被捧至他眼前。
可这种爱情,当真是他想要的吗?
穿着华丽的衣裳,戴着华贵的首饰,跟在少宫主身后,当一个体贴柔顺的情人,他的梦想,他的抱负,他的未来,便都被重重囚禁在无尽的爱情里。
如果一个人只剩下爱,那他还是不是他自己?少宫主喜欢的到底是他,还是一个只会不断说着“我爱你”的壳子?
张对雪不懂,他也想不通。
但他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少宫主回宗,而他则会继续呆在青云书院,学习,修炼,向前走。
兴许是他不够好,所以才会让人只看见他的皮囊。但若是之后,若是他站得更高,走的更远,让谢玄霄看见他皮囊之下的灵魂,到那时,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许会更纯粹。
他们之间横亘着许多问题,一时看不懂,摸不透,但时间久了,总会找到症结所在的。
张对雪转身,随着好友们一同离去,没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打扫卫生,灰尘过敏,脸肿成了悲伤蛙,眼睛成了一条缝……快过年了,还要去医院,我这也是没谁了。
第57章 青云(三十五)
谢玄霄擦了擦脸,他颊边红肿,是与张对雪争执时对方挣扎间不小心打上的。
当时他便觉得一阵剧痛,只是碍于面子忍了下来,如今人走了,他这才寻了冷水敷上。只是已经红肿一片,像被谁揍了一拳。
他的阿雪力气越发大了,透着股说不出的勇武,当真让人觉得无可奈何。
暗卫站在阴暗处,一身玄黑,若不仔细观察,几乎看不见人影。
“少宫主,可要将人绑回去?”低沉冰冷的声音在旁侧响起,谢玄霄按着脸上伤处,缓缓摇头。
“不用了,放他走。”
昨夜他犯了大错,醉酒失态,认错了人,造成如今局面,是他的疏忽,这是他的错。
犯了错,便要认罚,他确实后悔,但现下后悔也没有用。他与阿雪之间已然出现裂痕,再行强制之举反而会让人抗拒的更为厉害,还不如豁达些,直接放手。
张对雪年纪还太小,年少时进入元辰宫,此后再未出去,十四岁时跟在他身边侍奉,没见过世界广阔,没受过风吹雨打,对于九州,对于天下还心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今这般也好,他可以飞出去,飞向九州四海,经受风霜催折,待他在这人世间走上一遭,便会知晓无权无势,普通人光是活着,便已经足够艰难。
他的阿雪才十八岁,他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教导他。
养熟的鸟儿是飞不远的,他迟早会回来。
“听说今年有一新生与贺亭瞳是故交?”往脸上细细上药,谢玄霄若无其事的开口。
“确实如此,属下调过档案,今年有四人来自俱北州,一试刷下两人,二试时还剩下两个,一位散修,一位来自玉衡宗,昨日与贺亭瞳撞上,发生了争执。贺亭瞳曾在玉衡宗修炼,是门中三弟子,玉衡宗主修剑道,地处偏北,近寒山境,地处苦寒,门人甚是清贫,宗门也规格不大,门主云适,一百三十一岁,修为七境,二十年……”
暗卫徐徐道来,将调查来的所有消息读给谢玄霄听。
他是元辰宫主调过来保护少主的,其实青云书院比九州大部分地方都安全,基本没有用得上暗卫的地方,闲来无事便被谢玄霄打发去探听消息。
谢玄霄自认温和有礼,他的死对头并不多,但贺亭瞳算是其中翘楚,也是被盯的最多的。做了什么事,惹恼了什么人,都被看在眼里,记录在册,收集信息,只待有朝一日,一击毙命。
以元辰宫的势力,三两下便能将贺亭瞳的老底翻个底朝天,从前懒得查,如今送上门来,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
“玉衡宗……”谢玄霄敲敲桌子,垂眸深思,“你是说那云止对他师兄多有不满?”
“不止,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势同水火。”暗卫低声道,“那云止对贺亭瞳恨极,一直在四处传播关于贺亭瞳的谣言,试图败坏他的名声,比如说贺亭瞳为了与扶风焉私奔,被逐出师门,贺亭瞳天生坏种,自幼便偷鸡摸狗,类似这种小事。”
谢玄霄揉着脑袋,“废物。”
连造谣都不会,就会抓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来回回的倒腾,宗门少主便是如此,可见整个师门的风气,难登大雅之堂。
“他修为如何?”谢玄霄问。
“一般,多用药物,不算牢靠。”暗卫实诚道。
“寻几个人保驾护航,我要让他入青云书院。”谢玄霄起身,他如今在书院中呆不了多久了,暂时性大概解决不了贺亭瞳,但却很乐意长而久之的给人上眼药。
放一个上蹿下跳的蠢货进来,整日里闹腾,想必会让贺亭瞳焦头烂额。
一点小小的绊子,算是他送给贺亭瞳的离别礼物。
见天的带坏他的小雪,实在可恶。
*
贺亭瞳摊开小本子,昏黄灯光下,映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迹。
麟德十年三月,上一世,张对雪与谢玄霄在今年成婚。谢玄霄弱冠,冠礼过后便是一场举世无双的婚礼,二十岁便娶妻,还是男妻,实在惊世骇俗。
不过这种事向来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坊间开始流传各种关于他们二人之间的风月话本,无一不是称赞谢玄霄的痴情。
而今张对雪留在了青云书院继续上学,他们二人分开,剧情再一次变动,第二步成功,虽然知道谢玄霄绝不可能轻易放手,但至少这三年,也足够张对雪成长了。
只待进入剑宗,便再没有谁能将他困在笼中,做一只只会歌唱的鸟儿。
纸页翻动,贺亭瞳看向后面一页。
接下来是相里灵泽与相里玄,这一年他们俩倒是没发生什么大事,也不过就是针锋相对,将天音阁闹的上蹿下跳而已。
相里灵泽还是那般跳脱,时不时跑到剑阁这边过来绕上一圈,他逃课较多,天音阁离他们又较远,故而没办法整天往他们身边凑。不过时常能听见他捣乱的消息,有两次还被贺亭瞳逮着他翻墙,骑在墙头时被阵锁住,上不去下不来,苦着脸求爷爷告奶奶,试图让贺亭瞳放他一马。
不过被铁面无私的贺监国押回天音阁去了,相里灵泽气急败坏,声称要同他绝交,不过气了十天,又若无其事过来溜达。
他人缘并不好,没什么朋友,放眼望去,青云书院里也就能同贺亭瞳他们说上两句话了。
说起来确实是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人了,按照前世的发展剧情来看,青云书院算是他们兄弟俩人感情增进唯一和平相处的时间段,消失的这段时间指不定发生了什么事,在谈恋爱。
啧。
贺亭瞳将书页翻过去,然后就是越千旬的名字。
如今少年魔尊完全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动,再加上他学的阵,与苏昙一个月见不到两次,便是偶尔碰上了,苏昙说不到两句话,便会被秦檀顶下来。
至今他们俩都是半生不熟,甚至越千旬有点畏惧的状态。
别说是当师徒了,现在若是有谁说一句让越千旬去找秦檀学剑,他大概会觉得这人是要谋财害命。
往前翻了两页,贺亭瞳目光落在最前列的一张上,上头云止的名字画了一个艳丽的红圈。
当初在玉衡宗他放了云止一马,一来在对方的地盘上,修为差距太悬殊,贸然动手只会吃亏,二来他确实在此处长大,纵然有千般不是,他这条命确实是宗主给的,云止杀他一次,他与玉衡宗自此便两清了,再不亏欠任何人。
离开前他亦同云止说过,今后再碰上,他必杀之,也不知这个小师弟还记不记得……想来是忘记了,又或是不把他的威胁当回事。
他执笔,正待开启一个邪恶的小计划,旁侧窗户外忽然发出咔嚓咔嚓指甲剐蹭的声音,让人牙酸,片刻后,一道银亮的剑尖贴着缝隙伸进来,卡蹬一声撬开了窗子,随后苍白的指尖尖扣住窗棂,抠开条缝隙,缝隙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鬼鬼祟祟将他盯着,发觉贺亭瞳也在看着他时,那双眼睛也跟着弯了些许。
“贺亭瞳!”扶风焉激动的声音从外头响起,“我看到了一个好玩的,快出来,我带你去看!”
贺亭瞳:“……”
也不知扶风焉同谁学的,他现在越来越不喜欢走门了,最喜欢走窗,一日日过来扣窗子,简直做贼一样。
这是个坏习惯,得改。
“把窗关上,走门。”贺亭瞳面无表情将窗子关死,不留一点缝隙。
片刻后窗子外的人影挪动,来到了门口,咚咚两声,扶风焉敲门,得了允许后,方才蹑手蹑脚进来,站在桌边眼巴巴将人盯着。
贺亭瞳收拾东西,好整以暇,“说吧,什么大事,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方才在外面碰见了一只魔。”扶风焉用最快乐的语气说出了最恐怖的话,“我仔细分辨过,就是你宗门的那只。”
一瞬间疼痛与寒冷袭来,他好似又躺在了落雪崖底,听着呼号的狂风,被落雪埋葬。
贺亭瞳指尖一紧,“在哪儿?”
