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 烛火摇曳。
“将谢钧拿下,就地处决!”
朱道崇一声令下,金吾卫统领李昂当即拔刀, 寒光直劈谢钧。
谁料他才踏出一步, 喉下骤然溅血,整个人直直扑倒, 刀“铛啷”坠地。
李昂捂着脖子,惊愕地回头望。刚刚动手的,竟是方才“护卫”在侧的一名金吾卫。
地上的人很快没了气息,本该冲上来杀死谢钧的金吾卫们也没有要动作的意思, 甚至谢钧一挥手, 金吾卫拉上那两个吓得要晕死过去的太医, 齐齐退到殿外。
一转眼, 偌大的寝宫内只剩朱道崇、谢钧、朱翊深三人。
拾起李昂坠地的长剑, 步履沉稳地走向御榻, 剑尖在地面划出细微的铮鸣。
“陛下明鉴,”他声音平静无波, “乱臣贼子李昂, 趁陛下病重, 意图逼宫拥立二皇子,现已伏诛。”
朱道崇之所以将李昂放在身边,这次也吩咐他来诛杀谢钧, 正因为他是二皇子朱翊钰的舅舅。
大周向来立储立嫡长, 朱翊深在前头,朱翊钰若想谋求这皇位,除了让朱道崇力排众议,替他正名, 否则绝轮不到他。
有这层关系,李昂只会听朱道崇的,不可能投向谢钧。
可一定忠诚的已经死了,朱道崇脸色煞白,浑身冰凉。能在李昂眼皮底下将整队金吾卫替换,皇城之内,只有京营有此能耐,京营提督朱峻居然叛变了?
锦衣卫必然也已经倒戈,不然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告知于他。
朱峻!任泽!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朱道崇设下给谢钧钻的套,如今被困住的竟是自己!
谢钧一步步逼近,朱道崇怕得牙直打颤:“你要弑君?这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
谢钧挑了挑眉,道:“方才陛下说我想听见你对我父亲的愧疚,错得不能再错,我父亲不需要你的道歉,我想送你去地下见他才是。”
眼看着谢钧就要举剑,朱道崇知道谢钧这个疯子不会放过他,电光石火间,他猛地看向一直沉默的太子朱翊深。如今乾清宫外都是京营的人,朱峻是皇亲,不喜结党营私,他站到谢钧这边,定是朱翊深撮合的!
“翊深!朕这个位置一直是留给你的。是,你快三十岁了,朕还没让你亲政,你有些急了,朕可以理解,但今日之后,朕必定让你亲政。”
“朕为什么急着处理谢钧?是给你铺路。若不除他,你日后坐上这个位置也是束手束脚。”
“你我父子联手,先除了谢钧才是,你该帮的不是他,是朕!”
见朱翊深没有动作,谢钧的剑都快架自己脖子上了,朱道崇唤:“满满,你还在等什么?你要眼睁睁看着你的父皇被杀吗?”
此话一出,朱翊深总算是动了。
“满满”是朱翊深幼时的小名,母妃说他的名字太深沉,小名就要活泼些。
可母妃就死在他跟前,舅舅也因为他自戕而亡,父皇说皇位一直是留给他的,却让他坐了快三十年的冷板凳。
他怎配叫他“满满”?
