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灵泽让张对雪捏着鼻子灌了三杯水进去,他抽搐一下,趴在地上哇一下全吐出来,随后直挺挺倒下去,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他身上伤确实多,但不致命,贺亭瞳把人抬到自己房里,四人围在床边,七手八脚开始救治。
饭是不能吃了,只能嚼巴一颗辟谷丹凑合,不过除了扶风焉以外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一时间给相里灵泽处理伤口时也显得其乐融融,好在他伤的确实不重,几粒丹药喂下去,又打了热水来把人囫囵擦洗一遍,给伤处擦上药就用被子一卷,推到床里头让他睡着了。
张对雪好几日没出门,越千旬宅在屋子里研究阵法,他们两人自然也不知道青云书院如今发生的事。
给相里灵泽上药时,越千旬上下打量,不住咋舌,幸灾乐祸,凑到贺亭瞳耳边贱兮兮嘲笑,“书院里不是不许打架斗殴吗?他这是让谁给揍了?我记得他兄长很护着他的,这是惹到谁啦,怎么相里玄都保不住他?”
“惹了相里玄,被他娘揍了。”贺亭瞳淡然补充,抵着越千旬的脑瓜子将人推远一点,“别看热闹了,出去刷碗。”
越千旬:“……哦。”
越千旬出去刷碗了,张对雪站在旁侧,双手环胸,目光在贺亭瞳后背停顿了一瞬,他压低声线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相里玄退学了。”贺亭瞳放下床帐,抬了抬头,与张对雪一起出去讲话,“相里灵泽与家中发生了些许矛盾,目前留在青云书院,过几日便要跟着景明君一同前去仙盟。”
张对雪一愣,他回头又看了床里的少年一眼,对方双眼紧闭,看样子是陷入了熟睡,三人对视一眼,贺亭瞳拉着扶风焉出去,蹑手蹑脚将大门关上。
最后一丝光线合拢,脚步声远去,相里灵泽指尖颤动,良久,他像只虾子般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将脑袋埋进胳膊里,肩头颤动,他咬着手背不发出一丁点声音,只是眼泪汩汩而出,将枕头都浸湿了。
委屈,不甘,怨恨,嫉妒,还有少年慕艾,那一点微妙难言的心思被人戳破时的难堪,化作锋利的匕首,将他胸口戳出一个空荡荡的大洞。
怎么能不恨呢。
他恨相里玄,恨他抢了自己的身份,家世,地位,名字,父母兄长的宠爱,门人亲眷的尊敬。
当他在苔花小院里跑堂,奉茶,被客人揩油,被龟公打骂,摸了一下乐师的琴弦,便被踩断手指时,相里玄正穿最华贵的衣裳,被婢女侍从拥护着去访名师,学仙法,而玄级以上的灵琴他有一屋子。
平生所受最大苦大概也就是洗髓丹上的一点药味儿。
十三岁被寻回相里氏,他穿着粗布麻衣,大拇指抵着不合脚的鞋尖,将鞋面戳出一个破洞,他看见了那么多的仙人,高挑,纤瘦,绫罗在空中飘飞,似壁画上的飞天神女。
他的家人坐在高位,父亲自始至终没出现,母亲看他一眼,像看见一块轻贱的泥点。身后侍从指着人同他介绍,这是大夫人,那是大公子,这是二公子,他被人从后往前推出去,打结的舌头窘迫地说不出来话,只能小心翼翼喊了母亲,大哥,二哥,可惜乡音沉重,一出口四处就想起嗤笑声,像污了谁的耳朵。
他是府中的小丑。
他不够白,不够漂亮,不够文雅,不够聪明,连名字也不好听,陈小雨,土里土气,入族谱时母亲问了一声父亲,对方随手一笔,雨为灵泽,相里氏三公子便叫相里灵泽。
先生说他入道太晚,难开灵窍,此生与大道无缘,不如做个富贵闲人,养在府中一辈子。
先生说相里玄天赋异禀,五岁入道,七岁能奏风陵谱,十三岁时已是三境,前途不可限量。
他知道自己与相里玄天壤之别,他比不过,可人人却又都将他与相里玄比,故意安排一样的衣裳,刻意送来一样的古琴,然后在宴会上被起哄着来上一曲。
他颤抖的手抚上琴弦,第一个调子便错了音。四周是不加掩饰的恶意和嘲弄,将他生吞活剥,高台上相里玄抚琴,像神灵坐下的美貌童子。
三少爷愚笨,二少爷聪慧,三少爷粗鲁,二少爷优雅,三少爷丑陋,二少爷灵秀……就连吃饭时多加一碗,都会被窃窃私语是饭桶。
相里玄是天上的云彩,相里灵泽是地上的泥巴。
于是他摆烂了。
都恶心他,他便恶心回去。
既然都因为相里玄欺负他,那他便欺负相里玄,憎恨他,折腾他,恶心他。屡次请家法,他从来都是当场认罪,转头过几天继续。相里玄很少反抗,他好像永远都没有情绪,冷冷将人看着,寡言少语,逆来顺受,一拳打在棉花上。
无趣。
一直持续到他被母亲打包送来青云书院。
无人打扰的一年,他们住在对屋,关系缓和后,他发现相里玄其实人挺不错,无趣了些,闷了些,但做事妥帖,任劳任怨,对自己无条件纵容,就像某种心甘情愿的赎罪。
很可笑,他流落多年,唯一对他包容的人是他自以为是的死对头。
姻缘镜魔息暴乱之时,他去寻了重伤的相里玄,他运气其实并不好,相里玄落在中心处,茫茫黑雾,他分不清路线,背着人在里面打圈。
相里玄灵力耗尽,让他出去,他没动,最后耗尽灵力将人推了出去,自己陷入围攻。
反正无人在意,他若死了,也无人心疼。
不曾想相里玄又拖着受创的灵体进来救他。
生死之际,他想,闹了那么多年,自己也挺累的了,不如算了,往后和解,不说兄友弟恭,但井水不犯河水也不错。
相里玄对此的回应是,不如何。
他醒来时相里玄坐在床榻边发呆,一开口便是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然后在相里灵泽惊慌失措,顾左右而言他时,握住了短刀,一刀扎下穿透自己的手掌。
剧痛之下,相里玄表情没有半分波动,唯有唇色过分的苍白,他说,“为什么你不死在外面。”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陈小雨,你看我的眼神,真恶心。”
房间被人撞开,他捏着那把沾血的刀,看见匆匆赶来的母亲,对方那慌张的神色,心疼的面容,四周是铺天盖地的指责声,他平静望去,看见相里玄垂着头,以极轻地声音说,“母亲,好痛。”
他便知道一切辩驳都无用了。
自始至终,他只有一个人。孤零零来,孤零零走。
*
贺亭瞳的房间让了出去,夜里自然要同扶风焉挤一张床。
主要越千旬和张对雪也抢不过他。
贺亭瞳白日里同人打架纠缠,加上跑来跑去,实在犯困,夜里睡的极早。
长长一条侧躺在里头,裹走了大量被子。扶风焉不怕冷,他两手交叠,听见人呼吸声浅了,便默默爬起来,去水房卷了贺亭瞳裂开的衣袍缝补。
他记忆力极好,穿针引线,十分利落,很快贺亭瞳的衣裳便趴了条张牙舞爪的“蜈蚣”。
相里灵泽夜里出来时看见的便是就着月光冷脸补衣裳的扶风焉,他揉了揉眼睛,有点不敢置信。
一步三回头走过去,他洗了一把脸,又迟疑地走回来,看着那乱七八糟的针脚,犹豫道:“你这样子补,太明显了。”
扶风焉仰头,那双没什么表情的眼睛将人盯着,意思很简单,“你来?”
相里灵泽幼时过的苦,整天非打即骂,哪里有什么好衣裳,破了缝,缝了破,他手艺虽不比绣娘,但合拢一条缝隙还是十分简单。
扶风焉打量着被恢复的几乎看不出刀口的衣裳,十分满意,愉悦道:“你心中所求甚多,将成妄念,有损心境。”
相里灵泽不解,不等他反应过来,扶风焉忽然抬手,一指按于他眉心,轰然一点白光袭面,他仿佛看见滚滚而来的白火,肆无忌惮冲进他识海灵府,只一瞬间,那些积压在心头的怨恨不甘好像都被驱散了,洞彻明心。
“好了。”扶风焉收手,摩挲着贺亭瞳的外袍,抖了抖,从里头抖出一件雪白中衣,上头亦是一道裂痕,他学着相里灵泽的手法继续补。
相里灵泽呆呆站在原地,月光静谧,他看着地上阴影,心中一团郁气翻来覆去,几乎要将他胸口撑炸,忽然一拍桌案,轰隆一声,怒气冲冲,开口大骂,“相里玄你可真不是个人!绿茶白莲花,伪君子,嫌贫爱富,喜欢留下就留下呗,真以为小爷我对相里氏有什么特殊想法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踏马在姻缘镜救他一命,这厮恩将仇报,臭不要脸,我这一片真心只当喂狗了!”
扶风焉鼓掌,“不错。”
相里灵泽坐在桌子边喘气,复又笑了起来,他伸长胳膊,少年身形修长,骨骼噼啪作响,看着一地月光,身无长物,便伸手够了片树叶抵在唇边,吹奏一首小曲子。
这调子轻而缓,随着春风潜入长夜,飘荡进少年的梦中,哀婉惆怅,叫人心头一软。
扶风焉夸奖道:“好听。”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里灵泽呢喃。
扶风焉歪头,不懂为何相里灵泽会忽然落泪,却见对方摇着头,转身回房间休息去了。
不过调子挺好听。
放下手中的衣裳,他伸起手一勾,一枚青翠绿叶无风自动落在掌中,他拈起叶片张口一吹——
“哔哔叭叭哔哔叭——”
静谧长夜里噪音分外刺耳,隔壁院子里有人破口大骂,“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扶风焉:“……”
作者有话要说:
小扶总结自身优点:好学,贤惠,温柔,善良,勤劳,有艺术细胞。
缺点:(———)神君没有缺点。(扶风焉注)
第72章 青云(五十)
相里灵泽回屋倒头就睡,第二日起来又是活蹦乱跳一枚好汉。
他平日里人憎狗嫌的,大概也是知道自己人缘不好,其实挺少往剑阁这边过来,现在天音阁回不去,索性赖在贺亭瞳院子里,一边养伤晒太阳,一边逗人玩。
张对雪此人长的如临水娇花,实际孔武有力,还很能打架,相里灵泽在他面前不敢太放肆,怕再被殴上一顿就可以直接入土为安了,转而去寻了越千旬调戏。
可惜越千旬日常沉迷于学习,太阳好时就搬到太阳底下算来画去,低着头眼睛都快贴到纸面上去,被相里灵泽提起来数次又趴下去,沉迷题海,爱搭不理。
“你不怕瞎吗?”相里灵泽无聊,坐在桌子边冲着越千旬啧声,“多余的眼睛不要可以送给别人。”
少年的厚重的斜刘海挡了半张脸,额发垂下,几乎挡到了下巴,另一边脸虽然白净,但眼圈漆黑,眼神呆直麻木,看起来有一种阴郁猥琐的气质。
“你这发型谁给你剪的?这么没品。”相里灵泽转过来去掀越千旬额发,露出满是斑驳的伤痕另半张脸。
越千旬将头发扒拉回来,缩作一团,“自己剪的,别管。”
相里灵泽怔愣了一瞬,而后缩回了手,犹豫良久,“说起来,你什么时候眉心生了一颗痣啊?”
越千旬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有点茫然,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红痣,挠挠头,“可能是脸上忽然冒出来的痘?”
毕竟十几岁的年纪,一觉睡醒变出什么都有可能。
院子另一边,扶风焉粘在贺亭瞳身后俨然一个跟屁虫,从院子里的葡萄藤,到角落里摘杏子花,水房里洗衣服,厨房里做午饭……简直一刻都不愿意分离。
相里灵泽坐在椅子上,翘着腿,胳膊肘往旁边一拐,怼了怼越千旬,“你猜扶风焉几时得偿所愿?”
越千旬抬头观察良久,竖起一根手指头,低声道:“一年,现在已经登堂入室了,贺哥反应不大,应该快了。”
“我猜最起码三年。”相里灵泽嘴角一勾,志得意满,“你的小贺哥哥看似对他放纵,实际眼中无情,光有美貌大约不够,扶风焉太木了,没甚情趣,还得学习。”
张对雪忽然凑过来提醒道:“喂,你们不要讨论同窗的私生活啊!”
“打赌,”相里灵泽忽然开口,“输的人请赢的人喝酒。”
张对雪伸出五根手指,“我赌五年。”
越千旬吃惊,“这么久?”
张对雪直接坐在了桌子边,摸着下巴解释道:“小贺人品贵重,看待感情必定认真,五年都算少的,从青云书院出去后,不论是入剑宗,还是进仙盟,变化都很大,到他们出生入死的时候,小贺兴许就会发现自己对扶兄感情不一般了。”
越千旬越想越不对,感觉自己输定了。
*
天气晴好,暖融融的阳光晒在身上,让衣裳都发着烫,扶风焉搬着葡萄藤,往里浇水,葡萄苗去年一整年只去长个子,如今一人多高,今年兴许能结出果子。
水喷在叶面上,水雾在阳光里浮现多彩的虹光。贺亭瞳挽着袖子往里头松土施肥,长长的头发垂在身后,已经过了腰,发带贴在脸上,鼻尖冒汗,像颗沾着晨露的小草,扶风焉觉得甚是可爱,可爱到想一口将他吞掉,含在嘴里,谁也不给,谁也不许看。
“他们几个在嘀嘀咕咕说什么。”贺亭瞳眼角余光瞥了眼角落里聚拢的三人,第六感敏锐的察觉到什么不对。
“在打赌。”扶风焉撑着脑袋,神色恹恹,“他们在赌我们什么时候在一起,小越说一年,相里灵泽说三年,张对雪说五年。”
贺亭瞳:“……那看样子他们很无聊了。”
扶风焉的目光落在贺亭瞳身上,光晕下,少年的眼睛圆而翘,瞳仁清透如琥珀,他望着便觉得自己一颗心都沉浸进了湖里,陡然安静。阅书千万卷,撩人的方式学了千百种,此情此景,他合该问一句,“你觉得我们几时在一起?”
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陡然收了回去。
“天气好好啊,”扶风焉看着天上太阳喃喃,“好困。”
“大约是春困。”贺亭瞳拍拍手,扭头看他,“中午想吃什么?不若去外头下馆子?”
