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沈谏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
他被救出宫廷时,只是个四岁的稚童,逃亡途中又生了一场重病,醒来后便失去了之前的所有记忆。
只依稀记得在一处漂亮的庄园里,有人抱着他下跪磕头,声泪俱下地诉说着什么。而后那位身姿挺拔清贵的青年长叹一声,走过来牵住了他滚烫的小手,目光在他尾指处久久流连。
“你叫沈谏,是兰京沈氏的孩子。”
那个人如此说道,“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父亲。”
父亲是个对子侄十分严苛的人,却待他极好。
即便他资质平庸得不像沈氏子弟,即便他在兄长沈静庭的衬托下宛若泥石般黯淡无光,父亲也从不逼迫或是苛责他,反而给足了他远超常人的包容与自由。
唯有一事,父亲再三告诫,语气严厉:绝对、绝对不可让任何人看见他尾指的小痣,哪怕是至亲之人!
父亲说,那三颗遇热方显的小痣,乃是“妖异不详”的象征,会给他和沈氏招来灭顶之灾。
这样的严厉告诫,前所未有。
沈谏便谨守这个秘密,从无懈怠。
无论严寒酷暑,只要有外人在,他也只能用低于体温的冷水濯手。沐浴更衣时,更要屏退左右,独自进行。
除了偶尔会因这“不详厄命”而苦恼外,他的少年时期可谓是顺风顺水,再无其他的忧虑。
直到他十四岁那年,琅琊王氏来与沈氏议亲。
那是太和二年的雨季,天地间浸透了潮湿的青翠,连空气也染着朦胧的绿意。
他更衣妆扮妥当,在仆从的催促下匆匆赶往正厅见客,猝不及防的,于廊下撞见一人。
十五六岁的少女,靡颜腻理,气质疏离,薄如蝉翼的淡青色绢纱缭绕周身,如烟似雾,整个人流转着月霞般朦胧而清浅的光晕……若遗世独立的神女,微微仰首,专注地望着檐下斜飞的雨丝出神。
听到他冒失的动静,少女淡淡转过冷艳英气的脸来。
宛若玉山映雪,令沈谏的世界霎时一亮。
非是雨光映亮了她,而是她明亮了整个潮湿的雨季。
“我不识路。”
她清清冷冷道,声如碎玉相击,“不知如何回客室。”
雨滴敲打在材质特殊的廊檐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又似是落在他的心间,荡开层层情窦初开的涟漪。
她叫王娵,字璇玑。
是琅琊王氏当之无愧的掌上明珠,亦是此番与沈氏结亲的既定之人。
她选择了沈静庭为夫婿,沈谏一点也不意外。
失落是有的,伤心也真切,甚至还有一点难以启齿的嫉妒……然而更多的,是“果然如此”的释然。
从小到大,他什么都比不过兄长,什么都不如兄长,早就习惯了被忽视、被挑剩的感觉。
容貌、才学、风仪,兄长永远都是“冠绝兰京”,是众人嘴里交口称赞的“世家典范”;而轮到他时,大家最多夸上一句“这孩子生得真讨喜”。
讨喜也没什么不好,做个活在长兄光环下的小废物,也没什么不好。
阿嫂和长兄皆是天之骄子,一样的满身傲骨,一样的从不低头。他们婚后多有龃龉争执,每每都是沈谏从中调停,劝了这个又哄那个,忙得像是陀螺旋转。
二位都是他心中至亲至重之人,他不愿见任何一人伤心。
可偶尔……只是偶尔,他看着因负气的而彼此背对夫妻俩,心中也会生出那么一丁点的怅惘:为何兄长总是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切,却又不加珍惜?
很快,阿筠出生了。
他做了叔叔,也定下了自己的亲事。
如果他不曾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份,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该有多好?
在他成亲之前,那位曾将他救出火海、已至弥留之际的太子家臣找到了他。他这才知晓自己尾指上那三颗红痣并非不祥之兆,而是真龙血脉的象征!
他惊愕、惶恐、怀疑,整个人如坠迷雾般不知所措……全然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未婚妻就站在门外,将这一切秘辛听了进去。
鲜血喷洒,未婚妻睁着美丽的眼睛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茫然看向收剑入鞘的家臣死士,惨叫着跌倒在地,连连后退。
那是筑起他基业的第一具骸骨,第一个牺牲品。
接下来几年,他犹豫过,挣扎过,逃避过。
他其实没有什么野心,也不想背负如此沉重的命运。
直至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他视若生父的沈氏家主,宁可举阖族之力扶持身为宗室子的琅琊王,也不愿站在他这位真正的皇孙身边,积压了二十余年的失望与不甘终于如洪水决堤,冲垮了他最后的一丝希冀。
他曾以为,父亲予他的自由,是出于偏爱与认可。
直到此刻方明白,所谓的“纵容”,不过是因为父亲对他从未有过期待。
为什么?
明明他才是真龙血脉,不是吗?