见朱翊深拍了拍谢钧的肩,道“表弟,放下剑”,朱道深刚松一口气,却紧接着看见朱翊深拿起榻边那只明黄锦缎的软枕。
朱道崇当即明白什么,他当即就想起身,顾不得穿鞋,就要往床下跑,可他却被朱翊深狠狠按住。
朱道崇嘶声道:“你们都会后悔的,谢钧,他今日能弑父,来日荣登大宝,他就是下一个我!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
锦枕已重重覆下,朱道崇当即再也发不出声响,病弱之人力气不够,只见双臂疯狂挣扎。
明黄缎面上的龙纹在挣扎中扭曲、变形,最终归于死寂。
殿内一片沉默,朱道崇方才的话却好似还在殿内回响。
他说谢钧和朱翊深就是下一个谢宴和朱道崇。
谢钧捏了捏眉心,他早从司礼监那里得知了朱道崇的身体情况,此次不过是将计就计,尽在掌握。
他同林蕴说的这场宫变中唯一的那点不确定性,不是朱道崇,而是朱翊深。
朱翊深直起身,颤抖着手放下软枕。他从龙榻隐秘处摸出一卷诏书,看也未看,递给谢钧。
“弑君的是我,不是你,”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一片清明,“这是他留的传位于二皇子的诏书,你拿着。”
司礼监有他们的人,朱翊深前些日子就知道这诏书中写的是什么,朱道崇根本就没想将皇位留给他,方才之语也只不过是希望他与谢钧内讧。
朱翊深望向谢钧,目光复杂难辨:“若有朝一日,我成了他这般模样,你便以此与我抗衡。”
帝王猜忌,臣子被动,这是权力地位决定的,无法改变,朱翊深也不知道自己日后会如何。
但此时此刻,他信这个表弟,胜过信自己。
先皇是朱翊深杀的,即位诏书上的名字也不是他,此刻的他将未来能斩自己的刀递到谢钧手上。
若他日后变了,变成朱道崇那副模样,那谢钧就拿出这把刀,杀了他。
***
陛下病逝,金吾卫统领李昂与二皇子趁机逼宫却被反杀,谢钧作为陛下临终定下的辅国之臣留在宫中,协助太子主持大局。
收到严律送来的消息,林蕴悬着的心放下,才终于感觉有些困了,陛下崩逝,京官一早就要去宫中哭丧,林蕴同守了她一晚上的时迩道:“好了好了,我要去睡觉了,你别盯着我了,话说谢钧是怎么和你说的,让你这么眼也不错地盯着我?”
严律那边送来谢钧入宫的消息,时迩就把书房里所有尖锐的东西都收起来,然后守她旁边。
尘埃落定,时迩也松了一口气,这才道:“谢大人说他若是出事,小姐你可能会殉情,让我看着你。”
时迩当时听到大人说的时候也很疑惑,虽然小姐和大人之间的感情越来越好,甚至有些恩爱的趋势,但谢大人是不是有点把自己太当回事了?小姐瞧着也不像殉情的人啊。
林蕴:“……”
事是这么个事,怎么到谢钧嘴里就变了味。
但林蕴也不好解释重启之事,只好闭了嘴。
小姐没有解释反驳,时迩瞪大了眼睛,原来小姐真的爱谢大人爱到生死相随了?
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林蕴扛不住困意,倒头就睡。
一夜过去,天刚刚亮,百官出发去宫中哭丧,崔照萤反向而行,下了马车,回到谢宅。
一主持完定亲的事,谢陶陶是用完就丢,连忙又将她送出了皇城。
当然,崔照萤也知道她留在京中不安全,谢钧怕朱道崇拿她作挟,所以她也就当周边逛一逛。
只是隐下行踪,但离皇城并不远,昨夜收到谢钧递来的消息,她便赶回来了。
朱道崇终于死了,总算死了,可算死了。
终日被仇恨灼烤的胸腔被灌入冬日的凉气,风一阵阵地穿过,崔照萤前所未有的畅快。
推开祠堂的门,晨光下细小的粉尘一粒粒地散着光。
点燃一炷香,崔照萤插在谢宴牌位的香炉前:“上次来找你是同你说陶陶定亲了,他喜欢的姑娘极好,我们都过得很好。”
