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炉上的水烧沸,谢玄览先从萤一瞬按在壶柄上:“我来。”
他看见从萤的手素红如酥、腹似脂玉,堪堪握笔而已,若是落在这铜壶柄上,只怕一碰就是一片红。
不像他每日刀剑不离手,手心有一层不怕烫的薄茧。
可是这念头不该有,谢玄览叫她进来,本意是打算兴师问罪。
想了想又嘴欠地补了一句:“御赐的信渚露春,怕你不知轻重糟蹋了。”
他既这么说了,从萤只好袖手看着。
谢三公子虽每日习武,却不似寻常武夫粗犷不羁,他有着世家公子里出挑的教养礼节,行止如画似水,骨节分明的长指握着竹茶筅,在茶盏中回环击拂。
如同花枝拂乱春水,金红色的茶汤渐渐荡出汹涌的乳沫。
注视久了,仿佛自己的心也变成他的掌中盏,一圈一圈涟漪不停,时时要溢出杯口。
从萤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我与姜娘子见过几回了?”她听见谢玄览问。
幼时见过两次,回京后见过五回,每一回从萤都历历在目。
但她反应却淡淡:“有些记不清了。”
谢玄览说:“一共七次,我不记得哪次得罪过你,所以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何会登门退婚。”
从萤不明白他今日的来意,明明上次在谢府,已经将话说开了。
她答道:“因为既非门当户对,又非情投意合。”
谢玄览闻言扬起嘴角:“门楣高低非你我小辈考虑的问题,至于情投意合……难道我不是你的情投意合,那迂石头杜如磐才是吗?”
他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从萤因震惊而直愣愣地望向他。
望着那双瞳孔极深,如乌彩粹玉的眼睛,浅浅的笑像一层刀鞘,令他锐利如刃的目光显出几分柔和与……
得意。
从萤默默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尚算平静:“当然不是,我与谢三公子只见过区区数面,尚不了解三公子的品性,又怎会……随意倾心。”
谢玄览:“那你方才为何不答应杜如磐?”
从萤说:“我会考虑的。”
“姜从萤。”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一字一顿,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撒谎的人,在我这里是没有好下场的。”
从萤:“我没有。”
“那你敢与我作赌吗?”
谢玄览站在窗边向楼底的沽酒铺子喊了一声,抛下一枚碎银,片刻后,沽酒郎欢欢喜喜地送上来一坛浓烈的烧刀子。
从萤不善饮酒,单是闻见这酒味儿,已被冲得有些头晕。
谢玄览摘了酒坛的木塞,倒满两个海碗,分别推在彼此面前。
他说:“你若撒谎一句,就饮一碗,若你句句实言,这坛烈酒,我当着你的面自罚喝光。”
从萤听罢起身欲走:“饮酒博戏,还请三公子另寻佳友——”
“你小妹和弟弟读书的事,你不管了吗?”
“你……!”
谢玄览第一次在从萤脸上见到类似于恼怒的神情,咬着齿关,蹙眉瞪他,淡逸从容如水墨的眉眼霎时显出昳丽的光彩。
仿佛明灯幢幢,照亮纸壁新画。
谢玄览情不自禁低眉,忽然促狭地想笑,说不清是心软还是别的什么,一瞬竟有未饮先醉的意味。
从萤忍着一口气,重又坐回去,听见谢玄览又没脸没皮地问她:“你登我家门退婚时,心里真的没有舍不得我么?”
从萤的语气和她梗直的脖子一样硬:“没有。”
藏在心里的事,是黑是白,全凭她自己说了算,难道他还能拿出证据不成?
却见谢玄览自怀里取出一张纸,展在她面前,从萤扫了一眼,倏然变了脸色。
纸上是一首五言短诗,正是她写在纸舟,投于天女渠的那一首。
乔木不可休,君子不可求……祝君青云去,早得比翼俦。
——天女娘娘啊,这是把诗送到哪里去了?!
