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岏定定地站在楼顶。
而下面的女子不自觉向着自己的方向伸出手来, 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晚霞满天,映照在她的双目,里面都是自己看不懂的深情。
连日的失眠, 已叫他有些恍惚,下午睡了这片刻,李岏却心中愈发憋闷难受。
一时更是感到风寒入体, 呼吸都是冷气, 忍不住低头止不住地咳嗽。
全福一惊,慌忙扶着他下了楼。
等小太监来宣她入殿的时候, 宋轻风才回过神来,抹了把脸,膝盖的疼便涌了上来, 腿已麻得失去了知觉。
她龇牙咧嘴地地站了好一会, 双腿才恢复了点知觉,被两个小太监架着一瘸一拐地进了殿内。
进得殿来,瞧见太子正坐在矮塌边上,埋头在写字, 旁边只有全福一个人伺候。
宋轻风方准备行礼, 却听他头也不抬地道:“不必了。”
他低头写字似乎写得极认真,宋轻风也便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不过片刻,李岏停了笔抬起头方要开口, 却见她双目红肿,虽然进来前净过面了, 却依稀可见脸颊上泪痕宛然。
现在知道哭了?
他问道:“知错了吗?”
宋轻风低头, 鼻音还很重地道:“是。”
“说说错哪了?”
宋轻风道:“妾不该装晕倒。”
李岏眉心皱了皱道:“这就是你认识到的错误?你之……”
“但是妾那时确实头疼,不曾撒谎。”
遇到这种喜欢诬陷人还爱哭的大家小姐,比她那几个宁安侯爷的姐妹还讨厌, 谁不头疼。
“你不知道主子未说完不可以插嘴吗?”啪地一声,李岏扔了手中的笔。
天色已晚,各处的长窗已关闭,屋内烛火却点得充足,将他的皮肤照的如透明一般,只是那双眸子里泛起琥珀之色,威势逼人。
宋轻风看了一眼,感到膝盖愈发地疼,缩了脖子道:“哦,是。”
李岏冷笑道:“你以为自己今日仗着点小聪明,装晕躲过惩罚很得意?孤在大狱之中,对于晕倒的犯人,水泼油浇,火烧针扎,多的是将人弄醒的办法。”
这些词让宋轻风忍不住抖了抖,脸色也白了几分,却低着头不言语。
李岏道:“怎么不回话?”
宋轻风无辜地问道:“您说完了?”
“……”
“妾不得意,今日也是她故意诬陷妾的。”
李岏看着她道:“她是当朝首辅的嫡孙女,是京师数一数二的高门贵女,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她都会是这东宫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太子妃?
这说不清是宋轻风第几次听到这个词。
一进东宫的时候,她就听说太子殿下要选妃了,这东宫即将迎来女主人。
原来今日这位就是他未来的妻子吗?
他会与她缔结良缘,白头到老。
她轻声问道:“看来您很喜欢她?”
李岏彷佛听到了笑话一般:“喜欢?”
“二人成婚,不就是是互相喜欢吗?”
“皇室联姻,何时谈过喜欢?当真是愚蠢至致!”
“不是因为喜欢而成婚?”
“因为喜欢而成婚,不过是书上讲的故事。孤的婚姻,是皇室与权贵的联姻,孤娶的人,必是高门之后,必得是世家女子的楷模,孤娶的不光是太子妃,以后也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只是为了这个而成婚吗?那您喜欢她吗?”
“孤从不需要什么小情小爱。你嘴里的喜欢,在孤这里,一文不值。”
宋轻风不自觉地张嘴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所以昨天她说喜欢他的时候,他心里大概觉得很可笑。
李岏确实觉得很可笑,一个小小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私生女,竟敢开口对他说喜欢这样的话?
“再说,孤若不娶她,难道等着我的好兄弟们蜂拥而上,将当朝首辅推给他们,助长他们的羽翼?”
宋轻风看着他的神色,知道他是认真的,在他的世界里,是真的不需要喜欢这种小事。
只要那人可以带给他想要的,他根本不在乎娶的是谁。
就像她。
他厌恶她轻视她,可还是接受了她成为他的侍妾,与她做那等亲密之事。
宋轻风想起多年前,她鼓起勇气向兰哥哥剖白心迹,希望他可以与自己成亲时,他只是淡淡笑了笑道:“你还小,不懂情爱,谈何成亲。”
她天真地问道:“什么是情爱?只有懂了情爱才能成亲吗?”
他道:“当然,你不喜欢我,我们怎么可以成亲呢?”
她那时候一时脑袋懵住了,忘记告诉他,她喜欢他。
是他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给了她一个家。
只是而今。
原来,没有喜欢,也是可以成亲的吗?
若是兰哥哥也是因这样的缘由成婚,余生该是何等模样。
她不知道,只是心中有些闷闷的。
李岏见她一脸沉郁迷惘神色,和着刚哭完之后的凄楚,以为她是听闻了自己要娶太子妃之事,心中失落。
“你今日本来若是乖乖认错,磕头请罪,等她入主东宫之日,或许还有你的一条活路。可是你自己却耍小聪明,将自己逼上死路。”
“可是分明是她…”
李岏打断她道:“她是主,你是奴,犯错的只有你。”
宋轻风道:“您会救我吗?”
李岏低下了头道:“在这宫里想要活下去,保住自己的小命,只能自己想办法。孤不会过问这种事。”
况且他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这些一律归为争风吃醋的小事,不值得他费半点功夫。
宋轻风见他神情,心中本就空落落的,一时更是没了趣味。
看来,打不过也只能早点跑了。
反正本来她也没打算在这京师长呆。
宋轻风看向李岏眼角下的红痣,算起来,他离开已两年了。
人生的离别,最可怕的,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生离还有相见之期,死别,却只剩无尽的灰暗和绝望。
李岏抬头,见她又睁着那双哭红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神情专注又认真,只是今日,他似乎感到里头夹杂着许多说不清的失落和伤心,叫人不忍多看。
他忍不住额心发跳,下意识捏紧了拇指上的扳指。
看来是自己方才的话,叫她伤了心。
她早该明白这些道理。
便是她大胆剖白,凭她的出生和来历,他也不会给她任何切实的名分。
更不会为了她,与祝家产生嫌隙。
不过听闻她是外头长大,半年前才来了京师,总还存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与奢望。
“宫里规矩森严,便是孤也要受其束缚,你若总是一副不以为然,以后连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宋轻风咬了咬唇,他说的不错,对这宫城来说,她不过是个匆匆的过客。
这些繁琐的规矩,她确实从未放在心上。
李岏说着目光下垂,落在宋轻风的腰间,不再疾言厉色:“你虽出身民间,但既入了宫,以后日子还长,更要时刻注意自己的所言所行。”
宋轻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
她下意识一把捂住了荷包!心头剧震。
难道叫他发现了?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李岏道:“又不是三岁小儿,成日里挂个糖袋子?”
宋轻风这才松了口气,微微发颤的手指在衣摆上抓了抓,轻声道:“只是,妾喜食甜。”
李岏一窒,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打开面前的文书。
看了一会才开口道:“今日只是小惩大戒,若是再犯,孤绝不会轻饶。下去。”
宋轻风下午跪了一场,又哭了一场,全身失了气力,闷闷地“是”了一声,耷拉着脑袋退了出去。
李岏余光瞧见她鹌鹑一般,全无往日的半点生气,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将文书一丢,一脚踢脱了鞋子,爬上了矮塌。
呆呆地坐了一会,拿起笔来又扔了,从一堆摊开的书里翻了卷棋谱出来。
全福瞧见了,忙将白玉棋盘摆出来放在案上。
李岏看着棋谱,却道:“孤前日得的那幅张书白的画,明日送去赵老师的府上。你亲自去。”
“是。”
这没有缘由的一出,叫全福心中一动,殿下说的赵老师,乃是太子太师赵周全。
李岏翻了一页棋谱又道:“祝长青曾给孤做过几年伴读,那时学识就不错,孤瞧着这几年又精进了不少。正巧内阁侍读的职位还有空缺,让赵丰盈去趟吏部,举荐祝长青将这缺填了。”
“是。”
祝长青如今担着五品吏部郎中职,而这内阁侍读是从四品,这是升官了!
全福压下心头诧异,开玩笑道:“祝公子今日来了一趟就得了旨意,只怕以后要往东宫跑得更勤了。”
李岏不接他的玩笑,只是愈发冷着脸。
全福紧张地浑身冒汗,恨不得给自己一大嘴巴。
以他多年服侍的经验来看,殿下不知为何这是在发作边缘了。
李岏却并未发作,看了眼桌上方才写的信道,“还有,这差事交给高守去办。”
第26章 第 26 章 弥补
全福拿了桌上的纸, 小心翼翼叠了起来。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去吧。”
全福退到了外间,看了看手中的信想了想, 先将其交给了高守,而后招了顺意,让他去寻赵詹事明日去吏部传旨, 自己则准备收拾了一早去赵太师府的东西。
顺意悄悄地道:“太子殿下这么快就要给祝家兄妹补偿么?方才奴婢瞧着宋娘子哭得凄惨, 看来太子妃是祝家小姐无疑了。”
全福低声斥道:“小兔崽子你懂什么!还不把你的嘴闭牢点,麻利点去。”
顺意脖子一缩, 忙出去传旨去了。
全福从画筒里翻出那副张书白的画,打开看了看,山水行舟栩栩如生, 不由叹了口气……
宋轻风一瘸一拐地回到破云院, 乌梅又绿围着她,三人面色都不好看,一时谁也没说话。
宋轻风瘫坐在床边,捂住膝盖可怜巴巴地道:“膝盖疼, 你们热个鸡蛋给我滚滚。”
两人早煮了鸡蛋, 蹲下身掀开宋轻风的裙摆,不由倒抽口冷气。
那两个膝盖肿得桃子一般,又大又红。
乌梅惊呼道:“素来听闻那院子里的石头坚硬无比, 看娘子跪了这半日,居然就肿得这般, 这怕不是比跪钉板还厉害。”
宋轻风被她一夸张, 愈发觉得疼得厉害,一时龇牙咧嘴,哀叫连连。
又绿忍不住抹了眼泪, 抽抽嗒嗒地道:“娘子,您别难过,太子殿下兴许只是一时生气,等气消了,还是在乎您的,您可别往心里去。”
宋轻风随口道:“我不难过。”
两人以为她不过自我宽慰。
可她确实只是疼,并不难过。而今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鸡蛋凉了,又绿出门又去拿新的,不一会回来,手里却多了一瓶药,说是顺意悄悄送来的,祛血化瘀最是有效。
果然抹了以后,第二日起床,膝盖上的红肿消了许多,她下床来走了几步,也没那么疼了。
也算她一向这底子好,受了多重的伤总能很快痊愈。
宋轻风忍不住拿起那伤药瓶子啧啧赞叹道:“到底宫里的药不一样,这怕不是神药吧?”