扶风焉立马起身,精神奕奕地洗手去了。
叫了另外那边的几人一声,张对雪躲人,不出门,越千旬看书,不出门,相里灵泽养伤,亦不出门,不过兴致勃勃拟了个菜单,试图求投喂。
贺亭瞳:“想的美,等我回来就给你们啃死面馒头。”
庭院里唯有哀嚎一片。
*
徐静真日常事务相当繁忙,为了保他这位叔叔,他已经在青云书院连续坐镇了五日,这五日内将书院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搜查一遍,并未看见什么特殊东西后,又被院长忽悠着留下许多灵石,用作提升书院防护的阵法,随后徐静真两袖空空,携着一众手下重归仙盟,继续守山。
相里灵泽得了信,与之同去。
徐静真是不愿麻烦人的性子,离开的日子选的很早,晨露未晞,天刚蒙蒙亮时相里灵泽就爬起来梳洗,本欲悄悄走,推开门却看见贺亭瞳几人打着呵欠靠在门口。
“走咯。”少年用手指头指了指大门,“山路甚远,送你一程。”
越千旬还在背阵,袖子里塞了一筒书卷,天天熬夜看书,眼神却怪好,“哇,你怎么要哭了?”
相里灵泽眼眶通红,闻言赶紧去水池边扑了一脸的水,将那点子愁绪压下,“别废话了,赶紧走,我可不想在这里久呆了。”
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出门去。
雾气朦胧,晨露沾衣,岸边垂柳摇晃,从剑阁到书院门口,快步些也要走上半个时辰。张对雪说自己如今尚在求学,但往后定然是要同入仙盟的,说不定可以分到一处,一起做仙官,斩妖除魔呢。
如今魔族又有了动静,指不定就会被派往前线。
越千旬原本眯瞪着一双眼睛,听到“除魔”两个字,精神又好上不少,“当真能除魔吗?那我也要去,到时候我们编进一组。”
“灵泽兄,你此去定要好好混,苟富贵,勿相忘啊!”
相里灵泽:“那是自然!”
贺亭瞳与扶风焉并肩走在最后,他伸着胳膊,按住有些酸痛的肩膀揉了揉,清风拂面,难得心中生出几分忧虑。
三年,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但离魔族朝着寒山境动手的时间也不算太远了。
这次不会有沈奚垣在内接应,可防不了其他人,魔界的封印多年未曾变动,这些年常有魔物突破封印过来,寒山境周边的那些小宗,还得多去查看。
相里灵泽以为自己已经够早了,不想有人比他还要早。
青云书院大门处的石碑外,乌压压聚拢了一堆人,人堆里站着的是头戴帷帽仙气飘飘的徐静真,以及徐静真对面一脸冷淡不耐的秦檀。
书院里一大堆的人过来偷看,主要徐静真与秦檀碰面,这可是青云榜第一第二,九州双璧唉!
不少人还挺期待他俩打起来,不过很可惜,并没有如愿。
徐静真语调绵软,“既然都碰见了,不如与我同去仙盟?青云书院教书一事大可让你掌门师叔再派个人过来,在这里躲着偷闲可不行。”
“不要。”秦檀双手环胸,眉目冷冽,“你想让我去,便先将上头那些迂腐老头解决掉,不然待我过去,斩的不一定是谁。”
徐静真一噎,沉默片刻,唉声叹气,“仙盟为八百年之九州同盟,内部冗杂,世家仙宗,非我一人之力可撼,需下重刀,只是如今焦丘尤有异动,我不好动手。”
“不过总会解决的,”徐静真抬头,冲着秦檀比了个数,“我算过了,只要这个,仙盟此劫必解。”
隔着一层飘渺白纱,秦檀蹙眉看向徐静真,凝重道:“你印堂发黑,命有大劫。”
“对,我阿爹从小就算到我命中有劫,有劫又如何,”徐静真挥手摆袖,“以仁渡之,以德渡之。”
秦檀:“……”
“真的不愿意与我一起吗?”徐静真语调有些惆怅,“难道我面相看起来已经倒霉至此?罢了,待我回山便去寻人看看,有没有什么化煞的。”
门口挤挤挨挨,相里灵泽在额头搭了个凉棚,看着底下光景,叹道,“人可真多啊,景明君这是选了多少人进仙盟啊?”
“据我所知,只你一个。”贺亭瞳双手环胸,站在旁侧。
他们五个挤到了边边上,人多的可怖,相里灵泽撸袖子,“行了,你们送到这就可以了,别进去挤,小心鞋都挤掉了。”
他们四人停在了外面,贺亭瞳思来想去,低声吩咐道,虽然你跟着景明君,但仙盟内部鱼龙混杂,若是可以,不若三月一次通讯,有什么事可多聊聊。
相里灵泽一惊:“这么关心我?”
他目光在扶风焉身上转了一圈,坏笑道:“莫不是你喜欢我。”
扶风焉:“……”
扶风焉:“??”
扶风焉:“!”
贺亭瞳作势要踹:“滚吧你!”
相里灵泽笑着滚走了,他两手空空,从外头挤进去报道,贺亭瞳他们来的迟,晨雾散尽,天光晴好,相里灵泽忽地回头冲着他们挥挥手,“往后再见,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等我发了请你们吃饭啊。”
张对雪应声,“一言为定!”
越千旬站在一个石头包上,用力挥手,旁边贺亭瞳略微挥了那么一下,就听见旁侧扶风焉酸唧唧开口,“你对大家都很好。”
贺亭瞳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那是你没见过我坏的样子。”
他们一群人终是热热闹闹把人送走了,徐静真等人动身,听到一道铃声,随后平地起浮云,云雾升腾而起,飞至空中,变化出一栋白玉玲珑的双层灵舟,其上长绸飘动,玉山叮铃作响,徐静真挥挥手,向徐院长告别完,便拉着相里灵泽飞上灵舟。
仙盟仙官举止有度,排队飞上灵舟,或御剑,或踏云,还有几个骑鹤的,姿态优雅。
眼见灵舟要飞走了,山门口却听见一道呼唤声,“景明君稍等!”
众人回头望去,就见傅白榆领着一青年匆匆赶来,“景明君可是回仙盟?不若捎带我家长辈一程!”
傅白榆挥手示意,他大步向前,过去拦车,连蹦带跳,好不活泼。他身后的青年一脸无奈纵容,正待让孩子慢些跑时,路过贺亭瞳身侧,青年脚步一顿,在原地生生停下。
贺亭瞳一怔。
旁侧扶风焉忽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手指头一紧。
傅清让缓缓扭头,目光有些无理地盯着扶风焉,一时竟也愣住。
贺亭瞳敏锐地察觉到扶风焉的不安,他眸光一动,忽地想起来了,他想到了风雪之中,他在扶风焉膝上醒来,睁眼时看见的那双紫瞳,还有对方腰上的玉佩。
莲花纹,白玉色,与傅清让身上的如出一辙。
傅白榆也过来了,皱着脸,他有点不耐烦,警惕地盯着贺亭瞳,他拽了自家伯伯的衣袖,小声问这是个什么情况。
侧身向前挡下傅清让的视线,贺亭瞳脸上挂上了虚假的笑容,以一种极为惊喜的语调搭话,“前辈,好久不见,您还记得我吗?”
傅清让瞬间回神,他看着贺亭瞳笑道,“自然记得,上次还要多谢小友您引路,不然我不知要多久才能寻到屋子。这是一点薄礼,还望勿要推脱。”
说着,傅清让当着傅白榆的面,从怀中掏出一个储物袋,直接放进了贺亭瞳的掌心。
傅白榆破音:“二伯你怎么全给啦!”
贺亭瞳掂了掂,按理来说这是他结交傅氏的好时机,这东西断然不能收,只是他感觉到身后人的紧张,随意一笑,当着傅白榆的面,将那鼓囊囊的小袋子收进怀里,“那便却之不恭了。”
傅清让表情笑的很温和,“不知小友身后这位是……”
贺亭瞳忽然捂脸,笑的十分娇羞,他靠近扶风焉怀里,将人一把抱住,“我相好。”
越千旬:“………”
张对雪:“………”
傅白榆:“………”
扶风焉:“……!!!!”
傅请让面露茫然,“相好?”
贺亭瞳手藏在后面,见扶风焉一动不动,恨铁不成钢,捏了一把腰肉,示意他给点反应。
在这一瞬间,扶风焉大脑里闪过他点灯熬夜,看完的千万册话本子,感受着贺亭瞳贴在他身上的身躯,放在他臀上的手,无数片段式文字在他脑中浮现,最后灵光一闪——
但见扶风焉一跺脚,一娇嗔,抬手在贺亭瞳胸口捏了一把,掐声羞涩道:“唉呀,死相!”
全场寂静。
贺亭瞳:“……………”兄弟,你是不是记错反应了?
傅清让拱手行礼:“不好意思,打扰了,是我认错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傅清让:不可能是我家少君,应该只是长得像。
扶风焉:误入青楼话本,逼不得已。
此时的小伙伴们:他俩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
熬夜把我人都熬懵了,呜呜呜呜
第73章 青云(五十一)
傅清让略一拱手,便头也不回地干脆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
贺亭瞳怀揣一堆珍宝,手抱扶风焉,微笑着挥手,“多谢前辈,前辈好走,下次再来啊!”
傅清让走的更快了,转眼间便追上了前方徐静真的灵舟,匆匆飞上去,很快消失在人堆里。
扶风焉这才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形略微放松不少。
贺亭瞳比扶风焉矮半个头,方才为了营造小鸟依人的视觉效果,特地往上站了一级台阶,此刻扶风焉将脸贴在他的脖颈边,喘气时的呼吸拂过外露的肌肤,引得人敏感一缩。
四周俱是仰望他们的一众同窗,沉默良久,人群中传出零星传出的道喜声。
贺亭瞳脸都快笑僵了,一回头,看见越千旬正与张对雪俩人正头对头蛐蛐儿,想必是在感叹他们输的很彻底。
伸手拍拍扶风焉的腰,贺亭瞳示意对方撒手,然而扶风焉却像是没发觉这场戏份已经结束一般,仍然将手贴在他腰上,脑袋抵着他脖子,贴在他锁骨处的脑袋,热的发烫。
贺亭瞳:“?”
他垂头将人瞪着,却见扶风焉抬起双眼,眸中雾蒙蒙一片,但隐约可以看出他兴奋到泛着暗紫的双眼。
贺亭瞳低语,“松开。”
“嗯。”扶风焉乖巧应答,缓慢而迟钝地将手指从贺亭瞳腰上挪开,还念念不舍地又摩挲了两把,吐出一句堪称孟浪的感叹,“好细。”
贺亭瞳:“………”
他深呼吸,默默后退数步,迅速同扶风焉拉开距离,灼热的体温远去,晨间的冷风扑在身上,是让人安心的清醒冰冷。
越千旬看着他俩从黏黏糊糊到泾渭分明,有些摸不着头脑,扭头看向张对雪,对方摊手,“大概是在闹脾气。”
越千旬:“?”变脸太快了,小情侣的感情简直就像夏天的天气,时晴时雨,不懂。
人群之外,有谁冷嗤一声,忽地道了句恶心。
贺亭瞳循声望去,台阶正高处展开属于元辰宫校服的那一抹橙红,宽袍大袖,长发半束,发带在风中飘扬,对方居高临下横睨一眼,轻蔑一扫,随后目光定定落在张对雪身上,原本嫌弃的目光顿时一沉,带着十足的阴险得意,那人径直冲着他们来了。
张对雪暗骂一声,“他一般不是早上起不来吗?”
矮身一躲,他一手拽一个,拉着小伙伴们就要溜走,四周是送完景明君后四散的人群,大多都朝着院内去了,唯有那抹橙红,逆流而来,指着他们怒道:“张对雪,我看见你了!你别跑!”
虞柳,谢玄霄头号狗腿,手下,家臣,视张对雪为妖妃,红颜祸水,毕生死敌,欲除之而后快。
张对雪从前在元辰宫出事,十之八九与其有关,最后一次见面是他在张对雪日常用香中下毒,以致大祸,宫主震怒,一道诛心咒差点将人咒死,不过虞柳有个位高权重的好娘,虞长老为元辰宫十二执掌之首,戴罪立功,跪求宫主三日,方才保他一命。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虞柳被谢玄霄责罚后贬了出去,再不见踪影,如今已有两年,再见却还是如从前一般记吃不记打。
青云书院里禁止学生打架斗殴,不过虞柳不是学生,是外来人,按理来说可以揍上一揍的。
只是如今书院出事,院长刚让几大仙宗削了一遍,他们不想再生事端,张对雪还是觉得能避就避。
四人在人流里游鱼般穿插,他们穿着剑阁的统一校服,黑白相间,此刻书院门口也多是剑阁学生扎堆,虞柳刚挤过去,再抬头,眼花缭乱,到处都是十几岁穿同样衣服的少年,闹哄哄凑在一处说笑打闹,眨眼间就看不见那几人人影了。
虞柳捏紧了拳头,骂了一句,“算你小子跑得快!”
石碑之后,贺亭瞳四人排成一条直线,躲在虞柳视野盲区内,看着那人无头苍蝇般在长阶上转悠,越千旬抬头问,“你欠他钱了?这么能追?”
“没有啊,不过一看就知道他没憋好屁。”张对雪眯眼,“不要理他。”
十四岁前的元辰宫对他来说是华丽冰冷的仙宫,他在里面当一个小小的无足轻重的蝼蚁,偶尔被欺负,日子苦,但能过,直到谢玄霄那一抱,他被捧起来,推到风口浪尖,锦衣华服,琼浆玉露,宠爱有加……却不像个人了。
大多数人只将他视作少年仙君慕艾时的一段绮梦,梦总有清醒的时候,毕竟谢玄霄是最会权衡利弊的人。
所以在谢玄霄屋子里,他只是个小玩意,谢玄霄在时,大家自然无有不宠,无有不从,谢玄霄离开时,他便比路边野草顽石还不如。
所有人的态度看上去都很好,只是不理他,忽视他,却做的滴水不漏,将所有的不屑鄙夷包裹在重重假面下,张对雪说也说不过,做什么全出错,在那样的情况下,还得是虞柳,唯有他像个活人一般,会蹦出来指责他勾引谢玄霄,会劝诫谢玄霄不该沉迷美色,不要有断袖之癖,并恳切的请谢玄霄去治病。
当然,他自然劝不动谢玄霄,所以转而去针对张对雪,会堵了他回屋的路,指着他破口大骂,为表忠心,数次谋害,次次失败,再接再厉,持之以恒。
张对雪与他对骂,对打,互相使绊子,直到一柱添了龙息香信的香线,他烈火焚身,灵力走岔,经脉逆行,阴差阳错之下与谢玄霄滚到了一起,破了少宫主元阳。
醒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虞柳了。
当然,现在也不是很想见,其他人冷淡歧视不把他当人是恶,虞柳实打实欺负他也是恶,他都不喜欢。
“你们在这里干嘛?”一道高挑的阴影垂下,“玩老鹰抓小鸡?”
四人齐齐后仰,就看见面容温和的“秦檀”叉腰将他们盯着,“不回去吗,还在这里吹风?”