说来也好笑,他最开始迈出这一步,只是为了做出一番事业,好让父亲和兄长刮目相看,想证明他也能成为主宰天下的明主。
可这世间的许多事,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他需要钱来疏通人脉、豢养情报网,就像一个无底洞,将他这些年经商所得的钱财、定亲所得的嫁妆尽数赔了进去,却仍张着一张深渊巨嘴,嗷嗷待哺地向他索取更多。
他无法停止,因为身后会有无数同盟的手推着他前行。
最后,他不得已将主意打到了阿嫂的嫁妆上。
王氏的陪嫁十分丰盛,田产连绵、矿山叠翠,协助管理矿产的从弟又与他十分相熟。神不知鬼不觉地动一点手脚,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可他没想到,阿嫂竟那般聪慧敏锐,不仅发觉了账目的不对,更已对从弟之死生疑。
他很清楚,一旦自己暴露,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他枯坐一天一夜,身上一阵阵发冷,挣扎着、惶恐着、哭泣着,踏上了前往燕子岭的山道。
这无疑是个艰难的决定,以至于在他与那群贪婪凶狠的燕子匪谈判时,竟然因心神恍惚而误用了热水濯手,暴露了那三颗嫣红的小痣……
恰如他此刻无法隐藏的剜心之痛。
埋下祸根后,他佯做行商归家,在侄儿沈筠的恳求上匆匆清点人马,冒雪前去“追回”阿嫂,去面对那个他早已心知肚明的结局。
那一路的慌乱并非作假,甚至于数次险些从马背栽下。
当他踉跄着靠近马车,掀开那道染血的车帘,望见里头阿嫂的惨状时……他终于泪流满面,抱着头、张大嘴,从胸腔中迸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凄厉怪吼。
是他,设计杀死了他仰慕了十八年的,最重要的那个人。
他觉得心中也有一块地方随之死去,再也感受不到世间的温情。
阿嫂死了,琅琊王于兰京登基,上天像是给倒霉的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令他机关算尽,最终竟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带回阿嫂尸首的那日,他命人给燕子岭的山匪通风报信,赶在沈、王二氏到来前将他们藏匿起来,并毁去了一切证据。
山匪们视他为救命恩人,甘愿为之效劳。当然,那些不愿归附于他、生了金盆洗手之心的贼寇,早就被处理干净了,留下来的都是最凶悍的亡命之徒。
就这样,他有了第一支死士队伍,顺利将他们渗透进了各大世家门下。
随着父亲的仙逝,这世间再无人阻止他的步伐。
只是偶尔,他仍会被噩梦惊醒,在泪水和痛苦中睁眼到天明。他知道,兄长一直想替妻子报仇,他不能留下祸患。
可他实在不愿再失去另一个亲人了。
他假托鬼神之说,谎称阿嫂的魂魄困于幽冥、不得安宁。兄长果然信以为真,竟真舍弃家主之位与锦绣前程,上山避世清修,日夜为亡妻祈福超度。
没几年,他得知亲生妹妹身死的消息——
这个可怜的女子尚未助他完成大业,便追随她的夫君,死在了谢氏的内斗之中,只留下一个尚未成年的儿子。
那真是个心思深沉、聪慧过人的少年。只一眼,他便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谢叙对权势并无执念,只是无法容忍与庸人为伍。他享受着布局操纵的快感,意图在煌煌史册中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名字。
谢叙助他重创了丹阳郡王,削减了长公主的威信;又挑起世家与朝廷的争端,令萧青璃左右掣肘;最后,他借“杨窈”的手鸩杀了天子,为今日的收官埋下了漂亮的伏笔。
唯一的意外,便是沈荔。
这个孩子和她的母亲一样敏锐,竟凭借些许的蛛丝马迹,便推演出了他的全部计划。
而今摆在他面前的,是和十三年前那个风雪夜一样的抉择——
艰难,而心痛的抉择。
……
沈荔猜出那三颗红痣的秘密,还得从那坛乱人心智的鹿血酒说起。
饮了酒的萧燃浑身炙热,汗水淋漓,胸口的牙印随着大开大合的动作渐渐清晰显现——那是春日她用煖脂在他身上作画时,染料随着牙印渗入皮肉下,所留下的殷红印记。
那一瞬灵光乍现,勾勒出一个骇人的设想:
一个人的尾指上,生出三颗红痣的几率终究太低了些。会否那根本不是小痣,也并非胎记,而是章德太子妃用煖脂刺进孩子的小指,刻意留下了可供辨认身份的印记?
她忽而想起,遇热方显、风靡宫廷的隐霞妆,不正是这位章德太子妃以煖脂绘就吗!