谢玄览望着她的目光专注,声音一字一字清晰如落珠:“我只是想问问姜娘子,谁是不可休的乔木、不可求的君子,姜娘子胸怀宽广,是祝谁青云直上,另觅比翼同俦?”
从萤乱了心神,伸手欲夺,谢三收回的动作比她更快。
轻笑道:“你想毁证,抢一张纸有什么用,我还可以背给你听。”
简直轻浮……混账。
从萤气得扬高了声音,矢口否认道:“不是你!”
谢玄览点了点她面前的酒碗,示意她罚饮。
从萤:“真的不是。”
“两句,算两碗,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谢玄览又自袖间取出一枚玉佩,推到从萤面前。
玄鸟衔云,玉佩镶金,正是谢玄览于许州时换马,后被从萤赎回、又不小心落在玄都观的那一枚。
从萤怔怔地望着它,这回是彻底哑了声,失去了所有辩解的力气。
“喝。”
简洁利落的命令,宣告了她终于失陷,自以为是的谎言像烧穿纸包的火苗,光明正大地摆在了面前,烫得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沉默许久后,从萤拾起酒碗,闭着眼睛往嘴里灌。
她不善饮酒,逢年过节也只敢饮不作数的果子露。这烧刀子本是出力气的挑夫帮闲之流提神所用,一口灌下去,血脉贲张。
从萤只觉得辣,疼。穿过喉咙的酒,仿佛直接灌进了心里。
舌头在燃烧,耳重在擂鼓,眼前一片朦胧。
喝空一碗,她抬手去端第二碗,谢玄览却按住了她的碗沿。
“你哭什么。”从萤听见他的声音好似叹息:“我本意……并非要你难堪。”
她哭了么?
从萤有些茫然地抬手,果然在眼下摸到了水痕。
太丢人了。她本意也不想这样丢人。
她其实很看重自己在别人面前……尤其是谢玄览眼里的体面。
可是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从萤忽然笑了,是冷笑,是嗤笑,以手抵额撑在案上,手臂白如脂玉,掩在半伏落的青丝里。
青丝覆秀面,面上酒色绯嫣,如骀荡春风吹开的一支姚红。
谢玄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说什么,一时竟忘了开口。
“是啊,我心悦的人一直都是你。”
从萤破罐子破摔一般,缓缓说道:“从前,谢家那么多公子,我第一眼只看见了你,你帮我解围、帮我救小妹,我心里感激你,当然更放不下你。可我从来没有妄想什么,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不过是……”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不过是同云京里倾慕三公子的众多女郎一样,落了俗而已。”
“三公子,我这样回答,可是你想听
的真话么?你可觉得心里舒坦了?”
她的声音平和乃至温柔,然而每个字都像一根刺,细细密密扎在听者的心头。
谢玄览的心霎时绪乱了。
分明是她欺瞒在先,他只想弄个清楚明白……可是得到答案,他心里却并不痛快,见她这番情态,却隐隐有几分后悔。
悔不该听晋王的挑唆来天心楼,悔不该见了她与杜如磐言笑晏晏就手痒犯贱,悔不该逼迫她这样一个把尊严体面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年轻女郎。
如今惹人伤心落泪,该如何挽救?
谢玄览沉默半晌后终于开口:“你没有错,此事是我失礼。”
从萤以为他说的是今日强迫之举,心道他的确是太失风度。不料却听谢玄览说:“若我早知你这般情意……当初在姜家祠堂,姜老御史的牌位面前,我不该言语胁迫你主动退婚。”
从萤怔然望着他,忽而便笑了:“谢三公子这是可怜我么?”
“不是。”
“如我这般家中势利、为人古板的姑娘,寻常遇见,三公子并不会多瞧一眼。可我退了你的婚,你心中不甘,偏要将原因弄个清楚。如今得知我并非不识荆玉的楚厉王,只是自惭家世、不敢怀璧的匹夫——三公子,你又可以高高再上地怜悯我了。”
这番话说得如芒带刺,似讥似讽,谢玄览听得蹙眉。可是他自知理亏,只能受着。
他为自己辩白道:“我说了不是可怜,我没有可怜过哪个姑娘。”
从萤支颐与他对视:“那是什么?”
