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说从萤不要赴险,奈何从萤的固执远非言语可以改变。
她说:“我的确力量绵薄,但万一能帮上什么,他的性命转机或在此一念间。纵有危难,我从不畏死,只怕余生愧悔。”
晋王闻言容色微变,望着她的目光倏然卷起滔天的恐慌。
这句话……与她前世生前所言,一字不差。
那时她说完这句话,留下十五封书信,然后凭羸弱之身从容赴死,虽为他争得一线生机,她却再未回来。
往昔的哀恸如沉渣泛起,晋王疾言厉色道:“不许去!你现在立刻随我回云京!”
他伸手去抓她,从萤后退两步,对他轻轻摇头。
晋王只觉得血液滚烫,骨头缝却嗖嗖泛凉。他急得咳出了一口血,脸色惊白如纸、摇摇欲坠,护卫要来扶他,被他推开,只好眼睁睁看他狼狈摔倒。
晋王质问她的声音都在发抖:“那我呢?你去寻他,我怎么办?”
从萤垂下了眼睛,似是不忍与他对视:“我与殿下君子之交,只能送到这儿了,走出密林就是官道,愿殿下平安归京。”
她把数十个护卫都留下,倚云愿意随她去,从萤点头同意,两人转身往上山的方向走,全然不顾晋王在身后急切到咳血的呼唤声。
谢玄览指派的护卫上前搀扶晋王,结果挨了一耳光。
他此刻的样子简直像显了形的厉鬼,面上惨白无血色,唯有瞳孔漆邃、唇染血红,气急败坏道:“为何不去拦她?对谢三而言究竟谁更重要,你们都没有脑子吗!”
护卫十分无辜:“我们不知道啊,我们只听未来少夫人的吩咐。”
晋王阖目深深吐纳几息,才将胸腔涌上的急血压下。
他本就是随阿萤而来,更不可能独自归去,转念之间有了新的计较,命令护卫长道:“将这些姑娘护送回云京,先往奉宸卫卫所安置,不许走漏风言风语。”
护卫悄悄扫了一眼他的腿:“难道晋王殿下也要上山?”
晋王冷声冷气:“连你家少夫人都顾不好,少来问孤的事。”
他只留了一个护卫搀扶,不是上山,却往南向的官道走去。走了约小半个时辰,蟹壳青的远天渐渐泛起鱼肚白,冷红色的曙光照见山下驻军的军帐轮廓,高高飘起的牙旗玄底金线,阔绣着“淳安”二字。
晋王披着一身晨霜而来,对拦截盘问的巡卫说道:“速去通禀公主,就说臣弟萧成请见。”
淳安公主一夜未眠,正听幕僚们争论是否该联骠骑将军斗淮郡王,顺便杀个谢玄览打打牙祭。车轱辘话毫无新意,甘久却仍斗志昂扬:“那王四胆敢对公主不敬,杀他尚不解气,岂能联合?淮郡王面上端恭,阴为绊阻,更是该死。至于谢三,哼,姓谢的没一个好东西,该杀!”
淳安公主搁下酽茶,悄悄打了个哈欠。
此时侍卫来悄悄通禀,淳安公主顿时一扫困倦,颇感兴趣地道:“延他别帐相见。”
淳安公主想不通这病秧子痨鬼为何也来凑热闹,打起精神准备好生虚与委蛇,探听他的意图。不料未等她问,晋王迎面便道:“请殿下即刻整兵,上山擒贼!”
淳安公主好整以暇:“擒贼,到底谁是贼?你们一个两个都像中了邪,进门就对本宫施令,不问清楚,本宫怕踏进什么陷阱。”
晋王:“我愿以阖族性命起誓——”
淳安公主笑道:“你不是谢三,本宫与你是五服之内的表姐弟,并不想受你毒誓株连。”
晋王:“那公主想如何?”
“本宫要听实话,”淳安公主含笑打量他,“你请本宫起兵,是因淮郡王威胁了你的嗣子之位,你想落井下石斗倒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见他沉吟不语,淳安公主正色道:“你想好再答,须要立誓,若有一字虚言,定叫事与愿违。”
“事与愿违”这四个字,如一记重锤落在晋王心上。
他如今已是敬神信道之人,绝不敢以阿萤的安危来做运筹的砝码,单是设想她遇险的景象,他已是神魂俱颤,难以忍受。
沉默过后,晋王说道:“不是。”
天
色已然明亮,帐外军马嘶、兵戈鸣,隐约听见传令兵奔走呼喊:“山上起火了,山上起火了!速速禀报公主!”
在帐前被宣驸马拦下:“知道了,去吧。”
淳安公主不急,缓缓呷了一口茶,仍等着晋王的答案。
山火一起,从萤更是危险,他默然叹息,坦然道:“因为我觊觎谢三的未婚妻。”
淳安公主一口茶喷了出来。
“你……你觊觎什么?”
晋王说:“谢三与淮郡王同困鬼哭嶂,他未婚妻听闻此事,一早孤身登山相赴,我思慕她,不愿见她遇难。”
他见淳安公主沉思,又加了一道砝码:“另外,我知道独眼龙的下落,就在王兆深随军帐中。想必此刻他已开拔上山,要与淮郡王接头。”
淳安公主冷笑一声,怪不得她昨天搜了一天山都没抓到独眼龙。
得到了这极有价值的消息,她立刻起身传令:“速整三军,沿王兆深的行迹,上山擒贼!”
*
从萤远远望见山火,心中越发焦急,这说明淮郡王已决定与王兆深合作,而与谢玄览撕破了脸,她很可能已经来晚了。
她心中忧惧,加之多日饥乏,脚下不慎踩空,摔在了废弃的捕兽坑里。
这捕兽坑口小而洞身大,形状如瓮,坑口又被野草遮蔽,若不低头谨慎走路,确实不易发觉。倚云循声跳下来,正要将从萤带上去,从萤却示意她噤声,趴在坑壁上细听。
咚咚咚,好像是杂乱的马蹄,有军队行来,暂不知是谁。
二人屏息躲在捕兽坑暗角,听见那军队逐渐走到近前,并未随即离去,反而停下整顿,好像在等人。
倚云试探着露头瞄了一眼,回身朝从萤比了个“四”,意为王四的军队。她继续探头张望了一会儿,从萤为她提心吊胆,突然见她猛然缩回了头。
倚云与她接耳道:“淮郡王来了,绑着三公子。”
从萤心头重重一沉,变了脸色。
淮郡王的人马走得稀稀落落,停在不远处,与王兆深正隔着这一道捕兽坑。双方紧张对峙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坑里还藏着两个人。
先是王兆深开口大笑:“淮郡王殿下可真是叫我好等,兜兜转转还是得咱们合作,我王家军岂不比他谢三得用?”
淮郡王恶狠狠道:“少废话!你说要用契盟书与我交换谢三的人头,谢三我给你绑来了,契盟书呢?”
王兆深的亲随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封:“在这儿。”
听见这声音,从萤蹙了蹙眉,竟觉得有些耳熟。
“走近些,看不清。”淮郡王亲自带着谢玄览向前,打算一旦确认契盟书为真,就与王兆深进行交换。
谢玄览原本乖乖随着淮郡王走,忽然,他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支钗子。这钗子并非寻常钗子,而是昨夜他在从萤头上见过的样式,因钗头正是一只振翅的萤,所以有些印象。
昨夜他没让姜从萤走这条路,这钗子为何会在此处?
谢玄览瞥见了被荒草遮掩的捕兽坑一角,目测那尺寸,心里生出一点不祥的预感,他假借脚下被绊,踉跄着屈腿跌跪,视线低下的那一刻,正好与焦急仰面的从萤目光相撞。
从萤挥了挥手中匕首,示意他跳下来,帮他割开绳索。
谢玄览的眼神里是掩不住的震惊和五味杂陈,比起感佩,更多的却是恼怒她的鲁莽和不自惜。若真跳下去,引起旁人注意,他有武功傍身可以搏一线生机,她自己呢?
他生怕从萤会闹出什么动静,不待旁人来提,迅速起身往王兆深的阵营走,边走边高声道:“不就是交换么,我不怕,王老四,反正你也不敢杀我,我死不了,我知道你要拿我换大鱼!你不敢杀我!”
喊的声音很大,确保从萤肯定能听见。
王兆深冷笑着抽出刀:“这小子还挺会自我安慰。”
谢玄览走得太快,待淮郡王发觉王兆深给的契盟书是抄本时,谢玄览已经被王兆深的亲军押住了。
淮郡王怒道:“王四,你胆敢骗我!原本根本不在你手里!”
王兆深哈哈大笑:“兵不厌诈嘛,不过契盟书虽是假的,却有一样是真的。”
淮郡王疑惑:“什么?”
话音未落,给他送来契盟书的王兆深亲兵突然暴起,一拳将淮郡王打倒在地,紧接着,一道寒光凛冽的匕首横在了淮郡王颈间。
挟持他的人声音阴鸷:“淮郡王殿下,神交已久,恐怕还不认识我吧?”
淮郡王瞳孔蓦然一缩:“独眼龙……你竟然藏在王兆深身边,怪不得山上搜不到你……”
他与独眼龙的所有联络都是通过王氏派出的鬼面人,所以并未见过独眼龙的真面目,没想到他不是独眼,双目健全。
王兆深说:“淮郡王殿下与谢三公子遭匪首杀害,待我等赶来为时已晚,只剩两颗人头,实在是遗憾啊。”
淮郡王这才确信,原来果如谢玄览所言,王兆深并非真心与自己联手,他想的是借刀杀人、然后将勾结匪寇、屯藏私兵的罪名全都推在自己身上。
淮郡王连忙说:“独眼龙,你杀了我,王兆深不会留你的活口!”
独眼龙说:“你们将我骗得这样惨,我若活不了,能亲手宰一个郡王也不亏。”
谢玄览却突然高声道:“谁说你活不了,你站到高处看看,是不是你的救星来了?”
他倒是耳聪目明,此言并非诓骗,从萤贴在坑壁上细听,竟然又有一伙人马上山来,这时候能来凑热闹的只能是……
“淳安公主。”
望着缓缓驭马走进的人,王兆深的脸色很不好看,几乎有些咬牙切齿:“昨夜我派人与公主殿下相商,殿下分明答应了要一早班师回京,等我破匪的好消息,为何又改了主意上山来?”
淳安公主神情倨傲,似乎觉得他的话颇为好笑:“本宫要做什么,难道要同你报备?而且,你也说了,兵不厌诈嘛。”
说着看向淮郡王:“看来本宫这堂弟运气不佳,落到了匪首手里,别怕,本宫正是来解救你。”
独眼龙是个精明的人,此刻嗅到了生机,挟持着淮郡王往淳安公主的方向走,边走边喊:“都让开,别过来,否则我一刀割断他的脖子!”
淳安公主笑着一挥手,喜闻乐见地让独眼龙挟持着淮郡王离开了。
宣驸马在旁低声问她:“要派人跟上吗?”
淳安公主说:“不必,独眼龙这种亡命徒,自会拿淮郡王与朝廷换好处。”
放走了淮郡王这个替罪羊,王兆深明显很不高兴,他的手按在刀柄上,凶狠的目光瞪着淳安公主,却又想到什么,眯了眯眼,脸上画皮似的露出一个宽和的笑。
他对淳安公主说:“殿下无诏调兵,抓走了臣安排在南边密林、准备包抄剿匪的重甲,打乱了臣的剿匪计划,如今又放跑了独眼龙,却不知殿下是来剿匪的,还是来助匪的?”
淳安公主并不同他争辩:“凭你还没有资格质问本宫。”
王兆深:“可是上了朝堂,谢相却未必放过殿下,殿下所率二十四卫大多是谢三的人,他们只会颠倒黑白,不会为你说话。”
他跳下马,将被绳子捆缚的谢玄览往前推了两步,同淳安公主抛出了另一个交易:“臣愿用谢三的项上人头,以及云京二十四卫指挥权,换取殿下手里的契盟书原本。那契盟书本就是淮郡王伙同山匪构陷我,我不愿参与朝堂纷争,只想安守边境、落个清白。待谢三一死,谢氏必然元气大伤,二十四卫指挥权也归属公主,朝堂内外将无人敢与公主争锋,这个交
易,公主意下如何?”
宣驸马低声道:“届时王兆深未必会礼让二十四卫,这本就是他入京的目的之一。”
甘久却十分心动:“即使拿不到二十四卫,能重伤谢氏,也是一笔划算的交易,殿下以为呢?”
淳安公主盯着王兆深,一时未有言语,似在斟酌他的条件。
从萤伏在捕兽坑里,一时只觉得心急如焚,生怕公主吐出一个“好”字,下一瞬谢玄览就会人头滚地。
何况她并不认为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王兆深此人凶残狡诈、目无长主,若今日叫他逃罪,来日王氏行事将比谢氏更嚣张枉法。谢氏未必是张让,但王兆深一定要做董卓,此驱虎吞狼之计,分明虎恶于狼,不可不三思。
从萤握紧了手中短匕,心想,若淳安公主真要答应,少不得她要爬出去劝阻。只是她身为姜老御史的孙女,又与谢玄览定了婚约,她的话公主未必肯听,万一适得其反……
倚云忽然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公主认得我,你有什么话,我去说,你可千万不能露面。”
这倒是个好主意,从萤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师姐!”
遂附在她耳边,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倚云听得频频点头。
明里暗里这三方人马在无声僵持着,倚云攀上坑壁,只待公主说一声“好”,便跳出坑去犯颜劝谏。从萤攥紧了掌心,她担心的人太多,既担心谢玄览,也担心倚云,还牵挂着远离的晋王与阿禾,竟是从未如此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和卑弱。
终于,淳安公主开口作出了回应:“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交易,但本宫不换。”
“公主三思!”“殿下三思!”