两人原以为她要伤春悲秋几日,不想这么快就笑眯眯地,开始研究这伤药来了……
祝府里头,祝长青兄妹正与暖阁里头陪母亲用早膳。
祝长灵说到昨日入宫事宜,如何观太子殿下骑射,又被殿下赐了马车邀进了东宫。
祝母眉开眼笑道:“你们自小相识,长青又给太子殿下做过几年伴读,这情分绝不是其他人能比的。”
祝长灵得意地道:“那是自然,也就哥哥战战兢兢,像是耗子见了猫似的。”
祝长青被她说到此,一时无语地道:“你若是跟着殿下做过伴读,只怕还不如我。”
“殿下向来待人和颜悦色,一点也没有架子。”
祝长青翻了白眼。
祝母忙打断二人道:“你们也知道,皇后娘娘受了皇命,在为殿下物色适龄的姑娘,这不刚下了帖子,十日后在宫内办个赏菊宴,请了不少名门闺秀呢。”
祝长灵撅嘴不开心:“怎么还要物色,还要办赏菊宴!”
祝母道:“而今宫内除了太子殿下,还有几位皇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瞧着皇后娘娘此次,也是打着为晋王相看的意思。”
皇后娘娘是继后,晋王乃是她的嫡出,长相俊朗,为人谦和,又甚得陛下的宠爱,几乎到哪都带在身边。
想到晋王,长灵愈发抓住母亲的手道:“我不管,我只喜欢太子殿下。”
一旁祝长青皱眉道:“你可真是……说来你昨日到底行事鲁莽了些。”
祝母听闻经过,忙扯了女儿道:“快给母亲瞧瞧,可烫伤了没有?”
祝长灵笑道:“那是奉给太子殿下的茶,怎么可能烫人?我不过是夸张了些,况且一夜过去了,连点红痕都没了。”
想到此,祝长灵不满地道:“只是那宋氏,当真是嚣张跋扈,居然敢将茶泼在我身上,手段又低劣心思又狠,丝毫不将我们祝家放在眼里。”
祝母咬牙恨道:“那宁安侯府的私生女,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居然叫她在东宫里头混在殿下跟前。还有那宁安侯府,这样的人也敢往宫宴上带,要是我家出这事,我羞也羞死了,可那宁安侯府倒好,愈发要带着女儿们四处走,大概是想要效仿这个,叫其他女儿也能讹上个高门去。”
祝长灵不满道:“可是那个贱婢,成日跟在太子殿下旁边!您没瞧见她那双直勾勾的眼睛,若是……若是殿下瞧上了她,可怎么办?”
她记得这贱婢长得确实不赖,人又年轻,尤其那双假清纯的眼睛,只怕最会骗男人的心。
祝母安慰她道:“这是怕什么!她虽出生宁安侯府,却是私生女,连个谍谱都未曾上,在侯府里,都是半主半奴的身份,如今在东宫也不过是个没名分的侍妾。”
“而且那宁安侯不过是祖上一点荫蔽,又是个混不拧,成日里不着家,四处风流快活,否则殿下如何连个位份也不赐,即便她再兴风作浪,也翻不出什么花来,顶天以后生个一儿半女,抬个昭仪,还不是任由主母拿捏搓磨。”
就这祝府里头的那几房妾室,哪个不是叫她管得乖顺的绵羊一般,挨打受骂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经母亲一番说,祝长灵慢慢定了心思,却还是不满地道:“可是,可我还是不愿太子殿下……”
祝母拦住她道:“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更何况是太子?若你是入了东宫,以后还需为殿下管好后宫。”
几人还未说完,却见门外嬷嬷进来了,眉开眼笑。
祝母瞧见,好奇问道:“什么喜事,一早上把你乐成这样?”
那嬷嬷立马行礼道:“恭喜夫人,恭喜大公子。方才前院来人报说,吏部来了消息,太子殿下一早要举荐我们大公子去做内阁侍读。老爷说,等正式旨意下来,要带着大公子一道去谢恩呢。”
“哎哟,”祝母立马激动起来,眼角的纹都开了,“这内阁侍读可是个又清贵又体面的差使,正儿八经的从四品!给了我们大郎?”
长灵也跟着拍手笑道:“哥哥这是升官了啊!恭喜哥哥贺喜哥哥!”说着捂嘴笑道:“看来妹妹昨日这一烫没白挨,太子殿下这是要弥补呢。”
她愈发得意,若不是为着她,何故好好地给她哥升官,这是在向她祝家,在向她示好。
祝长青听闻,先是一喜,而后突然面色转了复杂。
祝家母女见长青不说话,面色也不好看,诧异道:“怎么了?这难道不是喜事?”
长青看了眼母亲和妹妹,她们所言确实不差,欢喜也确实该欢喜。
这内阁侍读,不光清贵体面,而且常常有机会呆在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周围,多少人宁愿不要三品,也想要这从四品的职位。况且他在吏部郎中的任上不过一年就能晋升,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是要感激涕零的。
可是……
对于祝家却又有不同。
自己的祖父已经是内阁首辅,自己再担这内阁侍读,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他们祝家来说毫无半点助益。
可他而今担着的吏部郎中,虽然是个五品,却管着官员晋升考核之事,乃是个实实在在的掌权职位,对他们祝家来说,才是最紧要的。
祖父和父亲前些年在背后使了多大的力,好不容易才将自己调进去。
祝长青不想母亲担心,当下起身道:“这等大事,我去寻父亲和祖父商量一二。”
祝母挥手道:“快去快去,记得早点去东宫谢恩,可千万别耽搁了。”
长灵也一并跟着哥哥出来,见哥哥却面色转阴,闷闷不乐,
祝长灵听了哥哥的话,安慰他道:“哥哥你想多了,等你当了内阁侍读,陛下和太子殿下看重你,还愁没机会。”
祝长青苦笑了一下。
几年前他为东宫伴读之时,太子殿下就知晓,他在文书上头能力极为有限,而今去做这内阁侍读,与陛下刊写文书,校对汇总奏报,不惹陛下怪罪就不错了,何来的看重。
更何况……
突然长青身旁的小厮上前来,禀告道:“大公子,奴婢听闻全福公公今日特意去了趟赵太师府。”
长灵抢先问道:“去那做什么?”
“全福公公今日是去给赵太师送画的,据说送的乃是书画大家张书白的画作,叫什么秋雨行舟图。”
听闻此,祝长灵的脸色却霎地白了白,比旁边长青的还要难看。
谁都知道,赵太师的女儿,赵宴苒,是个画痴,其中最爱的,便是山水行舟。
太子殿下自小跟着赵太师学书,与他的女儿也极为熟识。
在这当口,特特地叫全福亲自去与她送画。
祝长灵攒紧了手中的帕子,嘴唇咬得出了血,一脚踢翻了行廊旁的花盆,乒乓一阵乱响。
“他这是什么意思!”
祝长青一把上前捂住她的嘴。
第27章 第 27 章 云逍
瞧见妹妹如此失态, 祝长青终于沉下脸色,妹妹这果真是叫家里给惯坏了,愈发言行无忌。
今日这些事, 还不都是她惹出来的!
方才他还不能完全确信,如今听闻这个消息,终于肯定自己方才没有想多。
在东宫时, 妹妹言行不合规矩也就罢了, 还与那宋氏置什么气。
太子殿下当时没有表示,可两人刚回府, 第二日这旨意就跟着来了。显然此举,是表示对昨日他们兄妹二人的行为极为不满。
这是在给二人警告。
一则叫他们祝家知晓,这太子妃的人选, 并非只有祝家不可, 二则更是将他调离吏部,做了内阁侍读,让他家里前几年的努力都泡了汤,况且他不擅长此道, 对他祝家来说也不过是明升暗降。
祝长灵听闻, 气得咬牙道:“没想到那个贱婢手段如此了得,竟能哄得太子殿下为她出头,我绝不能叫她这种人这般猖狂!”
祝长青道:“如今既然太子殿下在乎她, 你不得再鲁莽行事。而今最要紧之事,是要送你入主东宫。就像母亲说的, 等你成了太子妃, 一个小小的侍妾,你要治她不过轻而易举,便是太子殿下也不便插手。”
祝长灵抓住哥哥的胳膊道:“怎么办怎么办?可难道殿下真看上她了?”
祝长青安抚她, 摇了摇头道:“以今日情形看来,应该还未。”
太子殿下此举,未必全是为了维护她,说来她如今毕竟是东宫的人,打狗还需看主人,妹妹你行事到底张狂了些。
祝长灵恨恨地咬牙道:“一个侍妾等我以后自有机会摆弄她,可那赵宴苒怎么办?”
若论样貌,她丝毫不逊色于自己,论家世,她父亲年纪不大,却已是从一品的太子太师,几乎与自己爷爷平起平坐。
祝长青想了想道:“如此,想要除去赵宴苒这个劲敌,我再来想想办法。只是妹妹你可想清楚了,你当真想要进东宫吗?我们祝家而今的地位,不需要你牺牲自己的幸福。太子殿下未必是个……”
祝长灵不耐烦地摆手道:“”哥哥你又来!”
长青无奈,知道说再多也无用,兄妹二人刚分开,长灵往自己屋来,迎头却撞见屋内的嬷嬷跑上前来,一张脸煞白。
瞧见她就道:“大小姐,不好了,大人正派人寻你去问话呢。”
长灵正自莫名,瞧见她这样也不以为意,不满地道:“钱嬷嬷大惊小怪做什么,还能出什么事?”
