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亭瞳听见一道琴弦崩断声,他掌中青年神色不断变换,一会儿是相里玄那双挣扎痛苦的眼睛,一会儿又是属于相里羲那双麻木腐朽的瞳孔。
最后一切回归平静,终究是活的长的占了上风,青年嘴角翕张,他道:“我要飞升,我还不能死,我已经熬了一千年,马上就要成了,我不能死!”
琴声一荡,贺亭瞳周身一麻,他听见了无数乱七八糟的声响,是琴音,是萧声,是钟鸣……相里氏本就附庸风雅,又因与乐宗同气连枝,故而族中多乐修,此刻无论有主无主的,乐器顿时同响,连同天地雨声,雷鸣也一齐汇入,谱就一曲浩瀚盛大的韶音。
贺亭瞳只觉得周身好似有泰山压顶,一瞬间连手指都在震颤,灵气在一瞬间被抽空灌入相里玄体内,那双漆黑的眼睛在一瞬间化作明丽的金色,不止如此,在相里氏里面杀他们老祖宗,这和当面拔老虎屁股毛没有丝毫区别,打了这么半天,就算是用爬的,族内所有先辈,长老,客卿,弟子也全数聚集在一处了。
这千年世家底蕴如同通天巨木,无数道灵光交错,铺天盖地,尽数压下,誓要叫这胆敢冒犯的小贼灰飞烟灭!
贺亭瞳处于风暴中心,面色却显得平静,抬剑,若水之上浅淡的剑光在这席卷而来灵气中好似一点飘遥萤火,而就是这萤星一点,在铺天盖地的灵力强压下,晃动不灭。
七重境,若水。
若水剑最擅以柔克刚,相里羲以天地灵力强压,他便以剑意分而化之,狂暴纷乱的灵气袭来,又在靠近贺亭瞳的瞬间归于平静,化作天上风雨。
两相僵持中,相里氏的援军终至,无数箭矢对准了半空中的贺亭瞳,而后万箭齐发,箭如雨坠,就在要将贺亭瞳射成筛子时,天地一暗,如同泼墨般,凭空出现一个巨大的圆球,将贺亭瞳与相里羲裹了进去。
舟堇生终于赶到,道境释放,苦海顿时吞没所有袭来的攻击,与此同时漆黑的深渊在相里氏赶来的弟子脚下张开,眼见要将所有修为低下的小弟子尽数吞没时,一道冰冰凉凉的剑意擦过舟堇生的脖颈,警告性地割断他的耳坠。
受到对方威胁,舟堇生面色不虞,他盯着正与相里羲对抗的贺亭瞳良久,衡量了一下代价,下一瞬,不耐烦地发动道境,将那群弟子甩到百里之外的一梦泽里。
瞬间清场,满满当当一堆人只剩下零星几点修为颇高,不受道境影响的高手与舟堇生纠缠。
琴音致幻,贺亭瞳心绪却平静,他望着已经陷入癫狂的相里羲,耐心地寻找破绽。
其实这琴声也有点好处,他感觉自己这十几世走马观花般在眼前过了一遍,原本被冥河泡过的脑子有点浑浑噩噩的,现在反而越来越清醒了,连带着那些黯淡褪色的情感,那些苦痛,愤怒,折磨痛入骨髓,可同样的,那些欢喜,憧憬,愉悦抚过他伤痕累累躯体,充盈了一整颗心脏。
过去的沉痛不会让他止步不前,未来的渺茫也不会让他心生绝望。
浮华过眼,贺亭瞳在纷乱人群中看见了一双暗紫的眼瞳,天真的,纯粹的,坚定奔向他的少年——
扶风焉。
他的阿扶,小玉人上空白的五官终于深刻起来。
贺亭瞳越打越兴奋,被相里羲引来的天地灵气被他化用,琴声连接天地,化作风雷,于是剑气便将这风雷也吞没。
蕴都内天地异象,风雷雨雪交错着来,本来明日是三月三上巳节,民间有灯会,此刻灯笼都挂着了,置于城中的灯楼被狂风暴雨吹地摇摇欲坠,就连从来灯火不休的神霄绛阙也因为一场殴斗关门歇业。
实在是不祥之兆。
都城之中的百姓逃出去避难,相里灵泽与张对雪赶入城中时看见的便是这乱成一团的样子。只有少部分仙官正在疏散人群,城中所有预警的灵器都在狂响,直至炸裂粉碎,而都城正中央,庞大无匹的灵力正在翻卷对抗,属于舟堇生的道境笼罩了整个相里氏主宅。
张对雪一道剑气将即将要倒塌的房舍封动,他从中捞出几个逃跑不及的百姓,朝着前方望去,脸上浮现忧愁,焦虑道:“舟堇生修为居然这般恐怖了吗?”
相里灵泽脸色难看,他匆匆道:“雪兄,你帮忙疏散人群,我过去看看。”
张对雪将他衣角一拉,欲言又止,相里灵泽嘴角一撇,安慰道:“放心,这早不是我老家了,不会为他们拼命的。”
松开相里灵泽,张对雪看着那道暗红色的身影朝着那团漆黑的墨色飞去,很快消失不见,他则提剑清出一条宽阔的大道,供人群快速疏散。
*
相里羲夺舍不久,神魂不稳,加之非他本体,相里玄无论是肉身强度还是识海心域都太过稚嫩,一曲终,他指尖鲜血淋漓,几乎看见森森白骨。
相里玄的肉身难以为继,可贺亭瞳战意正酣!
再一剑挑断一根琴弦,贺亭瞳眼瞳发亮,横踢一脚,将相里羲一脚从天上踹到地下,轰碎一座宫殿,他再度贴身而上,不给他用琴的机会,对着那双混沌的眼睛大喊道:“相里玄,你再不醒过来我就杀你了!”
青年手指挣动一下。
“他醒不过来了。”相里羲口鼻出血,长琴之上,七弦尽断,他却还是执拗地抱着琴身不肯松手,怨恨地看着贺亭瞳,恶狠狠道:“你若在千年前,老夫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您也说了,是千年前。”贺亭瞳拈出一个剑诀,他看着动弹不得的相里羲,脸上满是漠然,“早不是你们的时代了,老不死!”
一剑落下,相里羲以琴身一挡,而后抬手掐诀,贺亭瞳好像听见了青年体内骨骼碎裂的声音,他眉头一皱,就见相里羲指尖抽动,作了一个极为繁复的结印。
“你要自爆?”贺亭瞳冷笑一声,“且看是你的咒快,还是我的剑快!”
华光一闪,相里羲袍袖翻飞,与贺亭瞳拉开距离,他如同一只在风暴中的翠鸟,就在贺亭瞳剑尖要没入他心口时,远方骤然传来一声怒喝:“相里玄!你在干什么!”
铮然一道弦音袭来,贺亭瞳剑意一滞,他看见相里灵泽朝着此处奔来,只是一声呼唤,面前青年周身忽地僵住,自爆的最后那道印就这么卡住,那张癫狂的面容忽然凝滞,而后他缓缓转头,像是要看最后一眼般,贪婪的望向声音来处。
贺亭瞳毫不留情地一剑,穿过丹台,一瞬间,已然聚拢的灵气骤然消散,相里玄吐出一口血,这具壳子废了。
青年蹙眉,表情挣扎良久,最终归于平静,相里羲的元神骤然脱身而出,逃出这具将死之人的身体,灵气无以为继,狼狈的二公子便如断线的纸鸢般下坠,。
相里玄释然一笑,七窍流血,他望着贺亭瞳低声道:“多谢。”
风雷大作,一切音调尽数消弭,他耳中只听见呼啸风声,数十年人生走马观花,一晃而过,最后凝固在柴房里少年喉咙中哼出的小调中去——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呢喃,而后合眼,落入一片虚无之中。
“相里玄!!”
相里灵泽嘶喊着扑身而来,却接了个空,他瞳孔一颤,只听轻轻一声脆响,砸在青石砖上,骨骼碎裂,像摔碎了一支瓷器。
贺亭瞳没时间和他们寒暄,那一团粲然的元神挣脱肉身后原本径直飞向相里灵泽,贺亭瞳自然不可能让他如愿,直接一剑逼退。
相里羲无法靠近相里灵泽,只能朝着人多的地方奔去,贺亭瞳怎么可能让他继续夺舍害人,当即追杀过去。
蕴都已经是一团乱,贺亭瞳追着那一丝灵气穿过大街小巷,他一身黑衣,头戴面具,众人只见他杀了“相里玄”,此刻可以说对这个杀人狂魔恐惧到了极点,人群纷纷避让,相里氏族中弟子也有想要冲过来报仇,还不待靠近,就让贺亭瞳一手一个丢飞几米远。
“吾乃无歧路道主舟堇生!”贺亭瞳以灵力将声音扩散,威严森冷,“拦路者死!或者让本座将你们做成阴傀,生不如死!”
果真,话音一落,不止前方,方圆五里内听见声音的有腿生物瞬间全部避让。
相里羲找不到承载元神的躯壳,神魂不断被天地道则消耗,随着他的逃窜,灵气化作源源不绝的生机涌入天地,所过之处,草叶破芽,枯木逢春,当真是如同春神过境一般,四野是一片靡丽花海。
元神明明是不会累也不会痛的,可相里羲却感觉到了痛,也感觉到了疲惫。
他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旧时,推开一扇窄窄的院门,走进去,白川和墨不尘对坐着捏药丸子,周修玉在和徐若木斗殴,打碎了瓦房,谢涟漪发上绾着只笔管,正将繁复难解的大阵拆解,她说要写一本可以让所有人都看得懂的简笔阵图,泽被世人,傅缱在窗台前做一只机关兽,看着封书信傻乐,手指刮破了也不曾察觉。
越过一处处楼阁,他走到了最里间,推开门,书墨的气息袭来,明亮天光下,一身朴素灰袍的青年敲着棋子,朝他招手,那双上挑显得冷利的眉眼柔和些许,笑道:“阿羲,总算来了,陪我下一局。”
终于,相里羲逃至水面上,风雨飘摇,水面涟漪一圈又一圈,他透过破碎的水面,低头时看见了一张苍老疲惫的脸。
破碎的,皱巴巴的脸。
他早在五百年前便天人五衰,容貌不复当年,应该化身一捧灰土了。
*
湖心内,相里翎正疯狂摇着小蓬船,他今日解禁后便约了阿阮见面,备了一船的鲜花正打算告白,谁知道天公不作美,忽然下雨把他们淋成了落汤鸡,这也就算了,城中居然被邪修入侵。
到处都是逃命的惊叫声,两个少男少女手忙脚乱按着船桨乱摇,却不得章法,在湖心打转,就在他们绝望的打算跳湖游出去时,忽地看见了一簇晃动的白光,如同一盏飘遥的灯火。
“来人啊!”相里翎如同看见了救星,疯狂摇动双手,大喊道:“救命啊!”
那点光团近了,可他发现那不是灯笼,那好像……是一个人。
一个半透明,只剩一个脑袋的人!
相里翎瞳孔紧缩。
“让开!快逃!”扶鹤的声音忽然响起,相里翎抬头只见他那贪财侍卫御剑飞来,身后远远跟着一大堆的相里氏叔叔伯伯祖宗们。
“完了,来不及了!”相里翎心底一凉,看着近在咫尺的光团,意识到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怕的要死,但已经躲避不及,只来得及扑倒阿阮,将她护在身下。
贺亭瞳心道要糟,相里翎年纪太小,神魂根本遭不住老怪物的攻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相里羲没入相里翎身体的灵团忽地一顿,就是这么一顿,贺亭瞳终于赶上,抬手一剑,刺中元神。
相里羲的身形变换,一瞬间由少年青年中年最后凝固为一个干瘦老头的模样,他背对着贺亭瞳,看着船舱内瑟瑟发抖若两团幼兔的少年,终究是没动了。
太累了。
靠着族人的血肉活这么多年,真的值得吗?飞升已经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也许当年百川说的是对的。
记忆中的相里羲坐在了徐若山对面,他看着这盘未尽的棋局,敲着棋子,长叹一声:“青冥,往后没人能陪你下棋了。”
元神溃散,长风吹过湖面,云销雨霁,过于充沛的灵气灌入整个湖面,圣人陨落之地,花木逆时而生,无数莲叶从水中涌出,浩浩荡荡开了一整湖。
湖岸之上,所有相里氏族人大惊失色,而后便是痛哭声,长老们跪地拜别先祖,而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喊杀声,誓要让魔头陪葬。
贺亭瞳站在船蓬上,负手而立,傲然道:“我舟堇生纵横天地,便是圣人来了也不怕,诸君可是活腻了要来送死?”
他又故技重施,周身涌动漆黑的阴森的鬼气,衣袍底下好像能听见千万道鬼哭狼嚎声。
“你……你你你居然是鬼修?!”船舱内相里翎刚刚惨叫一声,便被贺亭瞳打晕了。
岸边一众修士死死盯着贺亭瞳,迟迟不敢乱动,两边就这么沉默对峙,剑拔弩张,直到一声怒喝打破僵局——
“狂妄至极!星州何时成了你一个鬼修的撒野之地了!”
