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笼罩上黑云压城城欲摧似的气氛, 空气僵硬得像块大石头。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这对针尖和麦芒,不止张君懿闭上了嘴,就连静轩公主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张小满冷冷看着吕嘉宜, “敢问这位是何官职?有无皇权特许?张口闭口狗腿子,陈令安是狗腿子,你叔伯又是什么, 阉狗吗?”
在场之人齐齐倒吸口气。
“你放肆!”吕嘉宜怒喝。
“你放屁!”张小满大吼。
“敢骂我大伯, 你找死!”
“你找死!傻不愣登缺心眼玩意儿,找死还拖着你大伯一起死!”
骂不过,吕嘉宜抬手便打。
张小满眼疾手快,左手架住她的胳膊,右拳已向她脸上招呼。
“你敢打我?”怒火烧红了吕嘉宜的脸, 仗着自己跟宫中侍卫练过几式拳脚, 撸起袖子就干仗。
张小满也不是吃干饭的, 身强力壮腿铁拳头硬, 心里又憋着气,下手毫不留情。
她打架是野路子, 招招快准狠, 没有花里胡哨的花架子,一时竟把吕嘉宜死死压制住。
张君懿一看大事不妙, 是她把人拖过来的,她现在站干岸看热闹,吕嘉宜事后就能把她撕个稀巴烂。
顾不上淑女风范了, 硬着头皮上吧。
一对二,张小满再能耐也落下风。
张安懿急得眼泪直打转,来时姨娘反复叮嘱,要她多跟三姐姐学, 她也确实喜欢这个开朗热情的姐姐。
眼见三姐姐要吃亏……
一咬牙一跺脚,上!
她人微力薄,只能两个柿子里挑更软的那个,当即从后抱住张君懿,嘴里惊恐地喊着“饶了我饶了我”,胳膊死死箍住了张君懿的腰。
脱离了最激烈的战团,张君懿不由浑身一松,可这口气还没出来,又差点被张安懿勒断气。
她竟是来真的!
张君懿怒不可遏,张小满欺负我,你个家生子贱婢也趁火打劫?看我不打死你。
一时间,衣袂翻飞,钗环乱响,娇喝连天,枝头鸟雀叽叽喳喳,岸边侍卫目瞪口呆。
比敲锣打鼓的助威队还要热闹!
静轩公主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愕然过后,已开始后悔淌这滩浑水了。
今日举办的是父皇看重的龙舟赛事,真搅和了,那四个固然得不了好,她也得吃挂落!
她不怕父皇申斥罚俸,就怕不让她出宫。
那人就要从书院回来了,错过这次,下次见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可惜这时候双方已打红了眼,根本没人理会她的制止。
长堤那头,大太监吕良,锦衣卫陈令安,后面跟着三五宦官,夹杂着几个绯色青色官袍朝这边来了。
定是父皇派人来问话。
她们就要被定罪了。
静轩公主绝望地看向混战的四人:住手,你们不要再打啦!
张君懿张安懿本就底气不足,看到有人来,不等喝止,自己就先松了手。
另两位仍揪着对方,谁也不肯先放手。
吕良一抬下巴,立即有侍卫上前要把她们拉开,就在侍卫要碰到张小满时,一只手却拦住了他。
陈令安冷冷瞥了眼那个侍卫,手上轻轻一带,就把张小满挡在了后面。
“整理一下。”他低声说。
小满还沉浸在激愤的情绪中,犹自怒气冲冲瞪着吕嘉宜,都没反应过来陈令安在说什么。
“衣服!”
小满一怔,忙低头去看,随即红着脸背过身,急急拾掇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
待女孩子们都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吕良方向静轩公主行礼,继而看向打架的四位,沉声道:“行为无状,惊扰圣驾,你们可知罪?”
此时小满已完全冷静下来,当机立断低头,“臣女知错。”
另外三个后知后觉随之认错,吕嘉宜面色尚可,张君懿本来很害怕,可看到父亲也在,心下不由一松,倒显得比吕嘉宜还镇定几分。
张安懿却是战战兢兢,话都有点说不利索。
“知错?”吕良目光熠然一闪,略嫌青白的国字脸分辨不出任何神色,“那你错在哪里了?”