钱嬷嬷凑上前来,低声道:“哎呀!您前几日子偷跑出府,在外头与吏部张尚书家千金发生口角,将人推下河的事,不知怎么传到张家耳朵里了!说是张家千金回去结结实实烧了几天,知晓是您做的,那张尚书一大早就上门来寻老爷要个说法。”
长灵越听面色越白,啪地打了身后的侍女一巴掌道:“是不是你多嘴!”
那侍女委屈地小声抽泣,却不敢反驳。
还没等说完,却见不远处来了祝夫人屋里的嬷嬷,垂首站在道边道:“大小姐,随奴婢去见老爷吧。”
长灵无法,一边吓得花容失色,一边抓住钱嬷嬷的手道:“钱嬷嬷,快去寻祖父,快去寻哥哥救我。”
钱嬷嬷安慰她道:“大小姐放心,老爷一向疼您,又有夫人在,您向他老人家好好认个错,再撒个娇,说不得去张府赔个礼,这事也就过去了。”
祝长灵又回了祝夫人的正堂,却见正中端坐着的正是自己的父亲。
祝父自小体弱,只能醉心书画,在朝上不过担着闲散官职。
他一张脸黑沉,瞧见她进来,二话不说就厉声道:“还不跪下!”
祝长灵跪下,向母亲投去求救的目光,祝夫人还未开口,祝父已怒道:“都是你平日里娇宠太过,将她宠得这般无法无天!居然敢偷偷出府去,这事我先不说,方才张尚书已经问到老夫的脸上来了!说是要去金殿上告我祝家以强凌弱!”
祝夫人才被丈夫斥责了好一会,面色通红,不敢开口。
长灵不忿地道:“不过是我们姐妹之间一时玩闹,失手罢了。那张小姐又没怎么样,不是已经好了吗?他们张家未免小题大做。”
祝父气得咳嗽不止,好一会蹬鼻子瞪眼地道:“你以为这只是你们闺阁之间的玩闹?”
“那还有什么?”祝夫人一边给他顺气,一边道,“长灵没个轻重,我今日就带着她去给张家赔不是。”
祝父气道:“若是往日,这般或许那张家心中不悦,却也就罢了!”
“可大郎,一早便传出要离开吏部,去内阁做侍读的事。张尚书身为大郎的顶头上司,这事之前居然半点不知情,直接接了旨,这在官场,乃是大忌。”
祝夫人解释道:“大郎的官职,乃是太子殿下突然亲赐的,这怪不得我家大郎。”
祝父道:“前几日你女儿在外头与张家千金在发生口角,说了什么话。”
见女儿不吱声,祝父怒道:“你当着她的面说,你哥哥只是暂时屈居在他们吏部,以后张家给你们祝家提鞋也不配。你说这样的话,此刻再说只是太子殿下一时兴起,傻子才会相信。”
祝长灵想起那日似乎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跪在地上小声辩解道:“那只是吵架时的气话,当不得真。况且这闺阁里头的话,怎么给传到外头去了!”
祝父气得胸口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道:“这事搁谁头上能咽得下这口气?何况是他张家!如今得罪了张府,你还在这不思悔改!”
“你被娇宠地这样,哪有半点高门千金的做派!为父再不管,只怕这祝家是怎么亡的,都不知道。”
祝夫人只觉得丈夫这话说得重了,却也不敢上前劝解,只是使眼色给旁边的嬷嬷,叫她快点去搬救兵。
这府里头,要说最疼长灵的,就是祝老太爷了。
祝父呵道:“去佛堂跪着,将那些女则女训抄写一百遍,哪日抄完了,哪日起来。”
“还有!这些奴婢,以后谁若是敢私自放她出了祝家这个门,就地打死!”
什么!
祝长灵瘫倒在地,掩面哭道:“父亲饶了女儿吧,若是抄一百遍,女儿只怕抄上十日也抄不完啊!”
一旁祝夫人也忍不住求情道:“老爷,那佛堂又暗又冷,地上潮湿,灵儿自小体弱,别说跪上十天半月,便是跪上一个时辰也禁不住啊。”
祝父此刻却半点没有心软,冷冷地道:“若是一辈子抄不完,就跪一辈子!”
出去搬救兵的嬷嬷没回来,跟着祝父的小厮却出现在了门外。
他在外头小心地禀告道:“回禀老爷,老太爷请老爷速速前去,说是要带着大公子一起去东宫谢恩呢。”
这关系大郎的前途,祝夫人不敢拦,只是与女儿一起抱头痛哭。
那小厮又道:“临来前老太爷吩咐了,老子教训女儿天经地义,谁也不许拦着。”
长灵听闻,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宋轻风研究完了神药,从怀里扣出一小块银子来道:“又绿,你帮我寻个好东西送给顺意吧,感谢他惦记着我。”
又绿答应着去了。
乌梅在屋内连连叹气:“娘子这些日子当真是倒霉,屡屡挨骂挨罚,昨日又得罪了祝家小姐,等祝家小姐入府成了太子妃,以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啊!”
宋轻风揪了揪旁边嘎嘎头顶的毛道:“太子妃太子妃,听得耳朵都生了茧,太子妃到底要多久入府啊?”
乌梅道:“这可不好说,不过按理,等殿下十八岁生辰之后就会娶妻,这次娶的又是正妃,听闻还要立些侧妃,流程复杂些,可再复杂估摸着半年也差不多了。”
宋轻风低下头默默掰了掰手指。
半年,时间算不得短,可也不长,于她更是有些不足。
这些时日,她一心沉迷在东宫,几乎毫无作为。
心思要收一收,加紧些,半年内找到东西才成。
正自神游,不想手下用了力,扯疼了嘎嘎,嘎嘎一阵吱哇乱叫,翅膀拍得震天响,却居然没有咬她。
乌梅扯了嘎嘎过去惊奇道:“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嘎嘎这脾气居然这么好了?娘子您扯了它的毛居然都忍着没咬你。”
宋轻风撇了撇嘴,看着它黑豆子的小眼睛里怒火冲天。
徒留几声刺耳的嘎嘎以示惩诫,却只是外强中干。
乌梅惊奇完得出结论:“嘎嘎这是喜欢你了!”
这小乌鸦刚回来的时候,高傲的很,对乌梅又绿还算不错,可却对宋轻风怀恨在心。
不想而今,居然也转了性。
宋轻风看了看嘎嘎,突然道:“呆在一起时间久了,总要生些感情的嘛。”
大白天屋内还是黑黢黢的,乌梅走到窗户边,对着窗外那堵红墙来了气:“八成是这堵墙堵了娘子的气运!娘子好不容易眼见要复宠了,又偏得罪了祝家!”
“要不我寻个人,将这墙砸了干净,或者在南边的墙上再开个窗来?”
宋轻风道:“不,我喜欢这堵墙,有安全感。”
说完转念一想,“不过你说的对,最近是有些倒霉!不若……”
还未说完,却听外头传来一声嘤咛惊呼:“娘子不好了!”
宋轻风捂住脑袋道:“怎么了?”
又绿气喘吁吁,捂住胸口好一会才喘匀了气,这才惊慌地道:“奴婢方瞧见祝首辅带着一家几口来东宫了!”
宋轻风还未开口,却听乌梅已跺脚道:“完了完了!娘子昨日烫了人家,这是一家子跑来给女儿撑腰来了!”
“娘子这可如何是好?太子殿下为了安抚他们,一定会把你推出去的!毕竟您只是个小小的侍妾,怎么能和祝小姐相提并论!”
宋轻风听多了这样的话一时也还是有点想骂人,可看乌梅着急的脸通红,一旁又绿如受惊的小鹿,秋日里两人皆是急得一头的汗。
她一时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被人关心的感觉,还是很美妙的,虽然对方可能是个讨人厌的乌鸦嘴。
乌梅道:“娘子要不您先躲躲吧,人来了奴婢就说寻不到您了……”
又绿道:“要不您还是装病吧……”
宋轻风不闻不问,自顾端了个椅子坐在檐下晒太阳。
日头渐渐起来,晒的人浑身暖融融的,四肢舒展。
却一直不见有人来宣她。
她倒是等困了,靠着柱子晒着秋阳睡着了。
只睡到寒意升起,暮色四起,也不见有人来……
中秋将至,皇后娘娘为了太子殿下的婚事,特意在宫里办了场秋菊宴。
既叫皇后娘娘瞧瞧各家的贵女,也意在叫太子殿下可以亲自相看,看看是否有自己钟意的女子。
听闻除了太子正妃,还要同时立两位侧妃。
正妃之位许多人不敢肖想,可这侧妃却是可以争一争的。
何况听闻晋王殿下也要选妃了。
众贵女们早早地入了宫,打扮得花枝招展,妩媚动人。
可直到下午,菊花赏了几轮,酒水喝了好几盅,众人嘴角的笑已经僵硬,主角太子殿下都没有出现。
侍从说是今日天没亮,太子殿下便去了西郊大营,却一直未见回来。
宫中派人催请了三四回也不见回来,全福无法,只好一波一波地往西郊派出侍卫。
出去的侍卫回回都报说殿下仪驾还在西郊军营里头,未曾动身。
众人自然也不敢催驾,殿下也不见他们,只能急地在原地打转。
眼看着日头渐渐朝西,陛下身边的大总管丁德庸亲自来了。
丁德庸代表的就是陛下,他都来了,显然陛下已很是不满。
全福苦着脸求道:“烦请总管回禀陛下,太子殿下只是在西郊一时被事耽搁了,就快回来了。”
丁德庸不好说太子的不是,只是将全福臭骂了一通:“你们这些奴婢欺上瞒下胡作非为,各个都是酒囊饭袋!这宴是皇后娘娘亲自为了太子殿下主办的,太子殿下许是忘了时辰,你这做奴婢的也敢忘?便是把头磕破了,也要好生请殿下早些回来。”
全福被骂得狗血淋头,只得磕头不止,好不容易送走了丁公公,准备自己出发,便是被打死,也要求殿下早些回来。
顺意却愁眉苦脸地道:“全福公公,这里离不开您,若是宫里有了什么变故,还需您转圜一二。”
全福也是急了,拍腿怒道:“那你去?!”
顺意吓得长腿都软了,连连摆手道:“奴婢怎么敢,奴婢在太子殿下面前,莫说劝了,便是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全福急得团团转,这诺大的东宫,还有谁敢近身劝诫殿下?