公主身边的幕僚连声相劝,王兆深也不悦地哼了一声,认为淳安公主有些不识抬举。从萤心里倒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只是疑惑公主如此选择的原因。
接着便听公主说道:“吾有诤友曾劝,虎性食人,非独甲也,引甲驱乙,必遭反噬。而君子报仇,当以除恶为上、泄愤为下,不可背弃本心,使天下复增一罹患。”
众人尚在琢磨,从萤却蓦然怔住。
这番话,分明是她在玄都观答木牌所问,几乎一字不差,那她是……她竟然是……
原来淳安公主就是危墙居士,危墙居士竟是淳安公主。
一腔滚烫的热血自胸腔涌向四肢百骸,从萤心口是热的,身体却如坠冰窖,这冷热交织的欣喜与痛苦令她一时失了主意,扶在坑壁上的手深深抠进泥土中,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倚云小声问她:“公主竟然拒绝了,怎么办,继续等?”
正在此时,只听得王兆深的马长嘶一声,外面风云突变——
作者有话说:五一假期有外出计划,之后的内容也需要整理下大纲,所以更新会比较少。提前祝大家五一快乐,享受春夏之交的好时节~[撒花][撒花]
第52章 伪装
正如王兆深并非诚心要与淮郡王合作,淮郡王也并未全心信任王兆深。在谢玄览的游说与谋划下,淮郡王假意绑了谢玄览带下山交给王兆深,要与他换契盟书,实则那绳扣是活的,轻易就被谢玄览解开。
谢玄览解绳、夺刀、砍马腿一气呵成,马吃痛惊跳,将王兆深从马上摔下,他滚地爬起,不由得恼羞成怒,抽刀与谢玄览打了起来。
二人皆是武功高强之辈,只听得“铮铮锵锵”刀刃碰撞,火花飞迸,顷刻间已交手十几招。王兆深的僚属想掠阵帮忙,却不知该从何下手,乱砍又怕误伤了主帅。
谢玄览倒有余力分神对淳安公主说道:“殿下只顾看热闹不顾收网,是想等人都跑光了,背个空鱼篓回去吗?”
淳安公主闲闲笑道:“万一三公子还有别的谋划呢,本宫再等等。”
这是不满谢玄览假意受俘一事没有提前与她通气儿,令淳安公主觉得谢玄览也是在借机试探她,看她是否已与王兆深达成了某种交易。
谢玄览的确作此想,且毫无惭愧之意,毕竟从前双方作为劲敌,更狠的算计也有过。
王兆深的部下与他前后应和,朝谢玄览砍出数刀,谢玄览仰身后折,堪堪从一片雪亮的刀刃中脱身,不退反进,不顾周身的夹击,只抡圆了长刀朝王兆深砍下去。王兆深下意识后退格挡,就在双刀相触的瞬间,谢玄览却突然将势一转,变砍为挑,将王兆深手里的刀挑飞上天。
王兆深心惊不好,瞬息间,凉森森的刀刃贴上了他的脖子。
于此同时,谢玄览背上也挨了一刀,只是他浑然不在意,反而嘲讽王兆深道:“王将军和西北蛮子打了六七年的仗,怎么反不如我这娇养在京的绣花郎身手灵活呢?”
王兆深听见这话,一时气得脸都绿了。
六七年前,王兆深年轻风光,谢玄览却是个半大小子,听说西北正筹军拒敌,藏在他姑姑谢贵妃的宫里,直颜向凤启帝请赴西北从军。凤启帝哈哈笑着说他有志气,然后将这刺头踢给了谢相和王太尉,二人各有各的盘算,结论却一致不同意。王兆深听闻此事后,在壮行宴上嘲笑过随兄长前来敬酒的谢三,说:西北风沙太重,怕刮折了京城娇养的绣花郎。
此刻王兆深心里十分无语,这小子一句话的仇记到现在,说他针尖儿难道冤枉他了吗?
谢玄览于王兆深部下的环伺中挟持住主将,气定神闲地望向淳安公主:“现在,轮到我与公主做交易了,公主为我退军,今日剿匪的一切功劳都归属公主,王兆深也归你处置。”
淳安公主说:“你有本事从千军中擒主将,没本事全身而退吗?”
谢玄览自己跑倒是容易,奈何捕兽坑里还藏着姜从萤,要把她带走,只能先清场。
谢玄览说:“我不喜欢落荒而逃,我想从容正大地走,想必公主殿下带着我借给你的兵上山,也不是为了遛弯看景吧?”
淳安公主长眉轻挑,并未回头,只扬声道:“本宫那位好弟弟呢,你不是来向谢三要人的吗?”
谢玄览看见淳安公主身后的士兵如流水分出一条路,几个侍卫抬着一架华盖竹辇,辇上坐着那位脸色苍白的孱弱晋王,他换了身衣服,腰上悬着一串金铃,随着竹辇晃动而叮叮当当作响。
谢玄览见了他,脸上登即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
心说这病秧子可真是阴魂不散,他到底跟着瞎掺和什么呢?
晋王也对眼前这局面很头疼,淮郡王被独眼龙掳走,谢玄览和王四相互倾轧,眼下竟然叫淳安公主从旁得利。最重要的是他们勾心斗角,阿萤此刻又在哪里?
晋王想了想,对淳安公主说:“人证物证在手,公主此刻收网是最好的时机,若再拖延下去,恐要生变。”
淳安公主说:“能生什么变,王将军还能再变三千山匪出来不成?”
王兆深勃然作色:“我与山匪毫无关系,你们这是栽赃!待我父知晓,必然会为我分辩!”
晋王对淳安公主说:“正如他自己所言,王太尉可不是死的。”
提起王太尉,淳安公主的确有些顾忌,知道回朝后还有一番硬仗要打,想从旁看戏的心情也淡了许多。
她吩咐宣驸马:“你带人上山善后,我来料理这些人。”
宣驸马点点头,领了一队兵,临行前又对公主说:“王兆深的部僚有许多西北军营的老兵,还望殿下手下留情,善待他们。”
淳安公主轻嗤:“那也要看他们如今想认谁做主。”
宣驸马还想再劝,想起旧事,终是默然,动身上山去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淳安公主高擎起令箭道:“本宫乃大周公主,率军剿匪,尔等主将与山匪勾结,现已受捕,尔等若不知情,则卸甲归降,可从轻处置;若负隅顽抗,以通匪谋逆论诛!”
王兆深气红了眼:“谁敢投降,老子回头宰了谁!”
可怜的部下们左右为难,淳安公主却没有耐心一味纵容他们,拔出剑号令身后京卫:“擒贼,杀!”
一时只听得马嘶人喊,杀气震天,从萤与倚云躲在捕兽坑的角落里,感觉头顶的薄草层很快就要被马蹄踏塌了,浓烈滚灼的血腥杀气扑面而来。
倚云焦急道:“眼下可如何是好,偷听了这么
久若是被发现,咱们岂不是死定了?”
从萤也深知此处不是久藏之地,正斟酌是否该冒险逃生,忽然觉得头顶清净了许多,她悄悄往上一看,原来是谢玄览正持刀守在洞口外。
他将王兆深拿绳绑了,推给公主的属官,自己则固守在捕兽坑前。
这一异常举动引起了晋王的注意,他弃了竹辇,不顾己身安危,撑着竹杖穿过两军交战的乱局,往谢玄览这边走。
其间有杀红了眼的士兵朝他挥刀,谢玄览正要出言提醒,却见晋王头也不回地抬竹杖挡开刀刃,翻腕敲在攻击者的肩臂,那人脱力摔倒,紧接着被追上来的侍卫制住。
这一挡一敲看似简单,实则非武学造诣深厚之人绝难使出,可是晋王……
眼见他掩面又是一阵骤咳,其病弱不似作伪,谢玄览倒真是心中疑惑,一时有些摸不清他的深浅了。
晋王走到谢玄览面前,劈头问道:“阿萤偏要上山寻你,她人呢?”
谢玄览不答反问:“晋王好不容易脱了狼窝,不安心回去养着,为何又要跑回来?”
晋王说:“我不放心阿萤。”
谢玄览将他上下一打量,轻笑道:“殿下最该不放心的,应是你自己,还是说殿下的病弱都是装的,之前一靠近我就犯恶心,怎么这会儿不当着阿萤的面,反而敢往我身边凑,不吐血了?”
晋王上山之前,特意找回了弃在马车中的金铃,有金铃镇魂倒也无妨。只是这事不好解释,便只好任由谢玄览恶意揣测。
谢玄览好似要故意说给谁听似的,声音颇高:“你装病装弱骗取她的关心,此举已落了无耻下乘,须知世上的情意,半分做不得假,欺瞒有了第一回,就会有无数回,可怜她看走眼,白白为你伤这么多心。她若是瞧见你这副真面目,便该好好思量,再不能同从前那般待你。”
躲在捕兽坑里的从萤默默缩回头,讪讪摸了摸鼻子:“那个……咱们先不出去了吧。”
“你还有完没完?”晋王逐渐失去了耐心,“眼下最重要的是阿萤的下落。”
谢玄览但笑不语。
他的反应令晋王似乎觉察了什么。
只要谢玄览没聋没死,他就不该在得知阿萤上山寻他后仍无动于衷,除非他已经见过阿萤,知道了她的下落。联想到他十分阔绰地将活捉王兆深的功劳的推给淳安公主,两军酣战却不露头搅事,反像根木桩子守在一旁,晋王忽然灵光一闪。
他四下打量,终于看到了被荒草遮蔽、露出狭窄洞口的捕兽坑,与捕兽坑里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睛对视到一处。
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谢玄览抽刀砍翻了一个鬼鬼祟祟往这边凑的乱军,不阴不阳道:“看什么看,有眼无珠的东西!”
晋王:“……”
外面杀斗了一个多时辰,失去主将的王氏部僚终于彻底落败,死的死,降的降。
淳安公主清点过人数,又回身望望山林遍野的尸体,面上闪过一瞬动容的神色,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过后,却仍说道:“割首记名,回去后交予兵部,以叛军处置。”
然后才看向站在一旁躲清闲的谢玄览和晋王:“你们一个怂恿本宫抗旨出兵,一个怂恿本宫上山剿匪,到头来却凑在一处看热闹,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晋王十分不走心地说道:“图国泰民安。”
谢玄览有样学样:“图河清海晏。”
淳安公主冷笑了一声。
这两天一夜,鬼哭嶂发生的乱子足以震惊朝堂,淳安公主要归京安定局势,明日早朝必有一场硬仗要打。虽然知道这二人浑身猫腻,眼下却无暇深究。
只是仍觉得这两人没一个好东西,眼下也见不得他们袖手偷闲,临走前故意又折回来,当着晋王的面对谢玄览说道:“不知你那未婚妻是何等姿容,我这表弟深居王府二十载,竟为了她要亲赴匪山,只等着本宫伙同王兆深杀了你,他好独占佳人……谢三啊谢三,这么多人想让你死,本宫仍留你狗命,你可真是欠了本宫好大的人情。”
谢玄览听罢,意味不明地扫了晋王一眼:“殿下可真是抬举谢某。”
晋王虚弱地咳了两声,真诚道:“不必听她挑唆,我从未想让你死。”
谢玄览把玩着刀柄,森森然勾起唇角,他没说什么,晋王却看懂了他当着从萤不方便说出口的话:可我巴不得你死。
……
淳安公主终于整军下山,此地只留下零落的尸首,要待事定后朝廷派人来清扫。
从萤悬了半天的心刚安置回腹中,正要攀着捕兽坑的土壁爬上去,却见面前伸进来两只手,一只苍白细长、伤痕未愈,一只骨节分明、遒劲有力。
她默默吸了口气,转头对倚云道:“师姐,你辛苦了,你先走。”
从萤最终谁也没理睬,抱着倚云的腿爬上了土坑,尚不待张望四下的景象,却被谢玄览挡在面前:“别看了,当心晚上做噩梦。”
但从萤仍然瞥见了满地血红,那一瞬间,她脸上露出了与淳安公主十分相似的神情。
是一种克制的悲悯和怅然。
她垂目苦笑道:“可惜我无能为力,本只想上山给你报信,却什么也没帮上,反要劳你担心。”
谢玄览刚发现她时,心里的确是又气又怕,眼下见她灰头土脸,到底不忍责她,反而难得声音温柔道:“诸事哪能皆算无遗漏,你有这心,我已是受宠若惊,十分感激了。”
从萤转头看向晋王,两人并未说话,只是微微一点头,确认彼此无恙,然后从萤便错开了眼。只是这一细微的动作仍然被谢玄览捕捉到,他竟然无师自通地理解了这番“无声胜有声”的默契情意,觉得自己真成了强抢民女的恶霸,反衬出一对绵绵有情人。
一时间,心里的动容被妒火点燃,他几乎是强行掰过了从萤的脸,含笑诱哄她道:“都告诉你别看了,当心恶鬼缠身,先我下山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顶锅盖出现)我五一假期确实是出去玩了,玩的有点不着四六了……(跪下)
第53章 家事
从萤与阿禾归家时,赵氏正在堂上焦急地走来走去,望见她二人,急急迎上来:“到底去哪儿了,这许多日不归家,外面都传是被歹人掳了去!”
从萤说:“受谢夫人相邀,我带阿禾在玄都观抄了两天经。”
赵氏松了口气,接着有些不满道:“未嫁女在外留宿,这样的大事,好歹该与我说一声。”
从萤闻言便笑了,不是什么好笑,仿佛是想说:告诉你又如何,既管不着,又帮不上。
她从前或伤怀或淡漠,鲜少将这样轻视的态度外露。赵氏心里被刺了一下,无来由有些慌,正要出言训诫她几句,却被从萤不耐烦地打断。
“母亲,纵然你与我们姐妹亲缘单薄,但十月怀胎生下我们,咱们之间总不至于做仇人,对不对?”
赵氏怔愣:“这话从何说起?”
从萤语气渐冷:“周嬷嬷呢,叫她出来。”
阿禾约了卫音儿出门采青那天,从萤特意叮嘱周嬷嬷随行看护,可是据阿禾交代,她们临出门前,周嬷嬷借口说腹痛如厕,然后就不见了人,阿禾左等右等不来,只好先行赴约。
周嬷嬷经唤,揣手立在堂下。
她是姜家的老仆,并不畏惧从萤,此时仍是一番敷衍说辞:“只是腹痛如厕,谁知五娘就等不烦,先行走了。”
从萤问她:“阿禾已将采青的地点告诉你,后来你为何不追出去?”
周嬷嬷说:“我记性差,忘了。”
从萤道:“真是好一个忘了,我看倒像另有好差事,故意要将阿禾撇开。你后来陪从谦干什么去了?叫他也出来,我有话问他!”