如此一来,叔父常年佩戴约指、且从不用热水濯手的行径,似乎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样的猜想令她脊背发凉。
她不得不连夜修书,急送父亲手中,以此求证更多的尘封旧事。
父亲的回信令她心惊:叔父幼年经历成谜,当年也的确与“意外身亡”的从弟交往颇深。更重要的是,祖父与谢氏是世交,更与前朝太子麾下的某位文臣有过生死之谊。
加之在琅琊时,外祖母出示的那些泛黄信笺,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想。
原来母亲当年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竟是这么个意思!
当她选择将真相公之于众时,那些尖锐的铁证,已经先一步刺痛了她自己。
她的至亲,竟然是死于另一位至亲的阴谋下,世间还有比这更荒诞、更残忍的真相吗?
沈荔模糊了视线,火把的暖色被泪水浸碎,化作破镜般锋利的金光。
但她仍在萧青璃的搀扶下笔直地站着,固执地睁着眼眸,望向缓缓摘下约指、将手掌置于火把下烘烤的沈谏身上。
她试图看清沈谏的那一抹神色。看他是否会像被拆穿身份的杨三娘那般,剥离伪装的假面,露出真实而狰狞的内里……
然而没有。
当他小指上那三颗殷红如血的小痣,在热浪的烘烤下逐渐显现出鲜艳的色泽时,他依旧是那副俊秀和气、又有点倒霉的平凡模样。
“这么多年了……”
沈谏似是感慨,又似是释然,“我终于能堂堂正正的,烘一烘冻僵的手掌。”
他徐徐叹息一声,转过身面向沈荔时,眼泪已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砸在清冷的玉阶上。
“阿荔,我从来都没想过伤害你。”
他似是在看她,又似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泪眼婆娑地恳求,“过来这边,别让叔父为难。”
沈荔轻轻摇首,决然地后退一步。
“去将令嘉请过来。”谢叙吩咐扈从。
部曲闻声而动,如浪潮般层层扑向禁军。渐渐的,禁军渐显疲态,折损颇重,几次三番有乱军突至沈荔面前,皆被萧青璃挥刀斩杀。
“大局已定,天命已至!”
沈谏满面哀痛,握紧双拳嘶声道,“阿荔,你何苦如此!”
刀光剑影中,沈荔握紧了腰间的笔袋,声音沙哑却清晰:“叔父已落子,我却还未收官。”
她还有一枚暗棋,尚未现身。
算算时辰,应该也快到了……
仿佛回应她心中所念,远处忽然杀声震天!数百兵马自山坡俯冲而下,如利刃直插毫无防备的乱军腹地!
他们就像是暗夜中突然降临的修罗,如潮水蔓延、散开,顷刻间便将乱党冲得七零八落。断肢与鲜血四溅,惨叫声不绝于耳。
暗夜深沉,难辨旌旗,唯见一道灼然若烈焰的身影拍马狂奔而来,踏过升仙桥、冲破陵寝门,长枪横扫之处如切瓜割菜,一片齐整的血肉横飞,杀出的血路竟无人敢填补!
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疾电、一个战神,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直奔眼前!就连沈谏也不自觉后退数步,被那股迎面扑来的杀气震得面色发白。
与此同时,石壁栈桥之上,箭矢如雨,射向围攻地宫的部曲之间。
谢叙顺着箭雨飞来的方向望去,略一皱眉:“沈此君。”
此刻他不应该昏睡在府中,“重病”不起吗?
可若不是他,栈桥上那徐徐升起的“沈”字旗帜又属于谁?
“援军!是援军来了!”
被困地宫的百官老泪纵横,高声欢呼起来。
“丹阳郡王已至!”
萧青璃拔刀指天,沉喝道,“儿郎们,随吾冲阵!杀敌突围!”
这个名号就如同起死回生的灵药,令在疲惫不堪的禁卫们瞬间迸发出莫大的力量,皆是齐齐暴喝一声,随萧青璃冲杀出去!
谢叙和沈谏腹背受敌,山崖栈桥上还有沈筠的箭雨压阵,很快损失过半,不得不且战且退。
“不必再拖。”
谢叙抬手示意扈从,当机立断,“结束吧。”
两侧部曲立即将早备好的火把砸向两侧石壁,火星触及石壁的一瞬,立即烧起了蓝紫色的焰火,两行鲜红若血的“谶言”逐渐于石壁现行,上书【妖女窃国,神祇震怒;章德既显,天命永固】十六个大字。
天降异象,群臣震悚。
萧青璃一刀斩落敌军人头,气喘吁吁地冷笑:“贼子没别的招数了么,就会玩怪力乱神这套!”
“他们事先用煖脂在石壁上写好了大字,再涂以清油,浴火一焚,便会显色。”
沈荔沉声安抚众人心神,“这根本不是天命,而是人为!”
沈谏眼眶微红,似是在做最后的割舍,神情复杂道:“是不是天命,不重要。百姓相信,才重要。”
“百姓相信的,是为君的贤明之心!”
萧青璃扬声暴喝,如同盖世的女武神,一路过关斩将冲杀至他面前,高高扬起了手中的长刀。
然而晚了一步!