灰蒙蒙天幕之中,雪白的箭矢穿破云层,从天而降,射向贺亭瞳,他挑眉,伸手一抓,捏住箭身掐在手中,转了转,随意把玩。
天际乌云散去,不知何时,一排灵舟悬停天幕,墨紫色的旗帜上,一个灿金的傅字飘遥晃动,船舷上,为首的青年长发高束,手持长弓,银雪般的长发在风中飞散,长眉倒竖,怒气冲冲道:“放开那对小孩,饶你不死!”
贺亭瞳面具后的眼瞳微动,他正要说些什么,掌中那一支箭矢忽地爆开,一团雪色焰火不管不顾烧来,瞬间将他吞没。
他见过这火的威力,不死不灭。
可疼痛并未如想象中袭来,湖面上白焰熊熊燃烧,几乎照亮天地,焰火中心,贺亭瞳呆呆站着,他感觉这火像温水,如绸缎,似春风,驱散他周身寒气,仿佛一个经年的拥抱。
傅白榆洋洋得意的声音响起:“少君驾临,妖魔鬼怪怎敢放肆!舟堇生你死期已至,还不快快伏诛!”
下一秒,他声音一顿,长风吹过,熊熊燃烧的焰火忽地熄灭,银亮的火星在天地之间飞散,那个鬼修没有烧成灰烬,而那小小的,布满鲜花的船只上,他家少君不知何时站立于其中,雪白的长发散落,融着淡淡月色,仿佛发着光般——然后,他不容抗拒地捏着那鬼修的后脖颈,轻轻揭开了面具。
第152章 小雨(十)
按在后颈的手很烫,烫到他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贺亭瞳后仰,试图将这只手掌挣脱,可对方不依不挠的捏着,修长有力的手指摩挲过他的皮肉,隐约有点狎昵的意味。
清风徐来,水面涟漪一圈一圈泛起,也吹得青年蒙眼的白绸随风飘荡,贺亭瞳看不见绸缎后那双紫色的眼睛,居然觉得面前人气势很……危险,危险且陌生。
上一次见面仿佛还在昨日,扶风焉粘在他身边撒娇要一个亲吻,转眼二十八年已过,扶风焉从少年彻底脱胎为青年,他更高了,肩背也更宽阔挺拔,若春山玉树,从前常在他面前笑的唇角此刻紧抿着,绷成一条狭窄的细线,整体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贺亭瞳脸上的面具被挪开一寸,冷风袭来,他骤然清醒。
这可是在人前,暂时还没到对着一堆人暴露自己身份的时候,舟堇生的名头太好用,得罪相里氏的黑锅目前还是丢给他背最为稳妥。
贺亭瞳当即一把捏住扶风焉的手腕,挣脱开束缚,抬指一道剑诀,湖面水流四散爆起,遮蔽所有人视野,他凑近低声道:“阿扶,是我,没死,说来话长,跟我走?”
他拉着人的手腕拽了拽,却没能拽动,愕然回望,贺亭瞳这才发现不对,他凑近说话时,扶风焉没有一丁点动静,唯有手指拍在他肩头时,他才会迟钝地抚过去,捏住他的手指尖,牢牢地抓进手心。
贺亭瞳眉心一紧。
扶风焉……他好像听不见。
那蒙起来的眼睛呢?
贺亭瞳指尖轻颤,正待试探,湖面正中的变故终于让人察觉不对了,傅白榆远远的飞了过来,捏着玉人迟疑道:“少君?您怎么了?”
扶风焉挥手,灵火爆燃,水汽蒸腾,蕴都之中腾起了一场大雾,将所有人窥探的视线隔绝。
茫茫白雾中,贺亭瞳听见一道生涩晦暗的音调,他好像许久未曾说话,所以发声显得格外颤抖,“贺?”
只一个音调,贺亭瞳眼眶瞬间一红,他咬牙,在扶风焉掌心写了一个“走”字,而后借着白雾遮掩,拉着人沿着流水朝着蕴都城外飞去。
他们一动,其他人也跟着动了,两岸尽数是混乱的人声,有人跟着他们的影踪穷追不舍,贺亭瞳拔剑,正待想个法子把人拦下时,天际无数流矢坠落,卡在相里氏众人的身前,将人一阻,傅白榆似笑非笑的声音从雾气后传来,居然显出几分肃杀:“诸位道友止步,相里氏内乱至此莫要顾此失彼,追捕此妖魔一事交由傅氏少君全权处置,涉及我傅氏秘术,外人莫要窥探。”
“请回吧。”
有人破口大骂,说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片刻后灵舟之上,有一道纤细的红色身影出现,女孩儿清脆的声音响起,“大哥,我们不是要同相里氏议亲么?我未来夫君人在何处?”
湖岸旁侧,家主的面容扭曲,许久,终究是忍了这口气,一挥手,带着人匆匆赶回主宅,迎客去了。
*
相里氏主宅正中已是一片废墟。
相里玄躺在地上,最后一点生机耗尽,双眸都显出一点空茫,他身上献舍的祭文缓缓衰退,干瘪,红光渐渐黯淡下去,最后变成一行行的朱砂印,沾在脸上,又让地上的积水一冲,便与身下的血混合在了一处。
相里灵泽颤抖着手抚向他的脖颈,发现灵气散尽,只剩下最后一点余温了。
“怎么回事?”相里灵泽目眦欲裂,“你们在干什么?为何你会献舍!相里羲怎么回事?那道元神是什么东西!”
相里玄眨了眨眼,他扭头费力地看向相里灵泽,疲惫道:“对不起……抢了你的……身份……”
“可以……还……给你……一……一切……”
相里灵泽瞳孔紧缩,他向四周望去,从断壁残垣中识别出祭坛,心念电转间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他的手指尖颤抖起来。
大夫人从宅院外匆匆赶来,她披头散发,往昔雍容不在,夜色中浮动一张苍白的人脸,当真如鬼魂一般。
“玄儿!”一声沙哑失态的呼喊,相里灵泽被人重重推开,他跌坐在地,看着大夫人半抱起地上的青年,面容悲恸,厉声呼喝道:“来人!去请医修,将全蕴都的医修都给我召集过来!”
身后无数侍从顿时飞奔出门,前去抓医师过来。
相里灵泽表情几经变换,他不可置信的盯着相里玄,终是困惑道:“你在装什么?你不是讨厌我,讨厌的想让我去死吗?你同我争的头破血流,逼我连家都回不了,现在这副样子……这副样子要给谁看?”
“啪——”
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大夫人眼中含泪,死死盯着相里灵泽,看着小儿子那张迷茫困惑的眼睛,终是闭目,眼泪滚滚而落,哽咽道:“没有他,你活不到今日!”
“当年一切都有苦衷,圣人需要血亲夺舍,你大哥的躯壳支撑不住后,圣人便将主意打到了你身上,玄儿是替你应劫,天下所有人你都可以恨,唯独他不可以!”
相里灵泽被这一巴掌打地头晕目眩,他侧过头,久久无法回神,一双桃花眼眨啊眨,直到视野彻底模糊,泪水滚滚而落。
四周混乱的厉害,主宅里被损毁太多,更别提不远处还有一个舟堇生的帮手在不断游荡搞破坏。
当真是外忧内患,乱成一锅粥。
“哈!”相里灵泽哭着哭着忽地笑出声,而后笑声渐渐变大,到后面甚至到了凄厉的地步,“所以你说这成我欠他的了?”
大夫人眼瞳微怔,她看着相里灵泽的表情,嘴唇微动,终究是紧紧闭上,她怀中相里玄眸光中浮现茫然,他本就身受重伤,此刻浑身震颤,嘴唇翕张,“不……我不是……”
“是!你就是这般想的,你占了我的身份,享受相里氏这么多年供奉,你得到了最好的教育,获得了所有人的喜欢和敬仰,你是相里氏的二公子,是未来的家主,是别人眼中的谪仙,是‘小琴圣’。”
“而我,一个流落在外粗鄙不堪的小混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有,我拿什么和你比啊。”
“你的一根头发丝,在他们所有人心中,都要比我贵重。”
“所以不管从前发生了什么,你只要一死了之,前尘尽了,一切亏欠就都消失了,我所有因为你而受的苦,遭的难就全部没了,我还要下辈子都将你记进心里,对你感恩戴德,想着,啊,原来我还有一个哥哥,一个爱着我的,可以为我去死的哥、哥。”
相里灵泽歪头,他看着气若游丝的相里玄,盯着那双眼睛里浮现的痛苦神色,目光逐渐冰冷。
“多好的算盘啊,可你觉得你能感动谁?还是你们觉得闹了这么一出,我就会心生愧疚,原谅你们所有人?”
“不!”相里灵泽盯着相里玄的眼睛,恶狠狠道:“告诉你,绝对不会!我恨你!我恨你们!恨相里氏所有人!”
“你们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早些提防是会死吗?还是你们觉得我太蠢,蠢到会泄露机密?所以不屑于通知我?”
“别装了,你们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没能力,觉得我只配呆在你们羽翼下当个不谙世事的傻子。”
“不是的。”大夫人无力地辩解,“事关圣人,我们是为你好……”
“为我好?为我死就是为了我好吗?我让你们给我挡了吗?”
相里灵泽将相里玄从大夫人怀中拖出来,揪着他的衣领厉声质问:“我自幼流落烟花柳巷,吃尽苦头,我回来后受尽冷眼,连府中的奴仆都可以随意欺辱于我,他们骂我是婊子,说我是千人骑万人睡的烂货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冬天被先生罚跪,夏天被嬷嬷拉在太阳底下练规矩,我一说话所有人就偷笑,我用过的东西全都嫌弃的拿去丢掉,一提起我就皱眉头,让我呆在院子里不要出去丢脸……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三年,结果你们现在告诉我,这是为了我好?”
“哈哈哈……为我好……”相里灵泽丢垃圾一样将相里玄丢在地上,漠然道:“我不需要。”
大夫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相里灵泽通红的眼睛骇住。
“我告诉你,告诉你们,弥补不了,你们的爱我感受不到,我也不会原谅。”相里灵泽目光下移,盯着相里玄,一字一句道:“就算你死,我也不会原谅。”
相里玄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吐出一口血,侧头晕了过去。
一阵冷风袭来,张对雪踩着剑飘到相里灵泽身侧,他担忧的看着好友通红的眼眶,低声问:“他还没断气,要我趁着这个机会结果他吗?”
相里灵泽急促地喘息数声,将快要崩溃的情绪稳住,而后漠然转身,平静冰冷道:“不用。”
“传令出去,相里氏一族行夺舍邪法,十恶不赦,青阳殿众人听命,封锁相里氏主宅,传信仙盟,请盟主下令处置。”
“另外,小屏过来给他止血,保住一条命就行。”
话音落,相里灵泽一撩衣摆直接走了。
青阳殿的医修提着小药箱过来给相里玄扎针保命。
相里氏主宅内行色匆匆,无人顾及的地方,穿着嫁衣的女孩子将盖头撩起来一点,她看着相里氏乱七八糟的一堆,用脚踢了踢旁边长兄的小腿,窃喜道:“哥,我是不是不用嫁了?”