她要审周嬷嬷,赵氏便由她去了,可是从谦是她的心肝儿,哪舍得叫出来给从萤撒气。赵氏连忙拦阻道:“阿谦这两日受寒,身体不舒服,就不要闹他了。”
从萤冷冷轻笑道:“心虚当然受寒。”
总之,赵氏铁了心要回护小儿子。她自从萤的态度和言辞中隐约猜出阿禾的遭遇,心里虽怜惜后怕,到底是护儿子护惯
了,仍为其开脱道:“从谦并非故意,你又何必责他,先带阿禾回去休息,不要两个都受折腾。”
从萤并不打算轻拿轻放,这时候季裁冰来访,从萤先暂压一口气去待客。
她迎季裁冰往云水苑走,将鬼哭嶂的消息告诉她:“你那些财货都压在独眼龙的地窖里,想必会被宣驸马一同收缴回朝廷,你若是有门路,可以托人问问能不能保出来。”
季裁冰说:“入了官府的钱哪有吐出来的好事,保不出来便罢了,死了这么多人,我都觉得晦气。我来寻你不是为这个,前几日我家伙计撞见你弟弟偷偷出府,你猜那好小子最近在造什么业?”
从萤心里微一沉然,淡漠道:“过了这个月,他也该满九岁了,败家子弟吃喝嫖赌,大抵都是从这个年纪沾染。”
季裁冰低低道:“正是败家败得最快的一种,赌。”
从萤闻言便是冷冷一笑,怪不得周嬷嬷觉得有利可图,会将阿禾弃之不顾。
季裁冰说:“却不知他的钱是求来的还是偷来的,可怜我每月送来的分红,都不够他输,这钱你娘不心疼,我看了都心疼,毕竟是我辛辛苦苦赚出来的。你要不私下劝劝这娘俩?”
从萤说:“自来赌徒都是宁断手不回头,劝是没有用的,我倒是另有一个办法。”
她附到季裁冰耳边,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季裁冰听着,渐渐瞪大了眼睛,不免有些犹疑:“这……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肥水不流外人田,”从萤朝她敛衽行礼,“还请裁冰阿姊帮我。”
季裁冰叹息道:“我当然会帮你,可惜你这弟弟,若一开始便经你教养,也不至于被纵溺至此。”
因与季裁冰另有筹谋,从萤暗中压下一口气,没有再寻姜从谦和周嬷嬷发作。她这才腾出时间来好生安抚受了惊吓的阿禾,不料阿禾不哭不闹,只是神情落寞地望着窗外。
阿萤问她:“是担心卫音儿吗?”
阿禾点头。
此时鬼哭嶂仍有朝廷官兵在围山搜余匪,谢玄览已答应她,若有卫音儿的消息,必定及时告知。此事只能寄希望于旁人,从萤自觉无能为力,叹息着摸了摸阿禾的脑袋。
不料阿禾却抽噎说道:“姐姐是为了救我,音儿也是为救我,都是因为我。”
“阿禾……”
“我真是太没用了,太讨人厌了!”阿禾越说越是委屈自责,抹着眼泪钻进从萤怀里:“姐姐,我也好想变有用啊……”
她哭得从萤心都要碎了,从萤抱着她,那虚弱的无力感与阿禾的眼泪一起,渐渐漫过了她心头。
*
谢玄览将从萤送归府后,便与晋王前后脚入宫,前往垂拱殿议剿匪事。
此时的垂拱殿比大朝会还热闹,公主、王氏、谢氏,三方各说各话,互相指摘对面通匪。淳安公主拿到了有王兆深押印的契盟书,也活捉了许多他意图安置在鬼哭嶂的藏兵,手里的证据最硬;王兆深则咬死自己一切行为都是为深入剿匪,他刚在西北立了大功,乃是忠心之臣,反而公主无旨出兵,动机不纯。
谢氏被搅进来乃是因为淮郡王,当初淮郡王为了给王兆深掩饰行迹,扯了谢氏当大旗,不仅经谢玄览的堂嫂、刑部右侍郎狄飞霜的手,调出去数百囚犯落为草寇,且这些草寇打的名义还是为谢氏修山庄。结果山庄没修起来,倒修出一座匪寨,此时谢氏确实有口难辩白。
晋王旁听了会儿,避人对谢玄览说:“此事唯有淮郡王可出面澄清,你有没有派人去寻他的下落?”
谢玄览说:“你倒好心,淮郡王若回不来,晋王殿下该高兴才是。”
晋王不以他的态度为忤,十分好脾气解释道:“其实我对争权夺位没有兴趣。”
谢玄览瞥他一眼:“那你为何巴望着谢氏好,你又不想娶我妹,难道是谢氏私生子不成?”
晋王被他一句话呛得咳了好几声,深觉谢玄览真是不配有一个好脸色。
他遂实话实说:“阿萤铁了心要嫁你这混账,将来谢氏好,她才能过得好,否则你倒真没什么能配得上她。”
谢玄览冷笑道:“你惦记我未婚妻,还不如惦记争权夺位来得清白。”
虽然谢玄览与晋王话不投机,但两人在公事上的观点却基本一致:要想将谢氏从这乱泥潭里拔出来,最好的证人就是被独眼龙掳走的淮郡王。
时值傍晚,天边涌起阴云,慢慢聚成雷雨的前兆。
垂拱殿里的争执愈演愈烈,凤启帝高居龙椅,他的神色正如渐凝成的雨云,不知霹雳终会落在谁身上。
谢玄览最先看见狼狈赶来的淮郡王。
淮郡王被奉宸卫搀扶着,头上沾草、身上带伤,不知刚处哪出匪窝里被解救出来,顾不上更衣整容,匆匆赶来垂拱殿喊冤。
谢玄览望着他这惨样,竟然心情极好地笑出声,对晋王道:“风来了,该下雨了。”
*
从萤哄睡了阿禾,自己也觉得十分疲累。
只是她仍牵挂朝堂公议的结果,不敢除衣安睡,沐浴后守在炭火边晾着头发等待,手撑着下颌,有几回睡着,却又因梦惊醒。
她竟然梦见了淳安公主。
捕兽坑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她失足跌入,迅速下坠,头顶的青天渐缩成铜镜大小,而脚下是无边无际的深渊。
忽然一只染着红蔻丹的手抓住了她,救她上去,淳安公主的脸出现在从萤面前,见竟是她,脸上和善的笑意消失,期待也转为愤恨。
公主的责辱清晰地落在她耳中:“又是一个姓姜的骗子,你只配做姜御史的孙女、谢氏的贤妇,你不配是落樨山人,你怎可能是落樨山人?回去吧,回去吧——”
说罢重新将她推回捕兽坑里。
迅速下坠的心悸令从萤倏然惊醒,她守着火盆,却出了一身冷汗,怔怔望着将熄的炭火出神,许久,将脸深深埋进双掌之间。
她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所以听见敲门声时,极不耐烦道:“替我回禀母亲,将燕窝粥端回去,我与阿禾都不稀罕。”
敲门声停顿片刻,继而又更轻敲响:“阿萤,是我,谢夫人。”
从萤心中一惊,连忙穿鞋起身,无暇梳头,匆匆将长发拢到身后,快步去将门栓解开。
门外站着谢夫人,谢夫人身边是赵氏,她听见了从萤方才那句话,脸色不太好看,只是畏惧谢夫人的地位,所以此刻一言不发,默默袖着手。
谢夫人神情亲善,只是颇有几分尴尬:“怪我太随意,厨房有现成炖好的燕窝粥,我便带了来,不知你不喜这个,下回定叫厨房准备些别的。”
从萤这才发现她手里拎着食盒,想起刚刚喊的那句话,脸上一时有些发热。
但她还是落落大方地接过来,当着赵氏的面向谢夫人道谢:“多谢夫人关心,贵府的燕窝粥熬得极好,我很喜欢。”
赵氏听了这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住。
谢夫人不知她家事,只觉得从萤体贴大度,携她一同进屋:“既是新沐过,不要吹冷风,当心着凉……其实三郎叮嘱我,说你受了惊,叫我不要打扰,晚些再来看你。”
从萤温然笑道:“夫人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
谢夫人说:“自然是休息更重要,但有个人迫不及待想见你,想必你也牵挂着。”
谢夫人叫随行健妇将一座小轿抬进云水苑,打起轿帘,里头歪靠着一个瘦小孱弱的身影,上下缠满了绷带,仍有血迹溢出来。
从萤疑惑上前,对上一张惨白的脸,一双晶亮如星辰的眼睛,不由
得恸然失声:
“……卫音儿!”——
作者有话说:正常是早晨九点更,但这章不正常,这章是还五一的债……[鸽子]
第54章 卖弄
卫音儿与阿禾沿着密道逃出地牢,躲在灌木丛中,不巧独眼龙也逃亡至此,灌木丛外露出的一角白衣引起了他的注意。
眼见他持利刃走来,阿禾心里怕极了,默默呼唤着姐姐快来救她。
卫音儿示意阿禾噤声,不要走动,然后咬咬牙,像一只白鸟冲出灌木丛,冲到了独眼龙的视线里。她对独眼龙喊道:“你就是和王十七娘勾结的匪首,我认得你,我要去举发你!”
说罢抬腿往远离阿禾的方向跑,独眼龙深感威胁,提刀追来。
卫音儿浑身伤痛,未能跑多远便滚落山坡,终于还是被独眼龙追上。独眼龙满面狰狞地冲她举起刀,卫音儿情急之下连忙告饶:“我不举发你了!我手里有王家的把柄,你别杀我,留着我有用!”
独眼龙问她是什么证据,卫音儿大胆胡诌了一个:“王将军收买内侍的书信,王十七娘无意夹带到了学堂,被我藏起来了,所以王十七娘才要整治我……你别杀我,我告诉你证据藏在哪里。”
她年纪虽小,说得却很像那么一回事,独眼龙绑了她,藏在瀑布崖下一处天然的溶洞里,此地非常隐蔽,算是独眼龙的狡窟之一。
趁着独眼龙去求证,卫音儿使出浑身解数磨断绳子,然而未等她逃跑,独眼龙又回来了,还绑来一个新人质,卫音儿不认得,却听独眼龙喊他“淮郡王”。卫音儿连忙缩回角落里装晕,悄悄眯缝着眼,看那淮郡王遭独眼龙连拳带踢地泄愤,几乎被打晕死过去。
独眼龙打骂够了,出去找吃食,卫音儿摇醒淮郡王,割断他的绳子,与他合计出一个逃生的对策。待独眼龙再次回来时,淮郡王出其不意控住他的双手,卫音儿则趁机将一柄磨尖的石笋捅进独眼龙的喉咙里。
独眼龙在濒死的瞬间拔刀,卫音儿身上留下了一道自左下颌绵延至右胸的深深刀痕。
“……独眼龙死了,淮郡王抱我离开溶洞,我们很快遇见谢三公子的人,将我们救下山。”
听卫音儿讲述此番惊险的经历,从萤心里很是欷歔,阿禾更是哭成了泪人,一味地向卫音儿表愧。
卫音儿勉强笑了笑:“此事不怪阿禾,只是我不愿待在谢家,还请萤姐姐收留我。”
从萤自然愿意:“你只管安心养伤便是。”
她送走谢夫人,派人去请济春堂最好的大夫,又开了府库去找祖父留下的百年老参。待大夫开好了伤药,不惮她一身的污血伤脓,亲自帮她上药缠绷带、擦洗更衣,几乎视她如妹,竭尽所能地照顾她。
卫音儿眼眶微红:“我哥哥总是对我不假辞色,我若是有个你这样的姐姐就好了。”
阿禾也忙前忙后地端茶倒水,闻言急忙道:“以后我阿姐就是你阿姐,我的衣裳首饰也都分你一半,阿姐说生死之交就该如此。”
她一向如此纯挚,从萤笑了笑,找了个理由遣她出去找东西,待屋里只剩她和卫音儿,从萤温和问道:“音儿,你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
她的敏锐令卫音儿惊讶,卫音儿窘迫地垂下了眼,将铺垫许久的心事道明:“淮郡王说我救了他,是对他有恩,他会纳我为妾,可是我……我不想这样……”
从萤低声问她:“你是不想嫁给他,还是不想做妾?”
卫音儿摇头说:“都不想。”
事已至此,她只好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
她并非什么河东卫氏出身的世家娘子,她出身贫寒,哥哥卫霁也只是一介尚未授官的穷翰林。兄妹二人在云京相依为命,哥哥不忍见她喜爱读书识字,却只能深困灶堂间做侍人的家妇,所以找了个机会,让她冒顶河东卫氏女的身份,进入丛山学堂读书。
卫音儿说:“哥哥为了省钱给我置办衣裳首饰,从不上下打点、与人交游,若是淮郡王要强娶我,他根本没办法阻止,萤姐姐,我实在没有别人可求了。”
从萤叹息道:“你和阿禾一般年纪,都还是孩子,要报恩有许多办法,淮郡王此举倒像是见色起意。”
她答应卫音儿会帮她周旋,只要先耐心等待朝堂的消息。
*
垂拱殿里从午后争执到傍晚,晋王因为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谢玄览也随意找了个理由跟他一同离开,确保他的确是要归晋王府,而不是偷偷摸摸去找姜从萤。
晋王十分看不上他这防贼似的的小器作派,警告他道:“剿匪一事尚未有定论,你现在当以正事为主。”
谢玄览不以为然道:“我的正事就是娶妇。”
晋王问:“你就不怕淮郡王再次反水,伙同王兆深一起栽赃谢氏吗?”