“是今年新生,正与你那坏蛋师弟在一处。”扶风焉献宝一般供上他的留影石,将里头的画面调出来,“你的坏蛋师弟总到处说坏话,我本想多盯着点,没想到居然有意外发现。”
他抬手,在一大堆各种各样贺亭瞳日常修炼,处理政事,练剑的画面里,艰难翻出一个小片段,指着画面里一个与云止拉拉扯扯的黑脸汉子告状道:“虽然壳子变了,但这魔话多,烦人,我记得很清楚,不会出错。”
贺亭瞳眯眼看着那不算清晰的小片段,人脸,修为,全数变了,想必是夺舍来的新壳子。
他曾经想过如何处理沈奚垣,三年后寒山境出现第一道破口便是沈奚垣里应外合破坏了封印,那是苍生的第一劫,那一战死了许许多多人,修真界顶尖战力去了快一半,直接导致无歧路势大,屠了第二次。
不过当年不等他想办法告状,对方直接消失了,看样子那时候他便被扶风焉解决了。
如今又出现在云止身侧……也罢,意料之中,情理之中,毕竟这两人也是恩怨情仇不断,一直锁死在一起。
贺亭瞳抬眼将扶风焉看着,似笑非笑的没收了留影石,软下声音夸奖,“阿扶哥哥真厉害。”
扶风焉十分受用,他在他面前蹲下,扶着贺亭瞳的膝盖,将脸抬起,“报酬。”
贺亭瞳看着那留影石,一边把玩,一边低下脑袋在人颊侧亲了一口。扶风焉捂着脸,美得冒泡,正喜滋滋回味,另外一边脸忽然也被亲了一下,随后是贺亭瞳清润如春风的嗓音,“以后有什么事不必走窗,直接找我就是,还有,不要偷录我,仙君您这是日日见不够,连夜里也要盯着我么?”
“可以吗?我就看看,不说话。”扶风焉两只手包着自己的脸,整个人陷入僵直,被两个轻吻完全拿捏,他看起来像是马上要冒烟了,还不忘得寸进尺。
“不可以。”贺亭瞳断然拒绝,瞧着实在好笑,也不知扶风焉如何做到的,脸皮忽厚忽薄,见天的想办法撩他,他稍微给一点回应,这人就又承受不住般晕头转向,他一害羞,就好像自己轻薄了他似的。
属实是又菜又爱玩。
将人丢在一边缓了一会儿,扶风焉渐渐恢复正常。
贺亭瞳看着那道模糊的影子研究,沈奚垣是大魔,在魔界地位不低,但就算是这样,分魂之术也没那么简单,这种禁术反噬极大,短短两年裂魂两次,即便是强大如魔族,想必也没那么好受。
这么大的代价,若说沈奚垣是过来追求云止的……他其实不太信。
只是目光落在旁边犹自捂着脸偷笑的扶风焉身上,贺亭瞳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恋爱脑虽然少,但不是没有,毕竟他身边的就很多。
算了。
不管对方因何而来,都不会是什么好事,需要小心提防。
还得多盯着才对。
以不变应万变。
*
新生入学,青云试开始,书院里其他学生也迎来了一年一次的“忙月”。
毕竟引路,录名,考核测试,夫子们人手不够,便全部会抓学生来凑。心地善良的夫子会在这段时间给他们短暂的放个假,而心狠手辣的夫子不仅不会让他们休息,还会要求他们干活之余课业也得继续。
而秦檀就属于心狠手辣那一挂的。
贺亭瞳许久未来上课,先被狠狠的训练了一套,在考核发现他剑术并未退步后,这才放松了些许,将人丢去做初试名录记册。
云止便是这时候与贺亭瞳碰面的。
试灵石放在身前,贺亭瞳坐在后头,所有人上他面前按手印,队列一点点缩短,他看着拿着笔记载人名的贺亭瞳,只觉得头皮都在发麻。
谁能知道,不过短短一年未见,曾经跟在他屁股后头捡破烂的少年居然混得这么好。怎么不让人艳羡,如何不让人嫉妒,曾以为他离开玉衡宗会在外面餐风饮露,苦不堪言,可他不仅入了青云书院,还在这里混的风生水起!
眼看着旁边人一一对着贺亭瞳打招呼,唤一声贺师兄,待轮到他时,云止心中简直酸的快要吐出来,那句师兄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他阴沉着一张脸,将手按于测灵石上,只见华光突现,贺亭瞳风轻云淡的声音响起,“四境,过。”
名册录入,玉牌下发,云止一步三回头,冗长的队伍缓缓缩短,贺亭瞳自始至终也没有多给他一丝眼神,仿佛他们就只是陌生人。
也合该是陌生人。
青云书院的测试云止父亲打听了许多遍,关于秦檀的录影他也揣摩了许多次,这一年来勤学苦练,他用出的每一道剑招都是父亲日以继夜教出来的。
剑阁前两试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他甚至还在青云书院交上了很多朋友。剑阁里头的人多半沉默寡言,琅嬛阁那边就得趣的多。
有来自中州世家的少年大开宴会,将他拱卫在中间,夸他天资聪颖,剑术超绝,生的亦是玉树临风,十分好看。
酒至酣时,连血液好似都要沸腾,他倒在谁人怀里,听着对方诱哄,看着那一张张白皙俊秀的脸庞,眼泪却不住要往下坠。
“云弟可是来自俱北州?”
“可曾听说过贺亭瞳?此人与你乃是同乡,如今正为院长看中,风头无两啊!”
“你们俱北州当真块宝地,尽出人才!”
“我知道他……”云止趴在桌案上,发出含糊不清的哼鸣,“贺亭瞳是我小师兄,在我玉衡宗长大,自幼吃穿用度,我与阿爹何时亏待过他!可他偏偏要背叛我……”
少年看向面前杯盏,里头猩红酒水泛起一圈圈涟漪,如血一般,这么红,他在贺亭瞳身上看过。
贺亭瞳本该死掉的,他应该死掉的……那么重的伤,那么高的崖,那么沉重的坠落声,啪叽——
他不该在这里,他应当在落雪崖,在积雪里,在山石中,风化成一堆白骨,而不是在青云书院,在剑阁,耀武扬威,称王称霸。
那杯泛着涟漪的酒水被灌进了口中,随后云止只觉得晕天转地,他一边哭,又一边笑,最后哆嗦着唇道:“那不是贺亭瞳,那不是我的小师兄,小师兄沉默寡言,内向腼腆,他不喜欢说话,做事犹犹豫豫也没什么主意,如何会忽然变成这样?”
“他死了,早就死了!”
“贺亭瞳现下壳子里活着的,是个夺舍的怪物!”
少年沙哑破碎的嗓音在酒楼里回荡。
雅间里看着热闹放荡,可仔细看过去,饮酒作乐人无一不是双目清醒,不见醉意,此话一出,所有人悚然一惊。
夺舍,魔道秘术,毁人神魂,有伤天和。
九州之内,凡夺舍者,俱已成魔,会被仙盟追杀到天长地久。
负责来套话的少年们面面相觑,最后统一保持了沉默,留影石内,云止颤抖带着畏惧的嗓音不断重复,围绕在他身侧的少年郎不知不觉间散尽了,他们拿着录来的证据,前往琅嬛阁交差。
至于云止,他彻底醉死过去,让人丢在了雅间。
他做了一场好梦,梦中他受所有人喜欢,与有着俊美容颜的沈奚垣相亲相爱,成功拜入青云书院,再入仙盟,在仙盟大比之中进入前十,他的名字落在了青云榜第一页,名扬天下,玉衡宗也不再寂寂无名,一跃成为俱北州势力前三的大宗门。
梦中一切都那么美好,可惜一睁眼,床边坐了个冷着脸的壮汉,正十分不耐烦的用热巾摩擦他的脸。
云止骤然看见沈奚垣,先是茫然,而后便是恶心,他脖子一仰,在对方惊恐的眼神中吐了沈奚垣一身。
“操!”沈奚垣一崩三尺高,连滚带爬的脱下自己的外袍,离人远了不少,他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又看了看床上那人眼中明显的厌恶,饶是大魔现下也有些破防。
他到底还是怀了几点旧情的,这才好心把人从酒楼带回来照顾。可云止当真是个只看脸的,已经吐了多少回了,这身体有那么恶心吗!
“滚!不要靠近我,丑八怪,滚!”