谢玄览沉默了。短暂的片刻,沉默得有些暧昧。
待他终于要开口,从萤却冒然打断了他:“是什么都不重要……三公子,姜谢两家退婚,实因情势,非关喜恶。若有得罪三公子之处,我向你赔礼了。”
说罢端起另一碗酒,阔然一饮而尽。
碗盏落在桌案上,呛啷啷转了几转,从萤的声音在碰撞声里依然清晰可闻:“如此,你我能将此事了了么?”
谢玄览幽沉的目光凝望着她,满是复杂的情绪,仿佛被人抽了一耳光。
见她要搬酒坛子倒酒,谢玄览单手按住酒坛,却将方才擂好的茶盏端到她面前。
雪沫已消,乳花既散,露出金红色的茶汤,涟漪浅浅,映着持盏人。
“此事……算了了。”她听见谢玄览说:“饮茶解酒。”
从萤又问:“那我小妹和弟弟读书的事……”
“已经办妥了。”谢玄览说:“年后开朝,谢氏家塾会重新开学,我已叮嘱过府中幕僚和几位夫子,为令妹和令弟辟出听学的位置和居舍,若遇天气不好,可留宿在谢府。”
从萤扶着茶案起身,缓缓敛衽向他深拜:“多谢三公子。”
谢玄览担心她摔着,又不敢伸手扶她。
“我可以走了吗?”从萤问。
谢玄览只好点点头:“慢走不送。”
眼见她周整衣衫,戴好幂篱,将酒意未散的芙蓉面遮在珠光纱之后,纤白的素手就要推开折屏。
忽然又转回身来,同他说道:“杜御史是朝中言官,三公子这样慢待他,于自己也是麻烦,还请把他放了吧。”
茶楼大堂里,杜如磐被奉宸卫押在桌上,虽用布条封了嘴,仍锲而不舍地支吾着叱骂。
谢玄览挥挥手,与其说是放,不如说是叫奉宸卫把杜如磐扔出了茶楼。
“姜从萤。”
这回是谢玄览唤住了她,将那枚镶金玄鸟玉佩推到她面前:“这枚玉佩,你留下吧。”
“不必……”
“于理,它是你攒钱赎回,于情,是我亏欠了你情意,若有需要,可随时持它来找我——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与谢氏无关,你不必担心。”
……
从萤袖中握着玄鸟玉佩,恍惚走出茶楼时,杜如磐仍跟随左右。
他先痛斥谢玄览行事嚣张:“调笑良女、欺辱言官,视奉宸卫为私器,全无一点王法,待下回朝觐,我必要参他!”
又钦佩从萤的高标气节:“方才见他表情凝重,想必是四娘子疾言厉色将其训斥,令他小人知畏。四娘子的傲骨,实令杜某敬服。”
从萤停下脚步,撩开幂篱垂纱的一角,静静望着他。
见她瞳色幽静,脸色却酡红得不正常,杜如磐这才发觉她一身酒气:“他竟敢灌你喝酒?!”
从萤说:“是我自己愿意陪他喝的。”
杜如磐愣住:“四娘子……”
从萤笑了一声:“并非我威武不屈,不阿权贵,我拒了谢家的婚事,反而是为了明哲保身。倘若这门婚事不会带来贵主的刁难、伯婶的觊觎,我又怎会推拒?杜御史,你错看我……高看我了。”
“不是的!四娘子并非这般——”
“我并非如祖父一般,秉承清流孤高的气节,杜御史,你我并非同路人。”
杜御史动了动嘴唇,惊诧地望着她。从萤敛身向他一拜:“就此别过吧,我祝杜御史扶摇乘风,不坠青云之志。”
说罢戴好幂篱,转身离去,如一抹轻雾微云,弥散在熙攘的人群中,唯余杜如磐站在风里怅然若失。
*
紫苏先是受晋王的命令去给谢玄览传信,又接到谢玄览的请托,护送姜四娘子回家。
她远远望见姜四娘子与杜御史作别,连忙跟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她脚步虚浮、时而踉跄,提着心只怕她摔着。
一驾马车停在姜四娘子身边,车身悬挂季氏商行的木牌,一位少夫人探出身来:“阿萤!”
