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在城东的宣平坊。


    天刚蒙蒙亮,鼓声敲开坊门,就有两道一胖一瘦的身影,潜入到徐府周遭蹲守。


    “干爹,您歇着吧。这样的小事,怎能叫您大材小用,我保证眼不错地盯着,叫只苍蝇都逃不过去!”小全子殷勤道。


    “你个小东西,少起花心思。”王得志阴阳怪气地掐了个兰花指,“主子吩咐的事,那就没有小的!咱们这些奴才,有再大的才干那也是用来伺候主子的,你来你来,你认得这徐家的小娘子?”


    “是我狭隘了。干爹,主子的事果然都离不得您!”


    小全子一通马屁,把王大公公拍得格外的舒坦,他捏着嗓子:“留李直那个莽夫在主子身前伺候,真是叫咱家不放心。”


    只求这徐家女识趣些,别叫他多等,省的耽误他事。


    也不知道殿下怎么就对这徐家女上心了,左右现在还在兴头上,不好泼凉水。


    徐家车马已备,停在大门口。


    不多久,徐家女就出门了,一身华曲,身姿妖曼,头上戴着锥帽,遮住了脸。


    王得志歪了歪嘴。如今的世道,有些小娘子在大街上能对俊美郎君掷果子砸香囊,士子里的崔九郎就深受其害。有些小娘子嘛……比如这徐家女,就矫情的很,出门还要戴锥帽。


    好在扶着徐家女上马车的婢女还是上回的,王得志一眼就认出来了,可不就是那个叫习秋的死丫头。


    徐媚正小声问习秋:“我戴着锥帽,混入平王府中想必会顺顺当当吧?”


    “怎么能叫混入其中呢。”习秋一本正经道,“小娘子说了,您这是手拿请帖,堂而皇之进去的贵客啊。”


    徐媚深吸了一口气,挺着胸脯进了马车。


    这可是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


    她要去会会贵人们,她要攀高枝,当一个遭人妒忌的坏女人!


    看到徐家的马车出发,王得志抖了抖袖子:“成,主子的事妥了,咱们回去禀吧。”


    说着,他已经颠颠地开跑。生怕慢了一步叫李直在主子面前多出一分风头。


    小全子眨了眨眼,拧过头盯着徐家马车看了又看。


    他分明瞧见,那个婢女嘴角向下,满脸的不高兴,活像是谁得罪她了。


    可是哪个做下人的,敢把性子带到主子面前来哦。


    “哎哟,干爹,我肚子疼……”小全子捂着肚子蹲了下来,痛苦得脸都皱成了一团,“干爹,我得找个茅坑。”


    “快去快去,就你事多。”王得志掩住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了味儿,“咱家先回了,你自己找去。今个也不必去主子跟前伺候了,别再到时候出虚恭。”


    老东西,连他这个干儿子都防。


    小全子心里骂骂咧咧,嘴上直呼:“听干爹的,都听干爹的。”


    没把不中用的干儿子放在心上,王公公麻利地回去禀报。


    陆濯轻衣缓带,头戴玉冠,慢条斯理地合上折扇,笑了一笑。


    “果然如此。”


    什么装病不赴宴,那都是没有的事。


    徐善对他一往情深,今日就要勾诱他了。


    陆濯眼神微漾,折扇在指尖一转,起身道:“走。”


    有什么尽管冲着他来吧,他顶得住。他虽有耳疾,但心里明白,必然不会辜负徐善的一片春心。


    此时的宣平坊,徐家的大门又开了,一位清美文弱的小娘子扶着婢女走了出来。她穿了件樱粉的上杉,雪白的挑线裙,腰间束起,不盈一握,垂在腰际的细白腕上戴着一根纤巧的芙蓉玉镯子。


    细镯子随着小娘子的步伐,一颤、又一颤。


    盯得小全子的眼珠子也一颤、又一颤。


    徐羌抱着香烛跟在后面:“小妹,临时抱佛脚真的有用吗?”


    春光大好,他竟然要陪小妹去拜佛,徐羌越想越觉得亏了。是鸡不好斗还是狗不好走,他居然要为了徐羡做这种事。明明徐羡素日里最看不上他,觉得他不求上进瞎混。


    “二哥,我们可不是只为了大哥的春闱去拜佛的。”徐善轻声细语,“爹的仕途就不说了,娘的咳疾一直不好,爹想回江南也是想着那里风暖水润,可以让娘好好养身子。”


    此外,有个叫赛扁鹊的神医,他善治咳疾,这些年都是在江南一带游历。徐正卿想回江南,也是为了方便温氏求医。只是他们从未曾把这些事情跟子女提及。


    前世,徐善阴差阳错被指为五皇子妃,徐家离开京城的念头彻底破灭。


    徐善跟着陆濯去西北后,温氏没多久就缠绵病榻,因咳疾而亡。徐正卿从此失魂落魄,强撑着在京中周旋,后来局势稍好他就卸了力,追随亡妻去了。


    他们离开人世的时候,徐善浑然不知。其实不止是父母,就是大哥徐羡、二哥徐羌,乃至堂姐徐媚,他们都一个接着一个离徐善而去了,走的时候,徐善都不在他们身边。


    只有陆濯,死在了她的身边。


    那时候徐善表面在哭天抢地,实际上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像是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毕竟,作为他的皇后,徐善已经向他进言过一百零八次,劝他保重龙体、远离妖道,当得上恪尽职守四字。


    而陆濯就是倒在第一百零九次偷偷摸摸嗑“仙丹”上。


    这就是陆濯的命,徐善想,她也有她的命,当一个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徐善当上太后后,一直在寻神医赛扁鹊。虽然温氏早已不再了,但自从徐正卿生前的笔墨中得知了这样的线索,徐善就有了执念。


    今生的徐小娘子站在台阶上,看向漫长的天光。


    “小妹,说话归说话,你别站在这里发杵啊。”


    徐羌三两步把香烛放置到马车上去,他拍着胸脯,“你要是走不动了,就让二哥背你上马车!”