床榻上的少年还在乱七八糟的嚷嚷,沈奚垣深吸一口气,而后提着脏衣服,气急败坏地离开。
如今总归是入了青云书院,前两关对于他这个身体的资质来说实在是有些难度,他只能不断的用修为调整对方的身体素质,这才能勉强够上青云书院的最低标准。
尊上的声音时常从脑海中响起,让他尽快寻找到少主。可惜他如今修为太低,青云书院的禁令又太多,许多地方无法靠近,只能鬼鬼祟祟在自己能去的地方晃荡,试探了这么久,还是找不到头绪。
本就心烦意乱,在看见云止如此对待他后,沈奚垣更烦了。
他将帕子丢在云止身上,而后毫不留情地离开,继续去办他的正事。
他们还在测试期的学生能去的地方有限,沈奚垣修的是刀,剑阁有秦檀,他不敢去,天音阁本就驱魔,其中音律容易重创元神,他也不可能过去找虐,医药他一窍不通,机关这种更为精巧的更不用说,唯一能糊弄一下的就只有琅嬛阁的阵法了。
可惜这地方踩高捧低,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特别多,见他无依无靠,没有背景,直接遭受了欺负,有人往他的吃食里丢东西,还往他房间里塞炸裂符,惹的他心头冒火,恨不能将那几个兔崽子头扭掉。
最多再呆一个月。
沈奚垣给自己定下时限,一个月后,不管找没找着他都不在这里呆了,一堆神经病。
带着一身秽物,沈奚垣前往湖边刷洗。
青云书院的湖边有一条环湖廊道,名叫境花长廊,此处林木茂密,风景甚好,是饭后消食,情侣约会的绝妙场地。
当然也是打架斗殴,组团霸凌的绝妙场地。
只需要提前埋伏,一前一后将人围堵,那被堵着的人便是插翅也难逃。
密林丛中,沈奚垣听见几道尖锐高亢的嘲弄声,“丑八怪,你怎么还敢来我们琅嬛阁上课?!”
“正经的阵师一个都不肯教你,你与你那废物师父天天来我们院里抢材料,半点力不出,挂名还在剑阁里,你怎么好意思的?”
有一道讥讽声响起,“剑阁怎么什么垃圾都收?收了又不要,全丢到我们这,真不要脸!”
“喂!说你呢,怎么不吱声?”
片刻后,一道沙哑森冷的声音缓缓响起,“让开,好狗不挡道。”
那道声音响起的瞬间,沈奚垣元神当中的烙印忽然一烫,他双目圆瞪,不可置信地朝着发声处望去——是少主!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他受了这么多鸟气后,终于把人见到了!!
外袍都不要了,沈奚垣当即蹑手蹑脚朝着那边靠近,拨开草叶,只见四五个人将一个瘦高细长的少年围堵在其中,周边围绕的每个人手中都溢散着点点灵光,想是动了阵术。
而居中那人脸色惨白,眼圈发青,眼皮半耷拉着,透着股说不出的萎靡颓废,一头长发草草顶在头顶,几缕发丝垂落在左脸,将眼睛都遮挡。
夜风拂动,撩开发丝,可以看见头发遮挡下那人脸上扭曲发红的疤痕,像是烫伤,皮肉狰狞一片,凭添几分凶恶。
他笔挺地站在中央,短了半截的手腕和脚脖子露在外头,被冷风一吹,隐隐透着几丝闷青。
沈奚垣几乎将脸也贴了上去。
这就是……尊上流落在外的孩子?那个半魔半龙的种?
未免也太瘦弱了些,感觉像是受了许许多多的虐待,表情也阴沉可怕,盯着这些骂他的人,好像要扑过去把人给生吃了。
不过一打五……沈奚垣目测了一下少主的修为,最多三境偏上,快四境了,可他周围的那群少年修为与他大差不差。
若是继续起冲突,群起而攻之,怕是要挨揍。
沈奚垣在旁侧犹豫,要不要冲上去制止?若是现在阻拦,只怕会牵连自身,以他如今的修为,大概率是过去陪着少主一起挨打。
不行,这样的出场实在是太糗了,会给他们魔族丢脸。他还是去找个夫子过来劝架吧,也好卖给未来少主一个人情。
更何况……
沈奚垣看向少年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庞,半明半暗,有种说不出的阴郁。
这是被仙家养大的孩子,虽然看起来过的不太好,但谁知道他到底是被怎么养大的,对魔族是什么想法?若是嫉恶如仇,宁死不屈,那便完了,带回去也没用,反而是个大麻烦。
可他若是流落在世上,饱经风霜,被仙门歧视,被人欺负凌辱,踩在脚下,满心怨恨……那应该只需要稍稍撩拨一下,很快就能投入魔族的怀抱。
届时修炼魔功,一统魔域,带领万千魔众攻破寒山境,直指三十三天宫!
沈奚垣被自己的幻想给爽到,他挪动了一不的脚步顿时又停住,扎根一般定在原地,看着那五个人围攻少主一人,金色的灵光有如丝线,抽来扯去,阵笼拔地而起,围绕着少年周身旋转,狂风烈烈,吹得人衣衫狂舞,林叶亦被狂风卷动,有如刮骨刀一般冲着人绞去。
若是撞了个实在,虽不说被凌迟成肉片,但那一身皮肉绝对也是要被刮伤,还是要吃上些大苦头的。
待他满心怨恨,锤地痛苦时,他再蹦出去施以援手,告知真实身份,然后离开青云书院,北上寒山境,打开封印,整族南下,杀仙盟个天翻地覆!
沈奚垣热血沸腾,可惜他等了许久,想象中少年鲜血淋漓,浴血奋战,被人打倒后,满眼不忿,发出狠话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眼前一亮又一暗,只一瞬间的事,好像太阳短暂的出现了一下,而后又沉寂下去,只剩着眼球浮现的漆黑的虚影,他还未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先是听见了恶毒的咒骂,“越千旬,你个王八蛋你使诈!”
“你阴险,不配为阵师!”
“放我下来!有本事一对一啊!”
“你居然提前在这里布阵,你个狗东西,我要告诉陆长老,你乱动书院风水!”
待眼睛重新适应光亮后,沈奚垣率先看见的是几根弯腰垂落的竹子,竹稍弯成一个半弧,上头挂了沉甸甸四个人,双手双脚被捆,吊在空中晃来晃去,旁边是舞动的竹枝,鞭子一样噼里啪啦抽在人身上,十分凶残的一顿竹笋炒肉,半空中只能听见他们惨烈的哭嚎和求饶声。
至于骂的最凶的那个反而没有被吊起来,他四肢贴在地上,仿佛被什么东西粘住,扁扁平平往那一趴,越千旬双手环胸,看着色厉内荏的霸凌头头,阴冷一笑,“你告啊,你大可以将今日之事告诉陆老头,你且看看届时到底是谁倒霉。”
非常残酷霸气的威胁,随后越千旬抬脚,若无其事从地上那少年的脸上走了过去。
“呜呜呜!”
小小竹林里,哭声一片,而他的少主,挥一挥衣袖,已经十分高冷的离开了。
沈奚垣看着他邪魅狂狷酷霸拽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们魔族大概有救了。
是天才!还这么冷酷——
明主降临,魔族大兴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越:啊?谁?哪里有救了?我吗?
一更,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近日终于有时间咯,开始爆更。
是谁~大年初一写一万五~是我啊!
另外,新年快乐!!晚上发红包吧!
第58章 青云(三十六)
越千旬被困在阵里三天三夜,终于绞尽脑汁将木先生布下的乱七八糟阵给破开。
他急需睡眠和食物,从木先生那里离开时,两条腿几乎各走各的,冲天的怨气,如有实质。
偏偏碰上了一群不长眼睛的过来找茬,若是放在平时,他大概会学着贺亭瞳那样,先礼后兵,劝上一劝,如果实在不听,那就开干。
可今日他实在太累了,只想赶紧滚回去洗澡吃饭然后躺在他软硬合适的床上睡上个一天一夜。
琅嬛阁里不少人看他不顺眼,从前他便容易被针对,挨了打后跑回去找贺亭瞳告状,处理了两回,可惜那群人屡教不改,隔三差五还分批次来讨打。
虽然他是个阵师,但与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贵公子哥可不同,毕竟他是住在剑阁院子的阵修!
平日里一有时间就会被同院的三个剑修提出去练手,久而久之,他剑术不一定好,但对于怎么打阵师却是轻车熟路,懂的不能再懂。
后来打架打的多了,他就学会了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布陷阱,这大大节省他干架的效率,回去睡觉再也没晚点了。
傍晚的事对他来说只是每天的一段小插曲,抽一顿,最起码能安静一个月,幽魂一样飘回了小院子,越千旬一推开门,就看见正在锻炼的张对雪,还有在小厨房忙活的贺亭瞳,以及跑来跑去不知道在做什么的扶风焉。
“雪哥,瞳哥,木头哥。”越千旬踉跄着坐到桌子边,倒了杯水,舔了一口,然后有气无力地扑倒,“我要饿死了!”
今晚四菜一汤。
越千旬横扫一片,脑袋几乎埋进了碗里。
徐院长在跑到外面溜达一月有余后,终于回来了,一回来便扶风焉堵进了书房。
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实施自己的关门计划。
将人按在桌案前,面无表情道:“贺亭瞳累晕了。”
徐院长寒暄:“辛苦辛苦。”
“院长,那接下来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你了,请您在一个月内写出未来三年青云书院的发展规划,并将所有的政务流程写出来,全部解决。”扶风焉的声音冷冰冰,他按着桌面盯着满头冷汗的老头,幽幽道:“我就守在这里,你不写完我是不会放你出去的。”
徐院长连连摆手:“………不至于不至于。”
意识到把人给逼急了,他终于良心发现,对着气势汹汹的贺亭瞳解释道:“放心,小扶啊,下半年我都不出去了,不让你们俩忙了,老夫自己来,只是我老胳膊老腿,行动不便,一个月干三年的活,怕是要我老命啊,可怜可怜老头子吧!”