越千旬听见这仿若春风拂面一般的声音,顿如一棵久旱逢甘霖的小树苗,整个人抖擞起来,连带着看着秦檀这张让人望而生畏的脸,都觉得轮廓好像柔和了许多,耳尖一红,两眼放光,磕磕巴巴道:“秦先生好,您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
苏昙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系统提示骤然提升的好感度,十分困惑,“哪里不一样?”
转而又有些沾沾自喜,果然还是他气质比较好,看起来更帅!
秦檀与徐静真聊天过后便觉得无趣,沉下去专心修炼去了,将苏昙放出来玩。上次姻缘镜内苏昙受了伤,如今情况大好,喜滋滋过来找人玩。
不过除了越千旬,其他人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贺亭瞳是盯着越千旬,表情诡异,张对雪则是唇角颤抖,赶紧要将苏昙拉进来,却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虞柳眼神实在很好,他原地遛了一圈,敏锐发现同人对话的苏昙,二话不说,直接冲着他们飞过来,“往哪儿躲!我看到你了!”
张对雪长叹一声,挽起了袖子,他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如果虞柳还穷追不舍,那就别怪他旧事重提,揍上一顿。
两年前虞柳误将迷香换成了情香,铸成大错,这两年里他被丢去偏远属地餐风露宿,磨练心智,终于在今年调任回宗,只是一回来便听说少宫主重伤,修为大跌的噩耗。
他下意识便想到了张对雪,那个卑贱愚蠢粗鲁低俗的肤浅男宠,少宫主出事,必定是被他拖了后腿!
这两年他境界提升极快,已经是六境修士,本打算相逢第一面好好奚落,却不想这次回宗的只有少宫主一人。
张对雪居然与少宫主分开了。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其余人讳莫如深,并不多谈,虞柳则是欣喜若狂,自然而然便觉得是他家少宫主定然是情劫已过,终于看穿张对雪貌美死相下肤浅愚昧的灵魂,所以将人给打发了。
身为死对头,自然要好好的,全方位地嘲讽一番,才不枉他这几年挨的打,吃的苦。
只是当他与张对雪面对面时,看着不知何时猛窜个头,比他高了一个脑袋的少年,看着他腰上悬着的剑,身后那群人高马大的帮手,忽然觉得情况好像有那么一丝丝不对。
张对雪低头瞅他,“虞小令,大老远过来,有何贵干?”
虞柳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牒丢过去,硬着头皮讥讽,“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宫主有令,即日起你与少宫主亲事作废,逐出宗门,永世不得踏入元辰宫境内。”
虽然要仰着头,但虞柳目光十分得意,有种沉冤昭雪,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畅快,“换句话说,你被抛弃了,死、断、袖!”
张对雪一愣,他捏着砸在自己怀中的玉牒,目光怔愣,自幼长在元辰宫,虽然日子过得一般,但衣食无忧,比常人好了太多,这终究是他呆了十七年的地方,曾经的他觉得……那里算是他的家的。
不过宫主的意思他也明白,既是断,那便断干净,不要给谢玄霄机会,也不要再影响他修炼和往后的人生。
略有伤感,但很快便释怀,张对雪笑,“如此,多谢宫主成全了。”
“话已经传到,宫主意思我俱已知悉,现在轮到你了。”张对雪将玉牒拢在怀中收好,随后一挽衣袖,露出紧实小臂,“呵,断袖怎么了,断袖吃你家大米了?我又不和你断袖,关你屁事?”
一把揪住虞柳衣襟,在对方放大的瞳孔里,张对雪看见了自己凶神恶煞的脸,“两年前你我还有恩怨没有处理干净,择日不如撞日,打一架?”
虞柳:“………”
不过他向来不懂示弱两个字怎么写,也被激起了火气,当即拍板,“来就来,谁怕谁!”
虞柳竖着进青云书院,最后横着被抬出去。
他人躺在担架上,两眼放空,一前一后两个手下将他抬着,稍微动一下全身上下都是散架般的痛。
怎么回事,从前被他捏扁搓圆的小刺猬什么时候这么能打了?他跟在少宫主身边学了这么多年阵,怎么忽然转剑修了?
啊?
张对雪轻伤,衣角微脏,随意挥手:“虞小令,慢走,不送。”
虞柳竖起一根手指头:“你给我等着,一年之后,我必让你吃到苦头!”
张对雪:“等你,下次定叫你满地找牙!”
虞柳:“……你……你!你给我等着!”
走了很远都能听见虞柳的锤床声,确实很气了。
张对雪转身,十分潇洒地叉腰,“完胜!走,咱们吃饭喝酒去!”
他身后,师长亲友俱在,贺亭瞳双手环胸,“那我可要点贵的。”
扶风焉举手:“上绝味斋!”
越千旬抗议:“不许点辣菜!”
苏昙的声音软软飘来,“小孩子不可以喝酒哦。”
……
四月芳菲尽,已是晚春,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四野一片葱茏绿意,贺亭瞳伸手遮挡眼睛,跟在后头慢悠悠地走。
扶风焉将手搭在他肩上,一直侧头观察他的表情,良久,他道:“你很高兴,是喜欢天气,喜欢他们,还是喜欢这样的场景?”
贺亭瞳回望身边人,神态放松,唇角微勾,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温情,“毕生所求,不过如此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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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蓬州(一)
“少君。”
“少君?”
“少君您在何处?”
……
“问卜,求少君保佑我明日成绩上佳。”
“问卜,少君,求问青云书院机关阁第四卷答案。”
……
“问卜,少君,她会喜欢我吗?”
“少君,求雪,弟子愿奉灵珠三百颗,求降雪,不下雪下雨也成啊,太热了,热的没法活了!”
“少君……”
……
扶风焉默默看着眼前漫天遍野的祷词,蒙蒙白雾里,耳中是如潮水般轰鸣的嘈杂声响,如同置身喧闹菜市场,大抵是知道他不在,所以仅有一群小辈在求爷爷告奶奶,聊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略吵。
他的意识飘在半空,一如从前,只静静观看,不去回应,直到有人问他,“风烟,几时归家。”
四周的声音在消退,朦胧白雾中,有人与他隔空对望,重重叠叠的珠链仿佛雨幕阻隔了视线与容貌,唯余高位上一抹浓郁的暗紫,隔着千山万水,牢牢锁定住他的方位,“三年,也该够了。”
扶风焉并不给予对方任何回应,只默默从此境脱离,离开的瞬间还顺手封了傅白榆的“问机”,叫他不能随意在考场卜算答案。
睁眼时日光毒辣,他下意识眯眼,刚巧看见擂台上的挂牌名字轮到他,便提了剑上去打。
青云书院每年都有一场终试,剑阁今年的很简单,在校场擂台上守擂,不许使用灵力和其他辅助,只要能守上三回,不从上头掉下来便算作合格。
他走过去,面无表情往台上一站,基本无人敢上。
笑话,谁不知道秦檀手底下除了张对雪和贺亭瞳外,最凶的就是这个扶风焉,他凶起来连先生都敢打,这擂台上去必败,他又不如贺亭瞳他们懂得让招,无人想上去白白挨打,一时间居然无人挑战。
旁边的擂台上上下下轮了好几波,扶风焉提着剑在上头孤零零站着,就那么在大太阳底下硬生生晒了一个多时辰。
旁侧记录名册的师兄看他那副轴样就头痛,“有没有人来这里?没有人主动过来我就随便点名了!”
最后还是点了三个倒霉鬼,一个上台既认输,一个照面就自己从台子上摔下去,还有一个问扶风焉能不能让他一只手。
扶风焉应了,用一根手指头把人戳下去,旁边的录名师兄道了句“过”,就让他赶紧下去给其他人腾地方了。
他领了自己的玉牌,腿抬了一半,又想起来贺亭瞳日常的行为模式,便学着他的样子对着录名师兄露出个笑,“谢谢。”
录名师兄嘴角一抽,并不回应,只举着笔点了点身后,“贺亭瞳在那边,想必已经出来了。”
扶风焉拔腿就走。
贺亭瞳此时刚从台上下来,天气太热,人站在广场中便像入了烤炉,他脸被晒得发红,却不像其他人那样大汗淋漓,轻微敞了襟口,露出一段白皙的肤,风从衣襟里灌进去,将夏日宽松轻便的衣服吹得贴在身上,是很单薄匀称的弧度。
扶风焉眼睛一眨,感觉到自己胸腔狂跳的心脏,心动,理所当然。
“阿扶!”贺亭瞳朝着他看过来了,并伸出一条胳膊摇了摇,“太晒了,去那边!”
身体比他的想法要快,等他回神时,已经站在了校场旁侧的绿荫里,身后是潺潺流动的水渠,这里温度要低上不少,不过贺亭瞳依旧热,脱下了半边外袍,露出半透的中衣。
少年捏出一张小风篆,顿时有风卷着冰凉的水汽在周身围绕,扶风焉身上温度终于降下来些许,让人觉得舒适的温度,他略微放松,有些想将手覆到贺亭瞳身上,但又觉得这天气太热,会将人烫到,只能虚虚靠在石头上,“他们还要考多久?”
“阿雪无聊,应该会多练上一段时间。”贺亭瞳仰头看了眼天色,“小越上午进的考场,如今应该差不多了。”
果不其然,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听见一把公鸭嗓,然后是越千旬狂奔而来的身影,少年挥舞双臂,兴奋且热烈地扑过来,“我过了!哈哈哈!贺哥,扶哥,我过了!!”
越千旬高举一枚泛着青光的琅嬛阁玉牌,三两步冲着他们扑过来,老大一个,险些将最前方的贺亭瞳撞飞。
“琅嬛阁第一!”越千旬挺起了胸膛,将牌子举起,凑在两人眼前一一晃过去,得意道:“半个时辰速通衍天大阵,木夫子夸我了,说我是百年难得一遇之天才!”
贺亭瞳十分捧场地鼓掌,“厉害厉害厉害!”
青云书院这三年,越千旬上午在剑阁跟着贺亭瞳锻炼学剑,下午到晚上呆在木先生院子里学阵,每日睡三个时辰,没有一天敢懈怠,在这样的勤学苦练下,连升三境,已入五境阵师之列,隐约摸到六境门槛,有长老暗地里挖墙脚,试图将他利诱去元辰宫,不过越千旬依旧铁了一条心呆在剑阁。
目前是琅嬛阁最会打架的,剑阁最会布阵的。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今日把剑阁的测试也过上一遍,明日就能一同去抽签了。”贺亭瞳指了指前边擂台,对着越千旬如丧考批的脸微笑,“加油,记得拿上优,不然小心秦先生回来抽你。”
越千旬:“……”
秦檀两月前收到一封来自上玄境的信件,当夜便与院长辞别,匆匆从书院离开。事情应当十分紧急,秦檀走的急切,离开时丢下只言片语,大抵是让他们最近一段时间无事不要往北去。
贺亭瞳几乎以为是寒山境封印又要破了。
只是两月以来,边境一片安稳,不论是仙盟发下的邸报,还是京玉楼的小道消息,一切如常。
苏昙偶有来信,说自己无聊,让他们认真学习,多注意安全,等他回来带特产。
太阳还是同往年一般热烈,还有一年他们将从青云书院毕业,书院里又来了两批新人,世家弟子含量逐年降低,从前若有八成出自五宗七姓,到了今年,便连一成都不到了。
而今徐院长忽然又一拍脑子,在晨课时念了半个时辰的稿子,大意是书院向来强调务实,所以往后新增实践一课,为期半年,课题不一,抽中什么地方,便要去什么地方干活。
换句话说,他们这届在最后一段日子要被弄去免费打工半年。
回来后,根据表现进行考核分数,表现上佳者可以得到书院夫子们的荐书,愿意入仙盟的进仙盟,想入仙宗的可入仙宗,该继承家业的自己回去继承家业,十分完美。
“你猜我们会被抽去哪里?”贺亭瞳忽然开口问道。
扶风焉:“你去哪儿,我与你同去。”
远处张对雪连败十人,收了剑,从擂台上一跃而下,往他们这边走来,再旁侧是越千旬狼狈躲闪的身影,他气力不够,但好在跑的快,贺亭瞳估摸着他撑三局不是问题。
“明日抽题,不如我来算一下。”贺亭瞳摘下数片草叶,抛于地面,片刻后,他扬眉,“哟,大凶。”
翌日。
排队抽签,四人四签,张对雪分在旁侧的花州,越千旬直接留在书院,贺亭瞳展开纸面一看——蓬州。
西北风沙漫天之地,与云州差了那么十万八千里,虽不比俱北州苦寒,但这地方他苦热,半数黄沙漫天,且多为异族,鱼龙混杂,且不为仙盟所控,别说学生实习,就是仙盟当中的仙官,若是被分配去了那处,都要想方设法跑回来。
张对雪脸色大变,“不可能,你一个学生怎么会安排你去哪里?定然是放错条子了,我去问院长!”
“院长昨日已经离开书院了,你寻不到他的。”贺亭瞳拉住张对雪的胳膊,笑道:“这是运,抽中了那便去做,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放轻松。”
说完他看向扶风焉,“阿扶,你分在何处?”
扶风焉静静看着自己签面上的上玄境,手指摩挲片刻,面不改色将其反转,露出“蓬州”二字,他笑,“你我有缘。”
张对雪:“……”
越千旬:“……”
狐疑地看了看这俩人,越千旬忽然了然,挤眉弄眼,给了张对雪一个神色,传音道:“我懂了,故意的,二人世界!”
张对雪:“…………”
他不懂跑到西北啃沙子能有什么浪漫可言,但如果好友癖好如此,那他只能尊重祝福。
*
麒德十二年夏,七月廿一,暑热,大抵是热的太过,昨夜某位夫子召了一场雨,第二日起床时,温度骤降。
蓬州甚远,贺亭瞳与扶风焉需要提前出发,两人换了轻便常服,收拾好包袱,背上是张对雪送过来的一把灵剑,越千旬塞他怀里的数本符箓,他们四个虽不是穷的叮当响,但确实也没什么余钱,贺亭瞳婉拒了他们俩塞来的灵珠,也不许他们送到灵舟驿站。
出了书院大门后,四人就此分别,贺亭瞳与扶风焉轻车简行,挥一挥手,御剑而起,很快变成空中两个小点。
飞到半空中时,还能听见底下张对雪与越千旬的呼喊声,“记得多发灵笺!缺什么就传信过来!”