傅白榆看着相里玄好像要死去的身影,迟疑道:“……应该?”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哇小贺,现在的小扶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乖乖的小扶咯
第153章 小雨(十一)
雾气消退,星月渐明,所有人声皆被甩在了身后,贺亭瞳拉着扶风焉飞出蕴都,一头扎进附近的小岛之中,雨后草木潮湿,将扶风焉繁复华丽的衣摆都弄脏了。
他看不见,但很安心的跟着贺亭瞳走,大步朝前,手指摩挲着贺亭瞳的手腕,而后下滑,覆盖上掌心,十指相扣,紧紧的,好像只要这样抓着了,便再也不会分开。
一条小路走到了尽头,远处是一梦泽广阔无垠的水域,水天一线,贺亭瞳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扶风焉的脸。
平静淡然的一张脸,却让他记忆中逐渐褪色的容颜再度鲜艳起来。
明明是不累的,可贺亭瞳心脏狂跳,甚至连呼吸都开始急促,向来极稳的,用来握剑的手,此刻却开始颤抖,他几乎要揭不下扶风焉蒙眼的绸布。
扶风焉却直接取下了他的面具,温热修长的手指捧住贺亭瞳的脸,仔细描摹过五官,而后唇角一勾,缓声道:“瘦了一点。”
贺亭瞳终于摸到青年后脑的系结,轻轻一扯,缎带滑落,露出一双形状姣好却全然无神的双眼。
一切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同样的容貌,只是更成熟些,他还是如从前一般在笑,但笑的没有那般鲜活好看了,透着一股孤寂幽冷。
平静的,像渊底昙花。
“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扶风焉迟钝缓慢地开口询问,“我记得,你说过,回来了,就请小越他们喝酒……”
扶风焉眼角微弯,笑的风轻云淡,仿佛他们之间没有死亡,没有分离,没有间隔这二十八年,一切恍然如昨,他们从寒山境活着回去,回到青云书院,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在小院子里商量今晚由谁请客,不醉不归。
于是贺亭瞳再忍不住,他上前一步,捧起那张脸,搂住他的脖子,略微踮起脚尖,重重吻向那张正喋喋不休的嘴唇,直到天光乍破,烟岚尽消,贺亭瞳尝到了一点咸涩的苦,他眨眼,眸中早已经被水雾淹没。
原来被冥河淡化的情绪从来都没有离开,这迟来的,二十八年的相思,终是在相逢这一刻将贺亭瞳一口吞没。
“别哭。”扶风焉擦着他的眼角,躬身将他抱进怀里,紧紧的,一个密不透风的拥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
“我过得很好,修为提升了,道境突破了,若水剑认我为主了,之前我流落九幽,还是小越母亲送我一程才让我重返人间,昨夜我杀了相里羲,而今相里氏应该乱成一锅粥,也不知徐若山会不会察觉到什么……”贺亭瞳数着手指头算着他如今干的些事情,而后意识到身侧人如今根本听不到声音。
但扶风焉却很安静,他坐的端正又刻板,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微微偏头,作出倾听的模样。
初晨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往银白的发丝上勾了一层金边,他乖巧的像个玉做的娃娃。
迟钝,木然,僵硬,死气沉沉。
贺亭瞳半跪在他身前,拉过扶风焉骨节分明的手,引着他探入自己衣襟。
扶风焉眼睫颤抖,几次想缩回手,却都被贺亭瞳强硬地拉回去,直到他的手指触及到一点温软的,泛着凉意的肌肤,而后接触面积逐渐扩大,完全贴合,隔着单薄的皮肉,他掌心下有什么灼热的东西在跳动。
咚咚咚——
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鲜活的,灼热的,生机勃勃的心脏。
那颗当年在他手心里归于沉寂的心脏。
他眼眸微颤,另外一只摊平的掌心里能感受到贺亭瞳在他缓缓地写,“扶风焉,我回来了。”
嘀嗒——
有透明的水泽落在贺亭瞳掌心,他再抬头时,却发现扶风焉眼中空空荡荡,仿佛那一滴泪只是个错觉。
“不是梦啊。”扶风焉呢喃,“竟不是梦吗?”
“我不信。”
他捏着贺亭瞳的胸口,修长指尖像描摹名画一般肆意地游弋,从胸膛到腰腹,贺亭瞳有些仓皇地后退,却被抓住,恶狠狠地扯进怀里,坐在了扶风焉腿上,旁边的若水剑颤动一下,被他用灵识阻止。
只是一下打岔,而后他便错失逃亡的最后机会,被彻底囚禁在牢笼中,扶风焉仿佛检查什么珍宝一般,将他抱着摸了个遍,从头发到脚踝,一丝一毫不肯放过,贺亭瞳衣襟散开,他有些不适应地弓起腰身,拽着扶风焉的发丝,试图将人拉扯开,可这犟种就是头发丝都被扯断了也不肯后退,灼热的鼻息在脖颈间游移,而后他被人咬住了咽喉上的皮肉,重重的一口,如野兽捕食,有些细微的疼痛。
他眼瞳不敢置信的睁大,自己脖颈上就这么留下一排牙印。
这是一处小小的孤岛,大约是汛期会被淹没,所以岛上并没有高大的树木,只有一丛丛的花草,最高处也只有半人高,正是早春,野花遍地,细碎的花瓣沾在扶风焉发尾。
贺亭瞳衣衫绷断,啃噬从脖颈落到了胸口,他抵在扶风焉胸口手掌有些迟疑。
推开?不推?
算了。
就在扶风焉继续向下时,贺亭瞳眼前金光一闪,他看见一圈又一圈的咒纹从扶风焉身上亮起,从脖颈到四肢,重重箍住,如同无形的枷锁,让他肆意不得。
贺亭瞳:“?”
扶风焉动作一滞,随后他混乱的呼吸骤然平静,狂躁的心跳声也归于缓和,而后那一圈圈的金光重新黯淡,变成烙印在扶风焉脖颈,四肢上的一条淡金细线。
“是真的。”他抱着贺亭瞳,将头枕在他肩上,脸颊磨蹭着那一片皮肉,忽地低声笑了出来,像个癫狂的疯子。
“居然是真的。”
“真好,上天待我不薄。”
*
蕴都城内,仙家源源不绝的支援而来,舟堇生看着越来越多聚集而来的修士,眉头紧蹙。
人太多了,倒没见着多少相里氏的精锐,反而多是傅氏和仙盟青阳殿的那帮子蠢才。
他一脚将一个医修踹飞,看着对方跌落在地,帷帽掉下,发上花枝零散,飘飞几点花瓣,身上所穿的衣袍落到污泥中去,顿时面目全非。
他心中觉得不爽,看着那群自不量力前来送死的小修,挥手一击将他们弹飞数米远,而后他落于屋檐,负手而立,傲然道:“本座乃是无歧路道主,可怜尔等被圣人蒙蔽其中,特来点化世人,吾无意制造杀孽,你们还是莫要再送死了。”
“放屁!故弄玄虚!”一道飞剑从正面戳过来,险些砍中舟堇生的脑袋,半空中一个凶狠袭来的剑修大喝一声,坚定道:“道友们莫要被他骗了!我方才从幻海过来,那边战场上的才是舟堇生,已经被傅氏少君追杀,即将伏诛,这边的这个应当就是个混淆视听的小手下!”
“他已经被追杀一夜,如今应当难以为继,这才忽悠我们呢,大家不要怕!一起上!抓住他!”
舟堇生:“………………………”
四周的修士顿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呼喝着,啊啊啊啊地大扑过来,举着刀枪剑戟,琴棋书画,还有丢草药的,朝着他凶猛地杀过来。
他气笑了。
牙齿咬地咯吱作响,心中念着贺亭瞳啊贺亭瞳,你可真是演上瘾了是吧。
他脚下骤然扩张一片黑色阴影,阴影之中,似有无数尸骨在其中爬行挣扎,眼见要突破边界喷涌而出,霜华忽至——
“所有人,撤!他就是舟堇生!”
张对雪一声厉喝,左手执剑,从天而降,剑意所过之处飞霜漫卷,他身侧相里灵泽长琴横抱,于半空中拨动琴弦,锁住舟堇生周生退路。
琴音乱神,剑阵大开,无数剑影坠落,如同从天而降了一场暴雪,将舟堇生埋葬。
两个配合极好的十三境联手,饶是舟堇生也会感受到压力,他身形被剑意刮过,脚下道境都泛出一层寒气。
看着抬剑朝着他刺来的张对雪,他目光在相里氏基本已经废墟的主宅里扫了一圈,忽地将双手拢在袖中,朝着相里灵泽轻蔑一笑,满怀恶意道:“相里氏先祖圣人已死,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动手杀的吗?”
相里灵泽眉头一蹙,张对雪已经一剑刺中舟堇生心口,只是那道漆黑的身影如同云雾,只一瞬间便散开了去。
“既然好戏已经结束,本座也没兴趣在你们相里氏做客了,与其来追杀我,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收拾你们这烂摊子吧,青阳殿主。”
舟堇生的声音飘遥而去,转瞬消逝地无影无踪。
张对雪一剑又扑了个空,外放的剑气冲出去,封冻了一整座楼阁兼一方池塘,他眼睛一瞪,赶忙收手,愧疚道:“完了,打歪了,把你家一池子鱼冻死了!”
“没关系,相里氏有钱,随你折腾。”相里灵泽缓缓落于地面,他看着舟堇生遁逃后残留鬼息,面容冷戾,“小雪,你说普天之下,还有哪个剑修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圣人?”
张对雪收了剑,目光也有些困惑,他蹙眉道:“确实奇怪,秦先生尚在闭关,剑宗长老也久不问世事了,盟主如今远在中州,十三境的剑修屈指可数……但我居然猜不出。”
相里灵泽沉吟良久,“走,我们去寻傅白榆。”
张对雪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找他干什么?没用的东西。”
“傅家少君。”相里灵泽步履匆匆,“我们去找扶风焉,以他的实力,应该早就回来了,也不知抓着那贼人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扶:抓到了抓到了,抓很紧。
贺:……
第154章 小雨(十二)
相里氏主宅如今一片狼藉,塌的塌,破的破,管家勉强找了个还算完好的偏院将傅氏一行人安置,而后便要急匆匆去救援,傅白榆将人一拉,蹙眉道:“你家二公子呢?”
管家满头冷汗,将胳膊从中挣脱开来,冲着傅白榆拱了拱手,恶狠狠道:“哪里来的二公子?不过一个从外头抱养回来的孩子罢了,这么多年养在家主膝下,也没得到半点家族熏陶,果然假少爷就是假少爷,白眼狼一个,谋害大公子,针对三公子,搅的家宅不宁,实在是个祸害!”
傅白榆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管家义愤填膺道:“从前大家被他的伪善蒙蔽,如今他本性暴露,人人喊打,我们相里氏从今往后只有灵泽公子这一位少主。那位已是将死之人,傅小仙君就不必再提了。”
傅白榆蹭一下站起来,拽住管家衣襟,看着对方骤然变色的表情,拳头捏地死紧,“相里氏的意思是要放弃相里玄了?”
管家不理解他为什么这般大的动静,吞了口口水,结结巴巴道:“他已经被家主褫夺姓氏,已经不是相里氏公子,不配为相里名姓,管他叫张玄李玄,总之,此人一切事宜都与我相里氏一族无关了,择日交由仙盟刑堂处置。”
“另外家主让小的来通知公子,傅氏与相里氏的婚约继续,不过新郎官得换成我们三公子。”
傅白榆面色变了又变,他看了一眼旁边一言不发的妹妹,咬牙道:“相里玄安置在何处?带我过去!”
管家看了又看,迟疑的很,傅白榆刷地亮出他的长枪,管家一下子安分了,领着他去了相里氏地牢。
空气中有极其浓郁的血腥气,相里玄静静躺着,一双眼瞳枯槁若死水,身下垫了块斗篷,已经被血浸透,看起来好像快死了。
“喂!你没事吧?”傅白榆弄开铁门,虽然相里玄总卖队友,但好歹当年书院同窗,寒山境又同生共死过,有那么一点半真半假的兄弟情分,这么多年他们本就没断联系,前几日他还在威胁对方好好照顾自己妹妹,转眼成了这般模样……叫人看了心底发寒。
“你这是怎么回事?相里氏家族竞争这么激烈的吗?”傅白榆掀开衣服检查了一下,只觉得牙疼。
到处都是伤,外伤和手指也就算了,最严重是丹台碎裂,识海也受重创,灵气溃散,虽然有金针封穴,但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他怀疑这人熬不到天亮了。
傅白榆想起相里氏那群人说的话,难得叹了口气,问:“玄二,有什么遗言吗?”
“有酒吗?”相里玄问。
傅白榆恨铁不成钢:“你要死了!你不挣扎一下你居然还要喝酒?”
但还是从储物灵器里头掏出来一壶酒,掰开相里玄的嘴给他灌了进去,“销骨醉,你上月送我的,还你了。”
一壶酒下肚,相里玄表情都缓和了不少,他躺在地上,像一滩烂泥,也不知道是疯了还是傻了,居然乐起来,他笑着笑着开始吐血,衣襟都红了。
几乎成为白骨的手指抬了抬,他说:“傅兄,扶我起来。”
傅白榆:“别吧……你别死我怀里了。”
于是相里玄自己翻了个身,他骨头断了很多,自己挣扎时缝好的伤口全部都崩裂,傅白榆看着肉疼,于是伸出一个胳膊把他提起来,拖到了墙角靠着。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傅白榆问,“你居然不是亲生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家那个老头子说你杀了你大哥,还和邪道勾结,打算把你当邪魔外道押到仙盟去。”
他看着相里玄身上没擦干净的朱砂,“你那大哥半死不活的,你要杀也是杀相里灵泽,怎么会杀到相里羲头上?”
相里玄目光落在傅白榆身上,他摇头笑了笑,“你们傅氏……你以后就知道了。”
傅白榆头上爆出青筋:“说人话!”
“我从前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父母宠爱,族人敬重,同辈夸赞……所有人都说我是相里氏未来的希望,连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相里玄抬手,看着自己崩裂的十指,苦笑一声,好像到了命数尽头,从前一直落在他身上的枷锁,所有的禁锢都消失了,维持在表面的所有斯文都褪下,变成最初,最本质的那个相里玄。
“我太自信,太自以为是,以为靠我自己能够处理好所有事,保护好我想要保护好的人,但是我没发现,他其实不需要。”
“我太傲慢,傲慢到看不见他的痛苦,也看不见他的成长……他靠自己走出了泥潭,玉文盐我怎么敢……怎么能把他重新拉下来。”
“我这样的污泥,碰一碰他,都是亵渎。”
“落在身上的伤口从来不会彻底愈合,只会变成疤,会在雨天发疼发痒,他艰难求生的十三年我不曾参与,他挣扎绝望的三年我冷眼旁观,青云书院里我刺穿手掌嫁祸给他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心应该很痛吧,明明在姻缘镜里,我才刚刚亲了他。”
前面的车轱辘话让傅白榆一脸茫然,那个亲字扎进脑子里后,他的脸上立刻像吃了苍蝇一般,跳起来指责,“你你你……你和谢玄霄一样喜欢男人?那你们相里氏还求娶我傅氏女?”