总不能说自己骂他是阉狗吧!
张小满脑子飞速旋转,能搪塞的由头很多,可吕嘉宜会不会戳穿她?
空气凝滞了。
眼看肉中刺就要撑不住,张君懿浑身一阵阵沸腾,烧得她头脑发烫,竟从旁插嘴道:“吕公公,我知道!”
她声音极大,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吕良呵呵笑了两声,对一旁的张文道:“早有耳闻令爱聪慧伶俐,胆识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听起来是好话,可吕良极少夸人,张文吃不准他的意思,只好觍着脸微笑。
张君懿也觉得这话模糊不辨,然而吕良笑容和善,不像讽刺挖苦,况且自己与他侄女有几分交情,刚才又一力维护他侄女。
怎么想,都是在夸她!
她一下子受到鼓舞,“回吕公公,是张小满先挑衅我们的,她口出秽言,疯了似地诋毁公公,嘉宜姐姐气不过才和她吵起来。”
吕嘉宜看着她,满眼的不可置信。
吕良轻飘飘瞥了侄女一眼,“哦,她都说什么了呀?”
“她说……”张君懿突然感到陈令安的目光横扫过来,寒凛凛,阴森森,宛如一把刀,即将砍断自己的脖子。
头皮一炸,额头冒出冷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吕良皱起眉头。
旁边的张文理所当然认为,全因为张小满的言语太脏,君懿才说不出口。
他已是勃然大怒。
难得的伴驾机会,他准备了一肚子应景的好诗词,就等着今日在御前大放异彩。
等啊等,等啊等,好容易捡个空档,刚要献诗,就有小宦官送信他闺女在打架。
原以为是女孩子之间的拌嘴,没想到她竟敢辱骂吕良!
这个丫头不能留了。
今日就得料理掉她,还必须当着吕良的面,否则不足以表示他的诚意。
张文长叹一声,向吕良深深作揖,满面愧色,“下官管教无方,冒犯了公公……”
“四妹妹听错了,我没有诋毁公公!”张小满清亮的声音蓦地响起,“我和吕姑娘对龙舟赛事意见相左,话赶话说急了,没忍住动了手。”
“对吧,吕姑娘?”
她笃定吕嘉宜会配合她!
果然,须臾的犹豫过后,吕嘉宜点头承认,“是这样的。”
张小满微微松口气,“这次龙舟赛不同以往,锦衣卫亦可参赛,吕姑娘认为这样不公平,反对锦衣卫参赛。对吧,吕姑娘?”
骑虎难下,吕嘉宜只能继续点头。
吕良表情变得郑重,问自己侄女,“为什么?”
吕嘉宜哪儿知道,苦着脸向张小满求救:为什么?
张小满微微一笑,“吕姑娘说,在大多数人眼中,锦衣卫代表着皇上,谁敢和皇上的龙舟队比高低?”
说完,她给吕嘉宜使眼色。
吕嘉宜从善如流,“锦衣卫白捡个魁首,其他人辛苦操练数日,流了无数汗水,到头来一场空什么也没有,摆明了不公平!”
张小满直摇头,“锦衣卫一参赛,就跟一滴水掉热油锅里似的,瞬间炸锅,人心惶惶,东猜西揣……不就一个龙舟赛,至于吗?”
吕嘉宜反唇相讥,“怎么不至于?你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
“年年都是那几支龙舟队,轮流当第一,有什么意思?也许皇上想看点新鲜的,可能明年还允许平民参赛呢!”
“你又知道了?看把你能的,才来几天,就敢揣测上意,也不怕掉脑袋。”
“这话好没道理,你刚才不也在猜皇上的用意?掉脑袋也是你第一个掉,你大伯再能耐,也保不了你!”
吕嘉宜竖起两只眼睛,“你找死!”
张小满双手一摊,一脸无奈看向吕良,“我们就这样吵起来了。”
吕良面色平和几分,“果真如此?”