贺亭瞳回了个好。
扶风焉站在剑上,晨风拂面,他淡淡开口,“你的签有人动过手脚。”
“我知道。”贺亭瞳一脸淡定,“这次不让动手还有下次,去蓬州好过去元辰宫。”
很好猜,无非是琅嬛阁那几个夫子动的手脚,秦檀不在,院长远行,贺亭瞳将谢玄霄得罪狠了,他们出手把他丢去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算是眼不见为净了。
况且此番坐灵舟出行,书院费用倒是全包,不用自己出钱,就当是过去看看大漠风光了。
领了玉牒,打开舱门,空气中顿时涌出一股腐朽闷臭,混着体味和饭食的气息,冲的人眼前一黑。
扶风焉宛若被当头敲了一棒,呆在门口一动不动,中舱位两人一间,标价八百灵珠,密密麻麻如同窠臼,一层住满四百余人,饭食自理,不可去顶层仙家船舱,只能躺在这三尺见方的小屋子里。
他们来的早,但里头已经呆了不少人,大多都是散修,修为不高,也有普通百姓,鱼龙混杂,到处是说话声,乱七八糟的哄笑声,有男人在说荤段子,被人抽了两巴掌,两方对骂,出口成脏,灵舟内禁止使用灵力,一时间口沫横飞,拳打脚踢,鞋与大饼齐飞。
噼里啪啦声中,他的手腕被一个温凉的手指握住,扶风焉回神,看见贺亭瞳在人群中穿梭,熟练地对牌子,找房间,拉着他穿过混乱拥挤的人群,最后在角落停下,拉开门一看,两张硬板床,一张小桌,上头放了一个方壶。
贺亭瞳轻巧地开窗透气,取水擦床,最后将房门一关,布下静音咒,周围一下子安静。
空中总是冷上不少,灵舟一动,风便从窗子里涌进来,扶风焉昏沉发晕的脑袋也清醒不少。
稍微好受了那么一点后,扶风焉盘腿坐在贺亭瞳对面,撑着脑袋问,“你从前就是这么来青云书院的?”
“我从前坐下等舱。”贺亭瞳指了指脚下,“没有隔间,没有窗子,闷在里面两个月,只能靠打坐撑下去。”
“但也有好处。”贺亭瞳龇牙一笑,“只需要五十枚灵珠,便可从俱北州坐到青云书院,十分划算。”
扶风焉脑袋里忽然难以自控地想起一些画面,某一世里,小小的贺亭瞳坐在拥挤的人群里,在昏暗沉闷的船舱中晃荡。
心口没由来抽痛一下,很细微,但很难受,他尚分不清这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双人副本get
第75章 蓬州(二)
扶风焉蹲在门口,偷偷将门板拉开一条缝隙,门缝后是一方大厅,厅上有明珠作灯,日夜不息,如同白昼,其中有人在吃饭,喝酒划拳,赌博,脏话连篇。
有许多新奇的词汇从那些人嘴里连珠炮一般吐出来,扶风焉一一精准捕捉,未能理解其意,于是扭头问贺亭瞳,“他们说话好奇怪。”
贺亭瞳正盘腿在床榻上打坐,青云书院数年,他一直压制修为,缓步上升,如今卡在四境巅峰,早到了要突破的时候,只是一直将灵力封在体内,一遍遍来来回回冲刷体内灵脉。
十八世重开,修炼于他而言已经如吃饭喝水般简单,对于自己的体质再熟悉不过,唯有尽可能将灵脉拓宽,打稳这方地基才能让自己往后修为更进一步。
听见扶风焉的疑问,他睁开眼,“什么奇怪的?”
“总是日来日去,隔壁还总是叫,”扶风焉数着手指头开始点名,“我日你仙人板板,你个驴毬日的夯货,狗攘的……唔——”
贺亭瞳走过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并顺手把门板合上,将门口的隔音咒又拍了十个八个,直到听不见半点声音,才低语道:“少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扶风焉靠着门板呜呜呜,贺亭瞳了然:“你很无聊?”
中等船舱位置狭小,蓬州离云州不算太远,虽不如俱北州的两个月,但半月的航行时间是要有的。
他们已经在房间里呆了十天,贺亭瞳打坐十天,扶风焉很少修炼,一直安安静静自己呆着,大多数时间盯着贺亭瞳看,小部分时间看着外面飘荡的流云,直到今天才开了一条小缝去偷窥。
扶风焉对着贺亭瞳眨了眨眼睛,一脸纯良,“外面很热闹,我没见过。”
对视良久,贺亭瞳叹气,将扶风焉松开,“算了,总这么呆着也无趣,还省着我带你出去玩,顺带赚点灵珠傍身,不过我们约法三章。”
扶风焉蹭蹭站起来:“什么?”
贺亭瞳抽开腰带,换了身更朴素破烂的衣裳,他掏出一根布条,将衣袖捆扎起来,极为利落地束起了袖口,又指了指外头,“第一,不许乱学脏话。”
扶风焉点头保证:“我绝对不会日来日去。”
贺亭瞳:“第二,不许搭理陌生人。”
扶风焉:“我只和你说话。”
扣住门板,见扶风焉点头应下,贺亭瞳方才朝他伸出手,扬眉一笑,“第三,跟紧我。”
一把拉开门板,喧闹声如潮水般涌来,耳中鼓动,嗡鸣作响,船舱内气味没有刚进来时那般冗杂浓郁,应当是灵舟行驶后有阵法散味儿,但人委实太多,酒气饭味儿烟尘味儿综合在一处,又被一股极浓烈的熏香所掩盖,十分沉闷。
九州灵舟航运全部由相里氏把控,灵舟分等级,上层供给世家仙宗,房间宽敞,每一间房间都布置典雅,巧思甚多,中层给散修小宗,舱位仅供休息,不供吃喝,但在中层正中却有赌场酒肆以供消遣,价钱虽比外界贵上一成,但航行时间过长,依旧有大量的人在其中厮混打发时间。
掷骰子,叶子牌,六搏,双陆,扶风焉眼花缭乱,贺亭瞳拉着他,低声在他耳边解释规则,带着他押了数把。
青云书院这几年包食宿,每逢假期贺亭瞳会在外头偶尔接点私活,给徐院长跑腿,或者帮百草阁的同窗们寻些草药,这三年扣扣搜搜攒下来身上有灵珠五十枚。
放在从前算是笔巨款,但如今他与扶风焉两人前去蓬州任职,那钱就显得有些拮据了。
如今来都来了,贺亭瞳不介意捞点傍身。
他与扶风焉都做了伪装,两人换了衣裳,一身朴素无华的袍子,身上不带一丁点饰物,一看就知道穷的很,没油水可捞,自然也无人搭理。
贺亭瞳取出十粒灵珠交给扶风焉作赌,只押点,起初还凑在他耳朵边指点几句,到后面,扶风焉迅速掌握规则,逢赌必赢,只是每局在贺亭瞳的控制下赌注极少,看起来也极不起眼。
旁边赌徒扫他们两眼,看着扶风焉将赢来的灵珠上缴,不由得嘲讽道,“扣扣搜搜的,出来赌钱玩还带个管账的!”
言罢,那男人将怀中灵珠一把推出。
扶风焉按下五颗灵珠,目不斜视,淡淡吐出一句,“听旁人说,我这算作妻管严?”
贺亭瞳:“………?”
竹筒开,扶风焉再赢,他默默扒来面前五十来粒灵珠,将所有的钱财往贺亭瞳怀中一塞,含情脉脉道:“都给你,被你管,我开心。”
贺亭瞳嘴角抽搐,但很给面子的没有戳穿,只是捏了一把扶风焉的腰,打情骂俏,“那你不许和别人说话。”
扶风焉:“我只对你说话。”
男人:“………”他感觉自己被秀了一脸。
贺亭瞳抱着怀里的灵珠,只觉得分外烫手,赶紧拽着扶风焉的胳膊将人拉走了。
中层内人极多,赌场桌子都有七八十张,贺亭瞳带着扶风焉赢几颗便换个场,两个人悄无声息将十枚灵珠滚作五百枚,见好就收,偷偷摸摸退下来后跑到旁边酒肆里点酒。
沽酒的女子露出半个浑圆有力的臂膀,见他们两个小子,二话不说举着勺子驱逐,“去去去,毛头小子凑什么热闹,一边玩去!”
贺亭瞳抱住面前一只酒坛,弹出三粒灵珠丢在案上,“尝尝滋味嘛,谢谢姐姐赏酒!”
中层并不透风,也上不去顶上甲板,他们两人晃了一圈,穿过一个个小挡板隔出的食肆,重新回到房间,拉开窗子透气,空气顿时一清,贺亭瞳将坛中酒水倒出,微抿一口,眉梢一动,“居然兑水。”
扶风焉凑过来就着贺亭瞳的手抿了一口,“我尝尝。”
酒味儿辛辣,扶风焉呛咳两声,难得对一个玩意产生了抗拒的心理,摇摇头,“辣,不好喝。”
于是贺亭瞳一个人解决了一坛。
酒气上头,他拉开衣襟,看着窗外云层下的大地,渐渐往北,葱茏的绿意减少,可以看见云层下的滚滚黄沙,风一起,空中黄沙漫天,仿佛蒙上一层纱幔。
扶风焉撑着头往下看,“到这里就没有树了。”
阳光下,绿洲尽头,黄沙交界处,却有一片银光闪闪,泛着仿佛镜子一般的光晕。
“九州通史上所书,蓬州为神朝那最后一位暴君的埋骨之地,弑君之行大逆不道,帝君死不瞑目,神血烧灼,绵延数千里,自西北起,水浇不灭,大有烧光九州的意思,这场火烧了三年,此后寸草不生,万灵不近,蓬州成为死地,直至若水神君到此,感念苍生艰苦,于伽陵坠泪,那滴眼泪化作一场暴雨,浇灭了大火,雨停后,蓬州已被烧作白地,只剩这么一泊大湖。”贺亭瞳指了指底下平静的湖面,“此后以湖为界,北边寸草不生,南边水草丰茂,蓬州剩下的活人便聚集在伽陵城,发展壮大。”
扶风焉面无表情将底下盯着,听见贺亭瞳仿佛喝醉了的声音,“蓬州中心有神朝上古遗迹,多年来有无数人想要一探究竟,不过只要离开伽陵城八百里,便全部失去踪迹,尸骨无存。”
“不过因为神朝的名头,几千年来还是有修士前赴后继往里头去探查,”贺亭瞳曲指抓着酒杯,他醉后双眼有些朦胧,显出一种不真实的光彩,“终于在四百年前,有一支队伍九死一生,活着穿越了蓬州,踏出了一条生路,带出一件顶格神器,并画出一张全新的安全的地图,声称在里面寻到了神朝旧都。”
“然后呢?”扶风焉问。
“上古神朝,不论是仙术,咒术,还是仙器,丹药俱是绝顶,有如此巨大的利益在,自然有人扑火飞蛾般冲进去以求重宝。”
“然后蓬州就变成了整个九州最不可控的地方,那边全是去探险寻宝的亡命徒,完全不讲道理,各大势力盘踞,仙盟只落了一个挂名,管不了任何人,里头乱的很。”
“所以到了那里不要乱跑,”贺亭瞳强调,“人贩子很多的,你要是被抓走了,指不定会被压在某只探宝队伍里当探路石,我可救不了你。”
扶风焉:“哦。”
贺亭瞳靠近,“怎么,生气啦?”
扶风焉将脑袋扭过来扭过去,最后喃喃道,“不生气,这是你的自由。不过你如果被抓走了,我一定会去救你。”
贺亭瞳:“………”
良久,他将脑袋扭过去,笑了一声,“骗你的,我们是好朋友,是死是活,我都不会丢下你。”
*
三日后,灵舟降落在沙洲内。
一落地,便是一股火烤般的灼热,空气中最后一点零星的水汽也蒸发干净,呼吸时都有一种钝刀割肉的痛感。
城中人大多蒙头遮面,贺亭瞳与扶风焉入乡随俗,也将自己包地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贺亭瞳从怀中取出任命书,对着太阳照了照,就着上头标示的地图去寻仙盟据点。
谁知刚出了灵舟驿站,门口就有个举牌子的少年,上头歪歪扭扭写了三个上下分家的大字——贺亭瞳。
扶风焉:“他这是在做什么?你在蓬州也有朋友么?”
贺亭瞳整理了一下脸上的纱布,“不认识,看起来倒像是仙盟安排的。”
扶风焉:“过去吗?”
贺亭瞳前行的脚步顿了顿,拐了个弯,终究还是领着扶风焉走到那少年眼前,“你就是伽陵城驻点的人?”
少年整张脸裹在面纱里,上下打量贺亭瞳几眼,以极轻快的语气问道,“你就是贺亭瞳?”
“我不是。”贺亭瞳指了指扶风焉,“我是跟班,他才是。”
扶风焉:“?”
“我是伽陵城仙盟驻点的道童原青,听师命特来接应两位师兄。”少年举着牌子转了个身,盯着扶风焉看了良久,点点头,“两位师兄跟着我走就好了。”
贺亭瞳将面纱拉下来一点,冲着少年亲切地笑,“不知此处驻守的是哪位仙长?”
“正是珠玑道人南卜之,他老人家已经等两位几月了,还是快快与我同去吧。”少年歪头一笑,看起来天真无邪。
贺亭瞳毫无心机地点点头,跟在对方身后走。一伸手,握住扶风焉的掌,他好像被这温度烫了一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勾住了他的尾指。
扶风焉传音:“有问题?”
贺亭瞳回:“太殷勤了,我是被耍手段丢过来的,你觉得以琅嬛阁那几个夫子的脾性会让我好受吗?更何况璇玑道人是元辰宫的人,不折腾我们算不错了,怎么会让童子过来给我们引路?”
“最重要一点,仙盟办事从来都要验证,我过来赴任前三天,我的样貌,身份,信息早就被灵笺传过来了,他如何会分不清你我?”
“见机行事,不要松开我的手。”
蓬州建筑不比南方精巧,不如北方气派,砖石垒作的房舍被风沙侵蚀,磨损严重,街市上看不见什么人影,此时是正午,大多数人都坐在房间阴影里,神色恹恹,一副打瞌睡的萎靡模样。
他们在街上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贺亭瞳身上的衣服都要汗湿了,他仰头看了眼太阳,“敢问此处距离仙盟驻点还有多远?”
小道童转身,抹了把额上的汗,“快了快了,此处我熟,带你们走小路,很快的。”
扶风焉倒是不出汗,只是浑身发烫,整张脸浮现出一点淡淡的粉红,且有越来越红的征兆。
终于在来到一处窄巷的时候,那小道童笑了,“对面便是驻点了,两位师兄快来!”
言罢他一人率先钻进那处长巷,脚步轻快。
贺亭瞳在巷子口停下,一阵风吹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郁腥气。
贺亭瞳上下打量眼前窄巷,一人宽,不够剑修拔剑,也不适合使用大仙篆,仿佛一只长嘴鱼笼,等着鱼儿自己游进囚笼。
大概是觉得他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弟子,墙上的阵法并没有做太详细的伪装。一角黄符还挂在上头,正随着巷风浮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前方扛着木牌的道童脚步停下,他转过身,看着巷子口的两人,歪头,“你们怎么不进来?”
贺亭瞳指了指那半截黄符,笑道:“进来不就被瓮中捉鳖了么?”