看着姜四娘子登上季裁冰的马车,紫苏这才舒了口气,回身复命去了。
从萤被季裁冰搀着靠住车厢壁,接过她递来的一杯茶,却有半杯都晃在衣襟上。
望着从萤水润润却失神的眼睛、满面绯红的酒晕,季裁冰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禁不住数落她道:“你不过了?一杯倒也逞英雄,灌成这样子还在街上走,若非这些年谢三公子辖下治安好,你出门两步就该被拍花子掳走了。”
听见“谢三公子”几个字,从萤似回过神,咬着唇,满面委屈地瞪着季裁冰。
季裁冰有时私下里叫她小古板,从未见过她这般嗔怒的女儿情态,一时竟被震住了:“怎……么了?”
“他哪里好?他哪里好!”从萤一双明眸蓄满了水意:“我醉成这样子,都是他灌的酒!”
“啊?你说谢三……”季裁冰先惊后怒:“这混账!”
从萤忽然一头扎进季裁冰怀里,搂着她的腰,哭哭啼啼地告状:“他逼我喝酒,否则就不许我弟弟妹妹读书……我喝了一碗,他又逼我喝第二碗,他要我把一坛子烈酒都喝光!谢玄览……他欺负人!”
震惊与愤怒使得季裁冰也险些乱了方寸,她将从萤扶好,检查她的衣领和手臂:“他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从萤泪眼婆娑:“这还不算欺负么?”
“唉我说的是……”
从萤的衣服还算整齐,颈间手臂也未见可疑的红痕,季裁冰心中稍安,又倒了一杯茶水,要喂她喝下。
“你醉得太厉害了,先醒了酒,细细与我说。”
“我不要再喝了!”从萤泪眼朦胧:“谢玄览他欺人太甚,好姐姐,你帮我报仇!”
“啊?谁?”季裁冰反手指着自己:“我么?”
从萤泪汪汪道:“好姐姐,你帮我打他一顿。”
季裁冰呵呵两声,扯了扯嘴角。
若是让她拼酒,她能灌倒一桌老酒鬼,可若是让她去揍八十万禁军总教头、云京第一马背飞鸿刀的绝世高手……
“阿萤啊,不是姐姐不帮你,实在是仙凡有别……要么姐姐带你逛铺子去,开心开心?”
从萤听了,却哭得更伤心:“我为何
要花自己的钱,销别人的错?从前旁人欺负我,有谢玄览帮我出气,难道谢玄览欺负我,就没人能替我揍他一顿解恨吗?”
“唉你这歪理。”
“他不喜欢我,退我的婚,还说我古板无趣,同所有喜欢他的姑娘一样,都是为皮囊和家世而心折的俗物……”
“胡说八道!”
一听这话,季裁冰是真怒了:“他真是狗掀门帘,全凭一张嘴贱(尖)!怎敢如此折辱你,我看他是眼睛聋了耳朵瞎了,脖子太长脑袋挂树上了!这混账东西!”
从萤拽着她的袖子抹泪:“那你帮我打他。”
“好……好!我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谁能禁得住从萤这般梨花带雨的恳求,季裁冰就这样半是怜爱半是愤怒地上了头,一口应下要帮从萤狠削那谢玄览一通。
待将从萤送回家,寒风吹散马车里弥漫的酒气,季裁冰头脑由热转冷,心里也渐渐凉透了。
天女娘娘啊。
她靠在马车壁上唉声叹气:有什么法子能助她一夜之间练成绝世武功,或者更现实一点,她能不能直接去跪求谢三公子给她打一顿?