谢玄览十分潇洒地一摆手:“我爹谢丞相还在殿上,天塌下来有他顶着,我不怕这个,只怕有人私德不修,诱拐我家新妇。”
晋王并不承认什么诱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从萤能过得更好。
当然,这是谢玄览不能理解的,在他眼里,晋王就是一个能装会演的伪君子。
在鬼哭嶂的时候,他尚要顾及姜从萤,给晋王几分好脸色,此刻宫墙森严,他俩一人着朱一人服紫,天然对立,泾渭分明。
谢玄览便不愿再同他虚与委蛇,挑明了说道:“我知道晋王殿下耳目通畅,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你能做到起居习惯与我殊无二致,甚至连书道棋道都模仿我的神韵,实在是精诚所至。但赝品只是赝品,你凭此伎俩博得阿萤一时关注,终究不能令她移心改志,我劝你还是收了不该有的心思,安安分分养病,天底下能做她夫君的人,只会是我。”
“赝品”这个词,听起来实在是十分刺耳。
晋王想说真要论先来后到,他与阿萤已做过数载夫妻,岂是他一个毛头小子能比的。
可是这话说出口对阿萤和谢三的关系并无好处,晋王忍了又忍,终于将这满腔怨忿忍下,只语气僵硬地辩白道:“我真的无意与你争抢她。”
“是吗?”谢玄览冷冷道:“我不信。”
他说:“既见明珠,怎会不生贪念,我恨不能将对她有非分之想的人都剜了眼,你我是一类人,你又凭什么说自己甘居清风,不争不抢呢?”
这质问令晋王一时哑然。像有一只手倏然掀开罩在他心底的苫布,令他隐藏的欲念暴露在紫电的瞬息照彻中,露出狰狞不堪的本相。
谢玄览又问:“你若真无私为她,为何还要时时搅扰,令她平添烦忧?”
晋王无言以对。
他搭在肩辇上的手难以忍受地发颤,一口淤血堵在当胸,再不能道貌岸然地说出“没有”这两个字。
若论诛心,果然还是从前的他更了解自己。
他的确是盼着阿萤好,此世为了她生死皆甘愿,可是不见她、远离她……如人之闭气自尽,鱼之浮水渴竭,实在是太难、太难,所以被他刻意逃避。
见他脸色阴沉,谢玄览亦冷然道:“所以晋王殿下,夺妻之仇不共戴天,谢氏只能与你势不两立了。”
……
与晋王不欢而散,将晋王怼得哑口无言,谢玄览并未有一丝畅快。
他本意是想试探晋王为了夺嫡而暗中培养势力深浅,可是一提到姜从萤,他自己却先失控,晋王没说几句话,他倒是锋芒尽露,将自己剖了个一目了然。
谢玄览怏怏归府,正
遇见谢夫人从姜家回来,遂探问姜从萤的状况。
谢夫人说:“阿萤与她母亲芥蒂颇深,她在姜家的日子并不痛快,你上回说想提前下聘,待孝期过了就成婚,如今想来也有好处,待定了婚,便可以时常邀她来府中散心了。”
谢玄览却沉默不言,不似谢夫人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立刻就要去办。
谢夫人问他:“怎么,改主意了不成?”
谢玄览苦笑道:“我是怕她改了主意,聘礼如何抬进去,还要如何还回来。”
谢夫人说:“嫁女骄矜,三请三求也是常礼。”
谢玄览摇头:“不是礼的问题。”
他的情绪如此低落,仿佛成了某种畏惧,他没有心情与谢夫人说太多,但谢夫人身为过来人何等敏慧,一眼就看得明白。
她对谢玄览说:“你自幼得到的偏爱太多也太容易,所以不知人心难得,情爱犹甚。谁陷得深,谁就要委曲求全,吃苦咽辛,此事与家世品貌无关。你既如此喜欢阿萤,便该多求而不是多怨,怨只会将人推远,求才会令人心软。”
谢玄览蹙眉不解:“多求而非多怨……这又是什么道理?”
谢夫人抿唇而笑,抬起纨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呆子。”
她施施然转身走了,留谢玄览独自琢磨体悟。
也不知他究竟体悟了多少,第二天一早,谢玄览着人点数八十八抬缠红缎抬漆木雕花箱,沉甸甸装满了金银珠宝、珊瑚玉翠、名贵字画,以奉宸卫两旁押送,他自己提了两只新射的大雁,招摇高调地穿过步春衢,前往姜家所在的永安坊。
他难得这样整齐地打扮自己,乌发用象牙冠干干净净束起,露出无任何矫饰缓冲、昳丽到近乎慑人的面容。他右手握缰,左手提着一对雁,季春的阳光本是温煦凝润,自他明朱色的广袖氅衣上淌过,也骤然灼灼如沸。
街上的人、两边茶楼酒肆的人,先是望见那一箱箱闪瞎眼的财宝,又望见马上的公子,目光便停住不转了。
不知何处高楼起歌谣:“芝兰生谢庭,皎皎月出云,既得见公子,谁复慕古人?”
谢玄览听见,扬声笑道:“这是唱的什么酸词儿,给爷唱首喜庆的,我要上门去求妇!”
那曲儿竟真从善如流地改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觏尔新昏,以慰我心……”
谢玄览远远抛去一枚金锭:“唱得好,赏!”
见谢三公子心情好,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看热闹,翘首跟在抬聘礼的行队后面,要跟去看看是哪家娘子能驭此郎君,一时呼朋唤侣,竟然有万人空巷、大军压城的架势。
路过文曲堂时,二楼雅间的客人仿佛是嫌他们吵闹,看了一会儿,便“哐当”将窗扉掩上。
紫苏心里暗道可惜。
她也想下楼去看热闹、抢喜钱,可是眼前这位晋王殿下的脸色实在太阴沉,她怕她一抬脚,喜钱没抢到,先要被出殡了。
遂只能心向往之,揣手而立,作肃然丧气之态。
半晌,听见晋王殿下极清高不屑地斥了一句:“浮浪卖弄,与跳梁小丑何异?”
第55章 保证
谢玄览表面上风光自得,实则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他承认他娘有句话说得很对:阿萤于你是不可替代,可你于阿萤尚不至此,这正是你该进求的地方。
论家世地位,晋王更尊于他;论人物品貌,据说晋王这种病弱小白脸儿,更易惹人怜惜,近来也颇受云京女郎的追捧。仔细想想,除了占一个“先来后到”的理,他还真没什么优势,能像姜从萤吸引他那样,令姜从萤也觉得非他不可。
这令谢玄览辗转难安,内心烦忧,思来想去,眼下竟只得一个办法。
就是利用姜从萤重信守诺的君子品性,先将她娶回家,待她成了他的妻子,日久天长,他总有机会将她的心慢慢收回来……此招虽十分无赖,却是唯一取胜之道。
到了姜府门前,谢玄览没有立时敲门,而是令奉宸卫驱散围观群众,徘徊了半天,竟从后院墙翻进了姜家。
他跳上一棵木樨树,望见了正在云水苑里晒书的从萤。
她打着襻膊,黑亮如瀑的长发用一根鹅黄系带松松挽着,正专心将书页摊开,用镇纸逐一压住,偶尔遇到感兴趣的内容,会就地站着看上好一会儿。
风将系带吹过她眉眼,像惊鸿掠起湖波,只是无意识一蹙眉,端静的面容却立时生动生动起来。
谢玄览远远望着,心绪时而款款飘起,时而沉沉下坠。
眼见她要进屋去,谢玄览摘下袖上一颗玉珠朝她掷去,从萤捂着脑袋转头,看见浓绿树荫间一抹明朱色,登即神色大惊,左右四顾无人,快步跑到树下。
“你怎会在这儿!”
谢玄览跳下树来:“路过,讨杯水喝。”
从萤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这是什么登徒子行径,若被人瞧见是会传闲话的,快快出去。”
谢玄览任她推搡却岿然不动,反而很受用似的,长目微微弯起,更显瞳色漆深:“我巴不得传闲话呢,好登门来要个名分。”
从萤无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剿匪的事朝堂上有定论了吗?”
谢玄览道:“小的正是来给娘子汇禀此事,可你要赶我走,我就不说了。”
从萤连忙拽住了他的袖子:“别别别,来都来了,说完再走。”
“此事啊……”谢玄览语调慢悠悠地道:“有人往这边来了。”
从萤闻言转身要溜,却被谢玄览抓住手腕,带她转过月洞门,躲在枯池的假山背面。
姜家自姜老御史去世后,遣散了许多奴仆,庭院少人打理,水池枯落,假山四周长起许多新笋,供两人落脚的地方只有方寸之宽。从萤后背紧贴着山石,鼻尖屡屡擦过谢玄览的衣领,嗅见冷檀清远,喉间轻轻一咽。
她尽力向后仰头,一只手垫到了她脑袋与山石间,裹住了石头凸起的棱角。
谢玄览低低冷笑道:“你自己跑是什么意思,留我被抓到,岂不成了贼,你还有没有良心?”
从萤自觉理亏,咬着嘴唇不说话,心道,你要是想跑,关门放狗都抓不住。
看在此地幽静逼仄,实在适合私会的份儿上,谢玄览懒得同她置气,继续说道:“淮郡王指认了王兆深,公主手里也有王兆深勾结匪寇的证据,他逃是逃不掉,只是不好给他定罪名,若定得太轻,不足以威众,若定得太重,淮郡王和公主也会被王氏咬住不放,所以目前尚无定论,今天皇上大概会令三公会审,详查证据。”
从萤问:“那谢氏呢,你可曾受牵连?”
谢玄览刚想自夸英明,话到嘴边忽然灵机一动打了个转儿,深深叹气一声:“当然,我如今正为此事烦恼着,今日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
从萤闻言心里立刻提了起来,表露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你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绝不推辞。”
她想的是为他呈堂作证,或联络祖父昔日学生旧友,为谢氏上书陈情。只是这些都太渺茫,她正筹谋担忧,却听谢玄览清咳了两声说道:
“万一我要受徒刑,朝廷来搜家,我怕爹娘给我攒的娶妇聘礼都被抄没去,所以想抬到你家来存着。”
从萤:“啊?”
谢玄览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就……你帮忙开下门就行,已经在门外了。”
从萤被他戏耍了这半天,终于回过味儿来了,气得给了他一拳:“谢玄览!”
他还搁那儿没脸没皮应声:“嗯,我听着呢。”
从萤质问他:“你到底做什么来了,不会真把聘礼抬到我家门口了吧?”
谢玄览大言不惭道:“对啊,你可说了绝不推辞,不会连这点小忙也不帮吧?”
从萤:“……”真是好小的忙。
谢玄览给她时间接受这件事,乖乖任她教训,待她冷静下来后,方正色说道:“姜从萤,我是真的想与你成婚,这件事一天定不下来,我心里就一天不安宁。我知道你尚在孝期,但本朝早有孝期纳征的先例,待你出了孝期咱们就完婚,行不行?”
他的眼神认真专注,从萤受他所惑,心跳剧烈,几乎就要纵容着点头。
可她心里还有一桩顾忌的心事尚未解决。
最终,她还是轻轻摇头:“不行……这不合适。”
谢玄览眼中笑意淡落,静静盯着她,仿佛没听见,又问了一遍:“开门迎聘,我们先订婚,好不好?”
从萤说:“不好。”
她给出的解释有些生硬:“本朝孝期纳征的先例,乃是老将战死,少将顶上,因家中老母无人照拂,先帝下旨以夺情论,为少将军和其表妹订婚。你我无缘无故,不好赶这个热闹。”
谢玄览说:“这不是原因,你在撒谎。”
而她撒谎的原因,他只略有猜测,便觉得五脏六腑都灼得生疼。嫉妒的怒火和患得患失的冰凉交织着折磨他,他想质问,又想起谢夫人交待的那句“怨只会把人推远”,又生生将这刀锋似的苦苦楚憋回去。
从萤确实在撒谎,她还没想好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她弟弟姜从谦染上了赌博,母亲纵容无能,不知将闯下多大的祸事。
昨日她去库房给卫音儿找百年老参,发现被替换成了商陆根,稍一盘查便是一笔糊涂账。她怕谢家的聘礼抬进来,稍有看护不慎,不出几日便会出现在赌场上,她高嫁本就惹人注目,再出这样的事,真是一点名声也保不住了。
这事她不太想告诉谢玄览,也许他不在乎,可她在乎,谁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保留更多的体面呢?
她在僵滞的氛围里斟酌言辞,却是谢玄览先开口问她:“那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要我了,你曾经亲口答应的婚事,要毁约吗?”
从萤连忙辩白:“没有的事!”
两人离得极近,一滴水珠落在从萤鼻梁上,她茫然抬眼,对上他泛红的眼睛,深深凝着她,满是一片伤心色。
从萤立时就慌了:他他他……他怎么哭了!
“姜从萤,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
谢玄览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将这藏不住的幽怨一寸一寸咽回去。
……不能怨。
“我求你,算我求你信守婚约与我成婚,行不行?晋王能给你的我也能给,我既与你定情在先,为什么不能选我?”
从萤实在没想到谢玄览这样时时意气风发、被王兆深俘住时都要大放厥词的人,竟然为了这样一点小事落泪——
是的,她本以为这是件小事,二人鸡同鸭讲了半天,直到谢玄览提及晋王,从萤才知道他误会这样大。
于是连忙澄清道:“此事实与晋王无关,是我有家事需耽误些日子,三郎,我对天起誓,真的没有背弃婚约之意,你……你不要伤心了。”
谢玄览终于听见一句爱听的话,心想竟然真的求比怨有用。
他不置可否,仍是通红的眼睛望着她,睫毛轻轻一阖,又有两滴眼泪落下来,滑过冠玉般的面庞,落在她的衣服上。
从萤简直不知该如何劝他:“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想毁约,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将家事处理好,行不行?”
她说话时,声音不由自主压得十分温柔,又取了帕子递给谢玄览,见他不接,只好亲自为他擦眼泪。她的指腹隔着一层绢帕滑过他眼下,手腕却被他攥住,他的力道着实有些狠,扣住她脉搏不由自主地疾跳着。
谢玄览说:“我怎知你这三言两语不是敷衍我,我需要保证。”
他想着要不要让她写份凭书,白纸黑字总赖不掉,又觉得此举像签卖身契,实在是有坏风雅。正在心里琢磨该如何做保时,从萤却踮起脚,嘴唇在他侧脸轻轻碰了一下。
柔软,轻盈,仿佛是风吹落花蹭过他脸上的泪痕,留下的一缕错觉。
谢玄览因此愣住了,凝望着她,瞳孔的颜色渐渐幽深,像是苏醒了某种欲念,下一瞬间倾身贴近她,两人唇齿间的距离极近,虽未触碰,呼吸已然交缠在一处。
他犹豫一瞬,在等她的允准。
从萤却有些暗悔自己方才为美色所迷的一时冲动,声音颤颤道:“这不合礼法……”
谢玄览低声如哑:“不同意,那你就写一张卖身契给我。”
从萤:“……”
她不说话了,十七年圣贤书留给她最后的坚持就是不明许。她不能一退再退,准他翻墙入府,与他藏身山石,还要纵他放浪轻狂……这简直,简直有辱斯文!