张小满不住点头,“的确如此,不信,你问公主。”
不等吕良开口,静轩公主忙应承,“我可以作证,她们说的句句属实。”
“臣女本不该妄言朝政,可我实在觉得这种言论太匪夷所思。”张小满扬起小脸,无比认真道,“锦衣卫也好,世家勋贵也好,都是皇上的臣子,只有职能高低不同,没有内外远近之别。”
“不管是谁,都应该拼尽全力比赛,才对得起烈日下前来观赛的皇上。”
张小满重新低下头,“臣女说完了,一时激动没控制住自己,惊扰了圣驾是我的错,我认罚。”
吕嘉宜一咬牙,“她没有诋毁大伯,只是提了几句大伯。是我先动的手,我也认罚。”
张小满不由和吕嘉宜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同时撇撇嘴,又同时移开了视线。
躲在后面的张君懿一脸不可置信,随后惊惶渐渐弥漫上来了。
如果她们说的是真的,那说谎的就是她!
别人怎么看她?挑拨离间、栽赃姐妹……莫说父亲会大发雷霆,刘瑾书岂不是更瞧不上她了?
慌乱让张君懿的脑子再次混乱了,她直起腰,挺起背,用尽全身力气,企图让吕良看到她:不对,不对,她们说谎!
可惜吕良眼风都没扫她一下。
忽有人哈哈大笑走近,“说的好,无论是谁,都是皇上的臣子,没有远近内外之别,尽心尽力当差,方不负浩荡皇恩。”
正是平阳侯世子秦伯彦。
他冲张小满挤挤眼,无限感慨般叹道:“我一个堂堂七尺的汉子,还不如十来岁的小丫头想得透彻,真是惭愧,惭愧啊!”
“我侯府的龙舟队必将全力以赴。”秦伯彦斜眼覷着陈令安,“陈大人,你们第一次参赛,悠着点,小心翻船。”
陈令安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锦衣卫何曾惧过风浪?倒是府上,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一旦落水,马上就沉底,捞都捞不动。”
刚活泛起来的气氛又有点紧张了。
吕良咳咳两声,适时给逐渐火热的气氛降温,“张家三姑娘是吧,不错,不错,张大人,你养了个好女儿啊。”
他笑容多了几分真意,张文便知道他真在夸人。
虽然夸的不是最爱的四女儿,好歹也是张家的姑娘,也相当于夸自己了!
张文心里十分熨帖,面上也带出些许得色,“小女粗鄙,我好容易才养成今日的模样,不指望多出类拔萃,只盼她不坠张家的名声罢了。”
小满却道:“臣女自幼在乡野长大,什么也不懂,回张家后,幸亏有母亲精心教诲,才多少明白了些做人的道理。”
嗤——
有人笑了声。
张文的脸腾地涨成了猪肝色。
张小满暗暗冷笑一声,她才不会把功劳白送给这个便宜爹!
拂尘一挥,吕良笑道:“皇上难得游玩一次,咱们捡着高兴的事说,莫要扫了皇上的兴致,各位大人,你们以为如何?”
那几个闻风而来的言官互相看看,这几个女孩子既没仗势欺人,更没扰乱朝纲,顶多弹劾个“不成体统,有失庄重”,没什么意思,还显得他们小肚鸡肠。
更何况吕良都提示他们了——场合不对,别自讨苦吃。
是以那几人皆无异议。
“大伯……”吕嘉宜小心翼翼又有几分讨好,“我们可不可以走了?”
吕良隔空点点她的头,“看在静轩公主的面子上,又有各位大人照顾,饶过你们这回,若有下次,你就回乡下老家去吧。”
吕嘉宜吐吐舌头,“是。”
风波消散,吕良等人离开了。
张文原想教训小满几句,一看陈令安站在她身边不走,再大的火气也不便发了,只能捂着憋得生疼的胸口走了。
陈令安斜睨小满一眼,“过来。”
小满笑嘻嘻跟在他后面,“这就叫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还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
陈令安猛地回过身。
小满絮絮叨叨的没注意,一头碰到他身上,“你干嘛?撞得我鼻子都酸了。”
陈令安冷笑,“大骂吕良阉狗,你真以为你运气好逃过一劫?”
小满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锦衣卫监视之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
“吕良是个谨慎人,不愿破坏皇上的好心情,其中又有平阳侯府的面子,这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不然就凭你一通胡说八道,能瞒过他的眼睛?”