相里玄垂下眼睛,无奈道:“非我所愿。”
傅白榆匆忙起身,拔腿往外跑:“我要带我妹走,你们相里氏真乱。”
相里玄看着傅白榆远离的的背影,良久,闭上眼睛,苦笑一声:“真不想死啊……”
傅白榆走的匆忙,连牢门都忘了关,不过相里玄如今也没有力气逃亡了。角落里,一团阴影在他面前顾涌出来,随后露出舟堇生那张鬼气森森的脸,他半蹲在相里玄面前,冷冰冰地说道:“二公子,你以相里氏半数家业请我过来相助,而今你被相里氏除名,这笔赏金你怕是付不起了。”
相里玄靠着脏兮兮的墙壁,他半抬眼眸,笑的没心没肺,破罐子破摔道:“如您所见,玄某一无所有,而今就剩下半条命,您想取走什么便取吧。”
舟堇生:“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相里玄:“道主手下能人众多,自然瞧不上我这庸人,杀了也不可惜。”
舟堇生:“……”
相里玄确实没法杀,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弹动九霄环佩的乐修,而他手底下正缺人。
“你一手琴技倒是极好,杀你浪费了。”舟堇生心不甘情不愿地夸了一句,而后捏住相里玄下巴,往他口中塞了枚血红的丹丸,阴恻恻道:“本座手下从来没有收不回来的账,此丹服下,生不得,死不能,也正合你这半生半死之境。”
感觉全身所有生气都被抽走,相里玄眼睫一颤,他看向面前阴冷的青年,迟迟不动。
“怎么?不愿意?”舟堇生指尖缠绕一团漆黑细线,危险道:“你现在断气,我把你的躯壳留下做成阴傀也不是不行。”
相里玄咽下丹丸,闭上眼睛,“谢道主。”
*
傅白榆在大牢门口遇到了相里灵泽和张对雪,刚一碰面,他还没说什么,相里灵泽的眼睛先危险地眯了起来,不悦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傅白榆一句你居然是断袖还没吐出来,旁边张对雪的剑就已经出了鞘,架在他脖子上,凑过来在他身上嗅了嗅,扭头道:“你去见了相里玄?”
傅白榆理不直气也壮:“怎么?不让探监么?”
张对雪仔细分辨,眉头皱了起来:“血腥气……酒味儿,还有……鬼气!”
话音落,相里灵泽脸色一变,扒开碍事的傅白榆,直接冲进牢内,在一片混浊气息之中,能看见半开的牢门中,相里玄跪在舟堇生身侧,脚下黑影扩张,攀升,缠上他的腰身。
“相里玄!”相里灵泽目眦欲裂,“你要叛道?!”
相里玄闻言,有些恍惚地扭头,冲着他笑,“小雨,下次见面,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动手杀我了。”
苦海一瞬间蔓延,吞没掉整个人影,舟堇生带着相里玄就此遁逃。
相里灵泽一招落空,气地一掌拍碎了半座大牢,张对雪在外头压着傅白榆,两人看着倒塌的房舍都吓了一跳,片刻后就见相里灵泽阴沉着脸走出来。
“傅白榆,你是不是故意的?”相里灵泽将大牢上面的封条甩在他脸上,“牢门上贴了阵,你故意毁阵好叫舟堇生进去救人是吗?”
傅白榆大惊失色:“你不要污蔑我!我只是想去看看好兄弟情况!”
“呵。”相里灵泽冷笑一声,“好兄弟,放走了相里玄,有什么话都上仙盟刑台上说去吧!”
“我操!”傅白榆骂脏话,“你们自己看管不利,凭什么栽到我头上!我告诉你,我不是孤身一人来的,我上头有人,我少君还在这呢!处置我由不到你们!”
张对雪将他胳膊一扭,温声道:“有什么话等阿扶……等你们少君来了再说吧,节约点口水,怪吵的。”
傅白榆如同一只扑腾大鹅,少君少君叫个不停。
相里灵泽不胜其烦,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本琴谱卷了塞他嘴里。
两人押着傅白榆,刚走到放置傅氏的空房间外,远远的,就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庭院里,身后还牵了一个略矮些的青年,头戴面具,不是那杀了相里玄的邪修又是谁?
傅白榆当即将琴谱一吐,顿时哀嚎出声:“少君!救我!他们冤枉我!”
中庭之中,扶风焉一动不动,反而听见动静的那邪修缓缓转头,遥遥朝着他们望了过来。
张对雪握剑的手一紧,他盯着那道熟悉身影良久,唇角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已经!日更好多天啦!!!我不咕咕啦!!哈哈哈哈哈哈[撒花]
第155章 小雨(十三)
张对雪这些年里总做噩梦,梦见贺亭瞳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嶙峋的山石间,尸骸化作白骨无人收敛,只能在风吹雨打中渐渐腐化。
每每梦中惊醒,他便会觉得心痛如刀绞。
为什么他这么弱,为什么他这么没用,如果当年他修炼更勤勉一点,境界更高一些,更有权势一点,如果当年他有识海心域,那天璇宗就不会破,来支援的人就不会那么迟,他就不会力竭,他可以跟着贺亭瞳一起去,不至于让好友孤立无援……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也不至于让扶风焉被傅氏抓回去,几十年了无音讯。
日渊好深,深不见底,他这些年走南闯北,四处搜查关于日渊的消息,也只是想寻到关于其中的只字片语,有朝一日下去带小贺回家。
贺亭瞳,他的好友,死的时候才十九岁,他有一双很圆的眼睛,笑起来温和又好看,明明年纪比他小,凡是却总挡在他前面,做事稳妥又靠谱,仿佛天上星子,他以为星星是永恒不变的,他以为他们未来可以一起参加九曜大比,一起名扬天下,成为举世闻名的剑仙……可二十八年前,那颗星星在圣人手中熄灭了。
张对雪曾痛恨到想要杀人,但他的右手废了,即便谢玄霄寻了碧云川的医圣为他重新续接上,可经骨受损,右手终究不比从前灵活,拿剑时握不稳,他不甘心,开始练习左手剑,没日没夜的练,全靠着一股子恨意,在前年突破十三境,成为最新一代的剑宗首席。
日渊底是冥河,万物生灵寂灭之处,他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了……但直到看见那道背影,竟与二十八年前毫无区别。
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里没有魔物入侵,没有寒山境那场惨烈的战争,贺亭瞳与扶风焉还是如二十八年前那般如胶似漆的粘在一处,从未有过分离。
张对雪眼眶中溢出了泪,旁侧相里灵泽本在蹙眉,望见他表情时呼吸一窒,低声道:“你怎么哭了?那人是……”
张对雪捏了捏相里灵泽的手腕提醒,随后摇头,将眼眶中蓄满的泪水晃出去,这么多年,他早不是曾经那个患得患失的小剑客,声音转瞬已经恢复正常,“一时想到故人,有感而发。”
相里灵泽面容几经变换,一瞬间从疑惑到悲伤到狂喜再到震惊,他的手指尖发着颤,目光扫过庭院中其他人,一时间心潮澎湃,他强忍住把人抓过来查看的心思,朝冲着他过来的面具人谨慎道:“这位道友,你……”
他想说你杀了相里羲,怎么敢的,胆子这般大,不怕被圣人抓到吗?但又想着,胆子大些也就大些,无所谓了,从前他们都是一群无能为力的少年,而今早不是曾经那个废物,贺亭瞳便是捅破天,以他们如今的能力也是能护上一护的。
相里灵泽一挥手,当即让青阳殿众人将整个院子封锁起来。
傅白榆与那戴面具的剑修擦肩而过,他本要找自家少君狠狠告上一状,他们傅氏行事虽然不能说是横行霸道,但也不至于让姓相里的欺负了去。
少君虽然不会管他,但也不会放任他被抓去仙盟受刑。
只是那戴着诡异面具的剑修,看着实在是……有点眼熟。他脚步一顿,一个名字正要脱口而出时,脑子里听见了他家少君冷淡的声音,“带着其他傅氏族人出去,守着院子不要放人进来。”
傅白榆一愣,而后朝着扶风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收敛了吊儿郎当的神色,前去房舍中,将其他人领了出去。
两拨人马纷纷离开这处小庭院,当真是闹哄哄一群人,守在门口大眼瞪小眼,良久,分成两拨,一边青绿,一边雪青,绕着小院子围了满满当当一大圈,苍蝇也飞不进。
贺亭瞳看着不远处两位故友,简直就是心花怒放,他小跑过来,在两人面前站稳,唇角一勾,拱手行了一个端正的礼,装模作样道:“拜见两位仙君,在下扶鹤,受人之托,给两位仙君带句话。”
张对雪神色温柔,配合道:“什么话?”
贺亭瞳一抬头,露出那张花里胡哨的面具,而后素白的手将系绳一扯,他将面具一丢,露出真容,挂着一个欢快至极的笑容,张开双臂,“当当当!我贺亭瞳又回来啦!”
张对雪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他想这种时候掉眼泪未免显得晦气,仰头想将眼泪塞回去,可他听着贺亭瞳一句,“你们都长高了,成大人了。”
忽地潸然泪下。
这一瞬间什么剑宗首席,琼华客通通抛到脑后,他又成了青云书院那个小弟子,和故友相逢的少年郎。
“天杀的!你怎么才回来!”张对雪扑过去抱住贺亭瞳,抬手捶打他的后背,似哭似笑,“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张对雪手劲儿忒大,贺亭瞳被锤地胸口闷闷响,他也拍拍眼前人的背脊,“这就说来话长了,颇有些奇遇,容我往后慢慢道来。”
相里灵泽眼眶微红,他叉着腰在旁边没好气道:“好你个贺亭瞳!前几日我们明明见过,你居然还同我装模作样!”
贺亭瞳:“当时本来打算同你认亲的,奈何人多眼杂,我瞧见了舟堇生,便想着先将他解决了再说。”
说着说着,贺亭瞳心中也浮现一丝感伤,颤声道:“这么多年,你们过得好吗?”
话音一落,旁边的相里灵泽也控制不住地走过来将他一揽,眼眶通红,“不好,简直累死了,苦死了,倒霉死了,一堆烂摊子,每天忙的要命,还要应付族人,和相里玄争来夺去,互相使绊子,我每次睡醒都想要不然世界毁灭好了。”
“还好这个愿望没有成真,不然此生就当真见不着你了。”
此话一出,三人抱头痛哭。
扶风焉听不见,他静静站着,在心里默默数着声,两百下之后,一只冰凉的手又握上了他的,在他掌心写“走”。
于是他便着人牵着,乖乖跟着他走。
此刻贺亭瞳与张对雪,相里灵泽已经叙旧完毕,贺亭瞳在日渊底的冥河上飘荡许多年,一日复一日,过的乏善可陈。
张对雪与相里灵泽的事情便多了,只是千言万语,涌上喉间,最后只得一个,“我很好。”
贺亭瞳又将面具重新戴上,四人对坐,扶风焉紧紧贴着贺亭瞳,一只手总是牵着,仿佛长在一处了般,一刻也不想放手。
贺亭瞳写字:“说?”
扶风焉嘴角轻勾,神色一下子柔和了不少,他抬头,隔着绸缎,空洞无神的眼瞳盯着桌对面的两位故友,淡淡道:“许久不见,小雪,小雨,你们还好吗?”