谢玄览在她嘴角轻轻碰了一下,非常轻,仿佛只是无心之过。
与此同时,护在她脑后的手轻轻一扯,摘落了从萤的发带,她松绾的长发如瀑布落下,湮没了他的掌心。
因她新沐过发,发带上残留了浓郁的香气。她眼睁睁看着谢玄览将发带缠在他手上,嘴唇咬住另一端,系了个结。他动作缓慢近乎挑衅,做这一切时,眼神仍紧紧盯着她,实在是令人不敢深思的不清白。
她心跳得飞快,快要烧起来了,迅速垂下眼。
听见谢玄览故作温和的声音里藏不住绵长的欲念:“阿萤,这保证最多管一个月,下次我来,可就没这么好打发了。”
第56章 巧了
谢玄览原封不动将聘礼抬回去,依旧吹吹打打,围观群众们不明所以,他坦然解释道:“姜家四娘是极重孝道之人,虽然两家婚事是姜老御史生前定下,但四娘依然要为她祖父守满一年,才肯纳聘。她如此重礼守节,令我感佩,我自然尊重。”
他说得冠冕堂皇,颇有架势,路人纷纷点头信服。
行至文曲堂时,被人拦下,谢玄览垂眼含笑扫视来人:“紫苏,你是来障车讨喜钱的么?”
紫苏两边都不敢得罪,先说一番吉利话:“奴婢只盼着公子迎娶心上人,哪敢拦路作障?是晋王殿下请三公子上楼一叙。”
谢玄览抬头望望文曲堂的招牌,翻身下马,抬腿往二楼走去。
晋王倚在窗边翻一本旧书,冷冷清清的模样,与楼下八十八抬缠红聘礼的仪仗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懒得看谢玄览这身鲜亮扎眼的红衣,甚至不愿招呼他一盏茶,只开门见山问他:“聘礼为何没送出去,你又得罪她了?”
谢玄览抱臂冷笑:“连她常往来的书坊都是你的地盘,你还有不清楚的事吗?”
晋王语气淡淡:“这里并非我的地盘,杜如磐也常来此候她,你平时不肯用心读书,所以偏你不知晓罢了。”
谢玄览说:“我读不读书关你何事,以后自有我妻阿萤敦促,这劳什子书坊也不必再来,谢氏藏书万千,她想要的,我自会捧到她面前。”
晋王不以为然地勾了勾唇角。
谢玄览:“你若没有正经事,我可不陪你耗着了,有时间多吃药看病,少来啰嗦我们夫妻间的事。”
然而外表矜贵冷淡的晋王殿下实在是个热心肠,受了这一通夹枪带棒的嘲讽,仍好心提醒谢玄览道:“方才当着众人,你不该那样说她。”
谢玄览脚步微顿。
晋王说:“阿萤本就极重体面,你说她孝顺,此话若是传开,便是将她架在这一名声上,此后不能做‘不孝’的事……她与赵氏关系如何,你可知晓?”
此话却将谢玄览问得愣住,他的确不知。
晋王问他:“难道阿萤没有与你提过,赵氏若为她儿子向谢家讨要好处,叫你不要理会?”
提过。
谢玄览这才想起来,游山宴上,阿萤曾以此故,迟迟不敢应他的求婚。那时他满心想的都是她和晋王的私情,所以将这些推辞的话当作借口,从耳畔掠过便罢。
……难道她与她娘关系十分恶劣,莫非她所说的家事,便是与她母亲有关?
晋王一见他怔然的表情便知他心中所想,缓声训斥他道:“嫉妒虽是人之常情,但你不该被冲昏头,须知思慕阿萤的人不止你我,你若回回如此,叫她为难,还有何脸面自称良配?”
谢玄览原本想问,他为何连阿萤说过什么都知晓,听了此言,默默将质问咽回腹中。
半晌,竟然极难得地,向晋王低头做了一揖。动作虽然略显僵硬,语气却是闻所未闻地谦虚:“殿下垂诲,谢三受教了。”
晋王手背向外朝他挥了挥手,一句“退下”尚未说出,突然掩唇骤咳,那咳声仿佛遭人当胸刺了一剑,虽然竭力压在喉间,仍能感受到他颤意不止的疼痛。
紧接着,殷红的血迹沿着他修长苍白的指缝淌下,慢慢滴在古籍书页上,洇成一片。
紫苏已经见怪不怪了,及时递上帕子,晋王接过,却先去擦拭书页上的血污,见为时已晚,怅然道了声“可惜”。
不知怎的,谢玄览领
会了这声“可惜”的含义,忽然有些感同身受,心中不成滋味。
*
春后一日暖过一日,今天更是惠风和畅,碧霄无云。
谢玄览督巡城门时,有燕旗卫积极前来举报晋王行踪:“晋王轻车简从,往青芦山玄都观方向去了,城里有通天观他不拜,舟车劳顿往外跑,必有猫腻。”
谢玄览没有派人跟踪的意思,只点点头:“知道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燕旗卫又来报:“姜四娘子也要出城,看方向是玄都观。”
谢玄览倏然抬眼:“拦下她。”
从萤站在城楼斗拱下,婉拒了燕旗侍卫搬来的太师椅,只耐心望着日头,等待他们搜查结束。过了一会儿,侍卫又端茶来,谦卑恭敬地胡说八道:“……这江洋大盗实在厉害,会缩骨附在马车上,所以才要仔细搜查,也是为姜娘子安危着想。”
“无妨。”从萤不疑有他,十分好脾气地配合,只是担忧地问:“连三公子也抓不到吗?他是否正为此事烦心?”
话音刚落,听见身后一道清越声音:“已经抓到了。”
谢玄览更衣赶过来,在从萤面前翻身下马,春风和煦地笑道:“巧啊四娘,你也要出城?”
为了凑这一个“巧”字,燕旗卫已来来回回将从萤的马车搜了三遍,终于能擦一擦冷汗退下。
从萤说:“我有事要去一趟玄都观。”
谢玄览抛了抛手里的玄玉蝉:“我娘给我算得吉日,叫我今日去玄都观开光卜卦,没想到在城门就遇上你,今日果然大吉。”
从萤闻言便抿唇笑了,低声问他:“那……三郎与我同行?”
“求之不得。”
谢玄览总算是坐上了从萤的马车,顿觉身心舒畅,因到处都是从萤留下的痕迹,这也要摸摸,那也要瞧瞧,当着从萤的面摘下她挂在厢壁上的香囊,凑在鼻尖说好闻,同她身上味道很像,言外有意道:“此香助好梦,送我了。”
从萤瞪他一眼,伸手去夺,却被他两指捏住腕子。
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逼仄的马车里充斥着她的幽香,谢玄览自觉世家君子的虚伪礼节正在心里摇摇欲崩,而她越来越快的脉搏却像一簇火苗,沿着他的指腹,烧起阵阵酥流。
二人忽然都沉默了。
许久,谢玄览轻唤她一声:“阿萤?”
试探和引诱的意味太明显,从萤心尖儿颤颤,却咬着舌尖不敢应,正后悔招了这狂徒同乘,下一瞬,她的下颌被轻轻抬起。
她不得不看他,不得不注视那双黑如墨玉的含情目。
这一刻从萤终于体悟到了圣人为何视色为大怖,在十方潋滟的色相与心有灵犀的情意面前,一切清心咒和圣人言都越发苍白绝望。
他欲与求的目光正剥落她的理智,她心里正渐渐礼崩乐坏,斯文扫地。
他又唤了一声:“阿萤?”
从萤终于丢盔弃甲地闭上眼,几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
清冽幽冷的气息逼近,她先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然后是唇上凉凉掠过的一吻。很难形容这种感受,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勾起,随着他一吻又一吻渐次加深,舌尖想要叩开她的齿关,她下意识缠扣住他的手。
正此时,马车忽然勒停,从萤受惊地骤然推开他。
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谢玄览的后脑勺“砰”地一声撞上车厢。
“三郎!”从萤花容失色。
正聚精会神的谢玄览被这当头棒喝险些震去半条命,缓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道:“我没事……外面怎么了?”
姜家的车夫在外面说道:“有位公子马车坏了,我一看,竟然是之前搭过娘子的那位,嘿嘿,可真是巧了!”
从萤脑袋正犯晕,一时没回过神:“搭过我的公子?”
谢玄览心中大叫不好:“别开——”
从萤已然推开了厢门,正与缓步整衣下车的晋王四目相对,晋王先看见她,又看见一脸阴沉的谢玄览,挑眉惊讶道:“阿萤,这么巧?”
……
三人呈东南北的方位坐着,本就逼仄的马车行驶更加缓慢。
晋王无辜地清咳两声,对阴恻恻盯着他的谢玄览道:“你脸色这么沉,累得马儿都跑不动了,不如你出去赶车?”
谢玄览冷嗤:“先来后到,你怎么不去。”
晋王抬起玉拐敲了敲自己的腿:“瘸子,不会骑马。”
晋王不会,从萤不熟,这主意分明就是针对他云京第一马背飞鸿谢玄览。谢玄览恨得咬碎了牙关,转头对从萤说:“累死了这匹,回头我给你换匹西域健马。”
从萤哪敢有意见,纨扇半遮面,点了点头。
晋王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纨扇上。
在他的记忆里,除了命妇入宫赴宴,她从不用纨扇这东西,夏天炎热时则更喜清凉风大的蒲扇。此时她拿纨扇遮着,反倒欲盖弥彰,晋王蹙眉问她:“你脸怎么了?”
“啊,没怎么……”从萤正心虚,连忙把纨扇放下。
晋王立刻注意到她过于红润的嘴唇。
前世百次流连、梦里千次回念,他怎会不明白这情态意味着什么,难怪谢玄览见了他好似见了仇人,他方才在车里究竟做了什么好事?!
晋王温润的脸色瞬间如覆寒冰,不知是病咳之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眼底渐渐泛起猩红。他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下意识就要伸手去碰她,却被谢玄览用纨扇拍开。
谢玄览警告的眼神里火药味儿更浓,语调却仍懒洋洋的,顾忌着从萤的颜面:“飞进来一只臭虫而已,不劳晋王殿下动手,殿下若是嫌恶,可以出去自己走。”
晋王清癯的手指在袖间缓缓拢紧。
半晌,他终于平复了心绪,语气仍有些僵硬:“不必。”
如果说两个人的沉默是旖旎,三个人的沉默简直是刀光剑影。从萤被他二人盯得耳垂热鼻子痒,她悄悄瞥了眼窗外的景色——而这折磨人的路途,才走了刚刚一半。
终于,她从座下拿出两罐棋篓,面前小几亦是棋枰,她瞥瞥这位又看看那位:“不如咱们下棋?”
谢玄览率先夺过一罐棋篓,断绝了从萤和晋王对弈的可能。晋王轻飘飘刮了他一眼,并无动作,仿佛不屑与他过手,从萤见此便说道:“那我与三郎先开一局。”
谢玄览虽不读书,脑子还算好使,棋艺在云京颇有盛名,从萤先前曾托季裁冰高价购得他的棋谱,借他的阴招赢过祖父一局。与他对弈,也是她的想往,只是方才色迷心窍,一时竟把这事忘了。
从萤执黑先行,谢玄览白子随上。
与从萤步步为营的棋风不同,谢玄览的棋风如同刺客,执险刃行窄道,为了杀对方的气,宁可自己的棋子被分断,时不时就要摆一道同归于尽的坎,杀伐气极重。
从萤难得碰上这样的对手,一时竟被绊住了,盘着棋子凝眉思索。
晋王只是扫了棋盘一眼便道:“万年劫,星位撞气可提劫。”
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从萤黛眉轻扬,立时便悟了:“原来如此!”
黑子雀跃地落在了星位。
谢玄览这种下法的劣势便显现出来,一招输,满盘输,从萤找对了方法,追着他杀,很快便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赢下一局。
谢玄览输了。
输给从萤倒没什么,但从萤转头奉承晋王高明:“殿下竟能一眼看出关窍,棋艺不知比我等高了多少,竟是不世出的弈秋!”
谢玄览听得实在硌耳,冷冷嗤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河边无草多嘴驴。”
晋王并不同他言辞争利,反怡然自得地谦逊道:“我棋艺寻常,只是恰巧对他的伎俩略懂一二,若与阿萤这般沉稳严谨之人对弈,绝无胜算可能。”
从萤略有些心动:“那可否请殿下——”
话未说完,谢玄览突然捂着脑袋“嘶”了一声,长眉蹙在了一处。
晋王瞥一眼便知道他要玩什么聊斋,偏偏从萤对他当真,关切道:“三郎怎么了?”
谢玄览:“方才好像把头撞肿了。”
从萤闻言,立刻表情讪讪,心虚道:“很疼吗,可要紧?”
谢玄览大言
不惭道:“疼得很,要是能揉一揉就好了。”
从萤:“……”
谢玄览靠在她身上,晋王则眼不见心为净地转头去看窗外,随着马车缓行,他垂在腰间的金铃也叮当轻晃,几乎掩过了那二人的窃窃私语。
“别生气了,他会的解法我也会,我棋艺是你婆母教的,以后让她也教教你……”
晋王心中冷然地想,怎么就没把他嘴给撞豁了呢——
作者有话说:猫狗大战(不是
第57章 宝鉴
从萤以为晋王去玄都观,是祭拜他那未知姓名的亡妻,但谢玄览问起时,晋王说的却是:“绛霞冠主访仙归来,邀我今日一叙。”
从萤顿时惊讶:“冠主回来了?”