季裁冰生无可恋地驱车回家,没有注意到,今日为她驱车的那新马夫悄悄出了门,直奔晋王府后门。
……
晋王府,兰膏明烛,华灯错些。
晋王今日咳得厉害,几番见了血,但他心绪不佳,不肯召太医调养,连宣德长公主都吃了闭门羹。
他调了一罐鲸骨胶,临窗几而坐,正将一捧枯落的木樨花,一颗一颗粘回枝上。
这是从萤为他折来的木樨花,他要亲手将它复生成永不凋落的模样。
紫苏来向他回禀,说姜四娘子一身酒气离开了天心楼。
晋王听罢许久未言,紫苏站得离他八丈远,却觉得周围嗖嗖泛凉。
“这蠢货。”
晋王的声音很低,隐约透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三岁幼童尚知爱而善色、喜则嘉言,偏偏他生了一张嘴,却只拿来喘气和喝酒。”
——他年轻时的德行,真的这么烂吗?
他叹息一声,问紫苏:“你可有送姜四娘子回府?”
紫苏将从萤遇见季裁冰的事说了,晋王才稍觉心安。
“她醉后喜欢胡言乱语……”晋王声音很轻,似乎只有面前的木樨花听得见:“幸好还有人能照拂她。”
紫苏刚退下,安插在季裁冰身边的眼线就跑来报信。
眼线耳聪目明、训练有素,将偷听到的从萤与季裁冰的对话,一字不落、活灵活现地在晋王面前表演了一遍。
一会儿哭哭啼啼:“他逼我喝酒,他欺负我!”
“他说我古板无趣!”
一会儿义愤填膺:“全凭一张嘴贱!……看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晋王强忍着气性听着,险些捏断了圈椅的扶手,半晌,抚着胸口一阵剧烈急狠的咳嗽。
“他真敢……他竟敢!”
待强压下这阵急怒,平息了眼前的眩晕,他又问了一遍:“真的说要打他一顿,才肯解气?”
眼线点头:“那位姜娘子歪缠着说了三回,想必是真心的。”
晋王无言思虑半晌,长长叹息一声,拾起一旁的玉杖,缓步走出居室,一边唤人套马车,一边又点了几个身手灵活的侍卫。
“去宣季氏来见孤。”
*
三更时分,灯火俱灭,长街短衢里,唯有满地清霜折射着泠泠的月光。
一只夜鸮忽然飞起,落下一弧凄长的叫声。
季裁冰缩在暗巷杂物后面,冻得手脚发麻,却不敢呵气跺脚,生怕惹出一点动静。
半晌,她抬眼看了看端坐一旁,正阖目养神的晋王殿下。
我的天女娘娘啊,季裁冰心里一迭声地叫苦,我确是想削那谢三一顿给好妹妹出气,可我没想着招惹皇室的人啊。
尤其是这位……不愧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心思诡谲得简直恐怖。
风马牛不相及,突然召见她,说要帮她收拾谢三一顿。
“孤将人拦住,你带人去打。”晋王冷面无情地吩咐她:“记住了,下手可以狠,但不许打脸。”
……
远远地,有马蹄声渐行渐近。
谢玄览夜巡从不带护卫,今日饮了堪有一坛烧刀子烈酒,更想独自出来散散酒气。
他信马前行,脑海中反复回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她那分明失了冷静、却仍强装坦然的模样,明眸里蓄着泪,却好似燃起火,漫天遍地烧灼,使他每每回想起,心都好似在沸水里滚过一圈。
她说心悦他……很久之前,就心悦他。
她那样冷淡、清高,凡事以趋利避害为要的姑娘,原来也会动心吗……
酒意又涌上来,熏得人飘飘乎如凌空御风,马蹄仿佛踩在棉花里。
走到街口时,忽然,谢玄览猛地勒住缰绳。
醉意朦胧的眉眼忽然抬起,乌羽长睫下,凤目里闪过一线冷光。
仿佛利刃斩落雾缦、电光劈开薄云,他握住了腰间长刀,语调虽仍散漫,但整个人的气场陡然变得凌厉。
“何方宵小,赶年关来了?”
“嗖——”
羽箭破空飞来,被谢玄览挥刀背斩断,他借此确认了控弦者的方位,踩着马背凌空跃起,长刀在半空出鞘,浓夜里,紫电青光瞬息劈落——
“呛啷!”