“这次来又是喜讯,朱道崇死了,你比他早下去那么多年,总该有些根基吧,他是新来的,你可不要饶过他。哪怕你自己胸怀宽广,你都不知道陶陶这些年过得有多难,身为父亲,你得替他讨公道……”
说着说着崔照萤的眼圈慢慢泛红了,柏香一寸寸地往下燃,香灰直往香炉中坠。
府上的仆从都很勤快,香炉里香灰只是积了一层就会倒干净,像是永远也填不满。
可谢宴他已经离开很久了。
***
接下来一个月过得非常快,除了忙刚接任的司农司的差事,林蕴亲身参与了两场盛大的仪式。
先是哭丧,在陛下出殡之前,百官要去日日哭丧,这可真是个体力活,寒冬腊月的,京官中上了年纪的老头一抓一大把,这几日哭晕了十来个,林蕴这等年轻力壮的已经能熟练地去扶哭晕的老头了。
林蕴本以为只需伸出援手,谁知谢钧私下递信给她,让她也晕一场,显显诚心。
这才知道那些老头真哭晕的少之又少,全都是骨灰级表演艺术家。
装晕了一回,又连着哭了五日,林蕴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欲哭无泪”,数日子挨到了出殡的吉日,总算将朱道崇给送走了。
送走了先帝,就要忙新帝登基,朱翊深身为嫡长子,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谢钧则众望所归地当上了首辅。
看着众星拱月,站在最前头的谢钧,林蕴酸溜溜地想,如今谢钧是毫无进步空间了,想必做事没她有奔头。
两场大事中间又过了个年,等日子重回正轨,已经快到元宵了。
国丧的二十七日,全城停止婚嫁、宴请,处处都挂着白。如今国丧期过,皇城中才终于有些热闹气儿。
十四那日,詹明弈特来相约:“林少卿,今年皇城中是不会有大型灯会了,但郊外还是有小型的,我同工部几个官员去看一看,林少卿你可要一同去?”
说完他想到什么,压低声音:“当然你若是想和你那位一起过,也可以带上他,我就说是我小厮。”
林蕴:“……”
林蕴有时候是真恨詹明弈这副对挚友的热心肠,她将詹明弈拉到无人处,道:“我同你说一件事,你不要说出去。”
詹明弈竖起耳朵:“什么?”
林蕴道:“明日我约了和谢首辅看灯。”
她是不会、也不敢放谢钧鸽子的,毕竟谢钧邀约时同她说:“陛下新丧,宫中是没有灯会了,去年没看成的鳌灯也不会有了,不知今年林少卿愿意同我一起看灯吗?”
这般酸味冲天,林蕴是一丝一毫不敢怠慢的。
詹明弈听到林少卿和谢首辅约了看灯,也不惊讶,只点点头,道:“林少卿不必不好意思,虽然巴结首辅不太好听,但巴结他的人多了去了,没必要躲到这儿来说。”
林蕴攥紧身侧的拳头,看来和詹明弈说话,必须得说得明明白白才好,她又道:“我和谢首辅如今在一处,是过两年会成亲的那种‘在一处’,不是讨论公事,也不是结党营私。”
林蕴堵住了所有可能会被误会的歧义,随即让詹明弈保密,成亲之前还是只有亲朋好友才知道,毕竟传出去,谢钧是首辅,同朝为官,她做起事来不那么方便。
詹明弈连连点头,实则是惊得已经忘了该做什么别的。
等他找回声音,詹明弈先是恭喜林少卿,谢首辅自然是人中龙凤,出类拔萃,与林少卿甚是相配。
道完贺,詹明弈想到什么,一整张脸都皱起来,道:“林少卿那你……你与那小厮分开了吗?”
说着说着詹明弈有些替林少卿着急:“依谢首辅的行事作风,他是个眼底容不下沙子的,你得快些将那小厮处理了才是。”
林蕴闭了闭眼,已然语塞,她忍了又忍,才忍下不打出邦邦两拳。
不是揍詹明弈,是希望给自己两拳能名正言顺地晕过去,不用面对这一切。
见林少卿面色古怪,詹明弈更是心焦,如此看来是没分开?甚至是不舍得?