陈令安语气很不好,“你太莽撞了,一两句恶言而已,不爱听就不要理会,犯得着大打出手?真惊扰了御驾,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小满低着头,脚尖轻轻跐着地上的小石子儿,蚊子哼哼似地说:“犯得着……”
陈令安没听清,“你说什么?”
“犯得着!”小满猛地抬起头,“任凭谁也不能侮辱你,就是砍了我的脑袋,我也要骂回去打回去!”
陈令安愣住了。
五月的熏风含着不知名的花香飒然吹来,在他的大红色衣摆上留恋地回旋着,待掀起一阵衣纹,又倏的一下溜走了。
陈令安垂下眼眸,“我听过不计其数比这更恶毒的话,早就不在乎了。”
“我在乎!他们就是对你有偏见,人云亦云,以讹传讹,恨不能把所有的不幸全归咎在你身上!”
“但凡他们肯花费一丁点儿时间去了解你,就会知道你有多好,善良、勇敢、正直、聪慧、好学……”
“不光是因为你救过我,你对村子其他人也特别好。小愣子发烧,是你连夜背到镇上找郎中,钱不够拿药,是你把自己的玉佩当了换钱。”
“张寡妇孩子小,挑水劈柴的粗活都是你帮着干,六月里连着下了好多天雨,要不是你发现山洪的迹象,一村的人就全完了。还有还有……”
似乎是怕他忘了,小满掰着指头数一件件往事,急得鼻尖泌出细细的汗。
“够了!”陈令安蓦地打断小满的话。
“不要一厢情愿地把‘好人’套我脑袋上,我救你是有目的的,帮村民也是有目的的。”
“为的是博取林亭先生的好感,举荐我去燕王府!”
风停了,热辣辣的阳光直射下来,照得小满一阵寒战。
“我骗过了林亭先生,如愿去了燕王府,一路摸爬滚打坐到现在的位置,你以为我的双手会是干净的?”
陈令安吐出口气,把心底不知由来的些许焦躁压了下去,“我的身世你肯定知道了,背着这样的血海深仇,我怎么可能是个心地纯良的大好人?”
“……你是好人。”小满深吸口气,强忍着想哭的冲动笑道,“别嘴硬了,我看人很准的。”
“我再说一遍,为了达成我的目的,我会不择手段,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包括你。”
他转过身,“我讨厌天真的蠢人,离我远点。”
刚走两步,身形便是一顿,“放开!”
“不放!”小满紧紧揪着他的袖子,腮帮子又鼓起来,“除非你把我打死。我警告你,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打死人,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陈令安差点气笑,使劲一拽,袖子回来了,也把小满拽了个趔趄。
虽然立刻伸手扶住了,语气却依旧很冷,“少来插科打诨那一套,我没和你开玩笑。”
“我也是认真的。”小满嘀咕一句,意识到这样下去会把关系搞僵,便从荷包里掏出个零嘴递给他,“盐津梅子,你爱吃的。”
陈令安瞟了眼,没接,走前扔下一句,“我最讨厌吃这个。”
“口是心非!”小满冲他背影皱皱鼻子,把盐津梅子抛进嘴里,一通大嚼。
又酸又涩,呛得鼻子发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啪一声脆响,打断小满的思绪。
凉亭前的柳荫下,张君懿捂着半边脸低头跑了,吕嘉宜甩甩手,不屑地笑了下。
静轩公主喊了几声,犹豫片刻,刚要追上去,就有宫婢拦住她,不知说了些什么,静轩公主看了看张君懿跑开的方向,转身随那宫婢离开了。
长堤复又归于恬静。
小满慢悠悠走到柳荫下,推推看傻眼的张安懿,“回去了。”
“站住,”吕嘉宜道,“我有话问你。”
这回张安懿变聪明了,不等人说,立刻提裙一溜小跑避开。
吕嘉宜:“你可真敢扯谎,就不怕我拆穿你?”