张对雪看着扶风焉笑吟吟的模样,后背猛地蹿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与扶风焉这二十八年来其实“见了”两次,一次是二十年前,他听闻谢玄霄将去拜见傅氏帝君,便央求着对方带他一同前去,那一年傅氏祭神,他去时便看见扶风焉坐在祭台上,明明是纤尘不染的模样,可周身却透着一股死寂,像是被剥离了所有的情绪,从人变成了一个木偶。
谢玄霄说那是傅氏传统,少君身负天道,此生不可有私情,当剥离五感,方不受红尘侵扰。
扶风焉本名傅风烟,自幼被养在天外天,青云书院的那三年,是他偷跑出去的,惹得傅氏族内东奔西跑,寻他踪迹,扶风焉这一去,便染了红尘,心中不静,听说为让他安定下去,隐宗颇用了些手段,直到这时才安静了些。
张对雪看着高台上好像被抽走了魂魄的青年,那一瞬间心口酸涩的无以复加。不过这场宴会最终以扶风焉灵力暴动,挣脱封灵偶,从祭台上逃脱作为结束。
当时一片混乱,谢玄霄死死捂住了他的眼睛,拖着他往后逃,张对雪可以听见无数道破空声,还有灵火扑面的灼热,他从谢玄霄的指缝中看见了近乎是困兽一般狼狈的争斗,等到万籁俱寂时,只剩下祭台上泛着金的血,在天外天玉色的地砖上拖曳出极长的血痕,仿佛杀了一个人般。
第二次见面是在三年前,他成为十三境剑修,这次是受傅白榆邀请,说是为他祝贺,不过祝贺是假,会面是真,他让张对雪偷偷去天光阙看了扶风焉两眼。
“少君的情况越来越差了。”傅白榆担忧道:“我怀疑在这么折腾下去,他活不活的过明年。”
这一次扶风焉被上了灵枷,封锁了所有的灵力,枯坐在一片云雾中,好像死了千年万年。
他当时一度非常担心,甚至想过有没有什么办法把扶风焉劫出来,不过傅氏有一位“帝君”在,这个念头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还不够强,权势还不够大,总有一日,他们会救扶风焉于水火。
但好在虽然痛苦,扶风焉却一年又一年地熬了过来,就这样撑到了今日,等来了重逢。
眼下是第三次见面,张对雪终于得以同他近距离接触了。
可能是贺亭瞳回来的缘故,扶风焉的表情看着都生动不少,他唇角上扬,正在笑,虽然还是因为五感被封的缘故,瞧着有些许木讷,但周身那股子死气散了。
看着他们紧握的双手,张对雪对着眼前的好友轻声道:“小贺,这次回来多陪陪阿扶吧。”
“他挺不容易的。”
作者有话要说:
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已经数不清分别多少年了,时间过得好慢。
贺:亲亲,揉揉,抱抱
目前是扶风焉病的最严重的时候。
第156章 小雨(终)
相里羲死了,相里玄跑了,相里氏如今乱成一锅粥,家主相里鸿对着青阳殿的仙官大发雷霆,奈何人家手里捏着监察令牌,往哪儿棒槌般一杵,一言不发。
你若想闯关,便有乌压压一大堆的仙官拔剑的拔剑,抽刀的抽刀,大有一副你敢闯我就敢杀的狠劲儿。
夺舍虽然算不上多大的丑闻,可若带上“圣人”二字便不一般了,涉及先祖,相里氏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都要将这件事彻底压下去,不然相里氏千年名声只怕要毁于一旦。
相里鸿三请相里灵泽都被推辞,不得已只能自己跑去寻儿子,结果却被人拦在小院子外面不让进,直等了一个时辰,才看见一抹红影懒散靠在门口,冲着他没脸没皮的笑。
“老头,寻我何事?”
相里灵泽实在是过于没大没小,他听着这一声老头,差点气的倒仰过去,相里氏何人不尊称他一声家主,便是相里玄也是乖巧懂事唤他父亲,只有相里灵泽,浑身反骨,不驯之至,老头来老头去,气极了还飙出几句老匹夫,老不死之类,实在是不讨喜。
但如今形势逆转,他有求于人,只能做小伏低,他看着相里灵泽身后站的张对雪和傅风烟,一时只觉得后悔万分。
当年嫌弃这小子在外流落多年,天资又不及相里玄,便想着领回来当个祭品,后来相里灵泽跑去了仙盟,本以为吃几天苦就哭爹喊娘跑回来了,谁知道他居然能拜了徐静真为师,在仙盟生生熬下去,而今地位更是随着盟主换人水涨船高……如若当年好些教养引导,如今他们相里氏也是多添上一位助力。
但好在如今还不迟,相里灵泽再怎么叛逆,终究是他相里鸿的种,相里氏家大业大,更与雾花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不信这小子会对这偌大家业不动心。
“灵泽,这么多年你受苦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换个地方?”相里鸿觍着脸凑上来,刚要上去拍拍儿子的肩,面前便抵了杆竹笛,也不知他从哪里掏出来的。
“别靠过来。”相里灵泽笑着警告道,他扭头看了一眼庭院里的三人,挥了挥手,朗声道:“我去办点事,待会儿回来。”
再一扭头,变脸如翻书,淡淡道:“有些话确实也得跟你说清楚,走罢,上哪里聊?”
相里鸿心中一喜,领着相里灵泽便去了祠堂。
相里氏一千两百年,族内子息绵延,除却每一代的相里羲外,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先辈,浩浩荡荡的排位从上到下摆了几百枚,乌压压落在其中,长明灯晃动,一个个描金的名姓被照亮,仿佛一座沉甸甸的山石。
这就是……列祖列宗。
相里灵泽眉眼沉郁,看着相里鸿乐呵呵抱出一把灵光氤氲的长琴出来,琴弦尽断,琴身却光洁如新,“这便是九霄环佩,乐宗神器,虽然原配的琴弦断了,但只要换上新的便可继续使用。相里玄那逆子叛道后,我们相里氏主家也就只剩灵泽你这一脉了。”
相里鸿抚着琴,表情略显沧桑,“先祖已去,灵泽,往后相里氏便要交给你了。”
灯火摇晃,仿佛相里氏千百代的族人在叹息。
“相里氏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你若接了这琴,便要承担起相里氏这千年世家荣辱兴衰的责任。”相里鸿端着琴,站的笔直,他于高台上,俯瞰相里灵泽,郑重道:“吾儿,接琴。”
冷风一阵一阵往里吹,灯烛摇晃,连带着相里灵泽脸上的表情也明暗不定。
不知等了多久,相里鸿手都快要举酸了,也没见大厅中的相里灵泽动弹。
一身红袍的青年就那么直愣愣站着,似笑非笑看着他,直盯的他一头冷汗。
如今相里氏的名声还有救,青阳殿里全是相里灵泽的人,只要他一声令下,今日的变故便有千万种说法,再娶了傅氏女,两家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傅氏自然不会在外面乱说话,届时相里氏之危一解,他们相里氏其他族人也可借着相里灵泽的势盘踞仙盟,一切事宜只消推到叛道的相里玄身上即可,这样一来,皆大欢喜。
可偏偏相里灵泽不想要这样的欢喜。
“什么破琴,我又弹不响,不要。”他双手环胸,明明是仰头,但在这一刻的气势却压过了相里鸿乃至他背后的千百块牌位,“在下乃青阳殿主,从不徇私枉法,管他什么圣人,贼人,好人,恶人,这九州天下既在本座监察时间内,出了夺舍的恶事,定要翻他个天翻地覆,查他个一清二楚,昭告天下,以正视听!”
相里鸿双手哆嗦,怒气上头,嘶吼道:“我是你爹!”
相里灵泽一拱手,笑道:“那本座更要以身作则,大义灭亲了。”
“你……你!”相里鸿指着相里灵泽的鼻子,破防怒骂:“你这逆子!”
“说完了?”相里灵泽略一拱手,笑道:“说完了本座便继续查封去了,如此惊天大案,老头儿,改日仙盟刑台见。”
他潇洒转身,就听得身后一声怒喝:“相里灵泽!你敢踏出这门,便永远也别回来了,从此与我恩断义绝,相里氏与你势不两立!”
“嘁,谁在乎。”相里灵泽摊手,头也不回,一步跨了出去。
相里鸿气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他一时间在脑子里想了千万种刺杀相里灵泽的法子,就在他气的要把琴摔地上时,方才出了门的逆子又调头走了回来。
相里鸿暴怒的面色顿时又扭曲,他看着相里灵泽笑眯眯地靠近,他摔琴的手一抖,脑子里冒出一堆全新的想法,“他是不是回心转意”,“这坏孩子,他是不是在戏弄我”之类的念头,骂人的脏话都涌到喉头了,又让他硬生生咽下去,挤出一个半死不活的微笑:“灵泽你可真是调皮……”
相里灵泽直接越过他,走到桌案前供奉的族谱上,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一抬手,把自己的名字从上头抠了下来。
相里鸿:“………………”
相里灵泽把这小碎纸片往长生灯里一塞,哗啦一下就烧成了飞灰。
他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扭头朝着相里鸿笑:“差点忘了,相里氏这什么三公子,谁爱当谁当,我不要当,相里灵泽这名字我也不喜欢,本座是仙盟景明神君座下弟子,青阳殿主陈小雨。”
“相里家主还是莫要同本座攀关系了。”
相里鸿:“……………”
随意一拱手,他大步走向祠堂外,将气到吐血的老爹和阴暗肃穆的祠堂排位丢到身后,外头有和风细雨,沾衣欲湿,他也不在意,当着其他闻讯而来的相里氏族人的面,大摇大摆地离去。
大夫人站在人群中,神色复杂。
相里灵泽越过千万重人群,直走到春光中去,他道:“陈小雨与相里氏,无恩,有仇,今日本座不会保你们,也不会故意害你们,一切秉公办理,来日若有不服的,尽管来战,本座接着。”
他挥手,从怀里将印有相里氏家徽的玉佩向后拋出去,咔嚓一声,玉佩四分五裂。
相里氏一族乌压压满院子的人,就这么眼睁睁目送他离去,孑然一身,落拓不羁。
陈小雨当年回来时一无所有,而今他走时不带分毫,好似只是在相里氏这个大染缸里滚了一圈,苦过痛过绝望过,千帆过尽,他还是他自己,只是他自己。
当啷一声响,琴身坠地,九霄环佩摔在了青石砖上,祠堂里的相里家主被气到一口血喷了出来。
嘈杂人声中,陈小雨哼着小调,轻快地回到院子,笑吟吟地推开门,看见张对雪正与贺亭瞳正在剧烈比划什么,贺亭瞳坐在扶风焉大腿上,全然将人当成了枚软垫,与张对雪激烈讨论剑法。
什么破阵式,撩劈砍……他是个附庸风雅的文人,听不懂。
于是选择贴身坐了过去,翘着二郎腿,单手搁在桌子上,点点点,提醒道:“别惦记你们那破剑术,相里氏我要查抄,人手不太够,必定向仙盟求援,圣人兵解,定然是要惊动青冥道君的。”
“你们接着来打算怎么做?扶兄这又瞎又聋的,身边还时时刻刻跟着群苍蝇,便是私奔怕也是不好跑啊。”
“小贺是断然不能落到他们手中的。”张对雪眉头蹙起,“不若先跟着我,前去剑宗暂避风头?”
“其实跟我上仙盟干活也不错。”陈小雨笑道:“灯下黑嘛。”
贺亭瞳坐在扶风焉腿上,他的腰被人揽的很紧,肩头搁了枚漂亮的脑袋,扶风焉眼睛半眯着,瞧着像是分外困顿一般,只蔫蔫粘在人身上,半梦半醒。
“暂时不必。”贺亭瞳拍拍扶风焉的手,笑道:“多年不见,暂时不想与他分开,既是少君巡世,多带一个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
“况且我想找个法子,先去掉阿扶身上的咒,他这般模样,我瞧着心痛。”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开始傅氏副本
第157章 风烟(一)
傅氏此行注定一场空,主家仅有的两个联姻对象一个入了邪道,一个自己剥离名姓与相里氏反目成仇。
而今相里氏主宅被青阳殿查封,未来还有的折腾。
傅白榆思前想后,写了一封灵笺送去主家请示,只是还没等来回信,张对雪便提前对他动了手,本就是在庭院当中,此人出剑又狠又快,多年秘境磨砺,修为早非同日而语,甩了他几条街去,几乎没有什么悬念的,他当着自己妹妹的面被张对雪揍了一顿,二话不说让人拖着腿拉进了庭院中去。
“你破开大牢封印,私放相里玄,小雨现在要审你。”张对雪声音冰冰冷冷,远没有平日和蔼。
傅白榆打了个哆嗦,自知理亏,只得哀嚎道:“妹妹救我!”
傅氏一族的一众弟子后退一步,纷纷靠着墙根站直了。
穿着嫁衣的女孩把刚摘下来的盖头往头上一顶,隔着一层红布软声道:“放心,有少君在,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况且阿兄你天生丽质,说不定那位青阳殿主审问后看中你,这次联姻便用不上我了。”
傅白榆:“????”
他扣住门槛,挣扎反抗,但还是被力大无穷的张对雪拽了进去,门槛留下五根指洞,大门吱呀一声合上,门外傅氏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有人低声问:“小姐,真的不救一下少爷吗?”