他一转头,见宋轻风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一边,踩自己的影子玩。
不由一拍大腿道:“对了!宋娘子,您去,您去求殿下回来!”
宋轻风一脚踩了个空,受了一惊道:“什……什么,我……我我?”
自打上次罚跪完,她虽然养好了之后又去了几回方华殿,可太子殿下可是再也没理过她。
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她。
她而今就妥妥一失宠的小透明啊。
全福却不管道:“殿下若是还不回来,您就赖在那里也别回来了!”
宋轻风不确定地道:“只怕我连殿下的面都未必见得着吧?”
全福却不这样认为:“天色将晚,眼见着寒气上来了,您就说去与殿下送衣裳,大营也没人敢拦你。”
说着自顾吩咐人给她准备马车,即刻出发去西郊。
“可是膳堂快要放饭了,能不能等吃完再想……”
宋轻风还没说完,已被一把塞进了马车里,“啪嗒”一声,身旁已被扔进来了两卷东西。
车夫一声暴喝,马车飞驰而出。
宋轻风被贴在了车壁上。
全福的声音透过车帘鬼鬼祟祟地传了过来:“实在不行您就哭天抹泪,保管叫殿下心软……”
宋轻风好不容易把自己从车厢壁上扣出来,掀开车帘,全福成了一个小点落在身后。
他实在胡扯,她就算哭破天去,凭太子对自己的态度,不罚就不错了,怎么会有丝毫心软。
车旁还跟着好几个侍卫,马蹄阵阵,威风凛凛。路上匆忙略过路人敬畏的目光。
车帘在风吹之下猎猎作响。
半年多前,她乘着宁安侯府的马车来了京师,那时候的马似乎上了年纪,走起来咯吱咯吱,慢慢悠悠。
哪像这个,一路人人避之,风驰电掣。
她手伸旁边一摸,发现一卷是衣物,一卷却馨香扑鼻,是糕点!
马车行得虽快却稳,她在车内大快朵颐,也算潇洒。
一行人疾驰了不知多久,却见原来空旷的远处突然出现一片深山一般的阴影。
西山大营成片的灰褐色的行营越来越清晰。
还未靠近,已从那方向奔来一队人马。
宋轻风吃饱了,被车颠得半睡半醒,此刻听到纷乱的马蹄声响,心中一惊。
却见行来的那群人马很快到了近前,全副黑铁甲胄,连带着骑的马都甲片敷面,扑面的威严肃穆。
看这打扮,该是大营里的官兵。
当先一佐领勒停坐骑,一双眼飞速扫过这车及周边侍卫的装扮,冷硬的脸才松动了下来,在马上抱拳道:“是东宫来人吗?敢问车内是何人?”
车旁一侍卫拍马上前道:“我等乃东宫卫,车内乃是太子殿下的……人,宋娘子。”
听到宋娘子几个字,他显然愣了愣才道:“太子殿下已有令,非十万火急之事不得前来打扰,诸位请回吧。”
眼见着大营还没瞧见,就要被撵走,宋轻风忙掀开车帘,露出一双眼睛来道:“这位将军,天凉了,我来与殿下送几件御寒的衣物,殿下的衣物一向由我打理的,什么温度该穿什么都由我来定,若是因穿的不及时叫殿下染了风寒,那罪过可就大了。”
这话一路上翻来覆去排练了半日,说完有些心虚,又拿车帘遮住了一半眼睛。
殿下的衣物确实是她打理的,只是殿下穿什么,她可一向说了不算。
对面几人显然犹豫了片刻,佐领想了想,到底不敢耽搁,让开路道:“宋娘子请随我等来。”
这全福说的不错,果然这些人不敢拦她。
有这佐领带路,进军营倒是顺畅了许多。
自进了军营,空气里似乎都是汗味,和铁血的兵戈之气。
周围许多人,站岗的,巡逻的,各个全副武装,秩序井然。
宋轻风掀开车帘自己跳下车来,那佐领将腰背绷得笔挺,浑身的盔甲铿然做响,他眼睛看也不敢往她看一眼,目视前方道:“宋娘子请下车。”
宋轻风道:“我已下车了。”
就站你面前呢。
虽然矮了点只到了你的胸口,也不带这般打击人的。
那佐领黝红的面色一红,他并非故意打击人,只是面前的是太子殿下的女人,他自然是看也不敢看的,只是将头侧过去,行礼道:“宋娘子先去营帐等候,小人前去通禀太子殿下。”
宋轻风想要说不,却听一旁突然有人呼喝一声道:“哎呦,哪里来的小娘子!”
她转目还没瞧见,那佐领已是一棍子打了过去,呵斥道:“混帐东西,这是太子殿下的女人。”
他身形高大,声如洪钟,震得地上的泥都抖了抖。
那人面色一白,慌忙退到一旁连连行礼:“得罪了,得罪了,小人眼神不好,未瞧清。”
宋轻风抱着衣物,缩着脑袋。
只是眼见着太阳就剩最后一丝余晖,再一会就要落山了。
军营不远处突然传来叮咚叮咚的声音,她转头一瞧,瞧见不远处一队黑压压的人,全身裹在厚重如墨一般的铠甲之中,脸上却还戴着狰狞的面具,手中挂着的铁链叮当作响。
在这夕阳黄昏之中,像是出没的野兽,凶猛恐怖。
看到这些人的一瞬间,宋轻风忍不住头皮发炸,双眼发懵,腿肚子都有些打抖,不知为何自内而外感到一股寒气从心头升腾而起,转到四肢百骸。
佐领见她吓得脸都白了,像一只受惊炸毛的猫一般,倒是见怪不怪。
这是西山令人闻风丧胆的虎翼军,也是西山大营的扛把子,普通人见了都发怵,何况是个小姑娘。
宋轻风还没从眩晕里回过神来,却见那面具人里跳出来一个人,一步蹦到她的面前:“哎呦,哪里来的小娘子!”
那青面獠牙的铁面面具陡然放大到了自己面前,宋轻风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领事方要怒骂,却见那面具人扯开面具,露出一张白皙英俊的脸来。
他收了棍子,忙躬身行礼道:“云将军。”
这个云将军拿下面具,伸手来于宋轻风道:“小姑娘胆子这么小,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宋轻风坐在地上,抬头看,见这人一身黑色铠甲,面具之后倒是个年轻人,面容俊美,红唇俨然,一双上挑的凤眼,与森冷的铠甲格格不入。
似乎他该穿的,该是长袖轻衫,玉带缓袍。
旁边的佐领见他伸手要扶地上的姑娘,拼命使眼色,却没人搭理,眼见着宋轻风就要就着云将军的手爬起身来。
只好补充道:“这是东宫来的,太子殿下的,咳咳……”
还没说完,可惜这女子已经拉住了云将军的手,起身来了。
佐领双目紧闭,身型更加笔挺。
哪知云将军没急着避嫌,反而离得更近了:“哎呦!原来你就是那个敢往太子殿下身上扑的凶猛女子!”
“啧啧,瞧这模样,宋怀德那个矮窝瓜居然生出这么个美人胚子来。只是怎么身子板豆芽菜一样,还没长大啊,这胆子,瞧着也不大的样子啊。”
宋轻风缩着脖子,只将一颗脑袋埋在包裹上头,哪里是胆子不大,简直吓得想躲起来。
她余光瞧见他手中的面具,还忍不住心跳加速。
云将军早看出这姑娘对这铁面具心存惧意,遂随手将面具递给了身旁的副官。
“你是谁?”宋轻风问道。
“我是云将军。”
“你能带我去见太子殿下吗?”
云逍看向她手中的包裹道:“哎哟,这是给太子殿下送衣裳来了,果然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样啊,连来趟军营都黏糊糊地跟过来了。”
“云逍!”远处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再胡说,孤封了你的嘴。”
云逍脖子一缩,忙笑嘻嘻地上前行礼道:“太子殿下,臣不敢了。”
李岏走上前来,双目自宋轻风的手上一扫而过,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她整个笼罩在里面。
宋轻风瞧见来人,欣喜地跑上前去。
“太子殿下!”
他一身银色戎装,银甲在夕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寒光,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的鹿皮靴,紧紧裹着修长的小腿。
是她全然未曾瞧见过的模样。
威严凛冽,将他素日里文弱的气息扫了干净。
宋轻风一时瞧得入来神。
云逍见这女子满目里只有殿下一人,心中暗道,居然是个痴情种。
李岏习惯性方要出言训斥,却见她目中欣喜地看着自己,脸颊上出现浅浅的梨涡,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转而冷冰冰地道:“你怎么在这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
宋轻风忙要举起衣裳来,却见他额上全是汗,浑身似乎都蒸腾着热气,说来送御寒衣实在有点说不出口。
只好实话实说道:“太子殿下您早点回去吧,宫里已经派了好几波人来了,说是有个宴席等着您去吃呢。”
李岏仿若未闻,略过她,大步向前走去。
宋轻风惦记着此来的任务,还记得出发前全福眼泪汪汪,只好硬着头皮追上前去道:“天就要黑了,马上京师就要宵禁,到时候就进不去了,宫里一直等不到您,那就惨了。”
“哦?”李岏停下脚步,双目中冷意凌然,“怎么个惨法?”
一旁云逍忍不住大写的佩服,一时怀疑您这姑娘是劝殿下回去还是想让他老人家不回去啊。
殿下这人,那就是犟毛驴,要顺着撸啊。
宋轻风也不知道怎么个惨法。
那些人左一趟右一趟,她其实也不知道个中详情,只知道宫里办了个菊花宴,等着殿下去吃宴呢。
她想了想道:“您不去,宴席开不了,宴席开不了,参加宴会的人都吃不上饭了,还不惨吗?”
云逍脚步一阵踉跄,在心中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高,果然是高。
李岏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见她一本正经,也认真地看着他,只是唇角似乎还沾着糕饼屑。
他心中一时堵住了,竟不知要如何接下去。
好一会才道:“你脑子里除了吃饭,还有什么?”
宋轻风看着他道:“还有您啊。”
云逍还没站稳的脚步瞬间又将自己绊住了,心道,完了,完了,这回真完了。
殿下没救了!
李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道:“云逍,这地上乱放的是什么,不知道要打扫干净吗!”