小满笑笑,“本来不敢的,结果我那好妹妹告发我时,你满脸的错愕,我便清楚了,你不想你大伯知道原委。”
吕嘉宜鼻子哼了声,“算你聪明。”
怎么说陈令安也是锦衣卫头号人物,要不是皇上有意磨炼他几年,指挥使一职也早是他的了。
张小满骂了大伯不假,可她也骂了陈令安。
大伯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她说的话在别人听来,或许就代表着大伯的意思。
不能让皇上误会大伯打压陈令安,意图一支独大。
可恨她一时发昏,竟被张君懿三言两语挑拨上头,做出这等蠢事来!
“我饶不了她。”吕嘉宜咬牙,“她自认出身高贵,原就有点瞧不起我,让我教训了几回老实了,没想到还敢拿我当枪使,等着瞧吧。”
小满默默替张君懿哀悼片刻。
“你是不是喜欢刘瑾书?”小满突然发问。
吕嘉宜惊得一激灵,“谁跟你说的?”
“我猜的。”小满暗暗得意,“今儿咱们头回见,一碰面你就针对我,我还以为你和四妹妹交好,想替她出气,现在看却不是这样。”
“既不是替她出气,那就是看我不顺眼,张吕两家没仇没怨,我更没得罪过你。想来想去,其中缘由,或许落在男人身上。”
小满伸出两根手指晃晃,“我今儿只和两个男人单独说过话,一个陈令安,一个刘瑾书,你大概齐都瞧见了。”
她笑得贼兮兮的,带着几分戏弄说:“刚才你一眼都没瞧陈令安,肯定不是他,那只能是……果然,我一诈就把你诈出来了!你这人,还真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
两片红云飞上吕嘉宜双颊,蓦地被人戳破无法说出口的隐秘,那种又羞愧又惶恐的心情,竟然逼得这个蛮横的大小姐只想哭。
小满瞧见她这个样子,没由来一阵心酸,揶揄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轻轻叹息了一声。
吕嘉宜一怔,继而勃然大怒,“用你可怜我?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刘家平阳侯府都是陈阁老一派,陈令安必会对他们下手,你夹在中间,难受不死你!”
她狠狠踢了旁边的树一脚,然后抱着腿痛苦倒地。
“你没事吧?”小满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吕嘉宜疼得一个劲倒吸气,“怎么会没事?你踢一脚试试。”
“那个……要不要叫郎中?”张安懿蹑手蹑脚走近。
吕嘉宜边哭边呛她,“用不着你们献殷勤,张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张安懿脖子一缩,再不敢说话。
吕嘉宜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却是用力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小满默默挡住行人好奇的目光。
吕嘉宜一抹脸,“别以为一起圆过谎就是朋友了,我不喜欢你。”
“彼此彼此,我也没想和你交朋友。”小满拍拍手站起来,“咱们就此别过。”-
回去的路上,张安懿覷着张小满的脸色,“我看吕姑娘不像疼哭的……”
小满没回应她的疑问。
身为书香世家,清流砥柱,刘家绝对不可能迎娶宦官的侄女。
吕嘉宜自己也清楚得很,不然不会这样难过。
越是压抑,就越渴望,她大约无意识流露出对刘瑾书的倾慕,才让张君懿利用了。
小满轻叹口气,真是个人有个人的烦恼。
从柳荫出来,日头已升得老高,晒得河堤白花花的,等走到自家彩棚,姐妹俩都是一身的细汗。
蒋夫人又急又气,上来就一通数落,还在小满后背来了几下。
小满知道嫡母是担心她,乖顺听训,也不忘捡着空档哄人,
“吕总管看在世子姨夫的面子上才作罢,我便知道,定是母亲求了侯府出面,方保下了我。”
她把头埋在蒋夫人的肩膀,“当时可把我吓傻了,以为必死无疑,差点就哭出来。没有母亲我可怎么办,没有母亲我可怎么办……”
声音逐渐染上浓重的鼻音。
听得蒋夫人心窝发酸,面上却依旧严厉,“你还知道怕?给你根棍儿,你都能捅破天!再有下次,你是死是活我也不管了。”
小满吸吸鼻子,“真的再也不敢了。”
“长点记性吧你!”蒋夫人戳了她脑门一指头,对张安懿的语气就缓和许多,“难为你小小年纪就知道护着姐姐,下去换身衣服,过会儿随母亲去侯府道谢。”
张安懿拘谨地点点头,由丫鬟领着去后头重新梳洗去了,张小满却被留在蒋夫人处,仔细说了许多话才放她出来。
孝亲大长公主辈分高,前来问安的人也不少,待她们收拾利索重新坐到平阳侯府彩棚的时候,里面已坐了好几位贵妇贵女。
张家姑娘闹了这么大动静,想瞒也瞒不住,当即就有若干道好奇的目光投过来。
大多自恃身份,看两眼就挪开了视线,但也有那等不识趣的凑过来问:“怎不见你家四姑娘?”