盖头下,轻软的女声平缓又冷静,她笑道:“阿兄做事向来不动脑子,这么多年来全靠别人给他擦屁股,这次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有少君坐镇,多半不会危及性命,吓他一吓,给他长个记性也好。”
她身后有人赞同地点了点头。
傅氏大公子,因为一头雪发紫瞳,起初被族人以为是傅氏主家受上天庇佑,这一代除了少君外还多了个天赋异禀的完美傅氏,结果发现他光继承了那张脸,修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脑子是真的笨啊,天天受骗,简直怀疑他是不是投错胎了。
奈何容貌实在生的俊秀,所以颇得家主宠爱,就这么养成了个干啥啥不行的傻白甜。
“唉。”有人叹气,而后一声接着一声,傅氏凋零至此,族中机关神术已然失传,这么多年全靠着吃老本,也没什么创新,但好在会生,且长得俊,一代又一代,靠着将族中的漂亮女儿嫁出去换取利益。
这次联姻不成,还不知道下次会送去什么地方。
徐氏那位盟主倒是未曾娶妻,只是徐氏向来只修无情道,从前也不是没有傅氏女被杀妻证道的。
说法是没有的,家主向来窝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些被送去联姻的少爷小姐,鲜少有善终的。
简直就像有什么红颜薄命的诅咒一般。
*
一间小黑屋,伸手不见五指,傅白榆被缚灵绳困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他看不见,脑子里便会想起外界对于青阳殿主的众多传闻,杀人如麻,睚眦必报,手段酷烈,刑堂深造,能把人剥皮做灯笼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传言在他脑子里一瞬间过了一遍,后背顿时密密麻麻起了一层冷汗。
他摇着椅子痛苦大喊:“张对雪?相里灵?泽!你们在哪?放开我!”
“我真没想过相里玄会跑啊!我以为他快死了,他说他喜欢他弟,我哪里知道他居然会对自己亲弟弟不伦,我当时只觉得他这个搞自己亲弟的人好恐怖,想扛着我妹逃跑,我真没想到上面有封印!我也没看见无歧路的邪修啊!”
“苍天啊!我真不是邪修!我真不是故意的!”
房间里一片死寂,静的只能听见他崩溃的呼喊声。
“少君?少君!”
“救命啊!救命啊!!”
“天杀的相里灵泽你是不是蓄意报复我,想搞冤假错案?我们在青云书院无冤无仇吧?这么多年我谨小慎微也没得罪你们吧?”
“这是莫须有!这是欺人太甚!”
……
一个时辰后,傅白榆口干舌燥,声音低哑,他垂着脑袋有气无力道:“早知道你们这么整我,就不配合了,我一定负隅顽抗到底。”
“有灯吗?给点光也行啊……”
“来口水也可以吧……你们要渴死我吗?”
“算了,我承认了,我认罪了,我是看相里玄可怜,所以故意没关门,想着他脑子灵光有办法自己逃出去,但我真的和无歧路没关系,我不认识舟堇生。”
……
“对我用刑吧,就开个门,总不至于剥皮萱草,也不至于五马分尸吧?”
“警告你们,我是傅氏嫡子,我上头有人,今年少君巡游点了我为引路人,你们这么关我,耽误了时辰,可是要倒大霉的!”
呲啦——
火星迸溅,光线忽明忽暗,傅白榆疲惫抬头,看见两张惨白的脸贴近他,阴恻恻笑。
傅白榆眼睛有些不适应光线地眯起,看见杵在他面前不吱声的两人,哽咽道:“相里灵泽,张对雪,你们好狠。”
“陈小雨,再叫我相里灵泽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一个声音冷冷道。
“雨兄莫要这般粗鲁,傅公子你放心,我等同窗一趟,又是熟识,多少会给你留些颜面。”张对雪手中的灯火一闪一闪,声音也显得柔和甜美,让人如闻仙乐,傅白榆眼眶一红,正想说不愧是同生共死过的好伙伴,就听见对方话音一转,“不过此事可可大可小,大些便是你勾结无歧路谋杀相里氏圣人,罪同相里玄,移交仙盟刑堂处置。”
傅白榆:“你们这是污蔑!是构陷!”
陈小雨按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放心,还有小的呢,你若听话,自然也可以大事化了,小事化无,你今日便可带队离去,只有一点……”
傅白榆心中浮起不详的预感,颤颤巍巍道:“你们要干什么?”
“巡世时带上我。”一张白惨惨的假面从黑暗中飘了出来,傅白榆顿时一个激灵,从后背到头顶,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冒出来,他抖着声音,颤声问:“你是谁?”
“傅公子当真想看吗?”笑吟吟的声音响起,傅白榆脑子里嗡地一声,思维模糊成一片。
他看见那面具后头的系带散开,他眼瞳骤然惊恐放大,他猛地一缩,闭上眼睛,“不看不看,我不想看!”
下一秒,他眼皮被人扒开,面具摘下,一个在记忆中死去很久的人出现在他眼前,一如往昔。
“迟啦!傅道友,要么帮我,要么大家同归于尽。”贺亭瞳冲着他笑,“做个决定吧,生还是死?”
傅白榆唇角颤抖,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贺亭瞳啧了一声,“选不出?不然丢铜板吧,花面生,字面死。”
叮当一声,铜板被抛出,飞了很高,还未落下时,空房间内其他人听见傅白榆笃定的声音响起:“你是回来救少君的。”
贺亭瞳一愣,铜板掉在地上,花纹朝上,傅白榆用脚尖翻了一面,还是当年那枚错版的花钱。
“你没死……真的太好了。”傅白榆忽然重重的松了一口气,迎着其他人狐疑不信任的目光,他头皮一麻,怒道:“你们这是什么眼神?我看起来像那种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卑鄙小人吗?”
“不像吗?”陈小雨反问:“其实挺像的吧,你在青云书院花天酒地,奢靡铺张,瞧不起这瞧不起那,和相里玄,谢玄霄狼狈为奸,完全就是一个……王八蛋嘛。”
傅白榆一噎。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和谢玄霄关系不错,保不准学了他那堆九曲十八弯的坏心思。”陈小雨摸着下巴道:“说实话,你的承诺我不敢信,除非你拿出点诚意。”
傅白榆一脸警惕:“你要什么?”
“就比如你怀里那个人偶如何?”陈小雨伸手一掏,从他脖子上勾出一根线来,线尾挂着一枚玉石做的小人。
“我看你几次捏着这个玩意同扶兄说话,这玉人里头可是有什么玄机啊?”
傅白榆脸色一变,他咬牙紧张道:“这个不能给,你们拿了也没有用,此物为我傅氏秘术,只有同宗同源的族人可以用,少君自从被抓回来后,族人怕他再生妄念,于是封他五识,锁他心念,唯有通过赋灵后的祭玉才可以与他沟通,且一枚只能对一人。”
“上一次傅氏所有的灵偶都炸了,昆山玉已经绝迹,你们便是拿了没有我的灵识也用不了的。”
陈小雨与张对雪面面相觑。
倒不是他们贪图什么,只不过如今扶风焉看不见听不见,与他交流沟通实在有些问题,总不可能之后聊天的时候,扶风焉张开双手,一人把一只胳膊,在他手掌心写字聊天吧?
“玉人偶?”贺亭瞳的声音在旁侧缓缓响起,而后从自己怀中也取出了一枚小小的玉人,圆头圆脑,没有五官,在黯淡的灯火下圆润通透,悬挂在一根红线上,左右摇晃,“这个我有。”
傅白榆:“…………我好嫉妒。”
贺亭瞳:“嫉妒不来,教我。”
*
扶风焉静静坐在走廊外的长椅上,层层衣摆垂落,在风中摇曳。
又下雨了,春天的雨水好像总下不尽,冷冰冰的雨丝落在他身上,很快在发间眼睫上挂了一重又一重的水珠。
贺亭瞳去办事了,走前让他等一等,于是他便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地等,顽石一般的等。
直到一阵风过,有温热的身体贴合上他背脊,而后一个携带他灵气的圆润石块贴在他眉心。
手指被人捏住,掌心被人撑开,在上面写:“赋灵。”
他眼睫轻颤,抬起左手捏住了那枚玉石,是从前的那枚,还残存了他的灵气,只是多年消耗,已经剩不下什么,形状变了,是个很漂亮的小人偶——是他的祭品。
摩挲着玉石,他忽地一笑,张口含于唇间,抚摸上身边人的脖颈,不管不顾地吻向另一张唇瓣。
你自己要回来的,你自己要陪我的,猛烈的情绪烧起来,几乎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灵光在唇齿间流转,他触及到另一抹神魂,柔韧的,坚定的,温柔的,像雾像山又像水。
神识沉沦,交融于那方小小的玉石当中,他指腹下的肌肤在战栗,颤抖,撑在他身前的手指用力蜷缩,贺亭瞳承受不住般想逃,又害怕赋灵失败,强忍着让人震颤的侵入感,生生将意识容纳。
融合的一刹那,扶风焉脑中忽然听见一声久违的喘息,近乎求饶般提醒:“阿扶,有人!”
于是他不紧不慢地将人松开,而后轻轻歪了歪头,乖巧地笑:“好。”
“这感觉好奇怪……你们傅氏的秘术,当真怪异。”他听见贺亭瞳的声音在响,他掩饰的很好,但尾音控制不住的发颤。
“不怪啊?”傅白榆的声音朦朦胧胧响起,“是你不习惯吧?”
扶风焉只是无辜坐着,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贺亭瞳修长的手指,乖巧又听话。
他不知道,情人的玉,自然与天下所有人都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扶:皮肤饥渴症最严重的一年
贺:好像在人前干了不得了的事。
第158章 风烟(二)
扶风焉的识海当中一片虚无,他端坐在雪白的祭台上,抬眼便是天地日月,星辰环绕,无数根银白色的丝线缠绕在他周身,连通着一个个傅氏族人,将他的意识裹地如同一枚白茧。
密密麻麻的白中,唯有一根红线,穿透所有迷瘴,缠绕在他的尾指尖,一圈又一圈,红的像心头血。
一命缕的红线在贺亭瞳断气时曾如从前十八世一般蔓延向无穷无尽的虚无,当时的扶风焉无论怎么拉,怎么拽,都查觉不到分毫回应,最后只能困在这小小的茧中动弹不得,抱着一团又一团无穷无尽的红线,绝望地被一命缕淹没。
直到火焰重新接触到贺亭瞳的那一刻,那根命运的红线瞬间绷紧,牵扯着他不受控制地飞向红线来处,将人重新捕获。
而今扶风焉的识海深处,丝线连接尽头,忽地多了一枚小小的白色灵团,让一命缕五花大绑,裹成个红线团,颤颤巍巍地掉在他怀里。
他只要伸手一戳,便能感受到属于另外一个人汹涌澎湃的情绪涌过来,凉丝丝的,像泉水,他恨不得将灵团含进嘴里,吞下去。
但这段意识与贺亭瞳神魂相连,他只能怜爱地摸上一摸,每碰上一寸,那灵团便开始要命地颤抖。
贺亭瞳打了一个哆嗦,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胸口心脏忽然让一根羽毛挠了一下,让他恨不得原地跳起来给身边人几拳。
但旁边的傅白榆一脸正常,完全看不出有受到什么影响,见贺亭瞳一头雾水,傅大少爷好心提醒道:“我都说了,这种术式特殊,会将人的精魄与玉人联合,有时候会感觉自己的意识分成了两半,怪异的很。你们没见识过实属正常,觉得不舒服多练练,习惯这种感觉就好了。”
贺亭瞳蹙眉,他看着掌心已经被他擦干净的小人偶,又看了看端正坐着的扶风焉,只能将一切归结于他还不习惯。
练一练……那就练练好了。
强忍着心上猫爪般的痒意,他将意识沉入识海,灵识一晃,便看到皑皑云雾中扶风焉那张放大的脸,太大了,在这一瞬间简直就像是一座巍峨神像。
神情肃穆,坐姿端庄,长发披垂,静静看着他,仿佛要将人溺死在眼中汹涌澎湃的爱意里。
贺亭瞳浑身一抖,试图跳出去,可在他人识海中,一切由不得他做主,他像个小小的玩偶,在扶风焉掌心滚来滚去,每一次翻滚都是神魂与神魂的接触,他浑身好似触电,一瞬间无数的想法和情绪灌入意识,又一闪而过,让人捉摸不透。
“阿扶你不要乱动!”贺亭瞳晕头转向,颤颤巍巍抱着扶风焉的手指,强忍住所有念头,学着傅白榆所说的方法开口问道:“你能听见吗?”
扶风焉并不言语,只是合拢了掌心,如同牢笼般将他困于股掌之间。贺亭瞳的意识几乎被压成张薄饼,他被迫以最大面积接触扶风焉的神魂,一时间只觉得周身如同火烧,滚烫热烈,而后是许久未曾听见的一声叹息:“贺亭瞳,我好想你。”
怪委屈的。
贺亭瞳原本还在挣动,听见这声叹息,浑身一震,随后又软软趴下去,神魂伸出小小的触角缠上扶风焉的指尖,“我也想你。”
“没关系的,我回来了,这一次谁没办法叫你我分开。”
*
相里氏被查封,与傅氏的婚约自然泡汤,送亲的队伍停了,但少君巡世的任务可还没完成,于是傅氏敲敲打打地来,又敲敲打打地走了。
族内长老曾经问傅白榆路途上有没有发生怎么情况,他一拍胸脯,答应的十分爽快,“爹,有我在会有什么麻烦啊?包顺利的!”
通讯灵器的另一头,傅氏家主沉默片刻,欲言又止,终是开口打听道:“听说你被青阳殿主审了?”