云逍无端受了牵连,只得道:“是,臣这就派人来收拾。”
宋轻风见他转身要进帐,想起来前全福抓着她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全东宫的小命都系在她身上了。
只好硬着头皮死缠烂打:“殿下,天快要黑了,您还是早些动身吧?”
和她一起来的东宫卫也上前出言道:“太子殿下,臣已将车驾备好,只等您登车了。”
李岏停下脚步,侧目与那东宫卫道:“你都替孤安排好了?”
那东宫卫浑身一颤,扑地跪倒在地,却不敢分辩分毫。
周围众人也都跟着跪倒在地,眼见着场面寂寂,无人再敢开口。
宋轻风突然想起全福临来前说的“哭天抹泪”的话,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挤出了一滴眼泪来。
李岏见她缩在一团,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不由停住了脚步。
宋轻风做势抹了抹眼泪可怜巴巴地道:“太子殿下。”
李岏心口一窒,好半晌才出言道:“孤方才受伤了,要在此养伤。”
“什么!”
云逍和宋轻风同时惊道。
云逍反应最快,一步冲上前去叫道:“太子殿下祖宗爷爷,您可别吓我,您哪里受伤了!快!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去传大夫啊!将军营里的大夫都抓过来!”
他踢了左右官兵,嗓子嚎得周围的人都吓得不知所措。
一时兵荒马乱。
众人簇拥着李岏进了营帐,高守带着东宫卫和虎翼军,瞬间将营帐围得水泄不通。
李岏方坐下来,大夫已经连滚带爬地到了。
四五个大夫围上前来,宋轻风好不容易在众人之间挤了个空隙,塞进了脑袋。
当着一众大夫的面,李岏慢慢伸出手来。
众人寻了半天,终于在他右手手背上,发现了一个比苍蝇腿长不了多少的一道口子,上面冒了一粒血珠子……
几位大夫拼命擦着额上的汗,庆幸自己方才跑得快,否则慢上一点这伤口就要愈合了!
云逍跪在一旁,攀住桌子腿死命嚎哭道:“太子殿下,您玉体娇贵,在这西山大营,别说居然见了血,就是掉了根头发丝,臣也万死难交代啊!”
而李岏低着头冷脸也不说话,任由大夫上药包扎。
不一时,却感到众人群里有一颗黑黑的脑袋。
微抬头果然瞧见宋轻风挤在众人之间,一双溜圆的眼睛看着他的手。
李岏蓦然感到一丝尴尬,咳嗽一声没好气地道:“好了!别嚎了!孤还没死呢。”
话音一落,云逍立马闭了嘴,笑嘻嘻地道:“臣这就给您收拾营帐,让您在此养伤,这么远赶回去,别把伤口颠簸得裂开了。”
“是啊,”老大夫连连附和道,“殿下这伤要好生静养,万不能受车马颠簸之苦。”
宋轻风抖了抖,缩回了脑袋。
上完了药,李岏挥退众人,抬眉与宋轻风道:“回去交差吧。”
宋轻风道:“是,殿下放心,方才妾已叫跟着的侍卫回去复命了。”
“那你怎么还在?”
“殿下受伤了,妾留下伺候您。”
“谁许你留下来?”
一旁云逍见状,忙上前道:“殿下息怒啊!您今夜留宿在此,臣战战兢兢,这才央求着娘子留下来的,娘子毕竟是殿下的人,照顾您更细致一些。这军营里头,能陪殿下骑马射箭练武的比比皆是,只是要照顾生活起居,没一个拿得出手。”
宋轻风心虚地连连点头。
她不敢说其实自己也不怎么拿得出手……
好在高守常陪着殿下在外头跑,更衣吃饭什么的伺候得很是顺手。
宋轻风不过是摆个样子。
终于等着殿下进去沐浴之机,云逍再也忍不住心痒,拉着她蹲在外头的角落里咬耳朵。
快近中秋,天上的月亮格外的圆,撒下满地清晖。
大营里头四处铺着月色,竟令人格外的心安。
云逍迫不及待掏出怀里的纸笔来道:“宋娘子,我可总算见着你了!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在这吃不香睡不好。您可千万要给我留个字!”
宋轻风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硕大的白纸,有些疑惑地道:“留什么字?留字做什么?”
云逍跳起来道:“怎么!难道你不知道你现在可是整个京师的大名人!所有人都在讨论你!大名人的字我自然要留!”
什么?大名人?
宋轻风在东宫闷了近两个多月,不知道自己如今居然还是上京城里茶余饭后的最热谈资。
她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角道:“我在这谁也不认识,怎么就名人了?”
“天!你当着这么多人就敢往殿下身上撞!那可是太子殿下!一般人见了就吓得两腿发抖的太子殿下!可惜那场宫宴我居然不在,实在太可惜了!!”
云逍连连拍大腿,大腿都快拍肿了,恨不能时光倒流叫他也凑上一份热闹。
“你说,你为何会这般胆子大,不怕把命丢了吗?”
宋轻风淡淡地道:“为了能靠近殿下,都值得。”
“啧啧啧,”云逍见她一脸认真,忍不住道,“你说说,你喜欢太子殿下什么?”
“自然是他的相貌。”
云逍呃了一声,属实没想到,却又有些不服气道:“论样貌,你觉得本公子长得如何?”
营帐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照得云逍唇红齿白,顾盼神飞,一双凤眼风流万种。
论样貌,太子殿下俊美,却常常冷着脸,带着迫人的威压,叫人不敢多看,可云逍,一身的艳丽逼人,只是颌下青须长了出来,才淡化了这一身有些女相的美,却还是叫人移不开眼。
宋轻风由衷地赞叹道:“都说京师出美人,你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
云逍得意莫名,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青茬道:“若不是为了在军营里头有些威信,早将这胡渣子剃掉,你不知本公子当年,就是往那桥上一站,满京师的女子,都走不动道!”
说完他又转了惆怅:“可是怎么就没有女孩子也愿意这样喜欢我呢?”
“你长得这么美,肯定招女孩子喜欢的。”
宋轻风看着他的样貌,愈发入了神。
他笑起来的样子,当真是热烈璀璨,令人移不开目光。
就像兰哥哥。
云逍噼里啪啦说道:“听闻你是年中才被宁安侯府从外头找回来的?”
“嗯。”
“以前在哪里过活?”
宋轻风看着他的脸道:“在彩云镇,那是西北的一个小镇,估计你没听过。”
云逍自然没听过,却激动地道:“西北的小镇!那你一定知道镇北军!你一定见过镇北军!!”
宋轻风摇头道:“什么镇北军?未曾听过。”
云逍恨铁不成钢,咬牙道:“苍天大老爷,镇北军你都不知道!你在西北居然连镇北军都不知道!你你你!那你知道白马战神吗!”
“白马战神?”宋轻风歪头想了一会,点头道,“好像有些耳熟,似乎听说过。”
云逍蹲得腿麻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天上的大月亮道:“白马战神就是我的神!他在我心中就像这天上的月亮,是我一辈子的梦想啊!”
宋轻风道:“他很厉害?”
“厉害?何止是厉害!那可是一人可挡千军万马!是天神下凡!遥想当年,他统帅着镇北军守我大雍万里边境,他的名字一出,就可叫整个北戎闻风丧胆,秋毫不敢犯。”
“我少时曾有幸在宫里见过那白马风姿,意气风发,实在令人神往。我来这西山大营,就是渴望有一天,能像他一样,驰骋疆场,以一敌万!”
云逍的眸子里倒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白马战神?”宋轻风喃喃念道,“他现在还在镇北军吗?”
云逍叹息了一声道:“唉,自然早就不在了,已过世多年了。”
“啊,”宋轻风有些遗憾地叹口气。
云逍看着天上道:“当年他夺了北戎的镇国之宝,回了京师,不想却被北戎暗探追索至此刺杀了。”
宋轻风一愣,转过脸道:“镇国之宝?”
“恩,就是一块破玉,镇国玉玺。这镇国玉玺在北戎,好比就是皇位保证,谁得了谁就能得北戎,这不北戎那帮老小子,没了这块破玉,现在还为了皇位争得不可开交呢!”
宋轻风挪动了一下蹲得发麻的腿道:“那镇国玉玺现在哪里?”
云逍耸肩道:“不知道,白马战神原是准备进宫献宝,不想被刺杀之后,这玉玺也一块消失了。”
说完他压低声音道:“不过听说后来寻到了,在宫里最安全的地方供着呢,反正北戎人是休想拿到了。”
宋轻风索性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衣角下挂着的荷包里掏摸了一会,摸出个糖来又塞了回去,最后从里面摸出个最小的糖来。
她将糖递给云逍道:“我瞧着你笑起来这么好看,说的又有意思,我喜欢你这样的,请你吃糖。”
云逍毫不客气,一把将糖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咬碎了一口咽了下去。
转头却见宋轻风捏了一颗含在嘴里,腮帮子鼓了起来,一脸的满足开心——
作者有话说:她哭了,她哭了?怎么办!
李岏偷偷伸进袖子里,指甲一划拉,划了一道苍蝇腿般的伤口。
这下她可以交差了吧!!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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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中道崩殂
宋轻风含着糖:“既然如此, 那你为何来这西山大营,不去镇北军?”
“唉,”云逍的眸子突然暗淡下来, “白马战神已去世好几年了,镇北军里只有他的传说。况且,况且我家那老爷子, 死活不让我出京, 就是来这西山大营,还是靠太子殿下出面, 老爷子才松了口!”