对方好似早就算准了他出手的角度和时机,先一步后撤避开,举盾挡下剑锋余威。
尖利竹哨声响起,两侧窜出六个黑衣人,呈四门兜底的阵势将他围住,也举起了手里的长剑。
谢玄览与他们交手,转瞬即是十数招,心里渐渐生出古怪。
无论力道、速度、人数,这些人本不足以与他匹敌,可是他们应对自己的招式,却仿佛已事前算准摸透。
是身边人吗?
谢玄览伺机挑开黑衣人的罩面,面孔陌生,绝非奉宸卫中僚属。
他改变了招式和速度,黑衣人顿时失了方寸,被他一刀砍乱了阵法。
正此时,竹哨声又响起,黑衣人也变了攻击阵法,又转成了与他相克的招式。
原来这古怪的竹哨声才是真的高人。
谢玄览冷笑一声,虚晃手中刀后滑膝脱身,朝黑衣人踹了一脚借力,往晋王所处的暗巷奔来。
季裁冰见此吓得慌不择路,转头去看晋王,晋王却向她抛来一样东西。
季裁冰接住,发现是一枚竹哨。
“哎这——”
这是栽赃!
晋王乘坐的轮车迅速退隐,暗巷里只剩手握竹哨的季裁冰,眼见着谢玄览的长刀就要朝她劈来,季裁冰“嗷”地一声捂住了脑袋。
“锵锵锵锵——砰——”
细刀清越,枪戟闷沉,一阵刀兵乱响后,平了声息。
季裁冰试探着睁开眼,见谢三公子被埋伏此处的数名高手怼在了墙上,墙面绽开裂痕,可见力道之深,每一处兵器都精巧地卡住他的要害,使他不能动弹。
借着泠泠月色,季裁冰看清了谢三的脸色,苍白、震惊,以及落败下风后的难堪。
燕支刀落在他的脚边,黯然不复威光。
谢玄览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会有人将他的一招一式、出击的时间,乃至变招的思路都算无遗漏。
纵然为师、为父,为日夜追随的扈从,也不可能将他揣摩得如此透彻。
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这般了解他?
谢玄览瞥向手捧竹哨、战战兢兢的季裁冰。
不是她。
他眯起双眼,意图往她身后黢黑的巷子里探看,一副布罩从天而降套住他的头,紧接着他的手脚也被束缚起来,丢在地上。
朱雀委尘,不过也是只待宰的公鸡。
季裁冰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抄起臂粗的棍子,抡圆了往谢玄览身上打。
边打边骂:“三张纸糊个驴头你充什么大脸!”
“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这没教养、没品味的东西!”
“敢欺负我妹妹,今天就要打得你爹娘不认!”
“……”
谢玄览衣衫单薄,棍子货真价实地打在身上,发出声声闷响。
但他安静地蜷着,没有任何的挣扎与反应,内心甚至对此十分郁闷。
——难道费尽筹谋、大张旗鼓绑他来,只是为了给他挠一
通痒?
疼倒是不疼,还不如跑马场上摔一跤,然而侮辱意味极强。
他什么时候轻薄过清白人家的姑娘,还讽刺人家是妄攀高枝的家雀?
他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
不过抡了十几下,季裁冰累得直喘,终于她将棍子一扔,长舒了一口恶气。
临走前还不忘训诫谢玄览:“从此你要守身清正,莫污了这张世家公子的皮!”
*
从萤在鹿皮小鼓的清脆响声中醒来。
天光已然大亮,她撩开青帐,见阿禾正和季裁冰坐在一处窃窃低语。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狠狠揍了坏人,揍得他满地打滚求饶,说姑奶奶饶命啊,我再也不敢张狂了。”
阿禾听到开心处,激动地摇响鹿皮小鼓。
从萤扶住昏沉的脑袋,回想起昨日酒后的种种。
虽然她酒后会胡言乱语、颠黑倒白,幸而记性尚好,回想起在季裁冰面前无赖的情态、大放的厥辞,羞愤难堪地捂住了脸。
季裁冰含笑的声音从指缝外传来:“好妹妹,你醒酒啦?”