蒋夫人表情淡淡的,“中暑,送回家了。”
忽听三声炮响,湖面上、堤岸上,立刻陷入千军万马般的沸腾。
龙舟赛开始了!
张小满紧张地望着湖面八支龙舟队,可惜看来看去,怎么也找不到陈令安的身影。
“在找瑾书?”一个不认识的贵妇打量她一眼,“这个时候他定然在伴驾,喏,就是那边的高台,你在这里可看不到他。”
直接称呼刘瑾书的名,应是比较亲近的关系。
张小满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只笑着说不是。
那人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看着湖面,笑得别有深意,“今儿这大热闹,可惜秦表姐没看到。”
不会以为她打架是为了争男人吧?小满眉棱骨跳了两下,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人们突然发出一阵惊呼。
小满忙朝湖面望去。
但见拐弯处,一支橘色的龙舟偏离航道,竟直直冲着旁边锦衣卫的红色龙舟冲过去,红队一个加速,险险与橘队擦身而过,避免了一场船翻人覆。
可红队另一侧的黑队就没那么好运了,砰一声,撞得那一个叫结实!
朵朵黑的橘的小花散落水面,好在附近就有救援的船只,立时划过去捞人。
“太危险了,闹出人命可怎么收场!”蒋夫人叹道,“凭实力比赛,就是让锦衣卫拿了第一又如何,行这般勾当,不是大家风范。”
小蒋氏轻轻咳了声,暗示姐姐不要再说。
周围坐的要么是世家贵族,要么是清流家眷,立场与锦衣卫天然对立,还是不要犯众怒的好。
或许是受到刺激的缘故,红队憋着一口气蹭蹭划,从中间的位置猛冲到第三,和第二就差个龙头的距离。
不远处的大看台登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彩旗招展,锣鼓震天。
尤其领头的周永昌,紧握双拳不住挥舞,张着大嘴使劲喊叫,比一众锦衣卫都激动。
小蒋氏与姐姐咬耳朵,“周家的独苗苗,纠集了一帮纨绔子弟,敲锣打鼓给锦衣卫助威,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爹娘还在诏狱里头,人们都骂他认贼作父。”
“难不成陈令安胁迫他?”蒋夫人说出来自己都不信,周永昌就是个没用的纨绔,连个官身都没有,有什么好利用的。
小蒋氏眉头皱了起来。
就怕周老爷没抗住,在诏狱里说些不该说的,陈令安给刘家做了某种保证,所以周永昌才这样卖力!
把人都关进诏狱,也是一种保护——毕竟诏狱是陈令安的地盘,哪怕陈阁老的手都伸不进去。
之前替刘家活动的世子算是被刘家背刺了!
更让人担忧的是,依附陈阁老和平阳侯府的一众官员,并不是个个手脚干净,若被陈令安抓住把柄,从而产生离心,那就麻烦了。
小蒋氏重重叹出口气,视线不自觉飘向张小满。
若是能从她嘴里打听点消息出来就好了……
蓦地一声欢呼,全神贯注盯着湖面的小满腾地站起来。
红队反超了!
稍显安静的侯府彩棚里,她这一声格外刺耳。
蒋夫人都替她尴尬,一把把人拽回来,“小姑奶奶,安静些,也不看看你坐在哪里。”
小满也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了,心虚地缩缩脖子,安安静静坐下,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最终,锦衣卫夺得魁首,平阳侯府屈居第二。
众人直道惋惜。
大长公主却笑呵呵的,“不输房子不输地,玩乐而已,有什么好可惜的?再说了,常年当第一,都当腻了,偶尔拿个第二还挺新鲜的。”
又吩咐小蒋氏,“上场比的每人二十两,没上场的每人十两,另备十桌上等的宴席,好好犒赏咱家的船队!”