“唉,你不知道,我家老爷子, 那可是个鬼见愁……”
“他老人家发起火来, 便是我都只能缩着脑袋当乌龟……”
李岏沐浴完,天色已黑了,他踏出营帐,便见到角落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蹲在一块咬耳朵。
风灯飘摇, 照在她的脸上。
照见她咯吱咯吱地笑个不停,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
而一旁的云逍, 更是神采飞扬,大放厥词。
他转身复又进了营帐。
过了一会, 两人正聊得欢快, 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转过头来,却见高守站在身后。
他生得魁梧,便是微微躬身, 也如大树一般站着,对宋轻风道:“宋娘子,太子殿下吩咐,娘子既来了,今夜侍寝。”
宋轻风不情不愿地和云逍道别,沐浴完,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埋头进到营帐内间。
却见太子已着白色内衣,正倚靠在床头看书。
床头点着两盏细烛,亮光较一般的烛火亮些,只是照亮的区域却更小了一些。
刚刚好照在他的身体和手中的书上。
四周愈发显得漆黑,将光晕中的人照得白得发光,只有袖口的云纹淡淡闪着流光。
他低垂着眼眸,长眉如烟,却面无表情,即便听到有人进来了,眼皮都未抬一下。
宋轻风脑袋纷乱,一时忘了之前学的,这侍寝是该自己爬到床上去,还是等着他的吩咐,叫她爬到床上去。
等了一会,见他不理,只好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不想脚下突然一绊,险些摔倒。
响动声大了些,李岏合上书,掀起了眼皮看了她一眼,发现她长发披散,露出巴掌大的笑脸,脸颊透着粉,愈发显出一双眼睛又黑又圆。
只是却穿得整整齐齐,一套藕荷色宫装裹得严实。腰间挂着的香囊,依旧鼓鼓囊囊。
宋轻风感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扫而过,不安地扯了扯衣摆道:“来得匆忙,未带换洗衣裳……”
说完见他倚靠在床上,上身披着一件白底洒金的披风,里头分明只着一件里衣,下半身被一床薄被盖着。
不知穿了什么没有。
她忍不住心脏咚咚乱跳。
当即动手扯了自己的腰带,外裳滑落下来,露出内里杏色底衣,其实说来这事本该驾轻就熟,可还是忍不住手指发颤。
她走上前一步,直站在床边道:“太子殿下。”
李岏一眼瞧见她小小的身体,玲珑的曲线,在烛火余光中若隐若现,他感到喉头发干,移开了目光。
"你很闲?"
“什么?”宋轻风疑惑道。
“可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宋轻风想了想道:“效忠殿下的。”
“……”
有这样效忠的吗?
此情此景说出这样的话,难免不叫人想入非非,李岏闭了闭眼淡淡道:“地上是你的被褥。”
说着袖子一挥,竟将烛火灭了。
屋内立时陷入了黑暗之中,只有远处一只小小的白烛燃着,露出一点小小的微弱亮光。
宋轻风摸索着,果然摸到了地上铺好了被褥。
她等了等,见床上已没了动静,似乎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这才钻进被子里。
原来叫她来侍寝,是叫她来守夜。
这高守,话也不说清楚点,害得她方才白白紧张了半晌,想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忍不住脸颊滚烫,丢人!
可是这是她第一次给太子殿下守夜。
漫漫长夜,她终于可以一直一直没有顾忌地靠近他的身边。
营帐里头,燃着的冷香,叫她咚咚跳着的心,慢慢沉寂下来。
她渐渐适应黑暗,就着远处烛火的微光看向紧闭的床帘,似乎瞧见床上的人,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颜。
不曾想,李岏烦躁了一会,却出奇地睡了个好觉。
直到夜里突然被饿醒过来。
白日里没有胃口,不过随意吃了几口。
哪知这半夜三更,就开始饿得心中空空,腹内咆哮,仿佛能吃下一头牛。
他仰面闭目,在榻上忍了一会,到底忍不住,盯着黑漆漆的帐顶出声唤道:“来人。”
无人应声。
等了一会,居然还未有动静,李岏一时心中闪过不悦,又道:“来人。”
终于听到窸窸窣窣地声音传来,不一时,听到一个女子略显沙哑的嗓音:“太子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李岏一愣,才想起来今夜是她守夜。
一盏豆大的烛火被点燃,映在床帘子上,照见那个女子纤细的身影。
他想起睡前看到的景象,心中一紧,从床上坐起,隔着帘子道:“孤饿了。”
宋轻风有些发蒙,这半夜三更地喊饿了?这人生地不熟,她去哪里给他弄吃的?
“妾去外头问问,可能给您烧点。”
李岏却已开口了:“梨花木几上备着一碟子点心,你去取来。”
宋轻风举着小蜡烛,果然在昏黄的角落里头,找到了一盒子,打开里头果然摆放整齐一碟子点心。
居然还是温的。
她端了点心,准备从床帐的缝隙里递进去。
却见李岏一只手已撩开床帐。
宋轻风见他一身白色里衣松散,肩头已有些滑落,露出精致的锁骨,那锁骨在烛火下白的像是羊脂玉石一般。
又黑又亮的长发完全铺散开来,有些在胸前,有些在耳后。
因为刚睡醒,面颊上泛着粉,整个人少了许多白日的冷漠和凌厉,多了一丝少年人的慵懒和随意。
这时的他,与记忆里的人愈发的相像。
宋轻风原本半夜被吵醒的一丝不悦荡然无存,半点脾气也没有了。
连言语都温软下来:“太子殿下,这是点心,您慢点用。”
烛火照进来,李岏下意识眼睛眯了眯,便见这女子一双眼睛闪着烛火的光,飘忽地看着自己。
他蓦然想起那夜,她说喜欢他,那时候看着自己的眼神也是这般。
她说的,或许有几分是真的。
真是个痴人。
她对他的感情,终归不过是镜花水月,痴人说梦罢了。
李岏衣衫半解,也从不知遮掩,此刻也不想斥责这女子无礼,只是看着她道:“你准备就这样让孤进膳?”
宋轻风看了看,在床上用糕点,似乎确实不太妥当,遂道:“要不您下床来,坐桌子边用?”
许是夜深人静,李岏诧异自己居然没有发脾气,反而平心静气地扬声道:“高守。”
外头立时有人应答道:“属下在。”
而后却见他推门而入。
高守低垂着眉眼,余光瞧见宋娘子手中的点心,立时去取了茶几上水和口盂来,而后跪在床边。
李岏就着水来来回回漱了几回,又将手仔仔细细洗净了,而后高守又搬了一只很是小巧玲珑的茶几放在床边。
这才挥手叫他退下。
大半夜饿了吃些糕点,也弄得这般阵仗。
宋轻风一时有些无语,站在一旁,见他拿起一块绿色点心细嚼慢咽,愣是吃了半晌。
这糕点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看起来造型别致,闻起来清香扑鼻,这香味叫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只是没想到此刻夜深人静,这咕嘟声实在有些突兀。
宋轻风一惊,忙埋下头去。
却听李岏道:“拿去。”
她诧异地抬头,见他的意思果然是叫自己也吃,她不好意思了一下,当即取了一块瞧起来最大最好吃的玫瑰红酥。
果然入口绵软却是咸口的,外酥里绵,是从未吃过的美味。
夜里进食,本就不合养身之道,李岏吃了一块,抵住了腹中饥饿便做罢了。
抬眼却见宋轻风右手拿着拳头大的玫瑰酥,一口咬掉了半边,嘴巴塞得像仓鼠一般动着,左手却捧在下巴下面接着。
不过再一口,那糕点被送进了她的肚子吃了精光,而后又将左手接着的碎屑全都一点不落地倒进了嘴里。
李岏从未想过这普通的糕点竟这般好吃的模样,忍不住指尖痒了痒。
宋轻风也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糕点,意犹未尽,犹犹豫豫地又伸出手去。
哪知李岏却将碟子往旁边一挪道:“这是孤的,你吃一只已是僭越了。”
宋轻风无法,只好收了手,耷拉了脑袋。
李岏见状,皱了眉心道:“孤谅你一路辛劳,再赏你一个。”
宋轻风抬头笑道:“好耶。”
说着忙急吼吼去拿那只绿色的,谁知太过激动,一时手滑居然落了地。
她眼疾手快,低下身忙从黑漆漆的地上摸索着捡了,吹了吹气就要送进嘴里。
“你做什么!”
李岏见状,从床上起身一把扯过她的胳膊。
他是男子,力道太大,竟将她拽倒在床上,生生压在了他的身上。
两人皆穿着单薄的里衣,肌肤相触之间,滚烫如火。
床上的小桌案在这番动作之下滚落到了地上,扑通一声,案上的糕点碟子也倾倒在地。
好在地上铺着层绒毯,碟子只是发出一声闷响,里头的糕点洒了一地。
宋轻风陡然看到近在咫尺的脸,看清了这眉眼,也看清了眼角下的那粒小痣。
她心思涌动,下意识紧紧抱住了他,将脸搁在了他的胸口小声呢喃道:“兰哥哥。”
李岏感到她颤抖的胳膊环绕了自己,紧紧勒住了自己的腰身。
小小的耳廓,在烛火下红得如透明的一般。
少女特别的体香扑鼻而来,触手的肌肤竟叫他觉得如云朵一般轻盈而绵软。
他的身体比意识先行一步,抢先热了起来,一股暖流涌动。
李岏身体一用力,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他摸索着,扯开身下人的衣裳,她一动不动任由他动作,只是双目迷蒙地看着自己,里头闪着千万繁星一般,涌动着的感情叫他心中咯噔一声。
他浑身发热,满头是汗,力气也大得惊人。
宋轻风忍不住轻叫出声。
只是突然想到这是军营,外头不过几步之外就站满了人。
她忍不住浑身一红,死死咬住唇。
李岏见她锁着眉,双眸中水光潋滟,不由停了停,好一会张口道:“若你能一直安分守己,即便孤娶了太子妃,也会护你平安,过几年若是有了子嗣,虽然正妃之位不能,但是……”
宋轻风双目陡然睁大:“子嗣?”
李岏见她这般激动,点头道:“是。”
宋轻风却陡然撑出一只手来抵住了他的胸口,双腿收了收,叫他前进不能。
他动作受阻,不由一愣道:“打开点。”
哪知宋轻风不但没有照做,反而变本加厉,不知死活地生生将他推了出去。
李岏不由目瞪口呆。
在这事上,她一向是乖巧听话,对他言听计从,今日居然这般?
还未开口,却见宋轻风一双黑眸双目环顾,颤巍巍地问道:“这里是军营,那这里有避子汤吗?”
“避子汤?”原来她在担心这个。
“这里自然没有,”李岏道,“待天亮回京之后……”
哪知还未说完,身下的人却双手彻底推开他,鲤鱼一般一骨碌翻转到了旁边道:“那可不成,这样至少耽搁好几个时辰,谁知道还有没有用!”