扶风焉:“真的?”
徐院长:“谁撒谎谁是小狗!”
于是徐院长这才获得了短暂的透气权,门口没再出现一只固执的门神了。
贺亭瞳我终于拥有了不少空余时间,他一有空闲,便会做饭,其实不管是张对雪还是扶风焉,他们有空都会尝试大展身手,不过显然没什么天赋,做出来的东西,一个不能看,一个不能吃。
重新拥有美味的饭菜,越千旬一边嚼嚼嚼,一边感动的快要哭出来。
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啊,好幸福!
“又有人堵你?”贺亭瞳看着他衣服上的破口,轻声问道。
“嗯嗯。”越千旬塞了满满一大口饭,腮帮子都鼓起来一点,“他们说我是狗东西,还骂我丑,我呸,小爷破相了又如何,我心灵美,不像他们,长的难看也就算了,心里也脏污一片,臭不可闻。”
“我把他们吊在竹子上了打了一顿,明日他们大概又会去找陆老头告状。”越千旬抬起脑袋,憧憬地看向贺亭瞳,“瞳哥,你会罩我的吧?”
贺亭瞳:“他们先动的手?”
越千旬点点头。
“你这是自动防卫,下手略重,便罚你多吃一碗饭吧。”
越千旬火速扒饭,“再来一碗!”
“今日有没有见着什么诡异的人影?”贺亭瞳一边给人添饭,一边若无其事问道。
“有吗?”越千旬挠挠头,“没有吧,我好几天没见着生人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吃你的。”贺亭瞳用肉堵嘴。
于是越千旬不再动脑子,他正在发育期,好像怎么吃都吃不够,三位兄长用完饭后,剩菜剩饭他全部兜进了碗里,开始扫尾,脏盘子丢到水中一洗,再哼着小曲到水房里把自己刷干净,回屋静心打坐一个时辰,便板板正正躺下睡觉。
又是朴实无华且令人愉悦的一天。
*
檀香半燃,云烟飘渺,云止掌心的茶水滚烫,他怔怔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的仙人,掌心烫红了都没察觉。
“你与贺亭瞳自幼一同长大,想必是最了解他的。”谢玄霄轻轻撇开茶沫,“何时察觉他性情大变的?”
“少宫主问你话呢!还不快说!”
一声呼喝,云止回过神来,他赶紧将杯子搁在桌案上,握着烫红的手心小声道,“不好意思,失礼了。”
“前年冬天,小师兄领着我们所有人一同去试炼,结果遇到五境妖魔,他为了救我们,孤身一人引开魔物,却不慎受伤,坠入悬崖。”云止轻描淡写,隐去不少东西,“当时寒山境暴雪过境,我们修为低下,无法御寒,根本没办法去救援,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可当风雪停后,他却让那个瞎……扶风焉背回了宗门,而且医师检查过后,发现他只受了轻伤。”
“更怪异的一点是,从前小师兄沉默寡言,木讷沉闷,性格孤僻,可当他死里逃生后,忽然变得巧言令色,油嘴滑舌起来。”
“不管是灵力还是剑术,都比从前运用的更为纯熟。”
云止垂目,一派黯然神伤之感。
“我与小师兄一同长大,自幼是住在一处的,他有什么变化,我再清楚不过。可实在没想到,当我提出异议后,他在宗门内追杀我,我跳下楼求救,可他却自己捅了自己,丹台受损,跟着那姓扶的走了。”
“丹台受损如此严重的伤,他一个散修,如何医治的起?可如今我与他碰面,小师兄看起来不仅毫发无损,甚至连修为都变得更加精进了。”
少年脸色惨败,眼圈泛红,求救般看向面前人,“云止修为低劣,自幼长在苦寒之地,没见过什么世面,可小师兄身上发生之事,确实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少宫主见多识广,如此重重,只求您替我解惑。”
谢玄霄点点头,满脸同情,“日夜相处之人忽然换了一个灵魂,这确实是耸人听闻。”
随后他看向旁侧坐的规整老头,迟疑道:“徐院长,您看这……”
徐院长理了理自己的衣裳,看着正盯着自己表态的众人,脑门也不由得疼了起来,“少年人,总是阴晴不定的,性格总是隔三差五变上一变也是常事,更何况如你所言,贺亭瞳是经历了生死之危,他从内向变外向,指不定是想开了呢?”
“单纯以性格变化定性为夺舍,老夫觉得是无稽之谈。”
“丹台一事老夫不知,想必归离剑主是清楚的。”徐院长看向另一侧的“秦檀”,青年手掌冒汗,面色不善,靠在椅子上,狭长的眼睛往下一瞥,“麟德八年我在洞虚秘境取丹,出来时碰上的贺亭瞳扶风焉二人,见他们二人衣衫褴褛,实在可怜,恰逢手里有一枚焕灵丹,出手一救,补了那条裂隙。”
“至于青云书院,是我带他们来的。”苏昙看向手指都绞紧了衣裳的云止,眉头紧蹙,“夺舍之语乃是无稽之谈,凡夺舍者,周身元神必定有血气冤邪萦绕,贺亭瞳神魂清正,怎会是夺舍之人?”
“这位小郎君,你当真与贺亭瞳熟识,不是受了什么胁迫,恶意指摘污蔑他人吧?”
今日一早,谢玄霄托人将书院所有夫子聚集在此处,他说新得了一包仙茗,请各位先生夫子过来品茶。
本欲拒绝,可惜三催四请,加之徐院长也在,他便跟着来了。谁能知道,谢玄霄当真是泡了一壶好茶。
“归离剑主此言差矣!”陆夫子冷哼一声,“除却夺舍,亦有献舍一说,若是他心甘情愿将躯壳奉献给邪魔,邪魔死而复生,原身灵魂消散,自然不会带有分毫邪气。”
“依老夫看,不如直接分魂验魄,若是夺舍之人,灵魂自然与常人不同。”
苏昙眉头一簇,问向秦檀,“分魂验魄是什么?”
秦檀并不言语,转而直接顶号,他睥睨众人,冷笑出声,“老头子你说的倒轻巧,分魂验魄,这等阴损的法子也能想的出来,你怕不是元辰宫的长老,而是无歧路的道主吧?”
“裂魂损伤巨大,不花上个三年五载根本养不起来,这伤不落在你身上你倒是不疼,这黄口小儿一句觉得有异你便信了,我若是觉得你脑满肠肥,蠢笨如猪,德不配位,不似元辰宫长老该有的样子,疑似被猪头夺舍,你可愿分魂共某一查啊?”
陆夫子举起手,指着秦檀你你你了半天,脸皮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两位消消气,都消消气,何必因为一个学生伤了和气?”徐院长赶紧冒出来制止,他挠了挠自己的鬓角,叹息道:“分魂手段太过酷烈,我们这是书院,又不是刑堂,何必呢?学生过来是读书的,不是受质疑的,当然,青云书院立校在此,也不会容忍邪魔外道闯进来撒野。”
“验魂一事,无非是去看那人元神,若是魂魄与身体对得上,那就是原装。”徐院长起身,“我记得泓君你好像做过一个游灵境,里头只能放元神进去?”
机巧阁的泓夫子忽然被点名,他应了一声,坐直了身子,“确实有一个,我给它的名字叫三生姻缘镜,不过是随意做出来给夫人配对玩的。”
徐院长强调,“泓君,能照元神吗?”
泓夫子挺胸,“那是自然。”
徐院长爽快道:“那便借我一用!”
这边两人已经开始商量如何探魂了,意识里,苏昙急得团团转,“小贺是不是夺舍我们还不清楚吗?他不是夺舍,他穿越啊!魂魄肯定不一样,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老乡他才十七岁,他能懂什么?”
“人家还没成年呢,这个鬼地方谁乐意来谁来,龙潭虎穴也就算了,孩子开朗点怎么了!爱笑多好啊,我一看这姓云的就觉得他一肚子坏水,原主要是过得快乐,哪里会木讷沉闷?”
“刚碰见小贺的时候他多可怜啊,两个孩子衣服都破破烂烂的,瘦巴巴两根,好不容易养点肉了,现在过来二话不说就要一顿查,你们修真界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
秦檀脑袋里被吵的发痛,他烦的不行,垂目,盯向云止,眼神如刀,几乎要将人成片凌迟,“本尊游历四方时见过不少人,成了精的狐狸也猎过几只,仙盟的戒律堂亦当过两年执事,你尚且年幼,我不审你,只是有句话要问。”
“你今日所言可是出自本心?并无他人指使?”