马车停在山门外,绛霞冠主与太霄道人果然已在此等候。冠主仙姿未改,神骨愈清,太霄道人却晒得面黑如炭,越发像个招摇撞骗的拐子,一见他们三人就不怀好意地笑,摇头晃脑念到:“阴阳双鱼逆世游,情劫如罟道难周,龙门既跃应逐日,却攀月桂堕尘钩。”
晋王闻此言脸色微变,却一言不发。谢玄览嗤道:“叽里咕噜念什么丧门咒呢。”
从萤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谨言慎行,上前与绛霞冠主问安厮见。
冠主含笑对她道:“鬼哭嶂的匪寇收买幼女之事我已听说,多谢你照拂西观的姑娘,破了她们的劫。”
从萤不敢自居功劳:“我力薄势弱,全仰仗谢三公子和晋王殿下。”
绛霞冠主并未理会那二人,只对从萤说:“你随我来,我有一宝物要赠你。”
谢玄览和晋王也要跟上,被太霄道人一臂一边地拦住,他两眼精光转了转,将他们分别打量,说道:“小道也有宝贝要献给二位,随我来,随我来。”
从萤随冠主前往三清观后的精舍,自她手中接过檀木匣,里头装的竟然是半面铜镜。
好端端一面铜镜,不知被何等神兵利器当中斩断,断口整齐如磨,如今从萤所见只有一半。她拾起铜镜端详,触手顿觉质地沉厚,似乎以青铜为胎,当中注了水银和朱砂。铜镜背面本是太极双鱼图,也只剩下了一条孤零零的游鱼。
她仔细地辨认镜背的古字:“世……鉴……”
“此镜名照世宝鉴,”绛霞冠主说,“”是我从海外所得,据传是西王母的旧物,受邀赴始皇帝宴请时遗落人世,有照前世今生之神奇。我一见这宝鉴便知与你有缘,今日赠与你,万勿丢弃。”
从萤好奇地揽镜照了照,青铜镜面已失去光泽,只毛茸茸地映出她半面轮廓。
照前世今生这等虚无缥缈的传说,从萤虽听着有趣,并未当真。她只觉得这宝鉴是极难得的古物,又劳冠主千里迢迢从海外带回,因此十分珍惜地将它收进匣中,抱在怀里。
她疑惑问道:“这宝鉴为何只有半面?”
绛霞冠主说:“另外的部分,自然在其他有缘人手中。”
另外两位有缘人——晋王和谢玄览,也是各得了半面铜镜。只是他俩所得部分竟一模一样,触手质地轻便,只有从萤那块宝鉴一半的分量。
谢玄览问:“我又不对镜梳妆,给我这玩意儿做什么?”
他只一心盼着去找从萤,视这半块宝鉴如破铜烂铁,不以为意地抛上抛下玩儿:“而且为何我与晋王都有,你这镜子是逢人便派发不成?”
太霄道人正色道:“岂能!这铜镜乃是不世出的宝贝,二位是命定有缘人。”
谢玄览听了这话十分恶寒,将铜镜丢回太霄道人怀里:“去你的有缘人,我跟他?!世上只有夫妻才各执半面铜镜,你个胡柴老道,怪恶心的。”
太霄道人手忙脚乱将宝鉴接住,气得指着谢玄览“你你你”了半天,又因知他不敬神佛的德行,害怕他持刀动手,并不敢真骂他什么,最后只能冲晋王一跺脚:“你看他!”
晋王已见怪不怪懒得理会,只仔细端详他自己手里半面铜镜,问太霄道人:“这铜镜背面的‘照’‘宝’二字是何含义?”
“此镜名为照世宝鉴。”太霄道人如他师妹绛霞冠主所言,将此宝鉴的来历与传说告知眼前二位。谢玄览自是嗤然不屑,晋王却若有所思,将谢玄览抛弃的那半块也拿来看了看,发现并非是‘世’‘鉴’那一半,而是与他一模一样。
他心里已有猜测,对太霄道人说:“既然谢三不要,两块都归我保存。”
*
从萤此行本是找倚云师姐有事商量,不巧她下山去给冠主采买黄纸朱砂,尚未回来。
从萤便与绛霞冠主在乌桕树旁临山亭里小坐片刻,听她讲述海上奇闻,少顷有小女冠上前奉茶,特意为从萤端来一碟新鲜的腌笋,还有一罐烤栗子。
那小女冠说:“若非萤姐姐相救,不知我们多少姐妹将惨死匪寇之手。观中清贫,我们姐妹没有财物相赠,自己腌了点新笋,请萤姐姐尝尝,这烤栗子是带给阿禾妹妹的。”
从萤尝了一片笋,只觉鲜美清脆,甜咸适宜,直道好吃。她就着茶水,很快就将碟子里的笋吃到见底,她吃东西很少贪口,见冠主和小女冠都在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小女冠得意道:“知道萤姐姐会喜欢,我另外给你带上一坛。”
从萤问:“不知可否将方子相告,我回家也能自己腌一些。”
小女冠说:“这方子是我读《明远堂杂记》时与明远堂居士学的,比他略少放了些盐和醋,姐姐可以试试!”
她果然将一坛腌笋搬上了从萤的马车,谢玄览眼疾手快跳上去,占住腌笋对面的位置,二人一坛正好将车厢占满,于是晋王便没有了坐的地方。
谢玄览扬眉得意道:“堂堂亲王怎么能与我们夫妻挤在寒碜马车里,待我回城请晋王府的仪仗来接殿下,这才合礼数,不必谢我!”
晋王负手与绛霞冠主站在一处,冷冷移开了目光。
待目送马车离开后,晋王与绛霞冠主重归临山亭。从萤饮过的茶具尚未收洗,晋王拾起她用过的茶盏,在指间轻轻转动,不知在想什么。
绛霞冠主甩了甩拂尘,问他:“有段时日未见了,谢三公子,可已如愿?”
已经很久没有人称呼过他往日的身份了,晋王心中滋味非常,垂目似是苦笑:“何谓如愿?”
绛霞冠主说:“当初你态度那样坚持,难道没想清楚求的是什么,如今反要来问我这个世外人?”
晋王道:“我曾经所求是阿萤能好好活在我面前,可是拜你那学艺不精的师兄所赐,眼下我连与她同乘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此念惜她留下的痕迹,聊以自慰罢了。”
绛霞冠主心说天道岂能受他摆布,一切都是他自找。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刺激他这个疯子,故淡然询问道:“之后你想如何,抢夺此世谢三公子的气运么?方才若非我拦住你,我看你有将他拽下马车、取而代之的意思。”
被她点破心思,晋王毫无羞愧之意,淡淡道:“本就是我的,也叫抢吗?”
他就着杯盏中的冷茶轻抿一口,细细寻觅从萤留下的气息。那是一种轻淡似无的幽香,也许她饮茶时心情不错,笑时牙齿咬过盏沿的纹路,令这香气长留茶水中。
不免又想起她拾纨扇羞怯遮挡的情态,脸上的热虽然褪了,耳垂仍遮不住红盈欲滴。嘴唇更是鲜红莹润,是他从前深深迷恋过的、被宠爱与润泽后的模样。
此时想必她已行至半路了,谢玄览正在她车中做什么呢?
“她有些太纵容谢三了。”晋王眉心微蹙:“他们尚未成婚,她就这样纵容……谢三并非无微不至的性子,我怕她以后为了他吞声咽委屈。”
绛霞冠主并未顺着他说,反而道:“与前世此时相比,她心情好很多。”
晋王垂下了眼睛。前世……
她谨慎、克制、守礼,近于冷淡,以至于他不
敢奢望她的情意。
绛霞冠主提醒道:“你的苦心并未白费,他们二人情意相投,这一世是她自己选择了谢三公子,而非世事逼人。”
“我明白,正是因为她自己愿意,所以我不会与他争抢……”
晋王薄抿的嘴唇忽然轻轻扬起,端量着绛霞冠主道:“冠主似乎也甚偏心谢三,你不是自诩世外人,不问红尘事吗?”
被那样深幽冷漠、无情无义的眼神望着,绛霞冠主浑身泛起一阵凉意。
有些事,倘若换了正常人,她不必多嘴提醒,可对面这人是谢玄览,她对他曾当面自戕、引天子亲兵屠戮玄都观的孽行记忆犹新,虽不想招惹他,亦不得不出言警告。
她说:“你虽是梦里人,但梦与今世已经颠倒,倘若今世谢三死了,你也就失了来处,将遭天道吞噬。”
谢玄览轻咳两声道:“我本就非长寿之人,并不怕死。”
绛霞冠主摇头:“人皆有死,但天道的吞噬,是将你抹杀,仿佛你从未存在,没有人会记得你,包括姜从萤。”
晋王转在指尖的茶盏轻轻顿住。
*
回程的马车上只剩谢玄览与从萤二人,谢三公子又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少年人正是慕艾重情、精旺气盛的年纪,见从萤端庄坐着,微微含笑,不免又惦记起来时路上尝到的甜头。他半垂着眼,仿佛养神小憩,眼神却始终落在她被清茶洗润过的嘴唇上,只见红唇贝齿微微开合,他喉间滚了又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偏偏从萤凑上来关心他:“三郎,你睡着了吗?”
只是一句轻呵如兰的话,他浑身血液立刻下涌,倏然抬起了眼皮。
她映在他眼里,仿佛瞳孔中簇然盛开的焰火,明丽夺目,亦照出他极深的瞳色。他专心凝望的神情,使他眉目透出一种令人惊艳的昳丽,从萤被他盯得愣住,虽然看得出他眼含笑意,却也本能觉出无所适从的危险。
她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
谢玄览忽然倾身,从萤被逼在他的胸膛与厢壁之间,惊讶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听见谢玄览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想吻你,行吗?不劳你金口玉言,你点一下头就行。”
从萤屏息凝神不敢动。
听见他叹息一声,又问:“那你坐到我怀里,让我抱你一会儿?”
从萤耳朵里嗡嗡响,半边身子都被他震酥了。她在晕头转向里恨铁不成钢地想到:子罕辞玉、杨震拒金,柳下惠坐怀不乱、宋玉不窥邻女……先贤君子都能抵住美色诱惑,为什么偏偏她不能,难道她是伪君子假道学吗?
从萤心中顿生一阵悲凉,她大义灭亲地将谢玄览的脸推到一边,拾起纨扇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以后都不想与我同乘了是不是?”
谢玄览闻言深吸一口气,立刻回身端正做好:“我怎会这样想,四娘息怒。”
两人各自冷静了一会儿,从萤见他安静乖巧地垂着脑袋,心中又难以自抑地生出怜惜,想了想,将小女冠送给她的腌笋坛子打开,借茶勺拨出几片,请他品尝。
谢玄览尝罢点点头:“手艺不输雁西楼。”
他是被珍馐美馔养刁口味的人,得他肯定,从萤很高兴,转而又觉出几分怅然。她说:“《明远堂杂记》这本书是我抄送给她的,我尚不记得里面有腌笋,她一定字字句句都仔细读过,才会注意这寥寥几句配方。像她这样聪明好学的姑娘,玄都观里有很多,可惜……难道她们一辈子都要做女冠吗?”
出了将领养的女孩儿卖给山匪这样的事后,绛霞冠主必不会再将姑娘们送养。可是玄都观又能容纳多少人,她们将来何去何从?
谢玄览知她心慈,为她解忧道:“将来丛山学堂可以收容一些人。”
从萤说:“只怕卫音儿是前车之鉴。”
且不说世家贵女们不会愿意屈尊与她们同窗,从萤更怕谢氏会操控她们,将她们变成谋利的诱器,否则如何甘愿为她们提供衣食、教导她们读书?
事关一众女孩儿的命运,从萤不得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旁人,只是这话她没有说出来,怕伤了谢玄览的心。
谢玄览说:“其实还有一条路,但……恐怕更是异想天开。”
从萤拽拽他的衣角:“说来听听?”
谢玄览握住了她的手:“年初的科举舞弊案,皇上将我爹和贵主各打五十板,收回了贵主主持春闱的权力,但赏了她一块儿地,就在国子监以东。原本我以为她要盖个茶楼酒肆,前几天路过,发现她要盖的是学堂。”
从萤心里似有春风拂过,激荡起层层涟漪:“像许州的女子学堂?”
谢玄览点点头:“应该是。可惜因为你祖父的缘故,她的路你走不通。”
第58章 去处
夜里睡觉前,从萤闲来无事,又将冠主所赠宝鉴把玩了一会儿。
结果做了一宿的清晰怪梦。
她梦见自己梳着妇人发髻,独身坐在灯火昏黄的书案前写信:
“危墙居士阁下敬启:闻阁下欲设女塾,收教贫孤,且开仕进之途,余心感佩。今有薛氏露微者,前户部侍郎遗孀,夙工诗文,性自高洁。某不揣冒昧,荐其掌教席,可授诸生辞章之道。……”
梦里她已嫁与谢玄览为妻,今日在丛山学堂见到妯娌孟氏,听说了淳安公主得允在云京开设学堂,愿收教贫孤幼女,却苦于师儒匮乏,迟迟没有进展。
从萤情知自己已无缘相助,倒想起了一位清高不群的故友薛露微,遂写信向公主举荐。
然而谢氏与公主的关系愈发紧张,此事从萤只敢私下相授,正写完了信,笔墨尚未晾干时,听见屋外侍婢迎呼,说是三公子回来了。
她匆匆收了信去开门,见谢玄览提刀站在月下,竟是满身血污,昳丽俊脸上戾色慑人,嚷嚷道:“今日砍了十三恶鬼,活捉六个厉鬼,阎罗殿里真是热闹啊!”
从萤本就心虚,闻言更是变色,“哐当”一声将门关上。
外面的气氛似是僵住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再悄悄向外看时,谢玄览已离开不见,从萤松了口气,又隐隐心中失落。
第二天一早,她前往玄都观,将藏着举荐信的诗牌挂在临山亭旁乌桕树上。
乌桕树风铃叮当作响,她合掌闭目,默默祝祷公主安康,女学一切顺利。
却不知这一切都被女官甘久看在眼里。待从萤离开后,甘久上前摘了诗牌,将举荐信带回大仪宫呈给公主,见公主愁眉舒展,要着人备礼去拜请信中所言薛露微,终是未忍住道破真相:
“下官已见到这落樨山人真面目,乃是谢相的儿媳、已故姜老御史的孙女,姜从萤。”
淳安公主闻言容色渐冷:“你可看仔细了?”