阿禾跑过来给她看鹿皮小鼓:“裁冰姐姐昨夜打坏人,缴获了小鼓!”
从萤有些茫然:“打坏人?”
鹿皮小鼓是她托季裁冰从关外货里挑来的,可打坏人是怎么回事?
她一时没敢往季裁冰真的把谢玄览揍了一顿这方面想。
季裁冰却得意洋洋地踱过来,将一枚玄玉蝉抛给她。
“这是……?”
“谢玄览刀柄上的玉饰。”
季裁冰欣赏着从萤从茫然到震惊的神色,扬眉道:“我将他揍得满地乱滚,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怎么样,我威风否?”
从萤怀疑自己还没醒酒。
捏着玉蝉,声音颤颤难以置信:“你打得过……谢三公子?”
季裁冰眼神飘了飘:“这个么,山人自有妙计。”
晋王与她约法,只要她不将晋王的参与告诉任何人,晋王就能担保谢三公子不会报复她。
季裁冰当然愿意做这笔生意。
从萤握着玄玉蝉,整整一天都在消化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欲登谢氏门赔礼道歉,又恐陷季裁冰于不义;欲装作无事发生……想起昨天酒后的胡言乱语,从萤悔得想把舌头缝起来。
看来是没有两全的法子了。
过了数日,从萤前往玄都观。
她此行,一是为了将抄好的《前汉秘简》送与倚云师姐赏阅,二是为了给谢三公子祈福——算是她因酒后失言,能为他做的一点聊胜于无的补偿。
她与倚云师姐再度来到玄都观后,此时临山亭外的乌桕树叶子已经落尽了。
北风里,素枝朝天,拢成一张网,枝丫上的木诗牌相互碰撞。
丁当当——丁当当——
有人祈福祝祷,有人诗歌酬唱。
求姻缘的红木牌里,从萤瞧见了几处谢三公子的名字。胆大者直言:“愿得谢三郎为婿”;现实一些的姑娘,常以谢三公子作比:“愿吾家檀郎,品貌、家世、才能,得一肖谢氏三郎足矣。”
从萤哑然失笑,笑罢又怅然一叹,竟有几分羡慕这些陌生的姑娘。
至少她们能直言自己的喜欢,远望明月,安宁纯粹。不像她,仿佛唾手可得,实则只是捞取倒影、引人作笑的猴子。
罢了……又在无端生烦恼。
从萤将红绳编制的方胜挂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方胜里藏着一张纸条,只写了一句话:愿谢三公子寿百千春。
——这句纵被他捉到,也不算是见不得人的心事。
挂完方胜,从萤驻足在乌桕树下,仰面望去,依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倚云说:“从前的诗牌,已被香客陆陆续续摘走了,又挂满了新的诗牌,你莫不是还在找那位女郎?”
从萤说:“我总觉得,曾在这里等过很久。”
“等什么?”
从萤摇头:“我不清楚。”
只是抬头仰望这棵乌桕树,在它树冠的庇翼下,有种莫名的情绪将她笼罩。
也许是前人遗散,也许是缭乱的时间,也许是……梦里。
“阿萤,阿萤?”
倚云师姐上手晃了晃她,从萤这才回过神来,抬手拍了拍脑袋。
“没什么……我确是在找那位女郎的新作,她近时来过么?”
倚云师姐指向挂在正中、系着铜铃的金花梨木诗牌:“那处便是。”
从萤将诗牌取下,见诗牌上新作了一首《故人赠明珠》:
故人赠明珠,久被尘匣锁。
金铛缀宝剑,新玉佩绮罗。
我亦好颜色,欲同朝天歌。
若待岁枯黄,何以照山河。
落名为“危墙居士”。
诗歌里讲,故人遗赠的一颗明珠,主人因为珍视她,反将她锁在匣子中,只日日佩戴买来的金铛、新玉。
明珠也想嵌于冠上,随主人同谒天阙,若是等到人老珠黄,就更没有见日月、照山河的机会了。
倚云说:“欲是尘枷,而爱为欲首,这女郎也许衣食富贵,可怜却不得自由。”
从萤说:“我倒觉得,她所求不是自由。”
“那是什么?”