道童放下木牌,挠了挠头,“你们做事真不用心啊。”
话音一落,贺亭瞳听见利刃破风的声响,长剑顿时出窍,叮叮咚咚数声响,飞刀落了一地,贺亭瞳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拄拐的老人。
“这鬼天气,太热了。”老人沙哑的声音被砂纸磨过,“一个四境一个三境,赶紧杀了回去乘凉。”
小道童哦了一声,一掌按碎木牌,露出其下隐藏的长斧,倒拖着朝扶风焉砍去。
贺亭瞳抽剑,“你前我后?”
“不用。”扶风焉轻声拒绝,只是一个瞬息,他已经折了小道童的胳膊,提着他甩飞那柄斧子,从上至下,将那老人的面巾一剖两半,哗啦的布料破碎声中,扶风焉淡淡道:“二境,三境,五境,轻而易举。”
言罢,他仰头,木然冰冷的眼神盯着头顶屋檐下隐匿的杀手,“下来。”
贺亭瞳仰头,看着屋檐下那浑身漆黑犹如雨燕般的少女,挥了挥手,“小妹妹,你自己下来,还是我们把你打下来?”
少女扒在屋顶,本欲偷袭,看着底下那看不出深浅的两人,惊恐地瞪大眼睛,脸上汗流如注,手指发抖,几乎快要握不住匕首。
“阿姐,快逃!”那少年忽然暴起,不顾自己扭曲的关节,一把抱住扶风焉的胳膊,用身体将人钳制住,“别管我,跑!”
那被划破了外袍的老人也撑着拐杖冲过来,挥袍一丢,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都甩了出来。贺亭瞳甩出一张风篆直接那堆鸡零狗碎的东西全部吹回去,正待抛出雷篆把人电下来,旁侧那小道童口中念念有词,引爆埋藏在巷子口的符篆,砖石顿时爆开,灰土尘沙与砖石齐飞,贺亭瞳挥了挥这乱七八糟的灰尘,看着少女灵巧地钻进阴影里,头也不回地逃了。
扶风焉提着人想追,贺亭瞳拦住他,“算了。”
目光下落,他看着那断了胳膊,正凶神恶煞盯着他看的“小道童”,还有躺在地上捂着腰哎哟哎哟的老太,只觉得头痛,“一老一小,这老弱病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俩是什么恶霸呢。”
“走了。”贺亭瞳掏出绳子,把那个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的七旬老太绑起来,“绕了半天路,最后还得自己找。”
对着太阳举起任命书,看着上头隐隐约约的地图,贺亭瞳领着扶风焉,扶风焉一手揪着一个小孩,一手提着个老太太,在城中穿行了一个时辰后,总算在天黑前找到了仙盟在伽陵城的驻点。
还没有客栈大,门口挂着一面破烂褪色的旗子,只能模糊辨别出上头九曜山纹,以及仙盟两字。
大门没锁,贺亭瞳一脚抵开门板,帮着扶风焉将那两个杀手抬进来,丢在大厅里,扑通一声,吓了厅中躺椅上的中年人一跳。
“我去,哪儿来的土匪?”那中年人面若圆盘,挺着一个仿若怀胎八月的肚子,四肢短粗,在略有弧度的躺椅中挣扎翻滚了半天,方才爬起来,手举拂尘指着贺亭瞳扶风焉两人,“看清楚,这里是仙盟驻点,敢在这里撒野,待仙盟巡守过来,定没你们好果子吃!”
贺亭瞳浑身是汗,直接将怀里的任命书掏出来抵在中年人眼前,“晚辈是青云书院,归离剑主门下弟子,受命前来协助仙长驻守伽陵城。”
那浑圆的中年人在房间里左摇右摆了两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任命书,他从怀中取出灵笺,对着上头的画像比对了贺亭瞳的脸,又看了看他旁边的扶风焉和地上两个半死不活的杀手,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而又阴阳怪气起来,“青云书院那边可是说只有你一个人过来,你现在这拖家带口的,我这里资源有限,可不管其他人的衣食住行啊!”
贺亭瞳笑地十分真挚,“没关系,这些都没问题,只是劳烦前辈为我解惑,为何会有杀手自称是珠玑道人坐下童子,提前蹲守在灵舟出口意图谋财害命?”
“我与好友九死一生方才逃脱,”贺亭瞳擦了擦额上的汗,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方才可真是险象环生,若是前辈不给个说法,晚辈可不敢入住,只能向师尊修书一封,问问朱明君仙盟中是不是出了什么叛徒了。”
胖道人:“………”
他方才还有点半梦半醒,如今品出贺亭瞳口中的威胁之意,再细细打量贺亭瞳,“你小子是归离剑主的徒弟?那个青云榜首?”
贺亭瞳默默掏出了剑宗佩剑,“确实如此。”
胖道人顿时变了脸色,哎呀一声,随后再地上滚来滚去,“天可怜见的,与我无关啊!我收到消息后便一直在屋子里睡觉,伽陵城里仙盟就是个打酱油的,谁来都能踩一脚,你能过来帮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想着动手杀你们呢?”
胖道人挥舞着拂尘朝地上那对祖孙打去,“哪里来的小贼,怎么敢污蔑到我头上!”
打着打着那少年脑袋上蒙着的头纱掉落,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圆圆脸,两颊团红,瞪着眼睛与胖道人对视一眼,忽而哇啊一声,痛哭起来,“仙师我错了!仙师我也是受人蒙骗啊!”
少年在地上打滚,哭的好不凄惨,“我与祖母不过是接了个单子而已,我爹娘重病,要很贵很贵的灵药,我们也是没法子了,只能上旁边的鬼市接单。”
“单子上面只说让我在今日接一个叫贺亭瞳的人,然后杀了他,就可以得到五十灵珠,我也是没办法啊!”
少年爬起来,跪在地上碰碰磕头,“两位仙君仙术高超,我等望尘莫及,冒犯了两位,是小的有眼无珠,只求看在两位仙君并没有受伤的份上,饶我一命!小人必定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两位的恩情!”
少年一抬头,涕泪纵横,额头都磕出了血来,但听得旁边老妇呻吟一声,幽幽转醒,然后也跟着悲切哭出声来,嘴里喊着我的孙啊,老身愿意偿命云云。
旁边的胖道人也跟着抽噎两声,擦擦圆脸上的泪,可怜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两位小仙君,你们看这……你们也没事,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他们一码吧?都是可怜人。”
“啊,这事与前辈无关那就很好处理了,”贺亭瞳抽出了剑,“慈悲为怀那是佛门,在下不才,与师尊一般,修的是杀道。”
胖道人:“……”
贺亭瞳将杀字咬词格外重,“人在江湖,既然做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不就是要做好今日你杀我,明日我杀你的准备么?”
“欲害我,不杀之,难平我心中之怒,有损道心。”
银亮长剑出鞘,映着两双嫉妒惊恐的眸子,眼看贺亭瞳要砍下去,胖道人二话不说冲过来,将贺亭瞳挡住,“唉,唉,小老弟,话不能这么说,你看看,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不是杀人未遂吗?死罪就免了吧?”
贺亭瞳盯着胖道人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似笑非笑,“那您说我要如何平愤?”
胖道人揽住贺亭瞳的肩:“这么说吧,你呢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这不是还要呆半年呢吗?刚来就杀人也晦气,这么来吧,这屋子里的房间任选,食宿全免,我也不要你去打扫卫生,联系商会,写文书报告了。”
“这些琐事我就全包了,而且半年后你回书院时,我保证你各项全优,只要你放他们一马,如何?”
贺亭瞳顿时收了剑,喜笑颜开,“唉呀,看样子都是误会了!说起来前辈您也是元辰宫门人?”
胖道人:“外门,我外门哈!和那群人不熟的,一点都不熟的!”
贺亭瞳:“我熟啊!而且我与你们少宫主可是同吃过一桌饭的好友!”
胖道人眼神顿时惊疑不定,谢玄霄是个断袖,他的风流韵事元辰宫门人基本都知道那么一星半点,他想起那边传来的消息,迟疑道:“不知是哪方面的好友?”
贺亭瞳一脸你在想什么东西,“自然是同窗了,您想什么呢。”
胖道人松了口气,登时哈哈笑起来,“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那位要来呢。”
贺亭瞳:“那位是我生死之交。放心,我不记仇,也不会让他吹耳边风,更不会让他告状的。”
胖道人:“…………”
“看这小杀手今日布阵的样子,多半是您坐下童子吧?”贺亭瞳似笑非笑,骤然撕破脸,“前辈您治下不严哦。”
胖道人脸上的笑完全僵住,他眯成一条缝隙的眼睛望着贺亭瞳,“小友您这是……”
“审一下如何?”贺亭瞳转身看向地上惊疑不定的少年,“谁让你来杀我?元辰宫,还是你师傅?”
见少年满脸倔犟,贺亭瞳半蹲在他眼前,“可要想清楚再回答,不然你死有余辜,可别牵连其他人了。你可知道仙盟戒律堂的律法?仙盟仙官若是徇私枉法,以权谋私,勾结邪魔外道,按律雷刑。”
噼啪声中,贺亭瞳取出一张雷篆,指尖泛着淡蓝色电弧,脆响中,发丝都飘起,“你想先试试么?”
少年脸上都是血,配合着白一阵青一阵脸色,看着那道雷符,眼眶控制不住地红了一圈,嘴角也开始发抖。
他怕了。
良久,他旁边的老妇先受不住了,“唉呀!此事与仙长无关,是我们昧了良心,真的是在鬼市接的单子,打听过,是对方给的酬金太少,无歧路里没人接,所以才转出来落到鬼市的,元辰宫只是传来了消息,叫仙长磋磨你半年,给你得个极差的成绩。”
“我们看见了你的名字,知道了你的动向,这才决定埋伏,杀你的事是我们私下定的,确实与仙长无关!”
看着那抱头痛哭的两人,贺亭瞳缓缓起身,“那便写个认罪书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胖道人上前一步,迟疑道:“小友,你这……打算怎么个定罪?”
“就罚他这半年在这里给我打扫房舍,每日将仙盟戒律堂守则抄三遍吧。”贺亭瞳伸了个懒腰,看向旁边一直呆站的扶风焉,“阿扶,你觉得呢?”
扶风焉居高临下,一双眼睛冰冷如霜,不带丝毫情绪,仿佛看着两个死人,骇得人瑟瑟发抖,“你安排。”
贺亭瞳抬剑割了他们身上的绳索,拍拍手上灰尘,随后想起来似的,“好热,现在你们去帮我打一桶水,我要洗澡。”
他冲着那祖孙两人笑,如沐春风,“有劳了。”
其他人:“……”
第76章 蓬州(三)
“敢问这位仙君如何称呼?”珠玑道人小心翼翼看向扶风焉,“名册上说,青云书院应当只来一人啊?”
“他叫扶风焉,同样抽签来的呀?”贺亭瞳在前面走,张口就来,“前辈,您看,这就是你们元辰宫的问题了,可见你上头的人光顾着针对我,都忘记给你完整名册了。”
“是是是,定然是那边疏忽了。”珠玑道人擦了擦额上冷汗,“两位仙君请看,这楼总共就这么大点,住宿的房舍看中了哪间,我就去收拾。”
“有劳了。”贺亭瞳走进房间,将窗子拉开,淡扫一眼,蓬州风沙大,不论桌子床铺上,俱落了满满一层灰尘。
不过到底还是仙盟驻点,地方还是大的,从前面是个三层小楼,看起来像个客栈,等穿过大厅,小楼后还有极大一片庭院,院中有水井,甚至还种了菜,穿过走廊之后,还有极大的一方书房,看起来很适合开会的样子。
贺亭瞳漫不经心将窗子合上,“就这间了。”
珠玑道人看向扶风焉,小心翼翼道:“不知这位小仙君要住哪里?”
不待扶风焉回答,贺亭瞳率先开口,“他与我住一起。”
珠玑道人:“那洗澡?”
贺亭瞳的身体贴住扶风焉的胳膊,歪头一笑,笑地很甜蜜,“自然也是一起。”
珠玑道人顿时一脸了然,“行,舟车劳顿,招待不周,你们两位今日先休息,有什么事再吩咐我。”
随后珠玑道人一掌按在房门上,口中念念有词,一声呼喝后,再打开门时,内里已经焕然一新。
楼下那暗杀他们的小刺客也提着一大桶水上来,将水重重往地上一搁,水花四溅,没好气道:“水来了,两位仙君慢用。”
他明显不服气,偷偷往上看的眼神里甚至封存了一丝阴狠。
贺亭瞳低头与他对视,好心提醒:“记得抄戒律,明日给我看,不然电你。”
小刺客浑身一抖,压低了声音道:“……知道了。”
贺亭瞳笑:“乖。”
他抬手将房门一关,环视四周,果不其然,从窗棂,屋瓦,甚至床榻上全部都有符咒阵法的痕迹,乍然一看就是普通防风除尘咒。
贺亭瞳摩挲了两下,看着指尖蹭出的红印,盯着脚下木板看了两眼,身上玉佩掉落,他弯腰,俯身,拾捡,轻轻侧头,果不其然,桌下可见一撇朱红,约莫是某个阵法的边角,笔画简洁老辣,是个连锁困阵,发动时最起码能锁住六境修士。
这样的阵,也不知这里有多少个。
贺亭瞳慢吞吞起身,刚想提醒扶风焉留意点,却看见对方正盯着那桶平静下来的水,不知想了些什么,满脸通红。
贺亭瞳:“阿扶?”
扶风焉忽地扭头将他盯着,一脸凝重,唇角颤抖,似羞似怯,小心翼翼道:“真的要洗鸳鸯浴吗?可你还没答应和我在一起,我们这样做会不会显得有些违反伦理道德?”
贺亭瞳:“……”
他本想认真问问扶风焉,神君您平时都看了些什么杂书,让他列个书单出来,怎么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余光瞥见桌边铜境,他一怔,忽地狞笑着起身,一步步靠近尚在犹豫的扶风焉,抬手抽腰带,一边低声问,“道德?”
“阿扶,我们俩私奔到这里就不必讲什么礼义廉耻道德了。”
扶风焉:“是……是吗?”
贺亭瞳:“蓬州偏远,无人认识你我,青云书院管不到此处,师尊仙长亲友俱不在此,这里是我们的天下。”
“心肝儿,放纵的机会终于到了!”