    可以,但没必要。


    徐善扶着念夏的手臂,一个晃眼人已经在车里躺着了。


    “……”徐羌抓了抓头。


    柔弱的小妹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那一边,小全子冷不丁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撒开腿就往五皇子府跑。


    出大事了!


    这个才是徐家小娘子,人家根本没有去平王妃的赏花宴——先前那个去赴宴的,是李鬼!


    完了完了完了,完大犊子了。


    他的腿差点跑丢在半路上,到了五皇子府,却惊闻噩耗:“全公公,你来迟一步了,殿下已经动身去平王府啦。”


    小全子急得直跺脚,汗来不及擦,又开始新的一轮生死时速。


    平王府在入苑坊,这会儿,南坊门拥拥簇簇堵了不少马车。


    徐媚的马车就在其中浑水摸鱼。她做贼心虚,又记得自家堂叔官小人微,于是示意马车往边上靠,把道让出来,给其他女郎先走。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越让,旁的马车越发地挤兑她,徐媚已经退无可退了。


    不远处的曲巷里,陆濯人在马车,手抵着下颔,撑在几案上,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王得志一抬眼,正好对上陆濯黑黢黢的一双眼,顿时打了个激灵,痛心疾首:“殿下,徐小娘子这是被欺负了啊,旁人诚心不给她路走。”


    陆濯缓慢地勾起了唇角,曼声道:“哦,这不好吗?”


    王得志:“……”罢了,他闭嘴。


    徐家马车内,徐媚如坐针毡,焦急问习秋:“这如何是好?”走不了,她还如何去攀高枝,这是要她出师未捷身先死呐,太歹毒了!


    习秋老实地摇了摇头,稳如老狗。


    就在这时,马车一歪,徐媚撞到了侧壁上,她发出一声尖呼。


    外头的车夫如丧考妣:“小娘子,我们车轮坏了!”


    什么叫祸不单行?这就是,这就是!


    王得志这会儿半个屁也不敢放,他不配,但又忍不住觑向自家主子,很不幸,再一次与陆濯目光对上了。


    陆濯眉头蹙起,凝视着他,十分失望:“徐家女遭欺凌至此,你路见不平,竟放纵恶行,视若无睹?王得志,都说近朱者赤,你却一点善念都没从我身上学到。”


    王得志真是捡到鬼了。


    王大公公委屈,但王大公公不能说。


    “奴才懂了,请主子给奴才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下了车,去到闹哄哄的人堆边,发出穿云裂石的一嗓子——


    “徐小娘子,五殿下邀您同乘一车!”


    周遭霎时安静了。


    人群中间的一辆八宝车里,左翰林家的左小娘子微微瞠目,呢喃道:“怎会如此?”


    王得志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地把戴着锥帽的徐小娘子请出来,送上陆濯的马车,然后自己知情识趣没进去,反而往外头一坐。


    “干爹,干爹!”


    小全子终于追上来了,大老远就在激动地喊。


    “不成体统。”王得志嫌弃极了,“狗东西,都说近朱者赤,你却一点沉稳都没从我身上学到。”


    小全子歪了歪嘴,这老东西真有意思,搞得他自己身上有沉稳气一样。


    不过,他现在无意纠结这个:“干爹,我有要紧的事禀报主子!”


    “你有几斤几两,也能有要紧的事?”王得志不以为意,“主子在里头才是有要紧的事呢。”说着,还嘿嘿笑了笑。


    陆濯确实是有正事的。


    他平心静气,心如止水,竖起来耳朵,全神贯注听声音。


    ——没有。


    马车里一片安静。


    徐善虽然坐得离他远远,但确实表里如一的安静。那些骂骂咧咧果然是幻觉,是他陆濯跳了次曲江脑子进水了产生的误会。


    今日想必他脑子里的水干了,他只听见徐善初初进来跟他行礼的声音。那声音细若蚊蝇,跟寻常时的声音不似,但陆濯都懂,这是徐善在扮娇勾诱他。


    “善善。”陆濯的声音紧了紧,他想到了上辈子徐善差点把他弄死在龙塌上的事,喉结滑动两下,眸色发深,“摘下锥帽,给我看看。”


    从一上马车就被陆濯盯着、用高深莫测的眼神盯着的徐媚,再也崩不住了。


    这攀高枝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捂着锥帽,不由自主身子发颤。


    陆濯黑眸眯起。


    车外,追着马车跑的小全子总算知道自家主子在马车里做什么正事了。


    他跺着脚差点哭了:“可是、可是徐家马车上坐着的根本不是徐小娘子啊——徐小娘子进香去了!”


    王得志笑不出来了。


    “徐小娘子什么?”


    “进香去了。”


    “谁进香去了?”


    “徐小娘子。”


    “……”


    扑通一声。


    王得志眼前一黑,连人带满身的肥肉,直往车下栽。


    “干爹,干爹!”


    “啪”一声,车门倒地。


    陆濯纵身上马,马绳一勒,人已远去。广袖在风中的残影,活像是留给王得志的耳光。


    小全子抱着王得志哭天抢地:“干爹,你不是教导我要沉稳的吗?”


    王得志奄奄一息:“干爹方才扯犊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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