谢玄霄将茶杯搁在桌上,好整以暇的劝道:“归离剑主,事关书院安危,自然还是得严查一番,我知晓贺亭瞳是您的学生,纵亲属有别,可也不能包庇错认啊。”
云止当着众人的面,直直跪下,指天发誓,“我云止,愿立道心誓,今日如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
“好。”秦檀坐下,任由脑子里苏昙吵翻天,也不再言语。
“这面镜子虽然能照元神,但里面存了不少我夫人爱看的话本子,确实能将人照进去,不过画面嘛……”泓夫子老脸一红,“怕是有碍观瞻。”
“这能有什么?”陆夫子慷慨大方,“咱们活了几百年了,什么东西没见过?”
秦檀淡淡扫他一眼,将人盯的头皮一紧,“还有两日便是终试,总归是要试炼,不若将今年的学生都丢进去,既然要查,那便查个彻底。”
泓夫子扭捏道:“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这可太好了!灵石反正都是要用的,给一个人用要开那么多,给一群人用也是那么多。”徐院长拍手,“这年头赚钱多不容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秦檀啊,你小子有头脑,勤俭节约啊!”
云止脸皮煞白,瞳孔震颤,手指卡在衣袍上,竭力遏制住颤抖,不管多少人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他都不再说话,只当是畏惧秦檀。
这游灵境被用了多年,状态相当稳定,加之是为了偷窥,不能让人发现,故而施术时间选在了子时三刻。
万籁俱寂中,泓夫子将游灵境扩大,此境本体只有三寸大,要想笼罩进那么多人,只能借用其他媒介,比如湖水。
青云书院的广文泽够大,够远,够宽阔,以湖水为镜,再将一整栋楼笼罩进去,十分妥当,毕竟新生本来就住在湖边。
至于这次需要窥探的主角,贺亭瞳,徐院长给他发了条消息,让人夜里广文泽边相见。
贺亭瞳回:“院长,你又想去哪儿玩?”
所有人将他盯着,徐院长捏着通讯灵器咳嗽一声,“有要事,你一个人偷偷来。”
贺亭瞳回的很快,“若有政务可以直说,院长放心,阿扶已被我训过,不会再锁您了。”
顶着众人鄙夷的目光,院长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良心,叹了口气,“我在广文泽钓鱼,不会烤,小贺你过来帮我烤烤,带辣椒。”
贺亭瞳:“这就来。”
某位夫子低声吐槽:“难怪广文泽的鱼总是不见,原来是进了您肚子里啊。”
徐院长连连咳嗽,装作听不懂。
秦檀并不参与,他站在楼宇上,数着时间,就在泓夫子引水为镜的瞬间,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雨花石,朝着半空一掷,天际一道闷雷震响,继而噼里啪啦瓢泼大雨,恰好将整个青云书院笼罩,游灵境释放,碰上无穷无尽的雨幕,天地一静,片刻后骤然一收,雨水声仿佛被什么东西吞咽,无数水汽中,陆夫子破口大骂,“秦檀,你做甚!”
桀骜不驯的归离剑主睨向众人,“凭什么只试探我的学生?既然要来,那就一起来。”
陆夫子冲过去看向水镜,姻缘镜一口气吞下了太多元神,就算有媒介加持,镜身依旧黯淡不少,徐院长眼看着灵石化作灰烬,不由得哀嚎道:“秦檀你个败家子,这是三百斤的灵石啊!”
秦檀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我赔,至于其他人,都给我进去。”
他扭头看向云止与谢玄霄,冷酷道:“需要我请么?”
云止哆嗦着出了门,刚一接触雨水便歪倒在地。谢玄霄撑着伞,看着秦檀缓缓摇头,“归离剑主,您未免有些太过霸道。”
秦檀坐下,翘起腿,冷冰冰将人注视,“我霸道又如何?你们不也是同等霸道?我不高兴,你们也别想笑。”
如果不是徐院长拦着,陆夫子几乎要蹦起来打人,秦檀指着谢玄霄,“你不去,我把你丢进去。”
谢玄霄只得起身,“既然要公平,那便如您所愿。”
少年淋雨倒了下去,又被人七手八脚拖至廊间,苏昙咋舌,“这下进去的人这么多,你是不是打算混淆视听,让他们无暇关心小贺?”
“不是。”秦檀靠在椅背,看着外面铺天盖地的雨,脸色冰寒,“既然打定主意欺负我的人,那也要看看他们罩不罩得住自己的人,同样都在五宗之列,他谢氏又高贵在何处?此气不出,有损道心。”
苏昙:“……你牛!”
*
贺亭瞳夜里被院长点菜,他学了徐院长那么多东西,给他烤一条鱼而已,全当是哄人开心了。
广文泽里几条膘肥体壮的灵鱼,条条都有数,其余人禁止私下打捞,不过整个青云书院都是徐院长的,他偶尔钓一条上来吃吃,也无伤大雅。
去厨房里收拾了东西,贺亭瞳带了刀和调料,扶风焉听见动静已经出来了。
“我也要去。”夜里扶风焉的眼睛好像发着光。
“那便去。”总归夜里睡不着,走一走说不定还能助眠。
只是走到一半,天上忽然下起暴雨,白雾蒙蒙,冰凉的雨丝落在身上,不等他反应,身体忽然一重,随后贺亭瞳软倒,歪进了扶风焉怀中。
扶风焉眼眸发紫,他望着从四面八方被聚拢而去的元神虚影,蹙起了眉头。将这么多人的意识抽出来聚在一处,夫子们这是要做什么邪术吗?
搞不懂这群人一天天到底想做什么。
抱着贺亭瞳去躲雨,他看着怀中睡着的少年,思考片刻,终究决定随大众。只是他元神有异,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样脱体而出,那面小小的镜子会被他的魂魄撑爆,好在他与贺亭瞳之间有一命缕,神魂相牵,如同从前那千百次一样,他的眼睛跟随贺亭瞳的眼睛,他的意识跟着贺亭瞳的意识,飘啊飘啊飘,行遍千山万水,最终落在一处风景秀丽的小镇上。
贺亭瞳刚睁开眼,就看见一个人举着把剪刀朝着他扎过来,“凭什么你嫁的比我好!”
贺亭瞳:“?”有病?
他一步往后退,避开对方的刺杀,那人扑了个空,踉跄两步,随后跌倒在地,嘤嘤哭泣起来。
“贺亭瞳,你抢了我的夫君,抢了我的一切,我恨你,我恨你,你给我去死吧!”
眼看那个人又要扑过来扎他,脑袋混沌,一时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贺亭瞳选择抄起板凳,一凳子下去,木头四分五裂,成功将人砸晕。
他拍了拍手上木屑,又踢了踢地上半死不活的少年,挠挠头,有些不解,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云止?”
我为什么会在这?这是哪里?
片刻后,只听得数道惊呼,有人冲进来,目眦欲裂,指着他骂道:“贺亭瞳,你怎么这么恶毒?云儿做错了什么,你居然这么对待他!我要休了你!”
那张脸着实有些陌生,但也许在什么地方见过,不过比起那张狰狞靠近的脸,贺亭瞳的巴掌已经高高举了起来。
只听得啪一声脆响,那男人被一巴掌抽的在空中转了三圈,而后重重倒地,陷入婴儿般甜美的睡眠中去了。
贺亭瞳甩了甩发麻的手,感觉自己力大无穷。
不等他搞清楚状况,又听得一道高亢的女生,“居然敢打我儿子!贺亭瞳,我宋家要休了你!休了你!”
“不,婆母,我错了!”贺亭瞳嘴巴开合,念台词一样道歉,只是等那小人得志的中年女子扑上来撕扯他头发时,啪叽一声,中年女子转了两圈半,安静的同他儿子躺在一处了。
接下来是他的家公,姑婆,七大妈八大姨……那扇大门敞开着,外头源源不断的涌进来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喊着各种口号,指责他,打压他,贺亭瞳满眼泪水,口中呢喃,说着些乱七八糟,自责,自厌愧疚的话,然后两只手左右开弓,一边一个,从屋子里抽到大门口。
最后整个府上的人都进入了沉稳的午睡时间,而贺亭瞳一边掉眼泪,一边甩了甩红肿发麻的手,看着满地躺尸,陷入沉默。
他不是要给院长烤鱼去吗?这是什么情况?
等等,走到一半,下雨了,然后他晕了过去……游灵境?
贺亭瞳撑起了身子,在院子里走了一遭。
终试不是还有两天?给新生的测试怎么轮到他们头上了?
他在满地的“尸体堆”里搜寻,确实,不管男女老少,虽然妆容打扮略有不同,但若是细看,五官稚嫩,全是青云书院的学生。
坐在门槛上,贺亭瞳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这是什么情况,今年终试难道是全校一起参加?
镜子外,秦檀指着一胳膊将人顶飞半米远的贺亭瞳,看向陆夫子,“你说他是夺舍,可如今看神魂,是不是那张脸?是不是那个人?”
“入幻境不过半刻钟,便能分清楚现实虚构,心智之坚,举世罕见,若非我坚定,此刻一个好苗子便让你们给毁了!”
陆夫子脸色难看,他嗫嚅道,“这不是没有分魂吗?既然不是,那便由得他继续在书院读书,又不耽误什么。”
秦檀冷笑两声,“此次测试所用的灵石归你们元辰宫出。”
陆夫子:“我出就我出!”