沈谏已经按动了石壁旁的机关,沉重的墓门带着轰隆之声缓缓落下,欲将萧青璃连同文武百官困杀在地宫之中。
视线被石门一寸寸挤压、变窄,沈荔瞳仁骤缩,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孤身拖起禁军尸首手中的长戟,猛地将其卡在正坠落的墓门之下。
沉重的机关有一瞬的凝滞,长戟承受着千钧之力,骤然弯曲,表面迸出裂痕,发出不堪重负刺耳声响。
就是这一瞬的阻塞,为地宫中的受困者争取到了一线生机!数名禁卫骤然醒悟,纷纷用长戟、刀剑,甚至用血肉之躯拼死抵住不断下坠的石门。
继而有被迫叛乱、却被长公主救下的民夫嘶吼着冲了上来,用双肩扛起巨石,如蚍蜉撼树般,为长公主和百官争取逃生的契机。
他们并不明白什么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们只知道长公主对他们好,宁可自己退入叛党的陷阱中,也不愿挥刀斩向他们这些牲口般卑微的黔首。
还能如何报答君恩呢?
唯有这一腔热血,满身力气!他们有得是力气!
“令嘉!”
萧青璃将豁口的长刀自乱党胸腔中抽离,反身踹开另一名贼寇,用浸透滑腻鲜血的手掌紧紧攥住了她,厉声道,“走!”
沈荔被大力推出了墓门外,几乎同时,另一道鲜红的身影飞身上阶,稳稳地接住了她!
一个完美的交接。
对上萧燃那双浸透了鲜血、幽深凌厉的眼眸时,沈荔喉间一哽,几乎坠下泪来。
他们没有时间伤感。
仅是眼神的对接,安心之后,便又各自错开,迎向他们的敌人。
“站我身后。”
萧燃将她往身后带了带,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别怕,我在。”
说话间,枪刃挑穿敌军胸膛,横扫一片寒芒,而后带着凌厉的风响收缴数名部曲的头颅,劈向龟缩在人墙后的沈谏。
上百人的防线已被萧燃一人瞬间撕破!
寒光映得沈谏面容煞白,谢叙眼疾手快地推了一把,使得他堪堪避开要害。
尽管如此,他的腰腹还是被枪刃所伤,霎时血流如注,跌倒在地。
谢叙看了眼倒地不起的沈谏,又看了眼踢枪再战的萧燃,毫不留情地转身,朝密林撤去。
谢叙这般断尾求生的淡然,令沈荔涌出一股浓重的不安。
“叔父督造地宫,必定还有后手!”
血腥气令她喉咙阵阵发紧,她倏地睁大眼眸,“快……快离开此处!”
话音刚落,猛然一阵地动山摇。
是地宫深处埋藏的火石轰然炸响,地面应声坍塌,石柱崩裂,整座陵寝山都随之向内凹陷,仿佛巨兽张嘴吞噬一切!
“阿姊!跑!”
萧燃暴喝一声,带着沈荔跃下石阶。
泥石木料如洪流滚滚而下时,他下意识拽过心上人,将她紧紧地护在了怀中。
眼前骤然黑暗。
……
剧烈的地动持续了近一盏茶的时间。
大部分先离开地宫的朝臣已撤至明楼之中,得以保全性命;还几位许年迈体衰的老臣,随着来不及撤退的乱党一起,被埋在了泥土石灰之下。
墓门彻底坍塌,写有十六字谶言的石门断裂成无数小块,唯有“神”“女”“天命”几个鲜红的大字兀立残存,在弥漫的尘烟中格外醒目。
【天命神女】
一切都像是上天注定。
“殿下!”
沈筠扔了手中的长弓,素来优雅洁净的世家家主竟不顾形象地爬上废墟,紧紧握住了萧青璃递来的、沾着尘灰和鲜血的手,抖了抖唇,竟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只是这样红着眼,静静地、深深地望着她。
“别动。”
萧青璃反抓住了他欲克制收回的手,疲倦道,“让吾靠会儿。”
她真就将脑袋这么靠了过来,而后环顾四周,哑声问:“令嘉……和元照呢?”
沈筠倏地站了起来,险些令半身倚靠在他肩头的萧青璃一个趔趄。
“阿荔?阿荔!”
沈筠着急地于人群中寻找妹妹的身影,甚至于不顾锋利的碎石与木料割破手掌,亲自在废墟中搜寻。
哗啦一声响。
不远处的萧燃推开了压在身上的木板,摇头甩去满身的尘灰,坐起身来。
他捂着被尘灰刺得生疼的眼睛,低头看了眼空荡荡的怀抱,倏地站起。
沈荔不见了!