李岏不想做事做到一半,人却跑了,一时不上不下,心里如点了炮仗一般震天作响,浑身的血气反涌上脑。
白玉的面颊顿时红成一片,冲天恶火。
哪知那女子完全没感觉到自己在玩火,却哆哆嗦嗦摸索衣裳要穿——
作者有话说:李岏:云逍,吐出来!
云逍:吐……吐什么?
李岏:我老婆给的糖!我都没有吃过!!
我也半道崩殂了[爆哭]改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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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同寝
李岏咬牙本想好生教训她, 可看她颤巍巍模样,一时却住了口。
许是之前给她规矩太过,就怕成这般模样。
他耐住性子道:“若是真有了, 只要孤不说什么,没人敢有意见。”
原以为她会欢喜雀跃地跑过来,哪知这胆大包天的女子却自顾穿好衣裳翻下了床, 自己跑到隔壁去了。
只听得哗啦哗啦的水响, 不知多久她又缩着脑袋跑回来,便钻进地上的被窝里。
连脑袋都埋了进去, 只给自己露出一小截黑发。
而后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来:“殿下早些休息,睡了。”
李岏一时呆在了当场。
他咬了咬牙,也翻身进被窝, 然而浑身的热血起来容易, 想凉下去,又岂是易事?
他躺在床上,连脑袋都开始一阵阵犯疼,浑身猫爪一般的难受。
只是他自许定力惊人, 愣是躺着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 却听一阵嘻嘻索索地声音。
他睁眼看去,却隐约瞧见被窝里伸出一只弱白的小手,正偷偷摸摸将地上散落的糕点捡到被窝里去
方才就是她要去捡地上的糕点来吃, 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李岏越想越气,气血翻涌, 哗地坐了起来, 皱眉道:“这些还捡来做什么!”
闻言宋轻风的被窝动了动,一双黑眼睛露出来,分明隐约瞧见底下腮帮子鼓鼓的, 还在动来动去。
“”
李岏眉心跳动,咬牙道:“地上捡的,你吃了?”
宋轻风好似咽下了最后一口,这才将自己的脑袋扒拉出来,有些心虚地道:“额,殿下方才不是允我吃了么?”
说着目光飞快地对着散落在远处的扫了一眼。
你!
“落在地上的你也吃?”
宋轻风摆手道:“没事没事,我掸了掸的。”
冥顽不灵!
李岏懒得再与她多说,摆手道:“随你。”
随知宋轻风听闻,立刻从被窝里爬出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巾帕来,将地上的糕点全都捡了,一个个小心地吹了吹,包裹得严严实实,而后塞进了怀里。
他看着她胸前鼓囊囊的一团,陡然想到之前见到的光景。
不由转过头去。
方有些静下来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
他咳嗽一声,转头想起她方才吃糕点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连碎屑都怕浪费。
终于转移话题,不确定地问道:“你以前,缺吃的?”
宋轻风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也不瞒着他道:“我自小一个人在外头,缺吃少喝再自然不过。”
“一个人?你的母亲?”
他记得她是宁安侯在外头的私生女,宁安侯风流成性,有私生女并不稀奇,但是她总归有母亲养大。
宋轻风道:“或许有吧?我不记得了。”
“什么?”
“我有记忆以来便是一个人了,六七岁之前的事好像记得又好像忘了。”
李岏心中讶异。
没想到她居然六七岁就是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漂泊,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心中一沉,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脑海中陡然冒出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小脸脏兮兮,眼睛却又黑又亮。
那小女孩仰着头看他,可怜兮兮地摸着肚子道:“哥哥,我好饿。”
李岏皱了皱眉,将这突然冒出来的怪异想象甩到了脑后。
他努力回想先前送来的她的卷宗,可惜那时他并未打开细看,并想不起来更多的信息。
只得问道:“你的生辰是哪日?”
宋轻风冻得裹进被窝里去,随口含含糊糊地道:“不记得了。”
她连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都不记得了,哪里还记得什么生辰。
屋内的烛火极暗。
照在床上和地上的两人。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事情。
好一会李岏看向宋轻风的目光多了丝难见的温和:“想来你少时失怙,定是受了许多欺凌。”
宋轻风哈欠连天道:“也还好吧,习惯着,习惯着,就好了。”
“想来太子殿下小时候,一定是这天底下最叫人羡慕的孩子。”
李岏沉默了一瞬,一会才道:“是,孤自出生便是储君,自小锦衣玉食,奴仆环绕。不过,这世上之事,又哪里是十全十美。”
宋轻风微微点了点头,他虽然奴仆环绕,整日里身旁围着许多人,可他却总好像是一个人,没人能真正地走近他。
在这暗夜里,李岏笑了笑道:“其实不管是在民间,还是在宫里,无父母之爱的孤儿,都会受到欺凌。”
宋轻风见他坐在床头,突然现出半点颓唐,加上他略显文弱的气质,瞧起来竟是脆弱模样,与他平日里大不相同。
不由道:“好在殿下的父母具在,父母之爱俱全。”
李岏抬头,露出一丝冷笑。
“便是殿下的亲事,听闻陛下与皇后娘娘也是极为关心,还特意为您设了这场菊花宴,叫您去相看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呢。”
李岏不语,谁知这场宴,是不是鸿门宴?若是在宴上做了什么手脚,强逼着他娶了谁,是想要他当着一群人的面公然抗旨?
“只是殿下为何不去?难道您心中已有喜欢的姑娘了?”
说到婚事,宋轻风的瞌睡去了大半,好奇地半伸出身子,八卦道:“听闻您喜欢的就是那个祝家大小姐!长得确实不赖,您既喜欢她,你们又门当户对的,直接告诉皇后娘娘就好啦,听闻她极温柔,定会顺了你的心意。”
李岏转了冷脸道:“这不是你该谈论的。”
宋轻风八卦的心受了打击,低头道:“哦。”
“今夜你此番做派,放平日里孤是绝不能容的,只是谅你入府不久,也算年少无知,绝不要有下次。”
宋轻风见他又恢复了满面的冷意,彷佛方才的脆弱少年,不过是昙花一现。
反应这么大,看来确实叫她说对了。
她原就困得不行,不过是强打精神,听闻此言,只是慢慢道:“是了,妾知晓……哎呀!”
一声惊叫,将李岏惊地一跳。
“怎么了?”
却见宋轻风捂住肚子,小脸皱成了一堆,哎哟哎哟地道:“肚子疼。”
李岏刚下去的火又窜了上来,冷斥道:“不让你吃非要吃!就是自找的!”说完却扬声道:“高守,叫太医。”
“是。”屋外高守应道。
宋轻风却先一步哗地坐起来,拿着被子将自己裹成了蝉蛹:“别叫人,别叫人。”
李岏见她披头散发可怜地看着自己,皱眉道:“不叫太医,你想上天?”
“不,不上天,就出去一下。”
宋轻风裹着被子爬起来,如蝉蛹一般顾涌顾涌地跳走了,跳走前不好意思地朝他笑道:“殿下您睡吧,我……我方便方便。”
“屋外冷,快些。”
“知道了。”
好一会宋轻风神清气爽地回来了,昏黄的营帐内烛火燃着,却见李岏还坐在床头,连件衣裳都没披。
灯火照着他冷峻的眉眼,此刻不知从哪里摸了本文书,正自看着。
他居然在等自己?
宋轻风心下生了感动,裹着被子跳到床边歪头笑道:“太子殿下您对我太好了,居然还在等……”
哪知李岏却抬头道:“孤知道了,巡防营此番做派,不过是在给某人让路。”
“啊?”
宋轻风这才尴尬地发现,床旁的黑暗里,还站着个人,正是高守。
“你下去吧。”
高守冷着脸飞快地扫了她一眼,便行礼退下了。
宋轻风有些尴尬,乖乖地跑到地上重又躺好,没话找话:“殿下您这么晚还忙呢。”
李岏并不睬她,只是低头看着文书。
不过片刻,却听闻轻鼾声响起。
他转过头,鼾声正是从她被窝里传来的。
这声音太过陌生,陌生地叫他心头生了异样,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睡着,更别提打鼾。
只是她整个人又全都埋进了被窝里,小小的被面只有一点微微隆起。
让人怀疑里头是否真的有个人。
这般睡觉,连呼吸都困难,对身体极为有害。
不知是哪里养成的恶习!
李岏忍了忍,到底忍不住,冷着脸下床,走到近前躬身一把拉了被褥。
宋轻风小小的脑袋被从里头挖了出来,只是此刻睡得很深,咂巴了一下嘴也不反抗。
嘴角居然还残留着糕点的碎屑。
他蹲下身,下意识要去掸掉了那碎屑,手快要碰到脸颊时,才猛然惊醒过来。
吓得如被烫了一般缩了回来——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明晚的更新放在周五晚上11:30,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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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火丹
天还没亮, 宋轻风就被一阵一阵的呼喝声吵醒了。
抬起头,却发现床上已经空无一人。
竟不知何时人已走了。
她困得捂住脑袋,又躺了回去, 迷蒙中却听有细细的人声自门口传来:“宋娘子到现在还没醒吗?殿下的床褥还未收拾呢。”
她一惊,想起来如今在西山大营,不能落下脸面。
连忙起床, 随意洗簌走到外面, 发现军营里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众人居然早都起床了。
高守守了一夜,顶上了两黑眼圈,此刻也没去护卫太子殿下, 只是站在门口。
宋轻风瞧了瞧他, 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尴尬。
哪知高守飞快道:“太子殿下去了校场,晌午便会起驾回京,殿下让娘子自行在此等着就是,或可四处转转也行。”
不等宋轻风回答, 他说完便转身飞奔走了。
用完早膳, 她无所事事,索性也没见到昨日可怕的铁人面具,也没人拦着她, 干脆在军营里四处走走。
不一时却听到远处呼喝马蹄之声,走近了才发现居然来到了一块校场, 场内许多马在狂奔, 扬起尘土阵阵。
场中许多兵士,一手执缰,一手执弓, 在马上疾驰中,单手脱了缰绳,弯弓搭箭。
上头的鼓手击打着鼓面,咚咚作响,场边的将士们呼喝声山呼海啸。
当真是热血景象。
众人之中,她一眼瞧见远处的太子殿下。
他并未穿着甲胄,也不在校场上,反而穿着一身玄黑色的长袖锦袍,端坐在场边的一处高台上,气质矜贵令人不敢逼视。
身旁站着的,是一个身披重甲的将军,瞧着四十来岁的模样,目光移动间,从她身上扫过。
便是隔着这么远,宋轻风都叫他看得全身一惊,低下头去。
宋轻风默默地退到人群里,和着众人一起观着场中正在进行的演练。
看着看着,竟看出了神,浑身的热水也跟着沸腾了起来,不自觉跟着其他人一起欢呼起来。
不知看了多久,一人凑上前来笑道:“怎么样!这校场演兵,是不是特叫人热血沸腾?”