虽然对谢首辅是推崇至极,但林少卿终究是不一样,她可是唯一的好友,詹明弈想了想,补充道:“若是实在不舍,那我们得想一想怎么将他藏得更隐蔽些,谢首辅事忙,说不定不会发现。”
林蕴:“……”
算了,毁灭吧,让谢钧亲自来解释,她承受不了!
***
正月十五,同母亲吃完香喷喷的芝麻元宵,林蕴就外出赴约了。
这一个月,谢钧忙得连觉都没怎么睡,除了公开场合,两人基本没见几面。
戴上刚刚路过长街时买的节庆面具,在约定的地方下了马车,林蕴一抬眼便瞧见了谢钧。
他一身青色锦袍,站在街口的灯影下,烛火映着他的眉目,出尘脱尘。
愣了一下,直到林蕴走近,才看见谢钧手中居然还提着一盏灯,有些眼熟。
等垫着脚给谢钧给戴上面具,林蕴才想起来,惊喜道:“是去年我们在迷阵赢的那盏!”
谢钧点点头,未握灯杆的手熟练牵上她的,道:“你亲自挑的。”
两人牵着手,汇入人流,虽无大型灯市,沿街铺子都挂上各色花灯,点点暖光汇成朦胧的光河。
见林蕴在摊贩那里拿了一盏狐狸形状的花灯,谢钧有些意外,他以为她会拿一旁那盏走马灯,她凑过去看了好一会儿。
谢钧问:“是走马灯比较重吗?若是喜欢的话,我帮你拿着。”
林蕴摇摇头,她瞥了眼谢钧手上的葡萄灯,要怎么和谢钧解释“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主角是只狐狸呢?
林蕴都准备和谢钧科普这寓言故事了,话到嘴边咽回去,她可不想谢钧听完又说她觊觎他,故事里的狐狸可馋葡萄馋得都流口水了!
索性林蕴编道:“狐狸聪明,希望我今年比去年能更智慧些,所以选了狐狸。”
闻言,谢钧朝店家要了一支笔,然后蹲下,在那盏狐狸灯的纸面写了什么,字数不少的样子,写了有一小会儿。
写的是不细瞧看不见的蝇头小字,林蕴问他写了什么。
谢钧道:“写【不用向狐狸学,向谢钧学就好】。”
林蕴:“……”
谢钧的脸皮是如何变得这般厚的!
林蕴也在摊上拿了一支笔,就要将谢钧的“狂言”涂掉,可等她瞧,却发现上面的字是【林小姐已然聪慧过人,望今年更进一步。】
林蕴也没放下笔,而是一笔一划地写:【谢大人说得对。】
***
夜色渐深,不好再在外面久留,谢钧送林蕴回去,等到了林宅门口,眼看着谢钧还要跟着进来,林蕴问:“谢大人不回家吗?”
“我进去拜访一下宋夫人,喝杯茶。”
林蕴心想谢钧真是有礼貌,便带他一道进去了,步入中庭,突闻“砰”得一声响,林蕴吓一跳,回头望过去。
是桂花树。
桂花树开花了。
开的是烟花。
烟火在桂花树不远处升空,一团团金光散落,宛如星辰骤然坠下,映在那株桂树上。霎时,枝桠间仿佛开满了繁花。
林蕴仰头望着,一时怔住,她听见谢钧说:“既然这树是独一无二的,那它便也能开不寻常的花。”
他不知道她想看桂花开是因为原身,不知道这棵树究竟有什么特别的,他只是想方设法实现她的愿望。
哪怕只是一个奇怪的、微小的愿望。
意识到这一点,林蕴转头撞入谢钧怀中,撞得谢钧微微踉跄一步,才抱稳她。
“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桂花,好看到往后每一年我都想与你一起看。”
“好,今年背着你搭烟花架子有些费劲儿,明年我们一起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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