扶风焉骤然睁大了眼睛,他看见贺亭瞳甩飞了外袍,衣襟顿时松散,敞开后露出其下单薄的胸膛,随后少年飞扑进他怀中,只是还没感受到什么温香软玉,就被人直接按进澡桶,随后一个重物压了上来。
水好像很冷,又或是他太烫,扶风焉头晕目眩,嘈杂水声中,目光无处安放,不知该落在贺亭瞳沾了发丝的脸上,或是白皙的脖颈,还是水中半透衣衫下泛粉的胸口……最后他被人抬起头,对上了贺亭瞳烟水朦胧的眼睛,浅褐色的瞳孔像起了雾,那张淡色的唇瓣微张,随后贴上了他的——耳朵。
扶风焉失望抿唇。
“有人在看我们。”贺亭瞳搅动流水,在哗啦作响的水声中,他们耳鬓厮磨,沉入水下,贺亭瞳指了指头顶,又做了个手势示意他防备四周。
蹲在水中,扶风焉灵识释放,转瞬覆盖全城,确实察觉到城中气息驳杂,有不少高手,这才清醒,与贺亭瞳一起泡在浴桶里头泼水玩,同时传音,“这里没有别人,只他们三个,不过更远的地方……有危险。”
“蓬州贫瘠,是三不管地带,此处不受仙盟管控,多穷凶极恶之徒,更何况蓬州深处有神朝旧址,一直都有人将此处盯着,自然高手众多。”贺亭瞳眨眼,“这个珠玑道人能被仙盟派到此处,修为自然也不会低,他徒弟敢对我们动手,平日里必定是极为受宠的,我今日给他们下马威,将檀哥搬出来做靠山,主要是提醒他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此地民风剽悍,危险重重,我们只在此处呆半年而已,平日里多看,少说,少做,伽陵城南不要靠近,有些东西很棘手,一旦被缠上,往后不得安生。”
“好。”扶风焉吐出一个泡泡,抱膝蹲在水里,“那我们还要蹲多久?”
贺亭瞳沉默片刻,“你觉得一次要多久?”
扶风焉认真思考,“书中常说,一个时辰起步,两个时辰封顶,一般是做到天亮,然后骨酥神迷,起不来床。”
沉默片刻,他又补充,“我没做过,我不知道。”
贺亭瞳:“……”
他从水里爬出来,戳了戳扶风焉的脸颊,笑道:“我要把你所有的杂书都没收。”
扶风焉紧张地握住了自己小小的储物灵器,片刻后又松开,闷声道:“没用的,我都记在了脑袋里,忘不掉了。”
*
“操!”灯火摇曳,后院一处暗室里,少年撒气般将笔丢进水桶,“这两个死断袖,太狡诈了!”
“小青,不要撒气,你把墨都弄地上了。”年迈的妇人颤颤巍巍伸出手去,将地上的墨点擦干净了。
“狡诈什么?”胖道人一指头戳在少年额头上,“你就活该,让你不听话,随便接单子,我看三遍戒律还不够,你每天给我抄十遍!”
“师父——”少年哀嚎,又被一个眼神吓回去。
“我让你们不要去鬼市,不要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搅和到一处,你们非不信!能不能动动你们的猪脑子,让元辰宫那群人出面针对的能是什么好东西?”胖道人举着拂尘敲木鱼般垂着少年脑壳,“他背后靠山是剑宗,又是徐隐微的学生,你们怎么敢的啊!”
“我们看他的悬赏不过百枚灵珠,况且修为又那么低,我以为他只是个小喽啰,钱太少了才没人接。”少年辩解,声音越来越低,“我怎么知道他带了帮手,而且还那么厉害……”
胖道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只想叹气。
扭头看了一眼放在房间内监视的投影石,只见那两个小子忽然干柴烈火纠缠起来,他吓了一跳,道了句没羞没臊,赶紧将镜子扑倒,免得教坏小孩,随后又气不过般,揪住少年耳朵,“原小青,你还有脸说,这两人若不是从青云书院出来的,你现在已经带着你阿婆和姐姐曝尸荒野了!”
“说起来你阿姐呢?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胖道人脸上圆润的肥肉抖了两下,“联系上了没?”
“我与阿婆被他们抓回来的,根本没时间通知阿姐啊!”名叫原小青的少年忽然起身,绊倒了身后板凳,“遭了,阿姐不会以为我们死了,去搬救兵了吧!”
胖道人起身,抬手指了指角落里鹌鹑般瑟缩的那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无歧路的单子那是能随便接的吗?你们真是不要命了!”
“可是……可是再没有足够的灵珠,我们何时才能还清蜃楼海会的账务离开此处呢?”原小青低声道:“师父你帮我们已经够多了,可是他们根本不会给我们时间,一入焚风原,十死无生,我与阿姐只剩下一个月了。”
珠玑道人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先将小竹找回来,免得多生事端。”
“好。”原小青将漆黑的布帛裹上脑袋,只露出一双映着暗火的眼睛,“我这就去寻她。”
*
夜幕降临,直到金乌沉山的那一刻,整个伽陵城才算是真正地活了过来。
贺亭瞳打开窗,白日里蒸腾的水汽到了夜间被风一卷,难得透出一股凉气,将白日的燥热与尘灰压下,从楼上往外看,可见满街人流如织,灯火通明。
泡水半个时辰,人都泡的发白,不过洗去一身晦气尘土,整个人舒适不少,贺亭瞳换了身衣裳,倚靠在床边,一身白袍,蓬松若团白云朵。
扶风焉趴在桌子上晾头发,额头抵在桌面上,暗地里同贺亭瞳传音,“你对这里也很熟。”
贺亭瞳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从后门逃出去,他目光下移,对上了庭院内珠玑道人的眼神。
“只能算半熟。”贺亭瞳回他,同时举手,冲着璇玑道人友好地挥了挥手,“此处最适合那些被通缉的亡命之徒隐居,以前被通缉时只能往这里跑,凡事需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不然惹到不该惹的人,很容易原地暴毙。”
底下的璇玑道人一挥拂尘,和善道:“小友,可要下来用饭?”
“谢您好意,不过我夜里还有事呢。”贺亭瞳在背后勾勾手指头,扶风焉便从桌子边走过来,将人从后身一搂,极其暧昧地亲了一口,随后啪嗒一声关上了窗子。
璇玑道人:“啧。”小年轻。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很多,后续剧情有变
第77章 蓬州(四)
蓬州夜里的月光其实格外亮,落在地上惨白一片,像撒了层霜糖,只是此处的灯火太烈,月色还未落下时便被火光烤化了。
火红的灯笼挂了满满一墙,连地面都是彤红一片,乍看以为行走在流动的血河里。
原小竹拉高了面罩,半低着头汇入人流中,两边灯墙上的灯笼内时不时传来人虚弱的求饶声,有漆黑的手掌印在其中敲打,咚咚咚,连绝望的哀嚎声都是虚弱的。
那些都是蜃楼海会的欠债人,他们在蜃楼中赌博享乐,欠下巨款,资不抵债,最终会被楼主人抓起来,抽走魂魄,关在灯笼里头做“灯芯”。
四十九日为限,魂魄日夜受烈火灼烧之苦,直到家人凑够钱财方能赎出,若是没能凑齐,第五十日便是魂飞魄散。
原小竹曾亲眼见过自己的阿爹在灯中化作飞灰,那个愚蠢的中年人在其中哀求,哭嚎,惨叫,最后渣都不剩。
不,还剩下三千六百七十二粒灵珠的债务,压在全家人肩上。
为了还债,母亲入鬼市接单,被安排进焚风原做向导,去给那些贪得无厌的寻宝者探路,然后再也没能从中出来。
她目不斜视,匆匆穿过那一排灯墙,不愿意多看,总觉得这赤红灯笼会在某一日张开血盆大口,将她的魂魄也吞进去,烧的一干二净。
灯墙尽头是一栋精致的不像人间造物的象牙色楼阁,在夜里连墙面都散发着白晕,晶莹剔透,浑似一颗落在沙海之中的宝珠。
罗刹鬼市。
这里的人流多到可怖,说是摩肩擦踵也不为过,既有堆金砌玉的招摇公子,亦有衣衫褴褛的狼狈乞儿,刀上滴血的凶残杀手,所有人都从这一个门里进,不收分文,进去办事或是玩乐随意,只不能坏了其中规矩。
唯一的规矩,便是守契。
原小竹张开手,恶鬼纹样的铁片躺在掌心,被汗水濡湿。
她看着那大开的楼门,想到烟尘中被人鸡崽般提在掌心的阿弟,咬牙冲了进去。
门后,光怪陆离。
十丈宽道的两旁是数不尽的亭台楼阁,再看不见滚滚黄沙,在这里仿佛没有天地,唯有楼,数不尽的楼,头顶脚下,身边,一层又一层,宛如一只精巧雕琢的鬼工球。
她以极快的速度狂奔,冲进一栋从外观上来看,极为漆黑不详的楼阁内,一把推开了大门,三两步走到柜台前,一掌将那铁片压在桌上,连珠炮般指责,“你们转出来的单子有问题,情报有误,那两个修士不仅早有防备,而且修为极高,现在我这边直接折了两个人进去,你们必须派人帮我!”
柜台后的伙计不知为何满头大汗,他目光下移,落到原小竹拍在桌案上鬼面上,仿佛当真看到只恶鬼般,浑身哆嗦:“这位客官,小店只是中间人,真出了什么问题可是概不负责的啊,你就是要找茬,也得去找无……无歧路的茬,和我们无关。”
原小竹有些怪异地盯着伙计看,前几日来这人还鼻孔朝天,尖酸刻薄,今日怎么慌慌张张,看起来窝囊的厉害?
顾不得多想,她壮着胆子凶狠地一拍桌案,“那你们就将那无歧路的单主叫出来!五十灵珠的单子还给虚假情报,奸商也不是这么当的!”
“罗刹鬼市交易向来要守契,你们这般诓骗我,当心我告到市主那边,让他把你们抓起来炼灯油!”
伙计脸色惨白,他指了指后面,颤颤巍巍道:“那不如你自己去说?”
原小竹一愣。
她这才察觉到不对,罗刹鬼市内这种杀人买卖极多,能混在其中当中间人的基本都有些势力,没有谁会同他们这种普通人讲道理,若是往常,像她这般胡乱找茬,早就让店里看守打断手脚丢出店外了,可今日店里却安静的厉害。
除了自己,一个客人也无,甚至那个脑满肠肥的店长也不见了踪影。她盯着伙计的眼睛,这才发现这个五境修为的干瘦青年脸色白中泛青,冷汗将头发都打湿,一双眼睛里的恐惧几乎要漫出来。
她目光四移,店内东西东西一向整洁,此刻角落处,却有翻倒的桌子,地毯上洇了一滩深色……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血腥味儿。
想起她进来时关闭的大门,原小竹忽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很不凑巧,闯了不该闯的地方。
伙计嘴角抽搐,颤抖,冲她比了个口型,意思是——你完了。
罗刹鬼市不禁厮杀,原小竹后退一步,心念电转间再顾不得什么讨价还价,找帮手,退单救人,见四周并无动静,她看了眼大开的门口,扭头就跑。
这一瞬,她运转了全身的灵力,只是堪堪迈出一步,柜台后忽然传出一声极轻的低咳,“什么单子,让我看看。”
那人的声音很温和,甚至透着几丝有气无力的羸弱感,但偏偏她浑身僵硬,丝毫无法动弹,汗出如浆,很快将衣裳都打湿。
“别让我等。”那人提醒。
声音依旧温和,但原小竹却恍惚从中察觉到极冷冽的杀意。
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单子,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捧着那卷单薄的纸片一步步靠近,越过柜台,血腥味儿更浓了,地毯上吸饱了液体,踩上去发出吧嗒吧嗒的湿水声。
角落里,店长,看守,还有另外几个伙计的尸体堆在一处,死不瞑目,俱是一刀割喉,身上的血还热着,灌溉进地面,深黑一片。
原小竹走到柜台后的帷幔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半掀开纱幔,轻轻将那纸片取了,那手苍白的过了头,泛着淡淡的青,像死人的手,接触的一瞬间,尸体一样的凉。
“青云书院……四境……贺亭瞳?”那人喃喃自语,“可是徐氏开的那个书院?”
原小竹自幼长在蓬州,不知道青云书院是个地方,她半低着头,不知如何回答,只一双手不由自主地轻颤,“我只知道他是仙盟派来的,昨日刚从灵舟下来,修为约莫七……七境,不爱说话,还有一个跟班,两个人看起来都是剑修,但……但那跟班却也会用符箓。”
“辛苦。”帷幔后的那人说:“此单收回,你不必办了,走罢。”
原小竹身上压力骤然一轻,她几乎是瞬间转身,穷尽一身的灵力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柜台,飞出大门,匍匐在鬼市坚硬的地上。
身后大门吱呀一声关上,灯火俱熄,她爬起来就跑,头也不回一直冲出长阶,冲出鬼市,冲出灯墙,直撞到一个人怀里,听见一道熟悉的惨叫,这才回神,失声道:“小青?你还活着?”
原小青捂着被撞出血的鼻腔,弓着腰,龇牙咧嘴,“当然活着,那姓贺的诡计多端,认出我们是师父的人,把我与阿婆抓了拿去威胁师父,骗吃骗喝,还拿我当杂役呢!”
原小竹冲上来,将弟弟的胳膊腿全部拍遍,发现他全须全尾,这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时,腿脚发软,她几乎是瘫在了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阿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和撞鬼了一样?”原小青摸摸她的脸,他鼻尖动了动,四处查看,发现少女被血泡红的鞋底,脸色顿时阴沉,“是不是碰见蜃楼的人了?他们又催债了?”
原小竹有些脱力地摇了摇头,她有些畏惧地朝后看了一眼,随后低声道,“好像是无歧路的人,修为……极高。”
“我们回去,”原小竹抓住幼弟的手指,“去和师父通知一声,让他莫要收留那两人,他们被恐怖的东西盯上了,只怕会殃及池鱼。”
*
贺亭瞳蹲在地上研究阵法,这里头的阵术看起来许久未被催动,有不少地方的朱砂都褪色了。
举着小本子将所有阵术拓印下来,他一页页翻看,口中啧啧作响。
房间里仅有的一张床榻上,扶风焉在上头躺平,摊开,呈一个“大”字状。松散的头发编成了一个大麻花辫,顶在头顶,他穿着宽松的寝衣,两眼无神,看起来像是要热到融化。
贺亭瞳头顶几张风篆持续吹风,旁边还用灵力冻了一桶冰,他坐在旁边都觉得冷了,但扶风焉依旧脸色红胀,稍微摸一下,热的烫手。
“你这是不是病了?”贺亭瞳摸了摸扶风焉额头,“烫的都快烧死人了。”
扶风焉神色恹恹,他在床上翻面,摇了摇头,简单解释,“是心火。”
贺亭瞳:“什么?”