第98章 结局(下) “……
沈荔醒来时,正躺在一辆雅致舒适的马车上,身下枕着细滑如流水的缎子。
博山炉中燃着厚重缠绵的暖香,夹杂几缕尖锐的血腥气,随着马车浮沉摇晃。
有人在吹埙,古朴而悠扬的曲调徐徐铺展开来,低沉浑厚,令人想起秋冬霜雪下的呦呦鹿鸣。
沈荔推开盖在身上的斗篷,艰难地撑身坐起,便听埙音停了,一道温润熟悉的声音响起:“你身上有伤,不要动。”
沈荔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转身抵着车壁。
“我身上无伤,萧燃护住了我。”
她目光下移,落在流云般袅散的香息上,面露警觉。
听到萧燃的名字,谢叙的眸光很轻地一沉,随即又恢复了无波无澜的平静,温声解释:“那只是宁神静心的安神香,可以让你睡得舒服些。”
长夜将尽,四周悄寂,只有寒风拂过林梢的婆娑声,与间或响起的鸟啼传来。
车帘晃动的间隙,带来了一缕不易察觉的草木冷香。
沈荔便知道,自己并未离开皇陵太远,仍在十里内的山脚下,处于萧燃掌控的范围之中。
她稍稍定神,试图弄清谢叙的用意,顺便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败了。”
“是。”
谢叙坦然承认,“我败了。”
“叔父呢?”
“他未能及时逃开,已掩埋于巨石之下。”
谢叙想了想,方道,“能葬在皇陵,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沈荔看着他洁白而秀美的脸庞,气息微颤:“他是你的舅父,也是你的主君。”
“不错,但他已被萧燃重伤。”
谢叙的语气十分平静,平静得仿佛在谈今日用了什么早膳,“我带着他,走不远。”
“那你又为何带上我?”
谢叙似乎被她问住了,有一瞬的哑然。
他略微垂眸,望着自己握着陶埙的、破皮结痂的十指,一时间竟找不到完美的答案来回答。
他本有机会逃得更远的——在黎明到来前,趁萧燃的兵马忙于搜救、尚未来得及反应之际,借着夜色的遮掩撤得越远越好。
可他折回去了,自废墟之中找到了她,带走了她。
萧燃将她护得极紧,那样托付生死的信任,令他胸口泛起漏风般的寒意。他应该杀了萧燃,可陆续已有禁卫苏醒,他不得不匆匆撤离。
“莫非你想挟我为质,好逃出城去?”
沈荔淡然相讥,揣摩着他的神色,“你应能料到,天色一亮,你将无处可藏。苟且偷生,负隅顽抗,并非你的风格。还是说,大公子当真这般输不起?”
终于,谢叙轻叹了一声。
“你不必激我,令嘉。”
他那双原本颀长如玉,此刻却伤痕累累的手微微握拢,缓声道,“我带你走,与立场无关,与……理智无关。”
他的身体背叛了他引以为傲的意志,令他做出了一个糊涂的、莫名的决定。
“那你将我带来此处,究竟何意?”
“……”
马车停了下来,谢叙挑开车帘,浅淡的瞳仁中映着一片灼然艳色。
他轻声道开口:“你看。”
沈荔侧首,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冷雾若蓝白色的轻纱缭绕山峦,道旁的梅林花开正盛,在熹微的晨曦中凝成一片绚烂的粉紫色。
“前夜上山时途径此处,忽而想起你我相识之时,亦是寒梅怒放的时节。”
他语气平缓,似是随口一提,“你站于纱帘后,身姿清冷,文风傲然,尤胜梅枝。”
“大公子要与我忆往昔?”
“虽然这么说,有些大逆不道。但在下仍想知道……”
谢叙从容依旧,不见半分败者之态,“若非当年双亲去得不是时候,我不曾倚庐三载,你我是否……也有机会琴瑟和鸣?”
“不可能。”
沈荔答得斩钉截铁,“我从来就不曾心悦你。”
闻言,谢叙反倒笑了,似是听到一句孩童稚语。
“在下从未奢求过令嘉的倾心。”
他淡然道,“于我们这种人而言,‘喜欢’是奢侈,是剧毒,是一场终究会醒的梦。唯有利益的羁绊,才最为长久。”
令嘉与他同是聪明人。若两家能联手,率世家分治天下,共辅沈谏登基,必是亲上加亲、利益交融,再无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最长久的关系,永远是忠诚、坦诚、尊重与理解,而非利益捆绑、猜忌与背手执刃……夫妻间如此,君臣间亦是如此。”
沈荔字字清越,每说一句,萧燃的眉目便在心中清晰一分、明亮一分。
“大公子这样的人,想必永远不会明白。”
“是吗。”
谢叙若有所思道,“让令嘉胜了我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黎明的朔风纤薄如刃,轻轻掠过,便削落梅瓣如雨。
谢叙抬掌接住一瓣落梅,那淡红的花瓣并不肯在他掌心停留,只轻巧地一点,便决绝离去,奔赴霜雪覆盖的泥泞间。
“还有一事,想托付令嘉。”
谢叙握拢了指节,徐徐道,“暖房中的那盆薜荔,在下养了许多年。此去一别,再见无期,可否烦请令嘉帮忙照料?”