他将脑袋一扭,专心致志去寻自家少宫主。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只听得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有人骑着高头大马,春风得意,正在娶妻。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待到门前,从轿子里下来一个满脸懵的张对雪,而他家少宫主一脸温柔的将人牵着,入洞房。
红烛垂泪,谢玄霄掀开盖头,看向盖头下的人影,脸色骤然一变,“怎么是你?”
张对雪反唇相讥:“为何不能是我?”
言罢将盖头一掀,霸王硬上弓。
陆夫子指着里头的画面,老脸羞红:“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
泓夫子伸手挡着脸,“谢少宫主分到的这一册,叫替嫁风云,讲的是恶毒姐姐……不,现在是恶毒哥哥,替嫁小白花妹妹的故事,强扭的瓜不甜,但耐不住带劲,没办法,夫人爱看,夫人爱看哈哈哈……”
陆夫子眼看人都要滚床单了,目眦欲裂,虽说他家少宫主早就同张对雪有了夫妻之实,但人家小夫妻自己被子里搞的事,如何能放在大庭广众之下供人观看?
“快停下,把人弄出来!”陆夫子的嗓音都破了。
泓夫子抱歉道:“人太多了,没办法停,不过你放心,这里面不会出现不宜身心健康的东西,会拉灯,咱们看不见的。”
果不其然,画面中两人滚到床上的瞬间,帐子垂了下来,遮盖了视线。
陆夫子:“………”还算有点良心。
不过泓夫子的夫人平日里爱好实在是有点多种多样,当然,看得出她最偏爱狗血,画面中青云书院那些天之骄子在一个个画面格子里爱来爱去,恨来恨去,实在是惨不忍睹。
贺亭瞳解决完云止后便开始了寻找小伙伴的旅途,他往前望去,偌大的小镇上,乌云密布,远处有雨声,却看不见落雨。
高楼上有人在跳楼,留下一句“永世不见”后,背后朝地,以一种孤绝的姿态坠落,他路过,把在楼上身后欲抓的另一人踹了下去,做一对亡命鸳鸯。
还有人在大门口挂了根白绫要上吊,贺亭瞳拔剑砍断布绸子,深藏功与名。
他路过一处大宅院,听见里面熟悉的声音,是张对雪,少年泪流满面,对着眼前一脸冷酷的谢玄霄大喊,“你不爱我!”
“他确实不爱你。”贺亭瞳骑在墙上,添油加醋,“你们在一起过不了两年他就移情别恋了,别喜欢他了,过来跟我走吧,我们去闯荡天涯!”
张对雪:“我要他爱我!”
贺亭瞳从墙上蹦下来,把张对雪扛着,吭哧吭哧带走了。
谢玄霄泪流满面在后面追,喊着“阿雪,阿雪,你不要走,没了你我怎么活啊!”
追着追着,骤然惊醒。
元辰宫少宫主站在大街上,忽然之间,满脸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
发癫的所有人:???
小贺:还好我醒的快。
昙哥:无所谓,我会记录
第59章 青云(三十七)
贺亭瞳扛着张对雪拔足狂奔,他肩膀上少年拼命挣扎,泪流满面,嘤嘤哭泣,“夫君他不爱我,他怎么会不爱我!夫君救我,你这贼子快放开我……”
“哭什么哭,你夫君他不要你了,跟我去拯救世界吧!”张对雪压在肩上老长一个,有点沉,最重要是他劲儿大,挣扎时手舞足蹈,虽然他大概沉浸在狗血剧情中,忘了自己是个剑修,但巴掌舞地虎虎生风,贺亭瞳险些招架不住,大口喘气,额头汗水汩汩,被锤得想吐血。
不过更离谱的是张对雪的眼睛,可能这里的剧本有个什么神秘能量加持,流水一样的眼泪涌出来,雨点一般洒在地上,贺亭瞳感觉自己像扛了枚洒水器,一路沿着墙根浇过去,后头的谢玄霄还提着衣摆在狂追,眼看越追越近,贺亭瞳灵光一现,对着悲伤至极的张对雪大喊,“张兄,你如今剑意几阶了?”
张对雪哭声一窒。
贺亭瞳扛着他翻过墙根,再补上一句,“张兄,你的剑呢?”
张对雪左看右看,两手空空如也,焦虑感顿时袭来。
“归离剑主三日前给的那一道剑意,你悟透了吗?”
张对雪瞬间冷静,“啧,还没有。”
他呛咳两声,瞪着挂了泪水的一双眼睛,看着四周不断变化的场景,后知后觉,红着耳廓默默捂住了脸,“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是遇到了敌袭吗?”
远离了那处宅院后,张对雪越发清醒,他回想起自己方才和谢玄霄的拉拉扯扯,揪着自己本就不算齐整的头发,无比懊恼,“这是怎么回事?我难道中邪了?”
“应该是大家都中邪了。”贺亭瞳揉着自己酸痛的肩膀,往四周打量,“我们大概是掉进了一个游灵境中,也不知是不是夫子们突发奇想,对整个书院开始突击测试。”
“现在怎么办?”张对雪抹了把自己脸上的泪,他卷了袖子胡乱一擦,蹲在旁边歪头歪脑,“解灵?”
“可能没那么容易。”贺亭瞳看着四周一片爱恨情仇,乌烟瘴气,想起来了一系列不太和谐的往昔记忆,没忍住按了按自己的脑门,“我们人员全部分散,现在情况不明,还是先将阿扶与小越他们找到再说。”
张对雪点点头,随后又蹙起了眉头,他指了指遍野仿佛发癫的人群,迟疑道:“大家现在都在谈恋爱,我们该怎么找?”
贺亭瞳挽起了袖子,捏捏指骨,噼啪作响,冷笑一声,“总归是要清醒的,大好时光谈什么恋爱,张兄,你我联手,一个个,拆过去!”
张对雪看着贺亭瞳的表情,不知为何,觉得自己这好兄弟,身上好像带着冲天怨气。
他莫名抖了一下,“好,但要怎么拆?”
贺亭瞳大步流星,“跟我走,向我学。”
张对雪从前一直觉得自己的这位好友,稳重,耐心,体贴,温文尔雅,芝兰玉树,是师长眼中的好学生,同窗眼中的好榜样,不可多得的大好人。
直到他看见贺亭瞳一巴掌将一位深陷情障的师兄抽飞,然后一个滑跪,从善如流抱住另外一位风流多情师兄的大腿,在对方撩妹时大声喊爹,当“小情侣”陷入愤怒的争吵中时,他已经蹿到另外一个院子,点燃一串鞭炮,丢进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病弱黑月光的被窝里,正取心头血救人的苦命小鸳鸯目瞪口呆看着在噼里啪啦炮竹声中,原本奄奄一息的“黑月光”屁股着火上蹿下跳。
反派揪着红玫瑰白月光桀桀大笑,对着男主要求极限二选一,贺亭瞳一脚踹飞男主,又提着抢过来的鞭子,在红玫瑰白月光的尖叫声中,把反派和男主绑在一起,挣扎中不幸双双亲嘴……
张对雪看着已经杀穿了的贺亭瞳震惊不已,“还能这样?”
脚边“男主”和“反派”已经清醒,是两位剑修师兄,他们俩关系不算太好,现在正扭着头狂吐,游灵境中哀鸿遍野,骂声一片。
张对雪看了看“生灵涂炭”的前路,欲言又止,但一想到还等着他拯救的扶风焉和越千旬,他的小伙伴还被困在这满地乱滚的恐怖剧情里,谁知道他们遇到的是挖眼还是挖肾,他破坏剧情的心便坚定起来。
当即抽出长剑,跟在贺亭瞳身后,“我来助你!”
“这到底都些什么剧情啊,我拆!”
贺亭瞳一手巴掌,一手点火,有什么用什么,仿佛出了闸的猛兽,从苦情戏杀到火葬场,揪着那群假鸳鸯开始猛锤,有了张对雪的帮助,更是如虎添翼,游灵境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
天际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耳边好似总有雨声不绝,相里玄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他背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形,跋山涉水。
四野里不见人烟,唯有背后那个轻飘飘的躯壳,紧贴在他背后的胸腔中,有一声声的心跳,咚咚咚,缓慢而炽热。
“放我……下来。”血淋淋的手指无力弹动一下,而后又弱弱垂了下去,“少主,带着我……你逃不掉的。”
相里玄不语,只是背着人一味的向前走。前方是不见光亮的窄路,雾雨蒙蒙,水汽弥漫。
他们一个是世家少主,一个是小小随侍。世家覆灭,家族灭门,少主在一众人的庇佑下侥幸逃脱,身边亲近的人死的只剩下了这么个小侍从。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身无分文,相依为命,少主又受重伤,小侍从没有什么太大的才干,自幼倒是跟着少主耳濡目染学了一两首琴曲,没有办法,只能上花楼里谋了份乐师的职业。
少主全家覆灭,流落街头,心如死灰,小侍从一边赚钱,将所有的花销都用在了少主身上,可看着对方日渐黯淡的眸光,想着如流水般填进去的药水,还有楼里对着他动手动脚的纨绔,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揪着少主的衣襟,尖酸刻薄地嘲讽。
“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你吃了我这么多药,你明日便得百倍千倍还回来!”