傅白榆猛然一惊,想着他爹消息实在是太灵通了,不愧是他爹。而后将旁边站着的陈小雨一把拉过来,勾着他脖颈笑出八颗牙,心虚道:“哪有的事,父亲还不知道我的交友能力吗?这可是我同窗,哪能为难我们?是吧?”
陈小雨拱手打了个招呼,一张俏脸上没有阴霾,全是虚伪的客套,“前辈好,这是相里氏之罪,一切与傅氏何关?陈某向来公允,自然不会牵连无关紧要的人,傅前辈自然放心,少君的灵舟立刻放行。”
两头狐狸隔着通讯灵器你来我往互相试探,最后傅氏安然离去,只不过挂了通讯灵器之后,贺亭瞳这个不速之客已经换了个身份,被陈小雨以随行监察的身份顺理成章地加入队伍中去。
只是相里氏的一切还有的折腾,陈小雨虽然嘴上硬着,但要对付相里氏这样一个千年世家还是极难的,仙盟不止一个青阳殿,上头盘根错节,重重势力压下来,还有的磨。
张对雪怕他力有不逮,虽然不舍,但还是打算留下来继续帮他。
这一次他们再不是从前无能为力的少年郎,虽然没有如同扶风焉那般可以直通神魂的人偶,但陈小雨还是送了他一枚青阳殿的令牌。
“这是我青阳殿的仙官令,也可当做一枚通讯灵器,若有什么事情,可以通过这令牌联系,另外,出门在外,如果有什么人胆敢拦你,你就把这令牌拍他脸上,若还有更不要脸的,你就带着令牌去九州仙盟驻地去寻人,只要在四月前,谁都得卖我一个面子,不会为难你。”
张对雪则是递过来一枚小木盒,打开盒子,里头放着三柄小木剑,“我出来的匆忙,没有备上什么东西,这三把剑里存了我三道剑意,可备不时之需,你动用之后,无论多远,我都能有所察觉,前去支援。”
贺亭瞳看着手里的两件灵器,一时心中感慨万千。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提。”陈小雨拍拍贺亭瞳的肩,“待你与扶兄回来后,我们再好好聚上一聚。”
贺亭瞳眼眶微红,郑重收下东西,与两位好友一一拜别。
扶风焉此行,从天外天出发,经过星洲,本来是要呆上五六天的,现在婚事作废,所有人收拾行囊,再次踏上旅程。
灵舟起飞,贺亭瞳被傅白榆安排进了扶风焉的房间,他如今还不太习惯使用玉人偶,正需要多加练习。
傅白榆本来安排的提心吊胆,毕竟少君身份尊贵,便是如他们这种主家的弟子,也不能随意叨扰的。
他可以说是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回去定然要受罚。不过看着自家少君常勾起的笑容,心里那点紧张也就消散了个干净。
傅氏主家族人从小便祭拜少君,虽然很少有回应,但毕竟是收受过供奉,也获得过馈赠,所以多少有些灵魂上的感知。
这二十八年来傅白榆多少能感受到少君的情绪变化,那团火焰在一点点燃烧,他每一次祭祷的时候都能感受到越发灼热,烧成灰烬的灼热。
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家少君在贺亭瞳死后,在逐渐崩坏。
可族内其他人好像都没发现,又好像发现了,但完全不在意。他们只忙着四处搜罗昆山玉,制作出新的一批玉人,再加以祭祀,重新与少君缔结联系。
傅白榆从前觉得理所当然,他自幼便被灌输一个概念,傅氏供奉有“神明”,帝君和少君就是他们的“神”,而神明是没有情绪变化的,他们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会哭不会笑,只会公允地漂浮在外人难以触及的云雾中,静静地俯瞰世间。
直到他发现少君不是莲台上无知无觉的玉像,他是个会说话,会哭会笑的人。
那一瞬间,先辈们从小灌输的规矩和他自己的想法碰撞,他开始犹豫,挣扎。
傅白榆是傅氏这一代灵感最高的那个,他能通过玉人偶察觉到少君微末的情绪,可能是少时遇险被少君显灵所救,又或者是他每天都会仔仔细细的供奉,所以其他人比与少君多了一份“亲近”。
然而就是这份敏感,让他察觉在贺亭瞳死后,少君身上发生的变化,那种压抑绝望,是隔绝五感,封闭灵识也没办法阻止的痛苦,稍微触及一下便觉得生不如死。
他没喜欢过人,一切半知半解,只觉得苦,苦的人心头发闷。
说实话,刚见着贺亭瞳的那一刻,他没觉得害怕,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他还活着,不管是人是鬼,少君见了定然是会高兴的。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贺亭瞳确实是这个病入膏肓的少君的唯一解药。
*
灵舟船舱内,重重帷幔垂落,让其中景象混沌不明,沉水香静静地燃,傅白榆把族人全部分散出去,将偌大一片空间让给贺亭瞳和扶风焉俩,偶尔门缝处能够听见一两道笑声,来自他们的少君。
船舱外,换下嫁衣,一身紧袖长袍的傅氏二小姐站在傅白榆身边,看着嘴角得意扬起的自家蠢哥哥,不明所以,“大哥,你让少君与那来历不明的修士呆在一处,你就不怕他冒犯少君吗?”
傅白榆仰首挺胸,十分得意:“不不不,妹啊,你不懂。”
傅二小姐蹙眉:“什么?”
傅白榆凑过来,鬼鬼祟祟指了指里间,面容忽然浮现类似于欣慰和满足的情绪,他一本正经道:“少君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真怀念啊。”
傅二小姐:“…………………”她忽然觉得自己阿兄,像凡间皇朝那种去了势的大太监,一整天尽操些不该他操的心。
*
船舱内,扶风焉撑着头,正在与贺亭瞳下棋。他的眉眼已经被蒙住,但是却可以精准地拾起他想要的棋子,而后缓缓下在指定位置上。
贺亭瞳端坐在他对面,腰背笔直,只是额角渗出层层冷汗,汗湿重衣,瞧着像是分外吃力。
扶风焉抬手给他擦汗,担忧道:“今天不如结束?能够借用你的五感稍微看一看已经很不错了,像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很习惯了,不用维持太久。”
贺亭瞳摇了摇头,他落下一子,认真道:“傅白榆说过,只要多锻炼,自然就不会难受了,不过是一点不适而已,我能忍。”
识海内,小小的灵团打着摆子,顽强支撑。
扶风焉“看着”他额头冷汗,骤然抽回自己的灵识,重新蜷缩回自己苍白孤寂的世界中去,在小灵团上轻轻一吻。
“谢谢。”
虽然贺亭瞳尝试挽留,但他还是坚定的缩回去,不再动弹了,又变成了那个木然的傀儡。
贺亭瞳眼神一黯,他身侧的若水剑慢悠悠飘出一个人影,徐若水盯着扶风焉良久,轻声道:“你与他……”
“情投意合。”贺亭瞳收拾棋子,垂下眼帘若无其事道:“是我的心上人。”
第159章 风烟(三)
“前辈,您见多识广,能不能看看他身上中的是什么咒?”贺亭瞳拉着扶风焉的双手,将他带到徐若水面前,露出手腕上两圈金色细线,又转到他身后,将松散的长发拢起,在脑后扎了一个低马尾,撩开衣领,轻轻扶着扶风焉的脑袋,示意他抬头,露出脖颈上同样的金线。
这是一个相当有侵略性的动作,扶风焉略微愣神,而后便顺从了贺亭瞳的引导,乖乖的露出了要害。
徐若水半透明的身影漂浮在空中,他俯身看了一眼,又绕着扶风焉转了好几圈,眉头略微轻蹙了起来,沉默良久,他问:“你是姬岚的后人?”
贺亭瞳通过神识将徐若水的疑问传给扶风焉,他沉默了很久很久,轻声道:“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同我说过这些。”
徐若水又问:“你身负先天灵火,他们是如何为你传承的?”
扶风焉平静回答道:“可能是五岁,又或者更早,母亲教我学会惊鸿九式后,我便被带去天外天,通过秘术灌顶,那场术式很成功,之后我脑子里就多了很多东西,再不需要先生,也不需要陪伴,只用慢慢消化这些知识就好了。”
徐若水的眉头皱的很紧,旁侧贺亭瞳的表情也十分凝重。
灌顶便是直接将所有秘术直接灌输入颅脑记忆中去,此法对于传承存续确实有效,但简单粗暴,被灌顶的人通常很难拥有正常思维,而且那样巨量的信息对于一个幼童而言不知是怎样的痛苦。
贺亭瞳摸了摸扶风焉的脑袋,感受到他抚摸的青年微眯起了眼睛,追逐着他的体温,将脑袋靠在他怀中,看着十分享受。
徐若水看见这黏黏糊糊的场景倒是没什么多余表情,他又道:“把他袍子扒开,他身上下的咒太多了。”
于是贺亭瞳干脆拉着扶风焉坐到床榻上,脱掉重重叠叠的外袍,衣摆散开,扶风焉身形挺拔,肌理分明,除却脖颈与四肢的金线外,他胸口和腰腹处也有金色的阵文烙痕,好像刻进了血肉里。
“封灵偶,缚灵枷,骨肉缠……”徐若水一个个数过去,而后看向贺亭瞳,“他既然听不见,我就不避着他,直说了。”
贺亭瞳面容冷肃,“您说。”
徐若水指着扶风焉身上一重又一重不断叠加的禁锢阵法,同贺亭瞳一一讲解。
床榻之上,扶风焉静静坐着。
贺亭瞳已经将自己的神魂献给他,只要他想,随时可以通过那团被裹成粽子的灵团侵入贺亭瞳的五感,偷听他的一切。
但他没有动,他只是蜷缩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看着灵团在他面前闭目养神。
这二十几年他做了许多许多尝试,一开始痛不欲生,后来痛的久了,便开始渴望重逢,期盼灭世。
他自幼被父亲,被族人教导,他是天道,是封印,要为天下苍生而活,可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心底的毁灭欲。
天地倾覆便可重启,气运散尽也可重启,行至终结也可重启,一切开启又毁灭,循回往复,他可以找到贺亭瞳第一次,便可以找到第二次。
他在天外天做了很多事,精神最混沌的那几年,他拒绝一切人的接触,也拒绝一切灵识的靠近和跪拜,那些连在他身上的丝线被他一寸寸烧光,五感消失又如何,他宁愿就这样孤身一人,直到天地尽头。
这次巡世前,那些人在他身上做了很多手脚,留下了很多烙印,他知道,也没有反抗,只是静静的,当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他知道只有他重新变得乖巧,那些人才会放松警惕,肯放他出去透口气。
坐上灵舟的那一刻,他脑子里掠过千万种灭世的想法,不想再等那么久了,他想加快速度。
书院四年来所见到的一切,谢玄霄的自私独占,越千旬的偏执纠缠,舟堇生的报复毁灭,相里玄的挣扎回避,还有姬玉的恨与爱……那些情绪翻涌而来,他才知道,原来爱是这么痛苦,痛苦到那个人离开时,心口涌出无尽的恶毒,只想要世界都毁灭。
他熬了一年又一年,本不想再熬下去,但上天像是给他开个玩笑一般,在最绝望的时候又将人推回到他身边。
不会再放他走了,直到时间尽头也不会放手。
*
相里氏这一案最后自然是让陈小雨闹到了仙盟。
陈小雨说相里羲夺舍,十恶不赦,相里氏多年来豢养邪修,做尽阴私之事,应该彻查家主,昭告天下,相里鸿直说是陈小雨憎恶家族,诬告于他。
这事本不该闹这么大,相里氏拼了命的想要封紧这段风声,奈何陈小雨动作快,找了堆说书的,把相里氏一族的秘辛编了个朗朗上口的故事,硬生生传播开来。
等相里氏抽出时间处理时,早不知道传了多少遍,扭曲了多少遍,从相里羲夺舍,演变成圣人夺舍,再到所有圣人夺舍,仙家那些年岁长些的修士会吸食他人性命给自己续命之类……然后便开始阴谋论,传言也越来越离谱,直搅的人心惶惶。
相里氏在发现自己名声臭了,那些修士宁愿自己靠两条腿走,也不敢坐他们的灵舟时,这才觉得大事不妙。
但最佳控制时间已经过去,现在多说多错,只会火上浇油。反正是群低修为的人,事情热闹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无非是一年还是十年的问题,各宗各族谁没点腌臜事,要说把柄,七姓的把柄他们手里互相都捏了一堆。
当务之急是先将仙盟的问责给应付过去。
相里鸿亲自去了中州九曜山,前去拜访盟主。
他并不太看得起这个新任盟主,徐静真在历年盟主中年纪不算大,他的城府不够深,手段并不酷烈,甚至还算得上是懦弱,他从接任盟主之后,便深居简出,下的几条命令也大都关于寒山境,提防魔族,哦,还有一个无歧路。
这次相里玄与舟堇生合作,想必也是戳了徐静真的逆鳞,这才让陈小雨放纵至此。
相里鸿想得很清楚,徐静真毕竟年纪小,盟主这个位置屁股都还没坐热,不怕他不听话。若是当真铁了心要整治相里氏,他便举族脱离仙盟好了,看到时候焦头烂额的是谁。
不过想法是好的,他这次去仙盟并没有见到徐静真。侍从领着他七拐八拐,最后去了一个偏僻院子,庭院中枫叶正青,门窗大开,擦的锃亮的地砖上,可以看见一道清隽优雅的身影,正站在桌案前写字。
相里鸿乍见那人,脑子一嗡,两条腿顿时软了下去,在庭院里来了个五体投地,脑袋重重撞在青砖上,邦一声响。
他头晕目眩,结结巴巴道:“圣……圣人!”