“不能。”
“为何?”
“因为——”
寒光若月,骤然掠过眼底。沈荔积攒的力气终于在此刻爆发,握紧手中出鞘的笔刀猛地刺去。
“……它当生于天地间,而非被你困于方寸内!”
被轻薄锋利的细刃刺中胸口时,谢叙有须臾的怔忪。
他的确不曾想到,沈荔随身携带的那支温润玉笔中,竟藏着如此锋寒的暗刃。
真是一件完美的杀器,完美得令人心生妒意。只因有一个男人细心呵护她至此,连笔管里也要埋上一片刀刃,惟恐她没有自保之力。
比落梅更艳的血色自锦绣衣裳内层层透出,徐徐晕染。
一向行不逾矩、优雅克制的礼学女师,竟也学了萧燃那武人的做派。只可惜她终究力道不够,刀刃才刺入三分,便卡在了男人的胸腔间,进退两难。
谢叙静静看着面前这双颤抖却倔强的眼睛,慢慢抬手,握住了她的腕子。
他不退反进,抵着那截冷刃向前,替她送了一把力。
噗嗤——
刀刃彻底没入心口的声音轻微而清晰,浓稠的鲜血顿时汩汩涌出,如蜿蜒的毒蛇般,顺着笔端缠上她的指尖。
粘稠的、温热的、令人作呕的血色。
浓烈的腥气涌入沈荔的鼻腔,令她眼前发黑,呼吸停滞。喉中仿若被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一阵阵绞紧,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在颤抖,可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坚定。
真是矛盾,真是耀眼。
“我累了,留在此处也好。”
谢叙咳出一抹鲜红,面上既无恨意,亦无执念,连眼底的那点死志都淡得像晨雾一般。
“输给你,纵使不甘,却也情愿。”
他似是做出了最后的抉择,一寸寸松开她的手,声若叹息,“所以,快跑吧。”
沈荔骤然推开他,没有半点迟疑,强压着眩晕和战栗掀帘下车。
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道旁,四周空无一人。她提裙穿过梅林,咬牙咽下力竭的酸痛,踉跄奔向来路。
不对劲……
十分不对劲!
为何周围不见一人?
即便谢叙乃是仓皇败逃,即便他在皇陵围攻中损失惨重,身边也不可能一个部曲、一名扈从都没有!
风如寒刃刮过脸庞,身后的马车中又传来了断续的陶埙声,比之方才,更多了几分气若游丝的虚弱。
“所以,快跑吧。”
谢叙的话再次回荡耳畔,沈荔猛地止步,周身泛起尖锐的寒意。
燕子匪!
那支残存的燕子匪死士,今夜一直不曾现身!
就在此时,远处的山道上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为首者一骑绝尘,红袍黑甲,披风迎风猎猎。
是萧燃!
他循着谢叙的车辙印,追了上来!
破晓之际,夜色仍不甘地匍匐在这片大地上,潜入梅林中,留下大片藏污纳垢的暗色。
林中一片悄寂,连风声也被吞没。这样的寂静令人不安。
萧燃已经发现了沈荔,正拍马朝她疾驰而来。沈荔想高声警示,可旧疾复发的喉咙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梅树后寒光隐现,箭矢刺破晦暗,被萧燃偏头躲过。
他很快意识到林中设伏,俯身贴紧马背,手中长枪一振,策马缩短距离,加速冲阵。
几十……不,百余名伏兵自梅林的暗处涌出,如鬼魅般冲杀上来。
萧燃的战马疾驰如风,能跟上他的亲兵并不多,只有寥寥数人,但这丝毫未能阻碍他势如破竹的气势。
勇冠三军、当世无敌的战神,一人便是一支队伍!
枪刃横扫之处,梅树连同刺客的脑袋排排齐断。
他的眼睛是赤红的,沉静的,黑漆长枪在他手中轻巧得仿佛没有重量,贯穿贼人的胸膛如同穿透薄纸,从一人的胸膛中抽出的间隙,又轻松地挑飞另一人的脑袋。
他甚至未曾放缓马蹄。所过之处,只见一具又一具的尸首倒下,一蓬又一蓬的鲜血高高炸开,在他身后铺开一条猩红的长路。
仿佛只是瞬息之间,他便踏着血路来到了妻子的面前,扬声一喝:“沈荔!”