“不还回来,我就将你先X后X!少主,你别的不行,这身皮相却还尚可,小人我垂涎已久。”
“你若不动,那就别怪我物尽其用了。”
小侍从对着草席上不能动弹的少主亲了一口,干巴巴,嘴皮开裂,啃上去第一下便有些扎嘴。第二下,对方黯淡的眸子颤动些许,他尝到了柔软的唇肉,裹着股腥甜,第三下,是贝齿后粘腻的舌尖,一股大力袭来,他被人一把推开。
床榻上病的快死的公子难得还能蓄积那么大的力气,他捂着嘴,狼狈呛咳,“陈小雨,不许亲我,我们是……”是什么?
下一刻,他看到对方丢在他面前的琴,“不想我亲你,你就去干活。”
少主本就是乐修,一曲成名,千金难买。
他的名头渐响,只是弹了一支旧曲,仇家却找上门来。
小侍从弄晕了少主,在仇家点曲时,冒名顶替。一曲落,仇人展开折扇,点了点帷幕后的乐师,“这曲子本公子许久没听过了,不过调子倒是错了好几个,你学艺不精啊。”
小侍从谄媚,“曲有误,傅郎顾。”
不过反派傅公子没那么多风花雪月的心思,他一合扇子,摇摇头,“难听,念在你年纪小,之后不用弹曲了,换个活儿吧。”
数个人涌上来,按住小侍从的手,废了他的手指。他扰了贵人的兴致,自然少不了折磨,让人打到闭气,又一卷草席裹着,丢出了楼外。
少主寻到人时,只看到一把软绵绵的肉,摸一摸,骨头好像装在袋子里的木头,一截一截。
他背着人逃命,一言不发。
听闻更远处有仙山,还有师门,有仙人,他寻到仙人,就能救下他,背后的人那么小,那么轻,小侍从是很爱笑的,曲子虽然总错调,可若是认真,他可以做的很好。
他才十八岁,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他不能死在这里。
身后的气息渐弱,相里玄急了,心中似有火烧,咬牙喊,“陈小雨,你不许死。”
“你若死了……你若死了……”他脸颊上落下一行水,分不清是雨水,汗水,或是眼泪,唯有声音,实打实的沙哑,“你若死了,我怎么办?”
“少主……我是累赘。”少年蓬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黯淡无光,“我若死了,你好好活。”
“好好的……活……”少年声音低微下去,渐渐地再没有回应,体温变冷,连心跳声都若有若无。
相里玄背着人在泥泞中跋涉,他狂奔起来,剧烈的喘息,肺腑都快要炸掉,嘴中满是铁锈味儿,不知奔跑了多久,脱力的少年趴在地上,抓紧了一簇野草,他埋着头,无声的哭泣起来。
正绝望,忽然听见一道温润含笑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哭这么伤心,死老婆了?”
相里玄茫然地抬起来脑袋,他看着雨幕中不知何时窜出来两个人,那两人看起来也有些狼狈,衣袍上甚至还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双眸一亮,带着仅剩的希望朝着那两人爬去,“救救……救救他……”
悲痛欲绝中,他听见其中一个人说道,“救不了,救不了,不管是青云书院,还是仙盟,好像都不许搞骨科。”
“相里玄,原来你喜欢你弟啊?”
一道声音落下,他扭头,看着身侧那张昏迷的脸,忽然如遭雷击。
第60章 青云(三十八)
一张清心咒打进眉心,相里灵泽缓缓睁眼,看着面前半蹲着的两人,他蹙眉,“贺亭瞳,张对雪?你们怎么在这儿?”
他从地上起身,清醒的那一刻施加在身上的幻术尽数溃散,穿着睡袍的相里氏三公子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骤然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两位旧识,揉了揉眉心,露出个吊儿郎当的笑,“我刚刚好像做了个噩梦。”
贺亭瞳蹲在他面前微笑,“也许不是噩梦。”
相里灵泽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我怎么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张对雪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的,大家都一样,被话本子安排了,没办法嘛。”
相里灵泽松了一口气,随后就听见张对雪话音一转,睁着那双漆黑的大眼睛好奇道:“不过三公子您与令兄之间的关系可真好啊,一点也不像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样针锋相对呢。”
相里灵泽浑身一僵,贺亭瞳的脑袋从另一边探了出来,一手搭在他肩上,“是啊,他刚刚背着你大哭呢,不过清醒后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怎么的,人已经跑了。”
闻言相里灵泽身形一动,随后又硬生生克制住,挠了挠头,似笑非笑道:“你们方才都看见了?”
“看见了。”贺亭瞳与张对雪双双点头,被锁在中间的相里灵泽表情阴晴不定,他试探道:“不惊讶?”
“不惊讶啊,不都是话本子害的嘛?”张对雪低语,面带微笑,话音一转,“我看这里四下无人,十分隐蔽,三公子,想必你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你与二公子之间的关系吧?”
相里灵泽:“………?”
“唉,张兄,我们与三公子好歹同窗一场,又有合作破阵之谊,吃了那么多顿酒,你怎么可以这么威胁他呢?”贺亭瞳摆摆手,“这样不道德。”
旁侧相里灵泽满头的冷汗,听见贺亭瞳如此开口,提起来的心稍微放下去一点,正要感谢,就听得贺亭瞳话音一转,“虽然三公子是乐修,打不过你,但万一他要是为了保守秘密想杀人灭口,这样岂不是有损我们之间美好的同窗情谊?”
相里灵泽:“………”
一左一右两张阴险的脸贴近,贺亭瞳含笑开口,“三公子,你说呢?”
相里灵泽受不了,崩溃道:“你俩到底想干嘛?”
贺亭瞳从善如流,“帮忙找人。”
张对雪一抬手指向前方,“看到那一大片人了不?”
“全、部、分、开!”
“不早说!”相里灵泽松了一口气,“拆,全拆了!”
棒打鸳鸯小队再添一人,如虎添翼,一路浩浩荡荡冲过去,枝头上的鸟儿都别想有成双对的。
*
越千旬坐在骷髅头垒成的王座上,周围血气翻涌,雾气都带着红。他一身红黑交叠的长袍,双眸赤红,颊边一抹青白的鳞片,更添凶残,竖瞳血红,泛着冷光,翘着腿,十分邪魅狂狷地靠着椅子,垂眸看着座下半跪着的青年。
对方身缚铁链,狼狈不已,长发凌乱,跌坐在漆黑大殿中,有如一朵盛开的睡莲。
“师尊,你可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到如此下场?”越千旬仰头微笑,露出尖尖犬齿,在烛火中泛着摄人寒光,“当年你推我下悬崖时,没料到徒儿我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吧?”
叮叮当当中,铁链收紧,青年顿时被一股巨力拉扯而来,落到越千旬怀中,被掐住了脆弱的脖子。
“放开我!”对方挣扎,长发散乱,衣衫不整。
“师尊,别动。”越千旬声音低沉变态,“你反抗我一下,我便杀掉一人,再动下去不若算算,届时宗门内又有多少人命够你挣扎的?”
“你这逆徒,欺师灭祖,成何体统!”青年愤恨,双目含泪,从脸颊边缓缓滑落。
“哭也算时间哦。”越千旬吹气,邪魅一笑,粘糊道:“不然做个交易,师尊讨好本座一次,我便放走一个师兄,如何?”
“你……你……你这混账!”
魔尊被骂爽了,手一伸就扯开自己腰带,从怀里掏出一本阵图大全,抵在“师尊”面前,双目赤红,兴致昂然,“来,师尊,你说这困阵如何解?给你一盏茶的时间,写出解阵思路。”
他声音低哑,凑得也更近了些,“若是写不出来我就把你徒弟都杀了!”
躺在越千旬怀中的青年浑身一颤,看着密密麻麻蝇头小字,以及上面的注解,两眼一黑,隐约觉得什么不对,又不知到底哪里不对,他一个剑修这辈子没见到过这么复杂的阵法,眼眶一热,绝望闭眼,留下长泪两行,“我不做,你杀了我吧!”
“你想不做就不做?”越千旬冷笑一声,打了个响指,“拖上来。”
片刻后,便有两道黑影将三个人生生拖了上来,铁链叮当,贺亭瞳与张对雪,相里灵泽三人被串成一串,挤挤挨挨,你推我搡中押入大厅,位置有限,相里灵泽不幸被踩,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发青,金鸡独立蹦来蹦去。
越千旬斜倚在座位上,怀中躺着被缚的美人,抬眸一扫,冷笑出声,“这便是你的徒儿?一个个歪瓜裂枣,不成气候。”
“来人,把那个蹦来蹦去的拖下去宰了!”
青年顿时挣扎起来,声音沙哑,“不!”