扶风焉张开手,他难得蹙起了眉头,表情透着几丝忍耐,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抓住了贺亭瞳的衣袖,“让我抱抱,你身上,很冰。”
贺亭瞳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正常温度,算不上冰冷。
他对扶风焉的说法持怀疑态度,毕竟此人看起来呆头呆脑,实际诡计多端。但看在他是同窗的份上,还是伸出一条胳膊让人抱住,半晌,又让人藤蔓般缠住了整个身子。
房间里冰快融化,冷风对着人狂吹,贺亭瞳躺在床上,左边身体发冷,右边却像贴上了一个火炉,冰火两重天。
他动了动,试图翻面,扶风焉却将他抱了起来,盖在了自己身上,缠住。
贺亭瞳:“………”
他看着八爪鱼一般的扶风焉,戳了戳他的腰,对方弹动了两下,眯眼看他,开始脱衣服。
贺亭瞳赶紧把他的衣裳揪住,无奈趴在人身上,他弹指,灭了房间内的灯。
算了,就当多了床垫子。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终于出场新角色了,可以猜是哪一对了[奶茶]
第78章 堇生(一)
贺亭瞳久不做梦。
他甚少回忆往昔,主要旧事太多,恩怨也太多,总沉浸在过去,负面情绪容易将人压垮。
除却重大事件记录在册外,他其实甚少记仇,尤其是前世的仇。毕竟死了太多回,上一世的对手,这一世可能就是利益联盟,生死与对错在他这种反复轮回中已经没有了意义。
但唯有一处地方,他略微记起来一点,那种生理性厌恶的感觉都会沿着背脊爬上来,让他在夜里做些乱七八糟的噩梦。
猛然睁眼,贺亭瞳心脏狂跳,他有些难耐地喘息,额头一层冷汗。
房间里都是冷气,风篆依旧飘在空中吹风,盖在身上的被褥都透着股凉意,他查觉自己在发抖,直到一只手掌落在他背心,轻轻拍了拍,沿着肩胛骨往下到腰椎,一下又一下,撸猫一般给他顺气。
“怎么了?”略微低沉的声音,透着几分含糊干涩的哑。
贺亭瞳抬头,撞见扶风焉半眯着的眼睛,浓郁的紫,在熹微的晨光里发着亮。
他体温还是比平常人烫,但没有昨日那般灼热,看起来已经恢复正常。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贺亭瞳从他身上翻下来,穿好衣袍,“趁着清晨凉快,我出去走走,探探路。”
“你畏热,在房间里呆着。”
扶风焉撑着脑袋斜躺着,看着贺亭瞳匆匆出门,头发都没束。
他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手,又重新瘫回床上,只是怀抱空空荡荡,连心口也莫名跟着空洞,房间里的风很冷,但吹到身上时却发着烫,焚风一般席卷,很快就重新将他吹的浑身滚烫。
心中焦躁,他木着脸坐起来,抓了抓头发,被扯下来的发丝中夹杂着数根银白,灵力在逐步失控,他的伪装开始失效。
指尖一弹,那几根发丝变自己燃作了灰烬,扶风焉在房间里走动,来来回回,左右翻找,终于寻到贺亭瞳昨夜换下来的衣裳,抱住,被上面属于贺亭瞳的气息略微慰藉一点。
但还不够。
将头埋进衣服里,扶风焉难耐地闭上眼睛,不够,不够,不够,怎么样都不够。
下一步要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
只觉心似燎原烈火,焚风不灭,灼魂焦骨。
*
贺亭瞳下楼时正撞见原小青在搬东西,个头不大,力气倒挺大,细伶伶两条胳膊,一边提一个大布袋,里头鼓囊囊塞满了东西,比他身子都粗。
少年摇摇晃晃在屋子走,活像只雨前搬家的蚂蚁。
“早啊,你在搬家呐?”贺亭瞳友好地打招呼。
他声音清脆,在空荡的厅堂里回荡,将人吓了一条,手一松,包袱里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顿时撒了一地。
原小青脸色铁青,活似看到了什么恶鬼,一头扎下去将那些拾掇起来塞进包袱里,只是东西太多,衣服,书籍,匕首,拨浪鼓,针线盒子……乱七八糟一堆,砸在地上天女散花,其中一只罗盘骨碌转到贺亭瞳脚边,他一手拾了起来,扬眉,“怎么?不过每日三遍仙盟戒律而已,值得你这般逃命?我又不是什么恶鬼修罗,你怕什么?”
原小青将布包扎了一个死结,三两步上前来,一把将罗盘抢过塞到怀里。
他以一种近乎可怜同情,还有幸灾乐祸的表情盯着贺亭瞳,低语道:“你完啦,你惹了不该惹的人!我如果是你,现在开始就要逃命了。”
说完后,他得意地打量贺亭瞳,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诸如无措,亦或者恐惧的表情。
可惜没有。
贺亭瞳嗤笑一声,“怎么,你们这是把无歧路的单子还回去了?”
原小青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因为我会算命。”贺亭瞳一脸神秘莫测,“我不仅能算到我自己,我还能算到你,出了这栋楼,你与你的亲人,命不久矣。”
“放屁!”原小青扛着东西夺门而出,“被无歧路的杀手盯上的人就没有能善终的,你以为你能嚣张到几时?”
“被无歧路盯上的人可太多了。”贺亭瞳跟在他身边科普,“单就青云榜上那几位,年年上暗杀名单,依旧活蹦乱跳。”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有他们的家世,有他们的修为吗?”原小青满头大汗,“你若是有点良心,便不要留在楼里,免得到时候我们还要给你收尸。”
“告诉你,我师父没法出手救你,若是真有人杀上门了,你只能靠着你和你那个跟班单打独斗。”
“趁着现在天亮着,建议你赶紧带着你相好坐船回你的青云书院读书去!”
原小青一溜烟跑进巷子,回头看他一眼,讥讽道:“小心在这里当一对亡命鸳鸯!”
“你也一样,”贺亭瞳站在门口,双手环胸,冲着他嫣然一笑,“今日有血光之灾哦。”
原小青气的原地跳起:“滚!你这个乌鸦嘴,不许咒我!”
贺亭瞳伸了下懒腰,去后院转了转。依旧是满院子的阵纹,融进了一砖一瓦内,乍一看朴实无华,仔细观察,便会察觉其中运转的灵力,精妙绝伦。
原小青翘班,贺亭瞳只能自己出来打水梳洗。院子里的流水俱是从旁侧大湖引来的,触手生寒,拍在脸上十分醒神。
他咕噜咕噜漱口,一抬头发现珠玑道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圆滚滚一个走起路来倒是没什么动静。
“前辈早好。”贺亭瞳吐出水,一脸灿烂地打招呼,“今日吃些什么?您自己说的,管饭。”
珠玑道人:“……我去做。”
*
贺亭瞳端着两碗清粥上楼的时候,扶风焉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过去推人,却发现某人一头扎在团青蓝色布料里,那衣服看起来格外眼熟。
贺亭瞳眼角一抽,大步上前,将自己的衣裳扯下来抱在怀里,惊讶道:“你从前没这癖好的,是不是又偷偷看杂书了?”
扶风焉脑袋一动,一握冰雪似的苍白顿时在床榻上铺展,雪白的长发落了满床,他半侧着头,面色潮红,吐出一口浊息,眼巴巴将贺亭瞳盯着,委屈喘息:“好热,我灵力有一点点失控了。”
他在床上稍微侧身,举起手,朝着贺亭瞳招了招,“过来,让我抱抱,你身上凉凉的,只要一下就好。”
贺亭瞳下意识后退半步,而后顿住,他蹙眉,走到床榻边,任由扶风焉将他抱了个满怀,滚烫到灼烧的体温贴在身上,他浑身上下一僵,随后捧住扶风焉的头,看着那张褪去伪装后的仙人面,暗紫色的眼瞳起了一层茫茫雾气,无辜迷茫,像迷了路的孩童。
贺亭瞳:“你有没有乱吃什么东西?”
扶风焉摇头,“你吃了什么,我就吃了什么。”
贺亭瞳按住他的手腕诊脉,他医术不精,勉强学过一点皮毛,但问诊不成问题。扶风焉的身体烫归烫,但灵脉完全正常,连灵力运转都与平时一样,察觉不出任何异样。
但他这幅海棠春睡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对劲。
贺亭瞳沉默片刻,低声问:“神君,你从前修炼的是什么道法?”
扶风焉贴在他身上,贪婪地汲取那一丝丝让人安定的凉意,空荡荡的心口渐渐被填满,焦渴的灵魂都变得平静。
他将脸贴在贺亭瞳脖颈,小面积的肌肤相亲都让他觉得分外舒适,听见贺亭瞳的问题,他略微思索,坦然答道:“不知道。”
贺亭瞳:“………”
他深吸一口气,将扶风焉从身上撕下来一点,“你自幼修炼,背的什么心决?”
扶风焉双眼写着茫然,他歪头,不解道:“心决?我没背过。”
贺亭瞳蹙眉,低声问:“你几岁入道,几岁执剑,引你入道的长辈都是如何与你沟通的?”
“不知道,没有人教我。”扶风焉手指上抬,悄悄托住了贺亭瞳的手肘,他盯着眼前人的眉眼,鼻梁,嘴唇,缓缓靠近,低语,“从有意识起,就全都在脑子里了。”
“你没有师长长辈吗?”贺亭瞳眉头越皱越紧,“你的爹娘,兄弟姐妹,朋友,或者侍奉你的仙官呢?”
扶风焉沉吟片刻,他低声笑了,“都没有,我一个人住,没人有教我,没有人同我说话,没有人同我亲近。”
他逐步贴近,盯着那红润的唇,极轻极轻地开口,“贺亭瞳,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
贺亭瞳浑身一僵,有柔软的东西擦过他的唇瓣,片刻后被他侧头躲过,灼热的呼吸印在他耳垂上。
当然,比呼吸更热的,还有别的地方。
贺亭瞳眯眼,他怪异地看了一眼扶风焉,“我知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了。”
“那我这是得了什么病?还是中了什么咒?”扶风焉可怜巴巴。
贺亭瞳瞥他一眼,淡淡道:“储物灵器打开,”
扶风焉在怀里摸了摸,将玉扣递给他,贺亭瞳伸手接过,他抖了抖,抖出一堆书籍,在扶风焉念念不舍的目光中,全部没收。
“多背清心咒。”贺亭瞳递给他一片刻了道法的玉简,以及一只圆溜溜的圆肚瓶,倒出一把丹药塞进扶风焉嘴里,“多食清心丸。”
“现在起你我分房,一个时辰后你就痊愈了。”
贺亭瞳抽身离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扶风焉若有所思。
一个时辰后,确实自愈。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神医!妙手回春!
好了,下章开始走剧情。
第79章 堇生(二)
“你今日有血光之灾哦。”
原小青蹲在湖边汲水时脑子里还回荡着那少年狡猾的笑声,愤恨地将水壶丢进湖里,咬牙骂道:“血你个头,看看到底谁先死!”
“小青,不要乱发脾气。”原小竹挽过长发,将水袋塞进湖中,冰冷透明的湖水漫过手腕,“那两人不是好招惹的,听师父的话,莫要与他们再起冲突,更何况……”
少女长眉蹙起,想起夜里看见的景象,身体不由自主抖了抖,“他们也活不了多久了,挣钱要紧。”
“嗯。”原小青捏着手指头算数,“还剩下七百二十粒灵珠的债务,我今日先去明珠楼打杂,夜里再去鬼市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单子,实在不行,就再冒险去‘那里’看看,也许能摸到点值钱的东西。”
“只剩七百多,很快了。”少年仰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阿姐,“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朝日未升,天上星子点点,身后是一城流金般的灯火,天快亮了,热闹也将散场,街市上都是回家的游人,带着浑身酒气,跌跌撞撞,有时身上撒下点闪闪发光的珠子,又被一脚踩下,卡在缝隙里。
原小青赶紧跑过去在地上抠珠子,他举着灵珠,冲着原小竹摇了摇手,“现在是七百一十九了。”
原小竹轻笑,“快回来,天快亮了。”
他们今天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明珠楼做工,一日是三枚灵珠,包一顿饭,夜里罗刹鬼市会定期有悬赏,若是运气好,接些别人不要的小活,少些二十来枚灵珠,多谢可以达到一百枚,等到太阳正盛无人出来的时候,可以冒险翻去沙丘另外一头的白骨堆,那边是商会弃尸的地方,可以扒了那些尸体的衣服,或者遗留下来的灵器放到鬼市去寄卖。
虽然危险些,但总归是一份收入。
师父说,伽陵城外往南的地方不似这里这般灼热荒凉,那边的绿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水源也不是这般死寂的一泊,那边的水是活的,山是高的,四季有花,没有满天飞风沙,去到中州,或是云州也好,那边有仙盟,安稳,再不用过朝不保夕,刀口舔血的日子。
牵着阿姐的手,原小青将灵珠塞进她口袋里,他们走进一条长巷,幽暗狭窄的长巷,他鼻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浓烈的血腥气。
姐弟俩双双止步,这里太暗了,没有灯,身后是喧闹的街市,可以听见醉汉稀里糊涂的喊叫声,身前却有人的喘气声:“嗬……嗬……嗬……”
还有流水的声音,浓郁腥臭的血味儿在暗巷中流淌,阴暗处躺了一个人,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蓬头垢脸,脖颈上一条窄痕,血流如注。
伸长的五指上戴了三枚戒指,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救……”那人口中吐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救……救……”
姐弟俩对视一眼,他们一动不动,直到那人断气,而后轻巧上前,搜刮走了所有的财宝。
阳光破开地平线的那一刹那,他们抱着沉甸甸的灵珠在泪湖边奔跑。
红色的宝石像罐子里装着的方糖,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原小青对着太阳观察,双眼发光,得意一笑,“谁说我有血光之灾的,我今日明明是要发大财了!”
这颗宝石应是灵器,若放到鬼市上去卖,说不准能换上百粒灵珠呢!
*
伽陵城内死了人。
这样一处三不管地带死人从来很正常,凶杀,寻仇,悬赏,欠债,或是一言一行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被人当萝卜剁了,当羊肉切片,都很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是,这次死的是银月古会的掌事人。
伽陵城作为蓬州唯一一座大型城池,城中实际掌权共有三大势力——罗刹鬼市,蜃楼海会,以及银月古会。
今晨银月的掌事人让发现躺在暗巷里,脑袋几乎被割下来,血淌了一地,神魂俱消。
死的那人是十二境强者,虽不比中州那些仙宗天骄,但实力也足够称霸一方,便是正面对上仙盟盟主,也足够应付一二。
偏偏昨夜伽陵城中一切正常,连风都没有多起一阵,泪湖静谧,水波不兴,发现尸体的地方甚至没有打斗的痕迹,连灵力都没有用出来,只在现场发现了几枚杂乱的脚印。
悄无声息杀一位十二境,全九州能做到这般的,寥寥无几。
全城震动。
随后迎来的便是势力吞并引来的动乱厮杀。
伽陵城从来不太平,平日里三家互相制衡,看起来是一碗平静的水,实际上是一锅滚沸的油,只稍一滴飞溅而来的水——呲啦!