心有灵犀般,她朝他伸出了手掌。
下一刻,腕子被硬朗有力的大手牢牢攥住,稍一借力,便将她轻飘飘拽上了马背。
膝盖磕上战马的鞍鞯,刺骨般的痛。沈荔咬唇,飞速调整了一番坐姿,牢牢抱住了萧燃的腰肢。
朝阳终于挣脱了黑暗的束缚,自山脊后探出头来。
金红的晨曦如箭矢刺破寒雾,萧燃被砂石所伤的眼睛顿时一阵刺痛,不得不偏头避开光源。
就是这一瞬的异常,令那几名心生怯意的匪徒看到了希望,不由纷纷扬起脚下沙尘。掺杂着锋利碎冰的砂石如暗器袭来,遮蔽视野。
萧燃眼睛充血,什么也看不清了,“嘶”了声道:“沈荔,发带给我。”
沈荔反手解下脑后的雪色飘带,交予萧燃的掌心。
他拽过飘带,迅速绑在眼上,遮住了刺目的光线,随即手中长枪横扫,循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精准斩杀两人。
耳朵的听力终究有限,且易误伤驰援的亲卫。
萧燃听声辨位,当机立断道:“沈荔,来做我的眼睛。”
明白他的意思,沈荔将唇瓣咬得发白,拼命摇头,颤抖的唇瓣发出破碎的气音。
不行的。
她做不到的!
她旧疾复发,失声不语,如何能担当得起指挥之责?
萧燃只是朗声一笑,脸颊溅血,带着少年武将的桀骜意气:“我信你,也信我们之间的默契。”
由不得她迟疑,他已纵马向前,做最后的突围,竟真将后背交给了她这个失声之人!
沈荔不得不全神贯注地盯紧周遭动静,哪边有匪徒靠近,就迅速轻拍他哪边的肩头。
萧燃总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如臂指使,依照她的提示精准地击杀伏兵。
满地鲜血映染梅花,在朝阳下流转着金红的光泽。很快,谢叙留下的这支燕子匪死士已是十不存一。
即将突围之际,沈荔眼尖地瞥见前方梅树后闪现的寒光。
是箭手!
是萧燃长枪无法斩杀的距离!
说话!快说话啊!
沈荔瞳仁骤缩,整个人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指节攥得发白,似是在同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斗争……
箭矢离弦!
“前方……冷箭!”
她终于挣脱扼住了她十余年的枷锁,战胜了风雪之中的梦魇,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嘶音。
萧燃抬枪格挡,箭矢被打偏,擦着二人的肩头掠过。
沈荔如释重负,仿佛束缚在喉间的锁链骤然断裂,刺痛之后,便是前所未有的轻松释然。
战胜旧疾,发出第一声之后,第二声、第三声便水到渠成了。
最后一名刺客倒下,马车中的埙音也彻底断绝。
陶埙脱手,骨碌碌滚落血泊之中。
风卷帘动,隐约可见车中身影跪坐垂首,再无声息。
沈荔没有回头,只揽紧了萧燃的腰肢,与他一同向着朝阳升起、霞光奔涌的方向策马而去。
尘埃落定。
……
乱党已伏诛,摄政长公主的继位大典便提上了日程。
谁还还有什么异议或是不满呢?
毕竟长公主的政绩大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且先帝的禅让诏书在,更玄乎的是——皇陵坍塌时,震碎了石门,乱党留下的那句谶言刚好重新排列成了【天命神女】四个字!
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连上天都在暗示,大虞的天命终将落在这位神祇般的女子身上啊!
对于这种怪力乱神之事,萧青璃素来是不信的,可架不住百姓传得神乎其神,就差为她立庙塑像、顶礼膜拜了。
大虞开国以来,历经二兴,终于迎来了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女帝。新帝登基,万象更新,旧时的诸多礼制皆需重新修订,这项重任便落在了太常寺博士和沈荔的身上。
作为大虞仅有的两位礼学大家之一,沈荔新授从八品奉礼官之职,成为大虞首位以女子之身登临朝堂的臣子,每天不是忙着伏案撰修仪制,就是与太常寺的老臣们辩礼舌战,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于是,有人就不开心了。
“女郎,你还是去寝房看看吧。”
从死人堆里爬出,侥幸捡回一条命,手臂和腿上还打着绷带的商灵一蹦一跳地过来,啃着果脯道,“郡王不肯躺着,非要磕磕碰碰地下地来找你。”
萧燃的眼睛还在养伤,不能视物,因而行动颇为不便。
沈荔立即紧张道:“他磕伤了?”
“他没事,不过门扇被撞坏了两张。”
商灵满脸写着“究竟要如何关心则乱,才会觉得磕伤的是郡王而非无辜的家具”,笑吟吟道,“我怕女郎再不现身,他就要将咱家拆了。”
沈荔回寝房时,萧燃已经走到了廊下,还不许商风来扶。
他好像很不喜商风。
挺拔矫健的男人今日穿着一身清爽又漂亮的冬日常服,头发半束着,眼上蒙着一条三指宽的素白绢带,只露出浓黑桀骜的眉峰,以及挺拔鼻尖下的淡色薄唇,看上去颇有几分不同往日的柔和俊美。
他停住脚步,朝着她的方向动了动鼻尖,忽而就扬眉笑了。
“你站在那里作甚?偷看我?”
他很是大言不惭地问,“我好看吗?”
沈荔无言,挽了挽鬓发:“你怎知是我?”