念及从前《秋台啼兰》、今日《故人赠明珠》,从萤思忖了半晌,才慎重地斟酌开口。
“她应是……不甘心。”
不甘心向虫蚁低头、不甘心为金玉失色。
分明她才是受爱重的兰花与明珠,有着胜过尸位者的才能,却被高台架着、被尘匣困锁着,不得施展,只能枯眼旁观。
若说之前,从萤只是同情这位“危墙居士”,如今却深深与她共情。
仿佛刻下居士烦恼的刀笔,也刮开了她隐在心底深处,从未诉之于人的遗憾。
她将诗牌挂回乌桕树上,走到临山亭中拾起了刀笔。
*
暮霞西落,落得低了,渐与朱漆宫墙融为一色。
女官甘久将赶到宫门时,正是落锁时分,锁门侍卫刻意等了她几步,讨好地与她搭话:“甘久姑姑,今日又出宫奔劳了。”
甘久点点头,眼也不转地踏入了宫门。
她自景仁门入,过千秋门、经左元道,向大仪宫的方向快行。
大仪宫是凤启帝专为淳安公主辟出的宫殿,虽居内宫,却以一道飞栈与宫外的公主府邸相连。
甘久行到飞栈桥下时,夕阳正如熔金般洒落在桥面上,照得飞栈如天道,连随意倚在阑干处喂鱼的那位,也蒙上了一层暗金色的神相。
甘久怔怔望着这一幕,直至有人唤她:“甘久,殿下等你的信呢。”
甘久忙回神整顿衣冠,沿着玉阶登上飞栈,在最高阶处跪礼,并不踏上桥面——
飞栈是独属于贵主的恩宠,旁人没有这个资格。
她将金盘高举过头顶,盘中盛放着两枚诗牌,一枚是不久前公主命她挂过去的,还有一枚,落字为“落樨山人”,是公主刻意吩咐的。
“回殿下,奴婢将玄都观里的诗牌取回来了。”
淳安公主不紧不慢将掌心的鱼饵抛尽,指着湖中的那条抢食抢得最欢的肥鲤鱼说:“捞起来,红烧了。”
内侍欢欢喜喜去办,淳安公主这才瞭了甘久一眼:“回去说罢。”
甘久随她走下飞栈,甫一迈入大仪宫,一对样貌清秀的孪生公子迎上来,一人为公主搭披风,一人用温水里绞过的帕子为公主净手。
淳安公主受用着他们的殷勤,却并未正眼瞧他俩,一路穿过花厅,走到临池暖阁中。
暖阁里文书交递,女官们忙于笔墨抄录,淳安公主直上二楼,屏退了众人,这才叫甘久把诗牌呈上来。
“和危墙居士故人赠明珠。”
淳安公主单手支颐,缓缓念出诗牌上的句子:
故人赠明珠,见之思故人。
何须较颜色,自是情义深。
金玉有时尽,赤心终逢春。
同为
匣中客,愿卿早洗尘。
念罢沉默许久,忽然听她笑了一声:“这位落樨山人,倒是难得一见的有意思。”
上回和她《秋台啼兰》的也是这位。
她抱怨自己是受虫蚁附噬的高台兰时,落樨山人劝她忍耐不自弃,这回她说自己是因遗爱反受匣藏的明珠,落樨山人又给她出主意,让她利用故人情意,祝她早日脱匣洗尘。
淳安公主反复将诗作念了几遍,说:“此人诗文灵秀,有进士之才。”
甘久揣摩着问:“是否要奴婢查出他的身份,为殿下招揽?”
淳安公主却想也不想就拒绝:“不。”
她把玩着那枚诗牌,半晌说道:“若是世家子弟,岂不平添烦恼,就这样凭诗酬和,也别有一番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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