小蒋氏猜到了太婆婆的用意,“索性现在就把赏钱发放下去,手里捧着银子,心里头也不会胡思乱想。”
大长公主微笑着点点头。
小蒋氏便立时安排下去了,小满看着进进出出的侯府奴仆,若有所思。
“看明白了?”蒋夫人悄声问。
小满点点头。
这是做给皇上看的,锦衣卫参赛,平阳侯府绝对不会胡乱猜疑,第一也好,第二也罢,都高高兴兴地接受。
大长公主肯定提点过世子爷了,所以在吕总管面前,他口风大变,和之前完全不是一个做派。
蒋夫人很满意,扭头看到一脸懵懂的张安懿,又不禁叹气。
好好的尚书千金,硬是叫老太太养得呆头呆脑,木头似的!幸亏本质不坏,日后好好教,还能掰回来。
赛龙舟结束,时近午牌,侯府的客人们也要告辞了。
宾客正在说道别的话,就见一个身着红色贴里的宦官一挑门帘走了进来,大声说道:“张家三姑娘在否?”
空气陡然一静。
张小满母女相视愕然,蒋夫人定定神,拉着小满上前道:“这就是我家三姑娘,敢问公公有何事吩咐?”
那宦官笑道:“吩咐可不敢当。皇上听了令爱对龙舟赛的见解,龙心大悦,赐张氏三姑娘白玉琢百合柿子如意一柄。”
便有小黄门捧着托盘上前,盘上放着一柄洁白如雪的玉如意。
饶是张小满再伶俐,此时也听傻了。
那宦官笑着提醒,“三姑娘?”
张小满这才明白过来,急忙跪下叩头,“臣女敬谢皇上圣恩!”
在一片欣羡疑惑的目光中,小满接过了沉甸甸的玉如意,“公公,皇上怎么知道我说的话?”她起身时小声问了句。
那宦官笑笑道:“陈大人与皇上闲谈时提到了姑娘。”
小满再次呆住了。
离我远点!
放开!
……
就算嘴上再怎么嫌弃,他也是惦记她的,有了这把如意,吕总管不会找后账,父亲也不会苛责她。
全身血液顿时沸水一样剧烈翻腾,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想笑,又想哭,嘴里一阵甜一阵酸,还带着微微的辣。
活像吃了颗盐津梅子。
一直到坐上回家的马车,她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蒋夫人畅快地笑着,“高兴傻了不是?我们小满也是受过皇上褒奖的人了,看以后谁还敢对你说三道四。”
“多亏有陈令安帮我说话,”小满赔笑,“我想好好谢谢他。”
这次蒋夫人没有断然否决,想了想说:“谢是要谢的,你就不要出面了,我去就好。不能来家,就借林园的地方摆桌答谢宴吧。”
林园是江南最具盛名的三大私家园林之一,原是一代儒客大家林为谦居住之所。十二年前林为谦挂印罢官,云游四方不知所踪,这处园子也就闲了下来。
现在园子由林氏族人打理,不仅出租田地、山林、池塘,并单独辟出一处景致最好的地方,以供文人雅士、达官显贵设宴游乐。
且林家私房菜更是一绝,陈令安再挑剔,也绝对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小满眼睛一亮,“这个地方好,让我也去吧。不是我吹牛,光母亲一人,不见得能请得动他。”
“爱来不来!”蒋夫人眼睛一瞪,“不来正好,给我省银子了。”
“娘……”小满轻轻晃着嫡母的胳膊。
这声“娘”,叫得蒋夫人心头一颤。
头回有人叫她“娘”。
她的两个孩子,都是尚在襁褓中就夭折了,府里的孩子们只叫她“太太”,尊敬有余,亲热不足。唯有小满,愿意称她一声“母亲”。
而“娘”较之“母亲”,听起来又有不同。
蒋夫人转过头,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回过头来时,却是板起了脸。
“也不知道姓陈的有什么好,勾得你日思夜想的。罢了罢了,不让你如意,你肯定又琢磨着折腾人,再给我惹个烂摊子回来。”
小满欢呼一声,兴奋得抱着蒋夫人扭来扭去,要不是上面有车顶子压着,她都要跳起来了。
马车随之摇晃不已,蒋夫人哎呦哎呦头疼似的躲着她,“消停点,我要被你晃晕了!”