“闻到了你的气味。”
他倚廊抱臂,略一侧首,“很淡的清香……说不上来,但就是好闻。”
果真是属狗的。
沈荔缓步走过去,问道:“天寒地冻,怎的不去屋内躺着?”
“都躺了几天了,实在无聊。”
萧燃撇了撇僵痛的脖颈,一刻也闲不住,“我想泡个澡。”
“先给眼睛敷药。”
“先泡澡。”
“敷完药,我扶你去沐浴。”
萧燃唇线一翘,得寸进尺:“那……一边敷药,一边泡澡?”
“……”
“我瞎着呢,可怜可怜我。”
男人低着头,压着笑音唤她的官职名,“好不好,沈礼官?”
沈荔拿他没办法。
任谁面对一头威风凛凛却拼命摇尾往人怀中钻的毛茸茸凶兽,都会拿他没办法。
净室中水波潋滟,温暖如春。
萧燃沐浴时,素来不喜外人伺候。故而沈荔只得亲自取下素绢,为他滴新鲜调配的药水濯眼。
“不要眨眼。”
沈荔俯身捧住他的脸颊,轻声道,“药水眨出来了,又要重新滴。”
萧燃很是顺从地仰首,一动不动地躺在小榻上,问道:“我眼睛还红吗?难不难看?”
“不红,不难看。”
沈荔端详许久,如实道:“看情形,再过两日便可痊愈。”
她看得很仔细,整个人几乎伏在他的身上,鼻尖相抵,呼吸交缠。
渐渐的,萧燃的眼神变了,炙热而直白的侵略性,又因药水的波光而晕染出几分缱绻的蛊惑之意。
察觉到他的变化,沈荔不自觉一僵,几乎仓促地移开视线。
萧燃握住了她的指尖,将她往怀中一拉,低低地问:“你不想试试吗?”
“试什么?”
“我看不清。”
他声音低哑,似笑非笑,“你对我做什么,我都没法反抗……”
“……”
奇怪,明明他眼睛还带着伤,可那目光落在人身上时,却比平日还要更加灼热,更加令人无法抗拒。
沈荔不自觉咽了咽嗓子。
不可否认,她的确被蛊惑了。
莽撞的武夫没有太多的耐性,隐忍到极致,便只能上手摸索。
“你伸手扶我一下……”
急切的吻偏离了方向,落在她的脸颊上。他无奈一笑,哑沉催促,“我看不见啊,对不准。”
是真的看不清,还是使坏,沈荔已无暇分辨。
比往日更为汹涌的情愫席卷而来,将她卷入无尽的爱意中。
身与心都被填满。她忽而想起,她似乎还欠萧燃一句话。
一句早就萌芽,朝夕中生根,皇陵中确定,此刻更加清晰笃定的话。
……
萧燃养了数日的伤,待眼睛痊愈后,沈荔便与他去了一趟不思山。
崖台上残雪未消,枫树的虬枝直指苍穹,无数冻结的木牌悬挂枝丫上,安静地注视着来人。
萧燃带了一坛好酒,一只陶罐。
他先敬了战殁的兄弟们三碗烈酒,这才打开陶罐,将仇人的骨灰随风一扬。
真正的挫骨扬灰。
“大仇得报,你们泉下有知,可安心了。”
山风席卷而来,撩动他玄色的披风猎猎。枫树上冻结的万千木牌亦随之摇曳,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似是呓语,似是回应。
萧燃在树下站了许久,直至风息停歇,满树的木牌随之安静。
他这才侧身回首,望向一直静静陪伴在身后的沈荔。
她在阿母的唠叨下穿了很厚的衣裳,裹了珍珠色的斗篷,正蹲在石阶前,歪头端详几只花色各异的狸奴——
那是因吃了龟息丸,而误打误撞“起死回生”的,萧含章豢养的新宠。
沈荔还在犹豫。
伸出指尖,又缩了回来,一副想摸又怕不洁净的模样。
萧燃不自觉勾起笑意,大步向前,伸手拉起她道:“喜欢哪只?我抓过来给你瞧。”
沈荔的心思显然不在狸奴上。
她似是打了许久的腹稿,做了许久的准备,才下定决心般望向萧燃。
今日的天气不算太好,没有繁花似锦,没有明月当空,更无风雅的曲水流觞……有的只是他紧握着她的手,为她遮挡寒风,扫除积雪,引她一步步走下青石台阶的平淡温馨。
“萧燃。”
她轻声唤道,“我……有话对你说。”
“嗯?”
萧燃站在两级石阶下,闻声回头,目光触及她眼底的郑重,便站直身子,“你说,我听着。”
云开雾散,有淡淡的天光如水倾泻,洒进沈荔明净的眼中,荡起细碎而温柔的涟漪。
她微微启唇。
一阵微风恰好拂过,托起了她那轻如花瓣的回应。
“元照。”
“我也心悦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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