宋轻风转头,却见云逍站在一旁,他今日倒是穿了一身黑色轻甲,衬得人唇红齿白,明媚不凡。
只是那面上得意神色,好似在校场上纵横驰骋的是他一般。
宋轻风连连点头:“确实。他们这骑马射箭的本领,实在叫人佩服。”
她倒是有些明白昨夜这云逍所言。
若她是个男儿身,只怕也想在这军伍之地驰骋。
云逍抱臂叹道:“只可惜太子殿下受了伤,今日无缘得见殿下百步穿杨的绝技,令人惋惜。”
“百步穿杨?”
她记得那日祝家小姐入东宫时,便连连赞叹太子的骑射了得,她只当是吹捧之言。
云逍道:“那是自然。太子殿下十二岁时就进了军营,十五岁便已战绩斐然,可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听说他老人家在这骑射上,更是百发百中,一骑绝尘,说来也只有我的偶像白马战神能与之相比了。若不是我早先一步拜了白马战神为偶像,就要拜殿下为偶像了。唉,只是近几年殿下一心向学,很少再舞刀弄箭了。”
“是么?”宋轻风抬目,看向远处高台上的白色人影,安静地彷佛整个激烈的校场演练丝毫影响不了他。
“他的剑术也很厉害吗?”宋轻风问道。
云逍想了想道:“这倒不知,未曾见殿下舞过剑。”
“哦。”
“为何问这个?”
宋轻风笑了笑道:“随口问问。”
“站在殿下旁边的那个黑着脸的是谁?”
云逍看都没看,却面上现出一丝紧张来道:“是不是瞧着像旁人欠了他十吊钱的那个?”
“对对对!”宋轻风连连点头。
“那便是我们西山大营统帅,一品武侯,谢危谢大人。他武艺高强,又一向铁面无私,冷血无情,这军营里头没几个人不怕他。”
“他是大营统帅?”
“是啊。”
宋轻风扬着脸笑道:“我听别人叫你大将军,以为你是此处的统帅呢。”
云逍尴尬地挠了挠脑袋道:“我自然也是,不过是副的,副的,我小小年纪,能当个副的已是天赋异禀了!”
“怎么昨日不见他?”
云逍道:“安西四镇地动,数万人受灾,个把月前谢侯带着物资前往支援去了,今晨天没亮方赶回来。”
宋轻风没有言语。
云逍道:“在这站着也无聊,我带你去射箭如何?”
宋轻风退后一步,连连摆手道:“我,我不会啊。”
“哎呀!”不会才要叫你的嘛!
云逍在这军营里呆得淡出鸟来,而今终于找到个比自己射箭差的,哪里肯轻易放过,得意地道,“我教你!很简单的。”
宋轻风半推半就,跟着走了。
高台之上,李岏扫过消失在远处的两人背影,便转回头去,拿起茶盏来喝了一口。
不过轻抿一口便放下了,他摸了摸被包扎的手背,开口道:“谢侯。”
旁边挺身而立的谢危见问,忙抱拳行礼道:“末将在。”
“安西情形如何?”
谢危答道:“朝廷的赈灾还算及时,各地粮食调拨也算顺利,奔赴在一线的镇北军补给也接上了,安置好灾民之后,便准备回营去。数十万灾民皆感念太子殿下和顾大将军,顾将军也让末将转告殿下,镇北军一切安好,殿下莫要挂心。”
李岏叩了茶盏边缘道:“近日孤收到消息,说有上百灾民在往上京方向来。”
谢危皱眉道:“怎么会?臣一路袭来,未曾听闻,按理说当地既已有赈灾粮和庇护所,灾民该就地留守才是。”
李岏自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他。
“前些时日,孤收到暗探密信,北戎已派了奸细前来。”
谢危躬身接过,不过扫了两眼,面色一变道:“近年北戎皇室诸皇子夺嫡,愈演愈烈,太子殿下,您是担心北戎人会借机浑水摸鱼?莫非,这奸细就混在这批灾民之中!”
李岏道:“孤不得不这样想。北戎嫡子之争的关键,便是镇国玉玺,谁得了玉玺谁便得了这北戎的名正言顺。这些年边境有镇北军守着,上京城又防控严格,让他们没有可乘之机,可若是借此时机混入上京,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说完他转过头来,眸色淡淡地看着身旁这位朝廷上将军。
他话说的含蓄,谢危却已明白。
此次安西地动,镇北军半数而出,却因粮草不继,被困在灾区。而当今陛下对镇北军是个什么心思,他自然清楚。若是北戎人趁机混入,一可伺机夺回镇国玉玺,二则……
借此从内部击破,离间君臣情谊,并非不可能。
这是北戎内部嫡子之争,对于我朝,又何尝不是陛下与储君之……
还未想完,谢危感受到对面投来的目光,虽然对方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但这目光淡淡的,却似乎已看穿了他心中所想。
他忍不住心中一惊,冷汗从额上滴落下来,埋下头道:“太子殿下,末将誓死效忠殿下。”
李岏道:“孤十八岁生辰将至,各地官员藩王入京朝贺,你且派人在上京的各个关隘把守,若是遇到灾民,好生带去城外皇觉寺安置下来,若是其他可疑人,也不必惊动,派人跟着就是。”
谢危迟疑了一瞬道:“殿下,既怀疑有北戎人的奸细混进流民里,何不将人全都拦截不得靠近京师?末将再派人将人扣了一一排查,这样方万无一失。”
李岏转过头来看着他,双眸中冷若寒霜:“若是为了一两个奸细,便要抓捕上百灾民,这行径与北戎何异?”
谢危被他冷声所慑,跪地汗颜道:“是!末将惭愧。”
李岏自座位上起身,拂袖离去……
宋轻风被拖到了一块营帐的后头,那里立着一只小靶。
几个官兵瞧见云逍来了,具都行礼道:“云将军。”
云逍摆手道:“去去去,去其他地方玩去,这里我包了。”
说着他颠颠地跑到靶子旁,将那靶子拖到近前来,又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柄半大的黄杨弓来:“这是军营给年纪小的新兵用的,正适合你。”
说着他自己射了一箭,不想这箭居然中了靶子,虽然只是外围一圈,但于他已是超常发挥,还没来得及得意,却听旁边宋轻风已经鼓掌赞叹道:“你好厉害,这样随意一拉就能中!”
云逍转头,见她一双黑圆的眼睛看着自己,里头一片真诚的赞美,不由嘿嘿笑道:“失手失手了,不过小菜一碟,你照我方才做的来试试,射不到很正常的。”
宋轻风接了弓箭,照着云逍的模样,用力拉起弦,对着靶子用力一拉。
只听箭弦“铮”地一声,箭头居然笃地一声,射在了靶子中间。
云逍忍不住双目圆瞪。
宋轻风挠头不好意思地道:“侥幸,侥幸。”
云逍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这是侥幸,运气倒是不赖。”
说着他转了转眼睛,又将靶子搬回了原来的地方道:“这样来试试。”
宋轻风抓起另一支箭又瞄了一下便射了出去。
云逍眼瞧着那箭头飞到半途,划了道弧线就落了下去,连靶子边都没摸着。
他心中这才落定,心道方才果然只是侥幸,还好自己没丢人。
只是云逍原不过带她来消遣,打发时间,哪知她摸到了弓,却好似上了瘾,再难放下。
没一会就面色通红,双臂似乎都在微微发抖,不由道:“宋娘子我带你去歇歇吧,这弓箭非一日之弓,要想射得好,没个一年半载的刻苦练习是不成的。况且你是个女孩子,练个玩玩罢了。”
宋轻风却瞄着靶子道:“女孩子难道不能做神箭手吗?想要练成你这样的水平,需要多久?”
云逍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像我这么厉害的可不是靠练就能练出来的,有时候还需要一些天赋。”
“呵。”
说完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云逍脸皮一热,堆了满脸的笑才转过头去道:“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啊?”
李岏看也未看他,径直走到宋轻风旁边,却见她面颊微红,额上已生了汗,一粒晶莹的汗珠顺着细长的脖颈滑落进衣领。
他低下头,拿起她手中那只黄杨木弓,一把扔了道:“用这样的弓练,一辈子也就和云逍一样的水平了。”
云逍尴尬地笑了笑道:“这……这不,宋娘子力气小,刚合适。”
李岏与宋轻风道:“你想学射箭?”
宋轻风扯了扯裙边,点头道:“是。”
不想他却未问她为何想学射箭,只是伸了伸手。
跟在后头的高守立时呈上一只雕花铁红色的大弓,李岏接过来,随手弯弓搭箭,“嗖”地一声,那箭正中靶心。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左右不过眨眼之间,他连瞄准都没有做。
宋轻风忍不住张大嘴巴,惊地合不拢嘴。
果真百闻不如一见,云逍再如何吹嘘,也不如亲眼所见的震撼大。
李岏射完一把将弓扔给了高守,而后道:“练箭,需要的是人弓箭,三者合一,这箭就像你自己的手,每一下打出去,总能准确找到位置。所以练箭刚开始要做的,是找一只合适的手。”
宋轻风见他居然主动讲学,激动地道:“太子殿下,您能教教我怎么选合适的手吗?”
“没空。”
李岏说着转身就走。
宋轻风无语。又忍不住追在身后问道:“太子殿下,您的嘴怎么了?”
李岏冷着脸只作未闻,但是唇边火丹却愈发火辣辣地又疼又痒。
今晨太医已用了药,却丝毫不见成效——
作者有话说:李岏:高守呢?高守人呢?
小喽喽:高大人睡觉去了。
李岏:让他来!让他扛着孤的雕花大弓来!!
明晚见~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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