甘久点头,劝她道:“谢党先指使国子监监生污蔑塾中女郎们行止不端,攀墙招引,朝中内外已有风言风语,若这薛露微暗藏歹心,在塾中生事,只怕殿下此业愈发艰难。”
淳安公主似是想起了谢党的诸般作为,捏着信,垂眼久不言语。
她没有向甘久发出任何指令,但甘久不忿于公主被欺骗,自有一番主意:她趁从萤再往玄都观时派人截住了她,以“大不敬”的莫须有罪名将她投入大理寺监牢,逼她供述如何受谢相指使,假托落樨山人的名义,欲谋损公主。
从萤不肯认罪,甚至不肯正眼待甘久,只一味沉默。
甘久
虽不敢明着对她用刑,但不留痕的折磨法子也有许多。
幸而杜如磐来大理寺办事,瞧见了她,连忙去给谢玄览报信,谢玄览带人闯进了大理寺,杀伤几个狱卒,一袭氅衣裹住她,将她带了出去。
从萤这时才落下泪,心里钻心地悔:“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丞相与公主的关系更加水火不容。”
谢玄览默然擦着手上的血,问她如何会招了淳安公主的眼,从萤未敢提落樨山人与危墙居士,见她不语,谢玄览却自有猜测。
他冷然轻笑道:“你心里只有杜如磐的前程,没有你自己的前程吗?我劝你还是少掺和这些政客的阴诡脏事,免得害人害己……害他。”
从萤怀着这般沉郁的心情从梦里醒来,见帐外天光已然大亮,她竟然一觉睡到了晌午。
阿禾在外敲门:“阿姐,阿姐!”
从萤捂着沉甸甸的脑袋起身,略一整衣梳洗,去给阿禾开了门。
阿禾右手提着弹弓,左手拎着一只肥硕的鹌鹑,兴奋地在门外跳来跳去,迫不及待将鹌鹑举给从萤看:“这是我猎到的,拿给嬷嬷处置下,晚上给音儿炖汤喝!”
从萤惊讶:“哪来的弹弓,你何时竟会玩这个了?”
阿禾说:“音儿给我做的,这个很好玩,阿姐你看——”
她捡了块指节大小的石子,瞄准树枝上的麻雀,抻满后倏然松手,一只麻雀应声而落,仿佛毫不费力。
“你膂力倒是不错,”从萤同她借过弹弓,“我试试。”
她也瞄向阿禾击落麻雀的地方,石子脱手而出,却连树干也没碰到,不禁笑了,摸摸阿禾的头:“你厉害!”
阿禾更得意了。
从萤随阿禾去探望卫音儿,她的伤势已好许多,日头好的时候也愿意下榻走动,晒晒太阳。此时正碰见周嬷嬷来送饭,她嫌卫音儿不仅吃饭多嘴,还要费用家中的人参补品,说话十分难听:
“姜家孤儿寡母,旁人怜恤尚且不急,如今又多一张嘴,活脱脱就是个债主,可怜老爷留给我们小公子的人参,竟也被夺去了,唉!”
卫音儿脸上却是温和的笑,一样一样将饭菜拿出来,并无言语,想来已听过许多遍了。
从萤心中不悦,阿禾更是气得直咬牙,从萤轻轻碰她:“你的弹弓呢。”
阿禾猫着腰走到游廊后,眯眼瞄准周嬷嬷一张一合的嘴,只听“啪”的一声响,周嬷嬷的絮叨戛然而止,捂着嘴“哎呦”了两声,正要跳起来骂阿禾,先对上从萤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因前段时间刚犯过事儿,周嬷嬷对这位人前温和的四姑娘有些惧怕,讪讪道:“这哪里是姑娘家该玩的玩意儿……”
从萤说:“阿谦要用人参,我傍晚去库房给他取,若再发现商陆根冒充,恐怕就要用周嬷嬷的私房来贴补了。”
周嬷嬷忙灰溜溜地走了,从萤上前瞧那食盒,果然也是偷工减料,汤里没多少油水,全是糙米和菜茎。不由得叹气道:“我家治府不严,倒叫你跟着受薄待了。”
她要将食盒收走,另外叫人做一份,卫音儿却拦住了她:“这已比我从前食用精致许多,萤姐姐不必再劳心了,我吃得惯。”
分明是阿禾一般年纪,却十分乖巧懂事,能咽许多委屈。从萤对她这性子颇有感同身受的怜惜,问她:“伤好之后,你可还想回丛山学堂读书?”
“想,但是……”卫音儿苦笑着落下睫毛:“我只怕淮郡王太难缠,且不知能不能摆脱这倒霉的婚事,听说他和谢家关系很好,丛山学堂容不得我吧?”
从萤想起了谢六娘和王九娘,恐怕她俩已将卫音儿的身世来历嚷嚷开了。
于是她说道:“不回去也罢,淮郡王的事我会帮你周旋,至于读书,咱们另想办法。”
午后从萤本想再去一趟玄都观,倚云师姐却先一步找来了姜家。她采买了许多小女冠们会喜欢的玩意儿和衣食,直花到一文不剩,顺道来找从萤打个秋风。
从萤将自己的私房钱都翻出来,想了想,又将谢夫人送她的两匹彩缎、谢玄览送她的金狮镇纸一并塞给倚云,让她去季裁冰的铺子里换成钱用。
倚云掂着那栩栩如生的金狮子直咋舌:“不得了,姜夫人本就不待见我们这些贫道,若被她知道我拿了贵府这么多钱,我怕她报官抓我。”
从萤说:“她还管不着我夫家的钱,何况这也是我付给你的卖身钱。”
倚云大惊:“啊?”
见她惊恐地摸自己的脸,从萤失笑:“把师姐卖到烟花巷,只怕你大杀四方,人家反要找我赔钱。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师姐,我另有一个好去处要请你帮忙。”
既是“好去处”,何必要说“请帮忙”?
虽知从萤不是促狭之人,可看她脸上这副郑重其事、未语先愧的表情,倚云感到大事不妙。
从萤附在她耳边,如此这般地交代了几句话。
倚云听罢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我不太懂朝廷法度,但这……这好像是欺君吧?”
从萤说:“左不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点头,从此你就是落樨山人。”
倚云不解地问她:“你既与她意气相投,为何不自己去呢?”
从萤想起昨夜的梦,历历如在眼前。
寻常的梦杂乱无章,人醒后就会逐渐遗忘消退,可昨夜的梦却如一幅清晰完整的画卷在她面前展开,不仅细枝末节十分合理,而且经久不忘,几乎与她自己的记忆殊无二致。
是前世也好,是未来也罢,总之是对从萤的一重警醒,令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身份。
她面上闪过一瞬怅然的神色,倚云小心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从萤说:“我是姜御史的女儿,三郎的未婚妻,我的话注定无法令她信任,我也不愿被她知道,原来她一直引为知己的,竟然是自己的敌人。”
说罢笑了笑:“但是这重关系,也并非全无用处,起码能为玄都观的姑娘们谋一个好去处……只要师姐愿意。”
倚云明白了她的心思,一时无话可说。此事需要她撒谎、需要她违背本心与权贵虚与委蛇,尤其她还与公主身边那极得宠的甘久女官结了梁子。可是和从萤所舍弃的比起来,她这点不情愿实在显得不值一提。
阿禾见她们一趟一趟往牛车上搬东西十分开心,也跟着来凑热闹,将阿姐给她做的新衣服叠得工工整整,堆上牛车,还抱来几本新抄的书。
“这是音儿抄写的,她受伤了也闲不住,但是夫子夸她的字好,文章也好,她说要送给山上的妹妹们。”
倚云抬头,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卫音儿。她的脸色苍白疲弱,却向她露出一个羞涩内敛的笑,仿佛为自己的心意微小而感到不好意思。
倚云心里又酸又软,沉甸甸的。
终于,她点头答应了从萤的主意:“好,哪怕真是卖身,这件事我也干了!”
第59章 太仪
雨过天晴,倚云将诗牌挂上乌桕树。
风吹铜铃叮当,她举目望着树梢里隐现的亮色,知道暗处正有一双眼睛在关注她,仍假作不知,转身要走。
那人终于出声喊住她:“你就是落樨山人?”
倚云回身望向山石后走出来的甘久:“怎么,你觉得我不像吗?”
甘久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对她道:“公主殿下要见你。”
倚云随甘久前往公主府。
她生来是贫弱之女,父母亡于时疫,被绛霞冠主抱养,早早随冠主四野游历,纵定居云京,也只在山水间往来。如今她站在公主府前,感觉这金瓦朱甍的高大建筑将要朝她倾倒,压得她喘息困难。
甘久见她发愣,催促道:“莫让殿下等你。”
倚云的佩剑被侍卫扣下保管,女官来为她搜身时,交代了朝见公主的礼仪。经过这番繁琐,才由甘久领着,穿过重重亭榭楼阁,见到了淳安公主本尊。
湖边敞轩里设下酒席,淳安公主见了她,
不免也有一瞬惊讶:“竟然是你。”
倚云生疏地朝她叩拜,淳安公主却亲自来扶她,将她安置在自己侧手边,微微笑道:“曾经本宫招揽你,你连夜跑了,如今自己走进公主府,如何不能说是缘分早定呢?”
倚云面露尴尬道:“当时不知是殿下,多有得罪。”
“无妨,无妨,是你很好。”淳安公主似乎对这巧合很是满意:“你虽出身寒微,胜在家世清白,无门阀之累,倒叫本宫能放心与你交游。”
倚云故作玩笑试探道:“倘若我生在云京富贵家,也许能早识殿下呢。”
淳安公主:“那也要看你是谁家的女儿,世家虽富贵,与本宫不和者居多,如此只怕白头如新,永无缘分——这也是为何本宫迟迟不敢与你相见的原因。”
她这话令倚云想到从萤,一时为她的先见之明松了口气,又一时为她的处境暗暗叹息。
淳安公主对待倚云,如同君主礼贤隐士,舍了尊卑礼节与她对饮作谈。当然,公主对她的身份也并非一眼就轻信,她不留痕迹地提起二人曾对和过的诗、诗牌上曾倾诉过的两难,倚云一一对答如流。
这些话,在她来之前,从萤已仔细地教过她。
从萤甚至连公主的垂问也早有预料:“当时在鬼哭嶂,本宫听了你的建言,才没有被谢三捏住把柄。眼下有你提供的契盟书,王四已基本定罪,朝中王太尉一派与御清流们正在争执他的量刑,本宫考虑要不要加一把火。”
倚云问:“殿下是想将骠骑将军定成死罪?”
淳安公主点点头:“骠骑将军不倒,他爹王太尉尸位素餐,本宫想提拔的人上不来,手里便连可用的兵都没有,将来若有非常时候,总不能像去鬼哭嶂剿匪一样,借谢三麾下的兵。”
“难。”倚云回忆着从萤是如何教她的,慢慢说道:“西北局势未定,皇上不敢动王家,何况要倒王兆深,也会牵连淮郡王,殿下想以一敌二,恐怕大伤元气。”
淳安公主说:“若能扳倒王家,打击谢家,倒也值得。”
倚云摇头道:“朝中世家,非只王谢,就算他俩都倒了,也有范阳卢氏、颍川庾氏等在旁眈眈,殿下的实力培养不易,不该消耗在这些地方,何况您也经不住他们车轮战。”
淳安公主问:“难道本宫只能束手空等?”
倚云答道:“并非空等,殿下要向王谢之外的卢氏、庾氏散些风声,说皇上有意提拔他们接手王氏,如此他们便不会希望王家无恙,离间计虽简单,自来都是最好用的。”
淳安公主听了,轻晃盏中酒沉思。
倚云又说:“公主眼下的要紧事,不是亲身与谁争,而是培元固本,增强羽翼。听闻公主想在国子监旁边办一座女学?”
淳安公主笑了笑:“没想到你身居山野,不仅知道朝中党派,连本宫的动向也清楚。”
倚云说:“因为女学也是我关心的事,实不相瞒,今日得见凤颜,我也有事要请公主殿下帮忙。”
“说说看。”
“我师母绛霞冠主四方游历,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孩儿,她们随师母修道习经,个个聪敏良善,可惜没有好去处,交予寻常百姓家养育,又怕再出卖予山匪之事。既然殿下想开设女学,我想请殿下收教她们,正如您在许州时所为,她们也一定会忠于殿下的。”
“倘若殿下缺少教习她们的儒师,我也认得几位有才识得友人。”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名单,公主接过后展开,见名单上寥寥数人,为首一人姓薛名露微,听着倒有些耳熟。
她收下了名单,对倚云说:“你说的这件事,何尝不是解本宫之烦忧,算不上求。本宫答应了,你再另想一件事。”
倚云:“啊?”
见她这呆愣模样,淳安公主笑了:“你赠本宫以良言,本宫该馈你些什么,你自己提,本宫不会吝啬的。”
倚云闻言沉默良久,忽然起身离席,走到淳安公主正前方,跪地行了个大礼。
她说:“我不愿弃山入朝,仍想回玄都观居住,日后与殿下笔墨相交,请殿下准允。”
淳安公主眼里的笑意淡了些许:“是本宫哪里做得不好,让你觉得不堪辅弼?”
倚云说:“是我生性散漫,难事权贵。”
她的额头抵在亭中雕满繁复花纹、净不染尘的石板地面上,只觉得宫廷酒酿的后劲儿一阵阵涌上来。
她不喜欢宫廷的酒,初尝清甜绵软,酒劲儿却如绵里藏针,是慢慢醉人的,令人失控而不自知,十分阴险,不似坊间浑酒那样爽利辣口,坦坦荡荡。
石板的凉意令她头脑尚存几分清醒,但她跪在地上的身体却渐渐左摇右摆。
忽然她闻见馥郁雅致的幽香,眼角余光里瞥见大红织罗裙衫一角。她忐忑公主会怪罪,公主却纡尊来扶她:“本宫与你杵臼之交,既不以白衣轻你,你又何必以权贵视我?起来吧,地上凉。”
倚云摇摇晃晃站起来:“那以后咱们……咱们……”
淳安公主说:“如你所求,仍以笔墨相交,绝不拘着你。”
“多谢公主!”倚云向她抱拳深揖,头脑隐隐发热:“公主若真不计较我的身份,其实,其实……”
她想说,其实从萤虽为姜家女、谢氏妻,却一心盼着公主好,希望能辅弼公主。
但她想起临行前从萤的叮嘱:“我知师姐心直口快,但此事关乎这些女孩儿们的前程,你我的委屈都要往后靠,还望师姐说话行事以稳为重,不要冒险。”
于是倚云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苦笑道:“其实……贫道很感激公主。”
“你醉了,”淳安公主叹息一声,“本宫叫人带你去休息。”
倚云跟着侍应女官走出亭,绕进一处庭院,有人为她洗手净面,将她扶在和软如云的榻上休息。倚云从未躺过如此舒适的地方,被袅袅兰薰一烘,眼皮一拢便睡着了。
侍应女官将她的表现去回禀公主,公主仍在亭中独饮,甘久上前为她捏肩。
听罢女官的话,甘久有些不满道:“叫她陪侍殿下,她自己却先饮醉,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属下一定派人好好教她。”
公主闻言笑了笑,对甘久道:“不必教了,这是只山林野鸟,不作笼中鸣。”
甘久说:“属下看她是粗鄙村妇,反正这世上不想侍奉公主的人,要么立身不正,要么有眼无珠!”