笑声传到后面的马车里,张安懿羡慕极了,尽管什么也看不到,还是撩起车帘偷偷望了许久。
回到张家大门时,已是午后了。
蒋夫人笑道:“临走前我让小厨房留着火,想吃什么尽管说,今儿单独给你俩开小灶。”
张小满向来不会亏待自己的嘴,一上午零嘴茶点吃了个够,此时是一点不饿。
本想说不用了,却看到张安懿嘴唇动了动,似是有话要说,但转瞬就拘谨地低下了头。
小满立时改变主意,“我要吃小炒牛肉、凉拌猪皮冻、香芹百合、杏仁豆腐,再来一盘玫瑰鹅油烫面蒸饼。大热的天,喝点凉的东西最好,我看……就冰雪冷元子好了!”
蒋夫人白她一眼,“你倒会点,别的好说,单单牛肉不好买,哪就那么正正好,想吃牛肉的时候就刚好有病死老死的牛?”
“是娘说让我们随便点的。”小满哼哼唧唧。
蒋夫人一点她的额头,抿嘴笑了,随后看向张安懿,“五丫头呢?”
“我、我……都行。”
又是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的样子!
蒋夫人叹口气,安抚似的揽过她,“我记得你爱吃虾,添盘油焖大虾,再来两屉荤素杂食小笼包,可好?”
张安懿点点头,笑意也浮上了脸庞。
“我还要糖渍玫瑰花和甘草金桔。”小满小嘴嘚吧嘚不停说,“多预备点,我和五妹妹拿回去泡果茶,用井水湃过,凉沁沁的更好喝。”
蒋夫人扶额,“好好好,都有,都有,还有你最爱的盐津梅子,五丫头喜欢的杏干果脯,我都常备着呢!”
张安懿抬头望向蒋夫人,眼睛湿漉漉的。
后面有人喊了声“太太”。
循声望去,竟是在南翠书院读书的大公子张弼!
脸上满是汗水,身上穿的还是书院的白色襕衫,袖口一大团墨痕,像是匆忙之中打翻砚台所致。
他的相貌继承了张文和姚姨娘所有优点,饶是汗尘扑面,衣着狼狈,也无损那张脸丁点俊秀。
“你怎么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蒋夫人很是吃惊,急急拉着他仔细打量一阵,确认他没有受伤才稍稍松口气。
张弼一心准备秋闱,早说过不回来过节,今天却突然出现,也难怪她紧张。
“我……”张弼刚要说话,二门内蓦地传来女子哭声。
便见姚姨娘发髻散乱,一路哭喊着“我儿救命”朝这边跑来。
蒋夫人的脸变得铁青。
“儿啊,你总算回来了!”姚姨娘一头扑进张弼怀里,抱着儿子哭个不停,“你若迟来一步,就再也见不到娘了!”
她捂着嘴呜呜咽咽,俨然受尽委屈却没法明说的模样。
二门前那是哭声宛转,满目恻然,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怀。
连看门的婆子、外院的小厮,都忍不住躲在门后头偷看。
张弼皱了皱眉头,推开姚姨娘,上前对蒋夫人屈身行礼,“见过太太。”
“起来吧。”蒋夫人的语气比刚才冷淡许多,“有话里面说,在这儿又哭又闹的,让人们看笑话。”
姚姨娘躲在儿子后面,惊恐地摇头,“不,我不去,我没有脸,不怕人笑话,我怕丢了命!”
蒋夫人最见不得她这等做派,刚要发作,却被小满摁住了手。
小满上前一步,指着姚姨娘喝道:“你怎么就丢了命?谁要你的命?含沙射影装可怜,真不要脸,你对自己的认知还挺正确。”
姚姨娘气得七窍生烟,碍于儿子在场,不得不继续柔弱不能自理地哭泣。
“儿啊,你看看,娘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她委委屈屈又抱住了张弼。
小满侧身露出后面的蒋夫人,“你儿子的娘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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