他泪流满面,宛若破碎的瓷器,胸腔剧烈起伏数次后,连呼吸都沉寂下去,“我做……我做……”
“我草,这里剧情这么劲爆?夫子们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东西啊?”相里灵泽赶紧扭头,一把挡住贺亭瞳的脑袋,“你年纪小,不要看。”
张对雪耳垂发红,思索片刻,毅然挡在贺亭瞳身前,“师徒不伦,确实有伤风化。”
贺亭瞳:“……”
他扶额,拍拍两人肩头,指了指最上头的那个,“他才十五,那才是最不能看的,而且两位仁兄,你们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啊。”
张对雪牢牢挡住,坚定道:“大一岁也是大。”
相里灵泽回头抛了个媚眼,“对啊,小贺仙君,叫阿兄。”
贺亭瞳:“………”
他看着一身红袍,尾巴快要翘到起来,正乐滋滋调戏他的相里灵泽,眉眼一垂,温柔乖巧地喊道:“小雨哥哥,帮我把他打醒。”
相里灵泽一个踉跄,眼中茫然,“你怎么知道……”
贺亭瞳在他出神的这瞬间,已经大步冲了上去,“听二公子说的。”
相里灵泽有些出神。
灵泽是他被先回去后,那高贵的仙人爹娘为他起的新名字。
至于他在人间的名字,那个喊了十四年,在回族后被爹娘觉得土气的名字,已经许久没人叫过了。
小雨。
陈小雨。
一些杂乱陈旧,尖酸刻薄的吵嚷声,充斥着劣质脂粉气的气息涌上来,相里灵泽垂眸,暂时将杂念抛开,幻出古琴,挣脱了这本就形同虚设的锁链,拨弦掩护,三人袭向高座上的越千旬,一顿暴打。
狂傲邪魅的魔尊起初还能笑出声,只是他忘了自己现在是个阵修,在没有提前布置陷阱的情况下,对上一个剑修,一个乐修,以及一个什么都修……简直就是找打。
在张对雪一剑破开迷障,冲向王座的瞬间,越千旬吧嗒一下松了手,任由怀里的“师尊”滚在了地上。
“不是,徒弟怎么比师父要厉害啊?”越千旬摸不着头脑。
随后一道银亮剑光携带风雷之势,转瞬斩至眼前,少年魔尊瞳孔紧缩,从椅子上快速翻滚下去,挥袖叠出数道阵符抵挡。
毕竟还是有主场优势,小仙篆威力大增,空中只见剑气与灵气相撞,越千旬学了这么久,到底还是有几分底子在的,抵挡了那么一盏茶的时间吧,便被张对雪三两下擒住了臂膀,按在地上。
魔尊性子倨傲,自然宁死不屈,他双目通红,看着正抽系带要捆他的张对雪,冷笑一声,“你们以多打少以为能赢我?休想!”
他含恨看向角落里刚坐直的“师尊”,目眦欲裂,含恨道:“师尊,我恨你!”
“本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完越千旬就要爆丹台自尽。
“不要!住手!”那边青年凄厉惨叫,跌跌撞撞朝着这边跑过来,没两步腿软摔倒在地,慢吞吞向前爬。
场面一时万分悲情。
贺亭瞳闻言翻了个白眼,甩甩胳膊,思考怎么能够快速把人唤醒,要不然一锤头下去把人砸晕?
思前想后,他心生一计,凑到越千旬耳边低语,刚吐出来一个秦字,在地上一几一几爬行的越千旬便浑身一震。
只是不待他彻底清醒,整座大殿忽然颤抖了一下,一道裂口从黑暗处蔓延至此,随后大片黑雾如浪潮般涌来,贺亭瞳眼皮一跳,堪堪后退,拖着越千旬欲跑,另外一道玄色身影却比他更快,苍白手指用力扣住他的手腕,一双暗红的眼瞳隐带讥诮,下一秒,魔息暴涨,宛如从天而降一张大口,直接冲着贺亭瞳脑袋吞来!
这一次涌来的魔息不似越千旬抬手时那般小打小闹,是真真切切的魔气。
沈奚垣。
他找过来了。
张对雪反应极快,反手一剑刺去,却被对方一手捏住,他蹙眉,手中灵剑消失,转瞬出现在左手,下一剑依旧被铺天盖地的魔气挡住,没了躯壳限制,汹涌的魔息四溢,那阴邪的,仿佛能将人灵魂腐蚀的秽气,略微触碰一下便叫人浑身发冷——十境大魔。
姻缘镜外,一众夫子齐齐变了脸色,纷纷从看戏的座椅上站了起来。
他们打开姻缘镜,是为了查探贺亭瞳的身份,看他有没有夺舍邪道,各位夫子心里门清,贺亭瞳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故而此举只当是秦檀与陆夫子的争斗,剑宗,元辰宫一个也惹不起,干脆让他们自己去打。
同样给书院学生一点警醒,不要以为在学校就可以放松,当然,还能顺带考校一下功课。
可谁能想到今年学生当中居然当真有夺舍之人,且是一只魔。
他怎么敢的?
秦檀骤然起身,按住长剑,“开阵,诛魔。”
泓夫子坐在旁侧,看着桌面上自己的铜镜,脸色僵硬,“开不了,姻缘镜只有那么大点,如今能撑下这么多人,靠的是灵雨作为媒介,将镜中所有话本子展开,分割成了一个个独立小世界,可要想将他们的元神归位,便要将小世界压缩……那等于让所有学生的元神撞到这魔族的嘴里。”
泓夫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群低境小崽子,这与要他们性命无异啊!”
“那便开阵送我们进去。”
“暂时开不了。”泓夫子汗如雨下,嘴唇都在哆嗦,“这里头容纳了太多人,开关哪里有那么随意的?而且我们都是八境之上的修为,元神根本进不去啊!姻缘镜内里其实极其脆弱,若是直接斗法,恐会崩裂,谁能知道届时崩裂断在何处,影响的又是哪家孩子的元神?”
陆夫子一张富态的脸顿时铁青,他抬手指着秦檀的鼻子,“若非是你逼着少主进去,现在也不会是这个局面!”
“若非是你包庇你那学生,将游灵境扩散至这个书院,也不至于让羊入虎口!早听我的,裂他一缕魂魄查验,便没有今日这般祸患了!”
“贺亭瞳魂魄正常,并非夺舍之人,凭什么要受裂魂之苦?若非你家少宫主听信谗言,图谋不轨,污蔑同窗,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面对陆夫子的指责,秦檀没有半分退缩,他只是冷笑一声,“我便是有十分的错处,你们元辰宫也得分一半。别在那边聒噪,有时间便去改阵,想办法将人全须全尾救出来,狺狺狂吠,只会显得你无能。”
徐院长即刻起身调停,“你们不要吵了,如今情况还未失控,老陆,你去想办法扩张阵法。”
“小秦,你且歇歇。”
秦檀提着剑,已经扭头直接走了。
苏昙在识海里摇晃小光球,“统子,你快查查,怎么救人啊!”
“你的主角还在里面困着呢!还想不想要任务了,还想不想要积分了!”
在无数数据流刺啦刺啦的声音中,系统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别摇了!我确实查到,有一道搭魂秘术也许可以救人……”
……
小境界内,只是被魔息稍微一碰,张对雪元神上顿时浮现漆黑瘢痕,他拧眉不语,执剑挽掉那片侵染,元神受损并不会出血,但直接落于魂魄上的损伤却极难恢复。
他抬手幻出万千剑影,一手抓住贺亭瞳的肩膀,另一手直接斩向贺亭瞳被抓住的胳膊,“弃车保帅,忍一忍!”
贺亭瞳整条小臂已经漆黑,他稍微抬眸,看着对面邪笑的沈奚垣,也随之笑了起来,只是眼神实在太冷,不辨喜怒,“张兄,退后。”
贺亭瞳甚少对他们用命令的语气,此刻出口,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张对雪:“?”
不待他反应过来,一股狂风吹来,张对雪瞬间被扫飞,冲出了魔息范围。
重重魔障之内,贺亭瞳单手掐诀,他口中呢喃,周身气质顿时一变,元神四周,过于浓郁的灵气聚拢而来,有如实质,甚至现出气浪般晃动的虚影。
沈奚垣蹙眉,他察觉气息不对,一个三境界小修,元神不可能凝实到这种地步,难道还有什么隐藏的绝技?
他暗暗警惕,刚想直接全力将人吞噬,便看见贺亭瞳周身灵光卡壳似的,忽然一黯,贺亭瞳脸色微变,好像吃瘪了一般。
沈奚垣喜不自胜,“怎么?秘法使不出来?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
扶风焉的声音在贺亭瞳脑子里响起,轻轻柔柔的,如沐春风,“别用这个,伤身,我来。”
下一秒,贺亭瞳漆黑的右眼内印出一抹艳丽的暗紫,白色灵焰骤然蹿起,熊熊燃烧,沿着贺亭瞳被抓住的胳膊焚烧而去。
沈奚垣脸色大变,上一次元神凐灭的恐惧再度袭来,他看着已经被点燃的手背,果断断臂,卷着地上昏迷不醒的越千旬飞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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