沸反盈天。
银月古会内乱,其他商盟也想跟着分一杯羹,其下暗潮汹涌,表面也不太平,现下当家人死了,新会主还不够服众,白日里可以看见一群人从城南杀到城北,天上飞剑,符阵乱飞,狂风、冰雹、雷电搅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贺亭瞳搬了张桌子靠在窗边,仰头看着那群大能斗来斗去,扶风焉坐在他对面,正盘腿打坐,口中念念有词,只是眼睛一抬,又总是跑神,对着贺亭瞳发呆。
过不了多久便会气息杂乱,就再磕上一颗清心丸。
贺亭瞳:“……省着点吃,还有两个月。”
“嗯,我尽量。”扶风焉坐在原地,垂着头很没有精神,他觉得心口空洞洞,破开一个虚无的大口,体内血液沸腾燃烧,整个人像株焦渴的花,被烈日晒的很没精神。
“不然我去下面走走,你自己呆着,莫要多想。”贺亭瞳起身,走到门口又不忘提醒,“实在不行,你自己用手解决一下?”
扶风焉趴在桌上,两眼空洞,看起来生无可恋。
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又蔫蔫放了回去,开始默背清心咒。
一直到午后,仙盟驻点紧闭的大门让人踹开,浑身是血的原小青被丢进大厅里,趴在地上,气息微弱。
珠玑道人站在大厅,掐着拂尘,看着气势汹汹闯进来的一众人,向来和煦的胖脸难得收了笑,冷冰冰将那群人盯着,“诸位道友,你们这是何意啊?”
“璇玑道长,妾身前来叨扰实在是身不由己。”大门洞开,披麻戴孝的娇媚女子缓步进来,她别了别鬓边白花,一双眼睛哭的通红,凄切道:“夫君今晨受奸人所害,死的不明不白,一个时辰后,在鬼市发现他的戒玺,妾身探查之下,竟发现是这位小友取了我夫君的东西,放到鬼市倒卖。”
“可偏偏这为小友嘴硬至极,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女子擦泪,“不得已间只得拷问一二,这伽陵城中,能悄无声息杀妾夫君者屈指可数,又听人说,他是您的爱徒,不知璇玑道长识不识得?”
有侍从上前,一把抓住原小青的头发,将人提起来,露出那张鼻青脸肿的脸。
少年此时没了那股子嚣张劲儿,像只被扒了皮的猫,口鼻出血,嘴巴一张,便吐出一团血沫,人瞧着像是已经意识模糊,时不时抽搐一下,但还是含糊着反驳,“我没有……我……不知道……”
女人伸出手指,缠了一层帕子,掐起原小青的脸,恳切道:“道长,您可识得他?”
蓬乱的黑发下,原小青双目血红,两条胳膊软塌塌垂着,一看便知骨头都碎了,他仰着头怔怔看向璇玑道人冷漠的脸,听见对方平静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认识,他是我这边的帮工,平日里做些撒扫活计,不熟。”
女子十分遗憾地松开了手,泣声道:“那璇玑道长是不愿帮忙了?”
“仙盟驻守在此,向来不涉他事,商会事,商会毕,一切恩怨,自行解决。”璇玑道人庞大圆润的身体一动不动,他不去看原小青,伸手示意,只道:“柘枝夫人,请回吧。”
女子叹气,她拭泪,转身,随意道:“杀了。”
侍从抽刀,斩下,刀锋距离少年脖颈一指时长刀被一根筷子震飞,柘枝夫人转身,目带欣喜,“璇玑道长,您这是回心转意了?”
“夫人,这少年不过一个三境小贼,便是再来上一百个,怕也伤不到您夫君分毫,”少年人清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众人抬头,只见贺亭瞳转着一根木筷,撑着栏杆翻身而下,轻巧落在厅堂中,“夫人丧夫,此时想必痛不欲生,只是报仇雪恨也莫要用无辜者泄愤啊。”
一指推开那横在原小青脖颈上的刀,贺亭瞳将地上烂泥似的少年揪起来,理了理他的头发,将人往身后一推,抬眸看向面前戴孝的美人,怜惜道:“仙盟向来有镇守九州之责,此处发生凶案,自然责无旁贷。”
璇玑道人嘴角一抽,上前来一把将贺亭瞳拽到后面,低语:“你一个毛头小子,不要乱来,这里面水深的很,你要是死在这里我可不管。”
贺亭瞳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膀,正气凛然道:“前辈,话可不能这么说,见死不救,枉为仙门中人,我青云书院的学生最是热心肠,这案子,你不管,我来查!”
璇玑道人:“………”
只见柘枝夫人眼前一亮,不等她黏过来,璇玑道人顿时后退数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青云书院和我仙盟可没什么关系。”
大门一开一合,贺亭瞳连带着其他人全部被丢出门外,璇玑道人的声音在门后显得有些沉闷,“贫道忽有所感,今日起闭关,谢绝待客。”
“贺小仙君若要查案,请自便,不过记得定期写日志。”门缝处,璇玑道人的目光略带可惜,“你要是死了,我也好同归离剑主解释。”
随后哐当一声,大门紧闭,十分绝情。
作者有话要说:
扶:我还在门里。
第80章 堇生(三)
女人看着贺亭瞳,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遍又一遍,掩唇低语:“小郎君,你修为才多少?莫要过来添乱。”
贺亭瞳在怀中掏啊掏,取出青云书院的玉牌一枚,又取出琅嬛阁某位夫子的任命书一封,轻轻抖开,他指着上头的印章给女人看,一双圆眼睛眨巴眨巴,十成十的真挚,满脸不谙世事的单纯热血,简直就像是在脑门上写了一行“快来利用我”。
“姐姐可听说过青云书院?”
女子掩唇,故作惊讶道:“自然是听说过的,去岁还有商队带来了招生的消息,只是……这与仙盟有什么关系吗?”
“青云书院,院长徐隐微,为仙盟盟主之弟,”贺亭瞳竖起一根手指,一脸的神秘莫测:“此处表面看是一个书院,实际背靠五宗七姓,上有归离剑主教书育人,下有元辰宫少主入学,姐姐您说我们与仙盟是什么关系?”
女人眯眼,随后眸中含泪,可怜兮兮道:“即是如此,那小仙君您可得替妾作主啊!”
贺亭瞳将东西陡然一收,搁在掌中轻拍,一脸同情,温声道:“放心,胖老头不管,我管,仙盟不管,我管,我们青云书院的人最见不得美人落泪,这事我接了。”
少年语气坚定,铿锵有力,阳光下傲首挺胸,俨然根正苗红,正义凛然一枚单纯小仙君。
女人舐唇,连声音都变得更甜润了些:“既如此,劳烦小仙君跟我走一趟了。”
于是贺亭瞳毫无阴霾地跟着她走了,仿佛只跟在狐狸尾巴后面的傻兔子。
*
原小青让人倒提着脚拖了出去。
他仰躺在地上,背下是粗粝的沙石,磨在肉上,有种刮肉般的痛。
白日里的伽陵城是空荡的,苍白的日光有些晃眼,天空被沙土蒙上一层暗黄,沙石落在眼睛里有一种干涩的痛,眼泪不由自主淌出来,混着脸上的尘土变成两道泥痕。
“早说了,你今日有血光之灾,现在信了没?”少年含笑的声音从上头传下来,原小青转动眼睛,只能看见旁侧一截靴子,衣袍随着对方的行动摇曳,青金石一般的蓝,像鬼市古画上振翅的蝴蝶。
原小青觉得此人多半是在嘲讽他,不想说话,所以闭上了眼睛,扭过头等死。
贺亭瞳眉梢一挑,便不再管他,扭头看向旁侧一直打量他的女人,冲着对方粲然一笑:“姐姐,不知您如何称呼?”
“孟柘枝,”女人抚过鬓边松散的发髻,莞尔一笑:“叫我孟姐姐就好。”
“孟姐姐。”贺亭瞳声音有种粘糊的甜,“昨夜与您夫君何时分别?今晨又是几时发现的尸体?可否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同我描述一遍?”
孟柘枝垂眸,沉思片刻后低声道:“伽陵城中近几日不太平,夫君连续三日宿在书房与人议事,我问询过几回,只依稀听说是银月古会与蜃楼海会的产业发生些许摩擦,昨日夫君白日在家中处理公务,夜里说有故友叙旧,一夜未归……”
泪一滴滴滚落,女人哭泣,“原以为是夫君醉酒未归,可谁知今晨却看见了他的尸首……这让我怎么活啊!”
贺亭瞳低头看向躺在地面装死的原小青,他挥手示意大家停步,转而蹲在少年面前低声询问:“你呢?今晨看到了什么?”
原小青闭着眼睛不说话。
“不想说话?你应该还有一个阿姐,她逃跑的速度倒是挺快的。”贺亭瞳低声威胁:“就是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逃出城,你若是不知道,那我们只能全力通缉她了。”
“……没有人。”原小青睁眼,满是血丝的眼睛里一片视死如归的平静:“我与阿姐进巷子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们抢了他身上的灵器去罗刹鬼市卖掉,然后我就被抓了,就这样。”
“没有遗漏?”贺亭瞳问。
“你就是再审问一遍,也只有这样。”原小青咳嗽两声,嘲弄的盯着贺亭瞳:“会主是十二境半仙,以我的修为如何能伤他毫分?”
想了想,他又低低笑出声:“你一个五境修为的小喽啰怎么敢接这样的活计?敢杀十二境半仙的人修为必定在十二境之上,这样的修为放到哪里不是横着走?他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贺亭瞳:“修为高便可以随意杀人么?”
原小青双目赤红,不住喘息:“不然呢?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今日你吃我,明日我吃你,我若是有十二境,就将你们全杀了!”
贺亭瞳:“……”
原小青躺在地上哈哈大笑,孟柘枝一拍手,就有人提着他走了,少年被拖了一路,身下被拖出一长条血痕,最后在贺亭瞳的提醒下被关进了银月古会的牢房里待审。
*
银月古会主营矿脉,灵器,医药,营生俱在城西,而今与之相关的产业俱挂了孝布,乍看半城缟素。
贺亭瞳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进了住宅,宅院内挤挤挨挨都是前来吊唁的人,看见孟柘枝外出一趟带过来个毛头小子,众人眼中神色不明,“夫人,您这是……”
“这位是青云书院的小仙君,是来调查凶手的。”孟柘枝又开始擦眼泪,“叫……”
“我姓贺,”贺亭瞳分开人群,径直走到那条楠木棺材前,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将其利落拉开,他俯身看向那具尸首,低声道:“各位前辈唤我一声小贺便好。”
烛火烟尘下,棺木中男人的尸体已经僵硬,脖颈上一道血口,几乎将他整个脑袋割下来。动手之人手段残忍,根本没有给这人任何反应时间,一击毙命。
他垂眸盯着那道破口良久,在一众人的注视下,脸色渐渐发白,最后像是受不了这血腥场面般反胃似的呕了一下。
孟柘枝赶紧上前将他扶到一边去,满脸犹豫:“贺小仙君,你可还受的住?”
贺亭瞳挥挥手,示意自己还行,他白着一张小脸,求救似的问女人:“孟姐姐,有没有水?”
孟柘枝知道他是在逞强,见状十分体贴的着侍女将他带走,领到后面吐去了。
待那道蓝色的背影离去后,灵堂上一众人面面相觑,有长老看向孟柘枝,迟疑道:“夫人不是去请璇玑道人了吗?这又是上哪儿刨出来个活宝,过来丢人现眼?”
孟柘枝走到棺木边,将尸体被弄乱的衣裳体贴整理妥帖,叹气:“璇玑道人不肯管,这小郎君想还我夫君一个公道,我看他一片赤子之心,就容他来了。”
“虽然年纪小,嫩了点,但毕竟是青云书院的学生。”孟柘枝合上棺木,一双眼睛里满是无可奈何:“仙盟既不愿管城中事,那仙盟管不管他们学生的死活?璇玑不去管他养的两个小童,那他管不管上头少爷的死活?”
“让他去查,他说什么你们听就是了。”孟柘枝抱着棺木,轻轻抚过木纹,垂下眼睛,“最好闹他个天翻地覆,我讨不到好,那群贱人如何能安稳度日?”
女人沉默落泪,片刻后,灵堂中,一群人拜服,顿时哭声一片。
*
贺亭瞳被人带到房舍后头喝了壶水,他擦了脸,扭头问身后的侍女,“原小青关在何处?我有话要问他。”
侍女十分乖顺的领着他去了牢房。
原小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同死了一般。
见贺亭瞳过来,他眼珠子转动一下,片刻后,一盏水淋了下来。他被拷问了一上午,失血过头,水落在头上,顾不得是不是羞辱,仰头急切的喝了起来。
直到一盏清水倒光,原小青舔了舔干裂的唇,精神略好了一点,他在地上动了动,倚着墙面坐起来,嘲讽地看着贺亭瞳:“你太蠢了,这样的浑水也敢淌,真不怕死。”
贺亭瞳:“是,你聪明,你关这里等死。”
原小青:“……”
把玩着杯子,贺亭瞳靠近一点,低声商量:“看样子你对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很是了解了,不然给我讲讲?”
“那你放我出去。”原小青讨价还价。
“最多给你再来一碗水,”贺亭瞳撑头,“爱要不要。”
原小青:“……两碗水,我听说你们中州人身上都有丹药,给我一枚丹药疗伤。”
“我不是中州人,不过……成交。”贺亭瞳将丹药丢水里融了,一杯清水全灌进了原小青嘴里。
一枚丹药入腹,原小青的脸色好看不少。
他目光在贺亭瞳身上打量一圈,忽然邪邪笑了:“你被那个女人坑了。”
贺亭瞳:“哦?”
“告诉你,所有人都知道她男人是被谁杀的。”
“整个伽陵城的十二境以上只有三人,一个今天早晨已经死了,一个是我师父璇玑道人,还有一个在蜃楼里。”少年抬起自己无力的手,眼中闪烁着恶意:“我师父不问世事,你以为那女人抓我是为了泄愤?她只是为了威胁我师父,想让他出手罢了。”
“我师父不愿当别人手中刀,反而是你这个傻蛋撞上来。”
“至于蜃楼的那位……银月古会与蜃楼海会之间的矛盾来由已久,伽陵城的地方就这么大一点,此处多是那些寻宝的旅人,两家商会抢资源,抢人脉,抢地盘,向来有摩擦,视对方为眼中钉。”
“前月蜃楼海会一支进入焚风原开荒的队伍在几尽全军覆没的牺牲下,探出了进入神朝遗迹全新的路线,只是没多久地图便被银月古会劫走。”
“两边不说是世仇,目前也是不死不休了。”
“你既然这么想查案,不如去问问蜃楼主人昨夜他人在何处?”原小青摊手:“兴许人家一高兴就承认了。”
贺亭瞳鼓掌:“好主意。”
然后起身便走。
原小青以为会将人吓到,他看着往外跑的贺亭瞳,扒在牢门上,大惊失色:“你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正义小贺(不)
原小青:“伽陵城十二境以上有三个!!”
贺亭瞳算了算:不,其实有六个。
小扶委屈:你干活不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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