徐若山搁了笔,他看也不看旁边的相里鸿,只道:“你家祖宗走时有没有让你带话?”
相里鸿眼中茫然。
那舟堇生实在胆大包天,带着他的手下将他们骗的团团转,杀了个七进七出,最后两个人都逃了。当时城中打的激烈,修为一般的人根本无法靠近,他带着族人宗亲东奔西跑,最后看见相里羲的神魂飞出,放弃躯壳,消散在幻海上,遗言是一点都没听见的。
不过徐若山好像对于他的茫然并不愤怒,只是着重问了他刺客相关,诸如那刺客的灵力,用的什么武器,年纪多大,长的什么样之类。
很可惜,相里氏族内并没有人同他交手,带着面具也没看清楚脸,只知道是个十三境剑修,最后是让傅氏少君给生擒住了。
徐若山听见这个形容,面容倒是平静,不仅如此,还笑了一声,笑的相里鸿背后毛毛的。
“知道了,你退下吧。”徐若山随意的挥了挥手,让人离开。
相里鸿迟疑一瞬,低声问道:“圣人,我相里氏……”
“放心,仙盟不会再追究。”徐若山写着他的字,头也没抬,“毕竟马上就忙起来了。”
相里鸿磨磨蹭蹭地走了,走前抬头一瞄,看见雪白的宣纸上,用朱砂写了重重三个大字。
贺亭瞳。
他对这个人是有点印象的,当年死在寒山境的那个邪修嘛,还是徐若山亲自下的诛杀令,只是人都没了二十八年了,不知道今日忽然想起来是为了什么。
走出院门的时候他撞见了如今的仙盟盟主徐静真,从前清风朗月一个人,如今眉宇间总是轻皱着,像挂着说不尽的轻愁。
他上前一步,正想同人告状,说他养的好徒儿大逆不道,殴打族人,虐待老人之类的……不过对方没给他半个眼神,直接匆匆进了庭院里,没两下,他便听见里头传来了盟主有些激动的争辩声。
好像是关于悬赏令的东西,他没敢多听,赶紧走了。
*
徐若水研究了数天,终于指点着贺亭瞳研究出了一套解法。
这阵虽然晦涩难懂,但徐若水是全才,当年堪当帝师的仙人,扶风焉身上的禁令虽然多,但不是冲着要他命去的,只要找着施术人的血,反推阵法也就弄开了。
扶风焉说施术人是他爹,灵微帝君。
徐若水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听见帝君两个字却骤然动了动,他状似漫不经心道:“帝君?神朝不是早就覆灭了么?这世上缘何还会有帝君?”
只是还没问个清楚,船舱外的傅白榆忽然闯进来,探了个脑袋,小声道:“喂,姓贺的,忽然收到的消息,巡世取消,君上让我们一行人回天外天,你要不然先跑?”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忙完了,这三天带我妈去复查,白天跑医院,晚上抽时间码字,我快累死了ORZ居然没断更,我真是进化了
第160章 风烟(四)
傅氏这次巡世结束的匆忙,联姻也没成功,领队的还挨了一顿打,四处碰壁都不足以概括,一队人马出门十几天便铩羽而归,灰溜溜回到他们的中州老家。
傅氏主宅位置相当偏僻,中州就那么两座山,一个最中心的九曜山,还有便是靠着边境线的衡天之山,此山颇高,山中多水泽云雾,内有神机阁,给人做些保命法器,最常接的单子是给剑修锻剑。
在九州的名山大川中这山算不上多出名,既不巍峨也不险峻,还没有什么出名的灵脉,洞天福地中也算是普通的,堪堪称得上一句秀美,就像傅氏这个家族如今的名声——绣花枕头。
灵舟在山中停留了一小会儿,傅白榆让自家妹妹和其他一众送亲的人回家,而后便径直驱使灵舟飞向山顶,飞越一重云团后,长风拂面,灵舟上的翅羽展开,开始降低高度,灵舟带动的气流浮动树梢,林海之中涛声不绝。
贺亭瞳坐在窗边,看见云气被灵舟的翅羽拍碎,卷成漩涡一般的气团,青山碧水在面前一一掠过,他耳边听见了水声,抬头望去,只见一面巨大的瀑布,如同一匹银色的缎子从山顶倾泄而下,仿佛能隔绝天地一般。
傅白榆没忍住又问了一遍:“贺亭瞳,现在是你逃跑的最后机会了,你确定你不跑?”
贺亭瞳握着扶风焉的手,被人小心翼翼地回握,他看着面前神色不太自然的傅白榆,长眉微挑,“怎么?怕我被你们帝君打死了?”
傅白榆瞪着他俩桌案下交叠的手,“这哪敢啊,我怕您老把我们傅氏给拆了,小门小户的,可经不起折腾。”
见贺亭瞳铁了心要进去,他也不再劝,灵舟直接加快速度,以一个极为恐怖的角度一头扎进瀑布中去。
水流轰然坠落,砸在船身上,灵舟发出承受不住的嘎吱声,楼船顶上的瓦片顿时如同落了暴雨一般,贺亭瞳看见无数水流飞溅,镶嵌在船身上的宝石一一发亮,在灵舟好似承受不住地坠落时,雨雾飞散,船身一轻,窗外滚滚白雾涌来,灵舟被一股气团托起,贺亭瞳骤然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落在周身,好像有一双双眼睛隔着雾气窥探,叫人如芒在背。
他握住了若水剑柄,暗自警惕,扶风焉好似察觉到了他的紧绷,覆在他的手背上的手指微动,安抚地拍了拍。
那一瞬间,那股子如附骨之蛆的视线就这样消失了。
瀑布之后并非山崖,而是一处传送阵,直通天外天。
好似单独开辟的一方天地般,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只有一片又一片的云雾,有白发紫衣的仙人御云气而行,衣服繁复庄重,不是如今时兴的款式,而是贺亭瞳在姬玉乱灵境中所见的神朝衣饰,侍女鬓发如云,头饰上的珠贝在光下熠熠生辉。
那瀑布好像不仅隔绝了天地,更隔绝了时光。
“我先说明,我是给你提醒了的,是你自己不走,进了天外天,生死就不由你自己定了,全看帝君心情。”傅白榆指了指天上,而后理了理衣裳,难得整理仪容,让自己看起来人模狗样,“说实话,我一直觉得我胆子够大了,可还是不如你,少君不能沾染红尘爱恨,帝君是绝对容不得你的,你都死过一次了还不长教训。”
“多谢提醒,不过贺某向来记吃不记打。”
贺亭瞳扶着扶风焉小心翼翼的起身,带着人绕开桌椅,下灵舟时还会告诉他有多少台阶,引着人跟随自己的动作行动,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琉璃。
扶风焉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好似真的全然感知不到外界一般,将自己的每一步都全然交给了贺亭瞳引导。
傅白榆看的牙酸,又觉得贺亭瞳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来天外天与直接对着君上挑衅有什么区别。
不过灵舟外并没有想象中严阵以待,出了灵舟,外头仅有寥寥数人,他伯伯领着两列仙婢守在路口,冲着少君行礼。
贺亭瞳看着那一排排的紫衣人,神色微动。
提起神朝,在外面的人口中,不说呸一声,最起码也是要骂一句余孽的,但天外天中不论是行人衣饰,还是楼阁样式,甚至连地上的莲花砖都与蓬州那座坠落的天宫相差无几。
“少君此行辛苦了。”傅清让略微侧身,让出道路,“可先去大殿修整。”
他动作优雅,简直如行云水流一般,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而后袖中的手指头一弹,把傅白榆给弹远了。
两个侍女将办事不力的傅家少主带下去,傅白榆好像被下了禁言咒,上下嘴皮粘在一起,呜呜嗯嗯说不出一句话来。
贺亭瞳扬眉,再扭头回看时,便见傅清让盯着他,那双眼睛里无悲无喜,只略微颔首,轻声道:“许久不见,小友。”
贺亭瞳拱手行了一礼,“多年未见,傅前辈风采依旧啊。”
没有剑拔弩张,也没有什么警惕提防,更没有出言不逊,语气奚落,傅氏这次接引甚至算得上隆重。
有人扛着轿辇来,贺亭瞳摇头拒绝,扶风焉也不肯上,两人就这么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在云雾中缓缓前行。
傅清让话不多,甚至算得上沉默,但贺亭瞳有意打听,指着那些悬浮在半空中的宫殿楼阁笑眯眯的问,傅清让一一耐心解答。
藏书阁,祠堂,祭台,甚至是帝君,少君的住所,全部一五一十地点出来,坦荡到极点。
扶风焉自始至终表情都淡淡的,自从回来后他便一言不发,只是紧紧贴在贺亭瞳,重叠袖袍下的手指紧紧交握,互相传递体温。
天外天极大,他们走的又慢,一个时辰后才堪堪回到扶风焉的住所。
又白又宽广,整座宫殿像是以玉雕琢,充裕的灵气几乎凝结成为实体,吸上一口便觉得神清目明。
傅清让上前推开大门,露出空旷的,一望无际的大殿。
没有常见的桌椅板凳,那是一个圆形的祭坛,以一整块玉石雕琢而成,九层台阶,仿佛一重又一重的莲花瓣,周围点了二十盏灯,大约无人管理,已经灭了十八盏,只剩下两盏还亮着,散发着暖融融的光亮,照亮屋顶上的藻井,其上绘着九州山川湖海,日月星辰。
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贺亭瞳的眉头略微蹙起,旁侧的傅清让略微躬身,温声道:“这便是少君住所,客人舟车劳顿,可在此暂时修整,隔壁偏远内有浴池床榻,另外还有各个品质的辟谷丹,可随意取用。”
“帝君目前有些琐事尚要处理,不能亲自接待,是他失礼,还望客人见谅。”
贺亭瞳眉梢微动,说完话,傅清让便利落告退。
他们走路时都没有什么声响,随侍的侍女俱是顶级容貌,行动的步伐仿佛有什么奇特的韵律,娉婷袅娜,唯见臂弯上挂着的披帛云雾一样飘荡。
贺亭瞳目送他们离开,而后关上大门,认认真真打量着这个大且空旷的宫殿,这便是扶风焉呆了一年又一年的地方。
太空了,连灵气都泛着冷,不像个住所,倒像座坟墓。
“我这里什么都没有,还很冷。”扶风焉慢吞吞说道:“你夜里不要住在这里,去偏殿。”
“阿扶,不同我介绍一下吗?”贺亭瞳笑道:“这可是你长大的地方。”
扶风焉握着他手腕的手指紧了紧,而后轻轻叹了口气,好像是有点无奈。
他拉着贺亭瞳走上祭台,应当是走了千万遍,所以他清楚云雾下的每一寸砖石,将贺亭瞳领去祭台正中心,而后撩开衣摆坐下来,抬手掐诀,祭坛之上泛起层层光亮,与天上藻井对应,日月星辰亮起,旁边黯淡的灯烛都更亮了。
“看见了吗?”扶风焉问。
贺亭瞳正盯着他的脸愣神,闻言困惑了一下,“什么?”
“星星。”扶风焉指了指天空,“我太无聊的时候,便数天上的星星,已经数到第十万零六颗,可惜如今看不见,到时候又要重新数了。”
贺亭瞳:“………”
他很难想象扶风焉小时候是如何长大的。
小小一个孩童,这么小便被丢到这么大,这么空的地方呆着,一个人修炼,一个人悟道,陪伴他的只有星辰日月,和这一圈烛火。
实在是可怜的过了头。
看着整理仪容,眼看又要打坐诵经的扶风焉,贺亭瞳伸手揽住了他脖颈,识海中的意识撒娇道:“阿扶,我好累,陪陪我。”
于是扶风焉下意识的动作一顿,被贺亭瞳拉着躺了下去。
“冥河底不辨日月,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星星了,你陪我看星星,哄我开心好不好?”
扶风焉也跟着贺亭瞳一起躺下来,贺亭瞳闭上眼睛,感受着丝丝缕缕沁入肌理的灵气,忽道:“难怪初见时你总粘着我。”
扶风焉过分贪恋的口腹之欲,说话时偶尔的词不达意,以及粘人到有些痴缠的行为,在看见这个大殿后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在很多年前,有一个小小的孩童在这里独自生活,独自面对无穷的寂寞和孤独,他会哭吗?会想念并不与他亲近的父母亲人吗?
贺亭瞳侧身,轻轻抱住了扶风焉的腰。
作者有话要说:
扶:带老婆看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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