淳安公主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这落樨山人鄙权远贵,却对朝堂之事十分清楚,今日虽只寥寥数言,心思缜密却不输本宫大力栽培的幕僚,她这人真是十分奇怪。”
甘久当即警惕:“殿下怀疑她是伪货?”
淳安公主摇头:“细节都对得上,何况本宫看她十分性直,不像有图谋的人。”
甘久略有期待地问:“那殿下是不喜欢她?”
淳安公主笑了:“不,本宫十分喜欢。”
倚云直爽的性格和干净的出身,都很合公主的心意,即使她不是落樨山人,淳安公主也愿意一交,只是……
淳安公主摸出袖中诗牌,上面是落樨山人劝她不要以身饲虎的那番话,字字珠玉,直敲在她的心上,既为她解惑,也令她舒心。
只是她从前误以为,落樨山人是个敏锐慧彻、心存大业的君子谋士。
说不上是失落还是什么,淳安公主心中叹息,对甘久吩咐道:“命人备百两黄金,待倚云醒了酒,送她出府去吧,另外,名单上这些儒师,你派人去查一查。”
女学的事很快有了进展。
淳安公主派府卫将玄都观的适龄女冠们接下山,暂安置在国子监旁新建好的学府里居住,除她们之外,淳安公主也收容了其余遭山匪掳掠的姑娘,派女官考校她们的资质,欲文武分门,因材施教。
倚云将此事告诉从萤时,从萤很高兴,竟要揭了酒同她庆贺:“我以茶代酒,敬师
姐三杯!”
倚云如今一见精酿就发慌,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也戒了。”
从萤对此十分惊奇,倚云不好意思承认在公主府醉酒的事,含糊几句过去,转身拎出一个朴素的布袋解开,里面竟包了五十两黄金,金光灿灿十分诱人。
她说:“这是公主给的赏金,咱俩一人一半行吗?”
从萤连忙将布袋包回去塞还她,低声道:“别在我家露财,家贼难防——眼下我没有用钱的地方,你都带走,给姑娘们置办些入学的衣物笔墨,云京不比山上,用钱的地方多。”
倚云说:“公主府已承包了所有花销。”
从萤想了想说:“虽然公主行事不为虚荣,但她的幕僚该为她扬名、你我也应常思报答。听闻师姐在江湖上有些门路,不如我编几首莲花落,与这五十两黄金一同交予三教九流的长老,请他们向云京之外传唱,如何?”
倚云如今已是对她十分敬服,言听计从:“当然没问题,如此也算给女学打响名声,毕竟云京之外也有无家可归的孤女,身怀异才的居士。”
从萤含笑点头,另外又想起一事,不经意般问道:“对了,师姐,这新建的女学可有名字?”
“有的有的,是公主亲自取的,叫什么……什么仪……”倚云最近杂事太多,竟连女学的名字也忘了,一时咬手苦思。
从萤轻轻摇晃盏中清茶,语气轻和:“可是叫太仪?”
“对!”倚云猛一拍脑袋,“就叫太仪!当时公主取了这名字,我还捧场说‘太仪’是‘大仪宫垂恩露’,怎么自己拍过的马屁都能忘!”
从萤却没有心情取笑她。
取名是昨日的事,但古怪的梦却是一旬之前,绛霞冠主所赠这半面照世宝鉴,照的究竟是前世,还是将来?
第60章 感激
从萤请倚云帮忙,将卫音儿安排在太仪女学的入学名录里,如此便可使她摆脱淮郡王的纠缠,卫音儿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哥哥卫霁,卫霁也十分高兴,正想着该如何向姜四娘子表怀感激时,他租住的偏舍里却来了位不速之客——谢六娘子谢妙洙。
谢妙洙手里拎着一页纸,是曾经卫霁为卫音儿入丛山学堂读书伪造的度牒,这在大周乃是轻则夺官流放、重则斩首的罪行,卫霁不由得变了脸色。
谢妙洙冷笑着将卫霁租住的小院扫视一圈,讥讽道:“贫贱无立锥之地,却敢冒充河东卫氏,如今又来肖想淮郡王妃的位置,你们兄妹的野心可真不小。”
卫霁正色斥责她道:“分明是那淮郡王恩将仇报、见色起意在先,我妹子的名节岂容你诽谤侮辱!”
“骗子也有名节吗?”谢妙洙晃晃手里的证据:“我若交到刑部,你们兄妹可都得坐牢。”
卫霁心中恼怒,奈何被人捏住了把柄,也只好忍气吞声解释道:“请谢六娘子放心,我妹子就算嫁与贩夫走卒,也绝不会与淮郡王有纠缠。”
谢妙洙懒懒挑眉:“哦,你的意思是,淮郡王是你们不要的破烂货,所以才让与我。”
卫霁:“你……!”
见他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样子,谢妙洙觉得十分开怀,畅然笑了两声,对卫霁说道:“你看不出来么,我不在乎谁想嫁谁想娶,我只想让你不痛快。”
卫霁为人心高气傲,言行书文骨鲠刚直,从来不怕得罪权贵。可他如今却难得后悔,千不该万不该,得罪了比他更行事不留余地、无所顾忌的谢六娘子。
谢妙洙说:“你妹妹被山匪掳走时,你在我丛山学堂大放厥词,说谢氏仗势欺人,要谋害你妹妹。又在与同僚交游时,说云京世家皆国蠹,尤以王谢二族为甚,我谢家子弟在朝中结党,阻碍了你们这些真正有才能的人为国效力,可有此话?”
卫霁冷冷看着她,并不否认。
谢妙洙嗤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卑贱蝼蚁。”
卫霁问:“你到底想要我如何?”
谢妙洙没有第一时间拿着伪造度牒去刑部告发,反而来此耀武扬威,说明她有别的打算。果然,谢妙洙说:“本朝开国皇帝出身于行伍,据说很会养军马,你既标榜自己怀才不遇,不如先来给我当上半年的马夫,让我瞧瞧你的能耐比之开国皇帝如何呀?”
卫霁一时怀疑自己听岔了,他料想不到谢妙洙竟能想出如此磋磨人的主意,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谢妙洙说:“当马夫,还是拉着你妹妹一起做阶下囚,你自己选。”
卫霁一时想到将来自昔日共激时愤的同僚的白眼,一时又想到妹妹将入太仪女学时的兴奋,一颗心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终于满心屈辱地坠下去。
他声音里藏着恨和颤,切齿道:“我答应你,也希望你说到做到。”
*
卫霁并未将这件事告诉卫音儿,卫音儿一边在姜家安心养伤,一边期待着前往太仪女学的日子。
四月初,春夏之交,天气晴朗,倚云终于来府上接卫音儿离开。
阿禾与卫音儿不舍分别,抱头哭成了泪人,互相叮咛嘱托,盼着再相见的日子。从萤在一旁瞧着,也不免感伤红了眼,悄悄对倚云叹息道:“可惜音儿不是我妹妹,我娘只会给我生个讨债的弟弟出来。”
倚云也听说了她弟弟姜从谦偷取家中财物赌博的事情,关切地问她后续有没有提防。
从萤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防是防不住。”
倚云出主意:“我是出家人,不方便剁他一只手,但悄悄帮你削他一顿还是可以做到。”
从萤轻轻摇头:“打他一顿,只会让我娘心疼,不会让我娘心冷……师姐不必担心,此事已八九不离十了。”
倚云说:“你做事容易留情心软,我只怕你再吃亏咽苦。”
倚云与卫音儿离开后,阿禾仍闷闷不乐,每日去丛山学堂读书也提不起精神,从萤去学堂接她时,郑夫子说她心不在焉,屡屡望着窗户发呆出神。
郑夫子语气严肃地对从萤说:“虽然三公子关照她,但这堂中谁不是富贵勋爵之后?纵然谢氏本家子弟,也不可像她这样,老夫教人只看品行,须知治学可以愚钝,不可不专心!”
从萤态度谦逊地恭听,一转头,发现阿禾正躲在窗边望着她,黝黑的眼睛里尽是不开心和愧疚。
回家的马车上,从萤试探着问阿禾有什么心事。
其实猜也好猜,丛山学堂攀慕豪强的风气很盛,阿禾又比旁人笨拙些,除了卫音儿知她品性良善,愿意与她交游外,阿禾与其余同窗玩不到一起去。
阿禾说:“音儿给我写信,说她已在太仪女学里安顿好,虽然吃的穿的不如丛山学堂,但是别的姑娘都对她很好,她还见到了公主呢!”
从萤摸了摸她的头,阿禾仰起脸,目光有些忐忑道:“阿姐,我可不可以……”
她未敢问出口,从萤知道她想说什么,沉默着没有回答。
不可以的原因有很多,可她一个都不忍心说出口。曾经从萤因为这些原因将自己放弃,虽然数夜辗转难眠,仍可慢慢排遣遗憾,自我说服。可是这样的意难平不能落在阿禾身上,她如此无辜、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姜谢两家与公主的恩怨,不该牵连到她小小的世界。
从萤心乱如麻,许久后叹息道:“你容我想想办法。”
不料阿禾心中苦闷,又被夫子斥责,当天夜里就生病了,发着烧,不愿叫阿姐担心,自己闷在被子里偷偷捱着。
从萤因校
正一本书稿,停笔的晚些,路过阿禾的房间时,见她忘了灭灯,便悄悄推门走进去,拾起铜勺熄了灯焰,又借着清亮的月光给她掖一掖被角,这时发觉阿禾的脸上竟遍布泪痕,整个人已烧得意识朦胧。
“阿禾?阿禾!”
从萤内心焦急,连忙唤院中仆妇去打凉水、请大夫。她回忆着绛霞冠主教过的法子,给阿禾按摩头部穴位,收效甚微,请来的大夫也纷纷摇头,束手无策。
从萤别无选择,将被子裹起阿禾,一边吩咐人去套车,一边抱着阿禾往外走。
此时城门早已落锁,从萤本打算先去谢府,请谢玄览帮忙出城,不料一迈出家门先撞见了晋王的暗卫,看他一身玄衣、姿态熟稔,应当是受晋王派遣,一直在姜府附近盯梢。
暗卫方才见着几个大夫进门,如今又看见姜娘子扛着个半大姑娘,神情忧惧,便知她要出城去寻医,极有眼色地建言道:“请姜娘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暗卫返回晋王府向晋王请示出城的腰牌,同时从萤也派人往谢府去。姜家小厮的脚程当然比不上飞檐走壁的暗卫,约两炷香的光景,暗卫先带着晋王的印信和旨意返回:“殿下命我等护送娘子出城去往玄都观,他随后赶到。”
从萤点头,抱着阿禾坐进马车,暗卫顺手将车夫的活儿也抢了去,一路上疾驰如飞,车厢却尽量保持平稳,待到达玄都观时,尚未至午夜。
恰好绛霞冠主彻夜打坐,不必耽搁时间起身,自从萤怀里接过阿禾,闭门给她喂符水和施针。
从萤等在门外,悬着一颗心,焦急地徘徊。
夜露浸湿了她的裙角,冷风砭骨泛凉,她正打了个寒噤,忽然肩头暖融融一沉,落下来一件披风。
从萤转身,看见了谢玄览。
他本已歇下,又被吵醒赶来,未及束发戴冠,墨发披落两肩,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却也愈发显得他眉眼风流,姿容高彻,一双深邃如点漆的眼睛望着从萤,满是关切和怜惜。
从萤见了他,仿佛满心的忧惧都有了落处,忽然眼眶泛起酸湿,默然不语地靠进他怀里。
她的眼泪也是悄无声息的,迅速洇透了谢玄览单薄的绯衣,一直淌进了他心底。他拥住从萤,欲安慰却不知该从何开口,半晌低喑着叹息道:“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晋王比他来的更晚。
他身体不好不能骑马,乘马车到山门再改坐肩辇,一路打听着赶来时,天色已隐约透亮。
清脆的子规啼声里,他远远便望见了那二人紧密相拥的身影,从萤背对着他没有知觉,但谢玄览已觉察到他,抬目与他对视,没有表露什么,又垂下了眼,仿若未见。
晋王抬手止住肩辇,没有上前打搅。
平明时分,绛霞冠主终于推门走出来。
她神色颇为疲惫,话语虽寥寥,却字字都是惊险:“幸好赶得及时,再烧下去,就醒不来了。”
从萤闻言惊出一身冷汗,谢玄览扶着她站稳。
绛霞冠主说:“让阿禾安稳地睡一会儿,你也去精舍歇息,午后再来接她。”
从萤点点头。
她这才有心情环顾四周,看见了晋王,先低头将眼泪擦干净,略一整衣,然后慢慢走到他面前行礼道谢:“昨夜……幸好路上遇见殿下的侍卫,借了殿下的印信,才及时赶到玄都观,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当着谢玄览的面,她撒了谎,没有提晋王派暗卫监视她的事。两人目光交接如轻羽触水,只一瞬又自然移开,仿佛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晋王垂下眼,心里的积郁一扫而空,竟隐秘地感觉有些高兴。
难得谢玄览也不再狺狺乱吠,中规中矩地随阿萤一同道谢:“多谢晋王殿下驰援,救妻妹之命,不胜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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